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三七轻小说 > 角川文库 > 末日时在做什么?能不能再见一面? > 「回首时曩昔已远」-age of scarlet scars-

第六卷 「回首时曩昔已远」-age of scarlet scars-

1. 现代,费奥多尔与黑玛瑙

「也就是说,你是〈十七兽〉之一……没错吧?」

问出这个问题后,那家伙就「哈哈!」地笑了。

闪烁著诡谲金芒的眼睛,已经对这个问题给予比任何话语都更为明确的解答。

费奥多尔‧杰斯曼也笑了。

「──这样的话,我们重新打个商量吧,黑玛瑙【Black Agate】。」

他确定自己中了大奖。

位于视线前方的,是民用自走车……还有映照在车窗玻璃上的黑发无徵种。对方的脸上浮现著不怀好意的笑意,右眼则闪烁著怪异的金色光芒。

这家伙是〈十七兽〉之一。

威胁著悬浮大陆群【Regulu Ere】的存在;将黄金妖精逼上战场的元凶;万物的破坏者;在这个世界所能想像到的一切事物中,是最不可理喻且强大的暴力之象徵。

费奥多尔认为这是最险恶的凶牌,也是最强大的一张底牌。

目前在科里拿第尔契市发生的一连串事件中,自己不是当中的主角。尽管他觉得自己算是满接近核心的,但并不是亲手制造出状况的人──并没有处于能够直接触及希冀之物的立场。为了处理这样的状况,他首先需要的就是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力量,因此──

欢喜与紧张几乎快令他的心脏裂开。

他拚命地压抑住随时都会颤抖起来的嗓音……

「能不能把你的力量借给我呢?我要让悬浮大陆群坠落。」

费奥多尔说出这个提议──

『我才不要哩。』

──嗯?

对方立刻回答。但是,那样的回答太超乎费奥多尔的预期,所以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理解过来。

「你刚才说什么?」

『就是我不要啊。为什么我非得做那种事不可?』

对方露出既挑衅又欠揍的表情。

「──喂~?」

接著,比镜面还要靠近得多的位置,就在费奥多尔的眼前,有只小小的手掌挥动著。

「你累了吗?」

他转头一看,发现缇亚忒半睁著眼,眸中充满了像是感到傻眼、怜悯还有难以接受的情绪,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瞧。

「你果然太勉强自己了啦。虽然我知道你会说现在不是做那种事的时候,不过一码归一码,还是要稍微休息一下啊。」

不是这样,他刚才并不是在跟因疲倦而产生的幻觉对话。尽管他脑中浮现出解释的话语,但仔细一想,他这样本来就很类似在跟因疲倦而产生的幻觉对话,也就是说,他找不到反驳的说词。

「呃,不是你想的那样啦。」

「我明白,我全都明白,好吗?」

缇亚忒温柔地重复道。她绝对什么都不明白。

我是谁?费奥多尔‧杰斯曼如此思索。

他是隶属护翼军的四等武官。曾经尝试造反,结果事迹败露,变成遭到通缉的逃犯。从社会大众的角度来看,费奥多尔‧杰斯曼不过就是这样的人物罢了。单纯只是一个企图做坏事却失败的小人物。

不过,他本质上确实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至少不是勇者或英雄那种傲视群伦的生物。

假设「正义打倒邪恶让所有人得到幸福」是故事的王道,他绝对不是立于所谓「正义」的位置。他不会为了某个素未谋面的人或是该守护的规范及道理而赴往战场。

尽管如此,他姑且还是有愿望的。

他有目标,有想要获得的东西。

虽然可能会被嘲笑,可能没有人相信,但就算是他,也曾经期望著一个所有人都能获得幸福的世界;他也曾经认真地思考过可以达到这个目的的方法。

就像是姊夫期望过的那样,还有姊姊嘲弄过的那样。有一段时期,他想过自己或许也能为了绚丽的世界做些什么。

当然,他很明白。他没办法去珍惜某一个人,也没办法陪伴在其身边,他没有那样的资格。因此,现在的费奥多尔不打算追求那种放纵的事。

过去的愿望改变了形式,言词也有所变化,唯独心情继承了下来。

现在的费奥多尔,只考虑著她们的事。

在镜子那端。

『抱歉让你出糗啦。』

万物的敌人──〈兽〉咯咯笑著。

距离地表崩毁已过了五百多年,关于〈兽〉的相关资讯依旧匮乏,研究进度简直慢得可怕。针对〈兽〉撰写的论文本身倒是很多,但实质上来说几乎都是创作故事,通篇充满作者的想像。而那种〈兽〉现在却说著大陆群公用语,还能表现出情感。换作是历史学者,看到这幅情景大概会晕过去,但费奥多尔并不是学者。

「真的被你害惨了。」

费奥多尔用不满的表情抱怨。

他暂时离开了昨晚之前所使用的藏身处,住进新找到的旅店。

原因在于,他不想再被姊姊掌握住自己的动向。尽管这样不便和消失的菈琪旭及「斯帕达」取得联络,不过彼此之间本来就有必要隔开距离──正因为菈琪旭如此判断,才会变成现在这样。一时半刻联络不上应该不至于造成问题。虽然胸口深处会感到刺痛,但他现在全身上下无处不在发疼,所以可以不去在意。

缇亚忒应该已经在隔壁房间睡著了。晚上准时睡觉,早上准时起床,从不熬夜。大概是经过纪律格外严实的教育,身为黄金妖精【Leprechaunm】的女孩子都很习惯这样的生活模式。

「再说,为什么你要拒绝啊?〈兽〉不就是要击坠大陆群吗?」

『暂时歇业中啊。』

这是怎样?所谓的〈十七兽〉就是不讲理的象徵,天灾的极致,本能的根本处深植著死亡与破坏,照理说应该任何道理都讲不通才对。虽然不知道出于什么原由,但他根本没听过竟然有〈兽〉会主张自己的存在理由正「歇业中」。

……不对,仔细一想,他正在听取〈兽〉的说法,这种状况本身才是前所未闻的超乎常理吧。

「我说你啊,真的是〈兽〉吗?」

『对啊,我是不折不扣的〈叹月的最初之兽【Chantre】〉的亚种。不过,在各种因素交织之下,可能跟你想像的不太一样就是了。』

黑发青年看似没劲地说道,但意外地直率。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能够沟通的〈兽〉。」

『哦,不对,你似乎有点误会。』

对方摇了摇手指。

『原本的〈叹月的最初之兽〉单纯是由本能与冲动结合而成的。别说沟通了,根本连你们所说的自体自我都没有。』

「啊?」

费奥多尔不禁露出「这家伙在说什么?」的表情。如果对方连意志和自我都没有,那他现在究竟在跟什么东西对话?

这并非谎言,也不是在开玩笑喔──那家伙这么说道。

『若论我本身,就是刚才所提到的那种东西,但在涵盖我的情况下,还有个活了一遭人生的男人存在。当我被你的眼睛拉出来时,那家伙的知识、经验和人格之类的都跟著一起出来了。所以说呢,我在你眼中的样貌以及你所听到的话语,本就不是属于〈兽〉的部分,全部都是借来的。』

他用拇指轻轻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所以你才会不想破坏这个世界吗?」

『不,这是两码子事。威廉那家伙──我刚才提到的搭档,或者该说是半身吧──说过,要找碴的话,也要先看清楚对手的脸,所以我只是想在逞凶之前,好好见证你们的生存之道。而且……』

他微微勾起嘴角。

『看样子,就算我什么都不做,你们之后也会自取灭亡吧?』

费奥多尔无言以对。

「也就是说……」费奥多尔忍著头痛,努力挤出话语。「在我脑中的〈兽〉,暂时只是个来看热闹的,如同字面意义的头痛根源?」

『哈哈,你真会形容耶。』

被笑了。

费奥多尔觉得不甘心,便也「哈哈哈」地笑了回去,但他内心根本笑不出来。现在这种情况本来就没有余裕和时间了,只要是能够利用的东西,不管是什么他都想拿来利用。

不晓得对方是否知道他的想法,只听对方又道:

『啊──不过呢。』

青年的脸上依旧带著一抹贼笑,并且稍微探出了身子。

『如果你愿意讲出真话,我还是可以考虑借给你力量的。』

「什么?」

『你说要「让悬浮大陆群坠落」没错吧?虽然不能说这句话彻头彻尾就是个谎言,但也不是你的目的吧?其实你另有目标,而且即使威胁到悬浮大陆群也要实现。』

费奥多尔的身体震颤了一下。

正如对方所言。

费奥多尔至今讲过好几次要让悬浮大陆群坠落,不过那当然是一种手段。他要利用这种规模的破坏来达成另一个目的。比如说,他之前对菈琪旭提过「为了改变住在天空的人们安于现状的温吞想法,而要削减悬浮岛的数量」之类的,就是他的目的。

这个目的,在他谋反的事迹败露,被护翼军抓起来的那一夜就放弃了。

现在的费奥多尔怀著稍有不同的目的,并且打起这样的旗帜。

「──我想要尽一切力量,改变这个把所有战斗都寄托于菈琪旭小姐她们,只凭弱者太弱小这种理由,就把痛苦硬是加诸在强者身上的世界──」

『不是吧。』

被否定了。

『与其说不是,应该说是跟真话有落差吧。虽然我不知道你本身有没有自觉就是了。』

「我没说错,我确实是──」

『如果只有这样,你就不可能利用那个叫佶格鲁的猪人,将妖精的调整技术散布出去了。让妖精作为兵器普及化,这跟你刚才所讲的目的完全相反吧。』

「这是──」

他支吾起来。

这个幻觉混蛋竟然连这种事都一清二楚吗?

「──这不过是为了让他出救急金的权宜之计罢了。我跟他并不是相互信赖的伙伴,时候到了自然会舍弃掉。」

『又说谎啊。既然打从一开始就打算要舍弃,其他更周到的吸引手段要多少有多少。再说,你要做的是改变世界的长期计画吧,怎么可能会有不需要强力赞助者的时候?』

这是怎样?

这头〈兽〉想说什么……不对,是他到底想揭穿什么?

