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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三、染谷优

就算听到高三春天,我也没什么危机意识。

因为夜间部大多是四年制,读日间部的人应该不知道,高三并非是最后一年。

但说到有没有升学就业调查,倒也不是没有。我脸朝右趴在书桌上,盯著空白的调查表,无论盯著再久,依然是一张白纸。

问我毕业后的出路吗?能不能上大学还不知道呢。我脑袋不灵光,又没钱,没干劲,也没什么梦想。

本应在调查表上滑动的自动铅笔,自然地移到书桌一角,开始吐出一圈又一圈的黑线。没多久,便形成圆滚滚的轮廓,不自觉地加上两只耳朵,中间再画上圆圆的眼珠,便完成了一只猫。我从以前就喜欢漫画,画功还搬得上台面。

「喂,染谷!日间部的学生也要使用,不准在桌面涂鸦!」

眼尖的班导出声喝止,我爱理不理地回答:「喔。」谁管日间部的人啊,我是不知道白天坐这个位置的人有多乖啦,但要是因为一只猫的涂鸦就抱怨,度量未免也太小了,成不了什么大器。

「出路啊……」

我在猫咪的涂鸦加上装饰,浑浑噩噩地想著:

问到出路,大多数的人会回答上大学,也有少数的人会回答以后再说。换句话说,就是所谓的梦想。想当医生、想当飞行员、想当运动选手……如果只写这样,跟小孩子的童言童语没两样,高中生已经是能够思考为达目的该如何规划的年龄;具体来说,就像是读医学院、读航空大学、出国留学,接受运动训练之类的,把出路制定得更精确。要不然可以写想去哪所大学、想读哪所专门学校,各自找到一定的目标,为实现目标而努力,这就是所谓的选择出路吧。

但我完全没有任何想法,所以调查表今天也呈现空白状态,未来一片黑暗。

可能是好奇我画了什么涂鸦吧,隔壁的女学生一直偷瞄这里,我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将调查表塞进抽屉中。

从国中时期开始,我就因为素行不良而闻名全校。

明明小学时还满乖巧的,上了国中却立刻染上抽菸喝酒这类恶习。不否认我交错了朋友和学长姊,但结果选择近墨者黑的还是自己。

国中三年来,我没有参加社团,无所事事地度过。然而时光却飞快地流逝,直到高中考季来临,我才终于意识到自己与周围的学力差距。班导傻眼地表示我只考得上一所学校,是一所还满有名的升学学校,我惊讶地想:这学校还不错啊。结果老师指的是夜间部。据说偏差值(注2:偏差值 指相对于平均值的数值,是日本对学生学力的一种计算方式。一般认为偏差值越高学力越高。)比日间部低了十,最多还能差到二十,是不至于多烂啦,但跟其他上日间部高中的人相比,还是有点丢脸。

但选择不多的我没什么资格嫌弃,虽然也有机会考上其他日间部高中,但离家遥远,我又想打工。既然如此,还是选择时间容易调配的夜间部比较好吧,因此我还是报考了那所夜间部高中。

夜间部从下午五点二十分开始上课,一堂课四十五分钟,总共要上四堂课,晚上九点放学。第二堂下课后会提供晚餐,放学后也有社团活动。由于上课时间明显少于日间部,因此必须读四年。日、夜间部的社团活动时间都不长,但似乎小有成绩。

上课无聊的程度,我想跟普通高中没什么差别;授课内容水准不平等,但无聊的程度倒是一样。因此有许多没在听课、打瞌睡、玩手机的学生,我通常不是在睡觉,就是在涂鸦,不过考试还是考得不错。这所高中的夜间部就是这样的程度。

让我觉得考虑毕业出路这件事,根本是不知天高地厚。

我没有参加社团活动。在学校,我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如何熬过无聊的课堂;在家里,我基本上是无所事事。老实说,在床上看喜欢漫画的最新一集时,是我感觉最充实的时刻,甚至认为自己是为了知道这套漫画的结局而活。在这个作品不断推陈出新的年代,不乏令人好奇结局的漫画,每当此时,我的寿命也会继续延长。但我没有想要自杀就是了。

上午睡回笼觉,偶尔打个工,傍晚去学校,剩下的时间我几乎都在自己的房间里度过。有时会跟国中混在一起的朋友聚聚(其中也有人跟我念同一所高中),但最近也懒得无意义地耍狠,因此也越来越疏离。若说我是茧居族我也无法否认,我完全生根盘踞在拉起窗帘的密闭房间中,每当离开这个地方,我就觉得自己宛如被拔出盆栽的植物。当然,我并不期望有所变化,也不希望改变。

然而,四月的某一天,突然有异物混进我一成不变的日子里。

回到家,发现房间前放著一样奇妙的东西,那是一个正好能放进饼乾罐大小的小型纸箱。实际打开后,不出所料,果然放著一个四方形的饼乾罐。是卡通人物的图案,而且那个角色还满眼熟的。

是一只猫人,头上还戴著新月图案的大礼帽。

「……这家伙叫什么来著?」

小时候著迷的漫画里有这样一个角色。他是怪盗,是所谓的义贼──简单来说,故事情节算是亚森罗苹那类的走向。盗取坏人的财宝,救济穷人的猫男爵。他的真面目是一名过去作恶多端,因此遭到惩罚被下了诅咒的坏人,他为了赎罪化身义贼,持续给予人们希望,总有一天将会解开诅咒──好像是这样的设定。但事实上,就像是亚森罗苹加红猪除以二的故事。

