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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与不语者交谈,抑或是……」-crossing road-

1. 逃亡者

话说,这里有个叫作妮戈兰的女子。

种族是食人鬼,年龄嘛……超过二十岁了。嗯。

当她还是少女时,在中央综合学术院就读五年左右,并取得包括基础医术在内的四张资格证书。毕业后,她立刻凭藉这些证书进入悬浮大陆群最大商会之一──奥尔兰多贸易商会工作。她当时的人生目标是「一帆风顺的菁英人生」,也相当顺遂地走到了一半。

在走到一半时,她就彻彻底底地跌落出去了。

至于原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有无法忍受的事情,有无法视而不见的事件,有无法放任不管的孩子们,有无法弃之不顾的地方。当她转身面对这些无法忽视的各种事物后,不知不觉间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其实对于这件事本身,她并没有很在意。她不后悔自己的选择,而且这个选择造就她从事现在这份工作,她也认为这绝对是自己的天职。假设告诉她从现在起可以重新回到她过去梦寐以求的菁英人生,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摇头拒绝。

因此,很理所当然地──

即使现在被一个来历不明的武装团体追杀,她心中也不曾感到后悔。

「哎,真受不了,有够缠人!」

她在下雨过后的巷子里奔跑。

相较于其他种族的住处,在巨鬼类诸种族的居住区里所有东西都做得很大。即使是身材修长的妮戈兰,也彷佛透过小孩子视角来观看这个世界,这般景象实在相当有趣。

(以阿尔蜜塔那种身高来看街道的话,就是这样的感觉吗……)

就算她脑中清楚现在不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却仍是忍不住去想了。要是现在不是这种情况的话,她还想再稍微享受一下这个感觉。

「小妮,那里是死路!」

紧跟著她跑在后头的,是与景色的规模大小非常相衬的单眼鬼巨汉。那是穆罕默达利‧布隆顿,是妮戈兰就读学术院时的学长,也是工作上受其非常多照顾的医师,更是此刻生死与共的逃亡同伴。

「真是的,学长,我不是叫你别用小妮这个称呼了吗?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她脚步不停,只转过头去。

在街灯照亮的夜色之中,虽然无法直接看到追兵的身影,但脚步声和人声依然在接近。要是现在掉头回去的话,应该在进入其他路之前就会撞上了吧。

「明明差不多可以放弃了,还真是勤奋啊。」

「废话!要是他们很懒惰的话,悬浮大陆群早就坠落了!」

「既然如此,那就别逃了,把他们所有人都解决掉怎么样……啊,不行的,那样的量实在吃不完。准备好的食材不一次吃完的话,可是会违反礼仪的。」

「我很高兴你打消念头!但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也能够想一下法律和道德啦!」

在他们对话的时候,情势也正慢慢恶化当中。

单眼鬼的巨躯本来就不适合这种逃亡戏。毕竟,躲在遮蔽物后面或蹑起脚步声等方法都几乎不能使用。也就是说,想成功脱逃的话,唯有一个劲儿地奔跑,一个劲儿地拉开距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啊。」

在前进方向。

大约有五名服装不一的男人接连冲了出来。光看服装,所有人都做旅行者的打扮,这在科里拿第尔契市完全没什么好稀奇。但他们的行动像受过一致的训练,而且手上拿著夸张的火药枪,眼神也实在算不上客气友善。起码路上的一般旅行者不会是这副模样。

(……被绕到背后了?)

妮戈兰停下脚步,反射性地回头。

之前那些追兵当然也仍旧在追著他们。就目光能及的范围内有七个人。那些人快步爬上斜坡,逐渐往这里接近,手上还拿著另一种尺寸夸张的火药枪。

火药枪如同其名,是利用引爆火药使子弹发射出去的携带型武器。这种武器的特徵之一,就是尺寸与威力有密切关联。也就是说,火药枪愈大,相应的杀伤力也就愈大。即使是单手就能使用的火药枪,也能在「暗杀一下」这种用途上发挥出充分的威力。既然拿出更大型的火药枪,就代表他们已经预设会展开颇为正规的市街战了。

(要是被打中的话,感觉还是会有一点痛啊。)

食人鬼比其他邻近的大部分种族还要来得稍微强健一点。「颇为正规的市街战」这种程度的枪击不至于让食人鬼受重伤,而且伤口很快就会愈合。单眼鬼也拥有相同的强健度,所以说似乎不太需要担心那些人的攻击所造成的伤害──妮戈兰是这么想的。

前方做旅行者打扮的团体,以及后方穿军服的团体,双方注意到了彼此。

他们一语不发地停下脚步,在保持距离的情况下举起火药枪,明显正在警戒对方。

「哎呀……」

她原以为被挟击了,但好像不是这样。

看这情况,是两个不同的势力在不期然的地方与时间点遇到了彼此吗?

「……你们是什么人?」

她问那个做旅行者打扮的团体,不过没有人回答。

「那边的几个是护翼军吧?」

她也向穿军服的团体这么问道,同样没有人回答。

「唔嗯。」

她当然也可以考虑强行突破其中一方的阵势。尽管妮戈兰只是十分平凡的普通女子(她是如此自称的),但也并非不擅长打斗。食人鬼这支种族拥有像在开玩笑似的臂力与生命力,就算没有经过训练或锻炼的加乘,面对区区十人左右的武装士兵,还是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将敌人打得落花流水。

但是,并不是这么做就可以打破局面,而且好不容易现在有两股势力互相牵制,要是破坏掉平衡的话,她也不确定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再加上,不管是哪一边的势力,追兵应该都不止眼前所看到的这些人数而已。时间拖得愈久,对方就会补充更多的战力,用更完善的战术将人逼入绝境,他们会变得更难以逃跑,可能就在这种情况下耗尽气力了。

如果只有妮戈兰自己一人,像这种时间略长一点的持久战,她有从容应付的自信,但同行的单眼鬼虽然体型庞大,却有一颗温柔纤细的心。姑且不谈身体受伤,光是置身在互相斗殴,互相伤害的场合中,他的心理可能就先承受不住了。

妮戈兰判断前后没有活路可走,便看向左右两边。

然而,这里是在桥墩相当高的桥上。不管看向左右的哪一边,都只能看到低矮的铁栏杆,以及远远下方有著已乾涸的大水渠,那痕迹一路延伸了出去。

「妮戈兰!」

其中一名穿著军服的人维持同样的距离朝她喊道。

「咦,在叫我?」

对方不知何时已经调查出她的底细了。

「你现在是绑架要员的现行犯,并且有暗杀多名要员的嫌疑!劝你立刻放弃抵抗,放了博士!」

「绑……架?咦?我吗?」

一瞬间,她听不懂对方指控了她什么。

「说什么!搞错了吧,打算强行带走学长的可是你们耶!甚至还拿出吓人的枪枝!」

她抗议回去,但对方并没有和善到愿意一一回答她的问题。

虽然这应该不是代替回答的举动,不过所有人都膝行前进,逐渐缩短了距离。

「再说,为什么护翼军要追捕学长啊!保护悬浮大陆群是你们的工作吧!既然如此,你们应该要去抓更危险的人才对啊!」

在场的每个人──连她背后的穆罕默达利‧布隆顿──都是一句话也不说。妮戈兰对此感到火大,将音量提得更高了。

「那边的你们也是!到底想从我学长身上得到什么啊!我丑话说在前头,这个人可是没什么钱的!明明领丰厚的薪水,却全都花在买学术书上面,不然就是拿去支付学术院再入学的费用了!」

「别说了啦,小妮,我有点丢脸。」

穆罕默达利像个少女般低垂著头,扯了扯她的袖子。

「只要我走就行了。不对,这才是最好的决定。」

「要说梦话晚一点再说。」

「我是认真的。只要我被抓的话,这种局面就能圆满收场了,而你身上的嫌疑应该也会跟著洗清,这样一来……」

「还有我的事情。」

她打断了穆罕默达利说得飞快的话语。

「我还没把我的事情告诉学长,我可不是为了玩捉迷藏才大老远跑来十一号岛的。有一件事,我无论如何都要拜托学长──」

「办不到,我不能答应。」

「──我什么都还没说耶。」

「我不用听也知道,所以才会说办不到。调整妖精这种行为远比你想像中还要危险。不对,就这点程度的事情,你应该已经察觉到了吧?」

当然已经察觉到了。妮戈兰使劲把这句话吞了回去。

黄金妖精诞生于悬浮大陆群各地。其中一些成长到拥有健全身体的妖精会受到护翼军监护,并运送到六十八号悬浮岛的妖精仓库。在那里被饲养起来的她们,在年龄来到可以成为成体妖精之际,会再被运送到这座十一号悬浮岛接受成体化的调整。在那之后应由各师团领回,归师团管理运用,但惯例上来说都是再次回到六十八号悬浮岛,没有任务的期间就和其他幼体一起受到管理。

这个系统有几个启人疑窦之处。

其中一点,就是妖精进行调整的地方仅限于十一号悬浮岛。

一般而言,在距离六十八号悬浮岛近一点的地方进行调整会更加有效率。即使是因为必须要有特殊的设施,只要把那种设施建造在六十八号岛附近,或是搬迁过来就行了;甚至把妖精仓库本身移建到十一号岛附近都比较好。不,如果真的对悬浮大陆群的未来感到担忧的话,就更应该这么做,毕竟她们可是背负著悬浮大陆群兴衰的黄金妖精。

而实际上没这么做的原因,妮戈兰当然有获得简单的说明,也能够理解。妖精兵器这种系统本身在护翼军和奥尔兰多贸易商会内部意见纷纭,没办法总是采取合理的手段。她明白个中原由,在明白之后也有感受到,这部分的事情应该还藏著没浮上台面的内幕。

尽管有所察觉,尽管有所知悉,但……

「所以说,小妮──」

「学长你根本就不懂。」

那种事情,她早就知道了。

有所察觉,有所知悉,然后,她才会来到这里。

「你根本什么也不懂!」

她猛然揪住单眼鬼的领口。

接著,她直接把他举了起来,彷佛是把他从地上拔起来一般。

他被高高地悬在半空中。

单就重量而言,单眼鬼约莫有一台小型自走车那么重。就算食人鬼拥有再威猛的臂力,还是会感到些许吃力。但是,她不能因为这点程度就叫苦。现在的她,是背负著更重更沉的事物而来到这里的。

「哇,等……等一下啊!」

他慌张地喊著,军人和做旅行者打扮的家伙也同样惶惶不安。这个食人鬼究竟打算做什么?在场所有人都反应不过来。

「小……小妮放我下来啦,我很怕高啊。」

其中还是有一个人的口气像是已经准确地预测到等一下会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是叫你别用小妮这个称呼了吗,学长?」

喝!

