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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朝著明天迈进」-chained hearts-

1. 正下著冷雨的城市

菈琪旭上等相当兵逃走了。

这个消息当然必须谨慎处理才行。

本来有逃兵出现时,应该要大张旗鼓地抓回来给予惩处,这也是为了给其他士兵警惕。然而,换作是妖精兵,情况就不同了。虽然她们确实不得在军用地的外面自由活动,但理由很单纯很简单,是因为她们本身很危险。在归属军方管理的体制下,她们才被认可为具有一定权利的人形生物。

与此同时,也不能将她们的特殊性诏告天下。没办法动员所有闲置的士兵展开人海战术去搜索。上等相当兵逃走一事,只能采取符合上等兵逃走的应对方式。

总团长室的气氛相当凝重。

聚集在这里的人们,脸上皆浮现出浓浓的焦虑与迷惘之色。

「我去吧。」

缇亚忒、可蓉、潘丽宝、艾瑟雅和身为总团长的一等武官,在场所有人都把目光聚焦在说出这句话的费奥多尔身上。

「……你刚才说的是『我』吗?」

潘丽宝微微举起手问道。

「这样的话,听起来像是你要一个人去的样子。」

「就是这样没错,我要一个人去,这恐怕是眼下最好的办法。」

「菈琪旭应该逃进市区了,而且时间已晚,视野又狭窄。不管怎么想,这都是必须加派人手的情况吧。」

「你说得没错,但最起码不能带上你们。」

可蓉的肩膀陡然一颤。

「我想知道理由。」

「照刚才提到的,菈琪旭现在不知为何对你们不怎么友善,对吧?这并不是以战斗为前提的追踪,我不想莫名地刺激到她。」

潘丽宝「唔嗯」地发出似乎很不甘心的声音后,沉默不语。

「不过,派遣除了你们之外的其他士兵也是不行的。毕竟不能说明详细的情况,再说搜索区区一个『上等相当兵』而已,能分派的人手也不会多到哪里去。要是一个没弄好,可能只会给菈琪旭小姐徒增刺激罢了。」

「你说的是有道理啦。」

室内一隅,靠在墙上的缇亚忒插嘴。

「但就算这样,你一个人又能做什么呢?别以为到时候说一句『太暗了,什么都找不到』就没事了喔。」

「老实说,这个可能性非常高,不过我并不是毫无办法。我在这个城市也住上一段时间了,知道可以从哪些耳目著手。」

「嗯。」

身为被甲族【Armado】的一等武官如同往常地轻轻颔首。

「她可能会动用武力来抵抗,你自己没问题吗?至少带个联络人员比较好吧?」

「那倒不用,我自己的话,总有办法将其瓦解的。」

他口气轻松地这么答道。

尽管不久之前才差点栽了个跟头,但这也不全然是逞强。他可以偷袭或下药等等,只要有充分的警戒和准备,填补战力差距的方法要多少有多少。

「这样啊。」

披甲族也口气轻松地这么说道,然后点了点头。

「就算从身负监督职责的立场来看,若你坚持要用自己的方式来做的话,那也没什么问题。不过,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可要拿出成果啊。」

「我会尽力的。」

他端正姿势,行了个礼。

「那么,费奥多尔‧杰斯曼四等武官,从现在开始执行搜索任务……虽然我想这么说,但在这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情想确认。」

「什么事?」

「不,我想问的对象不是一等武官。」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循著少年的视线集中过去。

那名女性略微垂首,到目前为止始终保持著沉默。总觉得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不过,想到现在的状况,这当然也是很正常的。

「艾瑟雅二等武官,根据我之前向你请教的结果,遭受人格侵蚀而一度陷入昏迷的妖精,从来都没有再次醒来的例子。」

「……是啊。」

她无力地点点头。

「如此一来,当前的菈琪旭上等相当兵可以解释为史无前例的未知情况吗?」

「可以……这么说的话,那就轻松多了呢。」

她「啊哈哈」地刻意笑了几声。

任谁都察觉得到她的笑容有多刻意,因为她脸上的表情根本缺乏活力。

「我之前应该是跟你说,那种情况基本上和尸体没有差别吧。不过,其实从昏迷状态中苏醒过来的例子,到目前为止也不能说完全没有。」

光从字面意思来看,这番话让人感觉到了希望。不由得便涌上「说不定──」这样天真的期待。

然而,艾瑟雅继续述说时,脸上尽是冷肃凝重的神色。

「妖精身为灵体,可以说心灵相当于本体。心灵一旦崩毁就无法行动,而且也会随时间经过而消失。但是,反过来说,只要内在心灵保有一定程度的形状,身体就能毫无窒碍地行动……就是这么一回事。」

她对「一定程度」这几个字加重了语气。

「本人的心灵就像是已经毁坏的玻璃工艺品,呈现破碎散落,残缺不完整的状态……不过,如果前世的记忆与情感弥补了这些缺口,身体就会产生『自己还活著』的错觉,因而以这样的形式恢复过来。」

「这也就是说……」

他倒吸了一口气。

「控制菈琪旭小姐身体的心灵已经换了一个人──是这个意思吗?」

「就是这样。哎呀,和理解力强的孩子沟通就是省时省力,真是太好了。」

她「啊哈哈哈」地露出空洞的笑容。

「只不过,也不能断定单纯是前世的某个人复活了。死者终归是死者,一度失去了一切所有。已故之人的人格在保留原形的情况下复活这种事情,可是极其罕见的。至少就我所知,过去仅仅有过一个例子而已。」

她竖起一根手指。

「按潘丽宝所说,现在的菈琪旭处于不稳定之中,甚至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明白。这也就是说,不管是那孩子的记忆还是情感,很有可能是两人份的混杂在一起了。」

他稍稍细想,咀嚼艾瑟雅这番话的含义。这个女性相当于菈琪旭她们的姊姊,他试图咽下她此刻打算传达给他的事情。

他有种作呕的感觉。

「你的意思是,如今的她,就像是以菈琪旭的心灵为材料的马赛克画吗?」

「……啊哈哈。」

艾瑟雅的表情因悲痛而扭曲,连表面上的笑容都维持不下去了,只剩嘴边还勉勉强强挂著平常的嘻笑之意。

(她没有否定,就表示这个解释是正确的吗?)

他好不容易才将心胸深处的反胃感压下去。

「不用说,所谓的不稳定,也就代表无论何时崩毁都不奇怪。菈琪旭与前世的某个人,只有这两人的心灵残渣与缺损顺利接合在一起时,这个如同马赛克画的她才能存在。万一出现什么状况导致平衡失调的话,光是如此──」

响起一道小小的喀哒声。他回头一看,发现可蓉差点当场颓然倒下,而潘丽宝正搀扶著她。

「啊……不好意思。」潘丽宝用故作开朗的声音说道,「我们可以先离场吗?一直在讨论令人难以喘气的事情,我们想去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好,你们今天已经可以休息了,想必很累了吧?」

「十分感谢。」

潘丽宝向一等武官微微鞠躬,接著便把可蓉架在肩上离开房间。

费奥多尔沉默地目送她们离去后,自己也再次走向门口。

「嗳。」

费奥多尔停下了脚步。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等著缇亚忒的下一句话。

「那个……如果你找到了菈琪旭……找到不是菈琪旭的菈琪旭的话,那个,该怎么说好呢?呃,我不太会表达……」

缇亚忒大概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吧。她向来都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个性,现在却难得支支吾吾了起来。

「我知道。」

「……咦?这样你就懂了喔?」

她露出著实吃了一惊的表情。

「我可能也在想同样的事情。如果找到她的话……嗯……怎么说呢,虽然我不太会表达,但或许可以说,我会尽我所能去做吧。」

这番回答模棱两可又没什么实质意义。费奥多尔也不是很了解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知道了。」

「咦?这样你就懂了喔?」

他著实有一点惊讶。

缇亚忒一脸不甘心地点了点头。

「交给你了。」

「……嗯。」

他实在不知道该回什么,便只含糊地应了一声。

「那么,费奥多尔‧杰斯曼四等武官,现在开始执行搜索逃兵的任务。」

「好,去吧。」

听到一等武官的回答从背后传来后,他就离开了总团长室。

开始下雨了。

费奥多尔从宿舍玄关前的伞架上借拿一把大概是别人的廉价雨伞,然后把帆布袋背在肩上,往黑暗的市区走去。

实际上,就算是普通地进行搜索,他也并不是没有找不到她的信心。

毕竟她只穿著一件病袍,连鞋子都没有穿。再说她本来就很显眼了,想必也跑不了太远。也就是说,搜索范围没有多大。

这个如同迷宫般错综复杂的街景,本来是对逃亡者比较有利的地形。但是,费奥多尔在这一带完全占有地利之便。沉溺于偷偷溜出基地买零食吃的那些时光,肯定都是为了迎接这一天的到来吧。开玩笑的就是了。

当然,如果她催发魔力飞上天空,这些线索就统统失去意义了。但就算如此,她们创造出的幻翼会闪耀光芒,非常引人注目,所以她若不是用双脚逃跑,而是飞上天的话,应该会更容易追踪才对。

不过想当然的,在这个一步步化为鬼城的莱耶尔市中,本来就无法保证能不能顺利找到目击者。然而,即便如此,费奥多尔预估自己的胜算并没有多低就是了。

(这是怎么回事?)

自从进入街上起,就有股奇特的感觉围绕著他。

费奥多尔的眼睛、耳朵和鼻子都没有异常,但有个不属于五感,截然不同的东西盘据在他的体内,向他传达一种莫名的肯定。

就在这边。

虽然这种指引有点可疑,但他硬是不违抗,就这样跟随指引走著。在大街上走了一会儿后,在齿轮店的转角处右转,沿著路遇到第三个油压门后往左上走,然后抱著玩游乐器材的心情走过凹凸不平的小巷子,并往南东二号,纪念馆地区的方向走去。

(──啊。)

找到了。

那个有一头橙色头发,穿著白色病袍的少女。

她抱著膝盖,倚靠著路旁的墙壁而坐。

头顶上有屋檐,所以雨珠不会直接打在她身上。但是,她在来到这里之前,似乎无可避免地淋了一整路的雨。贴著肌肤的濡湿病袍看起来既冰凉又沉重。

见到她这副模样,费奥多尔不禁联想到「孤独」这个字眼。

「……你不冷吗?」

几经犹豫后,他开口向她这么说道。

少女应该早已察觉到他的气息,她丝毫没有受到惊吓的样子,只缓缓地抬起了原本低垂著的脸庞。

「很冷啊。」

她答了这么一句,声音小得几乎快被雨声盖过去。

有一瞬间,费奥多尔认不出这张侧脸是谁。容貌明明是他很熟悉的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表情却是他前所未见的。

少女天生的那种柔和温婉的气质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寒冰和钢铁般的冷冽。就像是原本在找布偶,结果却找到了大理石雕像,令人感觉很不对劲。

