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那之后
从那一晚起,已经过了三天。
就某方面来说,这三天相当和平。
菈琪旭睡觉的时间变多了。根据穆罕默达利所说,既然是陷入破碎的复数人格掺杂混和的复杂状况中,她的身体和心灵暂时都需要休息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倒不如说,她以往都睡得太少了,或许是一直绷紧神经勉强著自己也说不定……一听到这些,费奥多尔内心的歉疚甚至超越了担忧。
筹措食材是由豚头族负责的,而料理食材则是妮戈兰的工作。虽然她嘴上说著「不知道合不合男孩子的口味」这种类似谦虚的话,不过她做的餐点超乎想像地好吃,根本无从挑剔。特别是运用到羊肉的各种菜色以及那细腻的调味,一想到缇亚忒她们从小就是吃这种好料长大的,甚至让他感到很嫉妒。
而费奥多尔不分昼夜地持续在街上奔走。
豚头族的人脉、财力、情报收集能力等,目前都在充分地运用当中。然而,光是如此还是有很多不足之处,再说还有各种不能委托其他人的暗中作业。到头来,还是亲自奔波、亲眼目睹、亲手实行才是最好的。
偶尔回到藏身处,一边看著大家的脸庞一边吃饭,然后再次外出。
他匆匆忙忙地开始筹措带著穆罕默达利他们逃脱的计画,以及除此之外的准备工作。
†
日正当中的阳光很暖和。
广场的喷泉附近,有翼族的孩子正在喂鸽子。每次把碾碎的炒豆子撒出去,鸽子就会争先恐后地不断群聚过来。孩子们开心地笑著,再撒一次豆子,然后又有鸽子从某一片天空飞下来。
费奥多尔坐在四人座的长椅一端。
他把跟附近摊贩买的叶菜羊肉卷【Wrapped Lamb】从纸袋里拿出来,一口咬下。叶菜很软,羊肉则有点冷掉变硬了。他听说这是这座城市的名产才买来吃吃看的,但味道不太符合期待。
不过,反正所谓的名产就是这样的东西吧。毕竟也没有到难吃的地步,而且现在的他本来肚子就很饿了。他一大口咬下去,将剩余的将近半块吃下肚,再用三口把全部都吃光光。接著,他把剩下的纸袋捏成小球收进口袋里。
「──你对那孩子施展了堕鬼族的瞳力吧。」
传来一道声音跟他搭话,而他并没有吓到。
他已经猜到对方差不多该来找自己了,也因此才会独自来到这种地方。
「嗯。」
他点头,视线往长椅的另一端移去,看见了以优雅的姿势端坐著的欧黛‧冈达卡──他的亲姊姊的侧脸。
「而且威力似乎还有一点强,不是吗?」
这世上存在著形形色色的生物。像是会将体色融入周围景色藉此隐匿身体的蜥蜴,或是在遭到捕食的前一刻会从身体里放出雷电的鱼类,还有放出恶臭让敌人无法接近的鼠类等等。特别是那些会被大型野兽捕食的小动物,通常都拥有这一类的特技。
堕鬼族拥有的瞳力可能也算是其中之一。对于在极近距离下四目交接的对象,他们能施加心理暗示,降低对方的敌意与警戒心,让对方一时之间产生错觉,以为眼前的人是自己的好朋友。算是一种小小的催眠术。
并不是什么很厉害的能力──与其这么说,不如说得直白点,就是没有用处的能力。
再说,使用条件相当苛刻。不仅要在极近距离下四目交接,当下四周也必须得是一片昏暗的环境,再加上双方也要处于适度的高昂状态。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把一个立场敌对又提防著自己的对象拖进那种状况中呢?而且,就算克服了种种条件,成功率也绝对高不到哪里去。到底谁想使用这种力量啊?
条件与结果不吻合。真的非常不实用。
……费奥多尔长久以来也都是这么想的。
「是啊,发挥出比我想像中还要强的威力了。」
现在蛊惑著菈琪旭心灵的那股力量,是没办法用小小的催眠术这种用词就能够形容的。很明显地,这股力量让她现在极度依赖著费奥多尔。
「也是,真不愧是我的弟弟,果然是天才呀。」
「行了,那种话就省省吧。」
「别这么说嘛,让我夸夸你呀。能够尽情称赞我这个笨弟弟的机会可是很少有的。」
「……我是说真的,省省吧。」
姊姊看起来似乎是真的感到很骄傲,他把视线从她身上收回来。
「你有事情想说吧?拐弯抹角可不像你的作风喔,姊。」
隔了一下子。
「你快把那孩子杀了吧。」
忽然之间,群聚在广场的十几只鸽子同时飞了起来。
脱落的灰色羽毛沐浴在阳光之下,闪耀著七彩光辉。
「你应该隐隐约约察觉到了吧?那眼瞳的真正力量,并不是什么有一点方便的催眠术。只是弱化的结果导致那种力量被那样看待罢了,本质上完全不是同一种东西。」
欧黛平静地这么说道。
「交换自己与对象的心灵碎片,这才是我们的根源引以为傲的力量特性。」
「根源?」
「没错。过去的堕鬼族是人族跟敌性精神体……恶魔生下来的混血种。虽然在世代不断轮替下,如今像这样被肉体所束缚著,但起源是接近精神体的存在。」
费奥多尔觉得很意外。
堕鬼族的由来这个知识本身并没有多令人震惊。堕鬼族是鬼族的一种,而鬼族是距今五百年以上经由人族变异,脱离种族框架的血统最终形成的种族。到这里,虽然还不至于说是常识,但也算是广为人知的知识。
只不过,堕鬼族是得到肉体的精神体这件事,他还是第一次听说,也有一点感触。因为,这和他所知道的黄金妖精的存在形式很类似。
「突破自己与对象的心灵边界,进而融合在一起。这就是瞳力的作用。在规模很小的情况下,所造成的效果只是感觉到彼此心中有与自己相通的东西罢了……以结果而言,只会产生些许亲近感。」