『你想守护那些小不点,唯独不希望她们赴往战场,不愿她们被当作兵器来对待。是啊,确实每一个都是你的本意,起码表面上是,然而──』

「你又知道什么!」

不知不觉间──费奥多尔已经激动了起来。

他用连自己都吓一跳的声音大吼著。

「只懂破坏的〈兽〉,一个连自己的心都没有的家伙,又知道些什么啊!」

『我当然什么都不知道喽。我所能做到的,也只有像个看热闹的民众瞎推测罢了。所以才会像这样跟你对答案啊。』

他的目的。

本来打著的名义是「大幅拔除悬浮岛的数量,煽动所有生存者的警戒心」,而这只是在追随姊夫所崇尚的理想。虽然他认为自己抱著必死的觉悟在实践这件事,但其实没有。失败后被打入大牢的那一天,他意识到了这一点。

能做的事他都做了,毫不松懈地全力冲到最后,结果还是失败了──对此,他的内心深处反而松了口气。

这本来没有什么好哀叹的。即使尽全力也没成功的经验,在今后的人生会是很强大的武器──像这种积极正面的解释要多少有多少。如此转念,就能将至今为止累积起来的一切都笑著放弃。当时的费奥多尔就是试图这么做的。换作是还没遇到缇亚忒等人的费奥多尔,应该就再也找不到重新振作的理由了。

被带离那个地方后──费奥多尔得出了两个答案。

其一,是想要设法改变那些妖精的处境。他心中焦虑,觉得不能就这样放著那些温柔的少女不管。

至于另外一个答案。

──爸爸!

当时,在咬牙逃离蓝发幼孩莉艾儿的声音之际,他得到了结论。

「既然你知道这么多的话,应该已经很清楚答案了吧!」

他并没有明确的自觉。因此,他接下来要说的这句话,当然是迄今为止从未说过的。

「我这个人就是没用!」

这次终于吐露出来了。

「我没办法保护任何人,没办法珍惜任何人!什么也改变不了!连一个约定都无法遵守!所以!」

『我来帮你。』

……咦?

「你刚才说什么?」

『虽然内容我不喜欢,但看来你这次总算不是在说谎了。既然如此,毕竟我承诺过了,那就如你所愿,按你说的将力量借给你──』

思绪与情感全都覆盖在那隐约的笑意之下。他完全摸不透眼前男子的真正想法。

『──话虽如此,我可不是白白借给你力量喔。每借一次,你都要确实付出代价。我想想,第一次你会受到肉眼看不到的伤,下一次会失去身体的一部分,再下一次就是最后了,你会整个人消失不见。这样如何啊?』

他认为这番话恐怕不是在威胁。

只要借用这家伙的力量,真的会如他所说的赔上自己,但是──

「正合我意。这样的话,我就尽情将你利用到底吧。」

他压抑著激昂的情绪,以乾哑的嗓音如此回答。

无论对方开出怎样的条件都无所谓。他会让对方知道,向堕鬼族【Imp】提出约定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具体来说,你能做到什么?」

『哦,这个嘛,比如说,你看不顺眼的东西都能如同字面意义地化为沙之类的。』

根据护翼军的资料,所谓的〈最初之兽〉,光是在场就能将周围环境变成一片灰色沙原。如果能按自己的意志来运用这种力量,将会是非常不得了的强大武器,不,应该是军事力量才对。

『还有一瞬间驱动你的身体,重现古代人族的体术。』

古代人族的体术──这个他有印象。

之前拿剑跟缇亚忒交手时,费奥多尔的身体擅自行动过。那个时候的他,依循他本人都不懂的术理,重现了炉火纯青的极致武术。如果说那是黑玛瑙所为,很多事情就都说得通了。

「真是大放送啊。」

『没什么,不用在意,我也有自己的考量。所以说──』

不知为何,对方突然在这时候沉下嗓音。

『你可别坏得太快喔。』

「不──唔?」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他原本想这么回答,但说到一半就被一股剧烈的头痛袭击。

话语和思绪一起中断。

自从菈琪旭离开他身边后,慢性头痛的问题几乎是解决了。然而,精神混合所造成的自我崩坏危机当然仍未过去。他与寄生在脑中的〈兽〉对话,给身心带来了超乎预期的负荷。

他用指尖按住渗出冷汗的太阳穴,然后垂下头。

尽快结束这场谈话吧。至于要怎么运用刚才得到最多三次的机会,等换了一个能够静下心的地方再来思考。他如此决定后,再次抬起头──

这一瞬间,他想起一件事。

「小不点……?」

没错。这头〈兽〉的确是这么称呼菈琪旭她们的。

直到现在,他才感到有哪里不太对劲。

说到底,那究竟代表什么意思?费奥多尔想阻止的对象当然是妖精兵,但其中称得上是「小不点」的,只有莉艾儿而已。另一个「小不点」已经不在了。而且正是因为费奥多尔未能阻止,才会导致她消失。

因此这里所说的「小不点」,并不是从费奥多尔的视角来称呼的。

既然如此,这里所说的「小不点」应该就是黑玛瑙的──在进入费奥多尔脑中之前,那家伙自己的称呼方式。

并且,他能想到一个会将她们称为「小不点」的人物。

──用一句话来说明的话……大概就是宠爱孩子的父亲吧。

他没有跟对方直接见过面,只是有所耳闻而已。说起来,那个人五年前就死了,照理来说,他跟对方不可能有任何交集。

听说那个人是无徵种,而且跟费奥多尔差没几岁。到这里为止的特徵都跟眼前这位的样貌相符。没记错的话,名字是威廉‧克梅修二等咒器技官。刚才〈兽〉用来称呼半身的名字,也确实是威廉没错。

──他真的是用真心真意在爱我们。

──那个人比真正的爸爸更像个爸爸。

「欸,换一下话题吧。」

费奥多尔将手边的椅子拉过来,抱著椅背坐下,直直地凝视著镜中的眼眸。

「告诉我更多关于你那个『搭档』的事吧。」

2. 约三十年前,某个灵魂的回忆

黑暗之中,一名少女茫然伫立著。

少女并不是在思考这里是何处。这里哪里也不是,只有破碎的心灵碎片散落各处,是没有轮廓的空洞。直截了当地说,她当这里是在梦境里。

少女也不是在思考自己为何会在这里。每个人都是从自己的内心诞生,透过自己的心灵来连接世界,然后在自己的心中消逝。既然如此,就没有怀疑的余地。

少女唯一在思索的是,自己究竟是谁。

恐怕谁也不是吧。她在空虚的意识下模糊地想著。

当然,一开始并不是这样。在很久以前,她应该确实有属于自己的身分,会思考,会期望,会嫉妒,会憎恨,以一个完整的身分存在于这个世上──她如此认为。但她毕竟处在迷失自己的情况中,自然没什么把握。

照理说,她是经过了心灵破碎、削减、耗损,才变成了现在这样子。

环视自己的内心──虽然并不是指物理上有所动作,但以心情而言就是这种感觉──她就发现周围有光芒在摇曳。

是了,这就是自己坏掉后产生的碎片【Fragment】吧。

察觉到这一点,她突然想到一件事。坏掉的东西无法复原。但是,只要把那些碎片拼凑起来,也许就能够推测出原本的形状了。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在思考著什么,期望著什么,嫉妒著什么,憎恨著什么,或许能因此掌握到提示也说不定。

反正她也没有其他该做的事了。

于是,她便抱著轻松的心情,朝一个光点伸出手。指尖朝具有陶器般不可思议质感的那东西触碰上去。

──给我让开,纳莎妮亚!

──你应该也很清楚吧?真正该打倒的对象是谁!有资格生存的又是谁!

她听到了某个人的吶喊。

或者说,是当时的记忆复苏了。

──那可不是我们能思考的事,爱洛瓦。

那是一段对话。

某人与某人之间的,椎心泣血般的心灵碰撞。

她产生了兴趣。

想要回想起详细的经过。

因此,少女将意识凝聚在光点之中。

那是妖精兵爱洛瓦‧亚菲‧穆尔斯姆奥雷亚【黄金蜜酒】的记忆。

是她在绝对算不上长的妖精兵人生中,奋力奔驰到最后一刻的临终回忆。

起初,她听说只是护卫任务而已。

由于需要紧急运送特殊的遗迹兵器【Dagr Weapon】而准备了高速攻击艇,但遗迹兵器的存在是机密,没办法派出正规战力,因此送来了两只跟遗迹兵器一样属于非正规战力的妖精。

那就是爱洛瓦‧亚菲‧穆尔斯姆奥雷亚以及纳莎妮亚‧维尔‧帕捷姆。

妖精士兵原本是为了守护悬浮大陆群不受〈兽〉侵袭而存在的生物。就算当时局势混乱,将与〈兽〉无关的任务派给她们也实属特例。虽然是特例──但爱洛瓦她们本身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和权限。

「悠哉地跟过去就好了,不就跟放假差不多吗?」

她觉得纳莎妮亚这句话非常有道理。

妖精没有自由。除了被派去与〈兽〉作战以外,她们都必须跟名为仓库的监狱绑在一起。然而,这个任务却不用赌上性命去战斗,还可以见到外面的世界。换个方式来思考,这可是个难能可贵的机会。

于是,爱洛瓦再次佩服起纳莎妮亚了。她明明应该跟爱洛瓦年龄相仿,但即使看著相同的情景,但在她眼里却彷佛是不同的景致。就连爱洛瓦眼中的小石子,她都能发现宛如宝石般的光辉。

旅行途中,她们接获新的命令。

有四艘飞空艇往二十七号悬浮岛的上空接近,她们要前往镇压。据说那些飞空艇伪装成民间输送艇,但内部其实是不折不扣的军用艇,正在运送大量的危险杀戮兵器。

爱洛瓦觉得这件事听上去有点怪,而且派她们去对付〈兽〉以外的对手也不太对劲。然而,妖精兵终究是兵器,没有立场反抗正式下达的命令。如果上头表示这是以最小限度的牺牲来防止发生更大的悲剧,那就更没有反抗的道理了。

爱洛瓦和纳莎妮亚听从命令,遵照指示一起飞上天空,让目标「军用输送艇」以及周围的护卫艇的武装失去作用。

紧接著,护翼军的飞空艇开始炮击。那些已经丧失抵抗能力的「军用艇」喷发著剧烈的火焰,坠往下方的悬浮岛。

这是怎么一回事?纳莎妮亚质问著军方的二等武官。武官脸上不见一丝感情,答说战争需要经过一些麻烦的程序。纳莎妮亚从这句话中察觉到了些什么,她带著悲痛的表情沉默了下来。