菈琪旭破裂的心灵碎片,和前世某人消亡的心灵残渣交融混合在一块,奇迹性地创造出现在这个如同马赛克画的人格。

费奥多尔摘掉眼镜,收进外套的胸前口袋中。

「你想去哪里啊?」

他再次这么问道。

「哪里都好,所以我才会在这里。」

她的口气很不像菈琪旭,有一种豁出去的感觉。

他慢慢接近,站到她身旁后,便用伞帮她挡雨。

少女瞥了他一眼,立刻又将视线移回另一边。

「刚才很抱歉。」

「咦?」

「就是攻击你的事情。直到刚才为止,我脑中都还是乱成一团。那时候是想抢你的外套以便逃走……是很粗野的行为就是了。」

「……哦。」

他能理解。少女穿著的病袍并没多牢固,重点是还很醒目。凭这一件衣服就要亡命天涯确实很鲁莽,所以她才会觉得再披上一件外套应该会好一点。他很能明白这样的想法。

他一边思考著这些,视线同时稍微往下移,打量少女的身体。

病袍到处都是破洞,可以从缝隙间窥看到少女的肌肤。

即使心中清楚现在根本无暇管那些,他的目光还是禁不住地游移了起来。他不断对自己说「我对无徵种的女孩子没有兴趣」,拚命地摆出正经的脸色,然后撇过头去。

少女再次迅速瞥了他一眼就移开。由于她的表情没有变化,所以他不是很明白她在想什么。希望别让人家产生奇怪的误解就好了──他一边想著,一边把外套脱下来,盖在少女的肩膀上。

「咦?」

「──失礼了。」

他在少女面前蹲下,触碰她的白皙双足。

「咦……等……等一下,你要干么?」

「你们种族的身体并没有特别强壮吧?……哦,果然如我所想,真的很严重啊。」

她八成是光著脚一路跑到这里的,脚底皮肤擦破了一大片。虽然妖精族对疼痛感不甚在意,但能不能放著伤口不管就又是另一回事了。再这样放著不管的话,就会因细菌感染而化脓。起码大部分的生物都是如此。

他从帆布袋里拿出装水的瓶子,再拿出消毒水和乾净的纱布。

「你……在做什么?」

「看就知道了吧,是急救措施啊。会有一点痛喔,忍著点。」

他用水清洗少女的伤口,她发出小小的吃痛声,身体也微微颤抖了下。接著,他涂上消毒水,再敷上纱布,然后用绷带固定住。

「就先这样处理吧。」

他站起身。

「什么意思?」

少女仍坐在原地,抬起头望著他。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啊,我又不打算放你一个人在这种地方。」

「……喔,这个意思啊。」

她略显落寞地露出理解的表情。

「我知道了,那就走吧。」

「咦?」

「回刚才那个地方,是护翼军的基地吧?」

「你要回去吗?」

「我当然不想──但是,我不回去的话,你会很伤脑筋吧?」

说完,少女看向自己的肩膀。费奥多尔的外套肩膀处缝著一枚徽章,象徵隶属于护翼军的四等武官的地位。

「虽然说这种话可能很奇怪,可是我……现在很不正常,忘记了各式各样的事,不记得名字,也不记得为什么在这里。尽管知道自己讨厌护翼军,却想不起理由是什么。」

少女一字一句地,彷佛嘲弄自己般说著,还不时穿插著自嘲的嗤笑声。

「我还记得一件事,就是你值得信任。」

他的内心深处传来一阵刺痛。

差一点,他就要喊出「才不是这样」这句话了。

「……嗯。」

「这些就是我全部的内在了,简直空空如也,什么都做不到,哪里也都去不了。所以我不希望你因为这样的我而徒增困扰。」

「……你们妖精总是这样。」

「咦?」

「光为别人著想,把自己摆在最后面。」

说完,费奥多尔拉起少女的手。

他轻轻松松地一把抱起她,二话不说就将她背在背上。

「呀啊!」

她发出莫名可爱的叫声,他则故意当作没听到。

「……可能也是我们害的吧。毕竟我们看起来应该既不可靠又令人担心,所以你们才无法置之不理啊。」

「等等!」

虽然她的声音像是在抗议,但并没有做出什么抵抗的动作。既然如此,就这样出发吧。他捡起掉在地上的伞,然后交给少女,说:「抱歉,你拿一下。」

──下著雨的城市。

在同一把伞的庇护下。

费奥多尔背著身披军服外套的少女迈步前进。

划过耳畔的吐息,背上传来的温度……他靠意志力让自己尽量别去意识到这些东西。现在不是被那种东西扰乱心思的时候。给我振作起来,认真一点,你可是那种只要有心就做得到的家伙。

「……这个城市还真是奇怪啊。」

少女彷佛咬耳朵似地喃喃说道。

「脚下踩的是金属板,路上又乱七八糟的。」

「嗯,是这样没错。」

这是不争的事实。

三十八号悬浮岛莱耶尔市作为矿山都市而生,作为集结机械技术之地而发展起来,然后因面临〈第十一兽〉的威胁,作为即将毁灭的城市而走入衰落。建造出这座鬼城的并不是土石木材,而是金属板、螺丝钉、发条和电线。至少以悬浮大陆群而言,不能说是普遍可见的城市模样。

「墙壁还会突然喷出烟雾。」

「哦,不习惯的人是会被吓到没错,你被喷到了吗?」

「我准确地避开了……但不小心跌坐在地上就是了。」

她的声音隐约带著羞涩之意。如果觉得很丢脸的话,明明可以不用说出来的。

「咦,奇怪?」

「这次又怎么了?」

「路愈来愈狭窄了。要前往大街的话,不是要走另一边吗?」

「走这条路没错喔。」

「我们不是要回护翼军那里吗?」

「你应该不想回去吧?」

「是没错,不过,这样对你的处境很不利。」

「那种事情,回去说一句『没找到』就好啦。总之,我故意放走你的事别露馅就不会有事。」

抓著费奥多尔肩膀的那双手加强了力道。

「所以露馅就完了不是吗!你不需要特地冒这么大的风险……」

「我不愿意让『你』牺牲。」

他打断她的话语,然后这么回道。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现在的你。或许应该将你视为危险人物而拘留起来,又或者应该直接省下这个工夫,赶快抹除你这号人物。」

黄金妖精是很危险的存在。她们可以仅仅为了一丝丝的爱,就乾脆地把自己当作用完即弃的炸弹。费奥多尔深深明白这一点。

只要内心出现动摇,那些少女便可能将一切破坏殆尽。

而且,现在他背上的这名少女,最关键的「心」还是不完整的。她不过是由支离破碎的人格──菈琪旭和某人的情感碎片拼凑起来,恢复成一定程度形状后的个体。也就是说,她无论何时因为任何理由而爆发都不奇怪。

若要再附加另一个不安要素的话,那就是,既然是菈琪旭的身体,作为炸弹的性能恐怕十分惊人。如果发生什么事情导致魔力失控,和她紧贴在一起的费奥多尔自然不必说,这一带的街区应该都会完全消失。

「既然如此!」

「既然不知道正确解答,我就会按我的想法去做。而我,要以你的幸福为优先。」

一阵短暂的沉默。

「嗳。」

「嗯。」

「虽然现在问这个有点晚了,不过,可以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吗?」

「……费奥多尔。费奥多尔‧杰斯曼。」

费奥多尔。

少女在口中品味著他的名字。

虽然她本人只是在自言自语,但她的嘴唇毕竟就在当事人费奥多尔的耳边。

他隐隐约约听得到交杂著少女吐息的自己的名字。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像是心脏猛地一跳,总之就是无法冷静。

「那么。」

他为了斩断邪念,便开口说道。

「……那么,我该怎么称呼你才好呢?」

经过一小段沉默。

「真是奇怪的问题耶。」

她嘻嘻笑著,似乎觉得很有趣。

「你本来就认识我……或者该说,过去的关系很要好吧?既然如此,至少会知道名字不是吗?」

「这个嘛……是这样没错啦。」

──你的意思是,如今的她,就像是以菈琪旭的心灵为材料的马赛克画吗?

到了这一刻,先前他对艾瑟雅提出的问题才蓦然复苏。

然后他重新细细咀嚼这件事。就算外貌完全没变,声音依然相同,甚至连透过背脊感受到的温度以及柔软度都和记忆中的一样,都无法改变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已经不在的事实。

「菈琪旭……」

「唔?」

他呼吸一窒。

「……你先前对我叫了这个名字,更早之前遇到的妖精族女孩好像也是这么叫的。也就是说,这是我的名字,没错吧?」

「啊……嗯……呃……」

他咽下一口唾沫,下定了决心。

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哪方面的决心就是了。

「对,没错。」

他没有点头,目光紧盯著前方,只用嘴巴这么答道。

她已经不是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了。

拥有这个名字的少女,她的个性纯真且纯朴,既纤细又坚强,很珍惜朋友,同时也受到朋友珍惜,是一直以来都照料著苹果、棉花糖、缇亚忒、可蓉和潘丽宝这些特大号问题儿童的大人物。而如今,她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是的,他脑中明明很清楚这件事。

「你叫作菈琪旭,是一名成体妖精兵,也是我的部下。」

「妖精。」

她吐出这两个字,彷佛是在确认这个字眼的语感。

「没错……没有错,我是妖精。」

「你想起来了吗?」

「是啊,但可以的话,我宁愿别想起来就是了。」

「为什么?」

「……虽然我记不太清楚,不过,我可能是讨厌妖精的。连自己在拯救什么都不知道,就是一种用完即丢的兵器。即使是现在想来,也觉得很不以为然。」

他忍不住小小地噗嗤了一声。

「我讲的话有那么好笑吗?」

「不是的,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觉得有一点开心。」

「我也不记得自己有讲什么逗你开心的事情。」

「也不是那样啦。是因为你能说出这番回答,让我发现原来也有妖精是这么想的。尽管我本来从一开始,就只打算把自己的理想强加于人就是了……不过,知道有人抱著跟我一样的想法,果然会受到鼓舞啊。嗯,我有勇气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感觉雨声更大了。

他浑身笼罩著一股错觉,彷佛只有这把伞下的世界被分割开来,就他们两人被留在这一块小天地里。

「费奥多尔你啊,该不会是个怪人吧?」

「虽然我不是没有自觉啦,但现在的你这样说我,还真是让我备受打击啊。」

大概走了多达五百卯哩的距离后,在邻区相对来说较大的街道一角,有一间店铺是他这次的目的地。

门口有一块全新的家具店招牌。

他推开门,原本正百般聊赖地用撢子清理商品的豚头族便朝他看了过去。即使种族不同,也清楚知道那是看著可疑家伙的眼神。

那是很合情合理的反应。毕竟一对衣服凌乱的年轻无徵种男女淋著雨进来了,谁都看得出来有内情。

「不好意思,今天已经打烊了。」

「我知道,但我想跟你紧急订购一批东西,半打巨人族尺寸的玻璃桌,要有科里拿第尔契式雕刻的那种。」

「啥?」

豚头族露出感到意外(大概)的表情。

「……这数量的话,现在库存不够,要等上两个月左右喔。」

「这可伤脑筋了啊,我很急著要,能不能设法在四十天之内调到货呢?」

「我明白了,我去跟店长确认看看,请在这里稍等一下。」

豚头族一边指著隔壁的房间,一边走进了店铺里侧。

「这是要做什么?玻璃桌?」

费奥多尔就地放下背上的少女。

他检查过店内没有其他客人,外面街道也没有任何人影后,就将嘴巴凑近少女耳边。

「这是把店长叫出来的暗语,这家店也有提供招牌上没有的东西。」

「……意思是违法的?」

「真要说的话,是属于那种专门提供给老主顾的服务。由于是和顾客共享秘密,只要别打破规定,就算是强人所难的要求,店家都愿意行个方便,也不会深入追究。所以呢,呃……对于你的事情也──好痛!」

