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同机械装置般坚强的女子
在森林里,沿著小径稍微走一阵子后,就会看到那间设施。
那是年代已久的木造建筑。
房间数量相当多。第一次来的人可能会觉得这是公寓或宿舍之类的建筑物吧……而这个第一印象与实际情况相去不远。
「不好意思──我是来送信的──」
一名鸠翼族【Tourterelle】男子站在离踏进设施还有一点距离的地方扬声喊道。
他穿著藏青色制服,戴著绣有笔与箭矢图案的臂章。这些都是隶属于连结悬浮大陆群各地的最大连络网──邮政公社旗下邮差的证明。
「请问负责人在吗──?」
「来了──请稍等一下──」
设施内传出这声回应后,过了一下子,便听到啪哒啪哒的拖鞋逐渐接近。不久后,一名提著围裙的高挑女性──而且是无徵种──出现在走廊的另一端。她看起来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一头浅红色长发随风飘扬著。
「抱歉让你久等了。不过,其实你投进那边的邮筒也没关系哟。」
「不行的,这是盖有羽印的书信。」
女子原本还面露温婉微笑,但听到这句话后,表情便僵了几分。
邮差递来的信封上,的确盖有鸟羽形状的印鉴,证明是护翼军寄给外部组织的公文。也就是说,那是必须确实送达的重要文件。
「可以请您盖签收章吗?」
「啊,好的,等我找一下。」
女子在围裙口袋摸索著找出印章,然后在邮差递给她的文件上盖章。她的印章刻著天秤与心脏的形状,是奥尔兰多商会的简易会章。邮差眯起眼睛确认过形状后,说了句:「感谢您的配合。」并微微颔首。
邮差只留下振翅的声响,便飞往天空离开了。
女子用指尖粗鲁地弄碎蜡封。
然后她将手指伸进信封,抽出里面的纸条,接著便停了下来。她的眼神与其说是犹豫,不如说更像感到害怕,就这样盯著纸条,无法再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她深呼吸。
下定决心后,打开了纸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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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短暂的沉默后,女子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双腿一软,背靠在旁边的墙上,低垂著头,任由滚烫的泪水濡湿胸口。
「菈琪旭……原来如此,你是第一个消耗掉自己的人啊……」
她喃喃念出一名少女的名字。
「我这样可不行啊,明明早知道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不过,似乎是因为太久没发生了,所以还是有些难以承受。」
她继续这么说著,彷佛是在辩解,又像是在寻求他人的共鸣与赞同。
女子的身边没有任何人,因此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无法安慰他人,也无法得到他人安慰,只能独自一人伫立在这里──
「喂──妮戈兰──你在哪里啊──?」
她的肩膀抖了一下。
小小的脚步声逐渐接近走廊。对方很快就会找到这里。她连忙站好身体,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然后深深地吸一口气,强行让呼吸镇定下来。
「啊──找到你了。」
千钧一发之际,她总算强装出平静的模样。
「胡椒用完了啦,我出门买一下,很快就回来喔。」
对方看起来完全没有注意到女子的苦楚(如果注意到当然很麻烦就是了),用粗鲁的语气这么说著。然后这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子──虽然讲话像男生,但体态上勉强算是女孩子──就这样从女子身旁穿过去,往外头走去。
「……优蒂亚。」
「嗯?」
她唤了名字后,少女就背对著她应了一声。
「那个……你最近身体状况还好吗?会不会觉得虚脱无力?」
「喔,你不用担心啦,我身体好得很。」
少女用力做出挤压二头肌的动作。
「那我走啦。」
少女跷起一只脚,把鞋后跟拉好后,人就跑出去了。
那副模样乍看之下毫无一丝阴霾。
但是,女子相当清楚。那名少女已经在作特别的梦了,对妖精来说,作这个梦便是宣告孩提时代结束。而且,黄金妖精的存在是来自仿徨于世的孩童灵魂,照理说,她们的身体在长大成人之前就会消失。那名少女恐怕只剩下不到半年的时间了。
若要多少延缓这种结局的来临,必须前往专门的设施,经过一番特别的处理才行。然而,现在的护翼军不会批准这件事。因为绝对的侵略者〈第六兽〉的威胁已经远去,他们认为平时没有必要维持成体妖精兵这样的战力。
「缇亚忒……可蓉……潘丽宝……」
她喃喃念出情同姊妹的四人组其余三人的名字。
她们想要证明成体妖精兵在对付〈第六兽〉以外的战斗也派得上用场。只要她们在对付〈第十一兽〉的战场上舍弃性命,应该就能实现这样的目的。她们不想放过护翼军高层给予的这个机会。
那几个少女这么说著,往三十八号悬浮岛前进。妮戈兰直到最后都在阻拦,但她们不顾她的反对,就这样搭上飞空艇走了。
如果一切按照计画进行,她们几人真的成功牺牲的话,优蒂亚……以及其他年幼妖精说不定都能得救。或许,那才是充满最多希望的未来,但是……
「呜……呜……」
她不能让孩子们看见自己哭泣的样子,也不能让她们听见她的哭声。因此,她将一切情感都藏在内心深处,并牢牢上锁。
优蒂亚的背影逐渐远去。
女子──负责管理这间设施的食人鬼【Troll】,用哭得不成样的表情默默地目送她离开。
2. 缇亚忒
距离和三十九号悬浮岛的〈第十一兽〉决战的日子还有两个多月。战斗的准备正一点一滴地慢慢著手进行中。
震破耳膜般的爆炸声。
过没多久,远处的岩壁上出现一个大洞,掀起了大量飞尘,并引发爆炸气浪以及轰然巨响。
「确认著弹,火力8之26之5!」
「确认,火力8之26之5!」
在才刚发射完炮弹的大型炮台旁边不远处,只见技官各自拔下耳塞后,互相喊著有点复杂的不明数字。
他们是在确认从各座悬浮岛收集来的许多种火药兵器的运作状况。
近几年来,悬浮大陆群大致上相当和平,护翼军拥有的火炮几乎没有用武之地。虽说当然还是会进行定期维护,但由于即将投入久违的实战,因此必须正式进行调整。
「呜啊……果然很麻……」
一阵冲击窜过全身,让缇亚忒乐在其中似的双眼打转著。
明明已经隔了一段很充足的距离了,耳朵也有塞住,但光是受到遍及全身的巨响的冲击,就让人产生像是从高处摔到地面似的麻痹感。