欧黛的声音很僵硬。
「然而,如果交换的心灵碎片变多会怎么样?五感和记忆会开始混杂在一起,感情和思考的边界逐渐模糊。虽然就各方面来说是很方便,但这当然是很危险的状态。要是放著不管的话,你自己的人格可是会溃散消失的。」
费奥多尔下意识地轻轻嗤笑出声。
「有什么好笑的?」
「咦……啊,欸?」
她一问之下,费奥多尔才发现自己的嘴角是歪的。他用手摸了摸确认。的确,费奥多尔‧杰斯曼脸上正在笑。
「……你之后会受到幻听和幻觉所苦。一个人独处时,也会看到自己旁边有人,甚至能对话。而这就是步入末期的危险信号了。」
他掩著嘴,抑制住笑意。
原来如此,幻听和幻觉是步入末期的危险信号吗?这也是一桩伤脑筋的事情啊。
他施展瞳力的对象不是只有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一人而已,还要再算上「死亡的黑玛瑙」,也就是镜子里的黑发男子。他对菈琪旭施展瞳力过后,大概没有好好把力量收起来吧。在那片黑暗中,他与「黑玛瑙」四目相接,八成就是在那个时候瞳力再次起作用,把两人的心灵混合起来了。
「解除的方法很简单,只要杀掉对方就可以了,因为无法跟失去心灵的人维持混淆的状态。虽然多少要花一点时间恢复,但你能够取回属于自己的心灵。」
他没什么兴趣地哼了一声作为回应。
「这是姊你自己的亲身经历吗?」
他这么问道。
「是呀。」
他得到了一个简单的回答。
他觉得这真是讽刺的一件事。
心灵粉碎,人格混淆,然后自己的存在逐渐淡去,消失,化为虚无。
虽然起因和经过都不同,但这样不就像黄金妖精一样吗?偏偏是发生在他身上,他是为了否定那些孩子的生存之道而展开行动,如今却要朝向类似的结局迈出一步。而且,这股力量与这个现状恐怕关系到现在那个菈琪旭小姐的性命。
事情变麻烦了啊。他这么想著。
对于自身会消失的本能恐惧也涌了上来。他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失落感,彷佛整个人穿过了长椅和大地,直接坠往地底中。
然后,同样地。感到喜悦的心情同样确实存在于心中。
这股恐惧,应该和妖精所怀抱的恐惧是相同的。他觉得现在的自己,与在远方持续战斗的她们的背影稍微拉近了一点。
他之所以会笑,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所以呢?你是特地来给我忠告的吗?」
「这个嘛,那姑且也算正题之一。我自认好歹是个温柔的姊姊,还是会关心弟弟的身体的。」
哈哈哈,不愧是正统派的堕鬼族,能够泰然自若地说出令人不禁想要相信的谎言。他也必须好好学习这种地方才行。
「另一个正题是这个。这次关于穆罕默达利医生一事,我希望你能帮我。」
「我才不要。」
「为什么?对妖精执行成体化调整不是你的目的吗?那么,你应该也清楚没有其他条路可以走了吧?再这样下去的话,他会被护翼军杀掉的。」
「那还真是伤脑筋。」
「既然如此……」
「你是要我这次把那些家伙当作帝国的兵器用完就丢吗?」
「……嗯,没错。而且这应该也是你所期望的事情。」
哦?他皱著眉催她说下去。
「贵翼帝国是很贪婪的,一得到有效的兵器,马上就会拿来当作侵略的利器。如果是足以排除护翼军干涉的力量,那就更不用说了。而且,这对你本来的目的来说也正好。你是打算『减少悬浮岛数量』吧?」
「嗯,是这样没错啦──」
他打了个呵欠
他绝对不是觉得这个话题很无聊,但接下来他想要聊些轻松一点的事情。
「……费奥多尔?」
「我想要稍微谈谈以前的事情。姊,你记得玛格吗?」
他问道。
玛格莉特‧麦迪西斯。这是过去身为艾尔毕斯名门贵公子的费奥多尔的未婚妻之名。两人初次见面时,费奥多尔十岁,玛格七岁。双方家庭当然都希望他们能发展为男女关系,但当时这两人完全没有回应家人的期待。他们就像家人一般──像是小妹妹和负责照顾她的大哥哥的关系,慢慢地加深了感情。
「嗯──我当然还记得。」
欧黛点了点头,嗓音似乎有一点僵硬。
「我不喜欢小孩子。稍微对他们温柔一点,马上就贴上来了。爱黏人,爱乱爬,爱缠人,还爱咬人。不管我内心在想什么,他们都不在乎。」
「费奥多尔──」
「而且稍没看住就不见了。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费奥多尔喃喃说道。
「真的很开心。对,没错,我承认喔。当时和玛格在一起的时光都非常开心。明明是这样,我却想不起来最后一次看到她时,她是什么样的表情。连她是哭还是笑都不知道。」
他没办法好好说话。
就连应该融入声音的感情都掌控不好。
「尽管如此,我还是以为我忘得掉。为了大义而战,将姊夫未尽的功业正确地继承下来,只要以这样的方式过活的话,之后应该就不会再想起来了。但是……」
他歇了口气。
「但是不行,我一直在重蹈覆辙。受到小孩亲近,被黏住,被爬到身上,被缠住,被咬,有快乐,有喜悦,但是,我又没看住了。苹果不在了,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而且我同样想不起来最后一次看到她时,她是什么表情。」
他顿了一下,缓缓抬起头看著天空。
「──所以,我已经不想再把她们送去任何地方了。」
「费奥多尔,你……」
「我知道我这样讲很荒唐,不合道理,只是因为一时感情用事而讲出不恰当的话。这些我都知道。」
