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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于萌芽的季节」-blurry border-

1. 某个老人之死

那一天,有个老人过世了。

莱耶尔市北街区,旧地下用水管控设施。那是残存在历史与时代夹缝中的小小空间,落成于这座城镇以铜板与螺丝不停堆砌茁壮之际,封闭于职务遭其他设施抢走以后。

在它的角落,老人就像睡著般断气,一句话也没有留在这世界上。

与这座城镇同在的所有岁月都刻划于脸庞,嘴边还显露满足的微笑。彷佛道出他只是一路走来觉得累了,才会坐下稍事歇息。

没有任何人看顾著他临终。

唯有满是灰尘与锈蚀的旧世代机械发出了短短一瞬的运作声,随后再度沉默。

然后,它们再也不动了。

提到「发条胡须爷爷」,许多人应该都会有印象。他是莱耶尔市引以为豪的知名老爷爷。个头矮小且骨瘦如柴;留著不剃的长长白胡须;身穿破烂又骯脏的工作服。他总会突然出现在莱耶尔市的各个角落,默默地维修遭人弃之不理的机械装置,然后离去。

据称他以前大概是名声响亮的技术员;然而如今只是个怪人。

本名不详;无亲又无故;也没有人自称与他相识。

他无论面对谁都一语不发。当然也不会要求、收受报酬;他只是默默修理能修的东西,然后消失踪影。

还有人把他当成都市传说,更有人说他属于妖怪或妖精的一种。其存在就是如此绝世脱俗,同时又与这座莱耶尔市浑然一体。

据传他继承了一丝远古以前在地表灭亡的土龙族血统,是该族的最后幸存者。倘若属实,这便是莫大的悲剧。因为勉强维系达五百年以上的血脉,终究是灭绝了。其真伪自然不得而知,如今也无从确认。

如此一名孤独老人的死有何意义,目前暂未显露出来。

2. 逃亡者与追踪者

虽然忘了名字,不过古人有云。

被女人追,对男人来说是值得自豪的勋章。

后世有人替这句话作了补充。

既然收下勋章,就要有赌命一战的觉悟。

总之,费奥多尔四等武官正在跑著。

地点是第五师团兵舍的走廊上。

他跑得漂亮。鞋底轻踏于木质走廊,不发出声响便冲过狭窄通道。时而与几名身穿军装之人擦身而过,并目送那些惊讶的表情往背后流逝。其实堕鬼族【Imp】这个种族在开溜方面的本领也是颇负盛名。

贴在墙上的「禁止奔跑」标语从视野一隅横越而过。他仅在心里暗自赔罪。对不起,这是紧急事态,拜托现在放我一马就好。

「你!给!我!站!住──!」

担任追兵的少女扯开嗓门。

她年约十五六岁,身穿女兵用的军便服。跨著大步,称不太上是优雅的跑法。哒哒哒哒的脚步声魄力十足,宛如卷起沙尘奔驰的马车。她每跑一步,卷翘的青草色发丝就会翩然摇曳。

「我叫你站住,听到没有!」

即使她那么说,费奥多尔当然还是没停下脚步。假如是被人要求站住就可以照办的状况,那他根本从一开始就不会逃了。

转角逼近眼前。

正合其意。费尔多尔将身子往死角一甩,藉此拐了弯。

当然并不是说那样就能逃之夭夭。只是可以从追兵的视野中消失短短几秒而已。

而且,那样就够了。

「休!想!逃──」

少女追在消失的费奥多尔背后,跟著冲进转角──

「──咦?」

她伴随著疑惑的声音,停下脚步。

眼前并没有她原本追逐的少年武官身影。

相对地,有个橙色头发的少女看似吃惊地杵在那儿。

「菈琪旭!」

追踪者少女──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用力揪住同僚兼家人的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的肩膀。

「呀啊!怎……怎么了吗?」

「费奥多尔刚才有来这里吧,他往哪边逃了?」

她力道十足地逼近。

「咦……呃。」

菈琪旭目光游移,看向走廊后头。

「我懂了,那边对吧──」

缇亚忒点了头以后便转向那边,拔腿作势要跑……接著突然把手伸向菈琪旭背后的门,将门大大地敞开。

无人的库房。

生活用品杂乱堆积。散发出好似将浑水煮乾一样难以言喻的臭味。

「唔,猜错了吗?」

「呃,缇……缇亚忒?」

「不是啦,因为菈琪旭你很温柔。我有点怀疑你会不会袒护那家伙,对不起喔。」

那我走喽──这次缇亚忒挥手打完招呼以后,就真的跑了。哒哒哒哒哒。她发出以妙龄女孩不该发出的惊人魄力噪音,逐渐远去。

菈琪旭目瞪口呆地目送对方。

最后,在完全看不见缇亚忒的背影以后,她才猛然回神。

「……那个,费奥多尔先生,她离开喽。」

她搭话的方向与被打开的门相反。那里是面朝兵舍中庭的窗口。

「哎,好险好险,得救了。」

费奥多尔跨过窗框,还顶著几片新绿的树叶探出头来。

「得救了固然是好事。」菈琪旭看似困扰地问:「不过你又这次说了什么惹她生气的话呢?」

「啊……这有点难启齿,或者该说无足轻重啦。」

「你不讲,我就要叫缇亚忒来了喔。因为我是站在她那一边的。」

「唔。」

以个性懦弱的菈琪旭来说,她的口气难得如此强硬。

费奥多尔领悟这下子似乎溜不掉了,搔了搔头。

「饼乾与比司吉。」

「……咦?」

「我们聊到用哪种沾巧克力会比较好吃。我属于饼乾派,缇亚忒则属于比司吉派。」

菈琪旭「噗嗤」地小声笑了出来。

所以我才不想讲啊──费奥多尔微微嘀咕。

「受不了,竟然因为点心而追著别人到处跑,她的心胸也太狭窄了。你不觉得吗?」

「……话虽这么说,费奥多尔先生,这也表示你宁可被追著到处跑,就是不肯改变意见,对不对?」

「咦?因为饼乾好吃啊,不是吗?」

菈琪旭掩著嘴角,还转向旁边忍笑。

「……缇亚忒是大姊姊。」

她突然冒出一句。

「自从学姊们离开妖精仓库以后,她就成了最年长的妖精。明明几乎没有实战经验,却非得成为小孩子的榜样。她一直都绷紧神经,要求自己变得杰出,变得可靠。」

费奥多尔之前也听过这件事。

「呃?」

「所以,我猜她一直都想交个可以打闹的朋友。」

「……呃?」

他听不太懂。

「我并不记得自己有跟她成为朋友就是了。再说,你们彼此也是朋友,就不会偶尔打打闹闹吗?」

「我指的并不是想跟朋友打闹喔,而是想要个可以打闹的朋友。」

「呃,我还是不懂你的意思。」

「会吗?」

菈琪旭稍作思索。

「不懂也无妨,保持原样就好了。费奥多尔先生,请继续维持这样,缇亚忒就麻烦你关照了。」

「欸,等一下。我不懂你是从哪种前因后果得出那种结论的。」

「所以喽,你保持不懂就好了。」

「我就是在说自己无法接受那一点──」

「找到你啦──!」

缇亚忒从走廊角落现身。

彷佛把猎物逼得走投无路的狼,神色略嫌狠过头。

她好歹也是妙龄女孩,闹成那样是否合适,令人质疑。

「糟糕。」

「不准动!」

缇亚忒猛奔。

费奥多尔也跟著起跑。

两人就像季风一样扫过走廊。菈琪旭捂住自己后脑杓随之飘扬的头发,同时又嘻嘻地笑了出来。

如同任谁都知晓的知识。

如同任谁都差点忘记的体验。

在过去,世界曾一度濒临灭亡。

而此刻,仍持续朝著灭亡迈进。

〈十七兽〉,这群好似由荒谬一词化为实体的杀戮者出现在大地上,已是距今久远之前的事。

当时兴盛于大地的人类此一物种,在转眼间就灭亡了。龙与古灵等拥有强大力量的种族,也乾脆地跟随其后。勉强存活下来的生命,也从原本的居所遭到放逐,被赶到飘浮在天空的岛上。

所幸在〈兽〉之中,并没有能随意飞翔的物种。只要避免降落大地,活著几乎不必畏惧〈兽〉的威胁。因此,幸存者便将留给自己的小小天地取名为悬浮大陆群【Regulu Ere】,开始在那里过活。

尔后,漫长岁月流逝。

那应该是一段如履薄冰的日子。

虽说天上相对安全,但并非完全免受〈兽〉的威胁。若有闪失,原本暂缓的最后一场大屠杀就算在天上再续也不足为奇。持剑的人们拚死拚活,持续构筑千疮百孔的和平。靠缝补粉饰出来的安稳持续著。