人类应尽的义务,一定有「唯一正解」──这就是猫男爵的信念,他虽然内心纠结于自己的正解是否为当个义贼,但仍旧持续救济人们。他现身于新月之夜,偷取坏人的财宝,或是将他们干坏事的证据摊在阳光下,不对,是新月下。我记得他叫作──

「……克鲁瓦先生。」

提到新月我就想起来了,是克鲁瓦男爵。不过漫画中有个角色叫他克鲁瓦先生,于是周围的小孩都这么叫他。现在回想起来,那显然是在暗喻可颂面包(Croissant)(注3:可颂面包 Croissant,日文为クロワッサン,克鲁瓦先生则是クロワさん,音近。),男爵喜欢吃的食物也是可颂面包。成为高中生后,我才知道Croissant在法语中是新月的意思,毕竟亚森罗苹是法国的作品,所以克鲁瓦男爵也取了法国名吧──话说回来……

「是谁寄这种东西来闹啊?」

看来不像是有人寄伴手礼来。打开盖子后,背面贴了一张奇妙的纸。

请严守下述规则:

•只拿自己的,不看别人的(保护隐私)。

•不对他人的时光胶囊恶作剧(高中生不幼稚)。

•看完后,寄给通讯录上的下一个人(身为同学的义务)。

「啥?」

嘴里吐出愚蠢的感想。

里面装的确实不是饼乾,而是堆积如山的信封,乍看之下大概有二十封。放在最上面的是……通讯录吗?又是个令人非常怀念的东西……

我再次凝视盖子背面,发现下方还写了一行小小的注意事项。

要号召全班同学一起挖出来太麻烦了,就照班级通讯录的顺序传下去吧。据说──这是小山丘第六小学一年一班制作的时光胶囊。

据说?

看来,一开始寄时光胶囊的始作俑者跟写这张纸的是不同人。不过,竟然有如此随便处理的时光胶囊啊,我想收到的人都会这么想吧,这样最好是能保护隐私啦。不过,小学一年级的话……是十一年前了啊,话说回来,以前好像有一堂课是写信给十年后的自己。

「我有写吗……」

我抱著罐子走进房间,翻找信封堆后,看见了几个熟悉的名字,但现在我和那些人也都疏远了。自己的信放在下方,拿出来一看,简单的白色信封上丑陋的字迹写著收件人姓名。

我来看看,小学一年级的自己,究竟寄了一封什么样的信来。

给十年后的我:

只是看见这个开头就已经感到不耐烦的自己,大概是钙质不足吧,我仰躺在床上接著读下去──

十年后的我会四什么样子呢?十年前的我很普通。我在练空手道,可四我其实想踢足球──

先不管把「是」写成「四」这种愚昧的错误。

「对喔,我小时候学过满多才艺的呢。」

空手道也是其中之一,可是没学多久,小学一年级的秋天就没继续学了──之后好像开始学游泳,但也没学多久,接著学体操,然后是习字……感觉小学低年级时接连学了不少才艺。父母好像在儿童时期踢足球受过重伤,因此至少低年级时不准我学球类的才艺──所以我才没去学踢足球,这件事我记得很清楚。

也想打棒球、网球和篮球,不过,妈妈应该不准。成为高中生的我,四不四有在打球呢?如果有,请代替我尽情运动。

之后,我在小学高年级的社团活动时,多少有体验过球类运动。四年级踢足球、五年级打篮球、六年级好像是打排球。结果每一项都跟之前学才艺时一样,三分钟热度,没有想继续学下去的想法。

那时的我就像克鲁瓦男爵一样,相信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只有一个正确解答,就如同一加一等于二。但每项球类运动计算出来的答案有时是三、有时是四、有时是五,根本不是正确解答。

当然,就算不四运动,如果你找到什么重要的事情,就请努力去做吧。

只有最后一句写得特别打动人心。

「我以前是这种小孩吗?」

我翻过信笺低喃。感觉比现在的我要成熟太多了,真是讽刺。

「其他人都写些什么呢……」

我将自己的信纸扔在书桌上,随便看到哪一封信就打开来看,看了两、三封。谁管什么隐私啊,谁叫有人要把时光胶囊寄给我。不过,那几封信写的内容都大同小异,一点都不有趣。反正小学一年级的脑袋所能想像出的自己未来的模样,应该都差不多吧。写的都是平假名,字真丑,笔迹看起来也越来越相似。

我立刻就腻了,将时光胶囊放回纸箱,踢到床底下。

结果响起「铿」的一声,似乎是撞到了东西。

奇怪,我有放《JUMP》以外的东西吗?