但是,尽管如此──
说到底,都是因为他自己为了理想而放话说要改变世界。
一度寻得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后,便没有办法舍弃。
「所以,只要是打算把她们当作兵器的人,不管是护翼军也好,贵翼帝国也好,更甚是她们自己也好,统统都是我的敌人。」
时间缓缓地流逝。
欧黛站起身来。
「我对你真是失望。」
「好巧啊,我也是喔。」
面对那冷淡的嗓音,他回以苦笑。
「我对你那种幼稚的理想没有兴趣。医生就由我们带走了,要是你想阻挠的话,我会毫不留情地灭了你。」
「想得美,我绝对不会把他交给姊你们的。」
费奥多尔也站起身来。
他背对著欧黛,迈开脚步──
「最后可以让我问一件事吗?」
他停下脚步。
在人临去之际问问题实在是很卑鄙。这种话术是瞄准对话的紧张感解除的时机发动攻势,藉此引出对象的真面目吗──算了,无所谓。
「你要问什么?」
就算是这样,他也没什么好困扰的,毕竟都已经对她坦白内心想法了。现在费奥多尔身上没有什么被挖出来会感到困扰的秘密。
「如果……」
不知是在演什么,欧黛的声音带著踌躇的感觉问道:
「如果,莉妲妹妹还活著的话……你想再和她见一次面吗?」
「啊?」
他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很残酷。
有一种希望,是光是去假设、去思考可能性就会令人很难受。她的问题就是属于这一类的。
「不可能见得了面的吧。」
费奥多尔夸张地耸了耸肩。现在两人都背对著彼此,所以他也明白不管做什么动作,姊姊都看不到的。
「那个她最喜欢的,陪伴在她身边的,身为她未婚夫的温柔大哥哥已经不存在了。如今沾染了些污秽的我,到底有什么脸去见她?」
「是吗……这样啊。」她感觉很落寞。「你们确实都会这么说呢。」
你「们」。
费奥多尔不解这是什么意思,便转过头。
然而,欧黛似乎没打算再留下任何话语,她的背影早已远去,即将消失在人群的另一端。
擅自继续对话,又擅自结束对话,的确很像姊姊的作风。既不讲理,又任性,不让人看穿自己在想些什么,而且脑子里想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事。她从以前就是如此,没有丝毫改变。
「……嗯?」
他好像看到有一个长著翅膀的人走到欧黛身边。
即使他想看清楚,但在眨完眼睛后,能看见的就只有拥挤的人群了。
「纳……克斯?」
从翅膀作联想,费奥多尔忍不住就吐出了鹰翼族【Falcon】友人的名字。
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姑且不谈他的副业,他的本业可是第五师团旗下的上等兵,现在人应该在三十八号悬浮岛上被军务压得惨叫连连吧。
要说是精神混浊所造成的那种幻觉……应该也不对。他没有对纳克斯施展过瞳力,现在也没有感觉到他在附近。或许只是精神松懈下来,让他产生了错觉吧。
「振作点啊我。」
他重新琢磨「与姊姊为敌」这个事实的重量。
所谓的堕鬼族,就是即使当了队友也无法信任,然而一旦为敌就会变得危险至极。这一位姊姊不同于及格边缘的费奥多尔‧杰斯曼,是纯正的正统派堕鬼族。他刚才对一名真的非常难缠的对手宣战了,可不能再松懈下去。
费奥多尔用双手拍了拍脸颊,提起干劲。
2. 不相爱的两人
一看到月历,内心就愈发焦躁。
距离三十八号悬浮岛开战的日子,已经剩没多少时间了。那一天到来的话,缇亚忒、可蓉和潘丽宝这三个兵器就会按原本的用途来使用。
在此之前,自己必须想办法解决妖精仓库的问题,然后把这件事告诉她们,让她们抱持「就算自己不牺牲,学妹们也能平安活下去」这样的肯定,颠覆原本根深蒂固的赴死觉悟。
因此……
「上次说的飞空艇可以搭了。」
从那个豚头族美女口中听到这个通知时,他差点要用撞破天花板的气势跳起来。
所谓的「上次说的」,指的就是走私船。比起费奥多尔来这座悬浮岛时所搭乘的飞空艇,走私船更加注重隐蔽性。单眼鬼本来就很显眼了,而且要是目的地被人知道的话,就没有意义了。
也由于护翼军在这几天加强了港湾区块的警备,所以耗掉了不少时间。但是,现在还来得及。只要还来得及,任何事都会有办法的。他会想办法的。
缇亚忒也好,可蓉也好,潘丽宝也好,莉艾儿也好,他绝对不会把她们送上战场。
「所以说,我们可以准备动身了!」
他冲进房间,高声这么宣布著。
因为连日熬夜,他的情绪格外亢奋。穆罕默达利和妮戈兰两人都吓得肩膀抖了一下,然后看向他。
「飞行的准备已经就绪了。我想在天亮之前出发,请你们做好准备。豚头族会继续支援我们,所以太重的私人物品麻烦抵达目的地后再重新采买──怎么了吗?」
他们两人互看了一眼。
「没什么……原来如此,已经准备就绪了啊。」
穆罕默达利从特别订制的椅子上站起来。
「费奥多尔小弟,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虽然我知道现在时机不对,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趁现在确认你的想法。」
「什么问题?」
「如果现在把悬浮大陆群的安宁与菈琪旭小妹一人的性命放在天秤上,你会选择哪一边呢?」
──什么?
