我通常都是过八点回家。
「我回来了~」
随便打声招呼,逃也似地上楼回房,将亮面运动包扔到地板上,叹了一口气。
打开电灯后,放在书桌旁的黑白熊猫图案的足球映入眼帘。
我幼年时踢的足球,如今也像是某种寄托般地放在一旁。擦拭乾净的白色六角形与黑色五角形组合而成的几何学图样,据说跟富勒烯(Fullerene)这种碳元素物质的分子构造一模一样。当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成长到知道这种事情的岁数时,内心一股焦躁的情绪越发膨胀。
我乱发脾气地踢飞亮面运动包后,表面飞起一阵灰尘薄雾。白色的亮面运动包,已经用了一年半,却几乎洁白如新,没有弄脏。并不是因为我很珍惜,经常擦拭,如果是这样,我就不会这么……这么想死了。
*
──我曾经历过四次不幸。
国中时期,我足球算踢得还不错。
我从小学就开始踢足球,小时候脚程也很快,是班上的风云人物。就算不会念书,只要脚程快、会挑球(lifting),就能迷倒众生,小学是个单纯的世界。年幼的我很早便体会到得到别人赞赏眼光的快感。真要说的话,我是为了在学校社会走路有风,才表现出我在足球社团学到的技巧,大过于想在踢足球时大显身手。
当然,我对足球的热情并非虚假。我喜欢踢足球,也很认真练习。小学的社团活动,三年来我都专心一意地选择足球。由于当地的公立国中罕见地竟然没有足球社,我便跨学区就读邻近地区的国中,加入足球社,一年级便当上正式球员,在正式比赛中也小小崭露头角──所以国中时期,我足球真的踢得还不错。我想是因为这样,于是,导致了我第一个不幸。
可怜的少年桐原,错估了自己的才能,以为自己与众不同。事实上像自己这种程度的人比比皆是,却还是硬著头皮报考了学力程度也很高的私立足球名校。
第二个不幸是,我竟然考上了那所高中。明明完全不会念书,考试前猜的题竟然全都猜中,于是就在高一的春天,我名正言顺地敲开了第一志愿高中的足球社大门。
姬坂高中在高中足球界是知名强校,经常打进全国高中足球联赛,整体的战果也十分辉煌,每年来自各地、自命不凡的健将云集,选手的素质逐年增强。虽然我现在十分悔恨当初自己思虑浅薄,竟然想要投身于此,但对足球少年来说,姬坂就是如此有名的高中。
足球社有所谓的一军、二军、三军,三个阶层。一军的练习果然无可比拟,尤其是学长们看起来特别雄伟。国一时看国二生,也觉得他们非常成熟伟大;但高一时看高二生又感觉更高大,自己最拿手的技巧都比他们最不拿手的技巧还要拙劣──就是这样的世界。
然而,我还是坚信自己与众不同,相信自己只要努力练习一年,就能像他们那样。三军的待遇与一军当然是天壤之别,但我刚入社时每天练习,从不缺席,也竭尽全力接受严格的训练。因为周遭有许多同是一年级的社员,不想输给同辈的意志力促使我的身体行动。当初和我一样向往穿上姬坂制服而入学的新进社员多到记不清长相,转眼间便逐渐减少了数量。坚持下来这件事令我很自豪,这满足了我微小的自尊。
第三个不幸──而且是四个当中最大的不幸,不用说,当然就是和森胁祥吾同届这件事。
*
「我出门了。」
早上六点半,我随便打了声招呼出门。足球社的晨练从七点半开始,但我并不是出门晨练。
就结论而言,我现在成了幽灵社员。
我还是足球社的社员,但是不出席练习,我跷了社团活动。应该说,只是没有提交退社申请书,搞不好在社团里已经被当作实质退社来看待。假如是一军,肯定不容许这样吧,但因为我是三军,是个连教练都记不得名字的一介小小社员,根本没人发现吧,更不用谈什么容许不容许的。我像是安于现状,又像是巴著不放似地维持住幽灵社员的地位,自己的这副惨状已经超越窝囊,心酸至极。
我没有对父母说明情况,所以假装出门参加社团活动,总是早出晚归。我是打算演这出戏演到毕业吗?可是,我等于是为了足球才报考这所私立学校的,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帮我支付昂贵学费的父母,跟他们说我不踢足球了。不对……实际上,我的球衣跟运动包都完全没有弄脏,搞不好他们已经发现了也说不定。他们什么都没有问,让我既感谢,又觉得有点寂寞。
每天背著亮面运动包,谎称要晨练而早早出门,四处闲晃绕远路打发时间,搭电车前往学校。八点时,一军在球场踢球,其中也能看见森胁的身影,听说他这次会穿上十号球衣。如今三年级引退,森胁完全成为社团的骨干。感觉太靠近球场会被发现,我尽可能地远离球场,偷偷摸摸地走向校舍出入口。
去年五月以后,森胁加入一军,我便没有机会在社团活动中跟他说话。尽管在班上多少会交流,但夏天时我慢慢开始没去参加社团活动后,对方便不再积极地找我攀谈,也不再一起吃便当。秋天结束时,在我完全淡出社团后,我便主动避免和他见面。今年升二年级时重新分班,我换到三班,他则换到六班,连同班这个唯一的共通点也失去了,现在变成在走廊擦肩而过的关系。
但每次他跟我对上眼神时,还是会要我到球场去,不似责备,也不似鼓励,只是淡淡地说:「来球场吧。」比起被责备、受鼓舞,他这种态度更令我感到胸口一阵刺痛。
我总是无言以对,默默地与森胁擦肩而过。他根本不明白我的心情,我心里也清楚错不在他,但这种情绪却无可宣泄。
在学校的时间无比漫长,上课很无聊。本来是因为向往足球社才硬著头皮报考这所学校,而且还不知道走什么运考上了,但其实学力根本跟不上。笔记本一片空白,脑中也一片空白,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望著窗外。
球场上的球门,在十月的天空下看起来异常遥远;过去自己曾忘我地奔驰在球场上,如今却怎么也想不起当时的心情。
距离姬坂徒步不远处有一条大河,高架桥横越在上方,桥下则是河岸。
放学后我经常去那里打发时间。河岸往往堆积了一堆废物,只要窥视桥下,就能看见风啊、河啊吹送而来的漂流木和垃圾,漫无目的地堆成一处。我自己也一样吗?无处可去,四处徘徊游荡,最后被风吹向这个地方。
河岸有个小足球场,假日经常举办足球比赛,平日附近足球社的小学生也会来练习。我在河堤坐下,怔怔地眺望小足球场。
那些人踢得真烂耶。明明还有空间,一个人霸占球霸占太久了啦!太偏右边了,往那里踢啊!真是的……为什么看不见啊?
