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我非常怀念童年时平静度过的那些日子,尤其是在傍晚时分常玩的那些游戏,最让人感到愉快。那时候我特别喜欢初夏的傍晚,看着夕阳把云朵染成淡红色后,夜幕渐渐低垂,想到该回家却又依依不舍。我很喜欢和阿国一起玩,玩捉迷藏、蒙眼睛、一二三木头人以及跳房子等游戏。阿国常常会拢起刘海,让风吹在微微出汗的前额,问:
“接下来要玩什么呢?”
我也用衣袖擦擦汗水,答道:
“我们来玩‘笼子笼子’的游戏吧!”
说着我们开始唱起这游戏的歌。
“笼子、笼子,笼子里有一只鸟,什么时候才可以飞出去……”
雨后,杉树篱的杉树低垂,嫩芽上的水滴闪闪发光。当我摇动杉树篱时,嫩芽上的水滴瞬间就散落在地的样子,经常让我觉得很开心。不过,一下子工夫嫩芽上又产生新水滴。
我们经常玩耍的地方的角落有一棵大合欢树,树上盛开着熊熊燃烧般的大红色花朵。傍晚,当合欢树的叶子不可思议地进入睡眠状态,大蛾就会飞过来,振起褐色的厚翅膀,在花与花之间不断飞来飞去,那模样真是令人不舒服。听说合欢树被人一摸,就会露出发痒的样子,有一次我和阿国不停地摸合欢树,摸到连自己的手掌都脱皮了。随着被夕阳染红的云朵渐渐变黑,悄悄躲起来的月亮也慢慢明亮时,我和阿国就会望着温柔的月亮一起唱歌。
“月亮你几岁呢?十三夜七小时,那你还很年轻……”
阿国用双手比成眼镜的样子,告诉我说:
“这样子看月亮,就可以看到一只兔子在捣麻糬。”
我也模仿她用双手比成眼镜的样子看月亮。我想象在那圆滚滚的国度里,有一只兔子在捣麻糬,这让我这个天真无邪、充满好奇心的孩子有一种无上的喜悦。月光明亮时,我们会互相追影子,玩踩影子游戏。直到传来大阿姨的呼喊声:
“快回家吃晚饭了!”
当大阿姨过来带我回家时,我会牢牢站住不让她带走。不过,她会故意边踉跄边说:
“我拉不动你,我拉不动你。”
这样半哄半骗把我带回去。当阿国听到大阿姨对她说:
“明天还要跟他一起玩哦。”
就会说再见,然后边踏上回家之路,边大声唱道:
“青蛙叫,该回家。”
我也依依不舍地跟着她大声唱歌,就这样彼此交互大声唱着歌,直到回到各自的家中。
32
如此安稳的日子里,突然发生一件对两人来说不得了的事情,那就是我们都八岁了,已经到了非上学不可的年龄。有一次大阿姨曾背着我到学校,给姊姊送便当,所以我知道学校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因此,我认为自己怎么能到那个到处都是些看起来就一副坏心眼的孩子的地方呢?每天晚上,当我在客厅把玩具箱的玩具搬出来玩时,父母就执拗地跟我说明应该上学的理由。不过,每次我都顽固地拒绝。母亲常说不上学就无法出人头地,我顶嘴说自己不想出人头地;父亲说不上学就不让我住在家里,我回说我要跟大阿姨带着玩具箱离家出走。当时父母对我的强辩,乃至我这个病童的苦苦哀求,根本就是一笑置之,完全不当一回事。随着开学日的接近,严词逼迫的情况也越加激烈,每天晚上我都可怜兮兮地哭一阵,才由大阿姨陪着睡觉。不管我的心情如何,父母还是为我买了一个新书包、硬纸铅笔盒、大楷毛笔等整套的文具用品。虽然姊姊们都很羡慕我,但对我来说,这些东西都不是我想要的。除了那只犬神君和“丑红”附赠的牛玩偶外,我什么都不要。当时我认为只要在外头能够跟阿国玩,在家里能够跟大阿姨玩“果子朝哪个方向”的游戏就好了。所以我对于父母为什么不懂我的心情,一直要逼我去上学,感到非常疑惑。
有一天,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就把这件事告诉阿国。没想到阿国回应说:
“我也是每天被骂。”
看样子我的朋友也因为不喜欢去上学而苦恼,于是我们坐在李树下,互相诉苦,互相安慰。当我们各自要回家时,阿国对我说:
“我绝不去上学,所以希望你也不要去上学。”
我和她坚定相约不去上学,然后才返回家门。
33
开学日终于来了。我从早上就开始抗拒去上学,反复喊道:
“阿国不去学校,我也不去。”
晚上,我被父母硬从卧室拉到客厅。虽然他们半威胁半哄骗地企图说服我,我仍然坚持不上学。于是,哥哥走过来,一把揪住我的后领,用我不懂的柔道技法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扔到榻榻米上,又赏我好几个巴掌。大阿姨大声喊道:
“怎么可以这样对付一个病弱的孩子!怎么可以!”