我低下头窥视床底,发现找不到机会丢结果大量堆积的《周刊少年JUMP》和刚踢进的饼乾罐,更内侧还有一个差不多大小的盒子。

其实,我以前曾经以为我找到「唯一的正解」,我记得我将它收进了那个盒子里。

「啊……原来在这里喔。」

我直接将时光胶囊和那个盒子硬塞进床底下。

「算了。」

我在书桌上画下那只猫的一星期后,发现了一行小字。

之所以没擦掉那个涂鸦,只是单纯想反抗那天怒骂自己的教师和想惹日间部的人不爽罢了,所以并没有特别注意桌面。等我发现时,那只猫咪的旁边画上了一个对话框,里面写著一句小小的感想。

真可爱,好会画喔。

那是用自动铅笔写下的字,字迹圆圆的,很工整。大概是白天坐在这个位子上的日间部学生吧,不是男生写的字。要是有男生留下猫咪涂鸦很可爱的感想,我会揍扁他。

「很会画吗?」

很久没有人这么夸我了,我本来就很少被夸奖,感觉还不赖。

我买了《JUMP》,本来要在上课看的,现在不看了。我拿出铅笔盒,难得有人欣赏,我便保留之前那只猫咪涂鸦,想在旁边再画一只猫。本来有一瞬间想改画狗的,但对方可能喜欢猫,所以我决定画猫。不久,书桌角落便出现两只相对的猫,像漫画的其中一格。我也觉得自己卯足了干劲,第二只猫明显画得比较精细。

谢谢。

我在第二只猫旁边画上对话框,写上小字表达感想。

本来以为互动会到此结束,但隔天到了学校后,我不经意地望了书桌角落一眼──又看到新的文字。第一只猫旁拉出的对话框中,之前的留言被擦掉,写上了新的文字。字体一样圆圆的又工整。

你喜欢猫吗?

感觉真不错呢。

这种像漫画一样的对话方式,感觉真不错。

对方写的是问句,我可以擅自解读成对方期待我回覆吧?

我没有改动猫咪涂鸦,而是改写了第二只猫咪对话框里的文字。

不算喜欢猫,算是喜欢画画吧。

我不假思索地写下这句话后,有点犹豫,又擦掉了。

比起猫,我更喜欢狗。

我并非不满意新写上去的文字,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桌面上的猫咪那一天看起来脸很臭的样子。

总之,我和对方就这样展开了奇妙的笔友关系。

两只猫咪维持现状,每天互相更新对话框里的文字,就像漫画的对白一样。写太多字会引人注目,还可能被别人看到,所以不能写得多详细,但我还是一点一点慢慢地了解「她」的事。

她是日间部三年级的女学生,喜欢猫也喜欢狗,讨厌数学,讨厌芹菜,参加的社团是美术社,所以她也很会画画。她偶尔会在文字中涂鸦,虽然画得很小,但莫名地有真实感,很吸引人目光。

她称呼我为阿夜,夜间部的夜;我当然称呼她为阿日,日间部的日。

整个四月,我们频繁地持续一天一句的通信,渐渐了解彼此的事。

老实说,我很热衷,热衷到连我自己也惊讶的地步。她的价值观很独特,和个性乖僻的我的感性,如同形状互补的拼图一样,完全契合。当然,只是我单方面这么想,对方应该没有对坐这个座位的另一个人产生如此深刻的移情作用吧。我也并非对对方抱有恋爱情感,我没有那么浪漫。

只是,乐在其中。

最低限度的简短文字交流,托付给书桌上猫咪的每一句话,都确实传达给对方的实际感受,以及对方回覆的话语也确实打动我内心的舒畅感。

我想,如果直接听到声音,肯定不会带给我这样的感受吧。有些事情就像周刊漫画杂志、小说对白那样,只有化为文字才能传达。

对了,我前阵子打开时光胶囊了,以前的自己跟现在的自己实在差太多,笑破我的肚皮了。

写下这些自嘲文字,是在黄金周结束的五月第一周。

桌上对话的要诀就跟上述一样,抓住重点、简洁表达。写太长被人看见尴尬,也会吓到对方,所以我没有提到时光胶囊是寄来的,以及信件的内容等细节。

隔天来学校后看见她的回答,因为中间隔了一个黄金周,我还担心日间部会不会换位子,看来没有,让我松了一口气。

我懂……小时候所描绘的未来的自己,跟现在的自己截然不同,根本不如想像中那样成熟。

没错,说进我心坎里了!

我如此想著,并在代表自己的那只猫咪的对话框中滑动自动铅笔,无聊的课堂早被拋诸脑后。

小时候明明觉得高中生看起来很成熟,但实际变成高中生后,才发现根本没那么成熟,当时觉得应该能做出更伟大的事。

真的。

不过,实际成为高中生后,根本什么都做不到。社会把我们看作小孩,我们有时会虚张声势、假装成熟,但当我们这么做的时候,果然还是很幼稚、不成熟,像个小孩。我们依然被贴上「小孩」的标签,关在学校这个牢笼;不管做什么都会被父母、老师、大人说这个不对、那个不行,以高高在上的态度说教。

仔细想想,我从以前开始或许就是为了逃离这种束缚感,才沉浸于漫画中。在漫画的世界,弱能胜强、能主张正论、能高声吶喊自己没有错。我曾向往过那样的世界,以为成为高中生后,自己也能像那样生活──

隔天的回覆很简短。

阿夜没有梦想吗?