另一方面,爱洛瓦不仅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也没有心力去动脑理解。她的视线没办法从喷出剧烈火焰的「军用输送艇」上移开。

在窗户另一边,她似乎看见了孩子恐惧的脸庞。

在火焰另一边,她似乎听见了许多人的尖叫声。

她直到现在才终于明白,那并不是什么军用艇。

战争需要经过一些麻烦的程序。她也慢慢地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身为整个悬浮大陆群守护者的护翼军,理所当然地无法自行选择敌人。若要对抗特定势力,前提是该势力要「威胁到整个悬浮大陆群」。必须在任何人眼中都是明确易懂的穷凶恶极的存在。

身为机密且非正规战力的她们,为什么会接到让那些飞空艇失去抵抗力的命令呢?是的,答案只有一个。故事已经安排好了,她们被驱使去按照情节展开行动。

这里并没有护翼军的飞空艇经过。

将那些民间艇击坠的,是贵翼帝国凶残的有翼士兵。

即使仅凭这件事还不足以作为开战的导火线,但还是很正当的大义名分。

当然,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就结束。既然引发如此大规模的事件,背后一定准备了更为复杂的设计,正如同「麻烦的程序」这句话。那些飞空艇或许真的藏有大量的杀戮兵器。在那场大火中消逝的群众之中,或许有人的死亡是具有重大意义的。

护翼军只是为了参战这个目的,便构想出这样一幅巨大的拼图。而且就在刚才,她们把一小块拼图拼上去了。

在爱洛瓦的理解中,护翼军非属善类也非属正义,是只为了「守护悬浮大陆群」而存在的机构。因此,就算表面上看起来是多么残酷无情的作为,都是在为大陆群的长远存续作打算,连接著更多人的生命,关乎构筑更长久的历史。所以不能凭一时的冲动来判断是非。这是为了投资遥远的未来而必须做的牺牲──应该要这么接受才对。

但她在理解之后,拒绝了。

什么大陆群的未来,她才不管。

此时的爱洛瓦所想的只有两件事。她们的刀刃本应是为了对付〈兽〉而存在,却在刚才奉命挥向了自己的同胞。并且,恐怕在不远的将来,她珍视的学妹──现在年纪尚幼的妖精,总有一天也会被拿来耗费在相同的事上。

她无法忍受。

因此──

「给我让开,纳莎妮亚!」

爱洛瓦举著剑喊道。

「你应该也很清楚吧!真正该打倒的对象是谁!有资格生存的又是谁?」

「那可不是我们能思考的事,爱洛瓦。」

纳莎妮亚也举著剑这么回应。

「我懂你的悲伤,也懂你的悔恨,更懂你没办法再奉陪下去的心情。但是,唯有我们不能说出那种话。」

纳莎妮亚是很聪明的女孩子。所以她比爱洛瓦更早察觉到更多事而且领会。为大陆群的未来著想的重要性;让这个世界保有妖精的容身之处的困难性,以及她们为此必须做的事。她对一切做出了判断,并行动至今。

因此,纳莎妮亚面对护翼军下达的无情决断,得出了跟爱洛瓦不同的结论。

为了妖精仓库、妖精学妹和她们自己的未来,有些事情必须去做,于是她举起了剑。

毫无疑问地,她们两人都在为对方著想。

毫无疑问地,她们两人都在为家人著想。

尽管如此,她们两人的道路却在此时出现了决定性的分歧。

「纳莎妮亚!」

「爱洛瓦!」

她们两人分别用夹带怒气的声音,喊出了重要的友人之名。

对著想要相伴到最后一刻的重要家人拔剑,然后──

挥剑。

一挥,再一挥,不断挥剑。

爱洛瓦的脑袋因愤怒而一片空白。

这股怒火是冲著谁的?贵翼帝国吗?护翼军吗?世界吗?还是自己呢?连这种理所当然的前提都开始消失了。

泪水从眼角溢出,往后飞散。这是为谁而流的眼泪?学妹吗?兵戎相见的对手吗?还是自己呢?连这种事都想不起来了。

不可思议的绯红色若隐若现地掠过视野一角。

她没办法认出那是自己的发色,甚至也没有察觉到由于魔力催发过度,她的心灵已经开始崩毁了。

彷佛永恒,又似一瞬间的,剑刃交战时间。

妖精兵纳莎妮亚‧维尔‧帕捷姆非常强。爱洛瓦身为她的战友,又是独一无二的挚友,非常清楚这一点。

并不是体格、战斗技术、魔力或遗迹兵器的规格这些问题──如果单纯比较这些,爱洛瓦更居上风──不知该如何形容,纳莎妮亚无论做什么事都相当「巧妙」。虽然不具备令人惊艳的展现成果的能力(至少没有发挥出来),但相对的,她能够以最低限度(或者根本不到)的劳力,来取得位于及格边缘的成果。打井水时,分晚餐配菜时,进行严苛无比的训练时,她都会用平淡的态度将一切做好。

这种默默地做好所有事的才智,理所当然地很不起眼,不会留下纪录,也不会受到赞赏。所以注意到纳莎妮亚有多厉害的,只有一直待在她身边的爱洛瓦‧亚菲‧穆尔斯姆奥雷亚一人。

因此,唯有爱洛瓦打从一开始就明白一件事。如果──因为某种如同恶梦般的命运的捉弄──有一天她们两人要刀剑相向的话,她应该是赢不了的。

──啊,果然没错。

咚的一声,响起在剑刃交战的战场上显得格外突兀的碰撞声。

她有种身体突然变得轻盈的错觉。

从腋下到肩膀上有脱落的丧失感。

接著一股灼热般的剧痛席卷而来。

(被砍断了!)、(哪里?)、(为什么?)

慢了一拍后,她才理解过来。她刚才确实成功闪掉帕捷姆挥下来的剑身,肌肤有感受到遗迹兵器这种特大质量挥空的感觉。然后,就在她趁隙尝试反击的瞬间,帕捷姆划出宛如箭头般的锐角轨道,朝她的意识死角袭击过来。

(难道说,)、(这是……)

那并不是凭蛮力改变剑的轨道这么单纯而已。刚才纳莎妮亚催发强大的魔力,直接改写了惯性的方向。

理论和原理本身大概和生出幻翼在空中飞翔相同。然而,所需要的高超技术是不能相比的。一览所有的现役妖精兵,感觉有办法使用这种灵巧(并且是出于个人爱好)的技术的,也只有纳莎妮亚一人而已。应该说,其他人连学习这种技术的想法都未曾有过。

挥剑沿著不可能的轨道袭击过来,真要说的话,这只是一种极为高难度且华丽无比的假动作。在对上她们原本的敌人〈第六兽【Timere】〉时根本派不上用场。因此──

(这是为了在任何时候与任何对手交战都能活下来,而创造出来的技巧──)

纳莎妮亚恐怕已经想到自己可能会跟〈兽〉以外的对象举剑相向。她应该是希望哪一天真落到那样的局面,自己也能够为了守护家人而战。为此,她暗中辛勤苦练,完成了专门对付人的隐藏招数。

(……还真像这个人【纳莎妮亚】的作风。)

经过刚才那一击后,爱洛瓦的大剑──遗迹兵器穆尔斯姆奥雷亚脱离爱洛瓦的身体,深深地插在背后的大地上。

爱洛瓦跪了下来。

她动作缓慢地用左手确认自己的右臂。尽管指尖几乎没有感觉了,但她还是清楚地明白,肩膀一带向下延伸的部位整个不见了。

「这一战──是我赢了。」

在昏暗模糊的视野一端,狼狈不堪的纳莎妮亚如此宣布。

纳莎妮亚同样满目疮痍。

她呼吸急促,冷汗流个不停,嘴角溢出血泡。受到魔力侵蚀的手脚筋腱萎缩了起来,身体微微地抽搐著。断掉的骨头应该也刺进肺部了。她的眼睛和头发染上如燃火般鲜艳的红色,证明她持续催发出强度超越极限的魔力。

就算如此,纳莎妮亚依旧用自己的脚站立著。

她站著,低头看向倒在地上的爱洛瓦。

「没错,是我输了。」

爱洛瓦咽下卡在喉咙的血块,用沙哑的声音这么答道。

遗迹兵器穆尔斯姆奥雷亚能够赋予使用者拟似且有限的不死能力。即使骨头断裂,皮开肉绽,在执剑迎战的这段时间内,都能够无视损伤,尽情厮杀。行动起来就像是骨头根本没断裂,身上的肉也没有撕裂,彷佛毫发无伤地继续战斗。然后,在放开剑的那一瞬间,之前暂时延缓的伤口与痛楚都会回归到身上。

她动不了,也站不起来。

已经无法再战了。

「杀了我吧,纳莎妮亚。」

「……我不要。」

一股焦躁在爱洛瓦心中油然而生。

这丫头事到如今还在说什么话啊?──她这么想著。

彼此已经决裂了。她抱著置对方于死地的决心挥动遗迹兵器好几次。纳莎妮亚应该也一样。放弃比任何事物都还要重要的东西,做好亲手杀死对方的觉悟,绝不可能回头了。明明是这样才对。

「事到如今你在说什么啊?你和我已经分道扬镳了不是吗?」

说出这句话后,爱洛瓦便想起一个问题──为什么她们要战斗呢?照理说要有个非常重要的理由,应该是在争夺某个不能退让的东西。但是除了刨刮内心的那股焦躁感以外,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是因为流太多血了,导致无法好好思考──她如此解释。

「哪有什么分道扬镳,妖精要走的道路,打从开始就只有一条而已。我们一直都是一起的。」

焦躁升为愤怒。

纳莎妮亚是很聪明的女孩子。由于聪明的缘故,她没办法接受愚蠢的结论。当遇到必须阻止内心才能前进时,身体便会先停下来。爱洛瓦知道她有这样的弱点。

但是,即使如此,都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在彼此的觉悟与信念相互碰撞后,竟然还说出那种软弱的话。对于豁出一切奋战,然后现在被打倒在地的败者而言,这不就是一种侮辱吗?