然后又说“我会好好劝他”,就赶紧把我带回卧室。
当时哥哥在高中学柔道,因此隔天我的脸颊都肿起来。我整天不吃饭躲在卧室,大阿姨很担心,把供奉祖先的供品偷偷拿来给我吃。那天我突然发高烧,原本就神经质而不易入睡的我,这下子更睡不着了。大阿姨非常担心,整夜一边念经一边照顾我。这样过了四五天,都没人强迫我去上学。不过,等我恢复健康,不再头痛也没发烧后,当晚家人又开始来逼我去上学了。我依然下定决心坚持己见,因为阿国不上学,我也不去上学。这次我倒没吃到什么苦头,他们只问我:
“那么,如果阿国去上学的话,你也一定会去上学吗?”
我坚定答道:
“那我就一定会去上学。”
隔天,大阿姨背着脸色苍白的我,走到快要放学的学校大门口附近。那里离学校大约一百六十米而已。铃声响起后,就看到学生陆续从校舍走出来。我竟然在那群学生当中发现阿国抱着书包开心地走过来,大阿姨称赞她,她也扬扬得意地告诉大阿姨学校的生活。我在大阿姨的背上看到这种情形,心想阿国实在太过分了。那天晚上,我无可奈何之下只得答应去上学。
翌日早晨,我穿上和式礼服,跟随父亲一起到学校。父亲带我进老师的办公室,那里的玻璃拉门壁橱上有地球仪、鸟和鱼的标本,以及很多我不曾看过却很感兴趣的动物挂图(不过这些动物的名称,后来我都知道了)。父亲详细告诉老师我头脑迟钝、身体孱弱、个性胆小等,让我觉得很丢脸。老师边听边点头直盯着我看后,以温和的语调问:
“你今年几岁呢?”
“你叫什么名字?”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你家在哪里?”
