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以前就喜欢樱花色,削铅笔机的集屑盒里,总是充满像樱花花瓣的粉红色屑片。
*
我从小就立志要就读位于小山丘的小山美,当时我打算不管住在哪里,只要考上大学,就搬到学校附近一个人生活。
因为诸多原因,我没有上高中。十八岁的夏天,我一边打工一边考取高中同等学历认证,然后去美大类的补习班补习,同时去认识的雕刻家的工作室帮忙,隔年二月考大学。冬天进入尾声时,我顺利考上大学,便在大学附近租了一间附有厨房的小公寓。然后今年春天,我正式展开独居的大学生活。
不习惯煮饭和做家事费了我许多心力,但每天都充满新鲜事,让我兴奋不已。不论是学校的课业,还是在家的生活──都像是在填补不存在的高中时期那段空白一样,每天都过得很刺激,我的眼神肯定有如天真无邪的少年般闪闪发光吧。
尤其是大学生活,因为是自己选择的专门领域,能学习相关的知识技巧令人感到非常充实。我从小就接触画画,能从头从基础学习素描、色彩、设计等相关专门技术,我真心感到十分庆幸,而渐渐学会这些技能的真实感,也令我内心雀跃不已。
很久没有当学生,也让我感到很新鲜,而光阴似箭,飞快流逝。
时间来到五月,季节是初夏。
当正门的樱花完全凋谢,我也慢慢习惯大学生活时,我收到了一封信。
「要号召全班同学一起挖出来太麻烦了,就照班级通讯录的顺序传下去吧。」
我是在放完黄金周假期时收到那个信封,它混在老家寄给我的包裹里,好像是在一个月前寄到老家的。会知道我现在老家的住址,代表至少是我这几年所认识的人,但我一开始却想不起来寄件人是谁。
守屋时子。
片刻之后,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颤抖著双手,弯腰驼背拿著电锯的少女。
啊啊!是体验营认识的!
我想起了她,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寄信给我。我疑惑地拆开信封后,里面滚出一枝蜡笔,我不禁瞪大了双眼。
一枝用得很短的钴蓝色旧蜡笔。
我还以为弄丢了。去年秋天,我去熟识的工作室主办的电锯艺术体验营帮忙,那天在回家路上不经意地把手插进口袋时,却感受不到平常应有的触感。
我心急如焚,因为那是我和她唯一且最后的连系。只要我拿著它,就有「理由」非还不可,可是弄丢的话,我便失去与她碰面的藉口。我之所以没有寄还给她,大概也是这个原因。
「原来是她拿走的啊……」
我轻声低喃,因为太过安心而起了鸡皮疙瘩。
不能说是她拿走,应该说是她帮我保管。那么这封信应该是写关于这件事的吧──我原本是这么认为,但看来好像不是。接在蜡笔之后从信封中掉出来的,是一个更小的信封与一张纸(通讯录),还有一张写著注意事项与「要号召全班同学一起挖出来太麻烦了,就照班级通讯录的顺序传下去吧」字句,感觉挺费事的纸片。
请严守下述规则:
•只拿自己的,不看别人的(保护隐私)。
•不对他人的时光胶囊恶作剧(高中生不幼稚)。
•看完后,寄给通讯录上的下一个人(身为同学的义务)。
读到这里,我大概掌握了情况。
这是时光胶囊。
明明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我却意外地记得一清二楚。
虽然我读小山丘小学只有小学一年级短短几个月,但那段时期确实制作了时光胶囊,写信给十年后的自己。我也大概记得我信里写了什么,应该说,我忘不了制作时光胶囊那段时期同时发生的某件事,导致那时的事我记得一清二楚。
我想打开信来看,却突然觉得不太对劲。信封特别厚……?我拆开信封后,里面除了信笺,还装了另一个信封,我越来越觉得像是在打开俄罗斯娃娃了。
这是什么?
那当然不是我自己放进去的。也就是说,是有人后来放进去的……?信封上没有写名字,我翻过信封,看见背面封住开口所贴的贴纸后,身体僵住了。
那是一张不知是猫咪还是狸猫,老实说不怎么可爱的卡通贴纸。
我认识一个喜欢这种贴纸,喜欢到甚至会贴在书包上的女孩。
*
──有件事一直令我后悔不已。
小学一年级的第一学期,我在小山丘第六小学度过,那所学校在小山美附近。我只就读整整一个学期,那段期间,我跟一个女生交情很好。
若是硬要用美大生会形容的语汇来说,那女生有著一头乌黑的头发,以及如白瓷般美丽的肌肤,简单来说,就像洋娃娃一样。座号是一号,初春当时的座位是按照点名顺序坐的,所以她本来不会跟座号最后一号的我有所交集,但由于我从当时视力便很差,必须换到教室前方,于是我便坐到她前面的座位。
我们一开始的交集是樱花。
不对,直到最后都是樱花。
喜欢铅笔的我,和喜欢蜡笔的她,我们互相交换画笔,不厌其烦地画著樱花。即使春天过去,樱花凋谢,樱花树长出新芽,我们的眼中依然看得见绽放在枝桠前端的粉红色花朵,以及后方鲜艳的钴蓝色天空。
相对于神经质地只在空白笔记本正中央有限空间中写生的我,她是个画图自由奔放的少女。我因为视力不佳,无法将眼前的世界如实描绘出来,而她握住我的铅笔时,却在空白笔记本上挥洒自如。我只在空白笔记本的中央绘画,她则是大面积地使用纸面,自由自在地使用,有时甚至会超出纸面画到书桌上。世界在她的眼中似乎闪闪发光。
我们肩并肩画著呈现对比的图画,却依然持续画著相同的东西。交换彼此的樱花色色铅笔以及钴蓝色蜡笔,不停画著樱花和天空。
……不知道她之后过得如何?