「这是心理测验吗?会说你有性压抑之类的。」
「或许可以说是类似的东西吧,但不会有性方面的结论就是了。」
他想了一下。就只想了一下而已。
「我会选菈琪旭小姐。」
「……我想也是。不过为什么呢?」
「理由有两个。第一个理由,是悬浮大陆群的安宁这种东西都见鬼去吧。这世界还是受到更加明显的威胁比较好,每个人都必须确实经历过恐惧、受伤和备战这些过程,然后学会战斗。否则,那些被硬推去经历受伤和战斗的孩子就得不到任何回报了。我无法接受她们的努力得不到回报。这股愤慨已经深深植根在我心中了。」
穆罕默达利沉默著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第二个理由,是我本来就不会舍弃菈琪旭小姐。把她伤得这么深的人是我,所以我有义务让她──」他在途中把「获得幸福」这几个字吞回去。「──不再受到伤害。这股决心也已经深深植根在我心中了。」
「这样啊。」
穆罕默达利轻轻摇了摇头。
「看来你是有性压抑呢。」
「你刚才有说不会得出这种结论吧?」
「开玩笑的啦。不过,我了解你是什么样的人了。既然你有这么一套明确的行动方针,嗯,那就不需要担心了。」
穆罕默达利露出有点僵硬的笑容,砰砰地拍了拍他的背。他当然是有控制力道的,但感觉每一击都具有足以打垮灰泥墙的威力。费奥多尔的后背痛得要命。
「我也决定好了,小不点妖精们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吧,我不会对她们不利的。」
「……博士!」
费奥多尔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这就是,这才是他一直想要听到的话。
「小妮也觉得这样可以吧?」
他转头询问女食人鬼,而她用有点阴郁的表情──她这些天几乎都是这种表情,可能这才是她的本性也说不定──想了想后,点头了。
「我知道,我会相信学长的。」
「我很高兴喔。」
他们两人的对话似乎有些沉重,甚至能感觉到一股悲壮的决意。然而,费奥多尔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事态终于朝好的方向发展了,这份喜悦让他无暇顾及到这些。
†
不论看见多么耀眼的光明,谨慎周到的准备还是很重要的一件事。费奥多尔要亲眼去确认从藏身处到港湾区块的路径。
在路途当中,无可避免地要从法尔西塔纪念广场旁边走过去。
「……不过,应该不要紧吧。」
这是非常知名的观光景点。由于离港湾区块很近,来来往往的人潮相当多。很多歌剧和映像晶石也都选择此处作为舞台。因为这个因素,对于热爱罗曼史的人来说,这里似乎是个特别的地方,不分种族的许多情侣都把这里列为最棒的约会胜地。
(问题就在这里啊……)
现在已经是深夜时分,太阳西沉,只有街灯发出的微光照亮著世界。除去部分夜行性种族,对大多数人而言,夜晚就是休息的时间。因此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减少了,对于他们这种要避人耳目行动的人来说正好有利。
然而这个地方似乎要属例外。
就算乍一眼望过去,还是马上就能明白。广场的每个昏暗处都有酝酿著气氛的两人组。种族五花八门,有狗、猫、蜥蜴,甚至还看得到鸽子和雕等等。他们明明晚上几乎都看不到东西,前来这里想必要历经一番辛苦,却为了度过充满浪漫气息的夜晚,做到这种程度也甘愿吗?
(他们好像也看不到周遭,应该不成问题吧。)
他在尽可能不去注意周遭的情况下踏进了广场。
如他所料,不论哪对情侣都专注地凝视著彼此的伴侣,理都不理独自一人走路的费奥多尔。没错,幸福这东西就是会蒙蔽视野,使人渐渐看不到许多事物。费奥多尔一边在脑中想著这种别扭的事情,一边迈步前进。
法尔西塔纪念广场的中央矗立著大贤者的雕像。
据说他是将许多在地表受到〈兽〉威胁的居民,带领至悬浮大陆群的传说中的伟人。现在也仍在大陆群的某处,关注著这个世界的未来走向。
「……既然如此,那就别只是关注,应该挺身好好守护才对啊。」
他发完这个牢骚后,立刻对此感到羞耻。
将守护的工作推给有能力的人,还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然后把损失的责任归咎于守护者的能力不足或懈怠。这正是费奥多尔所嫌恶的家伙的一贯思维。
任谁都有自己的理由,有重要的事物,有为此愿意倾其一切奉献出去的某种东西。而这种事情,其他人不知道也是很正常的。
自己打算做的事情该不会其实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在质疑这个理所当然的世界所拥有的,理所当然的存在方式而已吧?他内心甚至还涌上这样的想法,而且,由于他一直心不在焉地想著那种事情,等他发现时已经晚了。
「……咦?」
「……啊。」
就在他面前,有一名少女同样抬头看著大贤者像。
在漆黑的夜色中,那一头明亮的嫩草色头发看上去好像在闪耀发光。
「怎──」
「为──」
他们都张大嘴巴,即将迸出惊呼声──但又同时往前方一跳摀住彼此的嘴巴,才总算避免了这样的事态发生。
他脑中一片混乱。他不知道为什么缇亚忒人会在这里。虽然不知道,但这个距离很不妙。缇亚忒看起来也是一身便服,没有特别经过武装。如果彼此都没有武装的话,他在搏斗上不可能有胜算。
「你──」他差点咬到缇亚忒的手指,便把她的手拉开。「你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啊?」
他不想变成众目睽睽的焦点,因此小声地这么问道。
「那──」他的手指被轻咬了一下,好痛。「那还用说吗?我是追著你过来的啊。」
缇亚忒那边似乎也有相同的顾忌,她也降低了音量。
「……你这次又有什么企图啊?」
你懂的吧。他这么回答。
我是懂啦。她这么回道。
「正好,我现在就告诉你吧。我已经找到了穆罕默达利博士,而且他也答应帮助我了。你学妹们的性命已经不在护翼军的掌控之下了。」
「骗人。」
缇亚忒睁大了双眼。
「咦,可是我听说带著那个大叔逃走的是妮戈兰耶。」
「她现在也和我们在一起。事由我都知道了,而且她也愿意帮助我。」
他鼓足劲继续说:
「你们已经没有战斗或是赴死的必要了。不对,我会让这些必要消失的。」
「……你真是个笨蛋,实在是蠢到无极限的大笨蛋。」
缇亚忒像是感到傻眼似的,又或者说是打从心底感到无言,叹出了特大的一口气。
「反正,事情就是这样。」他的视线飘往其他方向。「你们必须听凭军方命令的理由很快就会消失,你、可蓉、潘丽宝和莉艾儿都不用跟〈第十一兽〉战斗──」
「嘘!」
突然之间。
缇亚忒飞扑了过来。
这是组合技的一种吗?他全身反射性地紧绷起来,但与他预想的相反,缇亚忒的双臂绕到他的背上,将他拥了过来,简直就像是情侣之间的拥抱一样。
「等等……咦……欸?」
「嘘!」
由于他们彼此身高没有差多少,所以现在就变成嘴唇贴在彼此耳边的姿势。缇亚忒的急促呼吸掠过了费奥多尔的耳边。
「有人在巡逻。」
听她这么说,他便注意了一下周遭。的确,有几个即将踏入广场的气息,而且每一个似乎都有佩剑,身上也挂著火药枪。至少不像是来这里和恋人享受幽会时光的模样。
「护翼军?」他小声问道。
在法尔西塔纪念广场里,互相拥抱的情侣等同于背景。因为不会遭人起疑,所以这种当机立断的小技俩可以说相当妥当。然而就算是演技,但为了伪装甚至愿意抱住一个不喜欢的男人,这究竟是怎样?