过去在讨伐〈第六兽〉的战役中,和黄金妖精一起站在前线的爬虫族战士也是以这种大口径的火炮为武器。尽管缇亚忒本身没有踏上那次的战役,但她也以成体妖精兵的身分参加过不少次试射演习。当时,那样的轰然巨响听在缇亚忒耳中,就像是祝贺她正式成为成年战士的礼炮。
「还是得放在地上才能射击啊……」
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如果这句低喃被周遭哪个士兵听到了,要么是睁大眼睛,要么就是笑她无知。发射火炮时,若不把炮台本身用支架固定在地面上,产生的反作用力则会让炮台很不稳定。要想用肉体去支撑住的话,就常识而言,一般人是不可能做到的。
不过,如果有人拥有非同一般,超乎常识的肌力的话,当然就另当别论了。
「不知道灰岩皮先生现在正在做什么……」
缇亚忒小声念出的名字,即是属于非同一般,超乎常识的其中一员──目前人不在这里的护翼军第二师团的团长。
他如今置身在不同于她们的另一种麻烦战场。没有让她们知道详细状况,或者说,就算跟她们解释大概也听不懂,但总之,他此刻也应该正在为全体护翼军──包含妖精仓库在内──的未来而奋斗著。
又射出一发火炮。
「呜!」
听到这声可靠的轰然巨响,让她的眼睛打转了起来。
不用说,就算聚集威力多高的火炮,也未必真能在这次的战役中发挥作用。毕竟对手是会将触及到的一切事物统统都同化的〈第十一兽〉。即使朝它发射手上所有的炮弹,也无法损其分毫──岂止如此,发射出去的炮弹全都会被转化为黑色水晶,到最后只会让〈兽〉本身更加壮大而已。
因此,这次的战斗目标设定为「避免三十八号与三十九号两座悬浮岛接触」。
「打开妖精之门就能打倒〈第十一兽〉。虽然没办法把〈兽〉连同整座岛都消灭掉,但只要把接触到这座三十八号悬浮岛的部分消灭掉的话,就达成目标了……」
已经化为〈兽〉本身的那座岛,若是接触到这座三十八号悬浮岛,就会开始进行侵蚀……只要阻止这个事态发生,就能暂且摆脱眼前的威胁。
三十九号悬浮岛今后也会继续存在于这片天空,可能有朝一日又会威胁到另一座悬浮岛,但到时候再另拟对策就好了。对于现在还活著的人来说,当前最重要的,就是努力活过今天和明天。
「……如果我一个人开门就能达到目标,应该是最好的结果吧?可蓉和潘丽宝可以平安无事地回去,菈琪旭也一定不会有事,而军方高层也会知道妖精兵有使用价值……」
她还抱著这种自私的想法。
当然,她也猜那种事情是绝对不可能的。
缇亚忒本身的资质,比较适合催发小规模的魔力灵巧地加以运用──反过来说,就是不适合催发大量魔力大显神威,这一点她自己相当清楚。就算她催发超出极限的力量,所能发挥的威力当然无法和菈琪旭比,而和可蓉她们也相差甚远。
以换取胜利的代价而言,缇亚忒一人的命实在太便宜了。
「既然使用魔力的攻击才有效,就表示拿遗迹兵器普通地挥砍的话,遗迹兵器可能会坏掉……而且要是因此连伊格纳雷欧都被吞噬的话,那就真的完蛋了……」
「我说你啊!」
有人拍打了她的头。
「看你的表情,又在想什么蠢事情了吧。」
可蓉不知何时站到了她旁边,还一脸生气的模样。
虽然只过了一天,但可蓉看起来已经恢复了不少精神。就算只是强装出来的精神,但远比一直黯然消沉好多了。
「……才不蠢,是正经又正面的事。我在想我们拿剑去砍的话,说不定会有效果。」
「嗯?会有效果吗?」
「不知道。不过,之前都没有用已经导入魔力的遗迹兵器去攻击〈第十一兽〉对吧?虽然有风险,但要是真的行得通的话,你们就算不开门也能战斗了。我觉得这个方法值得我尝试看看。」
「嗯?唔……」
可蓉思考了一下,然后说:
「你刚才是不是若无其事地说要自己去试啊?」
「哦,这是因为依照世间常态,提出想法的人要自己先去做嘛,而且从丢了最不可惜的东西开始利用,才是有效安排资源的基础啊。」
「你这笨蛋!」
可蓉倏然伸出手,缇亚忒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觉指尖触碰到自己的肩膀,紧接著下一刻,天地不知为何整个倒转过来了。她的肩膀在地,屁股朝天,姿势上下颠倒,手脚被压制成复杂的形状,整个人动弹不得。
不知名的白色鸟儿飞过了湛蓝的天空。
「啊痛痛痛痛痛!可蓉这样真的很痛耶!」
「这是我为了征服世界而想出的新招数!」
「我不知道你是指哪边的世界啦,但制伏我是不会让你往任何地方的顶点更靠近一步的!」
火炮的爆炸声再度响彻四方。
巨响彷佛对全身上下造成一记重击,可蓉「呜哇」地尖叫出声──缇亚忒则趁隙设法逃出她的束缚。
两个人就这样双眼打转著,四肢摊开地躺在草地上。
「真不得了啊!」
逐渐失去作用的耳膜勉勉强强接收到可蓉的说话声。
「嗯,我懂,确实很不得了……」
「这是浪漫的声音!」
「不是吧,这我就有一点不懂了……」
缇亚忒觉得这段对话很无厘头。
她们两人暂时就这样望著天空。
火炮的声音停下来了,可能是遇到了什么问题。
「可以听我说一下吗?」
可蓉缓缓地开口说道。
「什么事?」
「昨天菈琪旭醒来时,她一直看著我,对我露出一种很……不知道该说是愤怒还是厌恶,总之就是那样的眼神。明明潘丽宝也在场,她却几乎没在看潘丽宝。」
「咦……」
「她还试图要攻击我。」
缇亚忒哑然无语。
「我在想,当时的菈琪旭大概是想起了某个跟我很像的人吧。她恨那个人恨到想杀了对方,停止不了这样的念头……现在的菈琪旭一看到我,一定会不断地反覆想起相同的恨意,所以……」
可蓉的声音听起来似乎随时都会哭出来。
「就算费奥多尔把菈琪旭带回来了,我觉得自己以后应该也见不了她了。」
「……这样啊。」
她伸出手,握住可蓉的小手。
好温暖。她这么想著。
「你有把这件事告诉潘丽宝吗?」
「嗯,昨天谈过了。」
「费奥多尔呢?」
「还没有。」
「那我觉得,你今晚去找他谈谈比较好。反正依那家伙的个性,不管怎么样都会找到一个最宠可蓉和菈琪旭的方法的。」
「……也对。」
可蓉笑了。
「既然缇亚忒都这么说了,那就一定是这样。」
唔。总觉得这种信赖无法让人开怀接受,但为了让可蓉打起精神来,她似乎不该出言纠正,然而又好像不能就这样放任不管。
「喂──!缇亚忒,可蓉,原来你们在那里啊。」
潘丽宝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怎么了?」
她们慢吞吞地抬起上半身。
然后保持这个姿势迎接奔跑过来的潘丽宝。
「看你们的样子,应该还没听到消息吧?」
「潘丽宝?」
潘丽宝气喘吁吁的,这副模样实在很少见。
总是浮现在这个女孩子脸上的浅浅微笑,如今也不知所踪。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莉艾儿又做了什么吗?」
缇亚忒和可蓉同时这么问道。