他的大腿被掐了一下。

「喂,叫我名字啊。」

她冷冷地低声说道。

他想起以前听过的一件事。对她们妖精而言,名字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尤其是被冠以别人的名字……也就是说,和别人名字重复被视为一种禁忌。

用菈琪旭的名字来称呼这个少女真的可以吗?尽管都到这一步了,他还是不禁在意起这种事情而感到犹豫。

「求求你,我已经不想再迷失自我了。」

「──我知道了。」

他低吟似地点头答应。

「在这里的话,也可以放心商量菈琪旭小姐的事情。不光是今晚的落脚处,也包含今后的打算。」

「这样啊。」

少女像是打从心底感到喜悦似地露出了笑容。

话说豚头族这支种族,有别于无徵种的各种族,在另一种不同的层面上,很不讨其他种族喜欢。

理由有几个:外貌丑陋(虽然审美观各有不同,但悬浮大陆群的各种族几乎一致如此认为);因强烈的同族意识,反造成排斥其他种族的性情;不知是否由于寿命较短,他们生性不重视精神层面,而是忠于功利欲望,并且从这一点衍生出一套跟其他种族合不来的独特伦理观。

简单来说,就是整支种族都很自私自利。反正没办法活太久,便不考虑长远性的事情,也没兴趣累积知识和信用。行事作为从不顾虑会不会给周遭的人造成麻烦,或是留下坏印象。

他们凭著数量众多,并配合强硬的手段,在各地都市赚取钱财,只靠同胞团结一气,组成一个庞大的社群。在绝大多数的悬浮岛上谈论经济时,绝对不能不提到他们。

过去存在于这片天空的经济大国──艾尔毕斯集商国灭亡的原因,官方说法是军队暴动。然而,费奥多尔很清楚,任凭私欲扭曲军队进行的重要计画,造成事情沦落为无法挽回的悲剧结局的,就是那个国家里的豚头族商人。

他们是夺走他的姊夫、家人、故乡以及一切重要事物的仇敌。

五分钟后,接待室里。

他们两人借用毛巾轻轻擦乾身体后,在柔软的沙发上坐下。

「你就是费奥多尔‧杰斯曼同志啊?」

桌子对面,一团由叮当作响的珠宝饰品组成的集合体正用流利的大陆群公用语说话。

缝有大量金线的天鹅绒外套,缀著大颗金红石与许多颗堇青石,看起来很沉重的项炼,好几个金色的宽戒指──而且戒指上都镶嵌著大得俗气的宝石──套在每一根粗厚的手指上。

仔细一看,就会发现那是一团把形形色色的宝石穿戴在身上的脂肪块。

再看得更清楚一点,才能意会过来那是一个略显肥胖的豚头族。

「虽然我有听说你是无徵种,但比我想像中还要年轻啊。」

珠宝饰品的集合体,又名略显肥胖的豚头族看似意外地微微偏著头。

「我就是知道你会这么想,所以之前才会只透过仲介接触……那么,你是佶格鲁‧摩泽古本人吗?」

费奥多尔按捺著五味杂陈的心情,这么问道。

佶格鲁本身并没有直接涉及艾尔毕斯事变。也就是说,他不是害死费奥多尔父母等人的仇敌。即使他脑中明白这一点,但只要面对著豚头族商人,他的情绪怎么也无法冷静不下来。他推了推眼镜,保持镇定的表情。

「没错,就是我喔。」

他眼前这名穿金戴银的品味差到令人不敢恭维的豚头族──橘榴石广域商会代表佶格鲁‧摩泽古──那张像是被压扁过的猪脸,慢慢地点了点头。

「因为你来得太突然了,我没办法叫替身过来,所以这些人也会随侍在场,还请你别介意。」

佶格鲁和费奥多尔各自的背后,都有身穿黑衣的强壮兽人静静站立著。

「戒备真是森严啊,发生什么事了吗?」

「最近陆续发生以前在艾尔毕斯登记过的商人遭到杀害的事件,也有传闻说刺客是无徵种。就是这么一回事啊。」

「是喔。」

不过,倒没必要感到惊讶。毕竟这些家伙不论在哪里结下多少梁子都不奇怪。

「无所谓,我们又不是哥俩好的关系,彼此都保持最大的警戒才正好。」

「很高兴能获得你的体谅。」

佶格鲁看似愉快地点点头。

「重新自我介绍也挺怪的,我就跳过客套话了。很抱歉突然登门拜访,最近情况实在有太多变动了。」

「请说明来意吧。」

不同于鄙俗,感觉很粗枝大叶的外表,佶格鲁冷静的应对让人感受到他确实具备知性。不知道这是否也算种族之间的隔阂。费奥多尔将些许的困惑藏在眼底,装出平静的模样继续说道:

「我今天来是为了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是希望能将她托付在这里一阵子。」

在场人的视线都往坐在费奥多尔旁边的少女──菈琪旭集中过去。

「咦?我吗?」

「雌性无徵种啊。」

佶格鲁微微皱起五官。

「当然要安全且郑重地安置好。有任何不便吗?」

「没有。不过,能请你告诉我这么做的用意吗?」

「她是护翼军的其中一张王牌。听说身世比较特殊,能够驱使尚未解析出运作机制的古代超兵器。」

费奥多尔没有说谎,但他也不会提供非必要的资讯。现在所必要的,是引起眼前这个豚头族的兴趣,让他认同这个少女的价值。

「哦。」

佶格鲁赞许似地点点头。另一方面,菈琪旭本人则「啊?」地睁大眼睛。

「等……等一下,你怎么突然把这种事情讲出来了!」

黄金妖精这样的兵器是属于军方内部的机密,不能随便带出去。费奥多尔也很清楚这一点,然而……

「那把兵器是可以对〈兽〉起到关键性作用的东西,已经透过多次实战证明其效果了。然后最重要的是,前阵子才刚证实那把兵器对〈第十一兽〉也有效。」

「慢著慢著慢著!」

「……哦哦。」

豚头族兴味盎然地直盯著菈琪旭全身打量。

「她因为拥有这份才能的缘故,被强制徵召到这座岛,不久前才逃出来,然后被我找到了。想必也不用多说,我们想要做的事若能得到她的协助,将会对我们非常有利。」

「原来如此啊。」

豚头族用那短短的脖子点了点头。

「等等,你们不要自顾自地说啊,给我解释一下是怎么回事!」

菈琪旭扭过身子逼近他。

「呃……我现在想先把事情谈好,可以之后再一次跟你讲清楚吗?」

「休想糊弄过去,至少先解释要利用我做什么,利用这件事本身我可以当没听到。」

「就算你这么说……」

费奥多尔偷偷觑了佶格鲁一眼,只见对方用有点滑稽的动作朝他耸了耸肩。

「……简单来说,这位豚头族是我的盟友,对于我打算执行的计画感到赞同……不对,应该说他从中发现了价值,并一直在支援我。」

「经你这么一形容,感觉这种关系还挺美妙的啊。」

佶格鲁笑呵呵地抖动著肩膀。

「你说打算执行的计画,是指什么?」

「剥夺目前由护翼军独占,用来对付〈十七兽〉的战力。其中一项具体计策,就是把你……把你们所有人都从护翼军那边夺过来。」

「……咦?」

菈琪旭露出震惊的表情,呆愣地直眨眼。

「不会再让你们被当作用完即弃的便利工具了,你们就由我来守护。」

「啊……唔,那种事情……」

彷佛锐气尽失一般,有点傻住的菈琪旭缩回了脸,重新在沙发上坐正身体,屁股深深陷了进去。

佶格鲁不知道是觉得哪里有趣,只见他忍俊不禁似地嗤嗤笑著。

「总而言之,她是护翼军的逃兵,而且因为一些缘故,失去了很多方面的记忆。凭我一人要把她窝藏起来毕竟还是有极限,再说我也想把她托付给值得信任的地方。这件事,就是我突然登门拜访的其中一个理由了。」

「我明白了,那另外一件事呢?」

「我想请你帮忙准备可以无声无息地破坏木箱的工具。」

说完,费奥多尔便开始说明用意。他表示,前阵子有一个木箱被运送到护翼军基地,而他想偷偷地把那东西带走。木箱尺寸则约莫能装进一名身材标准的成年男性。

「唔嗯?所以你打算闯空门吗?」

「差不多吧,我的目标是零号机密仓库,潜入路线已经探勘完毕了。」

「……零号什么来著?」

「零号机密仓库。」

「那就是所谓的『腌渍桶』吗?」

「你还真清楚啊,没错。」

佶格鲁用粗厚的手指揉了揉猪脸上的太阳穴。

「…………虽然是老样子了,不过你提的事情真离谱啊。」

「毕竟最终目标是最离谱的啊。」

「那倒是啊。」

佶格鲁从喉咙发出咯咯声,那张猪脸微微一笑。

不知该怎么形容,豚头族的笑容感觉会出现在梦里,令人不太敢直视。

「那么,那个箱子装了什么?」

「不知道。只有极少数的人才知情,凭我手上的情报也还不能确定。」

「一个连真面目都没搞清楚的东西,值得你冒著风险钻进桶子里吗?」

「值得。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那是足以成为导火线的玩意儿。」

「噢……」佶格鲁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接著,他像是想起红茶的存在一般,拿起杯子一饮而尽。

「终于要开始了啊,真是令人高兴……也必须赶紧著手进行其他准备了啊。」

他们两人彼此抿嘴窃笑,而菈琪旭见状──

「我是不懂你们在讲什么啦,但至少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

她没好气地半眯起眼,低声嘀咕道。

「观察真是敏锐呢,你现在就是要被利用在这种不好的企图上喔。」

「我想也是,不过倒也无所谓。」

她的语气听起来不怎么在乎。

「……呃,我说啊,虽然我来讲这种话也满奇怪的,不过你真的无所谓吗?」

「即使是不好的事情,但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吧?毕竟你为了这件事,几乎都要豁出去了。」

彷佛在戏弄他一般,少女有点坏心眼地勾起嘴角而笑。

那毫无疑问是相当迷人的笑容。

若换作是从前的菈琪旭──那个纯朴到让人替她担心的少女,是绝对不可能露出这种表情的。

(……该死。)

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真的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再也看不到那种令人如沐春风的笑靥了。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胸深处就传来剧烈的痛楚。

2. 无法成眠的夜晚

那一夜,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怎么也睡不著觉。

菈琪旭的事情已交由费奥多尔来负责。

即使已经这么决定了,内心还是没办法理性地看待这件事。不知道有没有受伤,有没有饿肚子,有没有被坏人抓走。源源不绝的担忧涌上心头,让缇亚忒在床上辗转反侧。

「你睡不著吗?」

隔壁的双层床传来潘丽宝的小声询问。

「对不起,吵到你了吗?」

「没有,我也正在想事情,而且内容一定和你想的差不多。」

原来如此。缇亚忒这么想道。

「你觉得会没事吗?」

「不知道,但我是这么希望的就是了。」

「也是啦,毕竟是费奥多尔,他肯定会尽全力去搜索的吧。」

「……对啊。」

缇亚忒完全能够同意。对方可是费奥多尔,把不必要的好意强加于人这一点(在缇亚忒心中)是受到公认的。别说他根本不可能打混摸鱼,就算劝他放弃,他大概还是会擅自继续搜索下去。