曾经是个怎样的国中生?
曾经是个怎样的高中生?
现在又成为怎样的大学生呢?
──有件事一直令我后悔不已。
那年夏天,我和她吵架,没有和好就分开了,没有把向她借的钴蓝色蜡笔还给她。
*
父亲经常调职。
离开小山丘第六小学后,我辗转读了三所小学才毕业,国中则是两所。我在第二所学校遭到霸凌,因此辍学。
与她道别失败一事似乎在我心里种下阴霾,假如和别人建立好交情后,又得像那样分别的话──无论过程再怎么快乐,最后还是得带来那种痛苦的话,不如一开始就别成为好朋友。
道别不是件容易的事,又令人难受。小学一年级夏天的阴影,严重影响了我之后与人交往的观点。
从小学二年级以后,我便不交朋友,不断避免与人接触,只是默默地在空白笔记本上画图。我原本并非沉默寡言的个性,所以刻意压抑后,表现出来的都是尖酸刻薄的态度,周围的人立刻敬我而远之──尽管那原本就是我期望的。
无论去哪间学校都让老师担心,无论去哪间学校都遭人白眼。我画的画,缺少樱花色,不久后,甚至渐渐不使用其他颜色。
上了国中,我终于正式成为同学霸凌的对象。内向寡言,喜欢画黑白画,又戴著眼镜的转学生,再怎么掩饰看起来都不像是社交型的人物。同学一开始是抱著捉弄的心态──不久后则是含有明确的恶意对待我。保持距离很好,因为我希望别人不要理我;但霸凌肯定是与人相处的一种方式,姑且不论怎么霸凌,过程中都势必会与人产生「交集」。
我当然讨厌被霸凌,但真要说的话,我更讨厌与人产生交集。
当时的我,病态地拒绝与人产生交集,固执地催眠自己不能与人产生交集,无论是以什么样的形式──更别说是霸凌这种负面的交集了。
之后自己会成为茧居族,就某种意义而言可说是必然的。为了不与人产生交集,最简洁快速的方式就是将自己与外界隔离。
我原本打算留级,或是配合父亲调职而转学。
──不过,闭不出户就像是钻洞一样,会越钻越深。
过了一年,我不再拿起铅笔画画。
过了两年,何只是窝在房内,我甚至躺在床上几乎一动也不动。
然后,到了第三年,我终于钻到了洞底。照理说,那年春天我应该是高一生,而我终于领悟到自己快变成活死人。
也许我一直在期待洞底会有什么吧。
然而,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是漆黑一片。排除所有交集,一直往下钻的结果,只有我一人宛如活尸,用枯瘦的双腿站在不知是地面还是何处的上方。
想不起多久没碰的书桌上,摆著全新的素描本和钴蓝色蜡笔。抬头仰望自己钻出的洞,也能看见钴蓝色的天空。
当我总算爬出洞时,已经十六岁。
曾经跌到谷「底」的人,一辈子都摆脱不了自卑感、妄自菲薄、丧失自信这类负面标签的诅咒,自己给自己贴上的诅咒标签。
我窝在家里的期间,父母千方百计想带我踏出房门而拿来的各种物品,堆积在房间的角落。新画具、绘本、图鉴,以及体验营的传单……
我挑了个父母不在的日子,恍恍惚惚地走出家门,搭上许久没坐的电车。体验营本身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只是我在那里时隔三年与一个同辈面对面聊了天。
那种感觉──就像在盛夏全速奔跑后,将水龙头转向上方,大口喝水一样。远胜于味觉感受的快乐,更加原始的欲望获得了满足。
是我一直渴望的,与人之间产生「交集」。
*
矢神耀先生:
你好吗?据说十年后你已经成为高中二年级生。我完全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模样,你成为一个怎样的高中生呢?
现在还在画画吗?小学一年级的我,以后想读小山丘美术大学。十年后也是一样吗?如果是的话,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你还记得浅井千寻吗?
你还记得自己跟她吵架了吗?
搬家的事很早就决定了,但我却一直说不出口,拖到最后才说出来,结果千寻就不再跟我说话了,你还记得吗?当时我没有把她的蜡笔还给她,就带回家了。
小学一年级的我马上就要搬离小山丘,要是我无法鼓起勇气跟她道歉,我想拜托十年后的我一件事。
千寻一定会来小山丘美术大学,所以,到时候请把蜡笔还给她,然后,希望你代替我为那天的事向她道歉。
读完信后,有股感情从内心深处油然而生。就像拧乾吸饱颜料的抹布时,流出来的混浊颜色一样,想要立刻用水冲掉。
我自己最清楚自己的丑陋。
我甚至录下自己说话的影片来观察,所以比任何人都还更了解。
打算道歉而一直留存的蜡笔,不寄还给她留在手边的蜡笔。曾经离开我身边,却又因为奇妙的缘分而重回我手上,宛如在对我说:「好好还给她。」
我的确记得她说过她也要考小山美,应该说,我报考小山美的理由有一半是因为她。不过,老实说,我觉得很愚蠢。只有我记得跟她之间的约定,把蜡笔当成护身符,每天放在口袋──当我做这种没志气之事的期间,搞不好她早就忘记我,找到新的梦想也说不定。
她会不会和我上同一所大学呢?