潘丽宝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摇了摇头。
「你们两个都冷静地听我说。」
潘丽宝伸出手,紧紧抓住两人的肩膀后,把消息告诉她们。
「就在刚才,费奥多尔‧杰斯曼四等武官被控犯下叛乱罪,遭到逮捕了。」
3. 遭囚的叛徒
他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眼前有一个陌生的背影。
那是穿著军服,身材修长的男子背影。留著短短的黑发,身上没有象徵种族的明显特徵,肩膀微微下垂,看起来相当疲惫。
『我想要让那些人得到幸福。』
男人自言自语。
『想要告诉那些人,大家都是可以获得幸福的。』
似乎在哪里听过这样的烦恼。
原来到处都有人抱著跟他相同的想法,让他更增几分信心。
此外他也觉得这个想法有点糊涂。虽然他不知道男人口中的「那些人」是指哪里的人,但既然有人对他们表达了如此强烈的心意,光是这样,就已经称得上是一种幸福了。
†
令身体发颤的寒意让他醒了过来。
他没能立刻领会到自己身在何处,便环视了周遭。
这是一间狭窄的房间,有铜片外露的墙壁、地板和天花板,简直单调到了极点。墙边的地板上有一个看似如厕用的洞穴。他的视线移往正下方,可以看见地上铺有受潮变硬的薄垫。而将这一切映照出来的,则是嵌在墙上的紫色电灯。
这里是单人牢房吧。他做出这个结论。
虽然他之前从未来过,但当然还是知道这里也设有这样的场所,专门用来羁押不能关进公共牢房的受刑人,尤其是思想犯之类的,算是监狱界的私人房间。
而他之所以人在这里,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啊……说起来,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脑子终于记起许许多多的事情。
他潜入腌渍桶,看到了应该是装著「大贤者的遗产」的木箱里的东西。
然后遭一等武官当场逮个正著。
他企图脱逃未果,结果被打晕过去。
由这些记忆引导出的结论是,费奥多尔‧杰斯曼彻底搞砸了一项绝不能失败的计画。
他不知道自己这种情况具体来说适用于什么样的罪名,但是,他能肯定不会被轻判。最起码今后是不可能再给他第二次做这种事的机会了。
心里好像裂开了一个洞。
「哈哈……哈……」
泪水夺眶而出。
他无法停止嘲笑自己。
失败的事实确实对费奥多尔造成极大冲击。然而另外一件事给予他更强烈的打击。
他认为自己投注了性命在这项计画上。当失败时,他猜自己整个人大概都会燃烧殆尽。可能会痛苦得满地打滚,直到衰弱濒死,或是脑袋呈现一片空白,短时间内无法进行任何思考。像这种程度的伤害,他早就做好承受的心理准备了。
但是──此刻充斥在他胸怀的,并不是失意,也不是绝望。
而是解脱感。
「真是不像话啊……」
只要想一下,就能轻易地得到解答。
意思即是,费奥多尔‧杰斯曼是一个大骗子。
这五年来,他都在欺骗自己。口口声声说这是为了未来,这是为了大义,拚命执著于这种豪情壮语,对自己的真心视而不见。
他有一个最喜欢的姊夫。
姊夫实力坚强,聪明绝顶,最重要的是刚正不阿,令他引以为豪。
他想要成为像姊夫那样的人物,也下定决心绝不犯下和姊夫一样的过错。心怀著大义,梦想著未来,为此而行动,为此而战斗,为此而欺骗。耗费心力与时间……
──结果,在远远不及大哥的情况下,就被关进这间牢房,一无所剩。
「……嗯?」
当他半抱著自暴自弃的心情空转著思绪时,模模糊糊地察觉到一件事。
有个窸窸窣窣的声响逐渐接近,听起来像是有人正蹑手蹑脚地走过来。
应该不是来巡视的看守吧。如果是那样的身分,在这里也不需要特地把气息隐藏起来。那么会是谁呢?就算没有到腌渍桶那种程度,但单人牢房周边还是配有一定程度的警戒措施。能够掩人耳目地偷偷溜进这个地方的家伙……
该不会是刺客吧?
他能想到的可能性就是这个了。佶格鲁那边怕他不慎供出自己的名字,所以派刺客来封口。嗯,这种事确实很有可能会发生。
毕竟他可是豚头族商人。
和那些为了做生意而利用姊夫,无利可图后就拋弃杀掉的家伙是同类。
事到如今,他也完全恨不了佶格鲁。因为决定和佶格鲁联手的,选择不建立信赖关系的,都正是他自己。他当然早已做好承受后果的心理准备了。
──虽然他并不是想一死了之……不过,或许真的有点累了。
在他模模糊糊地思考这种事情时,脚步声也依然在接近。对方走到了这间单人牢房前面,并停下了脚步。
「费奥多尔,你在吗?」
对方小小声地唤了他的名字。
是女性的声音。
他瞪大眼,瞬间跳起身趴在门上。
「菈琪旭小姐?」
监视用的小窗实在太小了,他看不清楚门的另一边是什么情况。
「嘘,小声一点!」
「小声个头!你现在的身分可是逃兵,要是被发现可就麻烦了!」
「别担心,我已经简单地变装过了。不会那么容易就受到怀疑的啦。」
「也不是啊!说到底,你干么跑到这种地方来啊!」
「你这什么问题啊?我听说你被逮捕了,当然不可能坐视不管啊。」
他目瞪口呆。
「有必要感到傻眼吗?如果立场互换的话,你应该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情吧。」
「这个……呃,不能混为一谈啦。你是女孩子,又是妖精,比我这种人更有受到珍惜的权利与义务!」
「我很高兴你把我当公主般对待,但也请你斟酌一下时机和地点。」
伴随著叮的一声轻响,门锁被割断了。
门打开后,出现在门的另一侧的,当然是菈琪旭的身影。
他还在想所谓的变装到底变成什么模样,但没想到是采取正攻法。她配合这个地方穿上简式军服,并戴著一顶长长的红色假发。光是如此就大为改变了她的外表形象。这样一来,只要别靠得太近,应该就不用担心会有人认出她是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
「……你怎么到这里来的?你应该没有办法得知我的所在地和进来的方法才对啊。」
「还要继续问?我真是傻眼了。」
菈琪旭的眼神冷了几分,但还是答道:
「关于地点的话,这有点难解释,大概只能说不知为何就是知道吧,总觉得要往这边走,还有多少距离这样。」
「意思是直觉吗?」
「可能。虽然我也觉得有点诡异,但幸好我有乖乖跟著走,毕竟我真的找到你啦。」
她一脸开心地笑了。
本来的话,这是相当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以常识的角度来看,应该要一笑置之吧。但费奥多尔记得类似的现象。那天,在下著雨的城市里,他不知为何也是轻松地就找到了逃掉的菈琪旭。
他心想说不定两者有关联,正打算询问更详细的情况时……
「……唔!」
他发现又有某个人正蹑手蹑脚地朝这里接近。
心中警铃大作,他直觉要躲起来。要冲进背后的房间吗?不,现在已经来不及了。那么该怎么办?