梦想。

那天我难得停下写回覆的笔。

我没有梦想──不,可是……

八年前某段时期怀抱的那份感情,突然闪过我心头,令我内心产生剧烈的波动。

那年春天,我升上小学四年级。我就读的学校每年都会换班,那年也不例外,在升级时更换班级,由于本来就只有两班,所以几乎都是些熟面孔,也有几个以前的同学又再次同班。「她」也是其中一人,一年级同班后就分班了,睽违已久终于再次同班。

我想不起她的名字,所以,暂时先称呼她为A吧。她很会画画,但是当初我并不知道这件事,也对A没什么太大的兴趣。

当时我才刚放弃学习合气道,一样过著学什么都三分钟热度的日子。休息时间就踢踢足球、打打篮球,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完全没有想增强实力或是憧憬这类……该怎么说呢,这类强烈的情感。

六月换位子时,我坐到A的隔壁,我就是那时候发现她很会画画。她用上课也会使用的B铅笔,在空白笔记本上流畅地画出花朵、天空和小鸟,老实说,画得真棒。

当然,如果只是这样,我应该不会注意她吧。我跟她之间还有另一个交集。

她常常出现在图书室。她并非文学少女,看的大多是漫画,虽然小学图书室里的漫画都很旧,但我也喜欢看漫画,所以常常跑到图书室。

我所谓的交集,是那间图书室的漫画。当时我看的那套漫画,第四集碰巧不在书架上,而在图书室的书桌前看那本漫画的,恰巧就是她。

我因为太想看那本漫画,就一直猛盯著她瞧,她再怎么迟钝也肯定察觉到我的视线了吧。她抬起头与我对上眼,于是我便像是想要掩饰尴尬似地问她:

「那是第四集吗?」

她害羞得连忙将脸藏在漫画书后,但我知道之后她为了我很快地把第四集和第五集看完,下次休息时间我去图书室时,她正在看第六集。好像是顾虑到我,不想让我追上她看书的速度。

从那之后,我们便慢慢开始交谈。人真的不知道会因为什么契机而熟识起来。

喜欢什么漫画?喜欢什么动画?喜欢什么故事?喜欢怎样的图画?崇拜怎样的登场人物呢?

起初只是生硬地聊聊这些话题。不过,A也非常喜欢漫画,再加上她就如同上述所说的,画图画得很棒,不管我要求她画什么,她都能巧妙地重现出来。我也曾请她帮我画克鲁瓦男爵,除了搞错胡须的数量外,其他都画得唯妙唯肖,我当时还天真的以为根本是作者本人画的吧。在开心与惊叹的同时,我也很憧憬她那双能自在操纵线条的手。看她那白皙纤细的指尖,用一枝铅笔描绘出向往的漫画世界角色的模样,令我情绪高涨得起鸡皮疙瘩。那时我非常热爱漫画,但却没有意会到漫画有怎样的制作过程,那是我第一次体认到原来漫画的角色是由人的手创作出来的。我也想画画看──那种心情越来越强烈,不久后,我自己也握起画笔。

八年前,那一段时期,我或许真的找到了梦想,但结果还是半途而废。那一定不是正确解答──我一笑置之,笑著笑著也忘了自己曾经画过什么样的漫画。

没有耶,我没有梦想。

我在书桌上写下这样的回覆,那天我踏上归途后,心里依然十分烦躁。

回到家,我立刻窥视床底下,摆在最前面的时光胶囊便印入眼帘。话说回来,我必须把这个寄给下一个人吧,真是麻烦死了。

我先把时光胶囊移开,把放在后面的箱子给拉出来。

蒙上一层灰的另一个饼乾罐里,装著对我来说比床底下的色情书刊被发现还要羞耻的东西。

打开罐子,里面是一本旧空白笔记本,封面上还留著大大的室内拖鞋鞋印。

我为什么没有丢掉?而且为什么那么珍惜地收藏起来?

我小心翼翼地抓起边缘泛黄、蜷缩起来的笔记本一角翻阅,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我像是早已锁定目标似地翻到那一页。

页面的正中间,用尺划分出均等的格子,格子里画著用铅笔描绘、轮廓歪七扭八的角色,以及空白的对话框。

「……画得真烂。」

我低喃著将页面往回翻。一页又一页地翻个不停,不久后便翻回第一页,开始照顺序阅读。

那是占据巷弄的一群野猫,宛如帮派成群结党争地盘的故事,很显然是受了克鲁瓦男爵故事的影响。

主角花猫不属于两个派别中的任何一派,胆小地躲在巷弄更深处的地方生活。有一次,它在无意中得知自己拥有两个派别的血统,身世非常特别,因此领悟到自己有能力阻止这场抗争──

只花了二十页就将故事情节画到这里,进展的速度飞快。由于格子均等地划分成四格,宛如四格漫画情节进展快速的正统故事,却超越现实到反而令人寒毛直竖。

先前画著空白对话框的那页,是一只流浪的黑猫对犹豫著要不要阻止抗争的主角说话的场景。由于花猫个性懦弱,又一直偷偷躲在巷弄里生活,因此周围的猫都瞧不起它;花猫勇敢地想要阻止抗争,却被其他猫咪取笑而意志消沉。「也对,像我这种猫怎么可能有办法阻止抗争呢。」花猫说道,并自嘲地笑了。黑猫对它说:

「    」

这里的台词一片空白,是画到一半的最后一格。我自然而然地拿起手边的原子笔,写下这句话:

「你别取笑自己想做的事啊。」

写完的瞬间,内心涌起一股难以形容的奇怪感觉,我立刻撕掉那一页。

「……烦死了。」

我将它揉成一团,扔到桌上。

因为我知道那句话就像是对我自己说的,而且事实上,那句对白是以前别人对我说过的话。

没错,记得是A对我说的。

「染谷、千代田,只有你们两个还没有交升学就业调查表,快点交给我。」

「……是。」

坐在隔壁的女生轻声回答。她叫千代田吗?我现在才在思考这个问题,并且也随便回答了一声:「喔……」目光却停留在猫咪的对话框上。

这样啊,希望你能找到梦想。

那天看到阿日的回覆后,我一样迟疑了片刻,无法下笔。

阿日你有什么梦想吗?

尽管觉得这只是个避免冷场的问题,我还是写下这句话,因为想不到要写什么。

我有想去念的大学。

等我看到回覆时,已经是星期一了。

「想念的大学啊……」

日间部的偏差值应该满高的,光凭桌面上的对话无法推测阿日会不会读书,但总觉得她想考的大学分数应该满高的。

不过,感觉她不论考上哪所大学,都能过得很好。

即使是透过桌面的对话也能了解阿日的人品。漂亮的字迹和工整的线条,偶尔随手添加上去的小猫插图。以漫画角色来看画得不够可爱,但那纤细又独特的笔触很有她的「风格」。我擅自妄想她肯定是个既纤细、有点忧郁,但又讨人喜欢的女生。

「……不知道她长得怎么样。」

听见我嘟哝而出的这句话,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言外之意是想要见她,虽然没有人听见我这句自言自语,但我还是拚命地乾咳,就像要掩盖这句话一样。

那一天,我写不出任何一句回覆。

而自那天起,她也没有再回覆任何一句话。

「你也稍微整理一下房间吧,不要把《JUMP》都堆在床底下!啊啊,还有,今晚好像会下雨,记得带把伞去。」

资源回收日当天早上,母亲在我要出门去便利商店打工前念了我一下,我只好搜括床底下。我偶尔会从旧的《JUMP》先扔,但每周都会堆积,结果还是完全没减少,完全陷入恶性循环。今天我又「偶尔」挖出十本旧《JUMP》,用绳子绑好要拿去丢。

走出房间之前,我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劲。装著时光胶囊的罐子本来是放在寄来时的纸箱里摆在床底下的,但在挖出《JUMP》的时候也移到前面来,从床底一角露出来。

这个宝箱里塞满孩子们对梦想的憧憬。

那对现在的我而言,太过耀眼。

──丢了吧。

就像是一瞬间趁虚而入一样,耳边响起恶魔的呢喃。

没错,丢掉吧,反正之后的人也不知道时光胶囊的存在。要寄给下一个人也很麻烦,乾脆跟资源回收一起扔出去。

我抱著《JUMP》和纸箱走出家门,出门后右转,走向附近的垃圾收集场。走路的途中,饼乾罐在纸箱中摇晃,发出铿铿锵锵空空荡荡的声音。耳朵接收到的全是这个声音令我十分不耐烦,我半路停下,将耳机塞进耳朵,听著超大音量嘶吼的歌曲。即使如此,饼乾罐的声音还是穿过间奏,钻进我的耳朵里。

收集场已经堆满了当天的垃圾。

我粗鲁地扔掉那捆《JUMP》,然后抱著纸箱慢慢地弯下腰──

拿起画笔的我当然是拜A为师,A好像在正规的绘画教室上课,她从基础到略难的绘图技巧都一一教我。我学会了一点绘画能力后,便开始在空白笔记本上用尺分格,画上自己原创的角色,填上对白。当然,我只让A一个人看。虽然画得丑、故事又老套,但她却总是笑著说很有趣。尝到创作的喜悦和被人夸赞的欢愉,对我来说是幸运的事。

不过,现实的残酷也让我体会到创作者的宿命往往是毁誉参半,结果造成我的心灵严重受挫。

放暑假前,那是个积雨云在晴空中慢慢膨胀的美丽夏日。

下课二十分钟,我在外面踢完足球回到教室中,我的座位旁聚集了许多人。主要是男生,女生则是在男生的四周远远观看。

学校这个地方非常不可思议,班上一定会有一个领袖气质的男生,就那年小山丘第六小学四年二班的情况来说,就是B──这里我暂且称他为B。

B好像得洋意意地高举著一样东西,我眯起眼睛,看清那是什么东西的瞬间,脑袋一片空白。

公开在大庭广众之下的,是我的空白笔记本。

仔细想想,那是有迹可循的。时序进入七月后,经常交换笔记本互看的我和A,时常被班上的同学调侃,在黑板上画爱的小伞,下面写上我们的名字,是低俗的小鬼会做的事。我没对其他人说自己在空白笔记本画漫画的事,但这种事情只要从后面偷看一下就能知道。就算不从背后偷看,毕竟我一整天都对著空白笔记本沉迷地滑动著铅笔,也难怪B会好奇我那么拚命到底是在干什么。