「他们加强警戒了,神经绷得很紧,不会放过任何风吹草动。第一师团的方针和第二师团及第五师团不同,已经把你的通缉令发布出去了,空白处还写著『负伤状况不计』。你要是现在被抓的话,我想事情可能会有点不乐观。」
「具体来说呢?」
「审讯室里会发生不幸的意外。」
……这确实是有点不乐观。
「你觉得这样好吗?」
「不好啊,就是因为不好,我才会这么做不是吗?明明是为了抓你才来到这个城市的,现在却在做帮助你逃走这种事。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么,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有脚步声。
在附近停住了。
费奥多尔暗叫一声不妙,连忙将双手绕到缇亚忒背上,就这样有点用力地抱住她。缇亚忒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紧张,全身震颤了一下。
「抱歉,感觉对方好像起疑了。」
「我知道。」
他们现在变成了紧紧抱住彼此的姿势。
他知道缇亚忒正在微微颤抖。虽然她装作在开玩笑的样子,但可以察觉到在她小小的身躯内,其实是在压抑著恐惧。这个女孩子现在仍隶属护翼军,亲眼见到护翼军的现状,而她这几天下来,究竟都看到了些什么,感受到了什么,又在害怕什么呢?
「太好了。」
他从缇亚忒这句小声的话语感受到她的放心之意。
「你看起来很有精神。总觉得每一天都有不得了的事情发生,所以我有一点害怕,想著你会不会受了伤……会不会已经死了。」
「你的意思是,能抓我的只有你,绝不能让给别人吗?」
「不要开玩笑,我可是在讲正经话。」
他被骂了。
「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情啊?」
骂完他之后,缇亚忒顺便用说教似的口吻低声说道:
「你明明就没有多强,也没有什么一定要救我们的道理。为什么你要做这种危险的事情啊?」
「我很强,而且救你们的理由要多少有多少。是说,这类话题已经讲得够多了吧。再次确认彼此是平行线这种事情,我可不太喜欢啊。」
「但是……你也有可能会改变主意啊。」
「不会的。就算会的话,也只限于你们先改变主意的情况下。如果你们所有人现在立刻去提出改善待遇的诉求并且罢工的话,我也会改变我的做法的。」
「那个,我们是兵器,不是军人耶。」
「不管哪里的劳动法都没有规定兵器不能罢工啊。」
别想说这是无理的狡辩。
兵器光是能够自发性行动就很不正常了,而且她们是处于法外状态。不在法律保护之下的人却要受到法律束缚,这根本不合道理。
他稍微松开拥抱,用双手捧住缇亚忒的头移到眼前。
然后让彼此四目相交。
「我就是看不惯你们的生存之道。所有不珍惜你们的事情都让我很火大。你们本身也不例外──」
耳边传来脚步声。
正在接近。
是一名护翼军士兵。不知道他只是碰巧走到这里来,还是精准地怀疑起他们了。
必须伪装成情侣才行。费奥多尔这么想著。
眼前的缇亚忒的脸庞看起来似乎有些紧张。
她的眼眸动摇著。
「──」
他的嘴唇贴近了。
彼此的吐息交织在一起。
在这个极近距离之下,少女闭上了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做出了什么样的行动。
不知为何,他的脑袋一片空白。
「……你对我做了什么?」
缇亚忒那像在闹脾气的声音将他唤回神来。
只见脸颊微赧的少女一脸不满地嘟起嘴。
「咦?奇……奇怪?我刚才……」
在短短数秒之间,身体脱离了理性的掌控。他的身体自作主张地跟随著欲望行动。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这是在法尔西塔纪念广场的大贤者像前,传说互相钟情的两个人在这里许下爱的誓言的话,就能受到保佑,获得五年的幸福。」
──这么说来,他好像也有听过这样的事情。虽然很浪漫,但目前还没有科学根据,所以应该只被当作是迷信那一类的东西。
「你该不会很习惯这种事吧?」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没有生气啊。」
「又没什么……」她微微移开目光。「如果不是跟喜欢的人做这种事情的话,就不算数了吧。」
「这样没关系吗?」
「不这样想的话,我现在就想立刻把你掐死。」
好吧,就当作是这样子好了。
说起来,这个女孩子──他想到了这件事──一直憧憬著学姊。那个学姊非常强大,非常完美,而且将生命燃烧在非常浓烈的恋情上。她应该也很希望自己能够和某个出色的男性一起度过这样的时光,然后在此处和那个人许下爱的誓言,细细品味五年间的幸福。
而这样的梦想,大概在刚才被他玷污了。
「菈琪旭过得还好吗?你们在一起吧?」
她换了话题,费奥多尔则轻轻点头应声是。
「……只是感觉不太一样了。」
「这样就好,你要好好珍惜她喔。她这个人有一点怕寂寞,要是落单的话,她一定会哭的。」
她说到这里,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
「色色的事情要适可而止喔。」
她补充了一句很多余的话。
「不会做啦!为什么你这时候要突然表现得很像体谅子女心情的父母啊?」
他低声叫道。虽然很难,但他实在不吐不快。
「这是因为,虽然我不是她的父母,但我是她的姊姊呀。」
缇亚忒只比她早几个月诞生而已。这一点小事让缇亚忒昂首挺胸地引以为荣,并且也主张自己要有相应的爱的权利。
「如果有坏家伙朝她伸出毒手的话,我当然不乐见。但是,我不会连可能是她所期望的事情都去干涉。妹妹的幸福是第一优先,其他事情我可以忍著。」
这也实在是用心良苦呢。
巡逻人员的气息慢慢远去。
他们放开对方的身体。一阵风刮过去,残留在肌肤上的温暖立刻消失无踪。
只有嘴唇还隐约留著一瞬间的柔软的记忆。
(──如果不是跟喜欢的人做这种事情的话,就不算数。)
如果要这样的话,那就当作是这样好了。然而,不管算不算数,这件事依然还是无法在短时间内忘记的。至少对他来说是如此。