老师问了我很多问题。不过,这些问题我在家里都已经练习过,加上没想到老师竟然那么温柔,我也就心安了,所以很轻松地一一回答。父亲说我头脑迟钝,老师可能觉得我是个小白痴,才会问我那么多问题。但他接着说道:
“他的头脑没问题。”
因此我便被准许入学。那一天,我们在学校只办了这件事就回家了。回到家后,姊姊教我在学校如何行礼,如何勒紧书包的金属卡等杂七杂八的事情。翌日,我戴着樱花徽章的帽子,把拿不习惯的书包斜背在肩膀上,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被大阿姨牵着手上学去了。被人家看到自己不习惯上学的模样,让我感到很丢脸,同时也害怕未知的学校生活。我自觉小小的心灵受到伤害,因此只是一味盯着自己的脚尖,跟着大阿姨走到学校。后来姊姊带我进教室,叫我坐在最前排。我被编入的班级是寻常小学一年乙班,听说乙班的学生都是一年级学生中的年尾小孩,或是头脑比较迟钝的孩子。
34
由于在我进入学校时,其他孩子早已习惯学校的生活,因此除了我之外,没有人像我这般胆小,大家都为所欲为地大声吵闹。没多久,我觉得那个上下课的铃声,听起来好像近在耳边,而且声音震到我的耳朵深处,让我觉得很厌烦。姊姊说下课会来看我,大阿姨约好在教室外等我放学,便走出教室了。我在教室里孤独无依,提心吊胆地环视四周,发现尽是些看起来力气很大、心眼很坏的家伙,他们还露出奇怪的表情直盯着我看,我畏缩地只敢看着书桌。这时,我们的班主任古泽先生进入教室,他的脸上长满麻子,看起来很可怕。实际上,他是一位亲切温和的好老师,所有的学生都喜欢他,经常古泽老师长、古泽老师短地叫个不停。老师教导的内容与大阿姨给我看的那些以“小猫喵喵喵、小狗汪汪汪”等动物叫声为主的绘本,以及“筷子、书本、桌子”等以身边物品名称为主的绘本不一样,不过也不是很难理解,所以我只顾盯着老师那一头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白发。不久,下课铃声响起。所有教室里的顽皮孩子一齐冲出,在操场里的藤花棚下玩跳青蛙、捉迷藏,还有扮演将军与部下的游戏等。一直以来,我除了阿国的家和附近的小小天地之外,根本不知道其他的世界,所以看到这种景象,眼花缭乱到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站在一旁看着大家玩。不久,姊姊的同学也好奇地陆续跑来我身边,我很快就被她们围绕,她们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故意说些好听的话,然后接二连三问些大人常问的问题,包括我的年纪、我的名字等。我这个胆小的可怜人,就像被一群雌豹袭击的笨驴般害怕,一直垂着脸只会摇头而已。很不幸刚好有一个老师走过来,突然紧紧握住我的带子,“嚯!”地吆喝一声,用力把我高高举起。一瞬间,我从早上就强忍在眼中的泪水一下子全喷了出来,不但吓得两条腿晃来晃去,还放声大哭。老师大吃一惊,说道:
“糟糕了!对不起!”
于是赶紧把我放下来,用手帕帮我擦眼泪。听姊姊说,原来那个老师是姊姊的班主任,只是想逗我开心,所以姊姊叫我下次再碰到这种情形不要哭。我知道事情的缘由后,心想下次一定不会哭了。不过,老师好像很后悔,恐怕再也不敢把我举起来了吧。
下一堂课是书法课,整间教室里闹哄哄的,有人把砚台打翻而大哭,也有人在练习簿上画糯米团子而被老师骂。后来古泽老师好像忘掉一切麻烦似的,只是敲敲自己的腰,抓起一个又一个学生的手练习写书法。我被满是粉笔灰的老师的手抓起手写毛笔字时,身体开始畏缩,手也不自主地发抖。所以老师要我同一个字写好几次。由于太过刺激和不习惯那些功课,我感到既头痛又恶心,那天便提早回家了。回到家,大阿姨用冷水袋冰敷我的脑袋,说:
“你好棒!好棒哦!”
说完就从木制枕头的抽屉里拿出一根肉桂棒给我。姊姊称赞我,并且做了一个装有护身符的小珠珠袋送给我。不久我的身体好转,家人也都称赞我好棒、好棒。下课后,我跑到阿国家,阿国的家人也对我说:“你好棒!好棒哦!”所以我也自认好棒而扬扬得意。
35
几天后,只需要有人陪我到校门口,我就可以自己一个人在学校度过。大阿姨把我喜欢的点心放进文蛤壳里,再以红色纸带绑上,等我放学回家,她就从佛坛的抽屉里拿出来,任我随意挑选一个自己喜欢的点心。不久,我被重新编到甲班。甲班的孩子围绕着我这个从乙班转进来的新同学,窃窃私语地议论纷纷。其中一个同学发现我的书包上有哥哥写的德语,喊道:
“哎哟,这里有英文字耶!”
