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发出的声音很悦耳,我可不是指扩音器发出的效果音或警示音,而是电脑的风扇旋转声、敲打键盘声、点击滑鼠声……这种电脑本体和周边机器演奏出来的环境音。
听到这些声音我的心情就会平静下来,我喜欢房间里只充满那些声音。我还喜欢空调声,没有它,电脑在夏天会坏掉。其他的全是杂音,无论是经过窗外的汽车声、楼下的生活音,甚至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是。所以我在操作电脑时总是屏住呼吸,宛如不让桌面彼端的圣域察觉自己的存在一样。
我并非活在二次元世界,我又不喜欢动画,但也不讨厌就是了。只是觉得影片网站上的动画比真人连续剧更吸引人,所以想要打发时间时,自然会点开动画来看。这是比例的问题,就跟日本人的血型多为A型,自然会认识较多A型的朋友一样,应该是吧。
闲闲没事干时,我就能体会聚集在某大型讨论区的人的心情。真的很闲啊,没有其他事可干。我不会发文,感觉那样会跨越界线。不过当我在潜水,连续按F5重新整理时,就已经算他们的同类了吧。真是毫无意义的抵抗。
即使如此,我也是个高中三年级生,也就是考生。季节早已进入秋天,关键时刻的夏天已成为遥远的过去,然而我却完全没有在准备考试。不仅如此,这样下去的话,我甚至连毕业都有困难,这就是我现在的状况。
简单来说,我拒绝去上学,是个自尊心强的茧居族。我最近在网路上得知,茧居族似乎又称为「自宅警备员」。
别误会,我可没有被霸凌。我之所以会窝在家,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就只是一些小事情不断累积起来造成的。就像随处可见的集点卡一样,一个一个盖上的印章,集满后就能得到什么优惠。就我的情况而言,得到的优惠就是成为茧居族,如此而已。虽然也曾遇过类似霸凌的事情,但那也不过是其中一个印章罢了。
我本来就极度不善与人相处,就是所谓的有人际沟通障碍,这个名词我也是在网路上得知的。小学国中时没有一个人称得上是我的朋友,倒是算有熟人吧。我个人的亲密度等级顺序是外人→熟人→朋友→挚友→恋人这样的感觉,如果我再努力一点,也许就可以交到朋友。不过,我想我绝对不可能交到挚友。
进入高中就读后不久,集点卡就集满了。我集点的方式形形色色,比如说,室内鞋被人藏起来算三点,朗读国文时吃螺丝算一点,远足没人要跟我同一组算两点之类的,就是这种感觉。制作集点卡大概是在升上国中后,然后慢慢收集的印章点数是在高中一年级夏天集满的。平均算一天一个,集了三年多,算一千个左右。我集得还真多。
所以,有一天,我就突然从高中生转变为拒绝上学的学生,慢慢淡出高中生活。不过,一年级、二年级时我还是很努力,至少没有留级。但是那段期间新的集点卡上还是一直在累积点数。高三第一学期我努力鞭策自己去上学,躲在保健室度过,但暑假前集点卡又集满了,于是这次我从拒绝上学又转为在家当自宅警备员。我本来就是除了去上学以外不外出的人,所以高三放暑假后,我就顺理成章地窝在家了。
父母当然念了我一堆,我想叫他们不要管我,大人为什么都不了解小孩的心情?他们自己也当过高中生,一定明白才对啊。明白这个年纪的小孩越被父母念,脾气就越是执拗。如果他们忘记,我觉得这是大人致命性的缺陷。不过,令人伤脑筋的是,这世界充满了缺陷一大堆的大人。
我继续警备著自宅,对世界和大人感到不满而心情郁闷。应该不能说是自宅,算是自房吧。因为是住宅区,没办法全部都警备。我窝在没上锁的和室里,用国中时期父母给我的旧电脑上网,透过桌面的视窗观看世界。老实说,我觉得我应该比同年龄的高中生还要清楚时事,这也没什么好炫耀的就是了。顺带一提,网路传言不可尽信。
我是真心想不食人间烟火生活下去,可惜我的修行还达不到仙人的境界,还是需要吃饭和排泄,所以我偶尔会走出房门。因为不想跟父母碰面,大多是在清晨、正午或是深夜,我认为分不出清晨和深夜是自宅警备的缺点。
茧居初期,父母会做好饭放在我房门口,但我坚持不吃,而是去翻冰箱或是去便利商店,不久父母便放弃,改放餐费在门口。父母都在工作,大概也没时间照顾女儿吧。俗话说,父母的爱是无偿的,但我们家的爱大概是有偿的吧。因此,我在深夜紧握著英世先生(注5:英世先生 从二○○四年起,日本千圆钞票正面的人物是野口英世,他是日本的医学博士、细菌学家。),出门去便利商店。