世界就这样流过了五百年以上的岁月。

人们习于安稳了。

说到底,悬浮大陆群在这几百多年来依旧健在。那就算再过几百年,也还是不会沉没才对。许多人的想法已经有了如此的转变。

「呀哈哈哈哈哈」的尖锐笑声传来。

数张扁平的白色脸孔并排著从街上跑过。

费奥多尔脑海里浮现了「幽鬼成群」这样的字眼。他霎时间怵然心惊地回头。结果那群人影并没有像童话中提及的雾妖【Spectrum】一样,消融在阳光之下。

在那里的是兽人孩童寻常无奇的背影。而刚才让费奥多尔胆寒的白色脸孔,似乎只是他们戴在脸上的面具,这是理所当然的现实。

奥班希尔特西锁街,太阳略为西斜的时刻。

「啊──」

费奥多尔一面将差点脱手的牛奶罐重新抱稳,一面嘀咕。

虽说只有短瞬,被那种东西吓到仍让他感到不甘心。

「原来奉谢祭的时期已经到了啊。」

「奉谢祭?」

走在身旁的缇亚忒发问,「是啊。」费奥多尔便随口点头回答。

「啊~你们岛上大概没有举办吧?这附近的悬浮岛就快要举行那样的节庆了。」

顺带一提,正确名称为「准狄德儿纳奇卡梅路索尔奉谢祭」。

这似乎取自创始者的圣人姓名,可是既长又难念也不好记。因此大家都只称作「奉谢祭」。简而言之,就是长年盛行于二十几号悬浮岛周围的节庆。

常言道:象徵死亡的冬季结束,象徵诞生与再造的春季便会来临。换句话说,这个即将告终的世界尚未消失完结,十分可喜。因此众人该当一同庆祝……总之,原本奉谢祭标榜的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那种面具满有意思的耶,是用石头雕的吗?」

缇亚忒一边啃饼乾,一边问道。

刚才那场争执,以「你请我吃美味的巧克力饼乾就能服气」的形式得到平息。费奥多尔无法释怀的是:为什么对方可以说得像在让步?但他还是把心声吞了回去。

「不,那是木头材质啦,涂了几层白色颜料上去而已。奉谢祭时期结束以后,就会集中焚化。好向死者澈底告别。」

「死者?」

缇亚忒又拋出疑问。

「有观念认为在冬春交替之际,死者与生人的世界也会相互交融啊。死者失去了脸孔与姓名,所以无法直接与其交流,但是生人一样藏起脸孔与姓名就立场相同了。藉这种方式,才可以跟理应见不到面的死者一起庆祝春天到来。」

费奥多尔耸了耸肩,语带嘲讽地笑起。

「司空见惯的迷信啦。重点是可以趁节庆放胆玩闹。大家只是需要能将玩闹正当化的大义名分,就这样。」

「哦……」

走在旁边的少女则发出不太好揣摩心思的含糊附和并点头。搞不懂她有没有兴趣。

「哪里有卖呢?」

「到处都有。一到这个时期,服饰店与鞋店的货架边就会摆出那种面具。每张面具的图案都有细微差异,脸形当然也会依种族而有不同,想找到合喜好的货色,就得多逛几间店喽。」

「哦~」

色彩比刚才鲜明一点的回话声。

「你想要的话,接下来我们就找几间店绕绕吧?」

「唔~……我是觉得有意思,不过呢,感觉还是有点微妙。」

「会吗?」

「那是活著的人希望能见到过世的某人才戴的吧?这样的话,我觉得我们就不能参与。」

「又是那一套啊。」

费奥多尔生厌地嘀咕。

据说,她们是妖精。而妖精只是迷途间冒出的死者游魂,并非「生命」存在的正确型态。既然如此,要以生人的立场参与生死交会的庆典就怪了……缇亚忒想表达的大概就是那么回事。

而她那样的想法,起码应该是没有错的。

不过,并非合乎道理就能让所有人都信服。至少费奥多尔对那套将她们排除在外又太过便宜的论调,就没有任何一丝认同。

以知识来说,他当然了然于心。年幼早夭,尚未完全契入自身生命的孩童游魂于迷途间,结果造就了单纯的自然现象诞生。和气压与湿度在种种作用下,结果引发了风雨或风暴是同一码子事。因此,那跟风雨一样,只要条件齐全就会出现在任何地方。

然而。风雨不会吃甜甜圈,不会挥剑,不会崇拜伟大的学姊,更不会哭著赴死。费奥多尔晓得她们有那些特质。所以,他无法顺利接纳「她们并非生命」这样的大前提。

「我还是听不惯你那种想法。」

「我知道。可是,反正我又不想讨你欢心。」

她淡然告诉他。

「在社会上,一般都会认为要讨好上司才对喔。」

「唔~或许是那样没错啦。」缇亚忒思索了一会儿又说:「不过,我也不太想看你心情好的样子。感觉你也不会因为那样就给我什么方便。整体来想,我还是觉得没必要。」

像随口聊天气一样,讲得毫无嫌弃之意。

「我还真是惹人嫌耶……」

「嗯,对呀。」

缇亚忒咧嘴,有些坏心地露齿笑了笑。

「我最讨厌你了。」

──呿,什么话嘛。

堕鬼族是专门撒谎的种族。这并不是单指主动扯谎的技巧之高。他们也能从其他种族所说的话语中,巧妙地嗅出虚假。

缇亚忒刚才说的话并不假。

她老实且坦率无比地,说出了「我最讨厌你」。

说得十分亲昵。

说得十分友善。

说得十分开心。如此由衷的一句「我最讨厌你」。

(我也一样──)

费奥多尔忍不住想回嘴。

(我也最讨厌像那样的你啦。)

然而,他觉得就算讲出声音,也只会显得输不起。

所以将整句话都吞了回去。

这座莱耶尔市是濒死的城市。

毕竟它几乎肯定会在不远的将来,与悬浮岛一同灭亡。

因为如此,大多数居民都逃到其他岛上了。过去充满活力的矿山都市,如今已成为遥远的往事。目前在这里的,仅剩勉强没有变成无人废墟的冷清街容。

不过,形容为濒死的同时,也表示它仍未死去。

莱耶尔市此刻依旧是都市。尽管是否保有其体制这一点并不好说,来日无多亦属不变的事实,但它现在还没有完全化为废墟。虽然说人口大量减少,不过并未降为零。都市机能大多是靠勤快的自律人偶【Golem】维持。每日的班次固然是少了,但公营飞空艇仍然在巡回,人员及物资姑且都持续流动著。

事发于大约半个月前。

莱耶尔市发生了港湾区块大半遭到毁弃的事件。

港湾区块是设置在各悬浮岛供飞空艇停靠的设备。用平易的方式比喻,就是悬浮岛的玄关。原则上来说,飞空艇这东西是设计成只能在各悬浮岛的港湾区块起降。因此任何人或物资,都要经由港湾区块才能进出。设施重要性非同小可。

其机能丧失大半,无非表示岛上与其他悬浮岛的联系锐减。对一般都市而言会是直接定生死的大问题。

或许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吧。莱耶尔市根本用不著定生死,就已经濒临死亡了。飞空艇的起降次数早就紧缩,经济状况也没有健全到物资流通发生若干迟滞就会出问题。

事已至此,等待临终的城镇就算受了点伤也不会大惊小怪。

它洋溢著入眠般的沉静与安详,今天依旧在这里。

他们又在路上,与成群的白色面具错身而过。

「…………嗯?」

费奥多尔蓦然停下脚步,并且回头。

连他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反应。

那就是一群诡异的人,事到如今不必再说明。接近节庆的这个时期,光是令人觉得诡异算不上多稀奇。即使莱耶尔市内的行人本来就少,在这方面也是一样的。

由生人所戴,用以接近死者的白色面具。那能让戴著的人隐藏脸孔,遮蔽身分,掩饰真实面目,打扮成「分不出是谁的某人」。不那么做就无法与死者同在。

费奥多尔认为那是无聊的迷信。他不打算改变看法。然而,他觉得里头混有让人不得不服的道理。戴面具的那些人,实际上都成了身分不明的「某人」。在街上满是面具的现在,这里就有像那样的「某人」成群结队地──虽然莱耶尔市的居民根本没有多到可以这么形容,总之人数还算可观──在游荡。

「怎抹啦?」缇亚忒一边继续啃饼乾,一边回头。

「……之前宪兵科的人提过吧?因为港湾区块在上次事件中半毁,为了往后的运用,他们重新整理过这半年来的运作纪录。」

「嗯,对啊……他们是有说过。」

港口数量多,当中难免会有管理草率的地方。利用那些环节来互通违法物资的人,自然也会跟著出现。

「纪录中发现了多处遭窜改的痕迹。据说将那些部分修改清查以后,进出岛屿的人数就不太协调了。他们说入岛的人数明显较多。」

「那是当然的吧,大家都说这座城搞不好就快沉了,谁会想进入岛──咦?」

装饼乾的纸袋差点从缇亚忒手里滑落。

「咦,什么意思?你指的是人变多了吗?」

「是啊。还特地在文件上造假,偷偷入境呢。」

「咦~……难道说,这里是隐藏的人气景点?其实在不惜偷渡也会想住的城市中排行第一名吗?」

不可能有那种事。

莱耶尔市是即将告终的城市。这几年来一直都在慢慢地丧失活力,逐渐接近于无人的废墟。而且就费奥多尔的记忆所及,至少在最近半年间,并没有足以感受到人口增加的时间点。熟悉的面包店一间又一间地撤下招牌,却丝毫看不见新店面开张。

所以说,新来到这座城市的那批人,肯定都没有在街上走动。更不会买甜甜圈支持面包店的经营。

有大群来路不明的人,活在充斥机械装置的街头死角。

(姊姊她……应该也混在其中吧。)

费奥多尔想起前些日子才见过面的银发女子──与他血缘相系的亲姊姊。极富堕鬼族风格的堕鬼族。性格乖僻扭曲,长于说谎,逃跑迅速……而且正因如此,对算计及阴谋一类相当拿手。她都在这里想些什么?有何企图?又有何作为呢?