他先挤到我身边,其他同学也很感兴趣地看着我。他们问我这个字是什么意思,我就依照哥哥告诉我的回答说是我的名字。有位同学虽然露出羡慕的眼神,但他却说:
“可恶,你们看,这家伙明明是日本人,却写个西洋人的名字。”
另外还有一个同学发现那个装着护身符的袋子和铃铛,就用他那脏兮兮的手乱摸,让我把玩。装着护身符的袋子上有淡蓝色和白色小珠子做成弁庆缟*的图案,铃铛上方则有金钟图案,紫色穗子还系着小玻璃葫芦。那家伙问我为什么要带铃铛,我回答说假如我迷路的话,大阿姨听到铃铛声,才容易找到我。听完我的回答,大家都露出轻蔑的表情而面面相觑。后来,他们不小心把护身符袋子上的小珠珠给扯断了,我忍不住哭出来。大家一看闯祸了,赶紧各自溜开,站在远远的地方担心地说:
“不是我哦!不关我的事哦!”
[*注:以两种颜色编成的方格图案。]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没人帮我忙,又不敢大声哭,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凝视散落的小珠子而抽泣。就在这时,恰巧姊姊走过来,我突然悲从中来,便放声大哭。他们怕被我姊姊骂,边躲藏边搞笑地说:
“爱哭鬼!毛毛虫!把它夹起来扔掉。”
姊姊安慰我说回家后会再做一个给我,还帮我擦干眼泪和鼻涕。不久上课铃声响起,姊姊说下课还会再来就离开了。那群顽皮的同学躲在教室外面偷偷看,等到姊姊一离开,便进入教室,围着我喊:
“爱哭鬼已经笑出来了。”
还边说边跳边旋转。
新班级的班主任是一个留胡子、叫作沟口老师的人。他跟古泽老师一样,也是一个好像天生就为照顾孩子的好人,尤其特别关注我这种老实人。
有个姓岩桥的同学和我共用书桌,他家是卖屋瓦的,也是个淘气鬼。这家伙在桌子上二分之一的地方以铅笔画了条线,假如我不小心越过那条线,他立刻以手肘撞我,或把鼻屎粘在我手上。岩桥很喜欢在课堂中跟我说话,虽然我很讨厌那样,还是勉强应付他两句。没想到恰巧被老师发现我们上课时说话,就把我俩的姓名写在黑板上,还在姓名上方画一个黑圆圈。岩桥一看到这样,突然趴在石盘*上哭起来。我完全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只是傻愣愣地看着老师。下课后,姊姊来教室找我,笑着说:“你上课时跟同学说话,对不对?”我怀疑到底是谁告诉她的,但也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什么坏事,就强辩道:“我绝对没有跟同学说话。”姊姊反驳道:“虽然你想隐瞒,可是你看看自己姓名上方被画了一个黑圆圈。”这时我明白那个黑圆圈代表做了坏事,突然感到很悲哀。
[*注:石盘为附有木框的薄岩石板,上面画有方格子,可以擦拭,用来练习写字之类。类似于现代小黑板的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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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桥很喜欢用红铅笔在课本上乱涂鸦,例如:在一个警察从火灾现场牵着迷路孩子的手走出来的插图中,他会在哭泣孩子的背后画上放射状的强烈背光,警察的眼睛被他涂得很大,大到好像就快破裂。他还在石盘上画独眼小鬼和三眼小鬼,然后对我发出“嘿、嘿、嘿”的笑声,故意要让我看到那些图。由于黑圆圈事件,我再也不想回应而有意忽视他,他竟在书桌紧握拳头摇晃,怒目看着我。下课后,他对握紧的拳头哈气,准备上前殴打我,我赶紧逃到走廊躲起来。这时,同班有一个脸红通通、全身脏兮兮的同学走过来,对我说道:
“送你一个好东西。”
他要我把手伸出来。我心想他可能要欺负我,但又很害怕,只好乖乖把手伸出来。没想到他竟然把两三颗红色果子放在我的手掌上。我根本不想要这种东西,可是因为他是好意想让我开心,所以就露出微笑对他说:
“谢谢!”