我自以为了不起地在心里想著这种事情,同时叹了一口气。
我到底在干嘛啊?
曾经向往的姬坂足球队制服,如今穿著十号球衣的,是我以前的同班同学。每次想到这件事,我内心就会涌起「可恶,我也能做到!」的心情,但随后又有一股声音对我泼冷水说:「反正我这种人不会成功啦。」想要奋发图强的我被浇了一桶冷水的声音直接化为叹息,从嘴巴吐出。
我真是逊毙了。
其实我心里明白,天赋是个好听的藉口。以为自己与众不同,用「有天赋」当藉口,根本没有真正努力过;而当自己的能力不管用时,又用「没有天赋」来逃避努力。怎么做都不对。根本没有所谓天赋异禀的奇才,只要看到练习中的森胁,傻瓜也能明白这个道理……
「啊!」
我不经易地望向右方,发出微小的惊叫声。
那个女孩又来了。
不知何时,我发现似乎不只我一个人喜欢这个河岸。她总会在差不多的时间来到这里,年龄与我相仿。一头亮栗色长发,穿著短裙和宽松的针织外套。感觉像是那种每个班上都一定会有的,有点强势、难以接近的女生。
但她却总是一个人来这里,闷闷不乐地眺望著河岸的足球场。
那种突兀感莫名让我感到亲切。我总是时不时地偷看她的侧脸,这才发现她的长相完全不好强、更不凶巴巴,反而感觉很平易近人,甚至有点稚气。看足球比赛时,如果偶尔有小孩射门得分,她就会轻轻拍手,那时突然绽放的笑容感觉十分温柔。
可能是今天有点冷的关系吧,她围著一条红色围巾,脖子一带蓬蓬的,但她红冬冬的脸颊还是让人觉得她是不是怕冷。她抱膝坐在堤防低处的老位置。
我也固定坐在同一个地方,所以我俩之间总是保持同样的距离。我在堤防偏上方,她在下方;我在她的左后方,她在我的右前方,就像足球的前锋跟后卫。我的视野经常能看见她,但她的视野中应该没有我吧,所以难以判断对方是否有发现我的存在。虽然我经常偷瞄她,却从未与她四目相交。她总是望向前方。
她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几乎每天都会来这里的我,几乎每天都会看到她,我想她应该没有参加社团吧。除了书包以外,从没看她带其他类似社团活动的东西──比如说球拍、竹刀、乐器之类的,而且,总是一个人。
我曾想跟她攀谈,但就算我知道她,她也未必知道我,一想到这里我就犹豫不决。更何况,我是为了不被父母发现我没有去练习足球才逃到这里来的,本来就已经够难看、丢脸了,跷了社团活动还去搭讪女孩子,感觉这样的自己更不像样,所以终究还是没有付诸行动。
十月的天色暗得很快。
不久,她站起身,沿著河川上游走在河岸上,而当她离开时,我总是只能看著她的背影。
*
足球社偶尔会在星期日举行练习赛,既然假装还在参加社团活动,就必须演全套,也得假装出门参加虚构的练习赛。连我自己也觉得这种行为真的很愚蠢,但我还是经常查询足球社的练习赛资讯(会刊载在足球社的网页上),有比赛的日子一定背著亮面运动包出门。
虽然没必要特地跑学校一趟,但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坐上电车一路摇晃的期间,突然想起有东西忘在学校。这星期五发的周末作业,放在学校书桌的抽屉里没带回家。今天的练习赛是在学校举行,我想社员应该都在足球社,反正他们只会往返社团和球场,不会有人来教室。
姬坂今年夏天整体表现欠佳,在第三战就败退,不过,高中足球预赛已经开始,没时间沉浸在失败中,球队已重振旗鼓,参加冬季赛事。森胁是十号,担任队长。听说社长是由别人来当,但我想整个球队的精神支柱还是森胁。
如果……
如果我当初留在社团……
如果我再努力一下……
坚持不放弃的话……
现在是否就能待在球场,传球给森胁,帮助他射门得分了呢?