「然后呢,那有什么问题?」

「没有。」

先不管姊姊的事,思考可疑分子的威胁性是宪兵科那些人的工作。与费奥多尔无关。

不祥的预感固然是有,但总不能光凭这点理由就擅自采取行动。若要再顺带一提,他也没有那种闲工夫。

或许潜伏著可疑分子的街上,有来路不明的一群人在走动。说起来,目前的状况也就如此罢了。

3. 苹果与棉花糖

听闻最近从市郊的森林中,有孩童的哭泣声传出。

据说就算放著不管,也还是哭个不停。

话虽如此,进了森林也找不到在哭的孩童身影。

「哭声遥远,对市内并没有造成实质危害,可是总觉得令人心里发毛……状况似乎就是这么回事。」

担任护翼军第五师团总团长的被甲族【Armado】一等武官说明结束之后,朝在场众人看了一圈,态度像在问:「如何?」

「唔~你们觉得呢?」

青草色头发的少女──缇亚忒带著思索的脸色重新向所有人问道。

「从状况来看,应该大有可能。」

紫色头发的少女,潘丽宝一脸从容地点了头。

「要赶快去确认才可以。不在的话也没有关系,但万一在的话,还是会希望能早点接回来。」

菈琪旭看似担心地表示意见。

「嗯,来进行捕捉大作战!」

可蓉一面活泼地宣告,一面高高地抬起了手臂。

「……我说啊。」

而费奥多尔待在与少女们稍有距离的位置,略显客气地举手。

「你们四个不要只顾自己懂,也解释给我听好吗?意思是你们光从刚才的说明,就厘清什么了吗?」

「咦~」

缇亚忒露出了明显嫌麻烦的脸色。这种反应大致在意料之中。费奥多尔从一开始就不期待她会用友善的应对方式。

「噢,我都忘了!」

可蓉毫无愧色地咧嘴一笑。

「哎,不好意思,我早就把你当成自己人了。」

潘丽宝开心似的一边哈哈笑著,一边拍了拍费奥多尔的背。这两个人的应对方式同样在预料之中。

「呃,那个……是这样的,森林里或许有我们的同族。」

菈琪旭看似过意不去地低头赔罪好几次,并开始帮忙解说。与其说这在意料之中,倒不如说是符合期待。

在怪胎云集的四人组里头,只有这女孩具备正常的社交性。毕竟她也要负责替闯祸的其他三个人打圆场,费奥多尔早就相信她会好好地帮忙沟通。

那么,问题在于事情的内容就是了。

「同族。」

「是的,有黄金妖精【Leprechaun】。」

费奥多尔稍作思索。

「抱歉,我不太懂意思。简单来说,那是什么状况?」

「或许有我们的妹妹出生了,所以我们想去接她。」

他把补充的说明放在心上,试著多思索一会儿。

……嗯,还是不太能理解。

「唔嗯。果然是那么回事吗。」

之前始终保持沉默的房间主人,护翼军第五师团总团长严肃地点了点被甲壳包覆的头。

「一般情况下,会有专门的捕捉咒术师擅自跑来,擅自进行调查,擅自把妖精捉走就是了。这次则要由你们……」

被投以目光的少女一律点头。

「看来可以交给你们办。」一等武官同样深深点头说:「那么,费奥多尔‧杰斯曼四等武官,我正式交派确认现况的任务给你。万一发现了新的黄金妖精,要立刻将其保住并且带回。」

原来如此,事情要这样办是吗?费奥多尔心想。

费奥多尔一点也不懂该怎么处理,不过他仍是这四个女孩的上司兼监视者。既然有她们四个该做的工作,那应该就会以命令他处理的形式交派下来。

「我明白了。」

虽然他心里感到厌烦,但那种情绪当然不会表露在外。一如往常,他把情绪严密地藏在巧妙装出来的扑克脸后头。

「费奥多尔‧杰斯曼四等武官,这就开始执行确认现状的任务。」

大约过了三小时。

在出问题的森林外围,可以俯望莱耶尔市一部分的地势较高处。

「呼啊……」

费奥多尔就近找了块树墩坐,然后朝天空大打呵欠。

进入森林里的只有那四个妖精而已。

童话中对于妖精的记载,偶尔会出现「只有心灵纯真的孩子才看得见」这样一段话。这既非唬人也不是为了营造气氛,事实上妖精似乎就是有那样的特质。虽然原理不明,但据说非得靠心灵纯粹的孩童或同族的妖精,否则便难以让原本不存在的她们显露其存在。

那个费奥多尔先生这当然不是指你心灵污秽的意思只是为保险起见才希望这样子安排所以请你心里不要有芥蒂──菈琪旭慌慌张张地说了这些话,还惹得缇亚忒捧腹大笑。

哎,费奥多尔也对心灵污秽这一点有自觉。他并没有无论如何都要参加的强烈动机。当然身为监视者,原本是不应该将目光移开她们身上的,但现在才要求这一点,在各方面都嫌晚了。正因如此,他才会接下像这样留守在森林外的工作。

不过在这种状况下,要悠然沉浸于思考倒不坏。

(……毕竟有满多事情得思考才行。)

关于护翼军为迎接三个月后决战的一般任务;关于前阵子〈沉滞的第十一兽【Croyance】〉一事的善后工作;以费奥多尔‧杰斯曼的个人立场而非护翼军武官的身分,也希望能对最近开始在市内增加的可疑分子采取措施;另外,西街糖果店推出的当季新品也不能忘了尝一尝。

还有──对了。关于计画的事。

费奥多尔‧杰斯曼有其目的。即使拋下其他事情也非得掌握到手里,就像梦想一样的目的。这五年以来,他把一切都花费在上面──无论是加入护翼军,或者扮演模范生出人头地都包含在内。

而到最后,他遇见了那些妖精。

为达成目的,必须有护翼军秘密兵器的详细情资,他意外得知了这块材料。堪称幸运。计画大幅推进,可以走向下个阶段。

下个阶段。换言之,就是把那些兵器弄到手。

假如办不到,就要找出使其瘫痪的弱点。

(我还有时间……可是,好像也不能那么悠哉了。)

费奥多尔仰望天空,好拋开内心的焦虑。他看见连名字都不晓得的白鸟,从一片蔚蓝的视野横越而过。

「……肚子饿了。」

他无心地嘀咕,然后才发现自己确实空著肚子。

试著翻找了口袋,却没有任何能放进嘴巴的东西。虽然平时都会准备糖果以防这种时候,但今天偏偏忘了补充。

他摸索包包。

找到一颗苹果。

「就这样吧。」

以心情来说,会想吃甜味更浓厚的点心。但是目前的情况并不能奢求太多。有东西可吃就该感激喽──费奥多尔如此告诉自己。

他啪喀打开从口袋里掏出的折叠刀,然后削起了果皮。刀械用来还算熟练。红色果皮唰唰唰地逐渐伸展成细细的长条。

旁边的草丛沙沙作响地摇晃了起来。

「……?」

费奥多尔以为有兔子或什么来著,就将目光转了过去确认。

结果有个小孩子──看起来无牙无角无翅膀也无鳞片,也就是所谓的无徵种──从草丛后面探头,还对著费奥多尔的手边投以热情视线。

「…………」

费奥多尔停下手边动作。

小孩微微地偏了头。

奇妙的沉默时间。

恐怕曾在这孩子脑中展开的戒心与好奇心之战,是以后者的胜利告终。沙沙作响的声音再次出现,那孩子从草丛站了起来,然后拚命摆动短短的手脚来到费奥多尔脚边,开始朝他手边垂下来的苹果皮盯著看。

「…………」

乱蓬蓬的头发,是鲜亮的红褐色。

至于年纪──对照堕鬼族的标准,看来像两岁左右。种族有异,寿命自然也就不同。这种推测倒没有多大意义。

这孩子什么也没穿。全身肌肤暴露于风中。用这副模样在森林中活动,理应会变得全身上下都是擦伤,不过看起来似乎并没有那回事。

费奥多尔稍感犹豫,还是瞄了一眼确认其性别。是女孩子。

「唔啊……」

他晃了晃手边的苹果皮,那个年幼女孩的目光也随之摇晃。

照这样看来,大概不会错了吧。

「……总不会搞到最后,才发现这其实是住在附近的迷失孩童吧?」

费奥多尔喃喃发问,并且试著沉默一会儿。

可是,果然没有任何人给他答覆。

费奥多尔重新凝视女孩的脸孔。鲜明清晰,看得很清楚。

只有心灵纯真的小孩看得见的说法消失到哪里去了?他心想。

「抱歉,不能给你喔。这是我的点心。」

女孩抬起头,看了费奥多尔。

她眨了一下眼睛。

这是什么?女孩用目光向他发问。

对于还不了解人类为何物的年幼孩童来说,风儿细语、水声潺潺、人类呢喃,这些声音之间并没有太大的差异。有奇怪的声音,这到底是什么──她只是本著如此单纯的兴趣,用目光直直地观察著这里。