直到五六年后,我才知道那是学校后面的美男葛(又称实葛,即日本南五味子)的果实。由于他的脸红通通,所以被取了一个“猴脸少年”的绰号,又因为他的名字叫长平,所以大家都称他“チョッペイ”*,他是位于传法院**大门前的一家鱼店主人的儿子。从此以后,他成为我唯一的朋友。其实,我总是尽可能地不跟他说话,不知为何他老是抓住机会一直要跟我说话。有一天,他怂恿我道:
“等一下上课的时候,我们一起去上厕所吧!”
[*注:长平的读音原本为チョウヘイ,变音后则指一种头盔状的头巾。]
[**注:传法院,浅草寺僧人的居所。]
我回答:
“我不想被老师骂,所以不想去。”
没想到他面露凶样,咬牙切齿说道:
“不想去就算了,那就去当由兵卫*的儿子吧!”
[*注:即梅泽吉兵卫,为抢夺钱财而杀害孩童,最终被处刑的坏蛋,后来成为净琉璃戏曲中的一个角色。]
我只好急忙答应道:
“好、好、好。我去,我去。”
他的心情立刻转好,说道:
“你只要跟着我做就可以了。”
上课开始不久,他便举手对老师说:
“老师,我可不可以上厕所?”
老师答道:
“你真的需要上厕所吗?你在说谎,对不对?”“我真的想上厕所。”
对老师而言,学生在课堂上尿裤子,当然是不好的事,所以马上说道:
“那么就去吧!上完厕所马上回教室,知道吗?假如在途中偷懒的话,我一定给你一个黑圆圈。”
老师就这样准许他去上厕所。其他五六个学生接二连三举手,说自己也要去上厕所。他和一群孩子蜂拥而出上厕所时,视线投向我,我突然清醒,才提心吊胆地对老师说:
“老师!”
我模仿长平举手,并且恳求道:
“老师,我可不可以上厕所?”
老师不知道我是被长平指使,立刻答应让我去上厕所。
厕所离教室有点远,位于隔壁八幡神社竹丛下方。长平在那里等我一过来,就说:“我们一起来玩相扑吧!我看到其他同学有的越过走廊栏杆,跑去摘乳草根;有的把黏土做成球互相丢来丢去。大家都以上厕所为借口,跑到这里来偷懒。长平再三催促我道:
“来玩相扑吧,来玩相扑吧!”
在这之前,我除了跟大阿姨玩过四王天清正之外,不曾玩过相扑,一时之间感到很困惑。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消极地说:
“为了避免发生危险,不要太用力哦!”
之后敷衍了事地跟他玩相扑。大力气的长平大声喊道:
“冲啊!冲啊!”
说罢轻而易举地扑向我。我这个清正踩到自己的裙摆,立刻坐倒在地,他扬扬得意地说:
“你太弱了,下次再来玩相扑吧!”