「怎么可能嘛。」
我原本想要一笑置之,却事与愿违。
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小孩子的约定通常都是说著玩的。我根本不晓得她这十年来是否依然还在画画,是否依然立志报考小山美,是否仍旧记得我。
不过,既然如此──
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目不转睛地盯著从自己的信封中拿出的另一个更小的信封,宛如那是一只不知为何物的怪兽。我与长相丑陋的猫咪对视,那家伙像柴郡猫一样,露出邪魅的笑容……
虽然这么说对设计师很失礼,但我想应该很少女生会使用设计如此诡异的贴纸。
况且……如果这个时光胶囊有规规矩矩地按照通讯录顺序寄出的话──不对,就算不是这样,她也应该会第一个收到,因为她的座号是一号。
我希望那是她放的。
可是,又害怕那是她放的。
结果我没有勇气打开那封信。我将自己的信塞回信封,轻轻收进抽屉底下。
*
「小耀同学,你没有女朋友吗?」
学院的聚会上,有个同科的女孩这么问我。当时我已经喝光一杯中杯啤酒,有些神智不清。
我还未成年,其实不能喝酒。但上了大学,来到酒馆聚会,学长姊遵循社会意识不劝酒……怎么可能!至于会不会被逼酒那又另当别论,但学长姊在你隔壁大口喝著啤酒时,自己总不能喝柳橙汁吧。男人更是如此。
四月我尝到了酒的滋味,早就知道自己不胜酒力。一杯啤酒下肚便满脸通红,第二杯便口齿不清,依照喝酒速度不同情况会有差异,但基本上三杯下肚后会亮黄灯。我没有喝五杯以上的记忆,这并不是指我通常喝到四杯就会停止,而是如同字面上的意思,我喝五杯以上就会失去记忆。
「话说,你今天没戴眼镜耶。」
因为眼镜弄丢了,之后我便决定都戴隐形眼镜参加聚会。不过酒劲上来后,我的眼睛根本对不了焦,结果跟裸视没两样。
「你是哪位……?」
我神情茫然地询问后,她便嘟起嘴唇,皱起柳眉。
「听说你酒量很差,还真的是呢。」
「喂,石川,你最好别纠缠喝醉酒的矢神,尤其不要跟他谈重要的事,这家伙隔天全都会忘光光。」
一名男子从对面插嘴,我对他有印象,是同科的同学,叫境。我们都独居,家也住得近,经常一起吃饭。
「这样啊,不过,我还是先自我介绍吧。我叫石川,石川千寻,跟你同一科。」
「千寻……?」
我突然清醒,眼神立刻集中焦距。坐在我隔壁的,是个染了亮茶色头发,妆容精致的苗条女孩。我不由自主地凝视著她的脸,试图想在上头找出过去的「她」的影子。
「咦,怎么?我的脸上沾了什么吗?」
人称石川的那女孩,歪了歪头。
「啊,没有。」
我在干什么啊?姓氏不一样吧,而且,根本一点儿也不像。
「然后啊,关于刚才的问题。」
「咦?」
我伸手拿起手边的瓶装啤酒,倒进空酒杯,想要找回非我所愿而清醒的酒意。
「你有女朋友吗?」
我有些失手,把酒洒了出来。石川拿起湿毛巾帮我擦桌子,说:「我来帮你倒。」然后顺手帮我倒酒。
「……没有。」
「咦~~你看起来像有女朋友的样子呢。」
她露出有些狡黠的表情说。我耸了耸肩。
「我没上高中,国中也辍学了,所以我不怎么擅长与人交往,社交这类的事,我真的有障碍。」
「看不出来耶。」
「那是因为……我有付出一定的努力。」
我低声回答,啜饮啤酒,接近常温的金黄色酒精早已失去罪孽深重的滋味。我本来就不怎么喜欢喝酒,真要说的话,像是水果酒那类甜味的酒我比较能接受。但要是说这种话,会让学长姊和境觉得扫兴,所以我只好陪他们喝啤酒。
「这样啊,那其实还是可以约你啰?」
我将啤酒喝得精光,感觉酒意又返回了一些。
「什么?」
「我想看一部电影──」
之后石川说了什么,我记不太清楚了。
回家的途中,记忆似乎又再次启动。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来到大学的正门前。那里种了一棵大樱花树,四月中旬之前还盛开得极美,如今已长出绿油油的新芽。春天时分,有许多学生会来这里素描,似乎有老师每年都会指定素描正门的樱花当作课题。
当我恍恍惚惚经过樱花树前时,瞥见一名小跑步冲进夜晚校园的少女。比黑夜还深的黑色马尾,如白瓷般光滑的后颈……等我赫然回过头时,她已经从我的视野中消失,只留下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怎么可能嘛。」
我为何瞬间以为是「她」?真糟糕,我完全醉了。
回到家后我马上跑去喝水,然后一屁股躺上床。
醉意开始缓和下来,舒服的飘浮感配合著床垫的起伏,试图引诱我进入梦乡。
……不行,得冲个澡才行。
衣服染上了别人抽菸的菸味,以及一股奇妙的……甜味。
当我使出全力抵抗睡魔站起来时,「喀沙」一声,有东西掉落地面。
是信。
没有写上寄件人,用丑猫贴纸封起的小小信封。
千寻。
那是同名不同姓的人。
乌黑的马尾与白皙的后颈。
那也肯定是其他人。
这么,这封信呢……?
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拆开了信封。假如这是她放的,我想知道里面写了什么──这种根本的欲望,借著酒劲击溃了同时涌上心头「害怕知道内容」的恐惧。
致 十年后的你:
对不起,擅自打开你的信。好久不见。我是拿走你樱花色色铅笔的人,不知你还记得我吗?