因此,她在意的是菈琪旭现在处于什么样的状况中,当费奥多尔找到她时,她会是什么模样。然后还有一件事,就是费奥多尔届时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又会采取怎样的行动。

他一定会采取他认为这样做对菈琪旭最好的行动。正如同缇亚忒是这么请求他的,而他也是这么回应缇亚忒的。

「嗳,潘丽宝。」

「嗯。」

「那家伙真的会把菈琪旭带回来吗?」

潘丽宝顿了半晌才答道:

「他很优秀,能力是值得信任的……不过,你的意思应该不是这样吧?」

「嗯,我在想,即使他找到平安无事的菈琪旭,感觉也会放她逃跑,或者是把她藏起来之类的,然后说一些像是『你不能回到军队里,而是应该就这样获得自由!』这种感觉很帅的话。」

又隔了半晌。

「确实很像他会做的事情啊。」

「对吧。」

隔壁双层床的下铺传出了一点动静。

「如果是那样的话,倒也不错。」

「可蓉,我们把你吵醒了吗?」

「我睡不著,因为感觉会作恶梦。」

原来如此。缇亚忒又这么想道。

她和潘丽宝都无法成眠。既然如此,要是可蓉也一样的话,那完全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她们几个从以前到现在,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是一起的。

「现在的菈琪旭并不记得我们。那么,就在只有我们几个的情况下前往战场吧,这一定才是最好的。」

虽然可蓉的声音微微颤抖著,却蕴含著力量。

「可蓉。」

「毕竟,这么一来,我们就能为了保护菈琪旭而战了。」

缇亚忒不禁哑然。

潘丽宝同样什么都没说……她大概又露出平常那种「真是服了你」又带了点傻眼的笑容吧。

缇亚忒想起前些日子试图只身挑战〈第十一兽〉的事情。当时可蓉很生气,说明明约好无论生死都要一起,她们四个是为了并肩作战才一同来到这座悬浮岛,而缇亚忒却一个人去送死。

假设菈琪旭还平安地活在某处的话,情况就正好相反了。换句话说,就是独留她一人待在远离战场的安全场所,只有她们三人要赴死。

「……对啊,这样或许也不错。」

缇亚忒轻轻地哼笑一声。

她想起曾几何时,她还问过费奥多尔要不要当菈琪旭的恋人。

虽然现在的情况和当时已经差很多了,不过,或许可以连结到稍微有点类似的未来也说不定。如果费奥多尔和菈琪旭能够在她们三人守护的这座悬浮岛上,彼此相依为命地活下去的话,倒也算是个理想的结果。

「但会有一点不甘心吧。」潘丽宝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最近和费奥多尔变得比较亲近一点了。若是要把一切都托付给别人的话,也会涌起一股类似嫉妒的心情。」

「咦,什么?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你们不在时,我和他有个比剑交心的机会,所以我们都了解彼此更深了。出于个人隐私,我没办法把内容说出来就是了。」

「……喔。」

缇亚忒发出的声音冷淡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不过,不管谁和谁的感情变好了,都是好事一桩啊。嗯。」

「哈哈哈,缇亚忒你果然很可爱耶。」

「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很女孩子气也满好的。」

到底在说什么,愈听愈不懂了。正当她打算跟潘丽宝争辩时──

「──唔咪。」

又从另外一个方向传来了一点动静。

彷佛从夜幕中剪下来的小小人影,从小孩子用的临时床铺爬起身来,然后朝缇亚忒睡的双层床下铺──如今已经空无一人,直到前阵子为止还是菈琪旭睡的位置──走了过去,唤了一声:「厕所。」

想必是睡糊涂了吧。

缇亚忒微微叹了口气并爬出被窝,接著从上铺跳下来,悄无声息地著地。莉艾儿转过了头,而缇亚忒则把手轻轻地放在她头上。

「要上厕所吧,我们走。」

「唔……缇亚忒?」

莉艾儿用力揉了揉惺忪睡眼。

「菈琪旭呢?」

「……她已经不在了。」

「唔……」

莉艾儿用没有听懂的表情微微咕哝了一声,然后伸出小小的右手,似乎是要缇亚忒带她去的意思。

缇亚忒回应她的要求,一边感受著手中温暖柔软的触感,一边离开了房间。

走廊很亮,然而并非来自于地上的灯光。只要抬头望向窗外的天空,就会发现巨大的银色月亮正以接近满月的形状高挂在空中。

──她已经不在了。

她刚才自己说出口的这句话,在耳畔回响著。

没错,菈琪旭已经不在了。

不管她们三人再怎么拚命地战斗,再怎么强烈地盼望,事到如今,她们已经无法为菈琪旭的幸福做到任何一件事了。

她很清楚这样的事情。尽管很清楚,但还是……

「缇亚忒,你在哭吗?」

「我没有哭。」

她轻轻抹了抹眼角,在走廊上迈步前进。

3. 总团长室

深夜,回到护翼军的费奥多尔,首先禀报了没能找到菈琪旭本人一事。

他接著补充,从状况来判断,可能有某个市民收留了她。

「虽然搜索难度提高了,但我判断事态的紧急性同时也下降,便回来禀报情况。」

「也就是说,即便放个一两天不管,也不至于横尸街头吧。很妥当的结论。」

一等武官搔了搔头,接受了这样的报告内容。

「不过,好像也有一种太过妥当的感觉。」

费奥多尔在内心啧了一声。这个一等武官虽然看似性格悠哉温吞,但他绝对不是个迟钝的人。就算费奥多尔相当谨慎地建构出这番报告,他似乎还是能嗅出一丝虚假的味道。

然而也只有味道罢了。既然没有达到肯定的地步的话,再怎样都能蒙混过去。

「当然有一些不安因素,但从判断现状的依据来看,我觉得自然会导出这个结论。」

「嗯,你说的是没错。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若能得到允许的话,我打算明天起继续进行搜索,也包含四处探听消息在内。由于现在还必须小心地搜索,不能打草惊蛇,所以我预估需要多耗费一些时日。」

「……好吧,这也是很妥当的处理。没办法了,其他工作会转交给别人来做,你就暂时专心执行这项工作吧。」

「明白了。」

费奥多尔把手放在胸口行礼──就在这时候,他的视野微微模糊起来。

「唔……」

「嗯?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有一点头晕。」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是过度劳累了吗?今天不需要再工作了,赶快去休息吧。」

费奥多尔认为并非如此。他确定没有勉强自己到这种程度,反过来说,他也不是会因为这点程度就搞垮身体的软脚虾。所以说,这股异常应该是源自于其他事物。

从时间点来看,可以想到的原因是刚才他对菈琪旭施展了堕鬼族的「瞳术」。虽说是出于偶然,但以往从未成功过一次的这种力量,却无比顺利地发挥作用了。这件事有可能对他的身体强加了某种负担。

他觉得很可悲。这明明就是属于他自己的能力,却连会对自己造成什么影响都不知道。

「谢谢,我这就去休息。」

他还挂心著菈琪旭,实在无法太过放松地休息。但是,如果强撑著身体导致病倒的话,那才真的一点意义也没有。

在天亮之前,多多少少小睡一下吧。他做了这个决定,正要离开总团长室时──

「失礼了!」

还没开门,门就在他眼前被打开了。

一名大惊失色的马头族上等兵冲了进来。

「这边接获报告,说是莱耶尔市北东地区的中型建筑物倒塌了!」

「……又来了啊。」

「不止如此!据说还观测到中等规模的爆炸,推测是地下设施的蒸气压力阀达到极限了!」

「这种事情也不是一两次了。」

一等武官看似厌憎地喃喃说道。他会有这样的反应也是理所当然的,莱耶尔市是由机械装置构成的城市,尽管在一定程度上具备自我修复的功能,但还是需要经由人手来维护才能够存续下去。于是,随著机械劣化崩坏,依靠这些机械维持运作的城市也逐渐迈向消亡之路。

这座城市,每一天都在一点一滴地缩减当中。

「市民的受灾情况呢?」

「目前尚未确认,但似乎有人受重伤。尼尔雷洛德三等武官正在进行救难作业与避难引导,虽然是事后才报备,还是希望能得到许可。」

「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只要坚持这在广义上也算是〈兽〉所造成的灾情,应该就不会遭到抱怨。尽全力去做吧。」

既然护翼军是为了保卫整个悬浮大陆群而存在的组织,在行动上就会受到诸多限制。特别是为了特定都市的利益而展开的行动,更是受到严厉的管制。

「是,了解!」

马头族上等兵快步离开了总团长室。

「……这样的事情还在持续发生啊。」

「市内已经没有技术好的技师了,这也是没办法的吧。尽管希望能够想办法改善这一点,但市政问题终究不是我们该考量的。」

「您说得……没错。」

沉重的叹息声重叠响起。

「那么,我也告退了。」

费奥多尔行了一礼后,这次真的离开总团长室了。

他关上门扉。

(这样暂且就没问题了。)

他表面上不动声色,暗自在内心松了口气。

一等武官姑且接受了费奥多尔的报告内容。虽然他可能或多或少有感觉到不对劲,但只有这点程度还不成问题。菈琪旭人应该暂时是安全的,费奥多尔自己也可以自由行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情绪稍微松懈了些,一个大大的呵欠从喉咙深处发了出来。

(……还是去睡一会儿吧。)

费奥多尔摀著嘴,眼角渗出了一点泪水,便在走廊上迈步前进。

4. 清早

缇亚忒作了一个有点怀念的梦。

梦中的她躲在走廊的转角处,望著她最爱的那两个人的背影。

黑发的青年技官与天蓝色头发的妖精兵。

这两人是相爱的!……当时的缇亚忒对此深信不疑。黄金妖精只有女性,而且缇亚忒等人都是在妖精仓库这个狭小的世界中长大的。对当时的她们而言,以往都只能透过映像晶石中的故事来了解恋爱这档事。因此,看到那两人若近若离地保持著微妙距离的背影,就会觉得简直像是把映像晶石中的情景截取下来,放进了现实当中似的。

『所以说,为什么是我啊?不谙世事的你们可能不知道,这世上的好男人要多少有多少喔。』

『或许有其他好男人,但是你只有一个而已。』

『不是啦,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执著于我啊?』

『我反倒才想问这个问题呢。你以为在外面找个好男人,就能让女孩子的情意轻易地转移到对方身上吗?』

『……临机应变是任何战场都能通用的重要战术喔。』

『一被逼进死角就立刻搬出歪理想糊弄过去,这样实在很不好。』

两人看似在吵架。

也看似处得很融洽。

看似两者皆非,也可说是两者皆是,总之那是一种只有他们俩才懂的情感交流方式。

那就是,那正是所谓的男女情爱──带著憧憬注视著那两人时,年幼的缇亚忒心中便种下了这样的观念。

未来某一天,说不定自己等人也会如此。

像那样倾慕某人,也受到某人倾慕。在互相依偎,互相冲突之中,一步步建立起彼此的关系。

她就像这样……怀抱著梦想。

「……不可能的啦。」

一睁开眼睛,缇亚忒就有一股大笑的冲动。

小时候的梦想既纯粹又单纯,而且不知天高地厚。随著年龄增长,对这个世界与自己有更多认识之后,就渐渐明白那是多么任性的愿望。

她没能变得和憧憬的学姊一样。

没有成熟稳重的感觉,身为兵器的能力也没有什么长进。

所以,她大概也不可能获得那样美好的恋情吧。

(老想这些事情,八成又要被说是满脑子情情爱爱了。)