我想像不出来。不管怎么练习,我都不觉得能追上他。小学、国中时志得意满的代价,不是高中一、二年级稍微努力一下就能偿还完毕的。
在我思考著这种无聊事的时候,电车已经到站。走出验票口时,我超越一群身穿运动服排队出站的人,他们全都背著亮面运动包,短发、黑皮肤。是足球社的人吗?我猜他们应该是今天的比赛对手。要是跟他们走在一起,搞不好会碰到姬坂足球社的人,于是我快步前往学校。
──不过,当时的我竟然完全忘记森胁比赛前的习惯。
──我在参加比赛前,一定会俯瞰整个球场,模拟比赛的状况。
──在姬坂高中,二年三班的教室视野最好。而在客场比赛时,我不知道能不能随便进入对手校的校舍,所以会爬到树上。
我是在什么时候听森胁说过这样的话呢?
「咦,桐原?」
二年三班的教室位于校舍的二楼,虽然是假日,但当然还是会有学生来参加社团活动,所以校舍中四处传来人的气息。三楼的音乐教室传来吹奏乐社的吹奏声,某处传出学生的笑声,从走廊的窗户望去的球场上,响起足球社稀稀落落的吆喝声。
不过,那些声音听起来就像盖上一层麻布一样模糊不清。踏进教室的瞬间,我僵在原地。穿著十号球衣和戴上队长标志的男人,正站在窗边。
「森胁……」
当我想起他的习惯而惊觉「惨了!」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我明明早就知道在比赛前其他社员会往返社团和球场,但唯独这家伙会待在二年三班。
「好久不见,你怎么会来?」
森胁淡淡地询问。
「啊,没有啦……就忘记拿作业……」
我游移著视线,瞄向自己的书桌,偏偏我的座位就在森胁旁边。
「哦?」
森胁瞥了一眼我的亮面运动包。
「是喔。」
他对我说些什么我搞不好还比较轻松,这种简短的附和令我十分难受。
「今天有练习赛……?」
我明知故问,为了不让他问我的事情。
「嗯。」森胁微微点了点头,答道:
「因为高中足球快要开赛了。」
他眺望球场的眼瞳里,燃起了平静的斗志。
「应该说,预赛已经开始了。」
「哦……这样啊。」
我边说边慢慢走近自己的书桌,森胁还在俯视著校园。我悄悄将手伸进抽屉抓住作业,快速抽出,我正暗自窃喜的瞬间,森胁锋利的目光朝我射来。
「桐原。」
我的心脏停止跳动了一下。
「来球场吧。」
这时我体会到,这是他最后一次这么说。
森胁以后一定不会再约我了。因为他已经是队长了,是球队的支柱,没时间再理会不来社团练习,又依依不舍不肯退社的幽灵社员。
我感觉眼睛下方蠢蠢欲动。
早上咽下的食物在下腹部一带大肆胡闹。
我一语不发地背向森胁。
走出教室后我立刻迈步奔跑,感觉不这么做的话,我一定会哭出来。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但有印象被按了两次喇叭,想必我走在路上时非常魂不守舍吧。脑袋完全停止运转。我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好震惊的,但就是思考冻结,走路时也看不见前方。
走上房间的途中,被楼梯绊倒了三次,用身体的重量推开房门走进房内后,才总算觉得成功逃离了什么而松一口气。
不行了。
我已经撑不下去了。
甘愿悲凉凄惨地沦为幽灵社员、垂死挣扎的原因,难道就只是为了森胁那简短的一句话吗?
亮面运动包重重地摔落在地板上,震醒了我冻结的头脑,脑袋开始运转后,我渐渐明白自己大受打击的原因,令我更加沮丧。
森胁对我说那句话的期间,我就算不出席练习,也能待在足球社,能当个幽灵社员,能继续对父母说谎。毕竟再怎么样我都还是在籍社员,不算完全说谎。
但要是被森胁舍弃,我甚至连幽灵都当下不去。明明到头来没在踢足球的事实始终没有改变,但却带给我超乎想像的冲击,本来就已经够脆弱的心瞬间破得粉碎。
我心神恍惚,不知道经过了多久。
心想差不多该换衣服了,我慢吞吞地抬起头后,看见书桌上放著一个奇妙的东西。好像是寄给我的包裹,茶色的立体信封袋上贴满大量的邮票。
什么都好,我需要转移注意力,便冲上去拿起信封袋。我将它举高,透过灯光查看内容,再用手触摸,感觉硬邦邦的,大概是信封中还有一个信封。我把线一圈一圈解开,查看里头,不出所料,里面还装著一个尺寸较小的茶色信封。我将信封抽出来后,上头好像列了几条事项。
请严守下述规则:
•只拿自己的,不看别人的(保护隐私)。
•不对他人的时光胶囊恶作剧(高中生不幼稚)。
•看完后,寄给通讯录上的下一个人(身为同学的义务)。
「规则……?」
我疑惑地翻到背面后,背面写有这样的文字:
要号召全班同学一起挖出来太麻烦了,就照班级通讯录的顺序传下去吧。这是小山丘第六小学一年一班制作的时光胶囊。
「时光胶囊……」
我哑然无言了一会儿,时光胶囊是用寄的吗?