除了离开房间时绊了一下差点破口大骂之外,我顺利地走出家门。
我好歹也是个花样年华的青春少女,深夜外出还是必须保持一定的警戒心。尽管能失去的东西不多,但我这条命可是包含在其中。虽然最近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活,奇怪的是,我还是像道德课上教授的那样爱惜生命,算是啦。
我家位在公寓大楼四楼,先下楼梯,走到附近的便利商店需要十分钟。距离不远更需要小心注意,在敌人发现自己之前先找到敌人才能逃跑,这是我在线上游戏学到的少数可能实践的技能之一。我才不想平白被攻击,尤其是在现实世界中。现在这种情况下,敌人主要是变态、同校的学生,以及巡警和狗(感觉茧居族特别容易受到狗攻击),还有杀人魔杰森……不对,刚才的算我没说,最后一个是电影看太多。
我掀开连帽外套的帽子,双手插在口袋里,随意走在路上。如果想要走起路来不可疑反而容易弄巧成拙,所以我正常地走路,就像习惯夜生活一样。我明白这样子很可悲,但茧居族本来就很可悲,又不是现在才意识到。
自卑感……当然有。
毕竟理应是人生最辉煌的时期。我讨厌青春这个词汇,但仍然实际感受到自己正在浪费青春,不只青春,我在浪费所有事物。不论是时间、金钱,还有爱。我明白没有一个茧居族是幸福的,但窝在家里的期间,也让我体悟到自己倒也不会不幸,毕竟我没有受到伤害。我认为道德或伦理课应该教导人,这世上也有人是只在乎会不会受到伤害而已。我是认真的,很认真。
我害怕受伤。
因为心里受伤不会流血,自然也就不会结痂。
比如说……被纸割到手,会痛也会流血,但流的血迟早会凝固,然后结痂,不久后会脱落痊愈……可是心却不会。学校有太多人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像我这种人才会不断集点,然后淡出学校。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每个学校一定都有发生过。原因很简单,对痛觉迟钝的人,不容易察觉他人的痛楚,如此而已。顺带一提,对痛觉敏感的人,也会害怕疼痛,我认为社会上把这种人评为纤细,一点也不和善,而是不负责任。
偶尔有人会把自己的纤细误以为是特别,错了,那是明确的缺陷。神明在创造我的时候少加了什么,或是加太多了。简直是找人麻烦嘛,真是的。
没错,我讨厌自己的缺陷,换句话说,我羡慕完美无缺的人。
为什么有些人能够正常地生活呢?我是不会愤世嫉俗到想要骂说「现充(注6:现充 源自日本网路用语「リア充」,指现实生活过得很充实的人。)都爆炸吧」,但我能理解对自己绝对得不到的东西产生怨恨的心情。不过,我大概只是单纯地羡慕正常,如果有卖能变得正常的药,我一定立刻买。
我就是那么地渴望正常,但异常的我,大概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女生吧──在冒出这种想法的时候,感觉自己就像是个悲剧女主角,我打从心底感到厌恶。
便利商店前停著好几辆重型机车,还聚集著一群疑似骑士的大哥。我尽量避免与他们对视,走进店里。随便买了几个饭团、饮料和巧克力,走向收银机。
「要加热吗?」
臭脸店员问我,扔下英世先生发呆的我眨了眨眼睛。
「咦?」
我想说有什么好加热的,结果是饭团啊,因为是炒饭口味的。
「啊,不用。」
为什么买东西这么耗费精力啊?我实在不明白那些爱血拼的女孩心情,跟人讲话感觉寿命一下子减短了不少。Amazon有没有在卖饭团啊?加多少防腐剂都没关系,要是能大量贩售保存期限长久的饭团该有多好,我会买一年份。
「总共四百八十二圆。」
店员好像期待我拿出零钱,但很不巧地,我身上只有英世先生。
「……找您五百一十八圆。」
我从有些不悦的店员手中接过找回的零钱,直接塞进连帽外套的口袋里,然后接过袋子。
事情办完走出店里后,那些像飙车族的家伙还在停车场大声喧哗。你们是没别的地方可去了吗?赶快骑机车滚远一点啦──我暗地里小心地咒骂他们。
回程我也随意地行走,同时注意有没有斗牛犬、条子、变态和同一所国中的熟人,幸好顺利回到家。我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打算进房间时,发现走出来的时候绊倒我的东西。
「这是什么?」
箱子……是纸箱,我在Amazon买了什么吗?