今年正好满十年,于是我收到了时光胶囊。据说是因为懒得号召全部的同学,才按照通讯录上的顺序,轮流寄给下一个人。我的座号是一号,而你想必是最后一个收到的吧。也许你收到时,已经不是十年这个数字了。
我现在就读高中二年级,正在思考未来的出路。
你还记得我们以前的约定吗?因为你说要读小山丘美术大学,所以我也不甘示弱地说自己也要读那里(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可能一点都没有想读那里的意思)。但你没有嘲笑我,而是跟我打勾勾,约好一起读小山美,于是我决定认真朝这个目标迈进。
十年后的现在,我仍在画画。明明画技比当时还要成熟了,却觉得呈现出来的感觉不比当时好。当时的我喜欢蓝色,可是现在我不使用蓝色作画。
你拿走的钴蓝色蜡笔还在吗?
我的手在颤抖,是酒精作祟吗?不只这个原因,我想大概还有……
我慢慢抬起头,望向书桌。
紧握在手的期间,因为自己的体温而慢慢融化,越变越小的钴蓝色蜡笔,已经只剩随身碟大小的一半,但它确实还在那里。
静静地躺在那里。
──不对,我相信一定在你手中。
我手上还留著你的樱花色色铅笔,说是保管……有点不太符合情况,毕竟那天是我擅自拿走的。
我一直想要还给你,可以的话,我想当面好好还给你。
你知道小山美的正门前种了一棵樱花树吧?
要是我顺利考上小山美,我会在那里等你。
我决定每年只在樱花绽放的期间,在那里等你。
如果你已经放弃画画,没有打算报考小山美──而且已经忘记我和蜡笔的事情──就请你把这封信当作是寄错了,丢掉吧。无论如何,请你保重。
浅井千寻 敬上
「浅井……千寻……」
虽然我觉得把所有事情都推给酒精不太妥当,但我还是认为这大概也是酒精害的──我的泪腺变得脆弱,泪水滴滴答答地沾湿了信纸。
我怎么可能会忘记啊!
我如此想著。你根本不明白我惦念与你分开的事惦念了多久……
然后,我再次心想:
……不知道你之后过得如何?
曾经是个怎样的国中生?
曾经是个怎样的高中生?
现在又成为了怎样的大学生呢?
──好想见你。
这么想的瞬间,内心深处同时感到一阵刺痛,陷入一股再次被推下「洞」底般的感觉。
我曾经跌落谷底。
我曾经丢失重要的蜡笔。
即使没有经历过这些事,那天的事本来就错在于我。况且,只要我想见面,随时都可以去她家。我知道她家的住址,只要她没搬家,我随时都可以去见她──之所以没那么做,是因为我抱持著这种心态吧……
事到如今,我哪还有脸去见她。
无论如何,今年的樱花已经谢光。
不久,梅雨季节过去,夏天到来。当天空飘浮著积雨云时,我经常使用蓝色颜料描绘天空,湛蓝清澈的天空,是她以前喜欢的天空。由于房间实在太热,我将钴蓝色蜡笔收进冰箱,以免它遇热融化。
在叫苦连天,忍受著炎热的情况下,不知不觉季节已进入秋天。正门口的樱花树树叶也转红,不久后落叶掩埋树根,冬天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那一年,光阴似箭,时光流逝得飞快。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已是近年底的腊月,就快要过新年了。
明明总是想著她,脑海里却没有浮现见面的想法。明知自己是为了实现约定而来到这里,她可能也就读这所学校──到了关键时刻,我却裹足不前。
新年假期时我回了老家一趟,在那里度过元旦头三天后回来──然后在开学前一天发现异样。
彷佛受不了迟迟不肯行动的我而离家出走似地,蜡笔再次消失了踪影。
我记得在夏天时将它收进了冰箱。
然后就习惯了它不在书桌上,不过,当我睽违已久回到房间,突然打开空空如也的冰箱一看,却找不到蓝色蜡笔的踪迹。
我感觉自己瞬间铁青了脸,宛如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吞下了那枝蜡笔似的。它跑到哪里去了?什么时候不见的?除夕……我记得有大扫除过,因为暂时不在家,所以也尽量清空了冰箱。可是──
之后,我翻箱倒柜,查看所有缝隙,还是没有找到蜡笔。我不死心地跑到平常丢垃圾的地方寻找,调查垃圾车从哪里出发,最后甚至跑到垃圾场去,但面对堆积如山的垃圾,实在令我不得不屈服。
我带著忧郁的心情,迎接新年后的大学。
我至今还不确定她是否跟我就读同一所大学,但现在也没必要再确定了。过去从没在校园里遇见她,我想今后也不会遇到吧,这个念头就像春暖花开般逐渐扩大。
*
隔年,大学二年级的春天,我刻意不走正门。我心中仍存有想和她见面的微弱念头──但不想见面的心情却更胜一筹,害怕见了面她会讨厌我,何况小一时,我隐瞒她我要搬家的事,因此对她感到愧疚。