「纳莎……妮亚!」

愤怒将心灵染成一片赤红。

爱洛瓦觉得必须再一次抱著绝对要杀死她的决心砍下一剑不可。

毕竟,她已经没办法再跟这个人并肩走下去了。也没办法走在前头,牵著她一起迈步而行。

既然如此,自己至少在最后一定要从背后推纳莎妮亚一把。为了让纳莎妮亚能够毫无留恋地向前走,她得在这里消逝才行。

即使作为杀害同胞的兵器也要守护「妖精」的未来,这是纳莎妮亚的决定。那么,她至少要乾净俐落地杀掉一个被憎恨与杀意冲昏头的造反者,否则今后只会徒增痛苦罢了。因此──

她必须要在这里被纳莎妮亚杀掉。

「纳莎妮亚──!」

她带著最大限度的杀意,从快要撕裂的喉咙喊出对方的名字。

但她的身体动不了。现在这种状况,并不是靠气势或毅力就有办法做的。

在因愤慨而激昂起来的脑中冒出了一个选项。妖精的存在无限接近于死者魂魄,如果主动无限朝死亡接近,魔力【Venenum】就会无限制地提高──据说在护翼军的官方文件中,是以「妖精乡之门」这种比较文艺的说法来记载的,就是抑制不住的失控暴冲。

只要成功开门,便会产生足以杀掉纳莎妮亚的力量。所以想当然的,在实际开门之前,纳莎妮亚这次就真的会把她给杀死了。

纳莎妮亚大概是察觉到爱洛瓦的想法,只见她抬起原本无力地垂著的脸庞,脸上浮现交杂著惊愕与恐惧的表情。

「住手,爱洛──」

纳莎妮亚用几近悲鸣的声音,正要喊出她的名字──

她的身体大幅地颤抖了一下。

爱洛瓦等著下文。

纳莎妮亚什么也没说,就这样带著像是感到震惊,又像是感到茫然的不明表情,往下看著自己的胸口。爱洛瓦随著她的视线一起朝同样的地方看过去,只见那里慢慢绽出一朵殷红的血花。

「──啊……」

纳莎妮亚膝盖一弯,当场虚脱倒地。

爱洛瓦看到她背后有个浑身是血的军装男子──负责监视纳莎妮亚等人的护翼军二等武官,正举著大型的火药枪。

「什──」

一团混乱。她连询问这是怎么一回事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就在这时候,武官不疾不徐地为火药枪填装子弹,枪口这次对准了爱洛瓦。

──我也会被射杀。

脑海浮现出对未来的简单猜测,然后各种思绪迸发了出来。

总共有五艘正喷出烈火的飞空艇坠落在这里,其中一艘是她们搭乘的护翼军攻击艇。爱洛瓦在怒火驱使下,将那艘攻击艇砍落了。她原以为这个武官在当时应该也没能活命,但看来是顽强地幸存了下来。因此,她会被射杀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是,为什么一定要先射杀纳莎妮亚呢?纳莎妮亚在这种情况下,依然不打算放弃当护翼军的兵器,还为了阻止造反的她而赌命应战。尽管如此,为什么……

武官面无表情,读不出任何情绪。

他的嘴唇微微一动,无声地道出一句:「对不起。」

她将破碎后快要丧失的记忆拼凑起来,掌握住情况。

被混乱排除掉的怒火重新燃烧起来。

那句道歉,表示他对身为危险反叛者的爱洛瓦怀著某种歉疚之情。然后,将纳莎妮亚被射杀的这个事实连起来看的话,结论只有一个。

军方从一开始就有此打算。

护翼军的那艘攻击艇以及装载于其中的机密兵器妖精兵,甚至连这名武官恐怕也包含在内,都要在这个地方上演的「悲剧」中烧成灰烬。到这里为止的一切事情都在他们准备好的剧本里面。

也就是说,她与纳莎妮亚的战斗是毫无意义的。

共同为妖精的未来著想,挥泪斩断情谊,与独一无二的挚友剑刃相向。这样的觉悟与恸哭全都没有价值。

无论谁赢谁输,不对,说到底根本就不需要进行这场战斗,结果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好了──

火焰熊熊燃烧,狂风呼啸而过,彷佛抓住这两者的间隙一般,这次确实响起了枪声。

如同灼烧的冲击从下方顶上来。

爱洛瓦的肩头绽出了一大朵血花。

「呜……」

武官颤抖著手,为单发式火药枪填装下一颗子弹。

下次听到枪声时,自己就要死了。爱洛瓦领悟到这一点。

自己这条命原本应该要为了纳莎妮亚所期望的未来而牺牲,却被拉进护翼军的剧本中,再过没几秒就要消逝了。

(开什么……玩笑……)

她咬紧牙关。

悬浮大陆群的未来?那种东西才不甘她的事。帝国什么的都无所谓,随便他们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兽〉也一样,尽管一头接一头地迎进来。如果说世界会因此就毁灭,反正本来就撑不久了,快点消失得一乾二净吧。

然而,她们呢?她们的愿望呢?

就活该为了这种无关紧要的事物而备受践踏吗?

(开什么……玩笑……)

她无法认同。

虽然无法认同,但她也做不了什么。

(这种事……像这种事……)

这个世界没有对弱者友善到光靠意念的强度就能引发奇迹。她一根手指都动不了,连沙哑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如今在这里的爱洛瓦‧亚菲‧穆尔斯姆奥雷亚非常无能为力──

──她隐约听到奇妙的声响。

(……咦?)

叮铃铃铃。

是类似风吹动枝叶的声响,但听起来质地硬得多。硬要比喻,大概就像是把好几万颗小铃铛捆成一束的大合奏。翻腾、骚动,表现出其中的某种情感……不对,是在形成情感前的微弱情绪。

(『不要绝望』……?)

对于那种难以捉摸的情绪,爱洛瓦是如此解释并接收的。

她想办法转动震颤的眼睛,看向感觉传出声响的方位。只见火焰剧烈地喷发,她刚才击坠的飞空艇──护翼军的攻击艇正在燃烧。

照理来说,那里不会有任何生者。要说有什么东西的话,只有烧起来的货柜,以及可能是烧剩的内容物而已。

叮铃铃铃铃。

声响没有停止。

(『不要独自战斗』、『携手』、『一起战斗吧』……?)

当然,她最先怀疑的,是自己可能因为伤势和怒气过重,导致耳朵终于坏掉了。但是,当她发现眼前的武官也正举著火药枪环视周遭后,就知道这应该不是那种只有她一人才听得到的声音。

(……『这里有你的同伴』、『被夺走重要之人的所有人』、『憎恨自身弱小的所有人」、『都是你的同伴』……?)

爱洛瓦将银色声响诉说的每一句话,在心中化为话语接收下来。

「你到底……是谁……」

她抱著询问的打算,用传不到任何地方的细微嗓音呻吟道。

声响翻腾起伏。

(……『■【我等】是同伴』、『与心怀怒火的所有人同在』、『与无法原谅自身弱小的人们同在』……)

她明明问的是来历,对方的回答却是抽象的散文体,第一人称的部分相当模糊,换句话说,就是完全没有讲到重点。

(……『■【我等】是羁绊』、『他们是如此称呼的』……)

「我收回前言,你的身分在这时候已经无所谓了。」

她倾尽浑身的力量动了动手指,握紧沾满鲜血的拳头。

「既然是同伴,那就帮我吧。我不能就这样什么都没做就消失。」

一瞬间,声响激昂起来。

叮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彷佛愤怒一般,又如喜悦一般,周围充满不明确的冲动漩涡。

「…………唔。」

声响……不对,是借用声响的异物钻过名为耳朵的通道,进入爱洛瓦体内。那种不舒服的触感让爱洛瓦身体哆嗦了一下。

「呃……?」

接著,一股从胸口内侧膨胀起来的不明情感让她又打了一次哆嗦。

那股情感类似愤怒,类似信赖,类似憎恨,类似寂寥,类似希望,类似不安,类似思乡,类似憧憬,类似焦躁,类似无可名状的无形情感。

在一头雾水的情况下,她被卷入来历不明的无数情感漩涡中遭到翻弄。

情感这种东西本来就是透过共鸣【Sympathy】来传播的。只要接触怀有强烈怒火的人,内心自然而然也会涌上一股怒气;同样的情况在爱洛瓦的心中发生。

似是愤怒,似是信赖,似是憎恨,似是寂寥,似是希望,似是不安,似是思乡,似是憧憬,似是焦躁,但又与以上皆不一致的情绪,将爱洛瓦包围了起来。

「啊……啊……啊……」

安宁感逐渐盈满内心。

这比任何事情都还要令人恐惧。

她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这样的想法令她恐惧不已。

这是……这种现象就表示……

「你……」

她微微转动脖子,那艘攻击艇再次映入眼帘。

在烧毁的货柜里,有一把巨大的剑正散发著赤灰色的光芒。

据说那是特殊的遗迹兵器。虽然遗迹兵器本来就全都充满了谜团,但那把剑在其中要属格外奇怪的一把。其他剑交由黄金妖精来使用的话,好歹能够催发力量,而这把剑则无论做什么都不会产生像样的反应。尽管是相当重要的一把剑,目前却完全找不到使用方法,令人不知该怎么处置。

没记错的话,其名为莫乌尔涅。

「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在感觉随时都要被吞噬的心中,勉强生出一个疑问。

遗迹兵器是很久以前灭亡的人族所打造出来的兵器,换句话说,就是战斗道具,而所谓的战斗道具都需要使用者。因此,她们黄金妖精才会令人厌恶地被迫模仿著人族。

但是,并没有人握著莫乌尔涅的剑柄。

赤灰色的大剑只是泰然自若地独自在火焰中散发光辉。

她正在和那把剑契合吗?她心头掠过这个疑问,并同时凭直觉得出两个答案──这个预测是对的,但也是无法挽回的致命性错误。

「啊……」

她的心脏在摇动。

然后,她感觉到了。她的手现在并没有接触到莫乌尔涅,却碰到了某种大得非同寻常的东西。

她的理性告诉她应该戒备,然而情感静静地激昂到不自然的地步。她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刚才她还感到恐惧的这个事实,现在不知为何令她欢愉不已。不用再害怕自身的无能为力,这一点让她倍感安心。

现在的她,有庞大的心灵相伴。

因此,是的──已经没什么好怕的。

「你到底……是谁啊……?」

她又问了一次与之前同样的问题。

声响作出回应。

(……『■【我等】为羁绊【Vincula】』。)

叮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忽高忽低,忽强忽弱,在类似欢喜的波涛中,那个声响如此回答。

对于相同的问题,回以相同的答案,然后再稍加补充道:

(『即是人类以〈织光的第十四兽〉来命名的〈兽〉……』)