在脑筋做出判断之前,他的身体就抢先行动了。他强行将菈琪旭拉进怀里,将她的脸用力压在自己的胸膛上。似乎听到她发出「呜咿」的抗议声,但他充耳不闻,就这样紧贴在墙边,抑制住气息。
等对方靠近后,再出奇不意地打晕对方。虽然以姿势而言,要做到这件事相当勉强,可若是不硬上的话,暂且不管他自己,菈琪旭的处境会很危险。他下定决心后,握紧了右手的拳头,而就在这时候……
「喂喂喂,你们两位,要卿卿我我是无所谓啦,但好歹考虑一下时间地点吧。」
响起了这道嗓音。
「……纳克斯?」
听到知己的声音,他紧张的情绪都缓解了。
只是怀中还传来「呜咿、呜咿」这个似乎很难受的声音。
离开牢房,仰望天空。
该说是不出所料吗?太阳已经西沉了。
明月在空中闪耀著皎洁的光芒。
为了避开那光芒,一行人便穿梭在建筑物的阴影中走著。
进入森林后,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
这个地方是为了防止操练场的噪音传到兵舍,因而特地种植繁茂的草木以达到隔音的目的,视野也难以穿透过去,所以不用担心会有其他人闯进来。
「进入这里的方法是他告诉我的。」
可能是刚才留下格外难受的回忆,菈琪旭看似心情很差地这么说道。虽然费奥多尔在放开她之后立刻就道了歉,但不知道她听进去多少。
「像是避开巡逻的时间,以及隐密的路径等等。还有这身制服也是他帮我准备的。」
「毕竟我只是个负责追查消息的,在现场行动不属于业务范围内。」
纳克斯撇过头,碎碎念似的说道。
「嘴上这么说,结果你还是来救我了嘛。老实说,我真的很意外。」
「我又不是想救你才来的,是有人委托我,我也没办法啊。」
「委托?」
费奥多尔看了看菈琪旭的脸庞,然后将视线转回纳克斯脸上。
「谁啊?」
「专业人士哪会轻易地把委托人的身分说出来啊?」
「是这个人把费奥多尔被逮捕的事情告诉佶格鲁先生的。我当时就拜托佶格鲁先生,说我想要救你出来,请他帮帮忙。然后佶格鲁先生就雇用这个人为我带路了。」
「哈啰,菈琪旭?你有听到我刚才说的话吗?」
「我又不是你口中的专业人士,有什么关系?」
实在是很过分的歪理啊。纳克斯低声哀叹。
「……佶格鲁要救我?」
「是啊,但不止那位老板就是了。」
纳克斯用指尖搔了搔脸颊,一边说:
「豚头族每个人的性命都无足轻重,也导致他们的同伴意识非常强烈,为了同伴而挺身涉险算是满家常便饭的事情。」
「既然如此,我连豚头族的一员都不是,又是个累赘,照理说应该要果断舍弃我才对吧?我一个被开除军籍的人,对那家伙来说完全没有任何用处。」
「哎呀,你这样一说,未免也太小看老板的义气了吧。一旦决定成为同伴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舍弃你,那只大猪是真的会做到这一点的。」
他呼吸一窒。
「好了,我就带你们走到这里,接下来要靠你们自己走了。」
纳克斯停下脚步。
「现在我人应该要在女人的房间里,为了统一口径,我得尽快回去才行。你们只要想办法抵达佶格鲁的商店,后续的事情他都会尽力安排好的。」
他就这样背对著他们。
这该不会是最后一次的道别吧?费奥多尔的脑中划过这个想法。毕竟他现在八成已经被开除军籍了,以后大概也无法像之前一样委托纳克斯调查情报了吧。
「纳克斯。」
「怎么了?」
纳克斯头也不回地问道。
「谢谢你至今为止的各种协助,我对你很感激。」
「……谢个头。我只是做好自己的工作罢了。」
「就算这样也要谢谢你。」
纳克斯轻轻地哼了一声,就这样走掉了。
扣掉现在这种状况不适合离情依依地道别的因素,依他讨厌说感性话的个性,这反应实在很符合他的作风。费奥多尔忍不住微微勾起一抹笑容。
「男人之间互有灵犀的感觉,真令人不舒服。」
虽然不知道菈琪旭为什么心情变得很差,但就别去在意了吧。
「不过算了,我们也快走吧。他们应该很快就会察觉到你逃狱的事情了。」
说完,菈琪旭迈步前进──但立刻就停住了。
「费奥多尔?」
她转过头,只见费奥多尔一步也没踏出去。
「你怎么了?」
「──不,没什么。」
这是什么状况?
面无表情的背后,藏著一涌而上的困惑。
费奥多尔‧杰斯曼早已露出本性,也已经证实他反正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不该做了。然而,谁也没有察觉到这件事。因此事到如今,还是有人想与他并肩同行。
如今他对自己失望至极,光是有人对他抱予某种期待,就让他感到万分难受。
无法抑制心中产生痛苦的罪恶感。
「你先走吧。我在走之前,还有事情想做。」
「我说你啊!」
菈琪旭扬声想责备他,但他抬起手掌制止了她。
「我一个人比较方便行动。别担心,我很快就会追上你的。」
4. 憧憬的学姊
吃完饭。
在操练场挥洒汗水。
洗完澡。
太阳早已西沉。由于想看一下星星,于是约菈琪……于是独自一人跑到外头,寻找可以清楚看见天空的地方。然而找不到什么好地点,就爬上路边一棵很高的树,横卧在树梢上。虽然很久没有爬树了,但身体还是相当灵活。
──做了这么多事后,缇亚忒的脑袋才终于跟上状况了。
她总算是理解了费奥多尔遭控犯下叛乱罪而被逮捕的消息。
「这是怎样?」
她老大不爽地朝天空问道。
「这是怎样?这是怎样?这是怎样?」
莫名其妙。
谈过各式各样的事情,一点一滴地得知彼此的想法,正当她觉得终于有点了解那家伙时,就爆出了这件事。在她脑中模模糊糊地逐渐成形的费奥多尔的形象,感觉好像长出了獠牙、鳞片和翅膀,飞往天空的另一端了。而被留下的她,只能目瞪口呆地望著天空。
「这是怎样?这是怎样?这是怎样?这是怎样!」
她将手边的叶子撕碎扔掉,然后又撕裂扔掉。尽管这么做无法让心情畅快起来,但不做些什么的话,她实在静不下心。
「到底是怎样啊,真是的!」
缇亚忒任凭冲动地将一根有自己手腕那么粗的树枝捏碎。随著发出响亮的声响,树枝坠落到了地上。
†
在尽情发泄过后,她稍微冷静下来了。
她一边在内心对遭殃的树叶和树枝道歉,一边从树上跳了下去。
(……好像说被关在单人牢房里的样子。)
缇亚忒用手指抵著额头,回想护翼军的军规。虽然她不清楚详细状况,但看样子恐怕是不会轻易允许会见的吧。最起码必须等上几天,才有办法当面问清那家伙许多问题。哎,真是气死人了。
一生气就觉得口渴。
她开始思考今后的计画。尽管内心的纷乱已经止息了,但并没有消失,她置身的状况也没有改变。〈第十一兽〉依然在天上,笨蛋费奥多尔又被关在监牢里,而必须由尉官来管理的她们几人,现在的立场是处于悬而未决的状态。但是,无论哪一件都不是能立刻得到解决的事情。至于说到现在能立刻做到的事情,也少到令人觉得悲伤。嗯,在附近找个地方喝点东西吧。
换作是其他士兵的话,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跑去喝酒。即使这时间餐厅已经关门了,但还可以去小卖部。虽然那地方基本上没什么东西,食品架上只有发霉的口粮和硬得跟石板一样的肉乾而已,但隔壁架上的廉价劣等酒是唯一让许多士兵评为「还算能喝」的东西。
话虽如此,缇亚忒并不喝酒。这是因为,自从她小时候出于兴趣跑到厨房猛灌一口白兰地之后,从此就在喝酒这方面严正地约束著自己。
(……光是回想起来,就觉得又要头痛了……)
果然还是去餐厅吧。她把回忆甩出脑袋后,做出这个决定。就算不供餐了,只要跟阿姨拜托一下的话,应该还是能要到水来喝的。
她来到餐厅后,正要朝里面喊一声「阿姨~」时──
「所以说,箱子里的东西没事吧?」
是她熟悉的嗓音。
她才刚要从嘴巴喊出「阿」字,身体就僵住了。
「是啊,闪亮到装饰一下就可以抬出去举行祭典了。」
「那还真是……嗯,没事就好。」
她战战兢兢地探头偷看一下,并没有看到阿姨的身影。
静悄悄而昏暗的餐厅正中央,一张十人桌相当奢侈地只给两个人使用。那两个她认识的人似乎正在谈某种严肃的话题。
「有必要的话,你不妨亲自去确认。现在也能批准你出入。」
「嗯……不用了。现在看到那张脸的话,我可能会扑上去大哭。」
(是艾瑟雅学姊,还有总团长一等武官?)