她没把吆喝声发出来,就这样提劲一催,将重物丢了出去。

不是往前,也不是往后,而是横向丢过栏杆。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啊。」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穆罕默达利发出震耳欲聋的惨叫声,而她当作没听到,并且自己也跟著纵身一跳,压著裙襬跃上了空中。

一股飘浮感包覆住全身,冷意直窜背脊。她忍住想闭上双眼的冲动,抵御数秒之间的恶寒。

她摆正姿势,用双脚落地。随著轰鸣响起,这个过去曾为大水渠的地方,石板上被开了一个大窟窿。她活络一下发麻的双脚后,拍了拍旁边头昏眼花的穆罕默达利的屁股。

「好了,学长,我们走吧。」

她拉起他的手,拖著他再度开始狂奔,

背后传来零星的枪击声,然而下一刻就被「蠢货,给我住手!」这道声音给制止了。虽然不知道是来自护翼军还是另一个神秘的团体,但总之太好了。尽管被打中也不会多痛,但她讨厌外出的衣裳破洞。

拉开这么远的距离应该就安全了吧……他们在争取到认为够安全的距离后,决定在隐蔽处休息一下。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妮戈兰坐在木箱上嘀咕著。

「还好意思说喔?小妮你是最没有资格这么说的人吧?」

靠在附近砖墙上的穆罕默达利摇了摇头。

「就,说,了,不要叫我小妮啦。」

「……就算你这么说,在我眼中看来,现在的你也依然是个小孩子啊,实际年龄是如此,这种满不在乎地任意胡来的个性也是如此。」

单眼鬼非常长寿,随便也能活上个一两百年。因此,在他们眼中,其他大多数种族看起来真的年纪都很小,这确实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是……

「就算是这样,这次我是为了重要的孩子们而来的,所以我自己不能再继续被当小孩子看了。」

不能退让的事物就是不能退让。她铿锵有力地这么回答。

穆罕默达利也许是理解她的决心了,只见他耸了耸肩说:

「好吧,我知道了,妮戈兰。总之算我输了。」

他似乎暂且愿意妥协了。

接著就是下一步了。妮戈兰稍微缓了缓呼吸后说道:

「阿尔蜜塔陷入昏迷了。」

她出其不意地直接切入正题。

阿尔蜜塔是现在妖精仓库的幼体妖精里最年长的少女。早在一年多之前就已经作了象徵成体化徵兆的「梦」,但之后一直没有进行调整以成为成体妖精,就这样耗到了今天。

「她几乎一整天都在睡梦中度过。之前拿到的药也已经毫无作用了。优蒂亚和玛夏暂时还没有问题,可是她们慢慢地愈来愈常出现身体状况变差的情况。」

「……那就是妖精本来的寿命。那些孩子的时间会在长大成人前结束,这是她们用自己的方式正确活过一遭的证明,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听到穆罕默达利这番像是说服自己的话语,妮戈兰便嘟起了嘴。

「邪道至上,只要找得到法子的话,就要不择手段地违反自然法则将生命延续下去,这才是医师的使命。学长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吗?」

「…………我的确好像有这么说过,而且也实在很像我会说的话…………」

「这是你自己说过的话,这点责任你该好好承担才对。」

「哈哈,真不该活这么久啊,不然套在自己身上的枷锁会愈来愈重的。」

穆罕默达利开玩笑似的说著泄气话,并且仰望天空──就在此时。

「……听到了吗?」

「嗯。」

他立刻脸色凝重地和她互看一眼。

那是超过十人在匆促奔跑的脚步声。虽然现在还离得很远,但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来到这里。

「糟了,我们快跑吧。」

她站起身,然而旁边的单眼鬼一动也不动。

「是啊,你逃掉比较好,妮戈兰。这样一来,起码仓库的所有孩子不会失去母亲,能够避免这种在恶劣中最为恶劣的结果──」

「真是的!为什么你要用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打算留下来啊!你也要跟我一起走,我们话还没说完呢!」

「行不通的……我好久没见到你,的确还想再跟你多聊一下,但这一带的道路我也不是很熟,就算要逃也马上就会被抓到。既然这样,不如就你一人成功脱逃──」

「哎呀,受不了耶,有够顽固的!从刚才开始话题就完全没有进展啊!」

就在她想要抱住头时。

「咦?」

感觉有人扯了扯她的袖子,她便低头一看。

有一个女孩子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

她穿著附黑色兜帽的斗篷,身材娇小,兜帽里的脸看上去也很稚嫩……大概比十岁大不了多少吧。从斗篷下襬露出来的手长著蓬松的黑毛,似乎很柔软的样子──可能是黑猫类的猫徵族【Ailuranthropos】。不过,感觉特徵有点不太明显。

「你是……」

妮戈兰感到困惑。

她想自己应该不认识这个女孩子。再说,这个年纪的孩子只要几年没见就会有突飞猛进的成长,样貌和气质也都会有所改变。因此,她不能肯定双方从未见过,而且这件事在这种时候也没有多重要。

更重要的事情,也就是这孩子找自己说话的原因。关于这一点,对方先提起了。

「逃跑的路……」

她的声音混浊低哑,好似对人生感到厌倦的老太婆。

妮戈兰对这个声音感到意外,接著又被她的话语内容给吓到。

「……往这边。」

「咦?等……等一下,为什么?」

纵然被拉著衣袖,她也不可能就这样乖乖跟著对方走。她不会随便就跟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走的。

再说,糊里糊涂地把这孩子卷进来,害她也被那些危险的追兵给盯上的话,那就太可怜了。猫徵族(?)和稍微强健一点的他们两人不同,承受不太住子弹的攻势,依情况不同还有可能会死得很快。

「学长,你认识她吗?」

「不认识。」

或许能够掌握情况的可能性之一,也被一口否定掉了。

「有人……拜托我来带你们……走。」

对方大概是觉得,再这样下去无法取得他们的信赖吧。

于是,她用感觉有点窒碍难言的乾哑嗓音,主动如此说道。

「要带我们走……是谁?」

妮戈兰保持著内心深处的一点点警戒,向她问道。他们处于被追捕的状态,不能跟无法信赖的人一起走。

「欧黛‧杰斯曼。」

「……咦?」

「欧黛姊姊说,只要说出这个名字,你们两个就会相信我了。」

他们俩面面相觑。

他们都认得这个名字。

而且,这是这个世上最不能信赖的名字。

2. 奔跑的少年,伴随的少女

「要不要乾脆烧光算了?放心,会把证据全部抹除的。」

「拜托不要。」

这段对话不知道重复了几次。

遭到疯狂追杀。

拚死拚活地奔跑。

还被开枪射了一下(没有射中)。

最后在差点被逼入狭巷之际,被从佶格鲁那边得知原委的豚头族商家救了一命。

一听到豚头族的住处,很多人都会觉得那是不乾净又拥挤的场所。

但是,这种印象大致可说是误解。一般豚头族家庭基本上是非常整洁的,反倒是其他兽人很容易因季节性换毛把毛发掉得到处都是,甚至可说是比豚头族更会弄脏环境。

要这样说的话,有的兽人也会反驳说:「那些家伙不都用泥巴洗澡吗?」这句话确实所言不差,这是他们的风俗习惯。也有纪录提到他们在古时的地表上,会把身体浸泡在肥料水和脏水里。然而,在现代的悬浮岛上,那样的文化已经如同字面意义地受过洗炼了。如今他们用来装满浴桶的,是一种把高品质的黏土溶于昂贵香油中的琥珀色液体,不能再用泥巴来称呼了。

(──不过,应该只限于有钱人家就是了……)

被带到豪华客房后,他一边歇口气,一边想著这样的事情。

这个房间的装潢丝毫不逊于他跟佶格鲁谈过话的那个房间,撒钱撒到品味低俗的程度。摆满各处的金工艺品反射著灯光,相当刺眼。

「那位老爷说你们是自家人,所以你们已经是我们这一区的家人了。」

这家店的豚头族老板这么说。顺道一提,他分不出老板和佶格鲁的长相有哪里不同。

豚头族数量庞大,而且对内团结一气(其实也是因为他们和其他种族处得不好),所以他们倾向于在每一座悬浮岛,每一座都市里建立群居共同体过生活。这样的街区也称作豚头族区,本身就像是一座都市,甚至是一个国家,外人没那么简单就能插手管事。

「别因为是无徵种就感到不自在,把这里当作自己家吧。」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嚄呵呵,怎么讲话还是这么拘谨呢?」

他一边当作没听到那奇妙的笑声,一边喝了口招待的红茶。

「……若你想要的话,也可以给我家女儿留个子嗣哦。」

噗!

他和菈琪旭一起喷出了口中的东西。

豚头族没有两两结为夫妇的习惯,这对于多胎的种族是很常见的事情。雄性和雌性随便结交,随便生下孩子,然后由整个共同体一起抚养长大。因此,他们有时也会突然提出这种让其他种族觉得有伦理问题的提议。

实际上,他还真的把女儿介绍给费奥多尔了。

虽然费奥多尔当场就郑重拒绝了他的提议,但在这之后,菈琪旭都用有点冰冷的眼神看他。

「那个女孩子的肌肤很漂亮对吧?」

微微眯起的不悦眼神,搭配宛如一道利刃般的嗓音。

不过,纯粹就一般意义上而言,那种光滑的粉红色肌肤确实是很漂亮。

「和讨厌无徵种的你不是正好合适吗?」

不对,等一下。他的确讨厌无徵种,但他不记得自己有说过除了无徵种以外什么都行这种话。

「也就是说,和种族无关,那个女孩子就是你个人喜欢的类型吗?」

唉,真是的,她的心情一直好不起来。不对,说到底,他连她为什么会生气都不知道。尽管菈琪旭现在确实非常依赖费奥多尔,但她本身应该没有把这种感情当作是爱恋情愫。之前她指著发生过冲突的缇亚忒说「她是你的恋人吧?」时,也没有表现出愤怒或嫉妒的感觉。

「哼。」

唉,真是的,到底要他怎样啊?

由于实在坐立难安,费奥多尔便逃到厕所了。

如厕完毕后,他洗洗手。一人独处后,他终于可以思考各种正经事了。

(现在这种情况,有很多事情必须好好想一下才行啊。)

穆罕默达利‧布隆顿博士。既是单眼鬼医师,也是极少数知晓「黄金妖精兵的调整」内情的一人,同时恐怕是唯一一个连具体的现场流程都知悉的人。

(除了我们之外,还有数个组织正在追他。如果只有这样就算了,但其中一个似乎就是护翼军……)

博士究竟人在哪里呢?从最单纯的方向去思考的话,应该是被护翼军看管住了。然而从刚才那群穷追不舍的护翼军士兵的难缠度与人数上来看,总觉得不太对劲。

没错,如果护翼军也是因为博士这个目标对象逃走而在街上徘徊不去的话,那一切就说得通了。假设真是如此,他就能藉由刚才所见事物,来判断究竟要历经怎样的过程才会有那样的发展。

(粗略想一下,有两种情况。不是博士背叛了护翼军,就是护翼军背叛了博士……不,这样似乎言之过早,不确定因素太多了。)

他边想边收起手帕,然后踏进走廊走了几步。

──这种事情偶尔会出现在装潢气派的屋子里。

只见走廊转角的墙壁上,挂著一面大镜子。

「……啧。」

他刚啧完没多久,一股头痛便袭卷而来。

镜子这种东西会忠实地重现面前的事物,并且映照出来。因此,不管是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地毯还是耀眼的晶石灯,这些在背后的景物都如同字面意义地经过镜像反射,在镜子里也能看见和现实相同的东西。

只有一处不同。在镜子的那一端,并没有费奥多尔‧杰斯曼的身影。在那里的,是一个来历不明,黑发黑眸的无徵种青年。

那个人正在笑。

看到那张笑脸,令人觉得彷佛随时都能听到「呵呵呵」的笑声。

费奥多尔不禁把手放在嘴巴上确认了一下。他没有在笑,只有镜子里的那个家伙在笑而已。

「有什么好笑的啊?」

『有──好笑──啊──』

虽然断断续续的,但他觉得好像有听到声音。

但是,那当然是幻听。或者,是费奥多尔自己说出口的话所传出的零星回音。这就跟对著墙壁自言自语没两样。

「你在耍我吗?」

『──耍──吗?』

「你到底是什么啊?」

『你──底是──啊──』

受不了,这样看起来有够滑稽的。

自暴自弃的费奥多尔,决定回答自己的问题看看。

「我是黄金妖精的敌对者。」

『我是悬浮大陆群的破坏者。』

唉,果然没错,镜子就是镜子,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既然对话无法成立,做这种事情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

──────咦?