少女从那团光芒中收回手指。

在那之后的记忆被破坏得比先前都还要严重,实在没办法读取。虽然很好奇,但对于行不通的事也莫可奈何。

我是谁?少女再次思考著。

为了接近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决定去回想其他事。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还有许多光芒碎片在她周围摇曳。想了解自己的话,相关素材要多少有多少。

少女毫不犹豫地朝另一个光芒碎片伸出手。

她并未察觉,一股类似微微焦躁感的东西在内心萌芽……以及那样的情绪尚留在自己体内这两件事。

3. 约三十年前,前随军研究员穆罕默达利的回忆

「老实说,我当晚并没有目击到那么多事。」

在关闭的研究室更深处,一扇暗门(大概是出于个人喜好)的另一边。

穆罕默达利‧布隆顿医师开始说道:

「毕竟我那时只不过是一个随军研究员罢了。虽然因为任务而待在现场,但并没有专业性技术的需求,顶多就是以职员身分在器材领取的文件上签字而已。飞航工程师好像还说『应该派个子矮一点的人过来,派大块头来只会耗费更多飞空艇燃料而已』──」

听到他的玩笑话,两名听众的表情依然正经,没有任何反应。

穆罕默达利有点难为情地咳了一声后,继续说:

「──听说本来是以在附近进行的高机密作战为开端。详细情形我不清楚,就算之后想查阅,以我的权限也无法浏览那种等级的资料。所以我能够说的,仅止于那天透过这只独眼直接看到的东西──」

那原本应该会是和平度过的一天。

当时对妖精施行的「调整」是非常简单的作业,只要对长大后的个体定期投以强行抑制自然消灭的药品即可。不过,妖精的相关情资全都是机密,而且药品本身也都是一般列管的烈药,只允许专业的随军医师做这样的处置。

那天,穆罕默达利之所以前往那座悬浮岛,是为了调整那种药品的订购量,以及订购新药研究器材。参加气氛多少有些严肃的会议,提交必要的资料,仅针对必要的部分进行说明。他听到的工作内容只有这样而已。

实际上,这份工作本身毫无波澜地迅速结束了。在回程的飞空艇出发前,他必须在城里等待,但这一带城市的居民体型比较矮小,不适合单眼鬼【Cyclops】在外走动。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窝在外地客专用的旅馆房间里,呆呆地俯瞰城市的灯火。

晚霞迫近城市。

这座城市的贸易应该满兴盛的,形形色色的种族在路上行走,不过,大家的表情都很沉重。

「这气氛真令人受不了啊。」

听到同房的友人……朱鬼族军人发的牢骚后,他点头回应:「是啊。」

当时这座城市正处于战争时期。

悬浮大陆群并不丰饶。在面积和资源都有限的土地上,挤满了过去在地表幸存下来的所有生命。既有之后繁荣起来的种族,也有再次灭绝的,甚至还有新的种族诞生。即使这里像是变形的箱庭,但也确实是一个世界,依然存在著自然法则。

因此也会发生以都市为单位,以悬浮岛为单位,以种族为单位的大规模战争。

「听说格林姆捷尔和涅斯特海尔威的军事同盟破局了,要是现在真的遭到进攻,那可就求助无门了。」

「……这样啊。」

忐忑不安。原来笼罩著这座城市的气氛源头是这个啊。他咬牙说道。

护翼军不能为悬浮岛或都市的政治撑腰。就算这里真变成了战场,目前待在这里的护翼军也不能成为战友,他们不被允许朝在这片天空孤立无援,不断颤抖的人们伸出援手。

身为一个投身于医道一隅的人员,没办法帮助在眼前受苦的人们,令他感到非常焦躁难耐。

远方,在山峰棱线的另一端,他发现一道正在升腾的黑烟。是发生了山林大火之类的吗?这加剧了他忧郁的心情。

「好闷啊。」

「就是说啊。」

两人的叹息重叠。

「话说回来,你刚才在伴手礼店犹豫了很久耶,所以你买了什么?」

一经询问,穆罕默达利便看向床头柜上面,那里有两个包装简单的小盒子。

「当然是伴手礼啊,给爱洛瓦和纳莎妮亚的,她们两人下次的投药不是下周吗?」

「……我说你啊。」

友人的语气像是在责备。穆罕默达利明白,爱洛瓦和纳莎妮亚是黄金妖精,必须把黄金妖精当作用完就丢的炸弹才行。

虽然穆罕默达利明白,但他还是将那两名妖精视为重要的朋友。她们身为连明天会如何都不知道的存在,而且自己也清楚了解这一点,却依然能够坦率地谈论著未来,当时她们的眼神甚至令他肃然起敬。

「我……」

彷佛要打断这句话一般。

巨大的金属撞击声从窗户窜进来。穆罕默达利吓到从小椅子上滑落,他摸了摸撞到的屁股,说著「怎么了?」并再次看向外头。

他首先想到的是联络钟。那是各地组织──主要是军队──所采用的通讯手段,当需要同时联络周遭所有士兵时,就会以特定的节奏来敲钟。穆罕默达利也是护翼军的相关人员,即使他并非连详细的暗语都知道,也耳闻过有这样的事。

钟声不断响著,街上的人们开始慌张地奔跑起来。

他发现自己想错了,这个钟声应该是城里的政府机关敲响的,联络对象不是军人,而是一般市民。既然如此,想必不会使用复杂的暗语。能够透过钟声传递的讯息种类不多,最多两三种就是极限了,至于现在这个响不停的钟声,恐怕是──

「打扰了!」

旅馆的员工带著答案一起冲了进来。

「这是强制避难警报的钟声,请立即遵照指示前往区域避难所!」

穆罕默达利与朱鬼族人互看一眼。

叮铃。

好像听到了声响,是哪里的铃铛在摇晃吗?

太阳西沉。

远方不断传来钟声。

集会堂内挤满了种族各异的市民。

就环视一圈来看──尽管体格差距过大导致不太好计算──大概有三百人左右。发生异常事态的认知似乎已传开来,每个人都看似不安地露出愁容。

据说市内安排了二十处以上相同的避难所。出现突发状况之际,就会通知所有市民前往避难。

「是谁攻进来了?」

同僚表明护翼军相关人员的身分后,向都市的士兵如此问道。

「──详细情形不清楚,不过有中等规模以上的危险战力侵入了市内几个地点。东七区和北东二区交战中,也有派自治军前往南东九区和十一区。」

「是帝国吗?」

对方回以沉默,脸上一副「以时间点而言,也没其他可能了吧?」的表情。他大概是内心很肯定,但毕竟没有经过证实,所以无法直接回答。

叮铃。

「有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吗?」穆罕默达利问道。「我们是医生,虽然是护翼军的相关人员,不过并不是士兵。如果只有医疗行为,让我们帮忙也不会违反大陆群宪章。」

这话有一半是假的。护翼军拥有的医疗技术当中亦包括对一般大众保密的特殊技术。因此照理来说,随军研究员在外从事医疗行为需要经过许多麻烦的手续,一方面也是为了防止技术外泄。

──不知道能不能减减薪就算了……好像不太行啊。

穆罕默达利将内心的冷汗藏在笑容背后。

「真的吗!太感谢了!」自治军士兵表情绽放出光采。「听说有好几个市民突然昏倒了,恐怕是紧张与不安导致的,但保险起见──」

叮铃。

铃铛般的声响又拂过耳际。

「别靠过来!」

在人群一端,传出足以惊动周遭所有人的大叫声。

只见通往外头的门附近,有一个看起来陷入混乱的猫徵族【Ailuranthropos】粗暴地挥动手臂,像要赶走周遭的人们。

「反……反正你们也会变成那样的!像那个怪……怪物一样!」

大事不妙了──穆罕默达利想著。

有许多种族的人都在这座都市生活。所谓的种族不同,就表示生态、饮食、生死观和其他的一切都有所差异。因此,这里的人们生活至今始终与邻居保持良好距离,藉此减少摩擦。换句话说,如今在面临同一威胁之下,让众多市民共处一室,是极为不安定且危险的状况。

他们一大群人现在都踩在薄冰上面。

只要有一人陷入混乱,便有可能毁掉一切。

「谁都!不准!靠近我!我看到了,那些家伙就在你们里面──!」

安抚也好,压制也罢,总之必须尽快让这个男人安静下来。也许是做出了与穆罕默达利相同的判断,只见几名穿著自治军制服的士兵拨开人群,朝男人走过去。

叮铃。

一名士兵的手碰到了男人的肩膀。

「你们这些家伙……嗄……嗄啊……啊……」

──那一瞬间所发生的事,究竟有多少人能够立即会意过来呢?

男人的肩膀从内侧隆起,穿破衬衫,张开獠牙咬断了士兵的手腕,顿时鲜血四溅。那名士兵「呜啊」地发出呆傻的叫声,缩回了手,然后看著自己几乎不见一半的右手,露出呆愣的表情。

经过几秒。

惨叫声响起。

这股在集会堂中肆虐狂扫的混乱,与穆罕默达利所预想的有著本质上的不同。

穆罕默达利睁大眼睛,僵在原地。面对超乎寻常的事故,脑袋拒绝去理解现实。眼前这个男人直到刚才为止确实都还是猫徵族,但现在该怎么定义才好?从肩膀生出的肉块变成獠牙外露的狮头;除此之外,还从侧腹、胸口、膝盖和后脑杓陆陆续续地突出肉块,又各自仿照成其他生物的头部。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其他方向传来尖叫声,穆罕默达利反射性地转头看过去,又一次地瞠目结舌。

眼前再度上演恶梦般的景象。那是一个小孩,应该就十岁出头而已。拥有猪的头部的小孩身上,接二连三地突出其他生物的部位。

又传来别人的惨叫声,他看了过去,接著另一边也传出惨叫声,他又回过头去。

恶梦增生,集会堂四处都有生命开始发生异变。肉体鼓胀,獠牙生出,充血的眼睛愈来愈多,然后开始攻击周围的人。

穆罕默达利混乱的脑海深处擅自思索了起来。一开始那男人所在的地方,是这个集会堂内由东区那一带的避难者聚集的区域。从当事人的言行举止来判断,他很有可能目击到刚才士兵谈及的「中等规模以上的危险战力」,而且也可以推测他接触到了某种东西──那个东西搞不好就是造成现在穆罕默达利这只独眼所见光景的原因。

