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莫乌尔涅之晨
这里是比鲁尔巴卢恩霍姆隆恩家旗下第七别墅的大金库。
在用钢铁武装起来的房间中央,安置著一把剑。
在不晓得其真面目的人眼中,那看起来或许并不像剑。毕竟所谓的剑,通常都是以一块金属打造出来的。铸造也好,锻造也罢,这个原则都是不变的。尽管如此,那把赤灰色大剑却是用无数金属片拼凑而成的。彷佛是用黏著剂把曾经四分五裂的东西拼起来似的,外观甚至可能会令人感到不安。
遗迹兵器莫乌尔涅。
那是一把遗迹兵器。过去地表上的人族为了对抗龙【Dragon】和星神这种蛮横的威胁而锻造出的兵器群之一,是人造的蛮横之力。
遗迹兵器会与人类催出的魔力产生共振而催发出力量,并因应敌人的强大与战场的激昂热血来增强。在这种时候,高阶遗迹兵器大部分会发生各自独特的现象──人类称之为异禀。「印萨尼亚」会延缓使用者的恐惧;「希斯特里亚」会保存自己的战斗纪录,然后将之重现;「瑟尼欧里斯」会不由分说地将砍中的对象变成死者。
那么,「莫乌尔涅」的情况呢?
作为极位古圣剑,在许多遗迹兵器中也被列为最高阶的这把剑,秘藏于剑身的力量究竟是什么呢?
护翼军的资料室存有人族遗留下的古老记忆。
根据人族的记忆,莫乌尔涅被视为结合羁绊之剑。具体来说,就是一把可以将伙伴的力量合而为一的剑。在使用者和伙伴之间创造出强力的共鸣状态,强制合成能力和状态并共享。这样就可以让个人力量逊色甚远的人族群体,能与更强大的敌对种族战斗。但是,在现代的悬浮大陆群,知道莫乌尔涅这把剑的人都一致认为这样的记述是不正确的。
从前莫乌尔涅发挥出其异禀之际,医师穆罕默达利‧布隆顿博士人就在现场。
在堪称最惨烈记忆的那桩事件当中,许多生命消逝了。穆罕默达利是当时的少数生还者之一,如今变成了唯一活著的人。他根据当时的经历,将莫乌尔涅所拥有的能力解释为连肉体都会被影响的极强掌控力,无差别地强力作用于所有「知晓其能力者」身上,是有点犯规的能力。
费奥多尔‧杰斯曼透过护翼军的资料以及与穆罕默达利的对话,径行对莫乌尔涅这把剑做过推测。
他的推测不仅是以穆罕默达利拚命想隐瞒的事物正是秘密的核心为前提,并且也跟穆罕默达利自己得出的解释很相近。莫乌尔涅是危险的兵器,这一点看来是没有错,但换句话说,只要能够控制其危险性,这把剑便能作为强大的战力来运用。这就是他的结论。
凭藉这个推测,再加上黑玛瑙告诉他的知识,无庸置疑地,莫乌尔涅是为了帮助守护人类的勇者战斗而存在的一把圣剑。其异禀本身原先应该不是什么会伤害人的东西。
到底哪一种理解才是正确的?抑或是这些推测全都是错的?
对答案的时刻即将来临。
†
天色渐亮。
异变已经开始。
†
由于实在太舒服,害她不小心起得有点晚了。
「呼啊……」
醒来后,忍不住就要打一个呵欠,她连忙憋住。
用手背轻轻揉了揉眼皮,玛格……名为玛格莉特‧麦迪西斯的少女从毛毯中爬起身。
早晨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间照射进来。
总觉得好安静呢──她心想。
「……菈琪旭……小姐?」
她转头环视四周,但房里没有其他人的身影。明明应该还有另一个较年长的少女用标准的睡姿躺在这张床上才对。
是不是去洗脸了呢?
若是如此,那她是何时起床的?玛格完全没察觉到气息与声响。换作是不久前那个已经习惯逃亡生活的自己,绝对会一跃而起。相较之下,她觉得现在的自己松懈了不少。
「呼啊……啊……」
她败给了倦意,又打了一次大呵欠,然后揉了揉眼皮。
果然很安静呢。她再次这么想著。
「…………?」
她发觉不太对劲。
太安静了。的确,现在是一大清早,城市还处于睡眠之中并不奇怪。然而,这种像是整座城市全死绝般的寂静,实在太过头了。
叮铃铃。
她好像听到了宛如铃铛的沁凉金属声响。那样的音色奇妙地让内心感到安宁,不禁又困了起来。
转瞬过后,什么也听不到了。她环视房间,并没有发现任何看似会发出那种声响的东西。是她的错觉吗?