……缇亚忒那边的情况就不得而知了。
缇亚忒举起了拳头。
「绝对粉碎父爱之拳……」
这神秘的一拳挥得软趴趴的,凝聚的力道看起来弱到连鸡蛋都打不破,就这样轻轻地戳在费奥多尔的胸膛上。
他当然不痛不痒。
「……果然是不行的啊,嗯。」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作过的梦而已。」
缇亚忒说出这个虚无飘渺的回答,然后视线看往不知名的远方。
「好冷,我回去了。」
她迈开步伐。
「我刚才说的都是真的。你们的学妹可以在军队以外的地方接受调整。你们已经没有必须勉强自己战斗的理由了。」
他追上去和她并排在一起。
「就算是这样,但只有你一人这么说也很难让我相信,再说……」
一阵短暂的沉默。
「……再说什么?」
「唔,没什么。比起这个,虽然这次放你一马,但下次追到你时,我一定会把你抓起来的,给我记著啊。」
她伸出食指用力地指著他。
「……不好意思,我不会跟任何人约定下次再见。我已经做好这个决定了。」
他抓住她的食指,移到其他的方向。
「我管你要不要,老老实实地跟我约定下次要被我抓吧。」
缇亚忒哼了一声,不知怎地讲得好像很了不起一样。
「你啊,稍微仔细点听人说话,尊重一下别人的决定好吗?」
他们就这样互相开著玩笑,往广场的出口前进。
费奥多尔突然想起一件事。
就是之前提到的,互相钟情的两个人在这里许下永恒之爱的誓言,就能获得五年的幸福。
虽然他对于五年过去后,所谓的永恒又会如何流逝下去这一点有些许兴趣,但重点不在这里,而是那五年之间的幸福。他在想,不知道那具体来说是代表著怎样的一段时光。
(最起码──在那五年之间都不会上战场然后大爆炸吧。)
如果这个解释没错的话,那么他刚才可能满可惜的。只要用诡辩之类的硬掰彼此互相钟情,再用演技之类的许下永恒之爱的誓言,缇亚忒不就能获得幸福的五年了吗?
(……不可能有这种事吧。)
他甩掉这些妄想。
「那下次见喽!」
缇亚忒活力十足地举起一只手这么说道。
「嗯,下次见……」
由于他脑内一隅还残留著一点点的妄想,所以他反射性地举起一只手,约定再见的话语就这样从嘴巴溜了出来。
他暗叫不妙,连忙用手摀住嘴巴,但已经来不及了。只见缇亚忒露出满意的笑容后,直接转过身,跑进夜晚的街道离开了。
「唉……可恶,中招了。」
他摀著嘴抬头望天。她总是像这样打乱他的步调,让他没办法继续维持自己所想要的那个自己。
「所以,我才讨厌你啊。」
†
那一晚,费奥多尔回到藏身处时。
屋内没有任何人影。
他没料到会这样。难道是姊姊找上门来把人带走了吗?还是护翼军闯进来把人绑走了?又或者是妮戈兰把人吃掉了?
然后,他很快就知道以上全都不是真相。
有一封信摆在桌上,正面用优美的字体写著「给费奥多尔」,背面则谨慎地印有蜡封,代表还没有人开过这封信。
费奥多尔用拆信刀把蜡封割开。
接著拿出里面的信纸浏览一遍。
『致费奥多尔‧杰斯曼先生──』
这几个字的字体小巧娟秀,不知道用那个巨躯和粗手指要如何才能写出这种字体,总之这封信的内容从这段文字开始。
『刚才所说的话并非虚言。为了妖精仓库孩童的未来,我们打算去做我们力所能及的事情。感谢你迄今为止的诚意与善意。并且,希望你能够在适合你的战场赢得胜利。』
他重读了好几次,但信的内容和文意都没有丝毫改变。
就算打开窗户看看街上,当然也没有看到那个庞大的背影。
「是吗……他们采取了自己的方法啊。情况都进展到这一步才来这招,让我有一点意外啊。」
他背靠著墙,失望且疲惫似的喃喃说道。
这样的发展并非完全在他的预料之外。不过,正因为到目前为止的路程都走得很顺畅,所以他也确实希望这条路能够尽量安安稳稳地走到最后。
然而实际上,穆罕默达利依照自己的意思开始行动了。他不再任谁拉著自己,老是因为罪恶感而颤抖著缩小身体……不对,还是很大。至于改变他的原因是什么,费奥多尔无从知晓。
「真没办法啊……」
无论状况产生什么样的变化,他的目的始终如一,该做的事情也没有改变。不管怎么说,他刚刚才对缇亚忒打过包票,说已经确定那些妖精学妹不会有事了。他不想,也绝不能让这句话变成谎言。
看到菈琪旭平安无事地在隔壁房睡觉后,他稍微松了口气。虽然他完全不认为那两人会加害这个女孩子,但还是有可能会把她带走。既然那两人没这么做,就表示他们接下来有某种程度上挺身涉险的打算。并且,今后……或者只是短期内……要把这个女孩子托付给费奥多尔‧杰斯曼这样吧。
「感谢你迄今为止的诚意与善意……吗?明明都活那么久了,也跟我姊打过交道,真是个不懂世间险恶的大叔啊。堕鬼族的诚意与善意哪有可能是真的。」
没错,这样的发展并非完全在他的预料之外。像是遭到背叛、估算失误和计画失败这些事情,他不可能没有列入计算之内。因此,他当然已经准备好下一个手段了。
这是为了因应没能顺利从这座城市逃脱的情况下,所准备的次善之策。
这个状况还不算最糟。尽管他没有自信能进行得很顺利,但只要妥善行事的话,一定能得到很大的回报,甚至比脱逃计画成功还要来得更加丰厚。不过老实说,他真的没有自信能进行得很顺利,内心也是冷汗直流。
是的,既然没办法逃脱的话,该走的路就只有一条了。
据说五百年前,远在下方的地表开始遭到毁灭。
人族灭绝,古灵【Elf】灭绝,土龙【Morrighan】灭绝,龙【Dragon】灭绝。在此之后,非属以上的其他种族也想尽办法活下去,继续苦苦挣扎。在这当中,还是有许多生命消逝,许多种族消失。
即使被指引了通往悬浮大陆群的道路,情况也没有受到多大的改善。毁灭依然如影随形。无论是谁,一旦停止为求生而挣扎的脚步,在那个瞬间,死亡使者那骨瘦嶙峋的手就会搭在其肩上。
不论是谁,现在都在这样的世界里生活。
不论是谁,现在都在这样的世界里挣扎。
他斜眼看著玻璃窗上映出的那个黑发青年。
由于角度不好,他看不到他的表情。
因此,费奥多尔勾起嘴角,自顾自地笑了。
「挺身应战,把一切都夺取过来。」
他立定决心,说出了自己的使命。
3. 交缠的两名少女
原本朦胧的意识忽然清醒了过来。
与此同时,混乱占据了她的身体。
这里是哪里?