就结论而言,我觉得丢脸得要命。

那是当然的,小学四年级也有这点程度的羞耻心。自创的拙劣漫画在班上被公开,沦为笑柄。况且创作这种行为本来就已经够令人羞耻了,再加上这种伤害,处于多愁善感时期的孩子怎么可能受得了。

所以,为了掩饰我难为情的心情,我当下决定采取的行动是,跟周围的人一起取笑我自己。

「很好笑对吧。」自己否定自己,表现出一副被人取笑反而是得到关注的态度。表现出一副用自己画的漫画博取大家欢笑的态度,也正当化了嘲笑人的B的行为。然后我从B手上抢过空白笔记本,用自己的脚践踏了它。就像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基督徒而踩踏基督圣像一样,印上大大的脚印。

所以,我无法把未完成的漫画画完,只能认为这并非我的「正确解答」。

A没有笑,之后也斩钉截铁地对我说我画的漫画很有趣,她很生气我踩了自己的空白笔记本,还教训我说:「不管你再怎么觉得丢脸、想要开玩笑蒙混过去,也不能自己嘲笑自己。」可是,小学四年级的我还没有坚强到认为只要有A支持我就好,也无法变得坚强。

所幸夏天马上就要到了,之后立刻开始放暑假,班上同学暂时远离学校生活。俗话说流言止于七十五天,但对于感兴趣的对象变换速度之快的小学生而言,只要四十天就够了(注4:四十天 日本学生的暑假大约从七月下旬~八月下旬,大概四十天左右。)。

开学后,「染谷优漫画执笔事件」便从大家的记忆中淡去。进入第二学期,换了座位后,我跟A坐得比较远,跟她的关系也渐渐疏远了。有人还记得我曾经画过漫画,但我一样拿那件事来自嘲,而且已经放弃画漫画了,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提起那件事──那件事成为我不堪回首的小小过去,刻划在我的记忆中……应该算是件幸运的事吧。

五、六年级时我跟她分到不同班,没有再交谈,正好也是男女生开始意识到彼此是「不同生物」的时期。那时我心中没有留下半点想要再画漫画的想法。

结果,在剩下的小学时光中,我没有找到什么让我热衷的事,上了国中也就自然而然地隶属于回家社。国中明明是人生精力最旺盛的时期,但无所事事的结果,便导致那些精力无处可去,只能发泄在不正当的地方。再加上曾经学过空手道和合气道这类武术一点皮毛,虽然我不想把原因归在这一点上,但我的血气似乎也非常旺盛,立刻便因为素行不良而被视为问题少年。

──即使如此,我想我心里的某个角落还是一直挂念著画漫画这件事。

所以我才会没把自己第一次画的那本漫画丢掉,收藏在床底下。我从小就习惯把舍不得丢掉的东西收到床底下。

打工之后,我直接去学校。

搭上电车后我一屁股坐在空位上,将纸箱放在行李架上,叹了一口气。

我忘记撕下贴在纸箱表面,收件人栏上写著自己姓名的单据,然后,附近的大妈正好来丢垃圾。我实在没胆子不顾他人眼光,把没分类的垃圾丢了就走……这个藉口说得倒是挺像样的,但其实我比谁都清楚,事实并非如此。

而是丢掉时光胶囊这件事会让我产生罪恶感,真是自以为是。

「装什么乖宝宝啊……」

我瞪著行李架上方低喃,隔壁的上班族疑惑地看著我。啧!看什么看啊!

就算丢掉还是被人发现都无所谓吧,干嘛临时退缩啊。不过是一个时光胶囊,干嘛那么珍惜地抱著啊。明明国中时干尽了坏事,就连第一次抽菸时也没有犹豫,毫不顾忌他人眼光,直接放进嘴里了不是吗?干嘛现在还在意那些十年前写的信啊?排在我后面的人看不到那些信,也不会对他们的人生造成什么阻碍不是吗?

真是无聊透顶。

我「叩咚」一声,把头靠在玻璃窗上,闭上眼睛。

窗外的雨滴滴答答敲打著玻璃,外面不知不觉地下起雨来了。

「话说回来,我忘记带伞了……」

我下意识地数著雨滴断断续续的旋律,数著数著,便迷迷糊糊地沉入睡眠的泥沼。

我奇迹似地在高中那站醒来,没有睡过头。但下车时跟一群穿著日间部制服的女学生,还有背著网球包的男学生擦肩而过,这才发现我快要迟到了。日间部的社团活动已经结束,就代表到了夜间部的上学时间。雨没有要停的样子,我只好用书包挡雨,小跑步前往学校。

我在预备铃响之前抵达教室,抱著一丝期待望向桌面后,今天猫咪的对话框里依然一片空白。

果然是换位子了吗?

就季节而言,新学期也过了大半时间,会在这时换位子也不足为奇。因为还有夜间部的学生在使用,所以我们学校换位子的方式是只有学生移动,书桌留在原位。因此日间部就算换位子,书桌也不会跟著移动,夜间部的学生根本不知道日间部的学生换了位子。总而言之,我跟阿日的连系,就只有使用同一张书桌上课而已,我早就知道这个连系迟早会断。

我们再也不会有交集了吗?