我的生日本来就很早,大概是同期里最早满二十岁成年的。自从能正大光明喝酒后,我经常喝得酩酊大醉,明明过去喝醉酒后发生一大堆糗事,我还明知故犯。酒量分明就差得要命,还一杯接一杯地喝到烂醉,周围的人都笑说别让我喝酒。
尽管酒伴繁多,我最常喝的对象还是境和石川。姑且不论家住得近的境,我和石川自从一起看过一次电影后,关系就变得有些奇妙。
大概是去年六月的时候吧,我们两人去看了知名动画电影导演当时上映的最新作品。然后像个美大生,自以为是地对背景美术、作画等事发表意见,这倒是挺有意思的,但重点在之后。
回家时,她要求我跟她交往。
我完全没有跟她交往的意思,因此吓了一跳。一问之下才知道,在聚会她第一次跟我说话之前,就经常在上课时偷看我。石川坦荡荡地大方承认她喜欢我的长相,她大胆的言论令我不禁笑了出来,但我拒绝了她。我没有告诉她,自己心系另一个同名不同姓的少女。
石川看起来并没有太伤心的样子……我想是吧。从那之后,她并没有明目张胆地黏著我,但有聚会时,她会若无其事地坐到我身边,也经常传讯息给我。过了将近一年,她还是这样,她看起来个性轻浮,或许意想不到地专情。当然,也极有可能是我会错意,但我直觉自己应该没有判断错误。
「咦,小耀同学?」
说人人到。我从后门走进校园,正要穿过一号馆旁时,与石川不期而遇。
「你最近好像常来这附近呢,你都从后门来学校吗?」
她似乎眼尖地察觉了。我们主修相同,上同一堂课的机会多,必然会往来同样的教室,她会察觉倒也是理所当然吧。
「算是吧。」
我含糊地笑著带过。
「你呢?下一堂上什么课?」
石川大概看得出我的意图吧,她并没有深究,而是闲话家常了一下便离开。分开后,我不经意地回过头,发现对方也回过头看我,向我挥手,我不自觉地也朝她挥手,但仔细思考过后,我觉得这种举动可能不太妥当。
境常在星期五来我家。
我们彼此会带酒闯进对方的家中,让对方提供下酒菜晚酌一番,应该说通宵。才大学二年级就这么狂妄,而且境才十九岁。因为我成年买酒没问题,所以他经常叫我跑腿,最近大多在境的家里喝。小山丘满街都是酒馆,但独居的学生口袋能深到哪里去。
「然后小葵她啊──」
喝酒时聊的几乎都是无聊的闲话,毕竟酒精下肚,还能聊什么正经话题。而且大多都是境在讲话,今天聊的是他最近交往的一个叫小葵的女孩。
境的女朋友一个接一个地换。他在系上也十分受欢迎,身边总是围绕了许多人,这家伙肯定没想过要窝在家吧。这世上确实存在著天生擅长社交的人,而我十分清楚自己并非那样的人。
「话说回来,你怎么样?」
我小口小口啜饮著罐装啤酒,怔怔地随口附和后,境把话题丢到我身上。
「什么怎么样?」
我已经口齿不清。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在家喝酒时,醉的速度比较快。
「我的意思是──」
境也已经满脸通红,他探出身子一脸想要听八挂的样子。
「你跟石川的进展怎么样了?」
冒出意想不到的名字,石川千寻。
「什么怎么样……」
我呻吟般地咕哝。虽然说的话跟刚才一模一样,但境大概也听出这两句语气上的差异吧。
「你知道她喜欢你吧?她长得还满可爱的啊。」
境知道我和石川之间奇妙的关系(好像是我喝醉酒说出来的)。
「我拒绝她了,在一年级的时候,我之前也说过了。」
「可是石川很明显并没有放弃啊,你们也约好下次要一起喝酒了吧?不要让人家怀抱希望啦,乾乾脆脆地斩断她的情丝。」
「你跟我说也没用啊。」
那么,只要拒绝她就好了吗?这样感觉也满冷漠的,我会这么想,是因为只考虑到眼前的事吗?可是,我早就拒绝过她提出交往的事了。那就更应该斩断对方的情丝啊──境是想表达这个意思吗?
「既然你们那么常两人出去玩,干嘛不在一起啊?」
境一脸受不了地问。感觉他之前也曾问过我这个问题,记得当时我好像也做出同样的回答。
「因为……不喜欢她?」
连用疑问句这一点都一样。
「你讨厌石川吗?」
「倒也没有。」
「不讨厌不就得了,搞不好在交往期间会喜欢上她啊?」
我露出奇妙的表情笑了。
因为我自己最清楚不可能会发展成那样。
「我觉得不会。」
不知为何,我非常确定。
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发现境目不转睛地盯著我的脸,露出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
「喔喔,我懂了。」
我感到疑惑。
「你懂了什么?」
境不怀好意地一笑。
「你有喜欢的人了吧?」
喜欢的人。
听起来好有青春感啊。
我脑海里的确浮现出一名女孩,不过,她的模样是十多年前小学一年级的样貌,我不知道她现在长什么样子,却喜欢她吗?