我是谁?
环顾四周──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场所,应该说,这是个连用场所来称呼都不知道对不对的地方。从前后左右到上方,都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无明黑暗。在这片黑暗中,四处都散落著某种类似白色陶片的东西。那样的白色会依据角度的不同,变幻为七彩的颜色。在这个完全找不到一丝光源的世界里,不知为何只有那些东西看得相当清楚。
而看样子──她所站立的地方,就是那些陶片中的其中一块。
纯白狭窄的平地,占地约莫有一间宅邸的大小。
「这个……是梦吧。」
她肯定地喃喃说道。这幅景象实在太偏离现实,也因此才是一个明显易懂的清醒梦。
她有很多在意的东西,不过她打算先把掉在脚边的一块陶片捡起来看看,于是伸出了手,指尖碰触到陶片。
──菈琪旭,快点快点,快过来呀!
她反射性地缩回了手指。
她听到了声音。不对,是脑海中重播了情景。她好像看到有著嫩草色头发的稚嫩少女,在森林中不断挥著手。刚才那是什么?就算她想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刚才碰触到的那块陶片已经在她面前如同沙子般坍塌,被地面──应该说是脚边的其他陶片──给吸了进去。
她触碰另一块陶片。
──咿嘻嘻,先抢先赢啦!
她看到另一名稚嫩的少女大张著嘴咬下一口面包。
她触碰其他陶片。
──哈哈,这种反应也真的很有你的风格。
又有一名稚嫩少女一脸开心地奔跑。视野随著她的背影追逐,同时有小小的拳头出现在视野角落。
下一块陶片……她在触碰前就收回手了。
她明白了几件事。这些全部都是「菈琪旭」的记忆,是名为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的妖精兵,从小时候开始累积起来的时光。在记忆中见到的缇亚忒、可蓉和潘丽宝这些少女,都是菈琪旭的重要朋友、家人、同事以及伙伴。
「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吗?」
这应该是她的名字。当没有名字与过去的她蹲在雨中时,向她伸出手的费奥多尔把这个名字告诉了她。而且,在那前后遇到的其他人,也都是用这个名字来称呼她──不对,是称呼这具身体。
她就是菈琪旭,只不过是因为过度催发魔力导致失去记忆(似乎连个性都有小小的改变),她依旧是过去如此被称呼著的妖精兵,这个事实不会改变。她一直这么相信著,也很想这么相信。不知费奥多尔知不知道她的内心想法,他也始终把她当作菈琪旭来看待。所以,她才能放下心来。
然而,如果这个认定是正确的,那么,亲眼看到那个「菈琪旭」的记忆时,为什么她完全没有一丝怀念的感觉呢?简直就像是在看陌生人的日记一般,心中涌起的只有罪恶感,怎么会如此。
「大概……是我多心了吧。」
她环顾四周。
可能到目前为止只是连续发生了不好的偶然而已。她看到的记忆,都刚好跟现在的自己难以连接起来,所以才不太能理解。只要找找看的话,一定会有记忆可以让她切身感受到这就是自己的过去。她如此相信著,然后张望四周。
「……那个……是……」
找到了。
有一块格外大的陶片在稍远处浮著。而且恰恰有几块颇大的陶片连成了一条类似楼梯的道路。虽然多多少少需要用到比较高难度的动作,但也没有展开羽翼的必要。
她看到那块陶片后,不知为何就知道那和其他陶片、其他记忆不同。她可以肯定触碰到那块陶片所苏醒的过去,一定和自己这个人格有直接关联。
她正要走过去靠近它──的瞬间,袖子被拉住了。
转过头后,她看到一个闪耀著光辉的模糊人形。
她眯起眼睛确认对方的模样。人形的身高很矮,头发的颜色──虽然本身在发光,不太好辨识,但应该是明亮的橙色。年纪大概十五岁左右,而且总感觉有在哪里见过,应该说,那就是她这几天每天早上在镜子里看到的脸庞。
「……菈琪旭。」
她坦率地叫出了那个名字,坦率到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光芒变弱。
一个表情似是感到伤脑筋,又似是在害怕什么的少女显露出样貌。她看起来既温柔又脆弱,给人一种很想保护她的感觉。不过,却也能感受到她身上有著不可思议的包容力,令人觉得周遭的每个人一定都是反过来被她保护的。
「没错,就是你。」
她肯定这个女孩子就是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本来的样貌。是费奥多尔珍视的那个人,缇亚忒、可蓉和潘丽宝亲昵共处的对象。而且,她和站在这里的自己多半是不同人物。以客观的角度将这副样貌当作别人来看之后,就能够清楚明白这一点。
她接受了这件事的同时,看了看眼前这名少女似乎感到很悲伤的表情。
「……为什么是你露出这种表情啊,真是的。」
想哭的应该是她才对。这个「她」,这个没有菈琪旭的记忆也毫无关联的「某个人」,现在又再次失去了一切事物,包含名字,包含从别人口中听到的过去……甚至连受到费奥多尔珍视的理由也没了。
他应该知道这些事情吧。还是说,他也不知道呢?不管是哪一种,她都不会感到惊讶,但不管是哪一个都让她觉得很落寞。
「好!」
明白这些之后,接下来该做的事情当然已经决定好了,就是去确认那块毫无疑问一定跟她有关联的陶片内容,让自己觉醒。然后,她就能堂堂正正、抬头挺胸地以自己的姿态站在他面前了。
就在她打算前进时,她的腰被用力抱住了。
──不不不不行,你不可以过去啦──