收件人的确是我的名字,寄件人的名字……没印象,至少不是Amazon寄来的。品名是──
「时光胶囊?」
真神秘!
我先把纸箱抱进房间,关上房门,然后把便利商店的袋子扔到书桌上,再把纸箱放在地上,打开一看,里面放的是一个饼乾罐。打开盒盖后,有两个信封和一张纸。
要号召全班同学一起挖出来太麻烦了,就照班级通讯录的顺序传下去吧。据说──这是小山丘第六小学一年一班制作的时光胶囊。
请严守下述规则:
•只拿自己的,不看别人的(保护隐私)。
•不对他人的时光胶囊恶作剧(高中生不幼稚)。
•看完后,寄给通讯录上的下一个人(身为同学的义务)。
「喔。」
我还能有什么反应,这是怎样?只有两个信封而已嘛。按照通讯录的顺序……啊啊,原来如此,就是按照姓名顺序嘛。我排那么后面吗?难怪剩这么少。
一个信封确实是写著守屋时子,另一个信封则是陌生的名字。这家伙是谁啊?通讯录上的名字除了我和他以外,全都打上了圆圈。真的规规矩矩地寄给了全部的人啊,厉害到我看傻了眼。
「得寄给下一个人啊,麻烦死了……」
反正下一个是最后一个人了,不需要赶著寄出去吧。
我马上失去了兴趣,也不打开自己写的信,开始享用迟来的晚餐。
*
十月的某一天。
母亲难得在白天走进我的房间,我直觉难缠的模式要来了,便立刻戴上耳机,用全身表达我的拒绝之意。
「小时,我有话跟你说。」
……大人是看不出我散发出别跟我说话的气息吗?
「嗯……什么事?」
我露出由衷嫌弃的表情回头后,母亲挥动著一张纸。
「你要不要去这个活动?」
这种模式倒是第一次呢,我心想。斜眼浏览了一下详细内容后,是所谓的体验营……等一下,上面写著很厉害的东西,电锯艺术是什么?为什么会认为我对这个感兴趣啊?
「你喜欢这种玩意儿吧?」
不、不、不,你是哪里得来的消息?
「因为你不是常常在看杰森吗……」
喔喔,那个呀!其实杰森根本没有使用电锯!太多人误会了!
「应该说……」
还有话要说啊?
「我已经帮你报名了。」
什么……!
……别来不就好了。
我为什么要来呢?
确实有许多引发我罪恶感的理由,像是已经付了高额的参加费用,或是主办人是母亲的朋友之类的。但我果然不应该来的,这种活动不适合我,体验营根本是我的致命伤,而且还要挥舞电锯吧,简直是莫名奇妙。
电锯艺术似乎是一种雕刻艺术,用电锯将圆木雕刻出动物之类的形状,用电锯代替雕刻刀这种想法就已经够令人费解了。到底是谁想出来的啊?
不过,这还满厉害的耶。我上网查后跑出图片,根本就跟普通的雕刻品没两样。咦!这真的是用电锯雕出来的吗?所以,我确实难得有点兴趣。
好久没搭电车了,还穿得比较整齐。有点心神不定……杂音好多,人类的世界有这么吵吗?感觉自己像是从火星来的外星人……
会场在郊外的绿地,离我住的小山丘住宅区颇远。我真的很久没出过远门了,光是到达会场就已感到疲惫。接下来只要在一旁观看就好,只要我有参加,父母也没什么好说了吧。反正我也不认为我这双纤细的手臂会有力气举起电锯。
随便完成报到手续后,拿到一张名牌,还必须穿上防具。心不在焉地听完开幕典礼,不知不觉体验营就开始了,我旁边站著一个戴眼镜的男人,似乎是我的指导者。男人……应该说跟我同年吧?感觉像是个男生,我跟他对上眼神后,他便回我一个微笑。他的名牌上写著「矢神」,我好像在哪里看过这个名字……
「守屋小姐,你有使用过电锯吗?」
怎么可能嘛。
「没有那么难喔,当然这毕竟是锋利的器具,还是希望你小心使用。基本上只要拉下启动杆,齿链就会转动。」
这点常识我也知道好吗?