即使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她还是下意识地躲了起来。
他们似乎正好谈完事情了,只见一等武官温和地点点头说:「这样啊。」然后站起身,就这样笔直地往她这边走了过来。
「啊。」
「唔?」
眼神对上了。
「不是的,呃那个,我并不是在偷窥。」
「真是的,他的爱女个个都是令人头疼的野丫头啊。」
一等武官轻轻拍了拍缇亚忒的肩膀,接著便离去了。
餐厅的水不是一般的井水。打好水的瓮里会放入防虫的药草浸泡,也让水增添一股不错的清爽余味。虽然不能对餐厅的餐点味道抱有期待,但说到水的话,缇亚忒认为这股风味好到无可挑剔。
她将杯子里的水一口气猛灌到底。
「看你的表情,有很多烦心事吧。」
「……是的。」
她自己也知道。
「总觉得,愈来愈搞不懂各方面的事情了。」
得知费奥多尔做出蠢事之后,她开始觉得很多事情都搞不懂了。因为她知道那家伙之所以打算背叛军队的理由,也就是跟艾尔毕斯这个无可饶恕的罪恶有关。并且,他一定也是为了她们这些人的未来而做的。
她还觉得,即便那家伙是多么爱说谎的的坏人,唯有这一点是无庸置疑的事实。
「该怎么说呢,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才好。」
「唔嗯。」
艾瑟雅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然后说:
「你变了呢,缇亚忒。」
「哪里变了?」
「你不再说『换作是珂朵莉学姊的话,一定……』这种话了。」
……啊,说来也是。
在不久前,这确实是类似口头禅的一句话。
「我还是有想这么说的心情啦。换作是珂朵莉学姊在这里,一定不会感到迷惘,而是帅气地把一切事情都解决掉……」
「换作是珂朵莉的话,一定会跟现在的你一样不知所措的。」
「……咦?」
艾瑟雅‧麦杰‧瓦尔卡里斯略显落寞地笑著。
她在五年前,是缇亚忒口中的珂朵莉学姊──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的挚友。
「你和她在这方面真的一模一样呢。」
「哪有哪有哪有!」
缇亚忒觉得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有这种事。
「虽然您这么说让我很高兴,但可能太抬举我了,或者应该说,跟我这种人相提并论的话,实在对学姊非常不好意思……」
「她啊!」
艾瑟雅突然扬高声音,让缇亚忒把说到一半的话语吞了回去。
「……她啊,是个很普通的女孩子,只是比别人多了一点责任感,稍微认真了一点,而且虚荣心非常强。」
缇亚忒这次连话都说不太出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我乾脆就告诉你吧。」
艾瑟雅开始述说道:
「珂朵莉她啊,虽然当然具有战斗方面的才能,但除此之外就一无是处了。既爱哭又软弱,老是差点被只有自己才能承担的重担给压垮……还有啊,她也曾因为对初次的恋情感到不知所措而啪哒啪哒地来回跑呢。」
缇亚忒愣愣地张圆了嘴。
「但因为有小孩子憧憬著她的背影,所以她总是鼓足自信,拚命地逞强著。她不能让你们看到自己出糗的模样,所以真的是竭尽全力抬头挺胸地过著生活。」
「……骗人。」
「你知道阿尔蜜塔她们最『憧憬的学姊』是谁吗?」
怎么突然就拋出这种问题。缇亚忒这么想著。
阿尔蜜塔她们──妖精仓库的学妹所憧憬的对象,当然想都不用想。
一定是比任何人都强,比任何人都优秀,并且被最强最厉害的遗迹兵器选上的──
「不是菈琪旭喔。」
她极其肯定的答案被率先否决了。
「那样的学姊应该要最努力、最帅气、最让她们觉得『自己以后也要成为那样的人』。虽然菈琪旭似乎差不多符合了条件,但排不上第一。」
缇亚忒仅微微动了动嘴唇。她发不出声音。
「……你真的和珂朵莉太像了。明明自顾不暇了,却老是在顾虑身边的事情,而且都是一旦心意已决就不听别人话的麻烦个性,还同样迷上了那种彷佛各种难缠问题化身而成的男人。」
等一下。到这里真的该停一下。虽然她想说的事情很多,多到完全说不出话,但最后一点她实在难以认同。
「你不需要再抱著『换作是珂朵莉就会怎样』的这种思维了。她确实很优秀,但现在的你也已经够优秀了,不会输给她。」
「……唔。」
想成为像学姊那样的人,却成为不了,因而死心。
她在那之后迷茫不已,也露出各种丑态,直到现在仍无法调适内心的这股遗憾,几乎都要搞不懂自己了。事到如今,却又听到了这番话。
说她已经够优秀了,但这么优秀的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连现在这种情况该如何是好都不知道。
──随你摸索就好。我想,活著本来就是这么回事啊。
唉,真是的。为什么这种时候会想起那家伙说过的话呢?
她握紧了拳头。
没办法变得像珂朵莉学姊一样的她,今后该何去何从?
自己仍旧感到迷惘。
处在摇摆不定的立场。
能够做出选择和决定。
……当时是费奥多尔阻挠她赴死,所以她现在才会还活著。
「那……那个,艾瑟雅学姊请听我说,其实──」
缇亚忒找到了很多想说的事情。她隔著桌子探出身体,鼓足劲正要把话说出口的那一刻,便传来一道尖锐的钟声钻进耳中。
「──咦?」
出奇不意的巨大音量,把她的脑袋震得嗡嗡作响。
「联络钟?」
艾瑟雅纳闷地喃喃说道。
从餐厅外头传来不间断的钟声,形成为整座基地传递消息的节奏。反覆的四拍与二拍,这就表示……
「基地内出现危险分子,必须提防可疑人物……?」
缇亚忒抱住了头。
不会错的,就是那家伙。最起码一定跟那家伙有关。
「哎,受不了,那家伙真的真的真的很讨厌!」
喀哒一声,她猛然推开椅子站起身。
「你不是有话要说吗?」
「对不起,之后再跟您说!我突然有急事!」
艾瑟雅对她露出那种坏心眼的贼笑。
「是不是没办法放任不管啊?」
「虽然意思上有许多需要修正的地方,但大致上没错就是了!」
说完,她便飞奔出去了。
5. 挡路者
身为该危险分子兼可疑人物的费奥多尔‧杰斯曼本人,当然也有听到联络钟的声音。
「比预估的还快就发现了啊。」
他原以为还能争取到数十分钟左右的时间,真该佩服不愧是护翼军吗?看样子他得加紧脚步才行了。
这里是费奥多尔‧杰斯曼四等武官……前四等武官的个人房间。
搜查队似乎已经来过了,并没有看到看守的人员。
到处都是翻箱倒柜的痕迹。他长年来努力收集到的护翼军内部资料几乎都被发现并带走了。地板磁砖下面有一块空间,是用来藏前几天拿到手的「小瓶」,如今理所当然也是空空如也的模样。
不过,除此之外的东西大多都保留了下来。
他脱掉脏兮兮的军服,从衣柜里拿出便衣换上。
扣好腰包后,他在周遭散落一地的杂物里随手翻了翻,发现一条附秤陀的绳索,便掉入有点怀念的回忆中。
接著他从抽屉里拿出备用眼镜,戴上去后……稍微想了一下,又放进胸前的口袋里。
「……快走吧。」
他换上专为隐密行动设计的厚底鞋,再次将行李──在来这个房间前,从机密仓库里借来的东西背回背上。沉甸甸的。
然后,他抑制气息避免被人发现,准备离开房间……
「费多尔?」
他心中陡然一惊。
往下一看,在比腰部更低的位置,有个蓝发小孩正抬著头,用茫然的表情看著他。
「莉……艾儿……」
「费多尔,你要去别的地方吗?」