他比我先一步回教室,我整理好衣服,也紧跟在后。一回到教室,他若无其事地说:
“老师,我回来了。”
说完轻轻点头敬礼,我也默默地点头。其他人陆续回到教室。不过那些摘乳草根的同学,可能因为吸甜树液耽搁太久而被老师罚站,同时还被老师发现他们的衣服上有乳草根,所以被狠狠斥责一顿。我心中暗做决定,以后在上课时再也不去上厕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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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最喜欢的课就是德育课。因为老师会给我们看一幅漂亮的挂图,还会讲一些很有趣的故事。挂图的内容有一只中弹的母熊为避免它的儿子被大岩石压死,抱住大岩石而死的场景;也有一个大将军托腮凝视一只蜘蛛结网的情景等。大家都被漂亮的图画所吸引,也对老师所讲的精彩故事听到入神,经常要求老师再讲一个。这时老师就会说:
“只要大家有礼貌,我就会讲很多故事。”
老师翻开一张又一张的挂图,继续说故事给我们听。每次都如此,几乎都快看完一本挂图了。不过,很奇怪的是,老师从来不讲第一张,也就是有一个外国女人抱着孩子在雪中昏倒的挂图的故事给我们听。大家对这件事似乎没有任何疑惑,也不曾要求老师讲那个故事。其实,我最喜欢那张图画,所以非常期待老师讲那张挂图的故事给我们听,却总没机会听到。下课铃声一响,学生三三两两地跑到老师身边,有的坐在老师腿上,有的抓着老师的肩膀,要求老师再讲故事,想再听一次已经听过的故事。我不敢像同学那样毫无顾忌地黏在老师身边,只是站在远处注视挂图。老师转过头来问我:
“小□,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你想听什么故事呢?”
他看到我脸上泛出红晕,又说道:“说说看,说说看,”
我下定决心,结结巴巴地说道:
“这个。”
我用手指指着那张我最喜欢的图。其他人好像并不喜欢,异口同声地抱怨道:
“这张不好玩,不好玩。”
老师也说:
“这个故事确实无趣,你真的想听吗?”
老师确认我是否真的想听,我默默地点头。老师发现我还没听过这则故事,便说服那些不喜欢听的同学,特别为我这个转班生讲一遍。那是在下雪天,迷路的母亲把自己身上穿的衣服一件又一件脱下来给孩子穿,自己却冻死的故事。那张图没有让小孩子感到开心的缤纷色彩,故事内容也很简单,所以大家都认为不好玩,老师也就不再讲了。不过,对我来说,那个故事很有意义。我认为它和大阿姨讲常盘御前*给我听的时候一样,让我觉得很可怜。老师讲完后,问:
“是不是很无趣呢?”
[*注:讲述平安末期战乱的历史故事《平治物语》中的登场人物,武将源义朝的侧室,源义经的生母,是当时著名的美女。由于丈夫在平治之乱中战死,在大雪纷飞下,她带着三个孩子逃命。]
我诚实地摇摇头。老师露出意想不到的表情,同学们则是露出轻蔑的神情哧哧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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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以后,我很想躲开别人的视线,一个人独处,所以常常躲在书桌下或柜子里。只有躲在那些地方,才能让我获得一种我难以形容的平和和满足。我最喜欢躲藏的地方,就是有抽屉的衣柜旁。由于衣柜旁面对仓库,除了朝北的窗子会有光线射进来之外,全都黑漆漆的。那是我家最阴暗的房间。在朝北的窗子和衣柜之间,刚好有一处空间可以让我坐下来。我常坐在那里,凝视窗子上的放射状裂纹、窗户旁的榧子树、缠绕在枯树上的美男葛,还有美男葛的红色藤蔓,以及在藤蔓上吸食树液的蚜虫。