她边咬牙忍住呵欠,边环视房间。同寝室的妖精全都展现出各自独特的睡姿熟睡著。

可蓉平常总是比任何人都要早起,现在却仍在梦乡里,让缇亚忒有点讶异。这就表示可蓉花了好一段时间才睡著吧。现在还没到吃早餐时,就让她们继续睡吧。

她并不想睡回笼觉,于是悄悄溜下床,在没有拉开窗帘的情况下换好衣服,再披上较厚的外套,便离开了房间。

澄澈而冷冽的空气包覆住她的全身。

雨势似乎在夜里就停了。她前往汲水处洗脸。透心凉的冷水一泼到脸上,就把缠绕在眼睛周围的倦意给冲洗掉了。

她哗地抬起头,将脸埋进毛巾里擦了擦。

「……咦?」

在道路的对面,她看到有个穿著健身服的圆滚滚物体正在慢跑。

仔细一看,那个圆滚滚的物体是被甲族。再看得更仔细一点,她便发现那是护翼军第五师团的总团长。

被甲族全身包覆著坚固的甲壳,手脚都短短的。顺带一提,他们的长相是偏向带有无忧无虑的感觉,看起来很可爱。也就是说,整体的外表给人笨重迟钝的印象。

现在却有一个被甲族在路上轻快地跑著,缇亚忒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这种奇异的模样。

「……原来是会早起的啊……」

她感觉到自己的眼睛逐渐失焦,同时从嘴巴吐出这句话。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穿著健身服的圆滚滚身影跑到了她面前。

「早啊,怎么啦?你的表情像是在看什么无法理解的事物似的。」

「咦?啊,没什么。早安,请您别介意。」

她连忙移开视线。

「你起得真早呢,睡不著吗?」

「这是因为……唔,该说是不对但相差不远,还是该说是相差不远但不对呢?有点难以解释啊……」

「你在说啥啊?」

他从汲水处掬起一大把水泼在自己身上,让发热的肌肤(应该是甲壳才对)降温。

「对了,反正你之后也会知道,我现在就先告诉你吧,目前还没找到菈琪旭上等相当兵,看来会变成长期战,所以要做好拿出毅力去进攻的准备。」

「是……这样啊……」

她早就预测到会是如此。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可蓉她们在半夜谈了那番话,沮丧的感觉……也几乎没有涌上心头。

「那个,我可以问几个和这件事无关的问题吗?」

她站直身体,用有点生硬的嗓音这么问道。

「……看你郑重其事地要问我事情,是以军属上等相当兵的立场来发问吗?还是说,是以缇亚忒个人立场来发问的呢?」

一等武官一边用毛巾擦了擦头,一边回问道。

「呃,这个……」

她有点烦恼。

「我不知道该算哪一边。」

「听起来好像也挺棘手的啊。」

一等武官转过头,不知从哪里掏出菸草,问了句「不介意吧?」后就用火柴点了菸。

「你就说说看吧。」

「是关于费奥多尔‧杰斯曼四等武官的事情。」

「喔,那家伙怎么了?」

「您知道他为什么会加入军队吗?」

「是这种问题啊?」

他缓缓地吸了一口菸,再吐出来。

紫烟如飘带般袅袅升腾,然后彷佛溶解似地消失了。

「我当然晓得。毕竟任命他为尉官时,也有调查过他的背景和思想。不过,我可不打算随便透露这方面的事情喔。」

「在我看来,他其实并没有想要守护悬浮大陆群的意思吧?该怎么说呢,他好像反而一直在策划与此相反的阴谋。」

「……哦?」

他看似感兴趣地微微抖了抖菸草的前端。

「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呢?」

「他本人告诉我的。」

她回忆当时的事情。

想起那一晚,在遭到〈第十一兽〉吞噬到一半的巨大战略艇「荨麻」旁边,她和他比剑的事,以及彼此说过的话语。

「他说,这个悬浮大陆群有太多不值得守护的事物。还说,如果我们要拚上性命去守护的话,那我们就是他的敌人。」

「哦哦?」

一等武官睁大了圆圆的双眼。

「这番激进的言论还真是不符合他的作风啊。」

「他……可能只是性格上有致命性的扭曲,但其实是个人很好的家伙。只是彻头彻尾地爱使坏,但其实是个很温柔的家伙。只是超级无敌不正经,但其实是个既真诚又可靠的家伙。」

「嗯……这种形容好像可以理解,又好像无法理解啊。」他深深地点头。「继续说下去。」

「我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执著于我们的事情。他似乎很看不惯为了其他人而赌上性命去战斗的行为。」

「如果是看不惯这一点的话,也有不少人跟他是相同的看法,但大部分都没有明确表态就是了。不过呢──关于这件事,他的立场确实或多或少比较特殊一点,我也能理解他会感情用事的原因。」

缇亚忒咽下一口唾沫。

「请问,那个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唔……」

他偏著头,烦恼了好一段时间。

「为什么你这么想知道呢?」

「这是因为……」

这回轮到她来思考了。

她觉得自己非知道不可。毕竟那家伙知道各式各样关于她们的内情。如果她对他没有同等程度的了解的话,实在是很不公平。

不过,这个不太足以当作陈述必要性的理由。说到底,她和他分别是上等相当兵和四等武官,而且一个是妖精兵,一个是堂堂正正(?)的堕鬼族。以两人的关系而言,不公平是理所当然的,讲求公平才比较奇怪。

尽管如此,她为什么还是想要知道呢?

「因为,很不公平。」

明明思考了一大堆事情,结果只能说出这个回答。

她撒不了谎,也不是很清楚自己的想法。对于自己脑筋转得慢又不懂取巧,让她感到很想哭。

「对不起,凭这个理由是不行的吧?」

「唔,原来如此啊。」

一等武官竖起一根短短的手指放在嘴边。

「嗯,我就告诉你吧。这种事传出去会闹出很多问题,所以要对其他人保密喔。」

「咦?」

「他的出身是艾尔毕斯集商国。」

──她的记忆开始回溯。

「艾尔……毕斯……是……」

「顺便说一下,他的姊夫是艾尔毕斯军方的长官,被视为那次事变之际的主谋。」

她的呼吸一窒。

艾尔毕斯集商国。她当然记得,也不可能会忘记。六年前,那些人做出愚蠢至极的行为,把〈十七兽〉带进了悬浮大陆群。由于缇亚忒当时年纪尚幼,对于详细情况并不是很了解,但她身为一名刚调整完毕的成体妖精兵,也曾参与过科里拿第尔契市的战线。

而且……她经历了现在回想起来也会感到心头一紧的战役。

「他的姊夫正是为了改变悬浮大陆群而赌上了自己的性命。尽管手段和立场都不同,但本质和你们想要做的事情没有多大区别……就是这样,那小子才无法坐视不管。」

「所以说……」

她感到口乾舌燥,好不容易才问出了问题。

「他是个危险人物不是吗?给他军属身分,还让他担任尉官,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因为那不能当作拒绝的理由。如果他说要继承他姊夫的遗志的话,那当然还是不行的。不过,他申请从军时说『姊夫是错的,我想要亲自改正这个错误』,还有『希望能让悬浮大陆群的未来变得更好』,这要怎么拒绝呢?」

而且实际上,他的能力是无庸置疑的啊……一等武官说著,耸了耸肩。

缇亚忒无法认同。

「那家伙肯定是在说谎啊!他可是堕鬼族耶!」

「嗯,是这样没错。那家伙确实很会说谎。」

「所以说!」

「但与此同时,他也很不会与谎言相处。」

什么意思?

缇亚忒瞬间沉默了下来,一等武官则继续说道:

「……因为他是本性善良的家伙,在讲漂亮谎言时,自己也会被谎言给耍得团团转。要是退而求其次地尝试讲些自己驾驭得住的谎言,就会破绽百出,无法取信于任何人。

个性如此的家伙所说出的话里有著对大陆群未来的关切。那么,我便想信他一回。」

「这……」

她知道。费奥多尔是个好人。

毕竟她甚至一度觉得让他成为菈琪旭的恋爱人选也不错。姑且不论他的话语,他的心地是值得信任的。

然而,尽管如此──或者说正因如此,她才说什么都很想知道他的真实心声,以及他真正的期望。

「……我明白了。」

她现在当然也只能这么回答。

「这样一来,立场有变得公平一点了吗?」

「这个……我不是很清楚……可是……」

「怎么啦,这么没把握啊?」

「对不起,可是,我感觉自己……似乎明白很多事情了。」

「这样啊,那就好啦。」

一等武官嗯了一声,点点头。

「不过,我了解因为某个问题而对上司产生疑虑,难免会感到不安。但是,盯住这个问题是他的上司的工作。你就像以往一样,和那家伙开心地打打闹闹就行了。」

被甲族的长相宛如布娃娃似地可爱讨喜。就算要人看在这张面子上,也实在感觉不到什么说服力,或者应该说是欠缺了紧张感。

「才一点都不开心呢。」

她连反驳的声音都显得不太有力道。

脑子里乱糟糟的。

一等武官离开后,她又用冷水洗了把脸,然而仍旧洗不掉内心的烦闷。

「……艾尔毕斯集商国。」

她再次咀嚼起这个名字。

当然,费奥多尔个人并没有错。但是在他的身边,曾经摆著这么一桩无法淡忘的滔天大罪。他知晓了这件事。

她想要独自一人整理思绪。

于是,脚步很自然而然地往护翼军基地外面走去。她要前往的,是第一次遇到费奥多尔的地方,那个视野宽阔的的废弃剧场。在缇亚忒的所知范围内,那里是最适合思考事情的地方。

「……嗯?」

她看到了某个熟悉的背影。

虽然对方穿著便服,但不会错的,是费奥多尔。

来得正好。她这么想道。她有一大箩筐的问题想问他,也有话想告诉他。她决定把他逮到风景好的地方,然后展开问题攻势。

当她打算跑过去时。

蓦然察觉到一股不对劲,于是停下了脚步。

费奥多尔的动作有点奇怪。他东张西望的,似乎格外警戒他人的目光。再加上他的脚步很快,彷佛赶著要去哪里的模样。此外,他前往的方向和刚才的缇亚忒相同──是往护翼军基地外面。

「这是怎样?」

他大概是要出去寻找菈琪旭,所以她能理解他要外出的理由。但是,之后的那番可疑举动究竟又该怎么解释呢?