「境,我问你。」
我不假思索地低声问道:
「喜欢,是什么样的感情?」
「喂、喂、喂。」
境打趣地说:「这是什么偶像剧的台词啊?」
「我就是不知道嘛。」
我扔出空罐,残留在罐子里的液体飞溅出来,境大喊道:「你这个傻瓜!」
「喜欢就是想每天见到对方,想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跟别的男生说话会吃醋之类的,不就是这样的感情吗?」
境边用抹布擦拭地板边说。
「应该是你来擦吧!」
境把抹布扔向我,我呆愣地接住。
「……那就不是了。」
「啥?」
「如果每天想见面、想听到对方的声音,会吃醋,这种心情叫作喜欢的话,那我想应该不是。」
因为我,根本不想见她。
「你说不是,是什么意思啊?」
境问。我摇了摇头,不过,我对她不是那种感觉,而是更单纯、简单地……
「只是,想见她。」
我低声呢喃。
脱口而出后,我吓了一跳,因为这句话跟我刚才所想的自相矛盾。不过,听起来却像是真心话。
「但又害怕见她,所以不敢见她。」
我像是找藉口似地补充这句话后,似乎戳中境的笑点,他哈哈大笑地说:
「你这个症状啊,比喜欢还要严重,是爱啊。」
「少来了。」
「那你跟石川交往啊。」
「为什么最后结论会是这样啊……」
我打开新的罐装啤酒,大口大口地灌下肚──之后一如往常地失去记忆,所以不记得后来怎么样了。至少没有把地板擦乾净的印象。
*
我听说了一个奇妙的传闻,正门的樱花树似乎多了新的七大不可思议。
原本小山美就有七大不可思议──由于每年都会增加,其实根本不只有七个──说到有关加油添醋的校园奇闻逸事,自然不能少了它。尤其是正门的樱花树,光是这里恐怕就超过七个。每年一到春天,就会有一群学生抱著素描簿围在樱花树四周,但其中肯定有一名没有人认识的学生──大多是这种传说。
按照惯例,我都是在聚会上听境说来的,但这次有点像童话故事。据说最近反而有个连素描簿都不带的女生,经常伫立在樱花树下。她的肌肤白皙,头发乌黑,总是在樱花树下寂寞地凝视著远方。
「听说去年那女生也在喔。」
境压低声音说道。
「不过五月就消失了,然后今年又在四月出现。听说只在樱花绽放时出现,大概是在等人吧。」
听到这里,我内心感到局促不安,只在樱花绽放的季节出现的女生,在等人──?境越说越起劲,像是讲恐怖故事吓小孩一样地露出可怕的表情,探出身子。
「不过,如果只是这样的话,根本不会引人注目吧?怪就怪在那女生总是拿著色铅笔,一枝跟樱花一样的粉红色色铅笔──」
*
之后,我比以往更极力避免经过正门,不断祈祷樱花赶快凋谢。就算不祈祷,其他地方的樱花也几乎慢慢凋谢,想必不久后,正门的樱花也会全部谢光吧,即使如此……
我已经失去和她见面的理由。
不对,当我还保有那枝蜡笔时,和她的心情是一样的。这十年来,我没有把蜡笔还给她,我不想还,因为感觉要是还了,我和她之间的连结就会消失。现在的我没有自信和现在的她产生新的连系,所以才像是紧抓著早已过于淡薄的以前的连结──不对,事实上我的确是紧抓著不放。
不想见她,想见又不敢见,但还是好想见她,即使是现在也一样。
「……可恶!」
在我举起手边室内灯的遥控器,想要扔向地板的那一瞬间──
「叮咚!」电铃声响起。
来访者是石川和境,看见他们手上各提著装满碳酸酒和罐装啤酒的塑胶袋后,来访的理由便不言而喻。下午五点,时间感觉有点早啊。
「今天是星期五嘛,反正你也很闲吧?陪我们喝酒吧。」
境笑著说,但他从未不事先联络就要我陪他喝酒。这次突然不打声招呼就过来,还带著石川,我再怎么迟钝似乎也能察觉他的意图。
话虽如此,我正好想喝酒,自己送上门的酒,诱惑力挺大的。我心想反正境也在……就让两人进门了,这一点已经正中境的下怀。
不久后,境说他有急事什么的便离开我家。这时我已经一如往常地酒酣耳热,石川也喝光了第二罐,于是我便回答:「了解~~」然后目送境离开,结果我们两人一罐接一罐地喝著剩下的酒。
石川的酒品也颇差的。
「然后呀,教授啰嗦得要命,说我素描画得一塌糊涂~~」
酒是喝了不少没错,但喝的速度太快,似乎醉得也快。在家喝酒的缺点是很难用金钱来制量,我跟朋友去酒馆喝酒时,基本上都不会选择喝到饱(想要喝够本的穷学生悲哀的个性,跟酒量差的我气恰恰好不合),大概两小时左右,喝个三、四杯就散会。因为不是喝到饱,就会考虑荷包,精打细算。但是在家喝酒的话,罐装碳酸酒一罐顶多一百二十圆。
「石川,你喝多啰。」
虽然我也没资格说人家,但我抢走石川打算再开一罐的酒罐,要是她醉倒在我家也很麻烦。最好在酒醒时彼此都没有产生误会。即使喝醉酒,我的头脑仍旧保持这点理性。
「少啰嗦,把酒还我。」
石川从我手上把酒抢回去,「噗咻」一声拉开拉环,酒大概已经不冰了,但她还是直接拿起酒罐「咕噜咕噜」地喝下肚。
「你这样很没有规矩喔。」
「泥也喝啊!」
明显是喝醉了,我苦笑著将她硬塞进我手中的罐装啤酒放到一旁。
「搞什咪呀,你这样很没劲耶……」
──我搞不好是第一次看见石川酩酊大醉的模样,当口齿不清的她倒在地板上时,我心想不妙,错过时机了。早知道在境离开我家时,我们也跟著出去外面就好了,在店里喝的话,石川也不至于喝得烂醉如泥。
「话说,泥到底觉得偶怎么样呀?」
看吧,我就说吧,石川终于开始失去理智。
「什么怎么样……」
我想起境问我同样的事,我也回答同样的话,在嘴里含糊地说出这句话。
「现在只有我们两个。」
「是没错。」
「而且我还喝醉了……」
她还想再喝,我急忙拿起酒罐,这次放到远处,不让她抢回去。
「我说你喝多了,会没办法回家喔。」
「我不回家~~我要住这里,我今天要在这里过夜~~」
「境倒是可以,但你不行,别再喝了。等你酒醒,我送你回去。」
石川摇了摇头,看著我露出奇怪的笑容,感觉像是其实想摆出别的表情,但是那样太可悲了,所以硬挤出笑容。
「小耀同学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啊,我一年前也说过了。」
话说回来,石川不是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
「那让我住下来嘛!让人家住~~下~~来~~」
石川倒在床上,胡乱挥舞手脚。我的眼神不知道该摆哪里,只好捡起空罐,摊开垃圾袋,一个一个装进去。
「……人家都给你那么多机会了,你还不为所动,很伤人耶。」
大概是自言自语吧,这句话说的很小声。
一瞬间,遥控型的天花板灯突然熄了。话说回来,我在按下对讲机应门时,把遥控器放在床上了。
即使昏暗,在月光的照射下还是隐约可看见房间里的情况。石川闹别扭似地蜷缩在床上,不知是故意按下遥控器,还是转身时不小心按到开关的。
「石川,遥控器。」
当我迈步走向床铺的瞬间,踩到了什么东西。