(──应付小孩是我的弱项啦。)

对于光靠表面工夫及处世技巧求生的堕鬼族后裔而言,或许是有些问题。不过,那正是费奥多尔毫不虚假的想法。

毕竟小孩的兴趣是极端的。在他们的世界之中,东西可以分成感兴趣与不感兴趣,只有这两种。无法建立避免彼此疲倦又不费工夫的「中庸关系」。

总之要陪笑是可以,要讨她开心应该也行。然而不假思索地让事情成了以后,就会被缠上,会被她黏著不放。该怎么说呢……像那样的事情,已经受够了。

「回森林里吧。有一群温柔的大姊姊正在找你,你要让她们找到你。」

费奥多尔尽可能冷漠地这么告诉她。

「唔啊?」

没有反应。

女孩的视线立刻就回到苹果皮上面了。为了追寻著随风摇摆的那玩意,圆圆的眼睛也跟著左摇右晃。

费奥多尔停下差点抽筋的笑容,深深地叹了气。对于无法用言语沟通的生物,说谎鬼的武器一点也没用。

唉,到底要怎么办啊?

他一边喃喃嘀咕,一边又开始削皮。果皮唰唰唰地变长。女孩的视线满怀热情。

「我可不会给你。」

费奥多尔收起没用处的笑容,冷冷地断言。

苹果削好。果皮悄悄落地。

「受不了,那四个人现在找到什么地方去了……」

人在这里啦,这里。话题中的新人就在这里喔。

他发牢骚似的小声嘀咕。

窸窣。小小的手抓住了穿军装的脚。她想爬上他的腿。既柔软又有力的触感。颇高的体温隔著布料传来。

想将她甩开当然是轻而易举。可是那样做的话,这个小小生物或许会受伤。当踌躇拦住费奥多尔的动作时,女孩已经攀登到穿军装的腿上,还将短短的手直直地伸向苹果──

「欸,你喔!」

伸出的手,却扑了个空。

费奥多尔将拿著苹果与小刀的两只手高举,并且向后仰身。

「都跟你说危险了,喂,不要作怪,下去啦。」

就算开口声明,对方当然也听不进去。她状似不满地一面发出哇哇的叫声,一面用单手扶著费奥多尔的胸膛,另一只手则拚命伸向半空。构不著。但她不死心。构不著。不死心。哇哇哇。

「唉,没用的啦,你死心吧。」

说了也不听,即使如此他还是自言自语似的重复。就在此时……

「我们回来了。」

缇亚忒那感觉冷漠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菈琪旭慌张似的声音接续在后。

好似在转动生锈的齿轮一样,费奥多尔缓缓回头。女孩差点从大腿上摔下来,就抓住了他的脖子。

在森林的出口,当然可以看见刚才发出声音的四名少女身影。另外……

(咦?)

菈琪旭胸前,还有个裹著毛毯熟睡的娇小女孩身影。

透明般的蓝色头发。年纪同样是两岁左右。

「……呃,状况好像变得有点莫名其妙。」

缇亚忒眯起眼睛,然后嘴角一边微微地抽搐,一边发问。

「那孩子是你的小孩?」

她自己似乎也被这种莫名其妙的状况弄糊涂了。提出完全没有切中要领,极度失焦的问题。

「……我还不到那种年纪啦。」

对失焦的问题回以失焦的答案。

费奥多尔高举双臂,脖子上依然挂著赤裸小孩,就这样摇了摇头。

「唔啊?」

咫尺间。女孩的红色眼睛好似想问些什么地微微闪烁。

她们四个带来的蓝发小孩,当然就是刚出生于这座森林的妖精。

而黏著费奥多尔不放的这个红发小孩,果真也一样。

据说一次诞生多名妖精的情况称不上常见,却也没有多稀奇。在产下一人的过程中诞生两人份的生命。大概类似其他种族生双胞胎吧,费奥多尔如此做了解读。

「菈恩学姊和娜芙德学姊好像也是那样诞生的呢。啊,说这些你也不懂吧。」

那当然了。全是费奥多尔首次耳闻的名字。

「像她们那样,不会有问题吗?那个……照我常听到的说法,体力是由出生的两个人来分,似乎就难免会变得虚弱。」

「唔~我想不要紧吧?」缇亚忒无聊似的回答:「或许稍微会受到影响啦,即使如此在个体上也不至于造成区别。」

费奥多尔回头看去。可蓉与潘丽宝背著酣睡的两个小不点。菈琪旭则一边微笑,一边跟在后面不远处。

「『妖精』原本是没有实体的,所以不会睡觉也不会吃东西。像她们那样呼呼大睡,就是黄金妖精实际拥有躯体的证明。所以说,不用担心那些也没关系。」

费奥多尔并没有那么担心就是了。只是有点好奇。

是的,自己要担心,也是偏其他方面。

「──她们俩在将来,也会变得像你们一样吗?」

「嗯?」

「她们是不是也会拿起之前那种大把的剑,变得有意寻死?」

「啊~感觉你的说法有恶意耶~」

缇亚忒看似心情不坏,还咯咯地发笑。

另外,结果她并没有回答费奥多尔的问题。

4. 费多尔

总不能一直「这孩子」、「那孩子」地叫。

她们俩需要名字,众人讨论到了这一点。

一等武官与四个女孩都沉默下来了。

有什么好烦恼的?费奥多尔心想。取名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过,终究只是名字罢了。只要符合印象又好懂,应该就行了。因此,比方来说,可以借用过去的伟人之名,也可以拿家族中某人的名字来用。

对了──费奥多尔提了一个主意。记得之前有个叫珂朵莉的学姊,用她的名字不就好了吗?虽然我并没有认同,但她是个了不起的人对吧?他这么说道。

得到的反应,是感觉尴尬的沉默。

据说,用他人姓名替妖精取名似乎是犯忌的。

至少其他妖精一度取过的名字,就绝对不能用。理由是什么,她们自己也不太了解。不过,她们似乎都是那样被告知的。

替妖精取名这档事,必须尽可能慎重。取名时,应由妖精当中最年长者熟读以往的记录,方可决定合适的名字……尽管这套做法并没有被严格遵守,姑且仍是她们的传统。

因为如此,她们急忙捎了信息给位于六十八号悬浮岛的妖精之家。接下来,还要取个在正式名字决定前使用的外号。不太像人名的名字。最好是马虎透顶,说是外号就能立刻让人信服的那种名字。

怎么办好呢?当著歪头苦思的众人面前,红发孩子一脸幸福地吃著切成小块的爽脆苹果;而蓝头发的那个,则被可蓉戳了戳柔嫩有弹性的脸颊,还看似排斥地扭身。

红色的取了「苹果」当外号。

蓝色的取了「棉花糖」当外号。

不不不。就算要取得马虎才好,总该有个限度才对吧?费奥多尔心想。

他只是心里这么想,并没有说出口。

「你觉得这样好吗,苹果?」

问了以后,苹果就带著被口水与果汁沾得黏答答的脸,咿咿呀呀地笑了。

「那你觉得如何,棉花糖?」

棉花糖把脸转过来,像在问「什么事?」一样地微微偏了头。

既然当事人没有异议,外人大概也不该再多说什么。

费奥多尔的立场本来就只是缇亚忒她们四个的上司。这两个孩子属于伴随四人而生的任务课题,因此才需要稍加保护,说来就像陌生的过客一样。费奥多尔既没有责任也没有权利置喙。更何况……他也没有深究太多的心思。

不过……

可以的话,希望六十八号悬浮岛能尽快捎来回应,帮她们取个像样的名字──这样的想法,费奥多尔倒不是没有。

「称呼的方式定不下来,会不方便嘛。」

他像在自我说服似的,偷偷地这么嘀咕了一句。

费奥多尔忽然感觉到视线,一回头,就发现潘丽宝莫名其妙地带著贼笑望著他这边。

……只是碰巧吧,他心想。

至少应该不是因为嘀咕的内容被人听见了……希望如此。

目前第五师团作为基地的场所,原本是国营的学校设施。早在五年前的艾尔毕斯事变发生之前,就已经因为经营失败而封闭。后来又出了许多岔子,到最后所有权便被委让给护翼军乃至今日。

换句话说,原本这并非设计供军方使用的设施。

恐怕是因此所致,军团规模与设施规模有微妙的出入,变得不太协调。当中尤其凄惨的是兵舍。多余的房间,不足的房间,狭窄的房间,宽广过头的房间。活像不擅长整理的小孩将玩具箱塞成了一团乱,纵使规模有所区别,几乎相同的浑沌景象便存在于此。