她在睡衣外披上一件斗篷,将兜帽拉得极低。接著,她放轻呼吸,蹑手蹑脚地离开了房间。虽然她算是以客人的身分被招待到这栋宅邸的,但暂时先忘掉这件事。她抱著深入敌营的心情,深深地掩藏起自己的气息。
啊,果然没错。
一来到走廊,她立刻发现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
上流社会宅邸的早晨,就算刻意压低声响,还是会充满佣人忙碌地四处走动的气息,至少玛格的原生家庭就是如此,这里的情况应该也不会差太多。不过,声音也好,气息也罢,这里什么都感受不到。
是包含菈琪旭在内的所有人,留下她一人在这里,跑去哪里了吗?但若是如此,又是为什么?
她稍微走动了一下。
发现佣人的房间后,她从门的缝隙间窥看里面。有人在,一个躺在床上,一个趴在桌子上。
(死了吗?)
浮现这个推测的瞬间,玛格的情感便冻结了起来。
有对死亡的恐惧,也有对尸体的厌恶。但是,她用意志力将这一切都压制下去。自从失去故乡后,她在这五年间学会了这件事。要是办不到的话,她早就活不下去了。
她定睛一看,可以瞧见佣人的胸口微微地起伏著。他们还活著,只是睡得很熟罢了。
冷静地思考过后,她判断现在不该进入房间。既然那两人没死,她也没有其他需要当即确认的事。虽然不清楚犯人的手段和目的,但发生具攻击性的异状这一点是确定的。既然如此,房间里很有可能设置了陷阱。她静静地远离房间。
叮铃铃。
她好像听到了声响。
一瞬间,有股强烈的睡意袭来──不对,是她差点昏倒了。
很快地又听不到任何声响。
她觉得果然是自己听错了。那声响用快得异常的速度消失在玛格的意识表层。
她发现了菈琪旭。
人就趴倒在走廊上。
她跑过去,将菈琪旭抱起来。菈琪旭果然睡得很沉,不管是拍还是捏她的脸颊,她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昏迷状态。)
玛格再次压制住差点动摇的心情。在冻结情感的情况下进行思考。她能够想到的原因之一是毒。犯人在宅邸的水井下毒后,经由昨晚的饮食进入屋内所有人的口中,一夜之间便让大家失去了意识。
她觉得有哪里不太对。若是这样,就没办法说明为何自己──种族并非特别强悍的玛格莉特‧麦迪西斯现在会平安无事。
玛格想要帮助这个人。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虽然不清楚详细情形,不过她似乎有许多隐情。她是护翼军逃兵,而且对现在的费奥多尔来说,她是非常重要的人……之一。
费奥多尔。
他是玛格一直以为五年前就已经死去的未婚夫。
当时的她年纪还小,完全不懂婚约这两个字的意思。尽管她现在也不是很了解,但之前被教过的「许下永远在一起的约定」,就几乎是她对婚约的全部认知了。她当时在自家没有容身之处,总是感到孤单,这样对她而言已经很足够了。
因此,是的,没有错,在失去费奥多尔之后,玛格就成了孤身一人。世界在她眼中都是黑白的,人们的说话声听在耳中只觉得是噪音。曾经感受过温暖的身体,在那份温暖被夺走后,就变得比以往更加冰冷。
为什么自己幸存了下来呢?她好几次这么自问著。如果她也在艾尔毕斯事变中死去,就不需要承受更多悲伤了。
与此同时,她也这么想著。至少费奥多尔不用尝到失去重要事物后,孤身一人独活的痛苦。这一点对失去一切的玛格而言,是为数不多的希望之一。
所以,知道他还活著时,罪恶感比喜悦更快笼罩住玛格的内心。他或许一直以来都怀抱著与她相同的绝望,或者更胜之。在藉由「斯帕达」这个名字与他接触过后,她的猜测转为肯定。他这一路饱受折磨,目前也正在受苦,而且原因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现在要是连菈琪旭小姐都不在的话……)
菈琪旭说过,因为身体上的因素,她不能再继续待在费奥多尔身边。尽管如此,只要彼此都还平安地活著,这一点两人也都会知道。既然如此,想当然的,如果菈琪旭在这里死去,费奥多尔又会陷入痛苦之中。这是不行的,绝对不行。
(该怎么办才好?)