我独自一人就可以独坐消磨掉半天或一整天,所以在不知不觉间习惯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用铅笔在衣柜上写一两个“を”字。不久,大大小小的“を”把整个衣柜表面都覆盖了。后来,父亲察觉我常常躲在那里,感到很奇怪,就悄悄跑去偷看。当他发现衣柜上的情况后,认为我是无聊才会写那些字,只说:“练习书法,应该写在练习簿上。”并没有为此责骂我。其实那绝不是胡乱写的字。我觉得这个“を”的形状好像女人的坐姿,对我这个胆小、体弱多病的孩子来说,每当发生不如意的事情,就很期待从“を”字中获得安慰,因为它了解我的心情,也会亲切地安慰我。
搬家到这里之后,我仍然一再做噩梦,常常在深夜里抱着头到处乱逃。噩梦之一:在半空中有一个直径约三十厘米大的黑漩涡,好像时钟的发条般不断旋转舞动。当我强忍恐惧时,突然飞来一只奇怪的鹤,把那个黑色大漩涡给叼走了。另一个噩梦则是,在黑暗中某种好像五脏六腑般乱成一团的东西,突然变成一张女人的脸,嘴巴张得极大,眼睛撑得极开,整张脸被拉得很长。接下来她把嘴巴闭上,然后往左右两边拉长,眼睛和鼻子一直缩小缩得皱巴巴,整张脸变得又扁又大,我害怕到哭了出来,那张脸仍然继续伸缩。我认为我之所以会做这些噩梦,都是大阿姨讲太多故事给我听的缘故,家人建议我换卧室,所以我换到父亲身旁睡觉。每晚,父亲都讲些宫本武藏、义经与弁庆等的英勇故事给我听,却没什么效果,妖怪丝毫不在意父亲的存在,依然不时出现。在以前的卧室里,我认为妖怪会从壁龛的天花板上跑出来,现在则是认为挂在屋柱的八角形时钟可能会变成独眼妖怪,四张拉门会变成很大的嘴巴。
39
有一天,父亲听从医生的建议,为了体弱多病的我和母亲的健康有所助益,带我们到海边去旅行。途中,一些只有在百家诗纸牌上或画帖上才会出现、想象中的大自然景色,竟然出现在我眼前,实在让人太开心了。我看到自己无法想象的大海,也看到一艘帆船发出闪闪银光,行驶在湛蓝清澈的海洋上。当那艘船穿过悬崖峭壁时,不知为何一股悲哀之情涌上心头。看到好不容易才在海岸长出来的杂草,也会觉得很可怜。那里有一座南京人祭拜的好似龙宫般的庙,有个南京老妇人将小石头扔在铺石上,不知在祈求什么。我还看到一个用发油把两条辫子抹得好像人偶般的小女孩蹒跚地走着。这些情景真是太美好了。在一家贩卖贝类工艺品的商店里,摆放着很多以海底宝物做成的装饰品。父亲为姊姊买了几根簪子,也买了一盒海螺给我。我心想父亲为什么不把那些漂亮的东西全买回来呢?坐在人力车上,穿过树林立的海岸时,无论人力车走到哪里,都是松树。说到松树,新年时家里常见的高砂挂图上就画有松树,大阿姨常说松树便是神木,所以我很盲目地喜爱松树。不久,我们来到一家旅馆。我在路途中悠哉地享受松树林的静谧,一到旅馆,就看到很多人闹哄哄,不禁哭喊:“我要回家。”领班和女服务生赶快跑过来,好像熟识多年般地叫我“少爷”,并且不断哄我。不久,我安下心来,不再哭泣。我就这样一整天闻着海风的香味,发呆地望着小松树林后方海浪拍打海岸的情景。
夜晚,灯火通明。屋内的灯是以几条竹签作为圆筒,再以纸条覆盖,以风雅的黑漆台子为底座。有一只小虫被灯光引诱而飞过来,它有很漂亮的绿色,左右眼睛相隔,非常可爱。我试着用手指压住它的瞬间,它轻巧地逃到灯光的另一侧。还有一只青羽衣也飞过来。
有一晚,我走出廊下到庭院看烟火,一个漂亮的女人拿一包糕饼给我,说:
“送给你吧。”
人家说她是一个艺伎,之前曾听说过艺伎是专门以骗人为工作的可怕人物。那个艺伎走到我身旁,还说:“你长得很可爱。”“今年几岁呢?”等等。她把自己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差点就要贴住我的脸看着我。我被她那充满香气的袖子给遮住,以致无法回答,只能满脸通红地抓住栏杆。不过,转念间突然想到她该不会要骗我吧?顿时觉得很可怕,忙从她的衣袖边冲到母亲身旁。我心跳得很快,把这件事告诉母亲。母亲笑着责骂我对艺伎没礼貌。后来我看烟火时,下定决心再碰到她,一定要谢谢她送我糕饼。不过,她可能对我的态度感到生气吧,所以再也没有走到我身旁来,我也没机会让她知道我的后悔,真的感到很遗憾。