响起「噗咻」的讨厌声音,是某种东西被我的体重压迫,发出飞溅而出的声音。是酒罐吗?但我根本无暇思考这种事,我失去平衡,双手撑在床上。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以极近的距离与石川对视。
这姿势如果被人看到,一定会以为是我推倒石川。
「哇喔~~你好大胆喔。」
石川打趣地说。
「不是啦!」
我急忙想要否定。石川嘲笑我:
「我知道啦,你只是跌倒了对吧,抱歉,你要拿遥控器吧,遥控器……」
她的态度反而点燃了我的某种情绪。
我抓住石川打算伸出去的手。
反正那女孩也不可能明白我的心情,不如就算了吧。境说了,石川是个好女孩,为什么不跟她交往,交往后搞不好会喜欢上她。
我将脸凑近石川的脸,一身酒臭味。不过,感觉有种香甜的味道。
「……小耀?」
我想说些什么。
嘴巴一张一合地动作。
我与石川的距离近到快要碰到彼此的鼻子,然而我却无法再往下移动。等我意识到的时候,视线已然模糊,石川困惑地问我:「你在哭吗?」我连忙擦拭眼角,但泪水似乎已经滴落。
「……抱歉。」
「我完全没事,甚至连碰都没被碰一下。」
石川笑了,虽然在笑,却是一脸受伤的表情。
「感觉酒意全消了呢。」
她开玩笑地说。她说的确实没错,所以我也跟著微微一笑。
「……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
我们重新开喝,不过是喝无酒精饮料。
「你有喜欢的人吗?」
她终于还是发问了,我想石川应该很害怕提出这个问题吧。
「……没有。」
我发出细小如蚊的声音回答后,石川朝我扔出空罐。
「你说谎的技术真差。」
石川笑道。
「虽然难以启齿,不过我觉得我有权利知道。」
我抬起头。
老实说,初次见面时,我觉得她是个轻浮的女生。但经过无数次和她出游、喝酒,曾拒绝过她一次,她还一直喜欢我──无法喜欢上意外专情的她,或许就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吧。
我的唇瓣轻易地吐出至今从未对任何人提起的话语──
「……正门樱花树的七大不可思议。」
石川瞬间皱起眉头,然后捶打了一下手心。
「樱花色铅笔女孩?」
樱花色铅笔女孩,这个名字有点好笑。
「没错,那大概是我认识的人。」
石川点点头。
「……这样啊,是个漂亮的女孩喔。」
「你看到她了?」
「嗯,毕竟都成了传闻嘛。」
石川总算露出强颜欢笑的表情。
「你喜欢那个女生吗?」
照话题的走向来说,也难怪她会这么问。
「……应该是吧。」
「你不确定啊?」
「让我想想。」石川苦笑著盘起双手说:
「跟那个人在一起很开心,会心跳加速。会在意对方的一举一动,想要了解对方的一切。想见对方。不想被对方看见自己难堪的一面,希望对方看见自己可爱的一面。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她笔直地盯著我的眼睛说:
「脑袋想的全是那个人的事。」
「……这是什么意思?」
「喜欢的定义啊,有说中其中一项吗?」
喜欢的定义,这句话真不错。
因为没跟她见面,所以几乎没说中,但倒是说中了一件事。
「……嗯。」
这一年来,我脑袋里想的都是她。
她说的,跟境说过的没什么两样。不过,不知为何,这次我自然而然地便认同了她的话,大概是因为出自石川的嘴吧。
「嗯,我喜欢她。」
即使经过了十年之久,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始终喜欢著浅井千寻。
「我明白了。」
石川简短地说:
「那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
她虽然面带笑容,眼睛却感觉红红的。当我惊慌失措,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她时,她像是先发制人地拍了拍自己的双颊。
「今天境跟我说了,无论如何,把答案问个明白再说。我自己也是,明明被你甩过一次,还死不放弃,真是抱歉。」
我早猜到是境指使的,但看来我猜错了他的意图。我还以为他想要乱点鸳鸯谱,硬把我跟石川凑成一对,但并非如此。
「我想那女生今天也在喔,听说她星期五都待到很晚。」
我望向时钟,晚上九点。
「不会吧,都已经这么晚了……」
「她一定在。如果她等的人是你,大概也很专情吧,我相信她一定还在。所以小耀!去找她吧!」
石川推了一下我的背,我踉踉跄跄地站起来。
我回过头,石川把脸撇向一旁,挥著手叫我快去。
不过,要见她的话,我必须拿一样东西去才行,但我已经把它弄丢了──
在我犹豫不决地穿上外套的时候……
口袋里有东西微微跳了一下,那是我新年时穿回老家的牛角扣大衣的左边口袋,我将手伸进口袋,那个小东西跳进我手里。
我伸出紧握的拳头,放到眼前张开一看,屏住呼吸。
是一枝钴蓝色的蜡笔。
手中的蓝色反射著淡淡的光芒,像是在表达「你总算想行动了啊」。
我不记得回老家时将它放进了口袋,是下意识这么做呢──还是蜡笔真的自己离家出走,刚刚才回来?无论如何,我已经没有理由再逃避。
「石川,谢谢你,我去去就回。」
我简短地向她道谢,套上帆布鞋,冲出玄关。
我奔跑著。
奔跑著。
奔跑。
夜风吹来的樱花花瓣,轻抚我的脸颊,飘向背后。刚才的花瓣是从那棵樱花树飘落的吗?是最后一片花瓣吗?我祈祷著,希望樱花还不要谢光。
从家里到正门的最短距离,徒步也要花将近十五分钟,我用跑的,应该花不到十分钟吧。
即使如此,看见樱花树后还是自然提高速度。这么晚了,四下无人的樱花树下堆积了许多花瓣,花瓣已经几乎谢光了,但树枝上仍然残留一部分的花朵,就像点上零星的樱花色颜料一样。
樱花树下空无一人。
我气喘吁吁地环顾四方,但除了如小型风滚草般在地面滚动的花瓣外,没有其他会动的东西。
也许真的是七大不可思议吧。
我上气不接下气,怔怔地想著:
我擅自断定她就是浅井千寻,但真的有那个女生存在吗……
「……矢神?」
我心跳加速。
慢慢回过头。
看见了「她」。
长大成人,还残留著幼时面貌的她。
我想像过千百次长大的千寻。
她乌黑的长发和白皙的肌肤丝毫没有改变──两人四目相交后,我反射性地移开视线。
「呃……」
「啊,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吗……」
「没有,你应该没认错,我是矢神,矢神耀。」
我无法得知她的反应,因为我还不敢看她的脸。但是我听到她大声吸气的声音,并且强烈感受到她深思熟虑、欲言又止的心情。
「我……是千寻,浅井千寻。」
「……嗯,我想也是。」
我不敢和她对视,看著一旁回答。
「哇啊,那你真的是矢神啊……你长高了呢,几公分?」
「一百七十五……」
「比我高十五公分耶……」
这是什么对话啊?