感觉自己又回到四月时的自己。明明没什么成长,我却觉得在上课时涂鸦、打瞌睡、在教科书底下偷看《JUMP》非常浪费时间;突然意识到当我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有人正慢慢地在进步。隔壁的千代田今天也认真地盯著黑板抄笔记。

敲打玻璃窗的雨滴渐渐增加力道。我在书桌角落用橡皮擦擦掉一开始画的那只猫,擦掉后,感觉我们之间的连系真的消失了,便趁势也擦掉第二只。

搭电车回家时,我发现自己心情非常轻松。抬头望向空无一物的行李架,我这才终于发现自己没带时光胶囊。

我著急得有如热锅中的蚂蚁,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明明早上还打算把它丢掉,虽然后来打消了念头;可一旦它消失在我面前,我的内心却感到无比忐忑。我从位子上弹起来,冲到第一节车厢后用力拍打玻璃窗,吓了列车长一大跳。

『很抱歉,没有送到这里呢。』

下了电车后我请他帮我打听,寻找失物,但没有人捡到装有时光胶囊的纸箱,送到失物招领处。那么是有人拿走了吗?我想有可能送到车站前的派出所,按错了好几次号码打电话询问后,还是徒劳无功。

就算想找,从学校那站到终点站之间还有好几站,要寻找在某一站下车的人物,简直犹如大海捞针。

我茫然地伫立在月台。夜晚的冷空气使得被雨淋湿的制服更加冰冷,我开始打哆嗦,但我不清楚自己是因为寒冷而颤抖,还是因为内心动摇而起的鸡皮疙瘩。

稍微冷静一点之后,我心想是得到报应了吧。因为我曾经想要把它丢掉,所以遭到报应,让我弄丢了它。

还是说,是恶魔实现了我的愿望?因为我想要把时光胶囊丢掉,却临阵退缩,所以他替我丢掉了。

无论如何,错都在我,要是我没有冒出想丢掉的想法,就不会把它带出门了。

「……算了吧。」

吐出这句话的瞬间,一股异样感在心中扩散,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在黑猫的黑白对话框里写下对白时也曾有过这种感受──我「咚」地敲了一下胸口,深深吐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这种异样感驱赶出去。

不行吧。

必须找到才行。

那里面还有别人的东西。

我又差点脱口说出「装什么乖宝宝啊」,但还是忍住没说。装乖宝宝有什么错?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这样很逊的?明明嘲笑差劲的自己才是最差劲的一件事。

之后,我一站一站下车寻找。里面装的不过是时光胶囊,就算有人拿走,我也不觉得会引起对方多大的兴趣,也有可能对方确认过罐子装的东西后就立刻丢掉了。

我每下一站就去派出所寻找,去失物招领处询问。到了第六站时,末班车已经开走了,但我还是不死心地走路前往下个车站。我平常没运动的双脚,立刻就开始抱怨它疲累了,不久后也诉说它感到疼痛,但我全都不予理会。不断行走,继续寻找。

最后找完终点站时,已经是凌晨四点。

回到家时当然已经天亮了,两手空空打开玄关时的空虚感异常地浓厚。早起的父母发出呆愣的声音斥责我:「你以为现在几点啦?」所谓的徒劳无功就是这样吧。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走进房间看向桌上,只有自己的信逃过一劫,让我觉得非常烦躁。

我为什么要如此执著呢?

我再次提出这几个小时不断问自己的问题。

我并不怕别人气我、骂我弄丢了时光胶囊,大不了道歉就好。就算不找得那么辛苦,也有好几种方法能息事宁人。可以装傻、当作根本没收到,或是说被父母丢掉也行,怎么样都能蒙混过去。我早就习惯干卑鄙的事了。

可是。

──如果你找到什么重要的事情,就请努力去做吧。

可是,我却觉得不能敷衍以前的我──那个小学四年级,热衷画漫画时的我。

没错,我大概是害怕以前的自己的「目光」,畏惧那绝不可能感受到,过去的自己所投射而来的视线。大概从践踏空白笔记本后开始,我就一直很惧怕……

但都已经那么尽力去找了,还是找不到,我已经无计可施,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也只能算了吧……」

在我屈服于强烈睡意的同时,这次我真的将那件事从自我意识中驱逐,吐出:「算了。」

隔周,我不想去学校,心情很沉重,没心情去。乾脆跷课算了,但我又依依不舍地想起跟我桌面通信的阿日,期待书桌角落那已经不可能出现的回覆,疲惫地前往学校。

所谓的奇迹,大概是在你放弃什么的时候,毫无预警地来临,才称得上是奇迹吧。

难得提早到校的我看见的东西,竟然是坐镇在自己书桌上的小型纸箱。

我真的以为我的心脏要从嘴巴里跳出来了。

纸箱下夹著一张对折的信笺,我颤抖著双手打开后,熟悉的工整圆形字体整齐地排列其上。

好久不见,你好吗?我是阿日。

我把你忘记的东西放在书桌上。我看见你把它忘在电车上,所以我就带走了。莫非你在找它吗?那么很抱歉,我想说等星期一再拿给你就好……因为那天我们在电车里擦身而过。

双重震惊,我只能哑然无言,张口结舌。

「不会吧……」

不过……为什么阿日会知道我就是阿夜呢?我们明明不认识啊。宛如在旁目睹现状一样,信纸上也解答了这个疑问。

我想你现在应该很疑惑为什么我会知道你的长相吧。

阿夜……老实说,其实我知道你的名字。我也是小山丘第六小学毕业的,很早就认识你了。你的班上有个叫千代田的同学吧,她是我的朋友,我从她的口中听说你的事情,知道跟我用桌面交谈的人是染谷优。所以,当你提到时光胶囊的话题时,我马上就知道那个时光胶囊寄到你那里去了。