近在眼前,有个小女孩神智不清地抽搐著身体。她口中生出了一颗戴著金色鼻环的老翁头,咿嘻嘻地发笑。

「发什么呆啊,大块头!」

他的膝盖被踢了一脚,这才回过神来。

「你会挡到市民撤离,快闪到角落去!」

事态不断恶化。状似怪物的暴徒、遭其袭击受伤……不幸死亡的人、惊慌欲逃的人、被逃跑的人撞飞后遭狠狠踩过的人、似乎承受不住恐惧而昏倒的人、拿起火药枪对准怪物的士兵,以及待在角落的自己。

惨叫声唤起另一道惨叫声,接著又一道惨叫声叠加上去。所有声音都被惨叫声覆盖消失,世界已经与无声没什么不同,惨叫声以外的任何声音都传不进耳里。

叮铃。

──铃铛般的声响再次拂过意识的角落,然后消失。

行凶肆虐的肉块……只能如此称呼它们……本身并未具备多可怕的战力。它们动作既不快,也不会聪明地与人周旋,受伤会流血,然后死亡。就只是一群凶暴的怪物罢了,持有火药枪的士兵要杀它们并非难事。

不过,问题当然不在这里。

现在暴动而遭到击杀的人并不是什么外敌。在几天前,他们都还是亲爱的街坊邻居。这个事实重重地压在所有人的心头上。

集会堂被封锁起来。虽然幸存下来的人──剩不到当初的一半──被引导至其他避难所,但跟随的人连一半都不到。在无法判断何时谁会变成那种异形的现下,大部分的人都对彼此投以猜疑的目光,消失在城市中。

「是声音。」

穿著军服的朱鬼族人呻吟似的说道。

他背靠著墙壁,面如槁灰。

「起初,我以为只是耳鸣而已。刚才那个最先变化的人不是说吗?『那些家伙就在你们里面』。听到这句话时,声音突然变大了。还可以感受到类似『你也过来这边』、『你也来变成同伴吧』的意思。」

他说著,卷起军服的袖子。只见露在外头的,是小鬼特有的纤瘦手臂,以及另一只正要从上面长出来的毛茸茸粗手臂。

看著哑然失声的穆罕默达利,朱鬼族人露出无力的笑容。

「我知道这番话简直荒诞无稽,不仅不知道这种现象是出于什么原理,连有没有道理可循都不知道。不过,我想这可能是以『声音』为媒介,扩大掌控范围的某种东西。应该还有更细节的条件吧,啊,可恶,脑子已经无法运转了……」

朱鬼族人的腹部膨胀了起来。

「穆罕默达利,你快去跟护翼军会合,『桃玉的钩爪【Rosy Claw】』一等武官目前人就在这座城市里。如果是那个男人,一定能为你找到你该做的事。只不过我没办法帮你带路了,抱歉,你一个人去吧……」

朱鬼族用自己的手与手指抽出火药枪,装填子弹。

然后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头。

「……替我向你所重视的那些无徵种问声好啊。」

枪声响起。

穆罕默达利半茫然地目送友人死去。

出身长寿种族的人,不擅长在危机时刻做出瞬间的判断……经常能听到这样的说法。由于一路走来的漫长人生经验,再加上坚信自己今后也会长久地活下去,导致他们无法看出将人生凝缩于眼前一瞬的意义。因为感觉不到死亡如影随形,所以没办法拚了命地豁出一切。其中的道理大概就是这样。

那个说法确实无误。穆罕默达利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他不能随心所欲地动脑。理应发挥长寿优势灌输了大量知识的这颗脑袋,在必须派上用场的此刻,却迟迟起不到必要的作用。

彷佛穿梭于恶梦中一般,穆罕默达利奔跑著。

市内到处皆是一片混乱。巡回马车等交通工具当然不用说,连自治军的车都借不到。

(不……这样说不定是好事。)

敌人是透过声音来扩大掌控范围的。

对于友人的解释,穆罕默达利进一步地加上自己的分析。那个避难所是在一开始的那个男人喊了「你们也会变成怪物」之后,异状才扩散开来。也就是说,在经由声音将「会变成怪物」这个消息带进来后,现场被激起不安与恐惧的情绪,让敌人的掌控范围扩大。

如果这个看法没错,市民之间互相交换消息本身就是一项散播危险的行为。相反地,如果情况混乱到无法正常传递消息,就能将灾害的扩大范围压抑到最低程度。

虽然可能只是自我安慰,但说不定能争取到时间。

他抵达南一区的避难所。

映入眼帘的只有一片血海。然后,好几十只已经分辨不出原形的怪物,正在剁碎脚边的尸体。

他强忍下从胃里涌上来的东西,趁还没被发现之前离开现场。

(毕竟这里……距离一开始发生异状的地点很近……)

叮铃……叮铃铃。

像是要甩掉在耳边响起的声音,他拖著巨大笨重的身体奔跑,不断地跑著。

他抵达南三区的避难所。

他抵达南七区的避难所。

他抵达南四区的避难所。

每个地方都是相同的情况,或者说,随著时间经过,情况也持续在恶化。变化与杀戮不是只发生在避难所里面而已,也延烧到整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四处不停传来惨叫声,穆罕默达利摀住耳朵,一路狂奔。

单眼鬼相当强健,甚至一般火药枪都无法造成任何擦伤,所以就算多少被那种怪物咬到几下,也不至于受到致命伤。此外,利用单眼鬼的臂力尽全力揍下去的话,不管怎样都能拉开一段距离。因此,在充满死亡与绝望的这个世界中,穆罕默达利唯一不需要面对的就是对自身死亡的恐惧,虽然他丝毫不觉得这是值得高兴的事。

穆罕默达利也曾试图向遇到的人们伸出援手,但没有用,每个人都疑神疑鬼的。只要他一接近,大部分的人都会尖叫著逃走,也有人挥著铁管朝他攻击过来,最后还有人当场变成怪物袭击他。所以,穆罕默达利放弃找人同行了。

夜色渐深,穆罕默达利走在街上。

叮铃铃……叮铃铃铃。

那些恼人的惨叫声远去,然后终于听不到了。

──也许,如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还活著了。

在寂静中走著,连这种绝望的想法都冒了出来。

他抵达护翼军的驻扎地。那是如实呈现出护翼军在这座都市的立场的朴素……远看起来只像是便宜公寓的建筑物。

他踏进这个毫无人迹的地方。

如同他事先做好的心理准备,桃玉的钩爪一等武官并不在这里。不过另一方面,也有个完全不在他预料当中的人物在这里。

「纳莎妮亚?」

那是躺在简陋长椅上的无徵种少女。

她身受重伤──不对,是被破坏得体无完肤。他看一眼就知道了。几乎都是剑伤,但在胸口深深地刨出的伤口是火药枪造成的。

「哟,我记得你是……呃,穆……医生……真巧啊……」

还不是尸体。勉强还算不上。

在一息尚存都显得很不可思议的状态下,少女无所畏惧地笑了笑。

「太好了,这里的家伙好像都很忙……没人肯好好听我说话,全部都跑出去了……」

基本上,黄金妖精是要被关在仓库里的,只有战斗或是要定期投予调整药剂时才会外出。现在明明不是两种情况之一,为什么这个女孩子会在这里?还有,为什么她会是濒临死亡的状态?

「为……什么?」

「发生了很多事……嗯,真的很多很多……」

她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从喉咙深处涌出怎么看都不寻常的大量鲜血。

「不行,你一说话就会加重伤势。」

「哈哈……医生你啊,还是老样子,很脱线呢……」

她又用力咳了一次。

「听我说,那把剑会发出声响……用声响直接蛊惑我们的心灵……」

「你在说什么……」

纳莎妮亚的眼睛毫无光采。

「那股力量俘虏了爱洛瓦……掳获,然后让爱洛瓦握住自己……」

她的声音毫无力气。

「爱洛瓦……那孩子也在这里吗?」

「我想,那应该是〈兽〉……至少,不是我们熟悉的〈第六兽〉……不晓得是几号就是了……」

少女缓缓地撑起身子。

「所以,这一定是属于我们的工作……」

「纳莎妮亚,不行的,你不能乱动。」

「哈哈……消耗品就该物尽其用到最后一刻,不然就太浪费了,医生。」

纳莎妮亚手上握著一把遗迹兵器,剑身呼应著她隐隐催发出的魔力,盈满淡淡的光芒。

遗迹兵器帕捷姆。

「这家伙也在催我差不多要行动了。」

根据人族留下的纪录,这是终结悲伤战役的和平之剑。换句话说,在情况面临悲剧性的发展之前──在许多生命当场消逝之前,都不能发挥出真正的价值。

那把剑现在正一点一滴地增强力量。

纳莎妮亚站了起来。这是利用帕捷姆的力量,强行操控本来动弹不得的身体。

「不行的……你……」穆罕默达利双手掩面。「……预计下周要投药吧……所以,不能在这种地方走上……绝路……」

「哈哈!」纳莎妮亚笑了。「这里是即将终结的世界,而我是死路一条的妖精,还谈什么未来的事……」

「可以的,因为你是……你们都是能够谈论未来的孩子呀。」

「……只是对不配拥有的梦想产生了短暂的向往而已,毕竟是不谙世事的孩子啊。」

纳莎妮亚透过窗户仰望著天空。

看到她的模样,穆罕默达利也跟著看向同一片天空。

只见一轮无限接近于正圆形的朱色月亮;以此为背景,有某个东西浮在上方。

那是拿著剑,展开超出自身身高好几倍的巨大幻翼的──妖精剪影。

「那个……是……」

「那我走喽,医生。」

纳莎妮亚在最后嘻嘻一笑,看起来毫无紧张感。

咚。

她展翅飞翔,仅留下一声轻轻的足音。「别……」他连忙喊出的制止声,还有伸出的手指,都已经触及不到她的背影。

这原本应该会是和平度过的一天。

他预定下周要与重要的朋友见面。

还为了那一天而特地买了伴手礼。

催发的魔力强度和生命力相反。如果是无限濒临死亡的生命,就能催发出无止尽的庞大力量。在超越极限,完全放弃控制的情况下催发魔力的话,也能够产生近乎无穷的镇压之力。

这是连没办法依循常理来打倒的〈兽〉都能杀死的力量。正因如此,黄金妖精才会被当作守护悬浮大陆群的战力。

这个知识,当然存在于穆罕默达利的脑中。

他认为那是件悲伤的事;他觉得那是件令人心酸的事;然而却也将其视为必要的,无可奈何的事,而避免深入思考。

「啊……啊……」

在天上。

爱洛瓦‧亚菲‧穆尔斯姆奥雷亚与纳莎妮亚‧维尔‧帕捷姆,两对幻翼接近,并相互拥抱似的交叠在一起。

在慢了一拍后──压倒性的白芒涌现而出。

「──事情到这里就说得差不多了。」

穆罕默达利缓缓地作总结。

「虽说是在天上,但毕竟是在市区开启了妖精乡之门。城市的一部分在那场爆炸中蒸发,余波造成更大规模的建筑物倒塌。不过,我想没什么人受害吧,因为在那个当下,已经没几个生还者了。顺带一提,我当时眼睛也中了招,短时间内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说著,他用指尖弹了弹自己的单眼镜。