在这里的,是原本在那般理由下而没有被用到的房间。虽然还算宽广,可是坏就坏在离入口有段距离以及位于较高楼层等因素,一直任由灰尘累积。

大约一个月前,有两张双层床被搬进那房间,然后便来了四个新居民,就此过起生活。

前些日子,那个房间里又多摆了两个小小的摇篮。

还来了两个新居民,就此过起生活。

费奥多尔一走进那个房间──

「费多尔~!」

红色的小玩意就扑了过来,直直地扎在他的下腹部。即使撇开趁人不备这一点,力道仍旧十足,相当出色的冲撞。彷佛能让肚子里所有东西喷出来的冲击。费奥多尔一边扭身挣扎,一边庆幸自己不是在刚吃完饭的时段过来。

间隔片刻,同样娇小的蓝色玩意就叫著「费多尔~」跟进了。她碎步赶来,搂向费奥多尔的腰。和刚才宛如大炮的一击相比,这样可爱多了。

「苹果,我说你啊……」

很危险的,所以你别这样──费奥多尔抱著说教的想法叫了对方名字。

被苹果用呆愣愣的眼神抬头一望,他就打消念头了。

「……活泼是好事,但你能不能稍微手下留情?」

「哎咿!」

超有活力的声音传了回来。间隔片刻,棉花糖也跟著附和:「哎咿!」她们俩八成……不,肯定都没有听懂费奥多尔话里的意思。

宝贝蛋们虽然年幼,日后仍会成为肩负悬浮大陆群未来的士兵才对。活力充沛这一点本身是可喜且值得指望的。从那种角度来想,感觉目前的状况倒是可以积极看待。

(要奉陪这种活力就让人受不了喽……)

费奥多尔对持久力不太有自信。并非他特别虚弱,而是名为堕鬼的种族本身就与体魄或体力无缘。

毕竟他们是靠耍嘴皮子利用他人来当成求生第一前提的生物。血统里沾染了基本上会以自食其力为耻的扭曲道德观。练剑术作为以防万一的杀手鐗还无妨,要累积负担锻炼肌肉或心肺能力实在办不到。说来真令人困扰。

费奥多尔一边想著这些──

「两个人就让我忙不完了。麻烦你别过来,潘丽宝。」

一边朝自己的死角如此拋出话语。

「……什么嘛,我就不行吗?」

显得意外的声音。原本准备要来个正统擒抱的潘丽宝解除了架势。

「我才想知道为什么你觉得我会容许。」

「这个嘛。我信任你的度量啊。」

信任。原来如此,好方便的字眼。哈哈哈。

「先不谈度量,我的身体已经腾不出空间喽。」

她们俩牢牢地巴著费奥多尔的腰,迟迟不肯离开。简直像是被蛇或什么玩意捕食的感觉。

「身为男儿,稍微有本事逞强不是当然的吗?」

「那种事情要主动为之才能偷偷自豪,不是被人吩咐照办的啦。」

费奥多尔回嘴说笑以后,突然间便想到。

「潘丽宝。难道你今天心情不好?」

「嗯?你为什么会那样想?」

「呃,我只能说好像有那种感觉就是了。」

硬要提理由的话,大概就是她平时那副自信的笑容缺乏宽裕,或者从只字片语中可以感觉到乱尖锐的调调,如此而已。

「嗯……虽然自觉薄弱,不过,或许我现在确实有些不开心。」

咦,真的吗?

「毕竟她们俩刚才终于肯听我读故事了。」

潘丽宝捡起地板上的绘本。

「而你一来,就弄成这样了。我现在有些嫉妒。」

大概是潘丽宝对不满有所自觉的关系,可以看见她微微噘著嘴唇。

「啊~」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费奥多尔理解了。「苹果?棉花糖?」

他责备似的,试著用较重的语气叫了她们的名字。然而,只得到了「唔啊!」这样活力十足的答覆声。

感觉转移话题似乎比较好。

「──这里只有你?其他三个人呢?」

「是啊。菈琪旭好像身体有微恙,我就逼她去医务室了。」

「那她的状况不要紧吗?」

「她本人是表示不用担心。」

(不用担心……吗?)

黄金妖精口中说出的那种话能不能信?费奥多尔有些迟疑。

「从我们眼里,也看不出她的身体有显著异常喔。要菈琪旭去医务室是为了保险起见,还有让她休息。毕竟……」

潘丽宝朝苹果与棉花糖瞥了一眼。

「待在这房间,并不能期待她透过休养恢复体力。」

何况费奥多尔的体力目前就是以现在进行式遭到消耗。感觉相当有说服力的一句话。

「……缇亚忒和可蓉呢?」

「刚才被一等武官找去,都离开了。」

「哦?」

只找四个女孩之中的两人,究竟有什么事情?还是她们打打闹闹弄坏了什么东西,正在接受训斥?倘若如此,自己身为形式上的上司要是连带遭殃,那可就烦了。

「费多,费多尔~」

当费奥多尔东想西想时,缠上他的苹果与棉花糖似乎发明了新玩法。她们使足力气,开开心心地用手掌朝他的大腿拍了起来。

尽管是小孩子的臂力,还是挺痛的。

「……总之,她们是因为饿了才这样闹吗?」

「难说耶,谁晓得呢。」

呵──潘丽宝微微地笑了。

「要说的话,比较像喜爱的玩具上门而乐歪了。」

「欸,你叫我玩具喔。」

「无从否认吧?」

无法否认。是的,一切正如她所说。

两个小不点拍大腿拍腻,就抓著军服的长裤开始尝试登顶了。放著不管似乎会让布料拉长变形,费奥多尔只好用双臂将她们俩抱起来。

「唔啊~」

苹果玩起劲了,便用力挥舞两只手臂。

棉花糖则在费奥多尔的头发来到眼前以后一把揪住,开始使劲拉扯。

「会痛,会痛会痛会痛……喂,你们两个都给我住手。」

「被年轻的雌性热爱到这种地步,你应该很高兴吧?」

「我想无论是年轻或表示爱意,以常识而言都要有限度耶!」

费奥多尔发出有大半由衷的悲鸣。

「还有我讲过很多次了,无徵种的女孩不管是几岁,都不合我的喜好──喂!不要拔我的头发!欸,慢著,别咬啦!」

「噢噢──这么说来,像母亲一样养育我们的女人有讲过,想吃掉对方是爱情中的最高表现喔。你真的深得她们喜爱呢。」

「别把食人鬼【Troll】的论调讲得像一般论啦!」

「什么嘛,原来你晓得啊。」

「我原先听说时还以为是骗人的,不过看你们脱离世俗的德性就相信了……痛痛痛痛痛!」

不是开玩笑的痛,使得费奥多尔慌忙挣扎起来。每次他一扭身,被甩来甩去的两个人就乐得哇哇笑。

「眼睛要歪了,要歪了,要掉了!这样很危险啦!」

感到开心,肯定是好事。

而且,肯定也是宝贵的事。

不过呢,希望可以稍微考虑一下时间场合,还有尺度与分寸。

「我都说会痛了吧痛痛痛痛痛──!」

这个房间位于兵舍的三楼深处。

角落使用起来不太方便,因此原本属于几乎不会用到的地方。目前几个相邻的房间仍是无人的仓库。换句话说,就算孩子们闹得厉害些,或者费奥多尔发出几声惨叫,也不会打扰到任何人。

「耳朵!耳朵!我的耳朵!」

说好听点是黏著自己。

然而,她们一点都不肯听费奥多尔的话。想帮她们换衣服会作怪,想哄她们睡会黏过来,想让她们进食也会挑嘴。

照料那些事情是可蓉的长项。她可以两三下就化解她们想作怪的活力,还能像变戏法一样地帮她们换衣服,哄她们睡。也许是精神年龄相近吧。或者说,那是无法违抗团体中老大的某种本能。

高明程度排在可蓉后面的是菈琪旭。该怎么说呢,她似乎非常习惯应付撒野成性的小孩。至于理由嘛……为了她所有朋友的名誉著想,还是别深究太多。

费奥多尔到医务室探视情况。

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在毛毯上摊开笔记簿,似乎正写著什么。费奥多尔用指背敲了开著的门,她便慌张似的抬起脸庞看过来。

「费奥多尔先生。」

「状况如何?听说你身体有恙。」

「完完全全没问题喔,因为潘丽宝担心,我才会待在这里就是了。」

菈琪旭一边答话,一边顺手将笔记簿阖上。

「其实我现在立刻起来也不要紧。不过,难得有机会,我在想要不要偷懒一下。」

她微微地,像在使坏似的吐了舌头。

「菈琪旭小姐,你真坏耶。」

「是啊,正是如此。」

在这种时候,为什么你要一脸开心地点头?