「喂……喂!」

他察觉到异状而紧抓著镜子,但镜子的另一端已经没了那名黑发青年的身影。只有一个银发紫眸的少年露出好似被逼入绝境的惊慌表情,往他这边窥探了过来。

刚才那是怎样?那家伙在说什么?那句话又代表什么意思。

「你在干么?」

当他瞪著镜子快要陷入思索时,便有人朝他搭话了。只见走廊的另一端,菈琪旭将房门开了条小缝,从中探出头来。

「没事……有脏东西黏在头发上。」

「嗯哼。」

不知道菈琪旭相不相信还是觉得无所谓,总之她哼了一声后,就轻轻地招了招手。

「上完厕所的话就回来吧,听说收集到情报了。」

他们动员了住在这一带的豚头族,去追踪那些在街上到处奔跑的人的动向。在这种团队合作能起到极佳效果的集团行动上,他们会发挥出超群的能力。马上就传回了正确且大量的情报。

「准备好地图了吗?」

「在这里。」

他们在桌上摊开街区地图,以布置棋子的方式,将传回的报告详细地记录在地图上。

一个一个只撷取到某个瞬间的情报并没有多少价值。但是,将这些情报汇集起来后,就能模模糊糊地看出时间的流动。

「这是……」

然后他发现一件事。除了他们以外,还有其他人在巨鬼居住区四处逃亡。而且,追著他们的追兵似乎有不同的势力混杂在一起。

「……找到了。」

听完情报后,可以知道逃亡者是两人组,其中一个好像还是单眼鬼。在这种时间点出现这种情况,不可能丝毫没有关联,对方可能就是穆罕默达利‧布隆顿本人。

虽然得知是两人组让他很在意,但这个情报本身不过是粗略的预想与推测累积而成的,坚持厘清细节也无济于事。接下来就是实际走一遭,亲眼确认事实。

「走吧。」

他倏地站起身。在意的事情很多,必须解决的问题也堆积如山。但是,他现在想依自己内心的优先顺序去做。

对现在的费奥多尔来说,与穆罕默达利‧布隆顿交涉是最为优先的事项之一。与其要把这件事延后,他还不如暂且先忘掉这具身体的痛楚,还有脑袋里住著奇怪的东西之类的事情。

「……怎么了?」

他回过神来。他的视线在不知不觉间凝定在菈琪旭脸上了。

「没什么──啊,不是。」他移开视线后说:「我有点看入迷了。」

「是是是,谢谢你如此浅显易懂的场面话。」

正如同费奥多尔希望的,菈琪旭既没有害羞也没有特别意识到什么。她只是乾脆地回了这么一句话,还附带微微的耸肩。

3. 名为欧黛‧冈达卡的女子

他们被带到位于河岸的一处大宅邸的后门。虽然门对穆罕默达利来说稍嫌小了些,但只要弯下腰斜著肩膀,还是可以勉强通过。

「打扰了……」

他们跟著带路的女孩子,穿过像是厨房的房间,前往客厅。

有一名女子坐在廉价的沙发上。

她有一头银色长发与紫色眼瞳,嘴边漾著温婉的微笑。

她看到他们进来后,便从沙发站起身,接著飞扑过来紧抱住穿著黑袍的少女。

「莉妲妹妹,太感谢你了!」

「欧……欧黛姊姊,这样好……难受……」

「对不起哟,拜托你去做奇怪的事情。有遇上危险吗?会不会害怕?有没有怪怪的人找你说话呢?」

「好……好了啦!」

那个女孩子感到难为情似的扭动身体,从女子的怀抱中挣脱后,就这样奔出了客厅。

女子目送她的背影离去,不久后便转过头来。

「被她给逃了。」

她吐舌笑了笑。

「……呃。」

「非常久没见了,两位,很高兴看到你们很有精神的模样。」

她露出温和的笑容。

「是说,刚才那是亲戚的小孩。其实我是真的很想亲自去迎接你们,但出于各种因素而不太方便,所以就请她代替我去了。不过话说回来,要是我突然露面的话,你们两位也不会老实地跟过来吧?」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愧疚感在催促著她,只见她用飞快的速度滔滔不绝地这么说道。

「……杰斯曼学姊。」

「啊,抱歉,其实我已经不姓杰斯曼了,我现在是欧黛‧冈达卡。很久之前在故乡那边结了婚,姓氏就改了。」

「咦,是这样吗?」

妮戈兰感到惊讶。

欧黛‧杰斯曼,又名欧黛‧冈达卡。她是堕鬼族,也是妮戈兰在学术院念书时认识的人之一,而且相当有名。乍看之下,她只是一个……虽然这样说也很奇怪……感觉教养很好的端庄女性。但是,其实在当时的学生圈子里,她被取了魔女和魔王等可怕的外号(而且每一个都没有夸大之嫌),是一个性格乖僻扭曲又恶质的女人。

对她而言,骗人就跟吸气一样,拐人就跟吐气一样。不知道有多少同学被她表面上的温柔与稳重给欺骗而饮恨懊悔。

如果这样的她,身边也出现了异于常人,愿意一直支持她的男性,而且还获得了寻常人的幸福的话呢?如此一来,应该也算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吧?妮戈兰想到这里,就开口道:

「那还真是恭喜──」

「顺便说一下,他在五年前先我一步离开了。」

「啊呃……」

原本想诚挚道出的祝福话语,却在途中被击坠了。到底该为喜事感到高兴,还是该为已然逝去的幸福感到悲伤才好,一瞬间的混乱让妮戈兰停止了思考。但就在下一刻,她马上察觉到这种混乱才是欧黛想看到的。

「──那个,杰斯……欧黛学姊,你该不会是在玩弄我寻开心吧?」

「嘻嘻,答对喽。」

欧黛一脸愉快且又坏心眼地笑了。

「我想想,距离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应该隔了十三年左右吧?虽然你好像长高了不少,但反应还是一样可爱呢,妮戈兰‧亚斯托德士。」

「真是的!我已经是大人了!称呼我时不要再加上父亲的名字!」

妮戈兰忽然转头看向从刚才起就安静得出奇的穆罕默达利。

「叫作冈达卡……?」

他若有所思地喃喃念著这个姓氏。

正当妮戈兰打算出声询问时──

「对了,要不要喝茶?我记得妮戈兰很喜欢榆木产二十几号的茶,对吧?」

「啊,对。」

她在绝妙的时间点被拉回了注意力。

「……你对别人喜欢的红茶种类记得真清楚。」

「毕竟我是堕鬼族嘛。」

欧黛将水壶放在圆筒型的小炉子上。

「要想骗人的话,就必须了解那个人才行。对方喜欢什么,对方讨厌什么,对方不能容忍什么,对方不能让出什么──」

欧黛一边确认炉火的大小,一边诉说。

「没有所谓的『任何人都骗得了的万用台词』。所有的骗局都是为每一个对象量身打造的。这对于我们以人心为食的一族而言,是一种类似自尊的东西。」

妮戈兰觉得有道理。

如果说欧黛等堕鬼族是以人心为食,那她这样的食人鬼就是以人肉为食。并没有万用的料理方式与调味料可以用在所有的肉上面。对食人鬼而言,理解面前的这块肉,对每一个对象使用最棒的料理方式,就是一种类似自尊的东西。

要说两者差不多的话,她在一定程度上也不得不认可。

「……这样说也是骗你的啦。」

喂,搞什么,把她的认可还来!

「不过,我是觉得妮戈兰会相信才说这个谎的。听好了,所谓的谎言就是像这样牢牢掌握住对方的资讯再下手行骗。记住喜好、思考方式和领会方式更是基础中的基础。这样你明白了吗?」

「……嗯,非常明白。」

她不擅长应付这个人。

妮戈兰一边在内心流泪,一边强烈地这么认为。

她忽然想起艾瑟雅。在现在还活著的成体妖精兵当中,艾瑟雅是最年长的一个。那种总是难以捉摸的个性,以及虽然直言不讳却不太像是真心话的感觉,令人觉得这孩子和欧黛之间有几个共通点。

那孩子也许有办法跟这个骗人精激战一番……不对,如果随便让这两人见面的话,她们搞不好会串通一气把她整哭。

就在妮戈兰想著这种蠢事时……

「──我有问题问你,欧黛‧冈达卡。」

耳边传来一道低沉严厉的嗓音。

用不著确认是谁,他是人就在沙发旁边,由于没有他能坐的椅子,所以直接一屁股坐在地毯上的巨汉──穆罕默达利‧布隆顿。

「问什么?」

「我不记得自己有收到同学会的通知,当然也没有主动发过。既然如此,我们聚集在这里是很不正常的一件事。你究竟为何会在这里──不对……」

那只单眼眯了起来,他稍微想了一下措词后,说:

「你是以什么身分来到这里的?」

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妮戈兰这么想著。她不觉得前后内容的差别有大到必须特地换个问法的地步。

欧黛嘻嘻笑了起来。

「真不愧是布隆顿医生呀。」

她从袖口里掏出一张纸片。

穆罕默达利的脸色明显变了。

「……你在哪里拿到的?」

「当然是在医生你的私宅喽。抱歉把你家弄得有一点乱。」欧黛耸了耸肩。「但我也没有办法呀,毕竟是在跟别人竞争。虽然我们快了一步,然而要是再耽搁久一点的话,现在东西就落在护翼军手里了。」

妮戈兰不知道眼前这两人在说些什么。

「学长……?」

「在谈到我之前,先确认你们两人的现状吧。」

欧黛在沙发上坐下。

「追兵分为两种,一边是护翼军,另一边目前还不清楚来历。两方敌人都为了捉拿布隆顿医生而展开行动。推测原因和布隆顿医生拥有的特殊精灵调整法有关……嗯,总之是这样吧?」

妮戈兰稍微想了想后点头。虽然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欧黛这番话和她目前对于现状的认知几乎是一致的。

穆罕默达利的单眼笔直地看向欧黛,就这样沉默著,什么也没回答。

「医生,别不说话呀。我刚才的推测,你会打几分?」

穆罕默达利缓缓开口道:

「我也不知道最佳解答,没办法打分数。」

妮戈兰觉得他好像在说谎。

而且,如果连她都能看穿的话,这个谎言大概完全瞒不过眼前这个堕鬼族。

「我有个提议。」

欧黛的身体微微向前倾。

「你想不想卖掉那个调整法呢?」

穆罕默达利摇了摇头。

「卖给艾尔毕斯的余党吗?」

──咦?

妮戈兰的思绪停住了。

「原来你知道我的丈夫吗?」

「毕竟是名人啊。他是艾尔毕斯国防空军的副团长,并且以那一连串事变的主谋身分被安上了一切罪名,最后遭到处决。」

「没错没错,就是那个冈达卡。他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喔,站在组织的顶点做坏事,在人们的憎恨中遭到处决。这本来是类似于堕鬼族专利的生存之道,但身为额眼族【Stirrer】的他,竟然活得比我们任何一名亲属都还要精彩呢。」

她轻声一笑。

「所以说,医生,你是觉得我继承了他的遗志吧?」

「我觉得这个可能性也必须纳入考量才行。」

「你说得没错。不过,你大可放心。我的故乡虽是艾尔毕斯,但故乡归故乡,我就是我,不属于任何组织。尽管我认识那些被称作残党的人,但我和他们没什么联络了……」

欧黛说了句「只不过」,顿了一下才又说道:

「……撇开这件事,我现在啊,和贵翼帝国的高层有个约定。那就是,我要把保卫悬浮大陆群的关键──遗迹兵器和适任精灵的秘密带回去。」

「咦?」

所以,简单来说,这番话代表著什么意思?

「我再告诉你们一件事,刚才在追捕你们的阵营当中,不是护翼军的那一边是我的同仁,也就是你们不晓得来历的那一边。啊,别担心,我没把这个地方告诉他们。毕竟要骗人的话,首先要从自己人骗起。」

她竟然用毫无一丝罪恶感的表情,泰然自若地说出这种要不得的话。

事到如今,妮戈兰连傻眼的心情都涌不上来了。

「所以呢,刚才我提到『不清楚来历』的那番推测,其实我是知道答案的。贵翼帝国的目的是要请穆罕默达利‧布隆顿,也就是你过去当技术顾问。他们考虑到光用蛮力可能有困难,所以就把我也送过来了。」

「我拒绝。」

「……我觉得你可以再想一下。最起码比起现在的护翼军,他们应该能给你更好的待遇喔。」

啊,这么说来──妮戈兰脑中闪过一个迟来的疑问。

穆罕默达利‧布隆顿博士本来就是护翼军与奥尔兰多贸易商会的协助人。明明该是如此,怎么护翼军士兵现在却在追捕他呢?甚至还拿著火药枪抵著博士,试图强行完成任务,这究竟是为什么?