叮铃铃。
听到了声响。脑袋无法灵活运转。
首先要做的应该是把握现状。
她催发魔力以活化肌肉力量,决定将菈琪旭带回房间放到床上,再到处去调查宅邸的情况。引发这种事态的凶手搞不好还在,或者除了她以外,可能还有其他醒著的人也说不定。要找医生的话,留待之后再说。
她这么想著,在厚厚的地毯上奔跑著。
†
有一种技术叫作咒脉视。
简单来说,就是将正在眼前运作的咒力或魔力之类的玩意儿,重叠在视野加以感知的技术。由于并非强化眼球本身的功能,只是「大脑以视觉来解释透过五感以外的形式所感知到的东西」,所以就算被蒙上眼睛也能够毫无窒碍地使用。类似的技术还有咒脉嗅和咒脉触等等,主要是一开始就不依赖视力的种族普遍在使用。
而且,这些都算是满高阶的技术。
跟单纯地催发魔力,或是利用魔力在肌力上灌水这种(简言之就是)雕虫小技完全不能相提并论。必须确实受过操作魔力的教育,并在体系化的训练下持续学习,才能够驾驭这些技术。
玛格莉特‧麦迪西斯大多是靠自学来学会操作魔力。因此,像是减轻对身体造成负担的方法,还有利用最低限度的魔力来得到最大效果的诀窍等等,这名少女对这类的知识几乎一无所知。
所以想当然的,玛格并不会使用咒脉视。
她不会知道自己找到并带回房间的少女的身体,现在正处于何种状况之中。按常理来看,那具身体正用离谱的势头催发著魔力──不断催发著,但她无从得知。
†
位于宅邸西边,楼梯间旁边的大厅中,有一名狼头男人正抬头看著墙壁。
不对,他是看著一幅挂在墙上的巨大画作。
(这是……)
玛格就这样藏起气息,从那个男人的背后绕过去。
那是一幅风景画。
上面画著石造广场的宁静景色,几个小小的兽人孩子把脚浸在水渠里玩耍,后方的好像是中央大书馆的双子塔。既然如此,这应该是科里拿第尔契市的某处。
「──这座广场已经不存在了。」
男人突然这么说道。玛格打了一个哆嗦。
「约莫是五十年前的事了。为了给当时暴增的有翼种族建造聚落,就连同旁边的森林一起夷平了。」
视线完全没有从画上移开,男人──这栋宅邸的主人,比鲁尔巴卢恩霍姆隆恩的前任当家用苦涩的声音继续说著。
他知道她在这里。
玛格感觉他在招呼自己过去,就静静地走近男人的斜后方,然后再次仰看同一幅画。
「很美的景致对吧?所谓的科里拿第尔契市之美,并不是那种打造华丽却流于庸俗的观光景点。当地居民的幸福日常才是一切辉煌的所在。那是一旦遭到破坏便再也无法挽回的灿光。从遥远的时代开始,这座城市就是如此。
意图破坏这座城市的人们……德里欧市长,那些没有毛皮獠牙,毫不客气地闯进来的家伙,完全不懂这一点──」
他的嗓音沉重而严厉,却又带著一股温柔。
她有点讶异。就在昨晚,这个白狼头男人才在菈琪旭面前露骨地表现出对无徵种的嫌弃,还口出恶言。实在不觉得当时的嗓音和现在这个是出自同一人身上。
「我要的绝对不多,只是不想失去重要的人,不想再失去而已。所以我提出控诉,为了守护而进行抗争。然而,为什么呢?为什么唯独我必须被蛮不讲理地夺走一切呢?」
他语带哀伤。
这个男人是真的由衷感到悲痛。
「这一点──」在这时候插嘴是很需要勇气的。「──这一点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相同的。」
「胡扯。」
男人背著她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的意思是,还有其他不惜侵蚀这座城市的真正之美也要守护的事物吗?哈,像那种丑怪的东西,灭亡是很理所当然的事。」
那是──
面对那种粗暴的措词,玛格并没有感到愤怒,只有一股来由不明的落寞。
这个狼徵族人拥有平凡的温柔。因为平凡,所以他展现温柔的对象很有限,抗拒著除此之外的人事物。
这种想法并不罕见,任谁都会有大大小小的相似之处。爱著家人的人,不会给予家人以外的对象相同的爱。以这个人的情况来说,只是有一点极端罢了。真的只有那么一点点而已。
「这世界充满了愚昧,能理解我的想法,愿意一同奋战的人少之又少。曾与我志同道合的奉史骑士团也早就连同那份荣耀一起殒落了。相较于必须守护之物的大小,孤身一人的我实在太无能为力了──」
悲伤似的,怀念似的,悼念似的,带著某种嘲讽似的,男人如此诉说著。