矢神先生不管我有没有摆出一张臭脸,径自解说下去。这家伙一定是B型。
「总之,先切切看一根圆木吧。用电锯前端下刀的话,木头会弹起来,很危险,所以尽量用齿链中间下刀。切深一点后,电锯会靠自己的重量自动继续切下去,你只要拿好就没问题了。」
他说完后,便打算把启动引擎的电锯交给我,我焦急地说:
「等等等一下,别让我拿、别让我拿!」
「你不拿怎么锯呢?」
「不用了,我是个菜鸟!比初学者还不如!」
「没问题的,基本上大家都是菜鸟。」
他几乎是把电锯硬塞到我手上,可能因为满小型的,比我想像中要来得轻……咦!现在要怎么办?我要怎么做!我颤抖得比刚出生的小鹿还要严重!
「请轻轻拉拉看启动杆。」
我照他说的,拉下位于右手食指处、像手枪扳机的东西后,齿链便开始转动。
「齿链只有在启动的期间会转动,可依状况调整转动的次数。一直快速旋转的话引擎会烧掉,所以也要适可而止。总之,使用电锯最危险的就是齿链往自己的方向反弹,这种现象叫作弹锯。只用刀刃前端锯东西便容易反弹,所以锯东西时要注意,尽量用齿链的中间部位来锯。还有,请好好握住这里和这里。」
「等一下啦,我说真的。我还不想死。」
「我会慢慢教你,别担心,拉一下启动杆。」
他渐渐不使用礼貌性的语词,是因为我表现得太蠢吗?
我再次拉下启动杆后,齿链再次回转起来,好可怕。我好像明白为什么杰森不使用电锯了,他一定也觉得很害怕。
「把齿链切进圆木中,不用想要往下压没关系,电锯会靠自己的重量自然向下锯,只要握好前后方的把手就好。好了,拉动启动杆。」
「呜哇,呜哇啊啊,呜哇啊啊啊啊啊!」
「在锯了、在锯了!」我一个人大吼大叫,周围的人都笑了,但我却克制不了。这是怎样、这是怎样、这是怎样!
「做得很好喔。」
矢神先生满面笑容地在一旁看著我,不久圆木被锯成两半,我放开启动杆,把电锯塞回他手上。
「够了,我不锯了,我受够了。」
原来电锯震动得这么厉害啊,感觉我的手还在颤抖。
「那么接下来,我教你怎么使用上面的齿链。」
矢神先生微笑地说。听人说话好吗?
我自然而然地称呼他为「先生」,但听他说了之后,才发现我们同年。你在干什么啊?高中三年级了吧?不用准备考试吗?我也没资格说别人就是了。
「我没在上高中。」
矢神若无其事地说。知道我们同年后,他跟我讲话就完全不拘谨了。
「但是我想读美大,已经通过高中毕业程度学力鉴定考试了。我经常出入这个体验营主办人的工作室,所以今天来帮忙指导。」
我平常不会像这样跟同年龄的人聊这么多,但不可思议地跟他却聊得起来。大概是因为知道他没有戴著有色眼镜看人吧,不过他有戴普通的眼镜就是了。
「是喔,为什么你不上高中呢?」
矢神目不转睛地盯著我后,突然噗哧一笑。
「你还是第一个那么若无其事地问我的人呢。」
「啊、嗯,没什么,因为我也窝在家里没去高中上课。」
我说完后,矢神的脸有点扭曲。
「果然没错,你有散发出那种感觉。」
那种感觉是哪种感觉啊?
「我国中辍学,也有一段时间都窝在家,觉得你身上有类似的气息。」
「这样啊……」
这就是所谓的物以类聚吗?令人高兴不起来呢。
「你的茧居程度现在到哪个阶段了?」
这家伙问的问题还真奇怪。
「什么阶段?」
「啊,就是说,你怨恨世界吗?觉得明明自己是对的,看见聚在便利商店的人就会不由自主地超级烦躁?」
我眨了眨眼。这家伙是怎样?会读心术吗?