「既然你有看过那张笔记的话,应该已经知道我这么回答的理由了吧?」

穆罕默达利带著苦笑说道。

「我们所做的妖精调整,其实加了很多原本不需要的工夫。因此,要是想做的话,也可以大幅简化流程,用更简单、更快的方式,创造出更强大的成体妖精兵。只要知道步骤,谁都会选择这条路吧。也就是说,让除了我以外的人知道调整手段,就会是这么一回事。」

单眼鬼缓缓──夸张地大叹一口气,抬头看天花板。和单眼鬼的体型相比之下,天花板实在是太低了。

「但是那条路,唯有那条路是我绝对不容许的。不能再让那种成体妖精诞生了。」

「是吗?我就是不懂这一点。像你这样的人物,事到如今又在怕什么,竟怕到如此程度?甚至还加进『原本不需要的工夫』,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设下防线?没有经过那些工夫的成体妖精兵,究竟会产生什么样的问题?」

穆罕默达利淡淡一笑。

「已经连接到那个词汇了吧。我指的就是莫乌尔涅之夜。」

他彷佛祈祷一般,说出了那个词汇。

「……我没听过这个词汇。」

「既然如此,你就这样不要知道比较好。我好歹也是活很久了,没有留在纪录里的情景也都烙印在我的眼睛和脑袋中。不光是我而已,六个拥有妖精调整这方面知识的人,全部都是共犯。那一晚的记忆一直让我们感到害怕──」

「──那件事也可以说给我听吗?」

不知道那个人是何时出现在那里的。

在场所有人的视线投往之处,站著一名少年。

他有著银色短发,穿著黑色西装。由于他戴著有颜色的眼镜,看不见他的瞳色。

年纪大概十五岁左右。又是一个妮戈兰不认识的人物。

(应该跟缇亚忒和菈琪旭她们差不多大吧……)

妮戈兰想起那两个不在场,而且理应再也见不到面的妖精,内心便微微地揪了一下,而就在此时……

「费奥……多尔……?」

她身旁的欧黛‧杰斯曼,不对,是欧黛‧冈达卡用难以置信的表情看著少年。

这个女人总是维持著从容自如的态度,一副看穿并掌握住一切的模样,但现在她脸上的表情,至少对妮戈兰来说是第一次看到。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姊姊你露出这种表情耶,不枉我费尽千辛万苦地跑来这里了。」

看到欧黛──少年似乎称她为姊姊──的表情后,少年夸张地张开双手,宛如舞台剧演员般行了一礼。

「两位好,初次见面,我是那边那个欧黛‧冈达卡的亲弟弟,名叫费奥多尔‧杰斯曼。」

他装模作样地耍帅,露出满面笑容,彷佛在吟咏英雄故事似的朗声说道:

「我这次──」

呜唧唧唧唧唧唧唧──!

圆筒型小炉子上的水壶尖锐地发出声音。

少年的话语被打断了。

尴尬的沉默充满了整个室内。

「啊,呃……」

欧黛似乎有些没劲地问道:

「……你要不要也来杯茶?我正要泡榆木产二十三号。」

「啊,嗯,我要喝。」

完全失去干劲的少年,用呆呆的表情老实地点了头。

客厅里的所有人都没注意到。

隔著一扇门的相邻房间,有一名少女正微微颤抖著。

她用黑色长袍紧紧裹住全身,隐藏在兜帽下的脸庞垂得更低了。

「费奥……多……尔……?」

彷佛发著高烧说呓语一般,她喃喃念出少年的名字。

「骗人……真的……还活著……吗……?」

4. 在时髦都会享用时髦点心

在时髦的城市中,连糕点都做得很时髦。

雪白的优格蛋糕上,淋著黄色的糖浆,缀著绿色的薄荷叶。

不知该如何形容,简直像艺术品。把汤匙戳进去的瞬间,就好像破坏了什么很重要的宝贝,甚至还会涌起一股莫名的罪恶感。她将震颤晃动的蛋糕送进嘴里,放在舌尖上。

「…………!…………?」

吃起来冰冰甜甜的,又带了点酸甜。对于这种至今未曾体验过的味觉,让缇亚忒情不自禁地扭动起了身子。

她与娜芙德两人正在看得见喷水广场的咖啡厅吃点心。

葛力克不在,他现在还留在司令部,和第一师团的技官谈论一些很复杂的事情。虽然放两个妖精在没有监督官的陪伴下出门似乎不太好,但暂时还没人说什么,就先这样吧。

「哎,真是的,简直气死我了,受不了!」

娜芙德本人显然心情非常差,只见她将叉子戳进梨子塔里。

「为什么妮戈兰会被当作犯人啊?不管怎么想都很奇怪吧,与其说那家伙会做绑架这么麻烦的事情,不如说她肯定当场就把人烧一烧吃掉了。」

不,这也很难说啊。缇亚忒虽然心中这么想,但并没说出口。

「就说是误会了嘛。葛力克先生现在好像就在处理这件事,他们一定马上就能理解的。」

「不不不,你太天真了。那人就长著一张死缠烂打的脸,一旦列入嫌疑犯名单,在踏进坟墓前都会怀疑到底的,绝对是这样啦!」

娜芙德张大嘴巴,把一块梨子塔放进嘴里,然后嚼了嚼。

「……这个好好吃。」

她一本正经地这么说道。

「请给我一块。」

缇亚忒毫不犹豫地如此要求著。

交涉到最后,两人决定互相交易一口优格蛋糕和梨子塔。

手边的菜单上写有「店长推荐」的标题,并搭配甜甜圈组合的图画。这个看起来真的很美味,毕竟机会难得,她实在很想吃吃看而烦恼了很久,但最后还是选了优格蛋糕。

她总觉得,真的是总觉得,就算吃了甜甜圈,也会有一种美中不足的感觉。不不,她对于同桌的娜芙德学姊没有任何不满,并不是那个问题,可就是这样觉得。

……自己在找什么藉口,又在说给谁听啊?

「希望可以早点抓到真正的犯人,把误会解除吧。还有,那个庞大的……穆……穆罕什么的医生如果人也平安就好了。」

「就是说啊。我们不能亲自去抓真的有够难受的。」

娜芙德嚼了嚼,说:「这个也很好吃耶,再给我一口啦。」然后缇亚忒回:「不能再给了,剩下的都是我的。」娜芙德又说:「喂,是怎样,不听学姊的话了吗?」缇亚忒再回:「不管对象是谁,都会有不能退让的东西。」

盘子被一扫而空。

「你应该也很著急吧?毕竟大老远地飞了这一趟。」

「嗯,算是吧。」

她往红茶的杯子里倒入满满的牛奶,直到快要溢出杯缘才停止。

「……总觉得,会想到当时的事情啊。」

「什么事情?」

她慢慢地端起杯子,将杯缘凑到嘴边,啜饮了起来。

「就是珂朵莉迷恋那个二等技官时的事情。」

娜芙德把手肘靠在桌上,目光看向比喷水广场更远的地方,一脸怀念地这么说道。

「我实在无法理解爱上男人是什么样的感觉,一直搞不懂那家伙最后为什么会露出笑容。」

「……学姊。」

「不过,这也没办法吧?妖精本来就是这样子。所谓的男人和女人啊,是为了繁衍子嗣才分开成两种性别吧?那和我们又没有关系,对吧?」

即使寻求她的同意,她也不知该回答什么。

「唔,可是,葛力克先生怎么样呢?」

「啊?」

「虽然种族不同,但好几年来,他都一直待在你身边当伙伴吧。好比信赖关系之类的应该非常稳固不是吗?」

「喔,不不不。我想,应该没有你期待的那种关系。」

娜芙德摇了摇手。

「再说,他们绿鬼族没有恋人或夫妻这一类的文化啦。族群里的某人生下的孩子,就是由族群里的某人来抚养。在那个当下,所有年长者都是父母,所有年幼者都是孩子。所以他们的姓氏才是出身部落的名称,而不是来自父母,对吧?」

「哦。」

从娜芙德说话时坦荡荡的表情看起来,似乎并不是在掩饰害羞的样子。

「如果问你这世上最喜欢的男性是谁,你会怎么回答呢?」

「这个嘛,要这么问的话,当然就是那位老大哥了吧。」

娜芙德立刻答道。

「啊,果然是这样。」

这种关系似乎也不错呢──缇亚忒这么觉得。

有别于珂朵莉学姊他们那样的来往,建立在不同意义上的大人之间的关系。她觉得这样也很帅气,很美好,也感到相当憧憬。

「只不过,要说跟珂朵莉或像现在的你那种心花怒放飘飘然的感觉相不相同的话,好像有点不太一样呢。」

「那不是很好吗?我觉得那样也很不错啊。」

啊哈哈哈哈……哈。

「等一下。」

「嗯?」

娜芙德眨了眨眼。

「为什么会说到这个啊我的意思是请不要把我和学姊相提并论,不对能和学姊相提并论这件事本身是一种光荣但这次是不太一样的,应该说我和费奥多尔没有那种关系我们非常讨厌彼此,不管就个人来说还是就任务来说那家伙都只是我的敌人而已。」

「是喔?」

娜芙德用使坏的表情笑著。

虽然她语速飞快地辩驳回去,但娜芙德根本没认真在听。

「请你不要露出那种『哎呀真不坦率』的温柔笑容,看了很刺眼。」

「哎呀,缇亚忒你还真是可爱呢。」

「不是,就说了,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啦!」

正当缇亚忒要进一步抗议时……

「──啊。」

她看到大型内燃运输车横越过广场。

运输车的载运平台上,有十名以上威风凛然的武装士兵。她还看到所有人的肩上都倚著枪身足足有手臂那么长的大型火药枪。

「那个是……」

「如你所想,是去救出穆罕默达利博士的行动队。」

她一回头,就看到葛力克‧葛雷克拉可举起一只手,「哟」地打了声招呼。

「如果能在和平之下解决事情的话,那是再好不过的了。但是,万一发生绑架犯抵抗的情形,没有足够的战力就压制不了──因为这样,才会集结了那种重装士兵。」

「这……」她哑口无言。

这种情况下所提到的绑架犯,根据之前谈过的内容来看,应该就是指妮戈兰了。原来如此,那确实不是一般士兵能够制伏的对象,但是……

「哎,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啦。对上那个妮戈兰的话,就算加强了一点武装也不会是她的对手,对吧?」

不,并不是这样。不过,也不能说她没有这么觉得就是了。

「实际上,我们也有推测可能会和贵翼帝国的谍报员战斗。真是的,这世道开始动荡不安了啊。」

贵翼帝国。

说起来,那个黑山羊一等武官好像有提过这个名词。那是将六号到九号悬浮岛连锁起来作为领地的贵族制国家。在悬浮大陆群至今以来的历史当中,这个国家几度进攻邻近的悬浮岛,但每次都被护翼军压制住。

「哦?意思就是,帝国可能会伺机抢走那个高大的老大哥吗?甚至还不惜跟护翼军杠上?」

「不能忽略掉这个可能性吧。听说自从艾尔毕斯在五年前发生过暴动之后,贵翼和榆木就开始大肆牵制住对方啊。」

「哎!」

娜芙德抬头望天。

「受不了,一个个都是这样,就那么爱跟隔壁的互找麻烦啊?」

「这个嘛,也不能这么说啦。」

缇亚忒没把他们两人的对话听进去,只是呆呆地望著运输车离去。她一边眺望,一边翻找记忆。

她看过那些士兵所携带的火药枪。

为了迎战〈第十一兽〉,许多兵器被运到三十八号悬浮岛。既有可能派得上用场的兵器,也有用法令人费解的兵器。在这些兵器里混杂著一种最新火药枪,是能够对人造成最大杀伤力的携带型火器,而那些士兵所携带的就是这把兵器。没记错的话,开发名称应该是「剜眼者【Pupille Gorger】」。

根据说明书的记载,这把火药枪强化了近距离贯通力,甚至能贯穿较薄的墙壁。由于价格昂贵,难以管理,而且用处也不多,所以综观整个护翼军也没有配置多少数量。现在却让整台运输车的士兵人人手持一把这种兵器。究竟是准备迎接什么样的市街战呢?