「被莫乌尔涅操控的爱洛瓦消失了,全部的怪物都化为黑色灰烬消散。幸存下来的,包含我在内只有二十人左右。我们所有人在护翼军的监管之下,受到约莫两个月的监禁观察,经判断没有变成怪物的徵兆后才获释。不过,还是有许多的附加条件,尤其是严令禁止泄漏这件事的相关内容。」

妮戈兰小声哭泣著。

葛力克面带郁色。

一时半刻间,没有任何人说话。

「我说啊──」打破沉默的是葛力克。「──抱歉问一个破坏气氛的问题,那把可能是〈兽〉的剑,为什么还被保管在天上啊?」

「我当然反应过好几次应该毁掉那把剑。」穆罕默达利微微点头。「莫乌尔涅本身毫无疑问是一把遗迹兵器,而且还是极强的一把。但是,一方面也因为当时遗迹兵器的数量不及现在齐全,所以没有获得同意。」

自然是有严加封印就是了。他耸了耸肩补充道。

「破坏也好,留下也罢,无论哪个方法都同样存在著很高的风险,大概是这样吧。不过,在听过当事人的描述后,不管怎样都觉得保留下来更加不妙……对此,你怎么看呢,专家?」

「咦,我……我吗?」

突然被点名的妮戈兰轻跳了一下。

她不断摇头,甩掉脸上的泪水。

「我又不是军人,别说是专家了,我根本对这方面的事一窍不通呀。」

「可是,你不是一直在管理遗迹兵器吗?」

「我只是负责保管仓库钥匙的人而已啦!并不是我本身有使用过,或保养过那些──剑……」

她的声音说到一半变小,然后消失。

「怎么了?」

「──我想起来了,没记错的话,威廉曾经提过。他说不管什么样的圣剑,在没有使用者的期间都不过是破铜烂铁罢了,没有一把例外。」

威廉‧克梅修。

曾经在她身边,现在已不复存在的真正专家。

「照你刚才所说,是剑主动出声,让那个爱洛瓦使用自己吧。不过,『对妖精说话』的功能是怎么发动的呢?」

「这个……」

大概是找不到合适的回答,穆罕默达利支吾了起来。

「抱歉,我并不是在怀疑学长的记忆,只是有一种哪里对不太上的感觉。」

「哦,要说对不上的感觉的话,我也有一处在意的地方。」

葛力克稍微探出身体。

「那把剑确实有达到『掌控知晓其能力者』的程度。如果只有这样,所有人在同时间变成怪物也不奇怪。但是,按照刚才你说的,好像有满长一段的时间延迟吧?是说,听到还有生还者时,我就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了。」

「所以你觉得……背后还有其他理由吗?」

「没,我只是有点在意而已,没有要深究的意思啦。虽然我当然对解谜的部分也很感兴趣,但你并不是为了这种事才把我们卷进来的,对吧?」

葛力克环顾房间。

这里是前技官的密室,他与穆罕默达利同样是在那桩事件中活下来的生还者之一,并且在那之后把生涯都奉献在遗迹兵器的研究上。这个房间没有遭到护翼军或帝国毁坏的痕迹,他的研究过程与成果都完好无缺地保存了下来。

「遗迹兵器非常坚固,一般手段没办法损其分毫。但是来这里的话,姑且不提控制方法,或许能找到破坏的方法。为了找到那样的方法并加以实践,单靠医生你的大手是不够的……是这样吧?」

「哦……哦哦,这个嘛,嗯,差不多就是这样。只不过,有一点需要订正。」

穆罕默达利转动身体,环视房间一圈。

「这里确实有破坏的手段。他应该已经连解开遗迹兵器的连结,找到分解各种不同的护符【Talisman】的手段了才对。」

遗迹兵器是贵重的武器。就算要做研究,也不能随便耗费掉这种数量有限的武器。因此,将分解的遗迹兵器复原的研究几乎毫无进展,研究本身也都遭到冻结了。

「……真想在他【威廉】还在时问他这件事呢。」

妮戈兰一脸落寞地轻声说道。她发现另外两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后,便摇摇头说:「没事。」

「不过,如果是这样,那事情就好办了。」

砰的一声,葛力克右手握拳,捶进左手的掌心中。

「虽然跟平常的情况有点不一样,但我毕竟是寻宝好手嘛,就在天亮前搞定这件事吧……」

他一鼓作气地站起身,接著突然看向天空。

「怎么了吗?」

「……啊,不,没事没事,大概只是我的错觉吧。」

他微微摆了摆手,重新面向成排的书柜和陈列在上面的研究资料。

「医生你就坐著吧,我比较怕你在这个房间里转来转去而酿出意外。我和妮戈兰去找看起来有关联的纪录,医生就负责检查吧。」

刚说完,他也不等穆罕默达利回答,就从手边的书柜上一口气抽出几捆卷宗。

4. 现代,费奥多尔,黎明前夕

他再次觉得,语言这种东西实在非常不便。

不管用上多少词汇,口才有多伶俐,能够传达的事还是很有限。有时会无法传达自己真正想传达的事,有时会意会不出对方真正想询问的事,有时会产生误会或意见分歧,这样的问题总是如影随形。

然而──费奥多尔认为──唯有现在该感谢这份不便。因为不是一切都会传达过来,他才能勉强抑制住声音。

「……可恶……」

费奥多尔在哭。

他背对镜子,朝天花板微微仰头,并用衣袖盖住双眼。尽管硬是忍住了想嚎啕大哭的冲动,但还是止不住哽咽。

──曾经有一个叫作威廉‧克梅修的男人。

他出生在距今五百多年前的过去。比悬浮大陆群诞生,比世界上出现〈十七兽〉都还要早。他出身人族,为了同胞而选择赌上性命战斗的道路,结果,在同胞灭绝后的世界独自活了下来。

他是个重情重义的男人,因此相当自责,内心始终放不下那些再也见不到面的人,再也回不去的地方。他称不上活著,只不过是没有死罢了,就这样过著日子。

然后……在此时,他与妖精相遇了。

在这个即将毁灭的世界,那一群少女暗中为同胞拚命战斗著。他在她们身上看见了过往自己那群人的身影。除此之外,他也从自己身上找到了已经见不到面的家人身影。

这就是对他而言的救赎。

并且……对那群少女而言,应该也是相同的。

一夜过去。

费奥多尔花了如此漫长的时间,来听那个男人的故事。

故事的一部分与从缇亚忒她们那边听到的有重叠,也与他自己调查妖精仓库时所得到的资讯一致。然而,大部分是他从未想像过的……也不可能想像得到。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事,谁又想得到现在这个时代的天空中,曾经存在著人族的幸存者呢?

他再次想到了许多事,也有数不清的感触。这些难以用头脑处理的情绪,溶于哽咽与眼泪之中满溢而出。

如果能够那样爱一个人,会是多么幸福的事?

如果能够那样为一个人所爱,会是多么幸福的事?

并且──对于做到那样的程度而死去的人,现在活著的人该如何才追得上?过去如此备受呵护的那些人,事到如今,该如何才能让她们获得幸福?

虽然他早知道了,但还是再次这么想著。

「……果然是我的敌人啊。」

在无数浮上心头的话语中,他只挑了这一句从喉咙里挤出来。

他现在背对著镜子,那个黑玛瑙的声音不会传递过来。

黑玛瑙──他擅自如此称呼的那东西,并不是威廉‧克梅修本人,但作为本人的一部分度过了数百年的光阴。因此,可以用非当事人的视角来叙述当事人才知道的事。那是在这个即将终结而忙碌的世界一隅,无声地寻求救赎的人们的故事。

门扉被有所收敛的力道敲响,有间隔地敲了三下。

他像是幽魂般踏著微微摇晃的步伐,走过去将门打开。

「马上就要天亮喽……啊,原来你醒著啊,早安──唔?」

缇亚忒穿著宽松的睡衣,看起来还有点困的样子。

比起费奥多尔,那双嫩草色的眼眸率先扫视了房间里面。

「是说,你该不会整晚没睡吧?」

缇亚忒看著没有使用痕迹的床质问道。

「我说你啊,明明已经够逞强了,该休息的时候却还不休息是要怎样啊!我昨天不是有叫你要好好睡觉吗?那可不是在开玩笑喔!」

费奥多尔将毫无魄力的骂声当耳边风,同时想起一件事。这个女孩也有参与到威廉‧克梅修这个人物的足迹。当时的缇亚忒比现在年幼得多,但听说还是一样拚命努力,也很爱装大人,并且……用憧憬的眼神注视著最喜欢的学姊的背影,想著自己总有一天要追上她。

「我说你啊,有没有在听……咦,哇呀!」

当他回神之际,自己已经抓住了她的肩膀。

他垂下头藏住表情,就这样用这个姿势,死命忍住想紧紧抱住她的冲动。

──他们连学妹有多头脑简单,有多纯真无邪都没发现,只将唱高调的罗曼史演完就退场,实在太差劲了吧!