「大概都说中了。」
矢神点了点头后,表情慢慢变得严肃。
「你可能会嫌我鸡婆,但我要给你个忠告。」
他一边帮电锯补充油,一边说:
「你最好在那些倾向变严重之前去学校。」
「喔。」
真的很鸡婆。
「茧居啊,就像掉到『洞』里一样。我大概掉到最底端吧,花了三年,今年好不容易才爬出来。只要掉下去一次,就真的回不来了。」
「是喔~」
「我跟你说真的。」
矢神抬起头。
「我之所以没上高中,是因为国中辍学后,无法回到社会生活。你可能觉得现在窝在家里,大不了就留级吧。不过,一旦留级后,就真的回不去了。如果连同年龄的人都无法相处了,还要跟少一岁的人一起过校园生活?绝对办不到吧。」
「这个嘛,是没错啦……」
办不到吧,嗯。
「于是隔一年也没办法去上学,如此一来,以后绝对回不了学校,结果只好辍学。一旦失去了外出的理由后,甚至连窝在家里的罪恶感都会渐渐变得淡薄。真的就只剩吃饭、上厕所、洗澡才会踏出房门了,像个活死人,变成一个只会消化排泄的肉块……这么说可能有点难听,但那种生活跟住院的重症患者没两样。」
我不自觉咽了一口口水。
我一直避免去想像自己的将来、自己的未来、一年后、两年后……十年后的自己。我要一辈子窝在那个房间里吗?不可能,父母也不会允许。总有一天得结束这样的生活,可是,当那天来临时,我……
「不过,我也没什么好说嘴的就是了。」
矢神拉了一下电锯的启动杆,确认油的润滑状况。
「只是想以过来人的经验给你建议。」
「那真是多谢你了……」
我刚才没有拒绝他的建议,因为并非事不关己,而是与我息息相关。
「好了,差不多该来雕刻看看了吧?我先帮你画线。」
矢神改变声调,从口袋拿出一根蓝色蜡笔,在圆木上画线。
「糟糕,拿错了。」
不知为何,他苦著一张脸将蜡笔收回后,这次改拿白色粉笔开始画线。
「蓝色看得比较清楚。」
我说。矢神回头后,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
「抱歉,这枝蜡笔不行,因为不是我的。」
「……偷来的?」
矢神苦笑。
「不是那个意思……不对,可能跟偷来的没什么差别吧,因为借了没还。」
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是有什么故事吗?
「借了没还,是指蜡笔吗?」
「嗯……」
矢神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我一直很后悔没把蜡笔还回去,现在想想,其实只要寄回去就好,住址应该没有改变……」
感觉好阴郁啊,还是不要深究好了。
「啊~~虽然我搞不清楚是什么状况,那好吧。白色就白色。」
我自暴自弃地说完,矢神便抬起头来,再次苦笑。
「你这个人还真有意思呢。」
真没礼貌。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我呢。
结果我照著矢神帮我画的线切割──做得出来才怪,只雕出个歪七扭八的立体状物体就结束了,最后所有专家透过表演的方式,雕刻出各式各样的作品。我还想说矢神好像在雕一个斜斜的建筑物,结果是比萨斜塔。完成后,看得出来是比萨斜塔,真的很厉害。他说要读美大,但好像不是要专攻雕刻。是叫作绘画吗?油画或水彩……总之,听说他要专攻那类的科系。不过他这么会雕刻,应该平常就有在接触吧。
体验营结束后,有个类似餐会的小活动,我本来想快点回家,不过有矢神陪我说话,我便坐在角落慢慢地喝著果汁。我知道他应该是特别关照我,因为周围都是大人,只有我一个高中生,矢神也没有说话对象吧。不过,他说他认识主办人,刚才主办人也很亲昵地叫他「小耀」。
我好像跟他天南地北地聊了许多话题,我有多久没说这么多话了,而且还是跟一个刚认识的人。虽然不想承认……但我可能很渴望与人接触……感受人的温暖,应该说想要跟人面对面沟通。
「跟人交谈很开心吧。」
矢神又像是看穿我的心思般说道,让我有点不甘心。