我小学一年级和四年级曾经跟你同班,说到这里,答案应该呼之欲出了……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提示是A。

小学一年级和四年级跟我同班,很会画画,认识我,而且──

「A……」

是偶然吗?我把那个想不起名字的她称作A,是下意识用她的罗马拼音字首来代称吗……?不对,又还没确定就是她……

跟你透过桌面交谈,我聊得很开心。你还是一样画图画得很棒呢。虽然你说你没有梦想,但我不这么认为。你在小学四年级的夏天,的确曾经有过梦想才对,如果你还跟当时一样,一直说服自己那不是你的梦想,我会觉得非常可惜。

所以,我要把当时对你说过的话,再说一次。

不要嘲笑自己想做的事。

我不会嘲笑你,现在也一样。我和当时一样,很期待有一天能看到你的漫画。

──不要嘲笑自己想做的事。

会这么对我说的女生,除了她以外,我还认识一个人。不对,搞不好,我只认识那一个人……

不好意思,因为日间部换位子,所以我没办法再透过桌面跟你聊天,但我会为你加油。我也会努力达成我的目标,期待有一天我们还会在某处相会。

信的最后画了一个克鲁瓦男爵的插图,熟悉的字迹是阿日的,而那个克鲁瓦男爵的插图则是似曾相识。虽然非常接近作者本人画的,但胡须的数量搞错了──

我再次望向纸箱。

那的的确确就是一个月前寄给我,里面装有时光胶囊的那个纸箱。事实上,上头还留有当时贴上的单据。里面装著的,果然是饼乾罐。我打开盖子后,之前提到的注意事项、通讯录,还有信……全都原封不动地装在里面。

「真的假的……?」

我只是茫然地盯著信中的克鲁瓦男爵,然后,突然觉得画中的猫微微笑了笑,指著天花板。

我就读的学校──青崎高中的美术室位于四楼,设备老旧,是校园中出了名的少数没装空调的教室。冬天很寒冷,会拿出暖炉。现在这个时期正好气温舒适,当天窗户微开,吹进傍晚时凉爽的风。

日间部的学生已经放学了,但我感觉刚才确实还有人留在这里。有一股淡淡的香甜气息──窗边立著一张画布,像是在召唤我似地,我的目光不自觉被它吸引。画布上画著鲜艳又奔放的樱花树,虽然她以前不会用这么明亮的颜色画图,但我知道这幅画就是她画的。

不知是什么缘故,她绝对不使用蓝色,现在画布上也不见蓝色。但盛开在夜间部看惯的晚霞下的樱花,竟然令人联想到光明、充满希望的未来。

「原来是你啊……」

我轻声呢喃,哈哈笑了笑,突然觉得自己很滑稽,但已经不会觉得自己很悲惨了。

窗外明月朦胧,话说回来,今晚是新月。

六月,我前往邮局寄时光胶囊。

因为曾经丢失一次,让我觉得不太吉利,所以换了一个纸箱;但找不到大小刚好的,只好使用大一点的纸箱。我把废纸揉成一团塞在纸箱与罐子间的空隙做为缓冲材料,但不知道能起多大的作用。不过总之,把这个寄给通讯录上的下一个人后,我的任务就此结束。

我在邮局窗口付完费用,把纸箱交出去后,终于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当天上课前,我走向教职员室。因为被催促要交升学就业调查表,我带是带来了,但上面依然一片空白,我盯著那张表,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走到教职员室前,发现有人先来了。是个一脸为难,犹豫不决的娇小女生──她是坐我隔壁的,我想想,名字叫什么来著?千代田?对了,这家伙上次好像也被催说要交调查表的样子。话说回来,她知道我在桌面上跟谁交谈吧……

我自然而然地向她攀谈。

「你调查表写了什么?」

千代田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因为我是第一次跟她说话,她一脸警戒。

「我、我才不给你看呢。」

她用双手将调查表紧抱在胸前。

「为什么?」

「你一定会笑我。」

「我不会笑啦。」

「才不要!我会被笑,不给你看!」

千代田将调查表越抱越紧,然后像是下定决心般地走进教职员室,我苦笑著跟在她后头。

突然,我的脑海响起一道声音。

不要嘲笑──

自己想做的事,对吧,我知道啦。

我低喃出这句话,打断她的声音,微微一笑。

我想,没错,大概就只是这么单纯的一件事吧。

因为我一直对空白的调查表嗤之以鼻,想著什么梦想啊,总是自己嘲笑自己,所以一直认真不起来。可是,若是真诚地面对自己,不嘲弄、态度认真的话──搞不好无所不能。

这么想的瞬间,我的心中响起解开束缚的声音,内心深处突然涌起一股宛如在夏天高空中逐渐膨胀的积雨云般的强烈情绪。

想画,我想画漫画,我想写故事。想画画,想将故事画成形。就像小学四年级的那个七月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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