忘记是什么时候,他曾对缇亚忒吼过这句恶毒的话语。

虽说他自己知道这句话的目的是挑衅,但当然还是说得太过分了。这种事他打从一开始就明白了。尽管如此,到了现在,他又想说出同样的话语。

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的身边或许有威廉‧克梅修,然而,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的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是是是是怎样!这次又要干么?」

缇亚忒随时都是一副堂堂正正的模样,表现出自己是个可靠的大人。但事实上,她不擅长应付突发事件,要正式上场时也会退缩,在各方面都靠不太住。威廉‧克梅修似乎觉得自己必须看著她的背影,好好守护著她才行。费奥多尔认为这很理所当然,完全同意。

──可是,我没有那种资格。

他将袖子甩到脸上,粗鲁地擦著泪水。

没错,正如他昨晚回答黑玛瑙时所说的那样。费奥多尔‧杰斯曼谁都保护不了,也成不了大事,什么都改变不了,连一个约定都无法遵守。

他想起一件久远的往事。

那是他与订下婚约的少女还有姊姊之间的对话。

他曾怀抱过理想,并将其描述为梦想,尽管姊姊二话不说就泼了他一桶冷水,他实际上也半放弃了。不过,他的目标应该就在那里。

他成不了英雄,成不了勇者,去不了那种灿烂耀眼的地方,过不了那种志得意满的生活。因此,费奥多尔所选择的是更不一样的做法。

而且,虽然是在绕远路,但那就是费奥多尔现在再次踏上的道路。

「……哎,真是的!」

抓著肩膀的手被甩开了。

他的头被用力地拉了过去。

她以不容分说的臂力将他的脸压在胸口上。

就算黄金妖精的身体再怎么娇小纤细,身姿样貌依旧是一般正常的无徵种青春少女。该柔软的地方很柔软,该温暖的地方也很温暖。

「等……等一下啦,缇亚忒!你这是在做什么?」

「恶作剧。」

纯粹就姿势来看,她现在正将费奥多尔的头温柔地抱在胸前。

至于实际情况,则是她为了让费奥多尔无论怎么抵抗都逃脱不了,而巧妙地箝制住他的头骨和颈椎。如果他要挣脱出去,大概必须先把自己的颈骨给折断才行。

「这叫恶作剧?」

「因为我看你好像又被逼进了死胡同。但你这个人很倔强,想必最讨厌在这种时候受到别人的温柔对待吧,所以是恶作剧。」

「……呿。」

他无言以对。这是没有一丝破绽的最佳解答。

「啊,不过,对不起喔,是由我来做这种事。我先为这一点道歉。」

她用没有固定住脖子的那只手,轻轻地摸著费奥多尔的头。

「什么意思啊?」

反正抵抗也逃不掉,他就放弃抵抗了。

「你想想,这种事不都是家人或情人之间在做的吗?」

「哦……嗯,也是。」

经她这么一说,确实是如此。对一般社会大众而言,亲密的拥抱本来就是这么回事,毕竟都说是亲密了,这算是常识。不过,费奥多尔的家庭环境有点特殊,能称得上是情人的对象也……没正式拥有过,所以他没有切实地感受到这一点。

「你啊,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我觉得你会非常珍惜自己所重视的人。」

她突然在说些什么?

「哪有这种可能啊。」

「就是有这种可能喔。这是你的优点,而且可能也是类似魔咒的东西。当重要的事物在身边还不会有事,然而一旦失去就完了。要是自己最珍惜的宝物坏掉,就会变得没办法重视这世上的任何一切──」

「这是误会。像你这样的人,又能了解我什么啊?」

虽然他口头上反驳了,但缇亚忒当然听不进去。

「──我也许不了解你,可是,我想我很了解菈琪旭、潘丽宝、可蓉还有……苹果和莉艾儿。」

太卑鄙了。提出那些名字的话,他就什么也反驳不了了。

「黄金妖精整个种族全都是很爱撒娇的小孩子。我们分辨得出哪个人愿意宠我们,然后一起喜欢上对方。还有,玛格应该也是吧?」

这时候,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哈哈一笑。

「不过,我很讨厌你对吧,你也很讨厌我不是吗?」

尽管如此──她用温柔的嗓音接续下文。

「我觉得,如果我能喜欢上你,现在应该会非常幸福吧。」

咦?

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

他的脸好烫。

缇亚忒捉著他不放的手也连带变得隐隐发红。

「……我刚才该不会说出了非常羞耻的话吧?」

「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讲很羞耻的话。」

「唔哇啊啊!」束缚解除了。「不算不算,刚才那不算,你就当作没听到吧!」

她背对著他,蹦蹦跳跳个不停。从后面可以看到她两边的耳朵果然都像被烫过一样红通通的。

费奥多尔一边喘著气调整呼吸,一边思考。

缇亚忒所说的话,从各方面来看都没有错。如果他能喜欢上这个女孩子,现在的自己确实也会非常幸福吧。

但是,就算她是对的,他不能屈服。他不可能允许自己拥有那样的幸福。费奥多尔‧杰斯曼已经选择了不同的生存之道。

「啊呜啊呜啊──!倒退吧!时间倒退吧!」

陷入混乱的缇亚忒抱著头,一边在地上打滚,一边不断发出「呜咕~呜咕~」这种意义不明的状声词。看著她的背影实在很难继续思考正经的事情。于是,他叹了口气,朝她的背影伸出手……

──感觉到一股奇妙的气息。

他转过头,只见走廊另一端,旅店老板爬上楼梯,正往这边走过来。

现在是一大早。而他们刚才就在开著门的情况下,有点吵闹地喧嚷著。

「啊,不好意思,我们吵到人了吧。」

他露出讨好的笑容,弯著腰捉住缇亚忒的衣领。

「我们会安静的,是说其实也差不多要离开了,麻烦帮我办退……房……」

他以为那是旅店的老板。

昨晚看到的老板是鹿头没错,现在能看见的头里面,其中一颗毫无疑问就是他记忆中的长相。

他之所以没有确切的把握,是因为对方有好几张脸。身体本身只有一具,但肩膀、手臂、腹部和膝盖,总之就是身体的各部位都长出了头。那并不是什么装饰品,证据就是所有的脸都从嘴巴发出既不像怨叹,也不像悲鸣的嘎吱怪响。如果是人造品,那实在是非常了不得的技术。

「……这……这是丰收祭的装扮吗?」

他觉得自己说了一句蠢话。

「未……未免也太不应景了吧,现在不是春天吗?」

他听到缇亚忒傻傻地提出纠正。

旅店老板(推测)慢慢地接近。相较于那副奇形怪貌,他的脚步意外地踏实稳定。

费奥多尔呆呆地看著好几颗头各自露出獠牙,伸出比原本的身形粗上几倍的手臂,往缇亚忒的头发抓了过来。

「欸?」

千钧一发之际,他用体重使出一记前踢,把旅店老板,又称暴徒给踢开。

(好重?)

两人之间本就存在著体型差异,但光凭这一点,没办法解释他踢出去的那脚怎会受到如此大的反作用力。他硬是忽略掉发疼的脚踝。

「缇亚忒!」

他一把抓住少女,冲进房间关上门。随著传出类似敲槌子的声响,便宜旅店的破烂门扉开始摇动,看样子撑不了多久。

那是有加害之心的举动,对方无庸置疑是敌人。就算他也动用暴力进行防卫应该不成问题。然而,无论是被攻击的理由还是对方的来历都不清楚,更别说他根本不确定那是不是拳打脚踢就能制伏的对手。当今之计唯有逃跑了。

「行李放在哪里?」

「在……在我的房间。」

「那之后再回来拿吧。走喽!」

话音刚落,费奥多尔就拔腿狂奔,而背后传来门被撞破的声音。他抓起装满自己随身物品的行囊,朝半开的窗户跳出去。

「我们不是还没付住宿费吗?」

「先赊著吧!」

他从二楼纵身一跃,就这样用护身倒法掉在石版路上。由于他是用很不合理的姿势跳下,所以肩膀有点受伤。如果只有这样,他勉强还能承受得住,但至今为止不断受损所累积起来的全身痛楚一次爆发了。他硬是抑制住身体的抽搐,擦掉渗出的冷汗后站起身。

缇亚忒用双手按住睡衣的裙子,轻飘飘地降落下来。在妖精兵里面,缇亚忒的魔力基准输出是数一数二的低,虽然这似乎是当事人感到自卑的原因所在,但应对这种紧急事态上感觉很方便。老实说,他很羡慕。

不对,现在不是想这种事情的时候。

「……难道说……」

他环视周遭。黎明前的科里拿第尔契市。路上除了他们之外看不到别人的身影,而且只有风吹动树叶的声响,没有听到其他值得一提的声音。

他察觉到一个异状。

费奥多尔与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透过堕鬼族的瞳力持续连接著心灵。因此就算隔了一点距离,只要想知道的话,还是能大略掌握住彼此的位置与状况。至少到昨晚为止都是如此。

现在不同了。明明连结并未切断,他却不晓得菈琪旭的所在地。

很难想像旅店老板和菈琪旭这两人的异状没有关联。而且,费奥多尔也不是没有相关线索,尽管那只是他根据手边的资讯,不断反覆推测与臆测的结论而已。

「真是够了,这跟说好的差太多了吧……」

威廉‧克梅修是人族准勇者,而所有遗迹兵器本都是由人族打造为「圣剑」的兵器,并且……

威廉‧克梅修知道圣剑莫乌尔涅。

费奥多尔经由黑玛瑙的口述,得知了那把剑的相关知识。没记错的话,听说那是将不同的心灵捆束起来的羁绊之剑。而且,正因为这一点──将心灵捆束起来,让莫乌尔涅在极位古圣剑之中是属于比较容易发动的一把剑,但也是它几乎无法运用于实际战场上的原因。

当然,仅凭这个知识并没办法解释清楚现在眼前发生的事态,而这一点对费奥多尔来说,才是最重要的资讯。因为拼图的碎片目前还没凑齐,换句话说,他知道除了莫乌尔涅之外,还有更重要的拼图碎片存在。他正在往前迈进,而且还能够继续向前。

「……现在还来得及,应该还有我能做的事……」

他用力咬紧下唇,朝身旁的少女伸出手。

「缇亚忒,走吧。」

「呃,咦?可是,你看我的衣服……」

缇亚忒低头看著自己的睡衣这么说道,但费奥多尔毫不理会地抓住她的手腕。

「菈琪旭小姐可能有危险,那种小事晚点再处理!」

他跑了起来。

「才不是小事哩!唔,我……我说你啊!」

假如真的不愿意,现在立刻催发魔力就能轻松挣脱掉了。然而,缇亚忒再次红了脸,还低压说话的声音怕吵到附近的人,就这样让他拉著手跑了起来。

「幸好现在是春天,你应该不会感冒啦!」

「不是那个问题吧?」

少年与少女奔跑在早晨的街道上,白色的薄雾笼罩下来,飘荡著一股废墟般的氛围。

──叮铃铃。

似乎可以听到某处传来像是铃铛的轻响。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