有一天,我跟父亲一起走到松树林的深处。那里充满松树的香味,而且有很多松果掉落在地上。父亲慢慢地走着,我因为忙着捡松果,要小跑步才能赶上他。我边在心中愉快地和塞满袖子、怀里的松果对话,边跟在父亲后头小跑步。不久,我们来到一个亭子,那里有个白眉毛的老人用竹制耙子扫松叶。看到他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开心叫道:“啊,高砂老翁*真的出现啦!”——我真的有这种感觉——我变得一点都不像平日的我,不停地主动找父亲说话。当我们回到旅馆时,父亲告诉母亲:“今天‘光头章鱼’的话可多了。”还笑了起来。
[*注:谣曲《高砂》中登场的老翁。]
40
当我们结束旅行回到家时,才发现阿国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已经搬到很远的地方了。我感到很孤单而且有些失望,不过从那时候起我不再做噩梦,身体也明显有所发育。但我依然是一副傻乎乎的模样,也常常没去上课。不去上学倒不完全是因为身体孱弱,对于未经世故的孩子来说,学校是一个过于复杂、充满痛苦而让人不愉快的地方。在学校唯一让我感到开心的,只有班主任中泽先生,因为他是一个好人,我很喜欢他。我的座位就在老师的书桌前,无论我缺课多少次,中泽老师都不曾抱怨,看到我做出来的事很糟糕,也只是一笑置之。不过,有一次我却被中泽老师责骂,因为我和邻座的安藤繁太打架。不知为何我和那家伙互看不顺眼,彼此的关系非常不好。有一天上数学课时,他在石盘上画一张大小眼的脸,并在那张脸旁边写上我的名字,然后边给我看边奸笑:
“嘿嘿嘿。”
我也画一只有眼睛、鼻子的木屐,然后写上“大小眼的家伙”给他看。他一看,突然踢我一脚,我立刻还手往他的腹部打一拳。虽然我们在背地里打架,但还是被老师发现。老师不像平日那般严肃,问我们:“你们为什么打架?”我把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老师,坚持自己没有错。不过,繁太却向老师撒谎,说是我先嘲笑他。老师就说打架双方都不对,放学后不让我们回家。其他同学都背着书包回家,还有同学好奇地站在教室门口冲着我们笑。等到所有同学都回家了,校园一片寂静。我暗想假如这样一直下去,我不就不能吃饭,也不能睡觉了吗?我希望大阿姨早点来接我,并且替我向老师道歉。这些念头不断在脑袋瓜里打转,眼泪不由得就涌出来了。老师交互看看我和繁太快要哭出来的脸,哧哧地笑,假装在看书。繁太那家伙好像很想回家,不断抚弄背在肩膀上的书包带子,最后终于哭出来。向老师道歉说:“对不起。”
于是老师说:“你终于道歉了。很勇敢,那就原谅你。”便让他先回家了。
虽然我也很想回家,但我受不了自己没做错事竟然被留在教室。好几次我都很想哭,却不敢哭出来。最后我还是忍不住哭出来了。一旦哭出来,就双手握拳,不断揉眼睛,哭个没完没了。边哭边思索是非曲直,心想假如能发现自己也有错,就不再哭。否则我实在吞不下因为自己年纪小、身体弱、力气差,就被不讲理地蛮横欺压,心中暗自发誓,一定要雪耻。我抽抽搭搭地哭,尽情地哭,不只是心情,就连气管都有一种非常通畅的感觉。但老师却感到相当困惑,对我说道:
“只要道歉,你就可以回家。只要道歉,你就可以回家。”
我认为自己没有错,所以决不道歉。但是听了老师的话以后,终于明白虽然先打人的繁太有错,可是在上课时反击的我也有错,因此便低头向老师说一声:
“对不起。”
老师果真就准许我回家了。家人听闻此事,都笑着说那个胆小的“光头章鱼”竟然会跟人打架,真是奇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