这身行头,没错,简直就像是为了杀死单眼鬼这名夺还对象而准备的──

「──缇亚忒?」

「啊,咦,怎么了?」

她回过神来。

「葛力克说我们可以再点一份当作等他的赔礼,你要什么?」

「啊……好的!」

缇亚忒拋开胡思乱想,转而面对现实。所谓的现实,即是「添上季节色彩的软绵绵奶油蛋糕」。

没错,这时候就先来享用美味至极的蛋糕,把讨厌的想像都忘掉吧。

打定主意后,她便将视线从运输车离去的方向拉回来,转到菜单上。

5. 鬼族的茶会

「……差不多可以放手了吧。」

菈琪旭看似难受地如此控诉著。

「不要。」

彷佛是个爱耍任性的孩子一般,女食人鬼──妮戈兰──驳回了她的控诉。

妮戈兰用手臂紧紧箍住菈琪旭,紧到不能再紧,而且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据说食人鬼的臂力连大熊的脊椎都能轻易折碎。既然现实中没发生这样的事态,当然就表示她并没有用尽全力,但她看起来也没有好好控制力道的样子。

「之前听说你魔力失控陷入昏睡,再也醒不来了,害我大哭了一场。所以,我要你把所有的眼泪都还给我。」

「昏……昏睡?……唔,好……好难……难受,骨头……在嘎吱作响,快放开……」

「失礼了,妮戈兰小姐。」

有人从背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妮戈兰半哭丧著脸转过头来。

「欧黛的弟弟。」

她用不太尊重的叫法称呼他。不过,这当然是事实没错。

「我叫作费奥多尔‧杰斯曼。之前因为一些原因,暂时担任过类似菈琪旭小姐等四人上司的职位。」

「咦……哎呀?哎呀哎呀,所以说,管理那些孩子的尉官就是……」

「是的,一直到上周左右都是由我担任。现在的话──除了菈琪旭小姐以外,应该都有接任的人了。」

他没有说谎。只不过把「不当管理者的原因是因为他背叛了护翼军,而菈琪旭在这里则是被当作了逃兵」这一点完全瞒著没说罢了。

「……那些孩子过得好吗?有没有给你添麻烦?」

「嗯,这个嘛……至少人都很好。」

他含糊地只回答了其中一个问题。

「……那么,这位费奥多尔‧杰斯曼前四等武官大人,你来这种地方是有什么要事吗?」

欧黛插进了对话当中。

「你应该看得出来我们现在有一点忙吧。喝完茶后,你能不能带著她回去呢?」

「姊,我要把这句话的一半还给你。我们是专程来见穆罕默达利博士的,不过为什么连你都在啊?」

「这是因为,我从贵翼帝国的谍报队那边偷到了几个机密……啊。」

说到这里,欧黛就将手放在额头上。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费奥多尔,你这次的情报来源,该不会是情报商纳克斯‧赛尔卓吧?」

「……你连那家伙的事情都知道啊?你说对了。」

「果然啊。他经常偷偷挪用贵翼谍报队的调查纪录来当作供货来源。也就是说,他卖给你的情报和我们得到的情报,出处都是相同的。」

──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原来也有讨厌的重合之处。他顿时觉得头痛了起来。

据说要员接二连三地遭到杀害。

这一连串的连续杀人事件成为情报封锁的对象,被冠上「涂黑的短剑」这个外号,于暗中进行搜查。

经证实的牺牲者依序为岩将辅佐官、资深一等武官、奥尔兰多贸易商会战略顾问、科里拿第尔契综合施疗院副院长。

在调查中立刻就能发现到的共通点,当然就是他们的身分。每一个人不是在护翼军里担任要职,就是过去曾担任过要职。而且,他们都是与兵器「黄金妖精」的运用,特别是成体化调整系统的建构、改善和运用等方面有关联的人。

只要查找现在留存于护翼军的文件,就能知道这些事情。

然而,也只能知道这些事情而已。

桌子上摆著刚泡好的红茶,以及盛满盘子的饼乾。

「……事情已经演变到这个地步了吗?」

费奥多尔将四颗方糖丢进一杯红茶里,然后一边啜饮几乎变成糖水的液体,一边这么喃喃说道。嗯,真好喝。

「明明才离开军队没几天,却感觉自己完全与世界脱节了啊……所以说,虽然我不知道原因,但护翼军推测下一个目标是穆罕默达利博士吧?」

欧黛微微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凭目前为止的情报,你能知道些什么吗?」

「唔……嗯,就几件事吧。不过,都在姊应该也能察觉到的范围里。」

「告诉我吧。我想知道现在的你有多少能耐。」

他稍微想了想。这时候将自己的内心考量说出来究竟具有多少的意义。该藏起来的底牌是什么,该夸大的内容是什么,该探的口风是什么。

思考到最后──他觉得现在还是老实地说出来比较好。

真是没办法啊。费奥多尔轻叹了一声说:

「连续杀人案的凶手不是护翼军,就是奥尔兰多商会的高层。」

穆罕默达利吃惊地抬起苍白的脸庞。

妮戈兰差点弄掉红茶的杯子──但勉强稳住了,她「咦、咦?」地来回看费奥多尔和穆罕默达利的脸庞。

欧黛感到无趣似的用鼻子「唔哼」了一声后,说:

「推理的根据呢?」

「穆罕默达利博士被盯上性命,从这个推测来看就很奇怪了吧。不管是哪一边的势力,包括贵翼帝国都想要他,应该希望能在不伤其一丝一毫的情况下,得到这名身为调整技术最高权威的博士。这明明是再清楚不过的事情,军方却判断博士可能会遭到杀害。这也就是说,军方握有表明如此判断的根据,或者是另有理由。」

他边说边拿起牛奶壶。

「再来,还有一件事。我来这里之前,看到在街上徘徊的那些护翼军的装备,然后发现『剜眼者』是他们的标准装备。」

在场众人都一副不知道那是什么的表情。

「那是缩短射程、强化杀伤力的大型火药枪,专门用来击杀生命力违背常理的种族。以对付贵翼帝国的谍报员而言,那种兵器的火力太过强大,并不适合。我听说依据击中的部位,连食人鬼都能轰成绞肉,所以他们的目标恐怕是……」

「骗……人……」

妮戈兰睁圆了眼睛。这也是合情合理的反应。拥有正常感性的人,都承受不了直冲而来的杀意吧。

「要做出漂亮的绞肉可是很费工夫的!我讨厌那种随便的料理方法!」

「……呃。」

咦,什么?她气的是这一点吗?

「我想,」穆罕默达利用微弱的嗓音问道:「应该只是因为小妮是作为绑架我的势力而现身,所以军方才紧急祭出因应对策吧?也许背后并没有其他目的。」

「不可能的。妮戈兰小姐从遭到护翼军追捕起还不到半天吧?剜眼者不是那种马上就能配置数量的武器。现在能理所当然似的拿出来的原因,就是他们已经预先准备好,以便时机一到就能立刻使用。恐怕──」

他看向鼓著脸颊的妮戈兰。

「──对护翼军而言,妮戈兰小姐参与进来是很幸运的意外。这么一来,他们就能光明正大地使用对付巨人用的兵器。比如说用快到不自然的速度处理缉拿妮戈兰小姐的事宜,而且也没有要看情况撤退的意思,像这些事情就能印证我的推测。换句话说,总结以上所述──」

他将红茶一饮而尽。

「他们的真正目的,就是把用寻常方法杀不死的单眼鬼,伪装成意外杀死。这个解释是最容易理解的。」

众人的视线集中在穆罕默达利身上。

「一开始,我以为是某个高层被抓到了渎职的证据,而博士则是目击者或协助者之类的,所以才想杀害博士以达到封口的目的。但是,就目前情况看下来,似乎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费奥多尔说了句「既然如此」,继续说下去。只要持续摧毁一个又一个的可能性,至少剩下来的选项会愈来愈接近真相。

「护翼军是『与威胁到悬浮大陆群存亡者战斗』的组织。这其中不存在善恶的区别。也就是说,你,恐怕还要再加上被杀的那四个人,虽然未公开,但也被认定为那样的威胁之一……这样的话,现在这情况就说得通了。」

穆罕默达利一语不发。他再次低头,巨大的肩膀重重垂下。

他的沉默比任何话语都要有说服力地,肯定了费奥多尔的推测。

「学长……」

妮戈兰感到担心似的喃喃说道。

啪啪啪!现场响起了不合时宜的鼓掌声。

众人的视线这次聚集到欧黛身上。

「大致上都答对了。真可怕呀,只要被护翼军盯上,在悬浮大陆群几乎是无处可逃了。即使像现在这样在街上逃窜也是有极限的。就算离开了悬浮岛,但光是这样,还是没办法彻底逃离护翼军的手掌心。」

那该怎么办才好呢?她微笑著微微偏过头。

啊,原来如此。费奥多尔完全懂了。也就是说,他的姊姊是想将对话引导至这样的方向。要想活命的话,只能逃到封闭性强的国家藏匿起来以躲过护翼军的追踪。然后,眼下有一个完全符合这个条件的国家,正摩拳擦掌地等待著回答──

「……可以让我修正一下吗?并不是整个护翼军一致决定要杀我们,我想,这一定是『桃玉的钩爪【Rosy Claw】』岩将辅佐官的指示。」

穆罕默达利像是甩开了什么,又像是放弃了什么似的,把头抬了起来。

「可是,『桃玉的钩爪』岩将辅佐官是……」

「没错,他是五人当中最先死掉的,经证实是连续杀人案的第一个被害人。依他的个性,肯定是吩咐过要按这样的方式处理,然后才自杀的吧。最后的指令,大概就是想办法找个理由把我们五人全都处理掉,不要让调整妖精的技术留存在这世上之类的。因此──嗯,我终于做好觉悟了。在这之后,我会去跟护翼军投降。」

「特地去送死?」

「我已经活得够久了。一想到至今为止操弄过的那些生命,我简直是活太久了。而且在最后也见到了故人的脸庞。现在,『桃玉的钩爪』他们一定都在等我过去吧。」

「学长,你的觉悟……」

妮戈兰声音很冷静,但听起来却像是扼杀了各种情绪。她问道:

「比阿尔蜜塔她们,比所有孩子的未来还要更加重要吗?」

「…………」

在踌躇一会儿后,单眼鬼只是无力地别开脸。

妮戈兰不再说话。面对那种可以称之为无情的回应,她既没有责备,也没有质问。

「穆罕默达利博士。」费奥多尔的嗓音穿进沉重的气氛中,问道:「我重新向您请教一下,您是在妖精和前世人格侵蚀方面的最高权威……这样说没错吧?」

「在这世上本来就只有一人而已,哪有什么最高权威呢……」

他喃喃说道,自嘲的意味显而易见。

「我有两件事情想拜托您。」

「不行。我说过了,我不能再执行妖精调整了。」

「我有听说。但是,关于那方面的事情是我第二个请求。我想请您先答应我另一个请求。」

这是什么意思──穆罕默达利感到纳闷地抬起头。

「依照刚才说的,我的理解是再次为妖精进行调整是禁忌。并没有说已经调整完毕的成体妖精兵也全都要处理掉吧?」

「是……是啊。」

「那么,拜托您,帮一名……妖精进行检查。」

他的视线转向妮戈兰。

不对,是在她怀中(不知为何)筋疲力尽的少女。

「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

被叫到名字的菈琪旭,疑惑地朝他看过来。

「我?」

没错,就是在说你──他朝她点了点头。

「她曾开过一次门,造成人格崩坏。然后不知经历了怎样的过程,她醒了过来,现在就像这样能够意识清醒地活动……但是,如果一直都不晓得原因,那我们也不知道这个奇迹什么时候会走到尽头。在她的心灵还没再次崩坏前,我想要设法做点什么。」