「我了解你的心情,我也是窝在家三年后,来体验营得到疗愈的,虽然不是在这里……但当时我隔了好久才跟活生生的人说话,觉得不管什么,还是活生生的好。」
「……感觉好色喔。」
「是你的思想色吧。」
矢神开怀大笑。
「跟人相处真的很难对吧。擅长的人不需做任何努力也能跟人相处融洽,但像我和你这种人,大概会在别人不会跌倒的地方一直摔跤受挫、烦恼、不断思考才能前进。」
「看不出来你像我这种人耶。」
你很会跟人沟通啊。
「那是因为我有在努力啊。」
他若无其事地说。
「既然比别人差,就只能努力了吧。」
「好青春喔。」
我轻声低喃,矢神搔了搔头说:「你别挖苦我啦。」
「……你做了什么努力?」
我问来参考参考。
「这个嘛,首先,我把自己在讲话的样子录起来。」
「什么?」
那是怎样?矢神一脸得意的样子。
「你没想像过自己正在说话的样子吧?尤其是对说话没自信的人。所以先录起来,自己看看,看了会让人想尖叫,真的很恶心。」
矢神笑了,但我分不清他是开玩笑还是说真话。
「把自己丑陋的部分摊在眼前,产生想要改变的想法。比如说,说话时要抬头挺胸、不要左顾右盼、不要小声说话。然后录影、改正、再录影……」
「运动选手啊你。」
「没错,就跟运动选手一样,努力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真是令人傻眼,这家伙是傻瓜吗?
「我认为,摆出一副『对啊,我就是很丑陋的人』的样子,才是最丑恶的。」
矢神轻声说。
「不可以摆烂,一定要改变才行!如果一心认定自己是丑陋的、是废物,那就绝对改变不了……我也没有改善得很完美就是了,我到现在还是觉得自己很废、很没用,只是次数变少了。」矢神笑著说完。
「……我干嘛说这种事啊。」
别在这时摆出严肃的表情啦,我正想回答:「真是励志呢。」
「我才不要录影。」
我断然地说。
「感觉看了会想死。」
「会。我敢保证。」
「你的意思是,现在的我很恶心啰?」
「我的意思是,你必须改变这种想法。」
之后我们继续聊消极的话题聊个没完,散会时声音都完全沙哑了,有通沟障碍的人就是这样。
我在一个人踏上归途,搭上电车后,才察觉到口袋里有东西。
「奇怪?」
拿出来一看,是一枝蓝色蜡笔。这不是那家伙的吗……?为什么会在我身上……我记得餐会时又提到这个话题,他有拿出来让我看没错……等一下,难道是我不知不觉收进自己的口袋里了吗?我有聊得那么忘我吗?话说回来,那家伙自己也该发现吧。感觉这枝笔对他很重要的样子。
早知道就跟他留联络方式了,虽然我没有手机啦。问父母搞不好会知道,他们说过认识主办人。不过,我也没道理为他做到这种地步,反过来说,要是对方想联络我,也不是没有办法……不对,他应该根本不知道蜡笔在我手上吧。
当我想一堆藉口时,电车已经抵达小山丘站,我一回到家就先把蜡笔扔进书桌上的笔筒里。
*
从那天起,我开始多多少少会出一下门。
我并不是被那家伙说的话感化,也不是感到恐惧……好啦,是啦。
我试著制作新的集点卡。当天外出一点,跟父母以外的人说话两点,参加体验营十点!点数大方送!结果除了电锯艺术之外,我没再参加其他体验营。
我现在才发现,外出后会用到五感呢。窝在房间时也有在用,但没有灵活运用。虚拟世界只要求视觉和听觉。现实世界是秋天,不对,已经快接近冬天了。变色的树叶、冷冽的北风、脚下沙沙作响的落叶、火堆的味道、甘甜的烤番薯……也许要灵活运用五感,才能体会到活著的感觉。
一开始先尝试在住宅区里散步,接著再慢慢扩大范围。我还是没有去上学,但有试著走到学校附近。我是从放暑假后开始窝在家的,所以已经将近三个月。有种来到毕业母校的怀念感,不是开玩笑的。我想矢神说的,就是指这种感觉吧。
十一月时我搭电车来到邻镇,然后慢慢远行到一个又一个的邻镇……父母偶尔做饭给我吃的时候,我会吃。深夜去便利商店的次数减少了,体重慢慢增加,除了散步以外,也开始尝试做其他运动。