她犹豫了一下。

接著,她拉过自己的一缕发丝看了看。她的头发是亮绿色,在色彩单调的那座城市中,八成会非常显眼。因此,她拉上外套的帽子遮住头发。

然后,她放轻脚步地奔跑起来。

「──这都要怪你自己,谁叫你要在这种时候做出那么可疑的举动。」

费奥多尔的直觉很敏锐,太靠近的话,马上就会被他发现。

所以,她保持著足够的距离,到处藏身在遮蔽物后方,悄悄地跟在他后面。

十分钟后。

一踏进路段错综复杂的地区,缇亚忒就立刻跟丢费奥多尔了。

5. 虚假的红色

「……嗯?」

费奥多尔回过头。

总感觉有人在看他,不对,是好像有人在追他。

但是,当他重新检视四周后,便没有察觉到类似的气息了。

「是错觉吗?」

他重振心情,再次踏出步伐。

现在是清晨。

尽管佶格鲁是他的同伙,但彼此之间并没有建立起足以称兄道弟的信赖关系。虽然佶格鲁可能算是挺靠得住的,可是他不知道该不该信任他。把菈琪旭交给这样的对象,让他担心到没办法安稳地小睡一会儿。所以他在太阳升起前就醒了过来,然后立刻奔出了护翼军基地。

(毕竟没有出现骚动,应该没有失控才对……)

即使过了一夜,再次想起来,他仍觉得这是一场很危险的赌注。但就算如此,他事到如今也没有退出的打算。

他的脑子有一点昏昏沉沉的。

(不光是睡眠不足,还作了个恶梦啊……)

他模模糊糊地想起来。他梦到自己好像在某个从未见过的地方,和某个从未见过的人,举著从未见过的剑互相劈砍。而且自己好像还被卷入了焦躁、憎恨、悲伤等各种负面情绪的漩涡当中。

之所以会说「好像」,是因为他想不起相关细节了。所谓的梦境,总是在你置身其中时感觉逼真无比,然而一旦醒来后,却又会立刻消逝无踪。梦境就是如此。

总而言之,因为这个缘故,早晨醒来的清爽惬意也都白白糟蹋了。

「您在找路吗?」

当他脑中转著这些思绪时,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停下了脚步。因此大概是被当作迷路的人了,只见观光导览用的自律人偶【Golem】过来向他搭话。

「没有,不用担心。」

他轻轻挥了挥手,将自律人偶赶走。自律人偶略微弯腰,一边说著:「祝您有美好的一天」一边离开了小巷子。这座城市老早就失去观光价值了,但他们直到现在仍旧坚守著一开始被赋予的职责。

该绷紧神经了。他这么想道。

危险的赌注已经开始了。既没有回头路可走,也不允许栽在这里。他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个,就是不断向前进。

费奥多尔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然后重新迈步出发。

好红。

这是费奥多尔被带进菈琪旭的房间后,第一个抱持的感想。

麻木了一半的脑子开始慢慢地掌握住眼前的状况。

这个红色是礼服的颜色。

澄澈而鲜艳的酒红色。

礼服没有袖子,是很大胆的设计风格,后背也是有点大胆的镂空剪裁。尽管如此,却很神奇地不会让人觉得品味低俗。裙襬是红色丝绸与白色蕾丝交叠般可爱的大荷叶边款式。双手戴著长至手肘的黑色手套,脚上则穿著同色的长袜。

整体而言,该怎么说呢……很诱人。没错,就是这样。

「……哎呀,早安,费奥多尔。」

穿著礼服的少女阖起看到一半的书本,轻快地转身看他。

那头绯红色长发──应该是假发吧──轻柔地飞扬起来。她略显不耐地将拂到脸上的一缕发丝拨掉。

「菈琪旭……小姐?」

「对,没错。我看起来像别人吗?」

「看起来就是别人。」

费奥多尔带著复杂的心情做出评论。

菈琪旭本来(应该说那四个人全都是如此)就不是个爱打扮的女孩子。穿军服时自然不用提,连便服也都极为朴素……真要说的话,就是给人一种土里土气的印象。

而这样的她,却打扮得如此高尚优雅,简直像是某个贵族的千金小姐。而且,总觉得还酝酿出一种可以称之为妖艳的气质。

坦白说,看起来完全就是另一个人。

「佶格鲁先生说昨天的衣服太不像样了,就替我准备了这一套服装。我明明都说自己不适合这种风格了,但他都不听我的。」

她微微地鼓起脸颊。

「那么,从你的眼光来看,这副模样如何?不会很奇怪吗?」

「……非常适合你。」

费奥多尔本来就是出身自算得上富裕且有权有势的家庭。他以前经常被带去社交场合,像这类的装扮也可以说是司空见惯了。

于是,费奥多尔是这么想的。

该怎么说呢,这个,呃,这样也格外有新鲜感,很棒。非常棒。嗯。

「以改变外在形象的意义而言,我觉得是很完美的变装,嗯。」

「是吗?那就好。」

他无法再忍受直视对方所引起的害羞感,便移开了视线。

顺便环视一下周遭。

这房间真好啊……他这么想著。

这里原本应该是某人的个人房间吧。壁纸是可以让眼睛放松的淡褐色,再搭配感觉价值不菲的木制日用品。墙边摆著一排大型书架,衣柜上有一艘装在玻璃瓶里的飞空艇──是约莫两个世代之前的杰出巡航飞空艇「安茹」的模型。仔细一看,从那艘飞空艇的最大特徵──排热孔的配置,到壁面的涂饰都相当细腻地照实重现。他心中冒出佩服的想法后,又转念觉得现在并不是这种时候。

房内只有一扇位于高处的窗户,用于采光和通风。墙壁也建造得相当厚实,感觉隔音效果应该不错。换句话说,选这里当作藏身之处简直无可挑剔。

「呃……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便?像是房间住不惯,或是食物不够吃之类的……」

「你又问我这么难回答的问题啊。至少我觉得这里的待遇没什么不足的。佶格鲁先生真的对我很好。虽然有一点无聊,但这也没办法。」

「也就是说?」

「不足的是我的内在。我花了一整晚去回忆各方面的事,但完全没有一丁点具体的记忆。相对地,情感……或者应该说冲动吧,涌上心头的都是这种模棱两可的东西。」

菈琪旭用手指抵著太阳穴,思考该怎么措词。

以前的她从来不会做出这种动作,却很神奇地相当适合现在的她。

「……大概就像是大梦初醒的感觉吧。明明应该有过一些重要经历,但又想不起相关内容。不过,只有透过这场梦所得到的感受留在了心中,简直不可思议。」

费奥多尔的心脏猛地咯噔一跳。

既然现在这个菈琪旭拥有能回想起的过去,表示那可能是属于原本的菈琪旭的过去。

「我首要想起的,就是愤怒。很强烈的愤怒。无论如何也无法饶恕护翼军,为此就算破坏一切也在所不惜。」

「真可怕啊。」

「对,是很可怕。」

她耸了耸肩。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身装扮的缘故,这个举动看起来格外高雅。

「你认识昨天以前的我,对吧?那你知道,我的这种感受是来自于哪里吗?」

费奥多尔回想自己所认识的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

她对护翼军并没有怀抱任何怒意。那名文静的少女,无论何时,无论面对什么,总是用逆来顺受的心情选择接纳原谅。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那种情感不是菈琪旭的记忆,剩下的答案就只有一个了。费奥多尔当然有察觉到这件事,但他还是撒谎了。

「这样啊……那也没办法,只能耐著性子面对了。」

菈琪旭用不太严肃的口吻这么说,接著,她自然而然地缩短与费奥多尔之间的距离。

「我能想起的感受,还有一个就是了。」

她彷佛理解了什么似地低声说道。

费奥多尔绝对算不上高大,但和娇小的菈琪旭相比之下,他确实高出许多。若是两人之间的距离消失了,少女当然必须抬头看他。

「……我可以摸你吗?」

「不是吧,为什么啊?」

他不由得退后半步。

「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与其说是我的意志,不如说这具身体似乎很想接近你。」

少女用指尖轻轻地敲著自己的胸口。

「待在你身边就觉得很安心,彷佛我们本来就该同属一体。」

虽然这句话听起来很像在告白,但在少女的脸上找不到什么类似的徵兆。这些话语对她而言,是源自于她自己无法掌握的某种奇异现象,只有字面上的意思罢了。

「嗳,昨天之前的我们,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呢?难道是互相发情的感觉吗?」

什么发情,是动物吗?

曾经一有什么就会红著脸硬要扯到酸酸甜甜的恋爱故事的那名纯真少女,个性已经产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不,没有这种事。我对无徵种的女孩子不感兴趣。」

「哦,这样啊。」菈琪旭有些落寞地微微一笑,「我好像也能理解你的想法。无徵种全都是性格有缺陷的家伙,没一个好东西。」

明明她自己也是无徵种,却又说出这种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话。

「那么,我再问一次,我可以摸你吗?」

「不是吧,所以说为什么啊?」

「我不是说过了吗?因为在你身边会感到很安心。」

「不,我劝你还是放弃比较好。虽然你可能已经忘了,但和他人保持适当距离是人生当中相当重要的一件事。」

他不禁板起脸色。

「少搬出歪理。面对一个失去记忆而仿徨不安的可怜女孩子,你难道就不想至少安抚她一下吗?」

「我认识的菈琪旭小姐,好像不会说出这种厚脸皮的话吧?」

他往后退去,与她隔开一段距离。

你错了。他很想这么大喊。

她对他的这份感情,并不属于恋情、爱情或者发情,甚至谈不上是信赖。

之所以待在身边会感到安心,觉得两人本该同属一体,这全是因为昨晚堕鬼族拥有的瞳之力碰巧顺利生效而已。

他的眼瞳俘虏了这名少女,使她如今深信费奥多尔是值得信赖的亲友。这和她原本的记忆、经历、性格和天性等毫无关联,是被归类在异物的一种心灵碎片。

这应该就是她所怀抱的情感,其背后藏著的所有谜团。

要趁机利用这种被捏造出来的好感是很简单的一件事。现在的话,不管费奥多尔要求什么,那个少女应该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恐怕就如同在遥远的过去,堕鬼族的祖先们迷惑人族使其堕落一般,这个菈琪旭的心灵依归,现在就掌握在费奥多尔的手里。