「费奥多尔,你……」

「你可别说什么不需要啊,菈琪旭小姐。我已经听腻你们那种客气话,再也不想听到了。」

他看都不看一眼地将那道责难的声音顶了回去。

单眼鬼直勾勾地看著费奥多尔,而费奥多尔也隔著墨镜直勾勾地看他。

「这件事关乎现在人在这里的女孩子的性命。若没有触及您的禁忌的话,拜托您一定要答应。」

「……说得也是。如果只是这样的话,『桃玉的钩爪』他们应该不会生气吧。」

一股安心感在费奥多尔内心蔓延开来。

「不过,说到这个,虽然并非是代价,不过有一件事……没错,只有一件事希望你能帮忙。」

单眼鬼竖起一根粗手指。

「我恐怕不能再回到那个家了,但可以的话,我有东西不想留在那里,想请你替我去拿过来。」

「……现在外面还有很多家伙在徘徊……也包含某人的朋友在内。」

他用锐利的眼神瞪著欧黛,而欧黛则移开了视线。

虽然他的姊姊是帝国的协助者,但她并没有打算把在这里发现穆罕默达利一事报告给谍报员。这恐怕是因为他们自己人也在抢著立功吧,但这种状况倒是正好。

「比起其他人,我觉得让你去是最安全的。当然,我不会强迫你。」

费奥多尔没有在这里坦承自己正受到护翼军追捕。原来如此,在穆罕默达利看来,费奥多尔这个人是在场所有成员当中,看起来最能够自由行动的一个。

他瞥了一眼(依旧遭到妮戈兰捕食的)菈琪旭,只见她耸了耸肩,一副随他高兴的模样。

「这样啊,我明白了。那么,究竟要拿回什么──」

「啊,等一下。」

忽然插进一道制止的声音。

他不耐烦地看了过去。真是的,他的姊姊不管在哪里都是不会看气氛的姊姊。

「干么?我话先说在前头,这是属于我们之间的交易,姊你别想干涉喔。」

「我没有那个意思啦。既然外面还是很危险的话,你至少带个护卫去吧。」

说完──欧黛朝客厅外轻轻拍了拍手。

「你有在听吧?快进来呀。」

门外传来了某人动摇的气息。

「你再不进来的话,我就喊你的名字喽?这样好吗?」

门把转动起来,只见门扉缓缓地被推开。现身在另一侧的,是滴答一声化为水滴掉落的夜空碎片──才怪,那是一个用黑色长袍和死者面具把全身藏得密不透风的娇小人物。

「那是谁?」

「我个人非常重要的同伴……可以这么说吧。这和帝国无关,不需要担心会跟那边扯上关系,也没有人情债的问题。我只是单纯不想让可爱的弟弟独自一人涉险罢了。」

一瞬间,客厅里所有人都用充满怀疑的眼神看向欧黛。

「……我早知道大家会这么想了。」

欧黛露出无力的微笑,然后假惺惺地用听起来很忐忑不安的声音说:

「堕鬼族还真是辛苦呀,只不过是生来就是如此,却在重要时刻,连家人之间的亲情都会遭到怀疑。」

不,只是你平时的行为造成的吧──费奥多尔用这样的眼神看著欧黛。

咦,不是你平时的行为造成的吗──妮戈兰用这样的眼神看著欧黛。

嗯,只是你平时的行为造成的啊──穆罕默达利用这样的眼神看著欧黛。

菈琪旭用一副怎样都好的模样叹了口气。

唯有穿著黑色长袍的人物对欧黛的胡说八道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静静地从死者面具下方,直勾勾地凝视著费奥多尔。

6. 菈琪旭

「──差不多可以放开我了吧?」

目送费奥多尔的背影离去后,过没多久,菈琪旭便向依然紧紧抱著自己的妮戈兰如此控诉著。

「你应该有听到吧?我的心灵似乎崩坏过一次,而且在此之前的记忆统统都忘光光了。呃……妮戈兰小姐,这么称呼没错吧?我也完全想不起来你是我的什么人。」

「…………这样啊。」

妮戈兰的手指抓得更紧了。

「我知道你在对名为『菈琪旭』的女儿倾注母爱,但对你一无所知的我,并没有办法把这样的爱当作是给予自己的东西而真心地收下。」

「这样啊……说得没错。嗯,我知道。」

妮戈兰的手抓得更大力了。

「那个,你有在听吗?请你放开我……」

「你讨厌我这样吗?」

菈琪旭一时语塞。

「那种事情……我……」

「看吧,你是个非常温柔的孩子。」

妮戈兰的手又施加更强的力量。

她闭上双眼,用彷佛是在哄小孩的声音说:

「即使你忘记回忆,即使你失去回忆,即使你不再是菈琪旭……你依然是我重要的,并且肉质柔软的孩子,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毕竟……」

菈琪旭咬紧了牙根。

「差不多该停止了吧,妮戈兰。」

欧黛用责备似的声音说道。妮戈兰转过头,鼓起了脸颊。

「……真是的,有事等一下再说。现在可是关系到这孩子愿不愿意再次亲近我的重要时刻。要是被这孩子讨厌的话,我可是绝对不会原谅学姊你的喔。」

「我知道,所以我觉得该把这件事告诉你比较好。」

「什么事?」

「那孩子好像快不行了。」

原来如此,她说的确实没错。

欧黛的手指所指之处,也就是妮戈兰的怀抱里。只见橙发少女的脸庞血色全失,头颅软软地垂了下来。

「呀啊啊啊!没……没事吧,菈琪旭,还有意识吗?能呼吸吗?」

从宛如老虎钳的铁臂中获得释放的菈琪旭,一边微微咳著嗽,一边勉勉强强地答了声「没……没事」。妮戈兰这才放心地抚了抚胸。

「还真是热闹啊。」和门几乎一样大的单眼鬼从隔壁房间的门里探出头来。「已经做好检查的准备了,菈琪旭小妹,过来这边。」

「我知──」她咳了一声。「……我知道了,马上就来。」

菈琪旭微微踉跄地站起身,往他那边走过去。

「嗳,菈琪旭。」

她停下脚步。妮戈兰看著她的背问道:

「只要你认真催发魔力的话,像这种食人鬼的纤细手臂,应该简简单单就能抵挡住吧?为什么你要忍到自己差点晕倒呢?」

「──我忘了。」

菈琪旭只答了这么一句,然后就小跑步地往隔壁房间跑走了。

门关上了。

背影也看不到了。

「嘻嘻,真的是……真的是很温柔的孩子呀。」

妮戈兰勾唇一笑,并微微垂下脸庞。

「明明已经不在了,明明已经改变了,唯独那种个性却还是如同往昔……这太犯规了吧。这不是害我搞不懂自己该开心好,还是悲伤好吗?」

她笑著,同时有一滴水珠落在大腿上。

听说,直到前几天为止,这栋宅邸还是鸠翼族【Tourterelle】医师用来开设个人施疗院的地方。而这里各式各样种类齐全的器具,连同药品都是欧黛骗来──收购下来的,将这里当作藏身处之一。

这个地方满足了给成体妖精兵做身心检查所需的最低条件。

「她应该不可能预测到会发生这种事情吧,不知道她是抱著什么想法准备了这么多东西。虽然是老样子了,但我是愈来愈不懂堕鬼族的脑袋都是怎么思考事情的了。」

穆罕默达利一边说著玩笑话,一边用粗手指灵巧地夹起几根试管。先是轻轻摇动里面的液体,然后混合在一起,盖上盖子,再继续轻轻摇动。

「那么。」

只穿著内衣的菈琪旭问道。

「你有什么事情想问我吗?」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穆罕默达利背对著她反问回去。

「那时候,你特地拜托费奥多尔跑腿把他支开的举动有一点不太自然。所以我只是在想,你是不是要说一些不能让他听到的事情。」

「原来如此……嗯,的确如此,你的推测没有错。」

他将几支注射器排列起来进行准备。

「你为什么要帮那个弟弟──费奥多尔小弟呢?既然你没有记忆的话,应该也没有理由要特别给予他协助吧?」

「是啊,理由大概有两个。第一个,是我被他灌输了那样的感情。」

穆罕默达利停下手上的动作。

「我对他抱有的感情,怎么想都很不自然,不知道是不是催眠术之类的。光是正常相处,就会对他感到愈来愈亲昵。就算失去了记忆,但常识依然留著,所以我还察觉得出这是多么异常的一件事。」

不过,他一定没发现我已经有所察觉就是了──她小声地补充道。

「难道说──是所谓的堕鬼族的瞳力吗?」

「我不晓得这其中的原理喔,只是意识到这样的结果而已。」

「可是啊,既然你有被操控感情的自觉的话,应该可以做出抵抗吧,那么──」

「第二个理由,就是我并不讨厌被操控感情的自己。」

她在椅子上抱住一边的膝盖,把下巴抵在上面。

「恋慕之情并没有对错。在这世上,有的夫妻也是婚后才开始培养感情的吧?既然如此,肯定以灌输的方式开始的恋情又有什么关系?至少现在的我,对于这样的心境感到很幸福。」

「──幸福?」

「是的,他需要我,关心著我。而我也需要他,关心著他。只要这样就足够了。当然,或许有其他更美好、更正当的幸福方式,但也不能因此就否定我现在所拥有的『幸福』。」

穆罕默达利一语不发地重新开始进行检查的准备。

「我们妖精就如同一夜之梦。如果能在短暂的梦中抓住幸福,哪怕只有一个也好──这本身就是非常幸福的一件事。我不会要求别人的祝福,就算受到抨击和否定也无所谓,像是『你这根本不是真正的幸福』或是『你该去寻找真正的幸福才对』之类的。」

「那种话──我不会说的。虽然是很想这么说,但还是不会说的。」

他示意菈琪旭在小小的床铺上躺下。

菈琪旭照做后,他就把注射器的针头抵在她的手臂上。

「我对于之前的菈琪旭小妹你有一点点了解。那是个坦率的乖孩子,总是在关心身边的人……还因为这样,一直把自己的幸福排在后面。她就是这种类型的孩子喔。」

针头打进去后,药剂被注入菈琪旭体内。

这是具有即效性的安眠药。

「所以……无论历经怎样的过程,只要你认为自己已经获得幸福的话,我就会给予祝福。」

「谢谢你,医生,你真是个好人啊。」

「经常有人这么说,虽然这非我本意就是了。」

「哎呀,难道你更喜欢被称作坏人吗?」

菈琪旭的意识缓慢而沉静地坠往梦乡。

穆罕默达利说道:

「是啊,如果有人愿意指责我是个罪人的话,也许我会感到轻松一些。」

穆罕默达利硬是将巨躯挤过小小的门,回到隔壁的客厅。

「奇怪,欧黛呢?」

「她说有事就回去了。看来她的这种地方也跟以前一样没变。」

从欧黛‧冈达卡还是欧黛‧杰斯曼时起,她就是这种随心所欲,神出鬼没的样子。总是随便晃进任何地方,然后又随便晃走。

「那孩子呢?」

妮戈兰反问道,而穆罕默达利看了一眼诊察室。

「她睡得很沉。已经确认过是否为半梦半醒状态,也注射了试药。接下来的检查要等她醒来才能做了。」

他沉著地这么答道。

「──情况怎么样?那孩子还能活下去吗?」

「现在什么都不好说。而且,这件事等费奥多尔小弟回来再说吧。」

「这么说……也没错,嗯,确实是这样,对不起。」

妮戈兰垂下肩膀,将红茶倒在一个大茶杯里。

穆罕默达利拿起这个茶杯,像是要把烈酒一股脑灌进喉咙似的,将杯中物一饮而尽。单眼鬼的味觉很迟钝,原则上无法体会味道的奥妙。

「虽然不是要换个话题来代替,不过你能不能陪我闲聊一下呢?有一件事我希望小妮能够知道。」

「怎么了,一本正经的。」

穆罕默达利清了清嗓子后说:

「那些孩子──妖精原本是来自迷途孩童显现在外的灵魂,再拟似化身而成的存在。她们的精神状态主导著肉体,然后,妖精在梦见徵兆后,精神就会逐渐遭到前世侵蚀。她们会开始迁出自己这个容器,交给自己以外的某个人,或过去存在过的某个人的精神。到这里为止,小妮是知道的吧?」

她并没有听过清楚的说明。不过,之前从威廉和菈恩托露可那边得知的一些片段资讯,跟刚才他说的并无矛盾。于是,妮戈兰微微点头说:「没错。」

「在遭受前世侵蚀之下,精神会产生变质。妖精是精神状态主导著肉体的存在。所以,肉体会试图发生变化,但又进行得不太顺利。这时候的精神是和异物相互混合而扭曲变形,而肉体没有那么容易跟著转变成扭曲的模样。」

他说了声「因此」,然后歇口气。

「我们利用现代已失传的,那支人族的秘传技术『咒迹【Thaumaturgy】』,强制将那些孩子的肉体拉回接近前世的状态。这就是我们对那些孩子进行的『调整』的具体内容。」

咒迹。妮戈兰觉得这个名词真是陌生。

但又好像在哪里听过。

记得好像是……没错,是之前听威廉讲过去的事情时听到的。他当时一脸不甘心地说,自己没有才能,不能挥舞高位圣剑,连简单的咒迹都不会刻印──

「调整技术的基础,似乎是在数百年前由那名大贤者传下来的。据说源自于诸神创造世界的秘术,是把模仿秘术其中一小部分的仿制物榨乾,其残渣最后所成之物。虽然规模和极限不能与原本的秘术比拟,但那种能够把物体的存在本身改写的特性,确实和诸神的本领别无二致。」

至于大贤者为何知晓人族秘术,这就不清楚了──他轻轻耸了耸(特大号的)肩膀,这么说著。

「当然,那个秘术也并非无所不能。能做到的大概就是强化肉体的模糊度,让肉体可以跟上精神的变化罢了。纯粹的妖精身体只能维持小孩的模样,容纳不了与大人相近的精神。所以,我们就促进那些孩子的身体变化,让她们不再是纯粹的妖精──」

「……咦?」

妮戈兰愣愣地张大嘴巴听著。

一股来历不明的冲击唤醒了往昔的记忆。

曾经有一名妖精。那是尽全速在斑斓炫目的人生中冲刺的可爱女儿,不对,是像妹妹般的孩子。

记得那孩子在五年前的那个时候──

──纯化银粉末的反应是阴性的。

──呃,这是什么意思?

久远以前的对话在妮戈兰的脑海里复苏。

穆罕默达利像是要打断这段对话似的,继续他的「闲聊」。

「我对菈琪旭小妹的血液进行了纯化银粉末检查,结果是阴性。」

──纯化银是使用特殊的灰末来加工的银,但产生变色反应的对象并非一般毒素,而是扭曲的死亡……简单来说,就是用来检测死灵【Ghost】和尸鬼【Ghoul】的药剂。

她不可能忘记的。这正是妮戈兰自己对那个孩子说过的话。而如今,穆罕默达利也正在向自己说著几乎相同的话语。

「黄金妖精是死灵的一种。所以把她的血混合在试药里的话,本来应该会在瞬间染成黑色。然而却没有反应,既然如此,就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了。」

──也就是说,你现在不是黄金妖精了。

「也就是说,菈琪旭小妹现在已经不是黄金妖精了。这恐怕是将魔力催发到最大极限的结果吧,连肉体也受到遥远的前世记忆主导,最终发生了巨大的变质。」

「那么……那么,该不会……」

妮戈兰忍不住插嘴了。

她早已听够悲伤的事情,不想再因为断绝的未来而低头神伤了。因此,在感觉快被这种闭塞感压垮的状况当中,只要出现了光明的材料,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她都会尽全力咬住不放。

「该不会,菈琪旭已经不需要再为妖精的寿命烦恼了吧?那孩子今后都能一直健健康康地活下去吗?」

「这个嘛,她不会因为寿命而自然死亡,用来限制适用遗迹兵器幅度的安全阀也拆掉了。那些我们过去套在她们身上使其无法完全长大的锁,全部都解除了。」

一股喜悦微微麻痹了妮戈兰的内心。

因此,她没有立刻察觉到。

穆罕默达利的声音正在颤抖。

「使其无法长大?……套在身上的锁?咦?这个意思是……」

「成体妖精兵是极度危险的兵器。处理上稍有闪失,就有可能变成威胁到她们本应守护的悬浮大陆群的存在。所以,我们坚持著隐瞒调整的技术至今,今后也必须继续隐瞒下去不可──」

单眼鬼抬头看著天花板,叹了口气。

「──她目前很稳定。但是,还剩下一个。再解除一道锁的话,我想,菈琪旭小妹绝对会变成威胁悬浮大陆群的灾祸的导火线吧。」

妮戈兰茫然地听著这番话。

「这件事,我只希望让小妮你一个人知道。」

7. 漆黑的同行者

费奥多尔的头一阵阵地刺痛著。

从菈琪旭醒来的那天晚上起,这股微微的疼痛便始终如影随形。要是因此妨碍到专注力的话,对于身为反叛者兼逃亡者的他而言,是非常不利的事情。

不过,现在已经好很多了。

只要别窥探镜子,只要别看到那家伙的脸,这股疼痛就不会恶化,能稍微缓和一些。他发现这件事后,就一直实行到现在。

远处不知哪里传来了扩散开来的火药枪声。

护翼军和贵翼帝国的谍报员展开遭遇战了。虽然双方都有追捕穆罕默达利博士的使命在身,但就算如此,他们也无法忽略彼此的存在。在街上搜索时狭路相逢的话,无论如何都势必一战。

「好近啊──远离那边好了。」

费奥多尔悄声说著,然后把墨镜拿下来放进胸前的口袋里。

他维持蹲低身体的姿态高高跳起,从积层住宅的屋顶跳到隔了一条路的对面屋顶。他透过翻滚身体来缓解著地时的冲击,接著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站起身奔驰出去。那些武装集团的家伙都在追踪单眼鬼的去向。所以,对于这种单眼鬼绝对做不到的,宛如特技般的移动方式,他们自然不会多加警戒。

在费奥多尔身旁,有一个娇小的人影默默地跟随著他。

那人在黑夜中穿著黑色长袍,兜帽深深拉下,最后甚至还戴著奉谢祭的面具把真面目藏了起来。因为这样,明明这个人确实就待在触手可及的距离,却让他有一种被亡灵纠缠上的诡妙感觉。

(……都跟缇亚忒和菈琪旭小姐她们相处过了,现在才这样想也太晚了点……)

不在场的真正亡灵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不过他立刻就甩掉了。尽管他很担心,尽管他很在意,但现在应该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事情以及身边的事物。

他在想,这个人究竟是谁?

光是身为姊姊的同伴这一点就非常可疑了,只是他决定暂且把这个问题搁到一边。总之,这个人的身手非常矫健,即使费奥多尔用算是相当快的速度在屋顶上奔跑,这个人也能不落后太多地紧跟著他。

「可以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吗?」

没有回答。

「你应该不是听不懂大陆群公用语吧?」

那个人摇了摇头,似乎是听得懂的样子。

「你和我姊姊是什么关系?」

那个人依然不回答。尽管费奥多尔自认是多才多艺的人,但最大的武器还是嘴上功夫。不论骗人还是被骗,前提是语言要相通才行。对于一个连对话都不成立的对象,他实在无法圆滑地应对。

──费多尔!

苦涩的记忆差点复苏,他马上中断回想。

「……斯帕达【Spada】。」

当下,他反应不过来这是谁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垂垂老者的沙哑嗓音,跟这个在他身边奔跑的黑色长袍人的体型、身手都不相符。

他立刻想到一个知识。某个种族的谍报员会使用一种用来变装的弱酸。那是故意造成喉咙轻微烧伤以改变声音的玩意儿。他记得自己之前看不知道哪本书时,就觉得这种文化看起来实在很伤身体。

「请叫我……斯帕达。」

那个人用被药侵蚀过的嘶哑嗓音这么说道。

刀剑【斯帕达】。显而易懂的假名。那个人的公用语听起来也有点奇怪,大概是怕被他从语调和抑扬顿挫察觉到出身,才做了些改变吧。

──哦,原来是这样。

「你是栗鼠徵族【Squirrelanthropos】吧?」

「咦?」

他想起了另一个不知从哪里读到的知识。

据说九十几号悬浮岛的边境,有一群否定文明而隐居的矮小少数民族。在他们的文化中,在家人以外的人面前暴露身分就等于灵魂受到污染,规定样貌、名字和声音这些东西都要一辈子隐藏到底。

这一位……他?还是她?总之分不清性别的神秘人物可能就是如此。

「──我知道了,我不会硬去打探的,毕竟是规矩也没办法。」

「咦……咦?」

「虽然只是一种感觉而已,不过我大概知道你的出身了。你们绝对不能被家人以外的人知道身分,万一被看到真面目就要自尽,是这样吧?你放心好了,我是不会出于兴趣就偷看的。」

「啊……唔,啊啊?」

身旁这个人……「斯帕达」?……只散发出有一点不知所措的感觉,然后陷入沉默。

应该稍微取得对方的信任了吧?

不对,就结果而言,不管姊姊的朋友怎么看他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既然他们暂时要一起行动的话,就算只有现在这时候,他觉得彼此还是要互相理解到不至于待在一起会感到不快的程度。

「……那个。」

「斯帕达」朝他说话了。

「刚才那个女孩子是你的什么人……呢?」

「刚才……」

他想了一下。

「你是说菈琪旭小姐吗?」

「就是你这么称呼的女孩子。她是你的未婚妻还什么吗?」

什么未婚妻。这个想法似乎太跳跃了。

「不,我们不是那种……幸福美满的关系。该怎么说好呢,应该是……必须补偿的对象吧,就是这样。」

「补偿?」

「害她崩坏的人是我。污染了崩坏后的她的人,也是我。所以──」

他到底在说什么啊?费奥多尔察觉到这一点,便不再说下去。

「怎……么了?」

「──不,嗯。没什么。」

他保持轻悄的脚步,在狭窄的围墙上奔跑。虽然差点踢飞小盆栽,但在千钧一发之际勉强躲开了。来到围墙的断开处,他在夜空的衬托下用力一跃。

他险些踹到正在睡觉的猫咪。设法闪避后,小家伙「呜喵」地扬起抗议声,他则微微低头说:「对不起。」

「你是艾尔毕斯的……幸存者吧?」

那个人问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问题。

为什么他知道这种事情呢?费奥多尔一瞬之间感到纳闷。接著,他当然立刻就想到个中原由了。对方一定是从姊姊那边听到这种事情的。

「你要继承国防军的遗志……吗?」

他发出类似用鼻子哼笑的声音。

重新被问到这件事,多少有点难回答。

「这份大义要稍微往后延了吧。」

「……为什么?」

「因为呢,我个人有一些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的事情。我想先把那些家伙的如意算盘都破坏殆尽──」

费奥多尔压低声音,停下脚步。

他静静地抱住从后方跑过来的「斯帕达」,跟自己一同挤进旁边的巷子里。

「失礼了。」

他悄声说著,视线移往巷子外。只见携带型投光灯的小小光芒正微微摇曳移动著,还可以隐约听到交谈声。

恐怕是这座城市的自警组织在巡逻吧。不管被盘问的是正遭到护翼军通缉的他,还是打扮一看就很可疑的『斯帕达』,两者的处境应该都没办法用「晚上出来散散步」来蒙混过去。最好还是谨慎点行动。