「棉花糖她们怎么样?有没有乖乖的?」

「她们都非常有精神喔。」

费奥多尔加重音调回答。

「后来玩闹累了,现在正和潘丽宝三个人一起午睡……只看睡脸的话,她们三个都很可爱就是了。」

菈琪旭微微地噗嗤笑出了声音。

「怎么了吗?」

「你是说『她们三个』耶。」

「有什么奇怪?」

「不会不会不会,一点也不。」

费奥多尔被她用颇有大姊姊风范的口气敷衍了。有点令人气恼。

「──说到这个。」他试著提出忽然想到的问题:「我有事想问你。苹果她们看起来大约是两三岁……对不对?」

「咦?」

「她们会站会走,懂的字不多但也会讲一点话,而且还很会吃。」

此外,她们会跑,会突击,会纠缠,会拍打,会拉扯,会咬人。

「不管怎么看,感觉都不像刚出生的婴儿。被我们带离那座森林以前,她们俩是怎么活下来的啊?」

「啊……说得也是呢。呃,这个……」

菈琪旭想了一会儿。

「以其他种族的标准来看,我想确实是两岁左右。不过,对我们妖精来说,新生儿差不多就像她们一样大喔。」

「啥?」

「关于妖精是什么样的东西,你已经有所认识了对不对?

我们源自孩童的魂魄。所以从最初生下来的时候,就是小孩子了。即使如此,个体之间还是会有些许差异。她们俩以刚出生的妖精来说,算是比较小的。」

「咦?」

什么道理啊?费奥多尔在感到傻眼的同时,也觉得自己开窍了。既然并不是由父母产下的生命,就不必按照正常的出生方式从零开始。

莫大的异样感与一丝嫌恶感,无论如何都会涌上心头。

只是在模仿生命的某种迥异之物。原来如此,光存在就是对生命的亵渎──经菈琪旭这么一说,她们那种自卑的思考方式确实会让人觉得有所道理。

「那么,你们个人资料上写到的十四岁……」

文件上的年龄,应是以出生后经过的年月来计。既然这样,菈琪旭等人生下来便是三岁左右的孩童,现在就相当于十七岁了吗?只有缇亚忒被记载为已经十五岁,所以她相当于十八岁了?

悬浮大陆群有各种不同的种族混居。其寿命也千差万别。有单一个体可以像贵翼族【Bennu】一样活过三百年以上的族群,也有短短几年就结束生命的鼠象族【Arleo】。因此,拿不同种族的身心成长速度相比较,并没有多大意义。

但即使如此,属于无徵种的诸多种族,仍具有寿命及成长速度都相似的倾向。根据某位学者的研究,传说中以往兴盛于地表的人族【Emnetwiht】,据说也半斤八两。

所以说,十八岁的黄金妖精与十八岁的堕鬼族体格相仿……应该也不足为奇就是了。

「呃,关于那个呢。要是照妮戈兰小姐……那位照顾我们的食人鬼所说,妖精在进入青春期以前,好像会成长得慢一点。差不多到我这个年龄,就大致长得跟无徵种小孩普遍一样了……」

「啊,原来如此。」

费奥多尔深感信服了。而且也放心了。

哎,要谈到她们的体格是否符合十四五岁的女孩,倒不是没有留下疑问。关于那部分就别深究好了。

不知道菈琪旭是否明白费奥多尔的那些心思,她落寞地笑了笑。

「虽然说,我也会希望能变得再成熟一──」

这时候──她的肩膀一度猛晃。

菈琪旭的手猛然动起,就像要克制恶心感一样地砸到了嘴边。

「唔……咕……」

「菈琪旭小姐?」

费奥多尔连忙扶稳少女差点瘫倒摔下床的娇小身躯。

「我没事……的……」菈琪旭用断断续续的声音回答:「请……不要担心……」

「你的话没有说服力!」

他大吼似的断言,并且迅速确认菈琪旭的额头及手腕。

「没有发烧……脉搏也没有异样……」

「所……所以说,我没事的。」

「你的表情不像没事!」

费奥多尔日前跟缇亚忒持剑互搏时,学到了一项疑似她们这些黄金妖精固有的特质。她们的忍耐力,不知所谓地强。

所以,动不动就会压抑自己身体或心灵的痛楚,无论怎样都要硬撑。

明明如此,她们对说谎这档事却不在行。即使骗得过自己,也没有足以说服旁人的演技。何况费奥多尔身为专门撒谎的堕鬼族,看在眼里就更加痛心了。

……感觉似乎只经过了浅浅几次呼吸的时间。

「真的不用担心。」

菈琪旭身体发抖的症状停了下来。

脸色也变得像样了点。

她低著脸,仍然用垂下的浏海遮住眼睛,避著费奥多尔的目光说道:

「吓到你了,对不起。这类似妖精才会发作的毛病。对身体状况影响没有那么大,也不会因为这样就死掉或一病不起。」

感觉上,菈琪旭并没有将实情完全吐露。

尽管如此,至少从她的话里,似乎听不出虚假。

5. 缇亚忒

真令人火大──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心想。

只要精神稍有松懈,她立刻就会想起那天的事。

决心一死而走上战场那天的事。

当时,缇亚忒丝毫没有活著回来的念头。她打定主意,不管发生什么都要持续前进,以妖精兵的身分奋战到最后一刻。

只用一名妖精兵的生命,护翼军便能换取到〈沉滞的第十一兽〉的情资。它属于毁灭世界的〈十七兽〉其中一种,同时也是底细不明的怪物。不死且不灭,会侵蚀触及的万物并予以同化,受外力冲击还可转化为加速侵蚀的能量……缇亚忒就是想找出头绪,促成与如此不可理喻之物对抗的手段。

像那样迎来有意义的死,活著无法成就心中所愿的自己,也就多少有价值了吧?缇亚忒抱持著这种想法。

可是。

在战斗结束的那一刻,缇亚忒仍未死去。

而且,在战斗结束后过了半个月左右的现在,依旧如此。

──我就是要阻扰你们。

以护翼军士兵的身分进行训练;为三个月后的作战行动做准备;为了想办法让餐厅的午餐变好吃而费尽心思尝试;试著到街上买甜的东西吃。像那样,在一如往常的生活中,缇亚忒总还是会想起当时的事──想起那家伙的事。

明明跟她们这些妖精兵比,那家伙弱得太多太多。明明他自己十分清楚,众人一直都处于靠妖精牺牲而活下来的立场。

即使如此,他仍不准缇亚忒拋弃性命。

他驳斥她,挡著她,一脸耀武扬威地对她笑。

还有呢……对了。她既没有被说服也不觉得服气,清醒时却已经错失捐躯的机会了。

费奥多尔‧杰斯曼四等武官。

出身于只擅长欺人及鼠窜之不诚实种族的少年。

精通美食;对战斗还算有一手却没有多厉害;在其他人面前都好声好气,不知怎地对缇亚忒就有话直说;或许那家伙其实有点温柔,但他都不把别人的想法或觉悟当一回事。拚命的模样倒不是没有一丝丝帅气。只不过,他的拚命是发挥在阻碍她想做的事情上面。

缇亚忒一想起他的事,各种情绪就会乱糟糟地涌上,让心情变得无法收拾。因此,她决定把自己对他投注的感情,都塞进那几个字之中。

那家伙真令人火大。

所以,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最讨厌那个家伙了──这就是她要表达的。

「怎么了?」

被人用听似颟顸的语气一问,缇亚忒才回神过来。

她环顾四周──不需要这么做,自己所在的地方便一目了然。第五师团的总团长室。眼前是由褐色鳞片及军服包覆著身体的矮胖兽人──被甲族──职等为一等武官。由于上眼睑稍微被眼皮盖到,导致他总显得爱困。

「啊,没有,我没事。」

「睡眠不足吗?」

「不行喔!」可蓉莫名自豪地挺胸表示:「身为士兵,管理身体健康也是份内的工作!」

这女孩看起来总是有活力呢,缇亚忒心想。老实讲,她觉得那很了不起。

当然了,「看起来总是有活力」与「总是有活力」绝非同样的事情。两者之间可是有既深又广的鸿沟。

「哎,要那样说的话,世上几乎没有不需要把管理身体健康算在工作份内的行业就是了。」

一等武官一边抠著额头附近的鳞片,一边讲起无关紧要的话。

「不好意思,接连两天传唤你们。我明白你们应该也有许多事要忙,没办法交给别人处理的意外状况却连连出现。」

「不,不要紧。但是……」

缇亚忒对「没办法交给别人」这段话有些挂怀。

「找你们过来不为别的,就是要交派比较特殊的任务。我要你们暂时脱离费奥多尔‧杰斯曼四等武官的指挥,参加这次特别编组的队伍。」

「咦?……啊,好的,我明白了。」

缇亚忒点了头。

「短期内将要求你们只在那支队伍里行动。与其他队伍之间的接触,应该也会受到相当大的限制。」

「咦~」

「喂,可蓉……对不起,一等武官。」

缇亚忒早就料想过,既然只有可蓉与自己两个人被叫来这里,八成会接到如此性质的吩咐。所以,她并不觉得特别讶异。

这样吗。果然暂时要跟那家伙分开了。

遗憾或寂寞一类的想法,都没有特别冒出来,她认为。然而,好像也不是没有那一丝丝不是滋味的感觉。不,要承认那一点还是令人不甘心,因此呢,就当成自己乐得清静或对方活该好了。嗯,就那么办。