窥视信封内,看见最上方放著一张有点皱皱的纸,是通讯录。最上面那一行跟第二行半的名字上打了个圈,我之后的名字则没有任何记号。原来如此,通讯录是按照座号排列的,收到时光胶囊的人就依序做上记号吧。
我在自己的名字上打了个圈后,翻找信封袋,寻找自己写的信。
一下子就找到了「桐原冬弥」的信。黑白的富勒烯图形──比别人大一号的足球图案信封上,显目地写著大大的名字,而信封表面不知为何贴著一样东西──
「……是贴纸吗?」
大概是什么卡通人物吧?一只猫还是狸猫,抱著樱花花瓣在奸笑。好像是用剪刀沿著贴纸的轮廓剪下来的吧,边缘有点歪。贴纸背面的胶纸脱落了一半,所以才黏到信封吧。应该是之前的某个人打开时光胶囊时不小心掉进来的,看这个图案,感觉像是女生会买的……
「不怎么可爱呢。」
我吐出失礼的感想,并将贴纸的胶纸抚平放在书桌上。打开自己的信封后,从里面拿出来的是一张对折的薄信笺。
桐原冬弥先生:
你好,我是桐原冬弥。不过,你也是桐原冬弥呢。写信给自己,感觉有点奇怪。
我的梦想是当一名足球选手,所以我现在一星期有两天会去足球社练习。
「一星期两天,根本没什么好说嘴的……」
因为我现在成为高中生所以才敢说这种话,足球强校通常几乎每天都会练习。实际上姬坂的足球社包含六日在内,一星期会练习五天,再加上练习赛的话几乎没有休息。
不过,以小学生的基准来看,一星期两天算得上有在练习吗?感觉当时学东西是星期几补国文,星期几学钢琴……每天都不一样。基本上是一星期一次,因此一星期两次或许算是练习得很勤了。
我很期待成为高中生的我,足球会踢得有多么厉害。我会先把足球练到能挑球一百次。
我鄙视地眯起眼睛,将视线移到下一行。
……还是说,我已经不踢足球了呢?
我的心彷佛开了一个足球般大小的洞。
拿著信纸的手在颤抖,只有眼球骨碌碌地转动,我像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似地继续往下读。
我难以想像不踢足球的我是什么样子,也觉得不踢足球的我就不是我了。足球最赞了,我相信十年后应该也一样赞。所以请你努力成为一名足球选手!我也会加油。
我缓缓叹了一大口气。
深信未来的自己依然立志成为一名足球选手的文字,宛如写给崇拜的足球选手的卡片。就算像这样把梦想强加在我身上,现在的我也无力消受。老实说,我很难受、心很痛,本来是想转换心情的,无奈却又在伤口上洒盐。
现在的我,跟自己当时描绘的我完全相反。假如世上有时光机,而过去的自己搭乘时光机来见现在的自己,一定会感到幻灭,大声喊叫「这才不是我」吧。
「哈哈……我真是窝囊。」
当时自己使用的足球还扔在房间里,然而过去忘我地追逐那颗球的少年,却已不复存在。
*
几天后,我漫无目的地走向河岸,腋下抱著房间里那颗富勒烯图形的专用足球。
走到河边后,河岸的球场竟难得地无人使用。我步履蹒跚地走下河堤,穿越球场,走向与河川上游交叉而建的国道下方。那座桥下是这个城镇的废物堆积场,是风和河流运来的垃圾堆积在河边的地方,也能看见零星的非法丢弃物隐身其中。
我瞥了一眼垃圾山,依依不舍地在手中转动足球。
──桐原。
耳边似乎响起森胁的声音。
──来球场吧。
「……我才不去呢。」
我决定要放弃足球了。
我像掷边线球一样举起足球,正要用力扔出的时候──
「请问一下!」
──被人打断了。
背后传来一股淡淡的甜蜜香气,以及感觉有点爱插话的女生嗓音。
「那该不会是城市猫的贴纸吧?」
我转过头后,吓了一跳。
她是什么时候靠过来的?那张再熟悉不过的样貌──一头明亮的茶色长发和大红围巾,微微泛红的脸颊。就目前来说,似乎不只是因为天气寒冷的关系。第一次从正面看见的眼睛,有明显的双眼皮,黑色眼珠宛如发现什么宝物似地闪闪发光。
「呃,那个……」
我维持高举足球的姿势僵在原地,语无伦次地游移著目光,总算反问出一句话:
「……城市猫是什么?」
她瞪大了双眼。看起来才像是一只猫。
「那颗足球上的……」
「咦?」
我反射性地放下足球,在手中转动查看后,这才发现黑色的五角形与白色的六角形中,混入了樱花色。
「啊!」
那是混进时光胶囊的贴纸。看来是在不知不觉间掉下书桌,露出一半的背胶黏到足球表面,而脱落一半的胶纸则随风摇曳。抱著樱花花瓣,不知道是猫还是狸猫……
「这是猫吗?」
我不禁脱口询问。
「当然是啊!因为叫城市『猫』嘛!」
「你说的是没错啦……」
不说还真看不出来。
「……不觉得像狸猫吗?」
我战战兢兢地提问后,她便气呼呼地鼓起脸颊。
「完全不像好吗?猫的耳朵是三角形的,狸猫的耳朵是圆形的。」
她将手举到头上比出耳朵的形状,手指还不断前后摆动。我再次望向贴纸的狸猫。原来如此,耳朵的确是三角形的,但角度有点圆就是了。
「是猫呢。」
我点了点头后,她便一脸满足地把手放下。
「是猫没错。」
这时,她似乎终于发现我露出奇怪的表情,瞬间刷白了脸。
「……我该不会吓到你了吧?」
老实说,是吓到我了。
她急忙将探出的身子往后退,拉起围巾盖住嘴巴,掩饰她的尴尬。嘴里嘟嘟哝哝地说道:
「呃……不好意思!我想说很少看到男生有这个贴纸,以为你应该喜欢城市猫,就上前找你说话了。」
到底是有多喜欢啊!话说回来,这只狸猫竟然还满红的是吗?