正因为很简单,他才绝不希望自己去做出这种事情。

「我的眼光如何呢?」

豚头族的表情原本是比其他种族还要难懂的。但是,现在佶格鲁的脸上是什么模样,连不属于豚头族的费奥多尔也看得出来。那是完成了最高杰作的人才会露出的满足笑容。

「我认为总有一天会有变装的必要,所以就做了准备。装扮是我一手包办的,我自认成果相当不错啊。」

「我承认是很适合她啦。」

关于这一点,他只能低吟似地颔首认同。

「所谓的变装,目的是为了掩人耳目吧?那么……呃,该说是可爱吗?那种引人注目的服装不会造成反效果吗?」

「需要外出时,会准备另一套服装。刚才那套礼服只是我个人的喜好而已。」

还喜好哩。

「你明明是豚头族,却很了解该如何替无徵种少女打扮啊。」

「哎呀,你不知道吗?我们一族从以前就是这样哟。」

「是怎样啊?」

「意思是,我们的起源和鬼族【Ogre】很相近。」

所谓的鬼族,是从远古时代在地表繁荣一时的「人族」中,分化而衍生出的种族。

他们原本全都属于人族。然而,因为恶意、习惯或诅咒等原因,导致整副肉体最终变成其他种族。而且毫无例外地,他们皆受到本是同根生的人类敌视,被当作是一种怪物。

不知是否由于诞生自人族的缘故,隶属鬼族的种族几乎都长得和人族极为相似……也就是无徵种。举例来说,身为堕鬼族的费奥多尔就是如此。

「虽然我们豚头族不分男女都是这副模样,但据说在古代,也有不少雄性偏好雌性人族而娶作妻子呢。」

彷佛是在夸耀自己人一般,佶格鲁看似兴致十足地说道。

「可能是因为这样,直到现在,我们豚头族之中也还是有人喜欢可爱的雌性无徵种。不过,这种品味并没有受到认同就是了。」

也就是说,这和偏好兽人族女性的费奥多尔所主张的内容是属于差不多的类型。

既然如此,他就懂了。可能是觉得面上无光吧。

「如果你有指定的装扮的话,我也可以为你准备好。」

「没关系,不用了。是说,看你的样子还真是乐在其中啊。」

「这是当然的。毕竟机会难得啊,当然要让我好好享受一下。」

佶格鲁晃著肚子笑了起来。

「应该暂时要请你照顾菈琪旭小姐一阵子,没有问题吧?」

「这个自然,能尽棉薄之力相助,我感到很高兴……对了,还有昨晚提到的事。」

佶格鲁轻轻地拍了拍手。

其中一名护卫默默地走上前来,将一个黑色皮革袋递给费奥多尔。

「这是?」

他没有收下,而是先开口询问。

「我把撬开金库的专家会使用的小工具都搜集起来,装在那里面了。虽然省略了一些必须具备专业技术才能使用的东西,但既然只是打开木箱而已,这些应该就足够了吧。」

「……哦。」

他确实有拜托佶格鲁帮忙准备。这些专业工具,都是为了把写有「死亡的黑玛瑙」的那个箱子里的东西强行拉出来。

「才过了一天而已,手脚真是迅速啊。」

「毕竟对于背地里的交易而言,快速采办可是重要的武器啊。」

「你真的很靠得住。」

他伸出手,接过皮革袋。

袋子沉甸甸的很实在。尽管可以透过指尖感觉到袋子里的工具相互摩擦碰撞,但完全没有传出声响。

他打开袋子,确认内容物。有锥子、剪刀、铁撬、装了某种液体的瓶子、各种材质不同的布块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东西。

「虽然已经排除掉特别难用的工具,但保险起见,还是花十天适应后再使用吧。」

「不。」

费奥多尔摇摇头。他当然明白佶格鲁说这番话的用意,也同意佶格鲁是对的。但是,他现在没办法那么从容不迫地慢慢做准备。

「其他事前工作都完成了。事不宜迟,我今天之内就会用到这些东西。」

6. 培根、沙拉和柳橙汁

「……咕唔唔。」

缇亚忒发出如同负伤的熊一般的低吼声,当场跺起脚来。

「这座城市是怎样啊!到底在搞什么啊!」

她不仅跟丢了费奥多尔的背影,连回去的路都搞不清楚了。原本是鼓足干劲展开的追踪戏码,结局却是如此没劲。

莱耶尔市这种由机械装置构成的市貌,相较于其他都市,视野既差又不便行走。道路毫不客气地上下左右到处曲折延伸,也有一些路是必须使用梯子或油压门才能通过,还不时会从墙壁喷出废蒸气遮挡视线。基于种种理由,总之这座城市并不适合用来追踪别人。

尽管如此,她姑且还是知道他往东南二号地区,也就是第二坑道开通纪念馆地区的方向过去了。

除此之外就什么也不晓得了。

「哼啊!」

她带著焦躁的心情往旁边的墙壁捶了一拳。伴随著响亮的叩咚一声,墙上出现了一小块凹陷。超乎想像的蛮力。看来她下意识地催发了一点点魔力。

「……肚子饿了。」

没吃早餐就跑到这里来的事实,重重地压在心头上。

赶紧折返回去吗?不,现在大概也赶不及在餐厅关门前回去了。

她环视四周。

理所当然地,她对这里的景色很陌生。在她光顾著追上那个混帐时,似乎就不小心钻进了人迹罕至──虽说在这座城市中,不管走到哪里都差不多是这样──的小巷里了。

她多少有点不安,也担心这里的治安会不会很差,要是遭到强盗袭击可就麻烦了。不过,如今这么冷清萧条的城市应该也不会有那种宵小出没了。再者,就算遭到携带刀具或火药枪的普通人袭击,这点程度的话,她还是有自信能摆平对方的……

「你该不会是莉妲妹妹吧?」

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她吓了一跳。

「呀哇!」

她发出莫名其妙的尖叫声,当场小小地蹦跳起来。

咕噜呜啾啾呜呜。在遭受冲击后,至今为止都保持沉默的胃袋,这时发出了难以形容的声响。她「啊呀」地惊叫一声,连忙用双手压住肚子,但发出去的声响如今已无法收回。而且它现在依然沉声「咕噜噜噜」不满似地叫著。

她转过头。

发现眼前站著一个脸色惊讶的女子。

这个女子的外貌没有明显特徵,年纪比她大很多……比她认识的年长女性还要再大一点,大概是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

对方有一头明亮的银发与深紫色眼瞳。她应该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子……但不可思议的是,感觉并不像初次见面。她可能在其他地方见过气质十分相似的人吧。

「……对……对不起,我吓到你了吧?」

对方脸上仍带著不知所措的表情,用疑问的语气问她。

「咦?没有,那个……」

在缇亚忒本人找到适当的措词回应前,她肚子里的馋虫就「咕噜噜噜」地大声回答。

过了五分钟左右,缇亚忒的鼻子闻到了感觉很好吃的味道。

她此刻人在距离刚才那地方只有几步路的小小餐厅里,正坐在靠窗的座位上。

「我最近早上都在这家餐厅吃。店长也说,在食材断货之前都会继续营业下去。」

「哇……」

她忍不住发出感叹声。

焦香四溢的培根、煎得滑嫩的鸡蛋、冰过的清脆沙拉、装满篮子的烤面包,以及闪耀出宝石光泽的柑橘酱。

如果这不叫早餐,那什么才配叫早餐呢?要是回去军方那边的餐厅的话,她就无缘见到这种最高级的正统早餐了。

「希望合你的胃口喽。」

一定很合胃口的。因为闻起来是这么地香啊。

「刚才真是抱歉,我以为你可能是我认识的女孩子,结果搞错了。」

「不会,没事没事!应该说要道歉的是我才对,让您看到失态的一面真的很抱歉。」

她朝女子低头赔不是。

女子优雅地轻声一笑。

「总之,这是不小心吓到你的赔礼。趁热吃吧。」

好厉害。总觉得,对方举手投足的每个动作都流露出成熟的气息。

「啊,好的。不好意思,真的很谢谢您,那我要开动了。」

对缇亚忒而言,成熟的代名词就是珂朵莉学姊。然而,眼前这名女性所散发出的「某种成熟气息」,似乎和学姊有哪里不一样。

她也说不上来是哪个地方让她有这种感觉的。

「那个,关于您刚才提到的莉妲妹妹……」

她把培根切碎,和切开的煎蛋一起放在面包上,然后送入口中。

预料之中的美味。涌起一股正在吃早餐的真切感受。

她在内心对可蓉、潘丽宝还有莉艾儿道歉。对不起,只有她一人享受到这种美味。

「既然您会搞错,那就表示她跟我很像吗?」

「……我也不晓得,但一定很像吧。」

「一定?」

「我好几年没见到她了,所以相较于我记忆中的她,现在应该大为改变了不少。她的年纪只比你小一点,肯定也长高了很多吧。」

这个,该怎么说才好呢?好像已经不是像不像的问题了。

「你看你的外套。」

女子朝她指了指。

「莉妲妹妹她啊,因为出身家庭的缘故,外出时总是穿著连帽外套。虽然我一直没能见到她,但有听说她最近来到这个城市了。所以看到你的背影,我就猜想可能会是她。」

她的声音听来有些落寞。

「总觉得很抱歉……」

「不,是我自己搞错了,你没有任何不是……而且,虽说是我邀请你过来的,不过你那边没问题吗?你应该是在找人吧?」

唉……嗯,姑且是这样没错。

「与其说是找人,不如说是在追人,但没事。大姊姊朝我出声时,我已经跟丢了。」

「……是男孩子?」

「啊,是的。」

「男朋友?」

「不是。」

在脑筋开始思考之前,身体已经反射性地这么回答了。

「我最讨厌他了,他也很讨厌我。」

她斩钉截铁地说道。

「有这么严重?」

「……因为他就是很令人讨厌。」

她同时也觉得似乎不该谈这件事,毕竟对象并不是一等武官。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想说。心中很希望把这些事情,告诉某个跟她和费奥多尔都没有关连的人。所以,她把军队、妖精和兵器等事情全部省略掉,简单地说明情况。

她表示,有一份略微棘手的工作必须有人去完成,最后决定由她们来做,大家也花了一段时间接受这个事实。

「结果那家伙好像对这件事感到很不满。他叫我们不要做了,如果我们不听的话,他下次就要阻挠我们。」

「哦。」

女子一边在面包上抹些许柑橘酱,一边说:

「这不是被爱著吗?」

呜咕。

面包噎在喉咙里了。

「才……才不是爱呢,只不过是他某种奇怪的执著而已。」

「是这样吗?即使要与你们为敌,他也想要守护你们对吧?真好啊,既笨拙又率直,完全展现出男孩子青春的一面,有种酸酸甜甜的滋味呢。」

才不是这样。虽然她刚才的说明可能不太好理解,但再怎样也不会是那种听起来很美好的故事。

「可是,那家伙为了这份执著,打算让自己背负许多不必要的东西。」

「这一点,那个男孩子一定也对你说过相同的话吧?」

「…………」

「我说中了?」

是的。她咬著嘴唇点点头。

「这不是两情相悦吗?果然是酸酸甜甜的滋味呢。」

「但是,实际上不是这样的……」

她连否认的声音都显得有气无力的。

女子竖起两只手的食指,一脸愉快地让指尖相互触碰。

「会从正面碰撞,就代表你们两人的心是向著彼此的。如果其中一边向著不同的方向,是不会产生和你们一样的关系的。」

「是……这么一回事吗?」

「没错,别看我这样,我可是研究人心的专家哟,你可以放心信任我没关系。」

「专家……您是学者吗?还是医生呢?」

「唔,这个嘛,比起学者和医生,是更为实际一点的感觉就,是,了──」

女子只把话说到一半。

只见她的视线往店外飘去,朝向巷子的对面。

「──抱歉,我好像得先走一步了。」

「唔咦?」

缇亚忒正嚼著沙拉,没办法好好回应。

「我突然有急事,帐由我来结,你慢慢吃吧。」

「唔咦?唔咦?唔咦?」

「那么……那孩子就拜托你喽。」

缇亚忒还来不及说什么,女子就迅速起身,直接走到老板那边说了几句话,递出帛玳纸币后,随即离开了餐厅。

她的视线回到桌上,女子的餐盘不知何时已经吃得乾乾净净。

咕嘟。她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

「走掉了。」

某方面来说,还真是个来去如风的人。突然出现,又突然离去。

她也没来得及感谢她请吃这顿早餐。

说起来,她连名字都忘了问,自己也忘记报上名字了。她直到现在才为时已晚地想起这件事。

费奥多尔和她是两情相悦。

她再次想起这个荒谬的说法,觉得这样说未免也太恶搞了。

不过,确实也有一些可以同意的部分。撇除喜欢或讨厌这一类情感不提,她和他毫无疑问是从正面相对而立。

为什么会这样呢?