「可是,不会有问题吗?我们是无徵种兼妖精兼相当兵喔。先不提那个笨……费奥多尔四等武官,我们到了其他指挥官底下能不能顺利发挥士兵的功能还是未知数……坦白讲,我不太有自信耶。」

被归为无徵种的种族普遍受社会排斥,尤以兽人为甚。整体来讲,这支第五师团的士兵都肯用善意包容她们──大概是因为当事者同样以社会边缘人居多吧──即使如此,她们依旧是不和之源。

毕竟黄金妖精是秘密兵器。原则上其存在受到隐蔽,在护翼军中也只有一小撮人晓得。由于生命不稳定才有资质催生出爆发性魔力,若满足条件还能让自己引发大爆炸。因此,要是身分在队友间曝光,大概会造成恐惧或排斥。想也知道。要跟不知何时会点燃的炸弹一起干活,八成没人愿意。

更不用说的是,她们本身属于相当兵。以士兵而言当然也受过训练,但能不能赢得正规士兵的信赖则是另一个问题。说不定她们光是待在队伍里,就难保不会扯后腿──种种因素都令人堪忧。

「那部分不成问题。负责指挥者指名要你们去。」

「咦?」缇亚忒顿时垂头。

「哦?」可蓉莫名高兴似的眨了一下眼睛。

「关于任务的内容──哎,我这就告诉你们。因为有违法兵器被可疑分子带进市内,所以要赶在遭人动用前回收,大致是这么回事。」

「喔。」

缇亚忒听不出所以然来,只好含糊应声。

稍作思考后,她想到有地方不对劲。

「那不归我们处理,而是宪兵科的差事吧?」

「他们当然也有采取行动。」一等武官点头表示:「基于其他嫌疑,宪兵科正在追缉那帮可疑分子。」

「那就没有我们出场的份了,对不对?」

「很遗憾,也不能那样。宪兵那些人无法对位居关键的兵器出手。」

「……我不太懂意思。」

说是携带违法兵器,当然就属于违法行为才对。由宪兵课取缔违法行为,会有什么问题吗?为什么他们要特地绕圈子,以其他的嫌疑展开追缉呢?

如此心想的缇亚忒歪头感到不解,而在她旁边……

「秘密兵器。」

嗯──可蓉交抱双臂。

「真敏锐,正是如此。」

一等武官点头了。

「……咦?难道说,你从刚才那些话听出什么了吗?」

嗯──可蓉点头。

「违法兵器是比较含蓄的讲法。内容应该跟一般禁止持有或使用的『违法』有点不同……我这样讲对吗?」

缇亚忒瞥向一等武官的脸。被甲人的表情裹著鳞片难以辨别,但他并没有插话,大概就表示可蓉到目前所说的都对。

可蓉继续说道:

「我猜是更危险的东西。危险到不能承认在那里的某种东西。那样的话,宪兵不能插手的理由就可以得到解释……我们被叫来的理由,也就跟著明白了。」

「啊。」

──这样啊,原来如此。

要追查存在本身非掩盖不可的东西,确实不适合宪兵科来办。他们是明著探案,而且纪律严谨入微。效率好,自然会有无法变通的另一面。并不应该介入无法留存于文件的案子。

碰到那种情况,应该要另外召集人数少又能灵活变通的士兵队伍来运用。懂了懂了,那就是自己等人被要求的工作吗?

听人讲过,就可以理解。

没听人讲过,就无法理解。

(我真是不灵光耶。)

缇亚忒勉强克制住想叹气的冲动。从以前就这样。她用功学了许多东西。还学了条理分明的思考方式。可是,往往都看不穿事情的本质。

好矬喔,缇亚忒心想。

想成为独当一面的妖精兵……成为帅气的大人而一直努力过来,到最后却是这样。学姊令人崇拜的背影始终太远,感觉追也追不上。

何止如此,连理应年幼一点的可蓉、潘丽宝、菈琪旭都追上来赶过自己,距离好像还越拉越远。

一思考那些,就不小心想起了半个月前,费奥多尔当时那副耀武扬威的笑容。

(……哼。)

缇亚忒感到火大,因此就没有继续思考下去。

从走廊喀啦喀啦地传来了像是某种东西在转动的声响。声音接近,停在房门前。敲门以后,有阵无精打采的声音说:「我把客人带来了。」

缇亚忒也有听过那声音。她记得对方是叫纳克斯‧赛尔卓上等兵。是个性格难以捉摸的鹰翼族【Falcon】青年。

「让他们进来。」

一等武官点头,房门开启。

喀啦喀啦的声音来到房间之中。

「……咦?」

「……哦?」

缇亚忒与可蓉两个人一块瞪大眼睛。

「啊~好久不见。经过漫长旅途应该也累了,抱歉还把你叫来。」

一等武官把烟草捺在烟灰缸。并且颇为亲昵地开了口。

声音的真面目,是由纳克斯上等兵推著的一辆轮椅。

而一等武官搭话的对象,则是坐在轮椅上的一名女子。

好似乾草曝晒褪色后的淡金色头发。

外表年龄约为二十岁左右。

与褪色金发同样色泽的眼睛。瘦弱身躯彷佛一触即折,隐然散发出空幻的气质。

女子举起了细细的其中一只手,微微地左右摇晃。

「嗨,真的好久不见了呢,叔叔。已经两年没碰面了吧?」

她用开朗的笑容与嗓音如此说道。

「缇亚忒和可蓉似乎也都健健康康的,实在万幸。光是能再次看到你们的脸,一路搭著飞空艇摇摇晃晃地过来也值得了呢。」

「啊……啊啊……」

「啊?」

「艾瑟雅……学姊?」

「是的是的。我是你们的艾瑟雅‧麦杰‧瓦尔卡里斯哟?」

那名女子像恶作剧成功的小孩一样地笑了。

艾瑟雅‧麦杰‧瓦尔卡里斯。在目前存活的妖精兵当中,属于最年长的资深妖精兵。由于在过去的战斗中过度催发魔力而搞坏身体,到了五年前那场艾尔毕斯事变时,战斗这档事终于就令她无能为力了。

她有著匪夷所思的博学程度,专精使坏的伶俐头脑,还总爱藉故戏弄晚辈学妹。对缇亚忒来说,艾瑟雅就是如此令人困扰的学姊。

如今,她处于几乎已经退休的立场,过著有时念念书,有时陪伴妖精幼童的生活──照理说应该是这样的。

「一……一等武官,这到底是怎么……」

「哎,我刚才说过吧。负责指挥者指名要找你们。那个人就是她。」

「指挥?」

缇亚忒鹦鹉学话似的问。

「指挥。」

对方便深深地点了头。

「好啦,因为如此,自我介绍之类的就免了。关于这次的问题,我全权委托她处理,虽然纯属暂时性措施,但她也被赋予了相当二等武官的权限。你们三个,以后都要听艾瑟雅指示。」

缇亚忒尚未顺利恢复过来的脑海一角,浮现了「三个?」这样的疑问。不过……

「啊,果然我也有份吗?」

「你似乎也有份,纳克斯‧赛尔卓。我不晓得理由,但你也是艾瑟雅钦点的人选。」

「哦。」

鹰翼族的目光落在艾瑟雅身上。

「你不只美丽动人,眼光实在敏锐。从众多强手之中选上我,实乃荣幸之至……只不过……」

他摆出了有如范本般的肤浅笑容,还用感觉不到半点诚意的口气,吊儿郎当地问道。

「能不能请教是根据什么缘分,才让你看上我的呢?」

「唔~当场讲出来行吗?」

「难不成是需要看场合的理由?」

「是啊。简单来说呢,理由是『奥尔兰多的无底水桶』。」

纳克斯脸上挂著轻薄的笑容,就那样僵掉了。

「说到『提恩‧帕克的王子殿下与忧郁的窗户玻璃』,你也晓得对吧?」

「唔啊啊啊啊!」

僵硬瞬间化解了。

「我明白了!明白到极点!你为什么会挑我还有想让我做什么都打从心里领会了!所以甭说啦,甭再说下去啦!」

「哎呀,幸好你这么容易说话~」

纳克斯的脸完全惨白。相对地,艾瑟雅则乐得呵呵笑。

「嗯~」一等武官转动圆圆的眼睛瞪了过来。「刚才你们提到了水桶怎样的。感觉好像挺有意思,能不能也告诉我?」

「呃~这个嘛,在四年前的奥尔兰多商行结算期唔唔──」

「唔啊啊啊啊啊啊!」

纳克斯彷佛张皇失措地用手捂住了艾瑟雅的嘴。

「那件事不值一提啦,不值一提!还不如讨论之后的事情,一等武官,来讨论我们该携手迈向的璀璨未来!」

「唔唔~」

「嗯。哎,既然当事人这么说,那就算了。」

一等武官叼起菸草,点了火,深深吸气,然后使劲吐出。

「忙副业要懂得节制,太招摇的话就非得砍你的头了。」

「你都晓得嘛!」

纳克斯含泪吶喊。

艾瑟雅呀哈哈地笑。一等武官无奈地摇头。

「…………唉。」

缇亚忒对他们那一连串的互动不太了解。顶多只了解自己与可蓉还有纳克斯上等兵,似乎会在艾瑟雅学姊的指挥下组成队伍做些什么……就这样而已。

她瞥向可蓉,就发现对方开心似的哇哈哈笑著。可蓉是个一向开朗的女孩,因此有点难分辨她是不是对状况有所理解才乐成这样。

「缇亚忒,你面有难色耶?」

「唉。」

不知道艾瑟雅是否明白缇亚忒的心思,她一脸笑眯眯的。即使同样是日常中的笑容,那种笑的含意与可蓉截然不同。为了掩饰内心,才当成面具戴在脸上的笑容。

这个人都没有改变呢。

缇亚忒怕这个学姊。起码她晓得艾瑟雅并不是坏人,也明白她是用自己的方式在替学妹们著想。可是缇亚忒不太能对她敞开心房,应该说,艾瑟雅本身就给人拒绝互相敞开心房的印象。