「抱歉,这贴纸不是我的。」
我老实坦承后,她看起来十分失望,一脸遗憾地笑道:「什么嘛。」初次看见的她的表情,初次听见的她的声音,都比想像中还来得开朗许多,令我惊慌失措。
「亏我还以为第一次遇见现实中的城市猫迷呢。」
「……这只猫那么有名吗?」
她的眼神立刻散发出耀眼的光彩。
「超级冷门的!」
「原来很冷门喔!」
我不禁脱口吐嘈。
「冷门到不行!」
明明是粉丝却如此用力强调,真是可爱。
「明明城市猫顽强地存活了十多年,但我们学校没有一个人知道它……我觉得它很可爱啊!」
看她最后一句特别用力强调,似乎是城市猫的忠实粉丝。
「啊,抱歉。我又一个人自说自话了……」
回过神后立刻意志消沉这一点也满好笑的。
「那个……」
她指向足球,我以为她指的又是贴纸,但这次似乎是指著足球本身。
「你是足球社的人吗?」
她应该是为我著想才改变话题的吧,但这个问题对现在的我来说是地雷。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头承认,我应该还是足球社的社员。
「算是吧……啊,虽然现在才问有点晚了,我跟你讲话的语气可以随便一点吗?你的学年……」
她比出V字手势说:「我是高中生。」
「啊,我也是。」
高中二年级,那年纪也一样啊。
「你跟我讲话随便一点也没关系。」
她摆出讨喜的表情莞尔一笑,自己说话却不失礼节。不过,感觉她这样说话比较自然,我就不吐嘈她了。
「你要丢掉吗?」
她依然指著球,我还以为她的注意力全被城市猫给吸引了,想不到她竟然有发现。
「嗯。」
「我可以问你为什么要丢掉吗?」
「……嗯。」
我想……应该可以跟她说。她既不是家人,也不是社员,更不是同校的学生。所以,我觉得可以向她倾诉。
「我的确是足球社的,但现在是幽灵社员。」
她点了点头。奇妙的是,她没有追问理由,也没有表示惊讶。
「别看我这样,我国中时足球踢得可棒了。」
我开玩笑地说道,为了听起来不要太自大。
「还满吃香的,也挺活跃……所以就志得意满,以为自己有天赋,特别优秀。」
她没有随声附和,只是慢慢地点了点头。
「然后高中就得意忘形地进入足球强校,结果却吃瘪受挫。」
我发出乾笑。她开口:「莫非你读的学校是姬坂吗?」
「……你怎么知道?」
「说到这一带的足球强校,就是姬坂了吧。」
「嗯,没错。我是姬坂足球社的社员。」
敲响梦想中的足球社大门。
然而却被现实击垮。
让我领悟到自己并非特别优秀有天赋。
那样的人另有其人。
「有个家伙特别厉害。」
我吐出一句丧气话。
*
森胁是以前跟我最要好的队员,我们既是队友,也是一年三班的同班同学。他的座号是三十五号,我的座号比较前面,照理说应该没什么交集才对,但等我意识过来时,才发现我们午休时会一起吃便当。
我们一开始是在社团活动时聊起来的,森胁也是足球社,当初我没有发现他是班上的同学,不过因为他的个性平易近人,我们立刻就打成一片。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是,看起来不像是会踢足球的人。他身材纤瘦,皮肤白皙,笑容柔和。因为在体育课上见识过,所以我知道他的脚程很快,五十公尺不到六秒半就跑完。我还以为他铁定是田径社的,因此在足球社遇到他时,我著实吓了一跳。我的脚程也算快的,但跑完五十公尺最快也要六秒半多。在高中,脚程快当不了风云人物,因为这所学校的田径社里还有五秒跑完五十公尺的怪物呢。
「森胁,你跑得真快。」
「因为我体重轻啊。」
森胁是会开这种玩笑的人。
「你想要踢什么位置?」
「我希望能当前锋。」
「你国中时也是前锋吗?」
「嗯,算是吧。」
森胁的个性很低调,不太说自己的事。所以每次聊天时,不是我问他问题,就是聊我自己的事。
「我国中时也是前锋。」
「这样啊,你看起来踢得很好。」
「哪有啊……」
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未必这么想。
「姬坂的前锋应该竞争得很激烈吧,但我一定要当上前锋。」
「桐原你跑得那么快,一定可以的。」
被比自己快半秒左右的人鼓励还沾沾自喜,我也真是没救了。
在足球社练习时,刚入社的社员都只能一直跑步、捡球(无论再怎么有实力的一年级都不例外),所以我并不清楚森胁的实力。不过,听其他一年级在聊他的八卦时,得知他似乎是个小有名气的人物。森胁祥吾,在国中时期似乎是个知名选手。
「森胁,你是不是还满有名的?」
我曾经开玩笑地问过他。
「咦?才没有呢。像我这种人到处都是。」