玛格这才想起,虽然她不小心被这股氛围吞没了,但现在并不是兴致勃勃地参与对话的时候。
现在这栋宅邸处于异常之中。本应有十个以上的佣人却统统不见踪影,而是昏迷在房间或宅邸的各处。依照她目前为止所见到的,只剩自己和这个狼徵族人还保有意识。
必须向他问清楚情况,然后合力去拯救其他人才行。这个想法驱使在气势上受到压制的玛格张开喉咙说了声「请问」,然而……
「没错,我是很无能为力──」
她立刻收回了下文。
「但我们可不是。」
叮铃铃。
她听到了声响。
「虽然跟原先的安排截然不同,不过那都只是小事。我们将会以〈羁绊〉之名,统合力量。」
伴随著踩碎枯骨的声音,男人的肩膀从内侧隆起。感觉很贵的外套从内侧被咬破,紧接著,好几只手臂现形。有只手臂上尽为鳞片所覆盖,有只手臂呈现昆虫般的骨节,有只手臂长满了深褐色的羽毛。
玛格的的视野颤动了一下,她有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瘫坐在地上。有股微热的东西在双腿间扩散开来。太可怕了,她必须快逃。虽然脑子这么想著,但身体完全不听使唤。
「不……不可……饶……」
这次是脸,然后是嘴巴,接二连三地从男人的身体长出来。
「不可……饶……恕……恕……」
救……命……
玛格口中漏出这道嘶哑的嗓音。
这一刻,绝望再次笼罩住玛格的内心。即使求救也没用,她只有自己一人而已,从艾尔毕斯陷入火海的那一天起,一直都是如此。她在拒绝他人援手的情况下生活至今。因为这就是她的人生。
叮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她开始听到铃铛的声响似乎在说些什么。
(『不要放弃』……?)
玛格张望四周,寻找说话声……不对,是声响的源头。她当然没有找到。说到底,连铃铛声是在近处摇响还是从远方传来的,这种根本性的问题她都听不出来。
(『不要尝试独自面对』、『携手』、『一起战斗吧』……?)
玛格耳边响著类似铃铛的大音量。
强烈的睡意袭来,眼前晃了起来,她抵抗不住。
意识远去,就在终于要消失之际──
某处似乎传来了玻璃被撞破的巨大声响。
2. 有异物的早晨
静谧的住宅区一隅,响起大型火药枪齐射的声音。
费奥多尔等人赶到时,市街战已经结束了。
他们从道路的隐蔽处悄悄窥视。只见几个护翼军士兵正举著威震四方的火药枪──剜眼者【Pupille Gorger】,小心提防地盯著「敌人」。而身为「敌人」的某个异形,全身流著好几种颜色的血,趴倒在石版路上。不对,好几颗头都各自面向不同的方向,所以也不知道用「趴倒」来形容这副模样是否恰当。
无论如何,总之他觉得那东西看起来很像那间旅店的老板。
在来到这里的路上,费奥多尔听到了好几次类似的枪击声。这也就是说,同样的战斗不断在这座城市的各处发生。
「那是……」
正当费奥多尔要探出身子时,缇亚忒说了声「很危险耶」并拉住他的衣襬。尽管枪击本身已经停住了,然而士兵并没有离开。虽然不知道消息有没有传到基层士兵那边去,但他毕竟是个逃犯。
「虽然很危险,但这是线索。」
他硬是冲出去了。
士兵受到惊动,几个枪口转了过来。
他毫不在意地跑向倒下的异形。异形全身长出的头部各有不同的种类,不过大致上是个兽人,而且不是小孩子。枪伤流出的血基本上是红色的,但到处都混杂著蓝色和绿色。
就算科里拿第尔契市是开放的都市,有形形色色的种族在此混居,也不可能会出现这种物理上的混合体。对这座都市而言,这个人当然同样是异物。
他抬起头,环顾一下周遭。可以发现这个异形肆虐的痕迹,几个害怕得发抖的伤患,还有已经不会动的人,看来狂暴性与危险性极高。再加上还要出动以镇压暴徒而言火力过高的剜眼者一齐发射,其生命力也可想而知。
「很危险,快离开!」
「哇,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就把他带走喔!」
这些士兵似乎不认得他们的长相。其中一名看起来像队长的人举枪喊道,而缇亚忒则挥动手臂哇哇叫著。费奥多尔在她背后忽略对方的叫喊,继续进行观察。
在异形的身上,他发现有个东西很眼熟,那就是从靠近背后的侧腹长出来的鹿头。由于沾满血污的缘故,他也不好下定论,但跟昨晚见到的旅店老板的原本面目是相同的。