尽管莉艾儿不懂联络钟的意思,但应该还是有察觉到紧张的氛围吧。她不安地闪动著眼眸这么问道。
「嗯。」他忍著苦涩答道。「是啊。」
「我不要!」
她紧抱住他的腿。
「我不要你去别的地方!我不要你又不见!」
「别讲些任性的话。好啦,时间很晚了,回房去睡吧。」
「我不要!」
她小小的手抓得更紧了。他可以感觉到她身上传来不安的颤抖。
他很想紧抱住她,想说些温柔的话语来安抚她,但是,现在的他没有那种资格。
因此,他只抓住莉艾儿的肩膀,硬是将她扯开。
「……以后都要好好地保重啊。」
「费多尔!」她半带想哭的表情。「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没有回答,转过身背对她。
「费多尔!」
他装作没听到她唤自己名字的声音。
「费多尔,费多尔,费多尔,费多尔!」
一次又一次,莉艾儿毫不气馁地喊著费奥多尔的名字。彷佛在她的认知中,这就是把费奥多尔栓在这里的锁炼。
然而他不能屈服,他非得离开这里。他用尽全身的力量让脚离地,但就在这时──
「……爸爸!」
猝不及防的这两个字,让他的脚也动不了了。
「你……」
费奥多尔知道妖精这种生物是多么地重视家人。她们无父无母,是自然出现的生命,也许正因如此,她们的关系比真正的姊妹还要亲密,比真正的家人还要投注更多的爱。
而若是妖精孩童称呼他人为父亲,费奥多尔很清楚这其中的含义。
他早就察觉到这两个字藏著多深的爱。
真是的,到底是谁教这孩子学会这个词的。
「我──」
他用意志撑住差点瘫软下来的膝盖,然后飞也似的逃了出去。
「爸爸!」
莉艾儿这么喊著。喊著他不能接受的这个词。
他拚尽全力地逃了。
†
逃跑这件事本身并没有多困难。
就算布下严密一点的警戒网,这里对费奥多尔而言也等同于自家院子。不管是警备的漏洞还是逃离的方法,要多少都找得到。
阻碍出现时已经是很后面的事情了。在费奥多尔一边绕过大街一边前往莱耶尔市内的路上,就遇到了正等著他的阻碍。
那个阻碍是一名少女,手上还拿著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大剑。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费奥多尔一路藏身前进,而且还背著沉重的行李,让他多少有点累了。他带著略微紊乱的气息这么问道。
「因为我得知很多关于你的事情。」
缇亚忒答道。
「那这副行头是?」
缇亚忒的装备不是只有一把遗迹兵器。四块夸张的粗制金属铠部件包覆住她的双手双脚。铠甲闪耀著淡淡的白银亮光,不管怎么看都应该是体型大她一圈以上的人在穿的。
至少不会是和〈兽〉战斗时能派上用场的东西。实在不觉得那是适合给黄金妖精用来和〈兽〉战斗的装备。
「用来对付你的。」
缇亚忒轻描淡写地说道。
「在之前和你的战斗中,我就察觉到一件事。以人为对手时,黄金妖精最大的弱点在于体型不如人,体重不如人。唯有这两点和腕力以及攻击范围不同,是没办法用魔力或武器来弥补不足的。所以,我就尝试使用这个方法来补足重量。」
「就为了对付我一个人?」
「对,就为了对付你一个人。」
那还真是令人感到荣幸。
「我姑且问一句,缇亚忒,你能不能让我过去呢?」
他一边问,一边往前迈进。
与缇亚忒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
「不要。」
「你有听到联络钟吧?我以上司的身分下令,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上等相当兵,回去基地内执行安全警戒。」
「我也不要。」
缇亚忒举剑以待。
剑尖直指著费奥多尔。
如同某一天的夜晚也是如此。
「我得知很多关于你的事情,也明白了很多。其实,你和我是同一类人。」
费奥多尔不懂她的意思。
「你是拿姊夫当作戏剧性自杀的藉口。」
──哦,什么啊,原来是指这件事啊。
应该是一等武官告诉她的吧。真是的,竟然把这种事情告诉了这种家伙。
「我不否认啊。」
费奥多尔耸了耸肩。
「说来满丢脸的,我也才刚察觉到这件事而已。尝过一次失败后终于了解自己了。」
费奥多尔‧杰斯曼并不是想改变悬浮大陆群,也不是想将其毁灭。只是想赌上自己的性命,去挑战改变或毁灭这种远大的目标罢了。
「那么,你现在已经放弃一切了吗?」
「这个嘛,我又没办法做到像姊夫那样,更别说做得比他好了,要异想天开似乎也该适可而止。我已经放弃一半左右了──可是……」
费奥多尔将手放在背上行李的把柄上。
在快被重量压得往前摔倒的同时,他把包在外面的布拆掉。
「剩下的另一半,我大概还没有办法舍弃。」
那是一把大剑。
剑的形状是透过不可思议的力量将好几十块金属片拼凑而成的,是古代种族「人族」的遗产。他们绝对不属于强悍的生物,而为了抵御远比他们强上许多的外敌,便打造出这把奇迹的结晶。
遗迹兵器,瑟尼欧里斯。
如此巨大的金属块理所当然很重,重到令人想吐槽这是在开什么玩笑。他好不容易才将这把剑举了起来。
「我劝你还是放下吧。」
缇亚忒没有一丝惊讶的表情,只是淡淡地说道。
「遗迹兵器是人族为了人族而制造的武器,当然也仅限于人族使用。据说差别迥异的种族光是碰触就有可能被烧伤。」
「……那真该感谢生下我的鬼族父母啊,目前看来,我的手并没有事。」
在额头流汗的情况下,他硬是逞强著。
实际上,他的手掌心正不断传来针扎般的刺痛。这是遗迹兵器对非人类的持有者产生的排斥反应。虽然现在还不到致命的程度,但实在很令人烦躁。
「就算如此,你也绝对无法发挥出瑟尼欧里斯的力量。那把剑只会把力量借给真正拥有特别经历的持有者。」
「似乎是这样没错。不过,只要能当作铁块来使用,也总比徒手强多了。」
费奥多尔并不认为自己有了不起到会被什么东西选中的地步。只有被选中的人才能发挥的力量之类的,那种充满光彩的事情不会发生在他的人生当中。
然而,就算他不会被任何人事物选上,仅仅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但还是会有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步的东西。
「你好倔强啊,费奥多尔。」
她露出温和的微笑。
「嗯,我啊,就是非常讨厌你这一点。」
她怜悯似的说出这句话。
「而你呢,就是爱装出一副从容的模样,我也非常讨厌你这一点。」
「嗯,我知道。」
为什么她要用愉快的表情说那种话呢?他觉得他们两个从刚才开始始终没有想法一致的地方。
「我认为自己总算是明白了。明白你所期望的世界,以及你是多么温柔的一个人。还有,那种温柔在产生扭曲后,让你受到了多大的苦楚。而且你还倔强到没办法逃离这样的苦楚。」
她的剑尖稍微朝下。
站姿则维持原样。
「所以说,费奥多尔。我终于下定决心了。」
她缓缓地吸了口气,又吐出来。
接著敛起笑容,严肃地绷紧表情。
然后,她平静地宣布:
「──我要阻挠你。」
在听完这句话前,费奥多尔就向前冲去。他趁缇亚忒呼吸的间隙,缩短彼此的距离。
之前和缇亚忒交手时,他就知道她的速度和臂力远高于他,甚至根本无法相比。为数不多的胜算,就是她自己刚才提到的体型和体重的差距。如果能像上次成功时一样,破坏她的平衡将其压制在地,应该也就能瓦解她的力量。
(那个手甲真的很碍事啊!)