光芒和声音逐渐远去,然后消失。

「走吧。」

也许是还在警戒著四周,即使费奥多尔放开了手,「斯帕达」还是暂时紧贴著他。不久后,他才溜地隔开距离,再度悄无声息地迈步前进。

费奥多尔觉得他还真是个谨慎的家伙。或许是因为他这样的人光是被审问真实身分就必须一死了之,所以从他的背影,可以感觉到他对于潜藏在背阴处的生存方式相当熟稔,并且有其执著。

另外,还有一件事。

「…………?」

费奥多尔的手中残留著不可思议的温暖。

似乎有点怀念,似乎有点伤感,不知为何突然很想哭──就是这种令人费解的温暖。

就隔著距离观察下来的结果,这一带好像没有巡逻人员。话虽如此,也不能保证完全没有监视者。从正面玄关进去的风险实在太大了。

他从隔壁宅邸的屋顶悄无声响地跳到天窗上。

然后轻轻地在玻璃上割出洞口,把锁打开后,便跳进了室内。

「斯帕达」毫不费力地从他身后跟上来。费奥多尔听著背后传来的细微衣服摩擦声,同时出口询问无意间察觉到的事情。

「你该不会有使用魔力吧?」

他感受到对方有些动摇的气息。

「你看得到吗?」

「没,不是咒脉视那种,只是有这样的感觉罢了。可能是曾经跟会使用的人相处了一段时间,锻炼出直觉了吧。」

「斯帕达」的表情依旧隐藏在面具下方,就这样沉默一会儿。

「会一点……而已。」

原来如此,确实是这样没错。费奥多尔对此没有丝毫怀疑。

在见识过缇亚忒和潘丽宝使用的压倒性力量,以及菈琪旭和苹果展现的超规格力量之后,再看到普通的魔力使用者,会觉得那力量相当微薄,非常好分辨。

魔力是弱小种族用来稍微补足一点自身弱势的小伎俩,在军队里很多人都这么说。而且就普遍而言,这个认知绝对没有错。只不过他碰巧认识的魔力使用者……黄金妖精格外与众不同罢了。

「不要抱……太大的期待。」

「我知道啦。」

费奥多尔也不想让他太过逞强,于是就在昏暗的光线中轻轻挥了挥手,结束了对话。

穆罕默达利‧布隆顿的宅邸中,依然还是乱七八糟破破烂烂的模样。毕竟没有人回来整理,会这样也是理所当然的。

没有人的气息。看来护翼军和帝国那些家伙的兴趣已经不在这间宅邸上了。虽然可以至少留一个人下来监视,但在复数势力已实际交火的现在,大家应该都认为用那种方式分散战力是下下之策。姑且不谈这个判断是对是错,从身为可疑人物的费奥多尔等人来看,这实在是不胜感激的一件事。

费奥多尔知道要找的东西在哪里。二楼寝室的衣柜上有个坚固的小盒子,东西就放在盒子底部的夹层中。他很庆幸自己是从楼上入侵这间宅邸的。如果从一楼走上来的话,就必须爬那个每一阶都跟腰差不多高的楼梯了。

他很快就找到了房间。但是,现在开始才是问题。棉花从被撕裂的棉被里飞舞出来,周围一整片都是堆积起来的棉花。好几件厚重的大衣也被人从背到腰割出一道巨大的裂痕,然后随便丢在地板上。

小盒子看起来也被人用斧头或其他东西打碎,掉在地板上。

而里面的东西被内盖卡著,还留在那里。

「是这个吗?」

他把东西捡起来,但光线太暗,他看不清楚细节的部分。虽然考虑过这么做有风险,不过他确认窗户和卷窗都关上后,便点亮了灯。手上纸片的样貌变得很清楚。

这是一张老旧的照片。

中间映著的,是宛如小山般的单眼鬼。然后有两个穿军装的少女靠在他的肚子附近。

(──咦?)

有一瞬间,他觉得其中一个少女看起来很像某个朋友。

(可蓉……?)

浮现在他脑海中的,是现在应该在三十八号悬浮岛执行军务,脸上有著开朗到不行的灿烂笑容的少女。

他眨了一下眼睛,把这个错觉赶走。

重新仔细一看,便发现那明显是别人。他之所以会觉得很像,大概是因为她这副开心地展颜欢笑的模样吧。而且发型好像也有一点像。大概就这样而已。

照片里的少女不管怎么看都有十七八岁,比十四岁的可蓉还年长。再加上照片本身很老旧,单眼鬼看起来也稍显年轻,可以推测这至少是二十到三十年前拍的照片。

他翻到照片背面,上面写著应该是那两人的名字。「纳莎妮亚‧维尔‧帕捷姆」和「爱洛瓦‧亚菲‧穆尔斯姆奥雷亚【黄金蜜酒】」,这两个名字他都没听过。也就是说,这两人是和费奥多尔毫无关联的陌生人。

把这里翻乱的贼人大概也不认识她们吧。正因为这样,在这个房间被贼人彻底破坏过后,照片现在依然还留在这里。

(总之,任务完成了吧。)

接下来只要把这东西交给穆罕默达利,跑腿的工作就完成了。话虽如此,唯唯诺诺地听命行事太无聊了。他决定现在来动手做几个没事先交代过的多余准备,然后再回去──

「好惊人的……书量。」

他听到「斯帕达」的喃喃自语声,便再次环视著房间。

这里并不是公共的图书设施,而是一个人的私宅。而且,这里也不是书房或仓库,只是一间寝室而已。本来就不是专门摆书的场所,就算要摆书的话,应该也只会摆少少几本而已,这样比较符合原来的概念,然而……

(──确实是很多啊。)

看到散落一地的大小书籍,他再次如此想著。

种类乍看之下包山包海,但每一本书都是穆罕默达利博士钻研过的──或是与他今后要进修的学问有所关联。看了一遍周遭,就知道他有多贪婪地渴求新知,并且接下来也打算继续追求更多知识。

寿命短暂的豚头族倾向累积自己的知识和经验,只考虑每一天的得失而活。而长寿的种族则完全相反,他们倾向多方累积,总是为了准备迎接明天而活。

他应该不会想死的。

他应该比其他短命的种族更害怕人生走到终点。

然而,他却用那么软弱的表情打算接受死亡。

费奥多尔的心情变差了。

(──受不了,一个个都是这样。)

他倏然转身背对房间,将视线扯离这里。

「走吧。」

他一边感受著「斯帕达」从背后追上来的气息,一边在走廊上前进。

──他拿著一张照片回到了菈琪旭等人在的地方。

屋内有几个人影消失了。

「咦?博士你一个人吗?其他人去哪里了?」

「菈琪旭小妹在睡觉。小妮……妮戈兰小妹在旁边陪她。」

穆罕默达伸出粗手指,指著隔壁房间。

「至于欧黛小妹,她晃到别处去了,不知道人在哪里……是说,她现在也是这副性子吗?」

不知道,他和姊姊已经疏远五年左右了。费奥多尔没这么回答,只说:

「嗯……神出鬼没就是我姊姊的兴趣……」

果然是这样啊?穆罕默达利说著搔了搔头。这种解释他都能接受,看来姊姊念学术院时的素行果然不堪设想。

「现在这样,你要怎么办?」

费奥多尔回头询问时,「斯帕达」已经背对著他往走廊跑过去了。连道别都来不及。不知该说真不愧是姊姊的朋友,还是该接受栗鼠徵族(推测)就是会想与人保持距离。

看著对方远去的背影,他似乎快想起了什么,心中一阵隐隐作痛。

然而,最终还是没有想起任何具体的事物。

「……所谓的神出鬼没,是会传染给身边的人的吗?」

「我是没有听说过,不过身为亲人的你一这么说,我也觉得搞不好是这样呢。」

不提这个了,现在有其他要紧事。

「在这张照片右边的女孩子,不是可蓉吧?」

费奥多尔一边将照片递出去,一边询问这件事。

「哦,你说纳莎妮亚啊?的确,这么一说是很相似。」

穆罕默达利没有一丝动摇,只是带著怀念的表情这么说道。

「成体妖精是直到现在才和幼体一起在仓库生活的。照片里这两个孩子还在的时候,都是在这座城市的司令部活动。也因为她们是施疗院的常客,所以我们相处得还不错。」

据说,由于过去妖精的管理体制、运用状况,以及最重要的,负责支援的士兵的装备很老旧等因素,负伤的情况比现在还要多。每次受伤时,她们就会被送到综合施疗院接受治疗。

这两人感情非常好喔。穆罕默达利略显落寞地这么说道。

「──啊,不提这个了。菈琪旭小妹的检查已经全做完喽。」

他明显地转移了话题。

费奥多尔也没办法指出这一点。因为这件事本来就是正题,也是费奥多尔最应该优先知道的资讯。

「从结论来说的话,她很健康,精神也维持著高度的稳定。」

费奥多尔似乎下意识地露出了狐疑的表情,而穆罕默达利像是要补救似的说:

「不,我这么说并不是为了暂时让你放心,我说的都是真的。崩坏的复数人格确实变成了马赛克画的状态。本来的话,无论何时加速崩坏都不奇怪,这也是事实。只不过,以她的情况而言,只要能够继续维持现状,至少不会出现什么必须在两三天之内解决的紧急事态。」

「这是什么意思?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人格之间的摩擦极小。这只是我的推测,不过,可能有某种效用相当于润滑油的感情,渗透了两者的意识表层吧。」

他实在听不懂。

「简单来说的话,嗯……『心灵合而为一』这个说法如何?在她们的脑海中,目前正如同字面意义上出现了这样的现象。只要菈琪旭小妹和她的前世有一份共享的强烈感情,就能透过这一点让人格相互削减的速度变慢。就像是两个感情不好的人,因为有共通话题而聊得很投机,然后便决定不再互相伤害这样吧……虽然这个比喻不太好就是了。」

虽然不了解具体细节,但可能是──穆罕默达利在这之后也继续进行详细的说明。然而,费奥多尔有一半都没听进去。

一个几近肯定的假说占满了他的思绪。

现在她的……她们的心中,存在著一份强烈到不自然的感情。他能想到的,就只有一个东西了。那天晚上,透过他的眼瞳灌输进去的东西。与菈琪旭本来的意愿毫无关系,一直在她内心盘据不去的异物。该不会就是那个吧?

「你怎么了?」

他直觉地摇摇头说没事。

脑袋深处隐约作痛。

他反射性地皱眉,用指尖按住太阳穴──就在此时,放在屋内一角的小镜子映入眼帘。

『──────』

镜子的另一端,是那个黑发的家伙。

他同样摆出用指尖按住太阳穴的姿势,一语不发地看著这边。

脸上仍旧是那副耍人般的戏谑笑容。只不过,他的眼神却笔直到不可思议地注视著自己的眼眸。

高兴吧,你现在正站在你所期望的战场上。

费奥多尔觉得那沉默的视线似乎这么说著。

这里正是她们所站立的舞台,是反抗什么、消灭什么、战胜什么的地方,也是为了这一连串的流程而产生,并受到消耗的空间。这里有兴奋、荣耀、悲剧、幻想,以及现实。

为了站在这个地方,你曾想要获得力量吧?也曾因为无法站在这个地方,而感到痛苦吧?更曾因为要把某个重要的人送到这个地方,而伤心难过吧?既然如此,像现在这样,用伤害自己的方式维系住少女的性命,理应是你一直以来的希望,正是你的心愿。

「……吵死了。」

费奥多尔对始终沉默的黑发男子扔出这句抱怨,接著把内心隐藏在墨镜之下。

被人看透的感觉不太好受。就算对方不过是幻觉,而且那些内容甚至是类似妄想的幻听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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