然而,即使如此。

「你们俩都过来过来。」

被艾瑟雅招手以后,缇亚忒和可蓉都靠到她的身旁。

她又招手,她们俩就蹲低了一点。

艾瑟雅轻轻地,将两人一起抱进臂弯里。

「──说实在的,我自己也觉得事到如今何必这样。」好似呢喃细语,微微发抖著的声音传来。「不过,看到你们平安的样子……我真的很开心喔……」

「嗯。」

缇亚忒与可蓉目光相接以后,就各自伸出一边的手臂,朝艾雅雅抱回去。

「学姊才是呢。看到你身体健朗真好。」

「哈哈……最近啊,这好像成了我唯一的强项。」

「健康最重要。」

「对呀。我好幸福呢。」

用力使劲的不知道是自己、艾瑟雅还是可蓉,分不出是谁的手臂。

我果然会怕这个学姊──缇亚忒重新如此体认到。

太狡猾了嘛,她心想。每次开口都要取笑人,又迟迟不肯展现真正的一面。可是就只有在这种时候,会冷不防地倾诉真心话。被迫回想起自己这么受学姊疼惜,她也无法一直逞强下去。那会让她变回小时候,愿意对这个人撒娇的自己。

缇亚忒屏住呼吸,将鼻子里微微发出的窣窣声音混了过去。

四人从房里告退以后,走在廊上。

「抱歉,交代得这么仓促,接下来所有人都要直接出发去执行任务喽。没有时间了,再说也不晓得他人的耳目藏在什么地方。」

所有人直接出发。

原来如此,听艾瑟雅一说,也算合情合理。

「唔。跟菈琪旭她们打个招呼都不行吗?」

「不好意思,我无法允许耶。」

「唔嗯。」

可蓉不服似的交抱双臂,却没有使性子。

毕竟如此交代的艾瑟雅本身,肯定比任何人都希望见到她们俩。当著她面前,可蓉总不能做出不听话的举动。

「起码让我们回房间拿更换的衣物好吗?」

「否决。配给品会照安排送到现场,所以用不著担心。」

「啊~是喔。」

纳克斯沮丧地垂下肩膀。

依艾瑟雅所说,他们接下来会直接前往港湾区块,然后离开三十八号悬浮岛──表面上如此布局以后,就要潜伏到莱耶尔市内。佯装成不在的战力,以便在不勾起敌方组织戒心的形式下展开任务……据说是这么回事。

原来如此,那目前就不能轻举妄动。

有道理。道理非遵守不可。

「你从一等武官那里听说了吗?关于棉花糖与苹果的事。」

因此,缇亚忒不会重复耍那种行不通的任性。

「啊~……」

艾瑟雅感觉落寞似的低下脸。

「你是说那些新来的小不点吧。我听说喽。可以的话,我也想跟她们打个招呼再走,原本我也想看看她们的脸就是了。」

「两个都是野孩子,非常嚣张。」

「呀哈。」落寞似的气质保持不变,搭配开朗笑容。「总觉得呢,怎么偏偏是由你来说啊?」

唔。那有点令人火大,可是也难以否定。

「缇亚忒,你太会训人了。所以她们才躲著你。」

「因……因为,没有人管教的话,很多事都学不会嘛!菈琪旭太温柔,潘丽宝又只会教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可蓉你还跟她们玩在一起!」

「对啊,小孩的工作就是玩!」

「不要将错就错,你自己也该多学学,振作一点!」

哇哈哈哈──可蓉笑著敷衍。

「话说回来,好离谱的名字喔。是谁想的啊?」

对于那个问题,缇亚忒保持缄默了。假如老实说是费奥多尔以外的在场所有人一致同意,这个人肯定会坏心地笑出来。

「说到这个,玛夏也作梦了喔。」

缇亚忒听了那一句,刚露出的笑容马上又结冻了。

玛夏。那是待在妖精仓库的年幼学妹名字。十二岁。

另外,这里所提到的「梦」,当然并非普通梦境。体验以后绝对会有所警觉,既异常又特别的梦。黄金妖精据说是由心存眷恋的死者魂魄化成,那种梦就是她们开始与以往记忆或思念相连系的证据。

那代表幼体正准备转变为成体,也代表即将有资格成为妖精兵而战。具体来说,作了梦的幼体妖精在十一号悬浮岛的设施调整过身体以后,就有资格成为成体妖精兵。

「阿尔蜜塔那边的状况怎么样呢?」

缇亚忒问道。

这也是妖精仓库里的学妹名字。与方才提到的玛夏几乎是同辈,然而她「作梦」是在近一年前。

「就我所知,她还是好好的哟。她领到的药,目前也还能发挥效果。」

只是──艾瑟雅无力地笑著补充。

「效力逐渐在降低。还有,往后玛夏也会需要一样的药。虽然目前还不成问题,或许药的数量迟早会不够哟。」

「那些大人物……记得位阶是将官吧,他们怎么说?」

「老样子,好像每天都在互斗。说得好听是维持现状,说得难听就是毫无进展。大贤者不在果真影响甚钜呢。」

果然是那样吗。

缇亚忒暗自叹息。她明白那并不是时间能解决的问题。她了解事态越等下去只会越加恶化。她才没有抱持期待。所以根本不觉得心寒。更不会绝望。

不过,她只感觉到焦躁。时间不会帮忙解决。能解决的只有自己这些人。只要明显展现出妖精目前仍有身为兵器的价值,那些孩子应该就会被允许继续活下去。所以──

「欸,缇亚忒。」

可蓉用低而沉著的嗓音叫了她的名字。

「不可以心急喔。上个月的事情……先不提另外两个人,像我就还没有原谅你。」

「嗯,我明白,我懂你的意思。」

可蓉只有在真正认真谈事情的时候,才会发出这种声音。

因此,缇亚忒头也不回地,用了缺乏抑扬顿挫的语气如此答话。

年幼的黄金妖精,会从「作梦」的那一天,开始接近大人。

然而──妖精这种东西,原本就是不稳定的存在。只凭著以往曾为孩童魂魄,就仿照孩童模样诞生于世的自然现象(妖精只有女性的原因应该也出在这里)。其存在的大前提在于孩童之身,根本没办法长成大人。

因此,从「作梦」的那一天起,妖精的生命便怀有矛盾。那种矛盾会随著时间流逝杀死妖精。只能当孩童的东西不当孩童时,就什么也不剩了。

不过那原本是可以规避的。

所谓成体妖精兵,指的是为了方便当兵器使唤而经过调整的妖精。调整细目包含抑制基础魔力输出量以防意外导致的失控,以及调理体质好让耐用年数尽可能延长。

经由那样的过程,原本曾是年幼孩童的妖精在得到青春期心灵与躯体之后,还是可以继续保有自我。

此外,当然了。

不经由那样的过程,妖精们就无法活著迎来青春期。

「学姊们不断打倒〈第六兽【Timere】〉,才会被护翼军所需要。

因为打倒了威……〈最初之兽〉,我们这一代也有了栖身之所。

可是,〈第六兽〉与〈最初〉都没有再进攻悬浮大陆群。想让阿尔蜜塔她们活下去,就需要新的敌人,以及妖精兵能有效对付那些敌人的证据。」

为了不让任何人听见,缇亚忒用细细的声音嘀咕。

「换成珂朵莉学姊……她肯定会有办法吧。」

缇亚忒希望变得像她一样。

既强又帅气,背影总是耀眼灿烂。

假如她在这里,或者自己能变得像她一样,肯定就不会有任何的问题了。挡著妖精仓库未来的危难,肯定可以快刀乱麻地一举解决。

然而,事情没能如此。

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没能成为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起码为了接近对方背影而挣扎过的结果,也是以失败告终。

──你只是想把尊敬的学姊名字,用在戏剧性的自杀表演上面罢了。

这是某日某地的某人,曾说过的话语。

(……好讨厌。)

那些话大概说对了。因为自己找不到答案,才会想从最喜欢的学姊身上仿效出模范解答。那种取巧的想法被他看穿了。

他明明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办不到。

被那种人看穿,感觉既懊悔又难堪。所以……

「果然,我最讨厌那家伙了。」

缇亚忒就像在提醒自己,又如此嘀咕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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