不愧是用来对付费奥多尔的东西。装备让少女的体重虚增,已经达到就算受到一点推撞也不会摇晃的程度。现在不仅无法攻击她的手脚造成伤害,要施展组合技也很困难。原本她的动作应该会因为增加了重量而变迟钝,这是她该付出的代价……但是,她的肌力在受到魔力强化之下,连这一点都可以无视掉。
反观费奥多尔只有虚弱的腕力,现在连随心所欲地挥动手中的铁块都没办法做到。
感觉可行的进攻手段少得简直可笑。
(尽我一切所能!)
单纯比较腕力的话,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是她的对手。正因如此,他才要以力量进攻。
经魔力增幅后的力量固然很强,但终究还是要看当事人的意志。遇到奇袭或是从死角攻入的打击时,便可能无法准确地做出应对。他就仰仗著这个近似于期望的预测。
他表面上要从左上段挥剑而下,实则是从左侧腹的下方使出一记贯手,从她的角度来看,那个位置是手甲的背面。他的攻击目标是横膈膜。顺利的话,就能让她的呼吸中断,动作也会多少变迟钝一点。
「……噢!」
缇亚忒应该没有看穿他的意图。她脸上确实闪过惊愕之色,手上的剑──伊格纳雷欧的应对方式也不是最理想的。尽管如此,她还是有反应过来。只见她轻松地挥开瑟尼欧里斯,并且扭转身子。于是,费奥多尔的手指偏离目标,轻轻划过了她的侧腹。
「真下流!」
「这是误会!」
他一边嚷著一边转过半身,用肩膀抵住缇亚忒的腋下,脚则缠住她的脚后跟,就这样使出全力想让她失去平衡,但是……
「喝啊!」
雄赳赳地猛喝一声,少女的背上哗地绽放出幻翼,将差点失衡的身体硬是重新拉正。
「这种使用方式是从哪儿学来的啊?」
「从正面较量力气这种事情,我已经请塔尔马利特先生彻底指导过我了!」
「那种修行环境也未免太奢侈了吧!」
塔尔马利特上等兵是猫徵族老将,拥有在兽人之中也相当少见的壮硕体格,以及与其相衬的惊人腕力,而且还是体术高手,会使用发挥出自身优势的独特体术。他很难取悦,总是皱著眉露出看似不悦的表情,不打算和任何人交好,就是如此麻烦的人物。
费奥多尔知道他和实力不相上下的波翠克上等兵交情很差,并且他们俩都很喜欢可蓉。但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缇亚忒。
「唔……」
感觉可行的进攻手段少一半了。
在之前的对战中,缇亚忒并没有在注意费奥多尔,她只专心看著不断扩散的〈第十一兽〉,以及一路追逐到现在的伟大学姊的幻影。说来说去,可能是因为如此,当时他才能发挥出不错的表现。
但是,现在的缇亚忒不同。
这个少女正眼看著费奥多尔,她身上并未留有那种显而易见的破绽。
「你真强啊!」
他挥剑攻击。
「对吧!」
她也举剑回击。
「想办法将这种力量使用在和平上绝对比较好啊!」
「谢谢你的关心,但未来的规画已经确定好了!」
在剑刃互咬的情况下,她就这样高高抬起右腿朝他的腰部袭来。
因为姿势的缘故,这记攻击并没有动用到腰力。本来的话,这轻轻的一击似乎可以不必理会,但加上催发的魔力与腿甲的重量后,变成了必杀的铁锤。他连忙退开才勉勉强强躲过这一击,她的脚尖钩到他上衣的下襬,轻而易举地将其扯破。
他迸出了冷汗。
「年纪轻轻就把话说死可不会有什么好事喔!我都这么说了,不会有错的!」
「不要用一副了不起的模样讲那种丢脸话!你不也还很年轻吗!」
「从社会上来说,我的寿命已经走到尽头了!」
「怎么,所以你是在炫耀自己有多不幸吗?在我们面前讲这个?」
「你们还有挽回的余地吧!反倒要说,你们给我去挽回啦!」
「你也还活著啊,而且也没有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吧!既然如此就好好活下去啦!」
真是的,他们两个到底在说些什么鬼话。
他如果不集中所有精神与注意力的话,就没办法妥善应对缇亚忒的攻击。拜此所赐,本来紧锁在心底的话语,此刻都不像样地大肆倾泄而出了。
缇亚忒应该相当谨慎小心,以免自己伤到费奥多尔。因此,尽管两人之间存在著压倒性的战力差距,却没办法用斩击或打击来分出胜负。她可能想透过不断使出费奥多尔勉强可以防御住的攻击,等费奥多尔的体力慢慢耗尽……或者说诱使他耗尽体力。
就算察觉到这一点,费奥多尔也没有对策可用。他只能按照少女的计画,尽全力挥剑,尽全力躲剑,不断缩短自己所剩的时间。
「唔,这个死脑筋的!」
「谁才是啊!」
或许,从一开始的奇袭失败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失去一切胜算了吧。尽管如此,他也不想什么事都不做就举白旗投降。既然缇亚忒选择的战斗方式是等他的体力达到极限,那他就要在达到极限之前,找到其他获胜的契机。到了这种时候,能不能找到并不是重点。无论如何,在他还有办法做些什么之前,他怎么可能会放弃──
一阵晕眩。
他的视野歪斜了。
从昨天开始就体验过好几次这种感觉。
陌生的情景突然从记忆深处复苏。像山一样大的蜥蜴扬起闪闪发亮的巨大利爪。只要挥下来,绝对能夺走性命,而且尸体肯定也不会是完好的模样,就是这般绝望的情景。
这是怎样啊?
疑问与困惑让他紧绷著的集中力难以挽救地瓦解殆尽。鞋底没能踩好地面,一瞬间的飘浮感让全身反射性地失去力气。
(啊。)
(咦?)
伊格纳雷欧正要往他劈下来。
这是显而易见的一大挥击。尽管速度和杀伤力都非比寻常,但如果只求勉勉强强闪过的话,并没有多困难,照理说这一击应该是如此。然而,前提是费奥多尔要能继续做出和先前一样的动作。就凭失衡的身体和才刚分散的集中力,他实在做不到这种事情。而且事到如今,缇亚忒本身也无法把剑收回来。
被击中的话,就会死。
(……)
他连视野都染上了一片纯白。
一阵晕眩。
全身被某种东西给占据了。
他以一个不可能做出的姿势,让脚底踩住大地,然后扭转身体,硬是制造出惯性与离心力。他伸出的右手掌心碰触到伊格纳雷欧的剑身。接著,让身体动起来的一切力量都转移方向集结起来,从掌心释放而出。
爆炸了──这股强烈的冲击让费奥多尔只能这么认为,而他则被吹飞了出去。
他在土地上弹了两下左右,弄断生长在上面的花草,最后背部用力地撞在一棵树木上。他肺中的空气全部都被撞出来,过了一拍后,全身的痛觉都苏醒过来了。
「呃──唔──」
发生什么事了?