十二月,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发现没开电脑的时间变长了。并不是我玩腻了,而是有其他事情做的话,就不会那么常盯著电脑。又不是系统工程师或作家,外出比玩电脑更能消磨时间。房里的时间是停滞的,就像空气沉淀一样,时间完全没在流动。但外面有风在吹,空气在循环,时间也在循环,所以时光流逝得比较快。
电脑发出的声音很悦耳,这一点没有改变。不过,我偶尔会觉得其他声音也不错。当我产生这种想法的时候,我想我大概已经开始从掉落的「洞」里往上爬了吧。
*
一月起,我开始去上学,就只是想说去一下好了,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原因促使我去上学,而是一些小事情的累积。就像随处可见的集点卡一样,一个一个盖上的印章,集满后就能得到什么优惠。新的集点卡在今年内集满了,所以我从自宅警备员转换成考生,就只是如此而已。大概吧。
母亲看到我睽违已久穿上制服的模样喜极而泣。真傻耶,又不是入学或毕业典礼……她对我说:「路上小心。」然而我却无法好好地回答:「我出门了。」声音好像在颤抖。
没想到,我很顺利地走进学校,大概是因为养成外出习惯的关系吧。我先到教职员室跟老师打声招呼,谈了一些事……接著再进教室。想不到同学都还记得我,他们虽然吓了一跳,但还是主动跑来跟我说话,跟我说好久不见,问我怎么都没来上学之类的,我听了很开心。矢神说过的……活生生的人的声音,听起来真舒服。何况我在高中又没有被霸凌。
于是,我很顺利地回归校园,但课业完全跟不上,学校让我补习,因为第二学期我完全没有出席,出席率当然岌岌可危,所幸好像还是勉强能毕业的样子。应届考试是考不上了,所以我放弃考试,打算锁定某间大学重考,虽然又要给父母添麻烦了……但肯定比留级然后辍学要好吧。
感觉所有事情进展得飞快,令我有些错愕。想说我有那么行动派吗?果然有志者事竟成嘛,搞得我有点得意忘形。但我还是一样有沟通障碍,没有交到称得上是朋友的朋友。不过,可能是因为长期没有来学校,周围的人非常照顾我,让我加入他们的圈子。尽管没有找到像矢神那样聊得来的同学,但我一点一点,渐渐融入了学校生活。
对了、对了,虽然我曾向矢神宣言我绝对不会做,但我还是录影了!录下自己说话时的模样!
吓死人了,想找个地洞钻进去!超恶的!矢神当时真的没在开玩笑。我平常有这么鬼鬼祟祟吗?莫名其妙的动作太多了。为什么那时要晃头晃脑的啊?视线游移得也太夸张了吧,说话说得太不清楚了。难怪周围的人会吓到……我过去一直把错怪在别人身上,其实自己也有责任。虽然做自己很重要,但那些擅长沟通的人,说穿了就是比较擅长配合别人,我想那也是经过许多努力换来的结果。
另外……我能够坐下来跟父母一起吃饭了,也有跟他们稍微聊一下,比如说聊将来的事……也就是出路啦。我还没有向他们道歉。还是必须道歉才行吧。但那有点尴尬,应该说是我卑微的自尊心在作祟。父母可能并不在意,但我想做个了断,希望能找个时间跟他们郑重道歉。
外出后,时间真的流逝得很快。
开始上学两个月后,转眼已迎来春天。
*
三月。
我低空飞过,勉强得以毕业,也出席了毕业典礼。这次是真的成为母校了。半年前的自己好像不曾存在一样,我以毕业生的身分走出了校门。就像是奇迹一样,真的。
放春假后,我第一件事就是整理房间。毕竟必须准备考试,我先将电脑封印起来,也收起漫画。书桌的周围只摆跟学习有关的物品好了,因为我难以抗拒诱惑。
当我打开不常开启,书桌最下方的抽屉时,发现了「那样东西」。陌生的饼乾罐映入眼帘,我疑惑了片刻,然后拍打了一下额头。
「惨了……我忘得一乾二净。」
时光胶囊,必须寄给下一个人才行。话说回来,我连自己的信都还没看呢。
我慢慢打开盒盖,里面放著两个信封。我先拿起自己的信封,把它拆开,感觉有点紧张呢。从信封抽出的是,一张不符合自己风格,有著可爱猫咪图案的淡茶色信笺,上面写著数行潦草字迹组成的短信。
守屋时子小姐:
我不太擅长写信,所以我写下我的预言。
十年后,你很会弹钢琴。
十年后,你会有一百个朋友。