好久不见了,不对,何止好久,是十多年没见了,为什么我得瞥开视线跟你聊我的身高啊。
「感觉好害羞喔。」
千寻发出笑声,声音跟当时一模一样。
「你是什么时候收到信的?」
我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信,后来才想通她是在说时光胶囊。
「……去年的五月吧。」
「这样啊,所以去年才没见到面呢。」
她认为只要我早点收到,就一定会去见她,我对这件事感到莫名地内疚,更不敢抬起头了。
「矢神,这个。」
她的手突然伸到我眼前。
白皙的小小掌心中,放著一枝樱花色色铅笔,宛如飘落在雪地上的樱花花瓣。
我将手伸进口袋,递出变得短小的钴蓝色蜡笔后,听见她的笑声。
「你果然还留著。」
我终于抬起头,与千寻面对面。
心脏好似快要破裂。
啊啊,果然是你。
境和石川所说的话,我现在似乎全部都理解了。
──喜欢就是想每天见到对方,想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跟别的男生说话会吃醋之类的,不就是这样的感情吗?
──跟那个人在一起很开心,会心跳加速。会在意对方的一举一动,想要了解对方的一切。想见对方。不想被对方看见自己难堪的一面,希望对方看见自己可爱的一面。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脑袋想的全是那个人的事。
没错,我一直很想念千寻,想看到她的脸,想听到她的声音,担心她是不是已经有了男友。跟她在一起会心跳加速,紧张得不敢看她的眼睛,但我想要了解现在的她。不想让她知道过去懦弱的自己,希望她看见我画画的技巧变得远比以前还要好。
然后,我无时无刻都在想著她。
我喜欢她,我最喜欢浅井千寻了。
「你终于肯看我了。」千寻莞尔一笑。
「以前总是直勾勾盯著我看的男孩,变得腼腆了呢。」
我也跟著她笑了,终于能绽放出笑容了。
*
矢神耀先生:
你好吗?据说十年后你已经成为高中二年级生。我完全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模样,你成为了一个怎样的高中生呢?
现在还在画画吗?小学一年级的我,以后想读小山丘美术大学。十年后也是一样吗?如果是的话,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你还记得浅井千寻吗?
你还记得自己跟她吵架了吗?
搬家的事很早就决定了,但我却一直说不出口,拖到最后才说出来,结果千寻就不再跟我说话了,你还记得吗?当时我没有把她的蜡笔还给她,就带回家了。
小学一年级的我马上就要搬离小山丘,要是我无法鼓起勇气跟她道歉,我想拜托十年后的我一件事。
千寻一定会来小山丘美术大学,所以,到时候请把蜡笔还给她,然后,希望你代替我为那天的事向她道歉。
*
「抱歉。」
樱花树随著夜风摇曳,沙沙作响。
将仅剩的花瓣吹散到春末的天空。
「当时,我说不出我要搬家的事。」
「不会,我才要道歉,擅自拿走你的铅笔。」
我从她白皙的手掌上拿起樱花色色铅笔,然后把钴蓝色的蜡笔轻轻放在她的掌心。变得短小的蜡笔,仍然在她的掌心上呈现出鲜艳的春季天空之蓝。
「变得好小喔。」
「抱歉,不过不是我用掉的。」
「没关系,蜡笔会融化嘛。我反而要谢谢你……就算变得这么小,还是好好保存著它。」
她的眼睛是不是有些湿润?
我发现她微微低著的头上,黏著粉红色的碎片,于是我伸出手。手指轻轻碰到她的头后,千寻反射性地抬起头向后仰。
「怎、怎么了?」
「这个。」
我面带笑容,给她看我食指和大拇指捏著的东西。
「黏到你头上了。」
是樱花花瓣,大概是从上方飘落下来的吧。几乎一朵樱花都不剩的樱花树,所飘落的最后一片花瓣。
千寻瞪大双眼,突然嘻嘻笑了出来。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起以前也曾发生过这样的事。」
然后她戏谑地抬起视线说:
「你的指甲,跟樱花的颜色一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