他进入忘我的境界,在生死关头前发挥蛮劲……光靠这说法无法解释刚才发生的事。
那不是单纯的蛮力,可能是拳法或体术的一种,不过性质上也不同于波翠克以及塔尔马利特使用的招数。恐怕是体格不太占优势的种族,在追求最适合自己种族身体的行动方式到最后的集大成之物吧。就像必须经过一番超乎想像的修练才能领会的奥义一样。
而想当然的,费奥多尔确定自己没有累积什么修行的经验。虽然称不上证据,不过未成熟的身体施展完绝招后,反作用力会让全身上下到处都疼痛不已,简直有如全部的肌肉无一例外都在燃烧似的。
「咦……」
缇亚忒似乎同样没搞懂状况。她睁大双眼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再看了看被吹飞的费奥多尔,最后看了看飞往反方向的伊格纳雷欧。
「刚才那该不会是……但怎么可能……」
她一脸恍惚的表情,口中不知道在喃喃说著什么,但过一会儿就回过神了。
她去把伊格纳雷欧捡回来后,走到费奥多尔的身边,说:
「虽然不是很清楚,但分出胜负了吧。」
她面露担心地弯下身,探头看他的脸庞。真是的要是用剑尖指著他的话,多多少少还能耍个帅的。
「……我还没有放弃啊。」
他全身使不上力,动弹不得。就算想要坚持到底,身体却无法跟上。
「别逞强了。你的体内应该受了非常严重的伤。」
「真是天大的误会,我好得很,现在立刻就能绕著基地外围连跑十圈给你看。」
「总觉得,你逞强的说词听起来也没什么劲,你真的是受重伤了啊。」
……伤脑筋。撒谎真的没有用。
「我带你走了喔。」
缇亚忒的指尖碰触到费奥多尔的肩膀。
疼痛感窜遍全身。他承受不住地扭曲著表情。缇亚忒缩回了手指。
「……真下流。」
他忍住吃痛声,取而代之的是对她发牢骚。
「别说傻话啦。好了,放轻松──」
「到此为止了。」
突然从他们两人都没注意到的地方插进一道嗓音。
缇亚忒立刻转过头。
费奥多尔动不了脖子,所以只转动眼珠子看过去。
「我想说你动作真慢,于是就回来看看情况,幸好我有赶上。」
那顶红色假发不知道掉在哪里了。
月光映照著橘色的发丝,女兵专用的简式军服的衣襬随风飘扬。只见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就站在那里。
「走开,妖精兵。我不会把那个人让给你的。」
6. 此刻立于身旁之人
菈琪旭手中不知何时握著一把剑──一把勉强维持著剑的形状的武器。那是几十块金属片的集合体,也可以说是从金属片的缝隙之间流泻出的无色光芒,或者说那是封存于金属片内侧的强大力量的结晶。
那是遗迹兵器──瑟尼欧里斯。少女握著费奥多尔不知何时放掉的那把剑,并飞奔过来。
剑光一闪。
缇亚忒也不可能只是呆愣在原地。她赶紧重新催发魔力,举起激发出力量的伊格纳雷欧接下那记攻击。刺耳的金属声随著光芒一同划破夜空。
「你是……菈琪旭吗……?」
缇亚忒茫然地喃喃说道。
「哎,果然是认识的人啊。」
相较之下,菈琪旭则是泰然自若的模样。
「对不起,我不记得你是谁。」
「可是……怎么会……」
「对不起。」
橙色的少女又道了一次歉,然后翻转瑟尼欧里斯的剑身。
缇亚忒也不可能单方面地持续承受攻击。她大大敞开原本收到一半的幻翼,纵身大跳,尝试利用高度的优势来应战。至少这个选择似乎不是一步坏棋,她确实发挥得很好。她用伊格纳雷欧挡掉了五次剑闪,三次则扭身躲过了。
但这就是极限了。
伊格纳雷欧被高高地弹上天空,旋转著在夜空划出一道小小的圆弧。
传出咚的一声轻响,缇亚忒当场倒在地上。
「你该不会……」
他将唾沫咽下疼痛的喉咙。
「……杀了她吧?」
「哪有可能,我只是搅乱她体内的魔力,让她昏倒而已。」
菈琪旭朝他耸了耸肩。
「我不会杀她的,毕竟她是你的恋人吧?」
「不是不是不是!」
他不小心试图要动手臂,结果就被剧痛给折磨了一番。
「你们刚才的对话,虽然我只听到一小部分而已,不过你们应该是打从心底喜欢著彼此吧?」
「我们是打从心底讨厌著彼此啦!」
他边忍受著疼痛,边全力否认著。如果缇亚忒醒著,她大概也会全力认同他吧。
「真是复杂的关系啊……难道你有那方面的爱好吗?」
「我听不懂你这个问题的意思!」
他看向缇亚忒的睡脸。
她一直都是这么直率。
想成为像学姊那样的人。她可以为了这份憧憬舍弃性命,实在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情。只有一心一意又纯粹单纯的笨蛋才做得到。
(……也就是说,我其实很羡慕这家伙啊。)
虽然很不甘心,但他承认。
(威廉也好,珂朵莉也好……虽然那些人丢下她自己走了,但她还是一直都能这么喜欢著他们。我很羡慕她这种坚定的心意,因为我大概做不到这一点。)
承认之后,他的心情轻松了不少。
他非常喜欢姊夫,想要一直相信姊夫是正确的。他无法原谅这个世界接受了姊夫的死,想要矫正这个接受了姊夫之死的世界。
如果他和缇亚忒一样直率的话,应该就不会得出这么扭曲的结论了吧。可能只会坚信姊夫是正确的,不去恨别人,也不去伤害别人,在某个地方坦荡荡地活著。虽然他不太愿意去想像,不过,那也会是个幸福的人生吧。
但是,费奥多尔内心产生扭曲了。
因为扭曲,所以仇视这个世界。
(……「我要阻挠你」是吗……)
费奥多尔回想不久前才听到的这句开战宣言。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她可能认为,早就犯下无可挽回的过错的费奥多尔,事到如今还是有办法做到什么事情吧。
……不,应该是这样才对。
她可能是相信费奥多尔‧杰斯曼就算跌落至谷底,也不会放弃策划计谋。而且那个计谋还牵涉到践踏黄金妖精的决心与战斗,强迫她们接受不必要的救赎。
「……个个都没有看人的眼光啊。」
「咦?」
「没事,我在自言自语。」
他这么回道,然后在脚上施力。实在痛到不行,但是,也没有到完全动不了的地步。动作轻一点的话,应该还是可以站起来的。
「我们走吧。」
菈琪旭朝他伸出手。
「虽然不知道你最后会选谁,但现在待在你身边的可是我。牵个手应该没关系吧?」
握住的手传来的温度当中,确实令人感觉到了爱情。
那是费奥多尔利用自己的眼瞳刻印在少女内心的虚假爱情,是打著正义之名敲响战鼓者绝不会被原谅的行径,也是费奥多尔的战斗带有扭曲的证明。
不可以逃避。他这么想著。
缇亚忒说要阻挠他,所以他也必须不断做出阻挠她们的恶行。这是为了不让她的决定变成一个错误,也是为了让她的愿望不会成真。
更是为了终结这个建立在少女们的牺牲之上的世界。
唯有这件事绝对不是在仿效别人,而是属于费奥多尔‧杰斯曼自己的战斗。
「嗯,走吧。」
他们将缇亚忒搬到附近的树下,替她披上外套。
他没有什么特别理由地抬头仰望月亮。
然后,这名堕鬼族少年重新发出宣言:
「继续进行……我的战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