把这种常见的谦虚话语说得毫不矫揉造作,是森胁的优点,同时也是我的不幸。
──也是,只不过是跑得快了一点。
我如此想著,并且感到安心。
当时我为什么没有领悟到,只不过跑得快了一点的人其实是自己;为什么不明白能够考上姬坂、尽是些足球强校出身的一年级生们,怎么可能去讨论一个只是跑得有点快的人……
五月,姬坂高中足球社为了准备高中联赛预赛,而笼罩在一触即发的气氛中。
第二周,星期日开始打练习赛,所有一年级成员都必须出席,为队友加油打气。毕竟是运动社团,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虽说人数减少了,但一年级还是有二十人以上,所以当天我并没有发现森胁不在──不对,正确来说,我没有立刻发现森胁并不在加油团之中。
比赛对手是同为都内的私立高中,论实力在我方之下,但那天我们陷入了苦战。上半场比数一比一,来到下半场。比赛开始十分钟后,其中一名前锋学长被撤换,换另一名选手上场。
娇小的身躯,以及因为考试所以有一段时间没踢足球而变得白皙的皮肤,平时很柔和,一上场比赛却宛如他人般凛凛有神的侧脸。
是森胁。
我后来才听说,在我没发现森胁不在的这段期间,他跑到校舍的二楼眺望球场。如前所说,他在比赛前有俯瞰球场的习惯。
虽然不知道这种结果有没有包含在他当时模拟的情境中,总之换森胁上场后,他在比赛快要结束之前罚自由球得了一分,比赛以二比一的比数落幕。一年级就能上场罚自由球就已经够令人跌破眼镜了,更别说竟然还得分,更是令人惊讶到傻眼。撇除这一点,森胁踢球的实力也是出类拔萃,无论运球、传球还是射门,都以令人望尘莫及的高水准完成。
比赛完后,我不敢找森胁说话。回到家,我惴惴不安地在Google的搜寻栏上键入「森胁祥吾」四个字,他辉煌的经历便从双眼跃进我的脑海。
在足球强校国中从一年级起就一直担任前锋,总而言之就是王牌、天才,带领球队进入全国中学体育大赛前八强。形容他的词汇大多是表示赞赏、惊叹以及赞叹。
要是别这么做就好了──但之后键入「桐原冬弥」来搜寻,是我最后的不幸。
结果不出所料──当现实透过电脑桌面清清楚楚地展现在我面前时,我那用微小的尊严和自尊心武装起来的心灵,挫败得体无完肤。
并非对森胁的才能感到挫败。
而是终于领悟到自己一点儿也不特别。
自夏天起,我便渐渐不去参加社团活动,就算去球场,也提不起劲踢球,这一点我稍早以前就察觉到了,也发现自己踢球的技巧越来越落后于森胁和周围的同期。到最后,球场、板凳,甚至连球场旁都容不下我了。
暑假结束后,我几乎没去社团练习。当时森胁以外的队友也会喊话叫我回去,但随著冬天接近,高中足球的季节来临,我的存在慢慢如文字所示,化为幽灵;不久后,就只剩森胁看得到我这个幽灵。
升上二年级时重新分班,我跟森胁分到不同班。但他似乎还是看得见我这个幽灵,每次在走廊擦身而过时,他总是会跟我说话。然而,再过不久,那家伙也会看不见我的身影吧……
因为我处于世界的阴暗处,而他,则是今后会在光明世界大放异彩的人。
*
「我们的天赋简直是天差地别,不对,练习量也是,我没有任何一样比得过他,我明白的。看了就知道我绝对赢不过他,比起别人的告诫,自己领悟到自己并非与众不同的这个事实更令我震惊。所以我的内心受挫……可是,又不能直接回家。我为了想踢足球,才硬考上这所私立学校,实在不敢跟父母说我已经当了将近一年的幽灵社员。」
「所以你才来这里吗?」
我点头。
没有勇气交出退社申请书,也没有勇气告诉父母实情。所以才继续留在社团,半途而废、不上不下。甘于这样的状态,在河岸浪费时间……
「那你要把足球扔掉……是因为那样啰?」
那样?我大概明白她指的是什么意思。
「嗯,算是吧,我是来放弃足球的。」
没错,我今天是来这里丢弃足球的。拋弃足球后,我打算顺道去交退社申请书,申请书也已放进了口袋。
「这样啊。」
她一脸落寞地低喃:
「你讨厌足球了吧,那也没办法……」
我眨了眨眼,我们两人的想法似乎有出入。
「咦?我没有讨厌足球啊。」
「咦?你不讨厌吗?」
她瞪大眼睛看著我,令我感到困惑。
「嗯,我不讨厌足球啊……」
要是讨厌的话──我在把球丢掉时就不会感到不舍了。
「咦?」
她似乎无法理解。
「咦?有哪里不对吗……?」
「因为,既然不讨厌的话,就没必要丢弃啊。只要以其他形式继续下去不就好了吗?」
我受到的冲击就像是头部被人狠狠揍了一拳。
「呃,所以说,我就是做不到才要扔掉啊。」
刚才就是在聊这件事,她没有听懂吗?