她回忆起在那个废弃剧场遇到彼此的那天。那是她们四名黄金妖精肩负以死亡为前提的任务,来到这座悬浮岛之后过没多久所发生的事情。

当时,由于一时兴起,她便与菈琪旭她们三人分头行动,独自一人在街上乱晃著,然后发现了那个地方。她想要从高处眺望这座今后她们要以命相救的城市。从这方面来看,那里是一个绝佳地点。寂静的街貌,在那个当下已经濒死的莱耶尔市,全都实实在在地尽收眼底。一种不同于寂寞与遗憾的灰色情感,充满了缇亚忒的内心。

就在这个时候,那名少年出现了。

──很危险喔。

有点冒失的这句话,破坏了缇亚忒的一人世界。

被灰色染尽的风景,在这一刻,稍稍恢复了一点色彩。

她现在仍能回想起当时的心情。明明已经决心赴死,把自己当作半个死人了,却被拉回现实之中。聊些有的没的,还给他看到自己耍了点蠢的一面。然后,她因此想起自己还活著的事实。

仅仅如此的小事,实际上却让她觉得自己得到了莫大的救赎。

回想起这之后的事情,便发现和他在一起的回忆总是点缀著新鲜的体验。和那样的男孩子贴近共处的时光──说到底,接触年龄相仿的男性这件事本身也是如此──她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体验。

哎──没错。

对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而言,他是和自己一同经历过各种初体验的对象。是第一个和她互诉心声的对象;是第一个和她吵架的男孩;是第一个看穿她真正心思的对象;是第一个认真持剑交锋的对象;是她无可救药地在意的对象,也是无可救药地在意著她的家伙──

因此。

如果她有初恋对象的话,那个人一定是……

「……不不不。」

所以说,为什么结论会变成这样呢?

这是错的。她和他并不是那样的关系。

──那孩子就拜托你喽。

她突然想起女子临去之际所说的这句话。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又是在指谁呢?

从女子看似亲昵地称呼为「那孩子」来看,应该是指之前提到的莉妲小姐吧。但是她又没见过那样的女孩子,就算拜托她也无济于事。

既然如此,难道是指她自己提起的费奥多尔的事情吗?不不不,这才更不可能。再说,那种事情在刚才的对话中一次都没有提过。

「……唔……嗯?」

费奥多尔是银发紫眸。

而刚才那名女子也是如此。

他们之间该不会有某种关联吧?这个想法一度浮现于缇亚忒脑中。

「怎么可能啦。」

她大笑几声,决定忘掉这件事。

7. 死亡的黑玛瑙

等到夜晚来临才动手,应该比较合乎常理。

然而,零号机密仓库的警备状况从早到晚都不会有改变。而且场所位于地下,阳光构不成阻碍。既然如此,选择白天夜晚也没有意义,所以──

在艳阳高照的午后。

费奥多尔再次挑战潜入护翼军的最深处──腌渍桶。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完全没有这样的事,当费奥多尔进入仓库内关上门的那一瞬间,他再次尝到全身力气都被抽走般的错觉。

这个地方平常不会有人进来,现在乍看之下,和昨晚没有任何差别。又暗又满是灰尘,狭小的空间里摆著装有超危险物品的箱子。

他将光亮控制在最小限度,让眼睛习惯昏暗的环境。

然后依循记忆来到写有「死亡的黑玛瑙」的箱子所在处,伸手触碰。

(动手吧。)

他在脑中演练一遍流程。

这个木箱本身看起来没有多坚固。尽管当然没有到脆弱的程度,但用来存放〈兽〉这种空前危险的物体就显得很不自然了。也就是说,这木箱里恐怕还有用其他容器密封起来。可能是钢铁之类的,稍微再严密坚固一点的东西。

因此,首先要在木箱侧面找个不太显眼的地方,打个小一点的洞。

然后把灯晶石塞进洞里,确认内容物的大小和形状。

如果看起来可以从旁边拉出来的话,再把洞打得大一点……

(……嗯?)

他察觉到一件事。在微弱的光线映照下,他看到木箱上层,也就是盖子的部位,有类似缝隙的东西。

那是一扇大概有两只手掌摊开大小的小窗子。

(窗子?)

真是奇怪啊。他这么想著。

一个存放危险物品的箱子,为什么需要那种东西呢?难道透过这扇窗子,可以看到里面某种必须特地开一扇窗子来确认的物品吗?

虽然觉得不太对劲,不过这下就方便多了。

他一边提防有没有机关之类的装置,一边慢慢地打开小窗子。

然后探头往里面看。

他有一种四目相交的感觉。

「……………………!」

他险些惊叫出声,连忙用手摀著嘴,拚命忍住了。

一阵强烈的晕眩感袭来,他差点当场倒下。

(这是……什么啊……)

他无法理解。

按照费奥多尔的预测,这个木箱里面应该是沉寂已久的大贤者的遗产。而且是五年前在科里拿第尔契市遭到讨伐……遭到击杀的〈叹月的最初之兽〉的亡骸。

费奥多尔不晓得〈最初之兽〉的外观,但其他几种〈兽〉他都逐一查得清清楚楚。包含艾尔毕斯的部份研究成果以及护翼军的战斗纪录在内,〈第二兽【Aurora】〉、〈第三兽【Dependance】〉、〈第四兽【Légitimit】〉、〈第五兽【Materno】〉、〈第六兽〉、〈第十一兽〉──几乎是所有已证实存在于历史上,并留有相关纪录的〈兽〉,他都自认握有最低限度的知识。

因此,他下意识地认定,既然其他〈兽〉都是那样的怪物,那么,〈最初之兽〉恐怕也是类似的异形吧。

然而。

费奥多尔刚才已经亲眼确认过这个木箱里的东西。

那东西跟他想像中的〈兽〉有著天壤之别。

他实在无法相信那竟然会是〈兽〉。

要问为什么的话,是因为──

「你看到了?」

──他回过头。

不知何时,入口的门又被打开了。

一阵寒意窜过他的背脊。毕竟他什么声音都没听到,也没有察觉到其他气息。

怎么会?

找不到答案的问题不断增加,加剧他脑中的混乱。

「唉……」

站在门边的圆滚滚身影从怀中掏出菸草叼在嘴边,然后把火柴往墙上一擦,点起火。

「我内心可真是五味杂陈啊。很想夸奖你潜入这种地方的本事和行动力,也觉得我可爱的部下竟然办得到这种事,简直大有可为啊……」

伴随著语气轻松的嗓音,朦胧的紫烟飘浮在空中。

可以把火源带进这间仓库吗?他脑中浮现这个无关紧要的疑问。

「但是,无论是你正在做的事,还是你打算做的事,我实在都不能坐视不管。」

「一等武官。」

他用乾哑的嗓音问道。

「您为什么会在这里?」

「还问为什么,因为你在这里啊,费奥多尔‧杰斯曼四等武官。」

「我不是这个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

一等武官往前踏了一步。

费奥多尔往后退了一步。

「我早上也有跟踪你,但马上就跟丢了,本来还想说不会那么容易就抓到你的把柄,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没想到你竟然就在今天之中动手了,而且还是如此大胆的妄举。」

所以他上街时,才会感觉到背后有气息吗?看来差一点就让一等武官跟到佶格鲁的店里了。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我有犯下什么会引起怀疑的疏漏吗?」

他拚命地回想自己至今为止的所作所为。但是,他完全想不到任何像是失败的举动。他找不到一个可以合理解释一等武官为什么人在这里的理由。

「这个嘛,当然有啦,而且是不像你会犯下的致命性疏漏呢。」

一等武官的口气听来悠哉,却又藏有一丝严厉。

「所以,我才会在这里。」

「可是,我什么也……」

「你还记得昨晚的事情吗?『发生建筑物倒塌』、『推测爆炸是其原因』……听到这样的报告内容,你却没什么反应不是吗?」

「──啊──」

他察觉到了。

「你就一脸『司空见惯了,没必要感到惊讶』的表情,听完就不当一回事了。」

的确,他照理说是不可能会这样的。毕竟,当时他才刚报告完没追查到菈琪旭的下落一事,还把自己的猜测告诉一等武官,说菈琪旭应该潜伏在市内某处。

妖精兵是有可能造成大规模破坏的,而且威力不亚于火药和蒸气压引发的爆炸。

「发生了原因不明的爆炸,如果是你,应该会想到菈琪旭上等相当兵。而你之所以完全不为所动,是因为你确认过她的行踪与安全,不然不会有那样的反应。我有说错吗?」

根本是低级到无药可救的演技失误。

这点程度的事情,他竟然直到刚才都没有想到。

「……有可能只是脑袋不太灵光导致没有联想到而已,不是吗?」

「如果是其他家伙的话,搞不好会有这样的可能。但唯独费奥多尔‧杰斯曼四等武官是绝不可能犯下这种失误的。」

被甲族的喉咙发出咯咯咯的声音,略显落寞地笑了。

「你年纪轻轻就爬到尉官的位子,今后应该也会一路扶摇直上,是第五师团备受期待的新秀。如果在一等武官【我】退休时,这世界和护翼军都还存在,应该会把位子让给你吧。」

「一等武官……」

「我可是很认真地梦想过那样的未来啊。」

他想不到该回答什么。

感觉眼睛一热。

他的视野模糊了起来,而这和周遭的黑暗无关。

「我真的……非常抱歉。」

他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么一句话。

「你是指什么?」

「我辜负了您的信赖。」

「喔,关于这一点,你不需要道歉。你对我并没有任何欺瞒。」

「啊?」

「你是真心在为悬浮大陆群的未来著想,也认真地尝试要矫正你姊夫的过错,为此,你加入护翼军,而又为此背叛了护翼军。你没有任何心术不正的地方,也没有做出应当羞愧的行为。

只不过,你的这条路就要断绝于此了,著实是一件令人惋惜的事情啊。」

「──唔!」

他再也想不到能说什么了。

费奥多尔拔腿冲刺。这间机密仓库的出入口只有一个。既然一等武官人就挡在那里,如果不想办法突破这一关,看是要撞倒他或是从他身旁钻过去,就没办法成功脱逃。

被甲种的体格很有重量感,看起来简直像一面高墙。

(就算如此,我应该也有办法突破──)

经验丰富的战士会观察对手的重心、目光和步伐等处,藉此随时掌握住对手展开下一步动作的些许迹象。因此,他只要在其中混入假动作,动向就一定会被打乱。像这样反过来利用对手的洞察力来战斗,毫无疑问是堕鬼族──或者说费奥多尔个人的拿手好戏。

他压低身姿装作要从被甲族的左脚边滚过去;但其实相反,是要跃上被甲族的右肩跳过去……然而这也是假动作;他让对方把注意力放在辨别左右上,真正目的是要直接从正面撞上去。虽然双方体格有差距,但只要能攻其不备,应该还是能瓦解对方的架势才对。

一阵冲击。

肺里的空气伴随著胃液和唾液一起吐了出来。

全身僵硬紧绷。

视野化为一片空白。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接受这样的结果。

「没想到你竟然没有发现自己的习惯啊。」

唯独这个带了点唏嘘之意的耳语,他听得一清二楚。

「虽然你平常都偏好攻其不备的方式,但真正的决胜手段总是采取正面直上的正攻法。只要看穿了这一点,你的假动作就派不上任何用场了。」

他终于发现,对方是从正面精准地贯穿了他心脏上方的部位。他呼吸停滞,血流紊乱,连意识也不听使唤地逐渐淡去。

「你的梦想就到此为止了。」

对方再次动手,这次是朝头部侧边落下一记重击。

费奥多尔无从抵抗地当场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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