十年后,你的超能力会觉醒。
十年后,你会比班上每一个人还聪明。
「噗呵……啊哈、哈哈哈哈!」
一个都没说中。我小时候确实学过钢琴,不过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就没学了;我能交到一个朋友就已经够诡异了,当然也没觉醒什么超能力;硬要说的话,我头脑算是偏笨的,因为我是重考生啊。
不过,有一句倒是说对了。
并且十年后,你会改变自己的命运。
我收起笑容,将信纸摆在书桌上,短暂地沉浸在感慨中。
我觉得我改变了,虽然不是十年后,而是十一年后。
我想,我从小就容易放弃各种事情。我怕生,不擅长交朋友,别人总是不让我跟他们玩。即使只是六岁,我也早就明白自己是被排挤的人,读了这封别扭的信就知道,所以才希望将来的我能有巨大的改变。十一年前的我,当时的我自暴自弃,认为自己无法有任何作为。
结果,时间就这么流逝,无所作为的我成为自宅警备员,本应悄悄淡出世界。
然而,我改变了命运。
好像漫画一样喔,说什么改变命运,真是太矫情了。不过真的改变了,我当然只能笑了。预言说中了!就这层意义来说,过去的我搞不好真的是个超能力者。
「接下来只要寄出去就好……」
我拿起剩下的最后一个信封。
矢神耀
我不禁看了两眼信封上的名字,这不是……
对照通讯录后,确定下一个人的确是矢神耀。最后一个人,点名簿上排在很后面的号码。
那家伙好像也姓矢神吧,然后,有人叫他「小耀」,是偶然吗?
可是,同年又叫矢神耀的,有那么容易碰到吗?
我抽出小学的毕业纪念册,六年级有两班,团体照中果然没有矢神耀的脸。
「是哪里弄错了吗……?」
我再次翻过信封,原本黏在信封下的某样东西飘落地面。
「照片……?」
好像是制作时光胶囊时拍的纪念照,背面写著十一年前的日期和一年一班制作时光胶囊纪念。照片的角落有张毕业纪念册上没有的脸孔──大眼睛、白皮肤,像个柔弱女孩的男生。
喔喔,是这个家伙啊。
我想起来了。没错,一年级的同学里有他,矢神耀,那个总是在画画的小孩。皮肤白皙,视力很差,脸整个贴在空白笔记本上……好像在放暑假前搬家了,第二学期就不在了。因为他不太显眼,大家马上就忘记他。
不过,我还记得,应该说,我想起了他,因为我前阵子遇到过本人。没错,那家伙是矢神耀。因为按照点名簿上的顺序排座位,本来是我坐在前面的,但因为他的视力差,就换到教室前面的位子,所以我反而对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没错,他的背影的确是那个样子没错,笑的时候也是像那样子笑。就像照片上一样苍白──不过长相多了份男人味。
他搬家的话,就代表寄到这个住址他也收不到吧,通讯录上的地址是小学一年级时留的。
我凝视了一下他的信封。
「话说回来,那枝蜡笔……」
我收到哪里去了?蓝色的小蜡笔,感觉明明应该很重要,我却随便丢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我在书桌附近翻找了一会儿,不久后在笔筒底端发现蜡笔可怜兮兮地缩在那里,还好有找到。
我举起食指一半长的蜡笔,在灯光下看著,心想既然都要寄信了,不如也把这枝蜡笔一起寄过去吧。反正花费的时间都一样,只剩下一封了,用信封寄就好。为了一封信寄出整个饼乾罐,未免也太愚蠢了。
地址问母亲应该能问得到,先跟体验营的主办人联络,再问他矢神耀的地址,一定能顺利寄到他手上。
「……这世界真小呢。」
俗话说,井底之蛙不知大海,但我想青蛙一定明白井的狭小。不对,正是因为体会过世界的辽阔,才明白自己所处之地的狭小。我曾经跳到井外,因此现在才知道井的狭小。不过,我大概还不知道大海有多辽阔,所以从今以后,我要去了解。
没有航海图,也没有罗盘。
但是这样就好。
这样正好。
出发去航海吧,行遍这个宽广世界的各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