她感觉自己好像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哎,够了,放开!为什么你要阻挠我啊!」
她压住菈琪旭的头想把她扯开,但菈琪旭抵抗的力气比想像中还要大。
「这有什么关系?我啊,跟你不一样,是一无所有的人。如果菈琪旭是你的名字的话,那我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了。」
要说她内心有什么强烈情感,就是对费奥多尔的信赖了。但就连这个,都是他用自己的能力灌输到她这颗近乎空白的心灵里的。这样一来,比察觉到这股信赖前更早拥有的情感……真正从一开始就存在她体内的,就是那股无处可消解的憎恶之火了。
无论什么都行,她想要拿回可以带著自信说是自己的所有物的东西。
「抱歉了!」
她竭尽全力地甩开了菈琪旭。
接著,她狂奔起来,把好几块陶片当作踏板跳上夜空,一口气接近目标的陶片,朝它伸出手。
──不行──
她不理会背后传来的制止声,不对应该说是意念,然后──
『熊熊燃烧的火焰』
那个从指尖流进了体内。
「咦……」
和刚才为止没有什么不同,指尖触碰到的陶片失去形状,化为过去的记忆溶解了。要说有哪里不同的话,没错,这并不像在看别人的日记,她甚至能肯定这毫无疑问是自己原本拥有的东西。
『悲鸣不断』『看不到星子的黑暗』『烧毁的遗骸』『后悔』『憎恶的眼神』『强烈的祈祷』『不可取代的目的』『无明之夜』『曾为挚友的她』『缠上脚踝的无数只手』『没有传达到的祈祷』『不被理解的愿望』『边笑边燃烧坠落的孩子们』『掉落深不见底的洞穴』『单眼鬼在喊叫著什么』『在耳畔回响的声音、声音、声音』『最古老遗迹兵器的一击』『想要归返的强烈心情』『无边无际的灰色沙漠』『织光的第十四兽』『心在燃烧』『燃烧』『燃烧』『燃烧』
彷佛决堤一般涌进──不对,是从她的内侧复苏了。那是一块块如断片般,不知是否该称之为记忆的模糊意象碎片。那庞大的数量再加上彷佛要冲洗自我一般的势头,朝她席卷而来。
她马上就后悔刚才为什么要无视菈琪旭的忠告了。菈琪旭是知道的,在那个陶片里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扭头看背后。只见菈琪旭露出彷佛随时都要哭出来的表情,正要往她奔跑过来。对不起。虽然她脑中浮现的是这三个字,到了嘴边却是『不断回响的祈祷声』『交缠的指尖』『将被捆起的愿望束缚之物』『被暴风雨的云吞噬』『坠落沉没』『沉没』『沉没』『沉没』──
†
──她睁开眼睛。
心脏跳得飞快,像是随时要破裂一般。
「……我……」
她隔著衬衫按住胸口,拚命地调整呼吸。
「我这……」
呼吸和心跳都随著时间一点一滴地平复下来。
但是,唯有内心的混乱没有那么简单消退。
「我这……究竟……」
那个意象的奔流到底是什么呢?如果那个真的就是她过去的记忆,那么,「过去的自己」又是什么样的家伙?究竟是好的、坏的、有害的,还是……
在只有两人的餐桌上。
「我可以在你身边待到什么时候?」
她向费奥多尔这么问道。
这是她目前为止从来没问出口的第一个疑问。
少年偏起头,神色复杂地想了良久。
「直到你对我感到厌烦为止吧。」
「也就是说,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是吗?」
「啊……呃,如果照字面意义解读,不追究背后涵义的话,就是这样,知道吗?」
他在害羞。
这个表情出乎意料地可爱,她不禁嗤笑出声。
她有个强烈的想法。这个人非常珍视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所以她也受到了珍视。他支持著她,也让她支持他。
她觉得坦率地为此感到高兴,接纳这样的事情也无不可。只要她真的曾是被称呼为那个名字的少女的话。
「…………」
的确,在梦中接触到的那个她,感觉和这个少年是很登对的。那是个适合爱人也适合被爱的女孩子。费奥多尔这个人从各方面来说都很不坦率,所以她真的非常适合当他的伴侣。
反观自己。
把那种东西隐藏在体内的自己这种……怪物,又是如何呢?
「你不觉得我很危险吗?」
「我知道啊,但事情都到这一步了。」
他爽快地答道。
他是发自内心这么觉得的吧。他可是不仅没有远离有爆炸危险的妖精兵,甚至还带著她来到这里,因此他说的话没什么好怀疑的。当然,他脑中所想的「危险」的具体内容,应该和她所恐惧的东西是不一样的,但也不能因为这样就推翻他心中的爱以及其宝贵性……她是这么觉得的。她想要这么觉得。
「菈琪旭小姐?今天早上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没什么。」
她摇摇头。
「穆罕默达利博士他们展开行动了。从现在开始,长久以来被视为秘密的东西应会接二连三地被揭开,我们也会变得有点忙碌。如果你的身体状况不好的话……」
「就说了没什么啦,太过纠缠不休的男孩子可是会被讨厌的喔。」
「唔。」
虽然费奥多尔也不可能真的会担心自己被讨厌,但不管怎样,他还是把更多追问的话语吞回喉咙里去。
没错,现在就依赖著这个少年的温柔吧。
他想要的应该是菈琪旭。但是,事实是现在待在这里的人是她。直到被他拋弃时为止,她都会站在他身边,成为他的助力。
自己一定是个罪人,光是存在著就该受到责难。所以事到如今再多加一两条罪名也无所谓。没错,现在顶著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这个名字的少女,暗自在心中下定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