「咦?奇怪?你刚才的意思是这样吗?对不起,是我误会了吗……」
她开始认真地烦恼,于是我连忙回答:
「啊……抱歉,可能是我表达得不够清楚。」
其实我并没有这么想,但我不想继续聊这个话题,所以才这么说。不过,她似乎想理清头绪的样子,又固执地追问下去,她好像是爱追根究柢的那种个性。
「你喜欢足球吧?」
「……嗯。」
想结束话题的我,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我本来以为表现出回答得有些不开心的模样,她就会识相地就此打住,但她还是毫不在意地继续追问。
「你说社团里有个人很厉害,你觉得比不上他才不去参加社团,到这里我还听得懂,但为什么会跟你要放弃足球有关呢?」
「为什么?因为要做个了断……」
话还没说完,我自己也发现了。
不对。
这样子根本算不上什么了断。
只是嘴巴说得好听罢了,只是想要这样说服自己,但我其实只是想要重新来过而已,我……
──桐原。
森胁的声音在耳边萦绕。
──来球场吧。
我逃离了球场,如今,我甚至想消除自己逃避的事实。因为我在想像,若是年幼的自己看见我现在的背影,会作何感想。
没错。
因为我读了那封信。
小时候描绘的未来,并非如今自己成为的模样,这件事令我感到羞愧。得意洋洋地进入足球强校的足球社,却碰了满头包、逃离球场──但还是在意父母亲的目光,继续扮演社员,我受不了自己如此悲凉。
即使成为高中生,实力也完全没有增强,倒是学会了挑球一百次。但这点技巧,我们足球社的每一个社员都能做到,就连对足球的热情……那时肯定更热血、更纯粹。
过去的我所凝望的,一定是像森胁这种男人的背影,我曾经相信自己能成为像他那样的人。然而,现实却是这副惨样,还不如乾脆放弃足球。
「知道现实之后,我难道不能追求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吗?」
我像是在找什么藉口似地,迫不得已地说出这样的歪理。
「因为自己没有天赋而想要放弃,这么想有哪里不对吗?」
她很快地回答:
「没有天赋就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了吗?」
我感觉有如醍醐灌顶──实际听见这种翻开青春漫画随处可见的台词后,才发现这句话其实说得无比正确。
「照你这么说,只有踢得好的人才能踢足球啰?在你看来,总是在那个球场里踢足球的小孩们也没资格踢足球啰?」
虽然今天河岸的球场上没有人在……我摇了摇头,虽然摇头否认,但──
「可是我……觉得自己跟理想相差得太过悬殊,实在很丢脸……」
「不都是这样吗?」
她若无其事地说道:
「我也跟小时候理想中的自己差了十万八千里,明明应该要成为更优秀的高中生、更出色的女孩子,但等我意识到时,才发现哪里走偏了……我想把头发染得花花绿绿,穿起短裙,干劲十足地在高中度过精彩的人生,入学后却发现跟以前描绘的理想相去甚远……真的很讨厌。」
「你看到我的时候,有没有这么觉得?」她有些自嘲地笑著说:
「觉得我很轻浮吗?但我也拉不下脸改变,结果顶著这颗头已经快两年了。」
「……有。」
我如此回答后,赫然发现一件事。
这个问题是以我看过她为前提而问的,也就是说──
「你知道我一直在偷看你吗……?」
「当然啊,你常常来这里嘛。」
我的胸口震了一下。
她面带微笑。
「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出声跟你搭话,你看起来年纪跟我差不多,可是却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她观察我观察得那么仔细吗?可是我完全没感受到任何视线。
「我很擅长偷看别人。」
她笑道。我心底涌起一股亲切感,也跟著笑了起来。
「我也想过,那个女生到底来这里做什么?因为总是会碰到你。虽然很好奇,但突然上前攀谈感觉很像在搭讪……」
「哈哈哈,我又不在意。」
她发出爽朗的笑声,虽然不是文静女孩的笑法,但不会让人感觉没气质。她那自然不做作的态度很令人喜欢,我想她本来就是这样的女生吧。
「周围都是些俏丽漂亮的女生,让我最近觉得有点痛苦,所以我偶尔会来这里喘口气。我也完全没有成为理想中的自己,但我现在还是想当个有魅力的女高中生。」
染成浅色的头发、短裙,以及颜色鲜艳的针织外套,感觉并不适合她。她给我的印象是更爽朗、朴素、坦率自然。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她淡淡地笑道,点了点头,然后似乎终于发现我露出奇妙的表情而满脸通红。
「啊!抱歉……我好像太自以为是了,明明我自己也很糟糕,根本没有资格说别人,还对别人说教……哇,真的很抱歉!这是我的坏习惯!」
她慌慌张张胡乱挥动双手的模样,跟刚才凛然的态度截然不同,我忍不住笑出来。
「啊,不会,没这回事,反而一针见血,还好你点醒了我。」
感觉她平常应该隐藏了这一面吧。要是像这样随意打探别人的隐私,肯定会和谁闹翻吧。不过,真是个善良的女孩,以我的基准看来,能面对面谈论这种事,是十分「有魅力」的。除了什么都想弄清是非黑白的这种个性……
「你感觉比较适合黑发。」
我不假思索地说道,说完后又觉得很像追女生说的话,急忙想要收回,她却抢先一步笑了。
「那……不如这样吧。」
她用手指卷著亮栗色的头发说:
「如果你继续踢足球,我就把头发染黑。」
我目瞪口呆了一会儿后,耳朵整个发烫了起来。
「……你这样很贼耶。」
「会吗?」
「你还满坏心的吧。」
「才没那回事呢。」
「看起来挺机灵的嘛。」
「重点在于这里吗?」
仔细一瞧,她也有些难为情的样子。
「可以把那颗球借我一下吗?」
我一脸疑惑地将球递给她,她把球放到地面,用乐福鞋的鞋底熟练地滚动足球。
「我过去也是个足球少女喔,还满擅长挑球的,以前啦。」
她轻轻笑了笑,用脚底将球滚向自己,再用脚尖勾起球停在脚板上。到这里为止都还有模有样的,但用力将球往上踢后,球飞得太高,当她想要踢第二次时,球碰到乐福鞋的鞋尖,朝我这边飞来。
「不能把球踢那么高啦,球技好的人,每次球弹起的高度都差不多。」
我轻轻地将球停在脚尖,咚咚咚地增加踢球的次数。别说挑球了,我甚至很久都没踢球,但身体还牢牢记住踢球的感觉,让我自然而然就能控制上下跳动的足球轨道。
她不知不觉站在我的面前,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你好像踢得很开心呢。」
我不自觉地踢得入迷,数著挑球的次数,听见这句话后,随即感到不好意思,用双手抓住踢得有点高的球。我不敢直视她,但我知道她还在看著我。
「有没有想要继续踢足球了?」
我凝视著手中的足球,被河岸的泥土弄得有点脏的足球,竟然看起来比扔在房间里乾净光亮的时候还要闪闪发光。
「……我考虑看看。」
我好不容易才如此回答,我用双手紧抱住足球,像是要将它压扁一样。
「好的,请你考虑看看。」
她说完后,看了看自己的左手,确认手表的时间后呢喃道:「我差不多该走了。」
「那么,再见啰。」
她转身背对我。
「欸!」
我不禁朝著她的背影发出声音,要是错过这次机会……她瞪大双眼回过头──
「等到各种事情都解决了,腾出时间后,我会再来这里,到时候,那个……」
「……到时候怎么样呢?」
「那时候……请、请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她眨了眨眼,脸颊微微泛红,宛如秋樱。
「……好的。我等你!」
不知名的她莞尔一笑,夸张地敬了一个礼。
*
……还是说,我已经不踢足球了呢?
我将信揉成一团,笑道:
「别担心,我会一辈子踢下去。」
新年到来,今年第一声「我出门了」,感觉有点强打起精神。我走出家门,跨上脚踏车。
总觉得肩膀僵硬。约一年半没穿的足球社运动服,像是在表达不满似地有些紧绷。隔了许久真正放进足球的亮面运动包在我的背上跳动,新年的空气微微渗进刚剃好的光头,我搓揉著头,慢慢骑向学校。
今天足球社从下午开始就有新年第一次的足球练习,我决定从这天起回到社团。虽然她说只要以别的形式继续踢足球就好,但我认为既然要继续,还是得在社团活动踢下去。因为有人从球场上呼唤我,那家伙害我逃离社团,又成为我回社团的理由,互相抵销了。
我途中绕去邮局,要去寄时光胶囊。
不论是立体信封袋,还是里面的茶色信封,全都破破烂烂的,于是我擅自将它们换掉,用家里有的饼乾空罐装。我把很久以前流行过的卡通人物图案的饼乾罐从壁橱的角落挖出来,我曾经犹豫高中生用这么幼稚的空罐装好吗?但它既坚固又够大,足以装进剩下的信,最后还是妥协了。我把罐子装进小型的Amazon纸箱,用非标准尺寸的邮件寄出,虽然邮费比较贵,但反正只寄一次,其他人应该会愿意负担这点费用吧。
离开邮局后,透明的天空在眼前扩展开来。好久没仰望天空了,过去我一直低著头走路,不过,现在的我能望著前方行走。
跨过校门走向校园后,已经有少数的社团开始集合,其中也能看见森胁的身影。他望向这里,与我四目相交后,微微瞪大了双眼。
一月的球场。
之所以看起来有点宽广,是因为我偷懒太久了吗?
我深呼吸,冷冽的空气一口气灌进肺部,五脏六腑瞬间紧缩。我轻轻触摸亮面运动包的侧面,抱著樱花的城市猫在那里奸笑著。
再过一阵子,就能回到河岸了。
「我来球场了。」
我轻声低喃,踏进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