──嘎吱般的声响。
这个异形还没有完全死透。几颗脑袋还在一边吐著血,一边挤出微弱的声音。虽然不清楚其中的意思与意图,不过许多颗头联合起来不断控诉著些什么。
只要掌握到这些资讯,费奥多尔也能稍微看出事情的端倪。
遗迹兵器莫乌尔涅是与同伴结合力量的剑,其异禀是「缔结稳固羁绊」,在使用者与同伴之间,强制发动强大的共鸣能力。据说可以将团队里的战力和战意加总起来,再分享给所有人。
(倒是没想到所谓的加总会是这种意思就是了……)
如果他的预测没错,情况正在急速地恶化。所以护翼军为了防患于未然而不惜杀掉知晓过去的人此一事态才会成为现实。
「但是,为什么现在……」
「为什么个头啦!」
缇亚忒用力揪住他的后颈拉走。
「这样很危险又会给人添麻烦,而且我们还有地方要去,已经没时间了不是吗?这里就交给士兵解决,我们得加紧脚步。」她压低音量。「再说,要是你的身分被发现就糟了。」
费奥多尔回了一声「我知道啦」,然后甩掉她的手。
「我还有一件事要做,结束后就可以走了。」
费奥多尔不等她回答,就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果,用单手拆开包装纸,把里面的糖果放进口中。他浑身是伤,脑袋里又住著神秘人物,从今早开始连铃铛声的幻听都出现了,最惨的是还睡眠不足。状态差到极点的脑袋回应著投下的营养,恢复些许活力。
其中一张异形脸的眼中还带有光采,那是长毛猫。他将自己的脸──眼瞳凑过去,让彼此的视线重叠。
他相信自己的眼瞳正散发著淡淡的光辉。
这是源自堕鬼族血脉,本应丧失的能力。他从未成功驾驭过这种力量,每次的发动都跟不慎擦枪走火一样。但是,他觉得现在的自己能够凭意志来操作。
「你是……」
他咽下唾沫,宣布道:
「我的朋友。」
一瞬间──他有股自己融化掉的黏糊感。
遭到削减而逐渐变少的费奥多尔‧杰斯曼的精神,再次失去形体,宛如具有黏性的液体从眼瞳流泻而出,循著交会的视线,注入异形的眼瞳中。
──唔。
他咬住舌头,坚持著不让意识远去。
而后,异形内侧与他失去的精神同质量的东西,开始进入他的脑中。
听姊姊说,这是很危险的力量。毕竟是切除自己的心灵,再纳进他人来填补空缺,要说危险当然很危险。如果一再重复这个行为,就算只是对这种状态置之不理,人格还是会无法保持全貌而开始坏死。将菈琪旭和黑玛瑙纳进脑中的费奥多尔早已处于这种状态。即使没到两三天内这么夸张,但想必在不远的将来就会死去。
反正都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了,如今这条命也没什么好舍不得的。
他不再注意逐渐被削除的自己,转而辨识流进来的异物。精神是资讯的集合体,知识、情感、过去、欲望及其他一切事物都在相互交融的状态下混杂在一起。他控制住紊乱的气息,读取其中的内容。
「──费奥多尔?」
──意识又一次即将远去,但被缇亚忒的声音拉了回来。
「唔……谢谢,得救了。」
费奥多尔。这是他的名字,也是将自己与他人区隔开来的记号。他是费奥多尔‧杰斯曼,被人用这个名字来称呼的只有他。
「你到底在干么啦?」
缇亚忒意识到自己在士兵面前喊出了逃犯的名字,便连忙拉起费奥多尔的手臂。费奥多尔这次没有反抗,就这样任由她拉进暗巷里。
「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啊?」
缇亚忒回头,他则将脸凑近说道:
「我──跟一些大人物有要事商量,这段时间你先回司令总部吧。」
3. 玛格
她的脸颊被拍了好几下。
差点消失的意识一点一滴地慢慢恢复。
闭上的眼皮缓缓地睁开来,看得见眼前的东西了。是某种绿色的模糊物体。她眨了眨眼,让视野更清楚。只见绿鬼族【Bogre】人正一脸担心地窥探著她的脸。
这是梦。玛格如此想著。
一定是这样没错。这个人不可能也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地方。而且她事到如今也没有脸见这个人了。
唉──不过,尽管如此。
如果是梦,这样对她来说正好。即使她知道自己不会再跟这个人见面,但还是有些话想告诉他。
「真的很……对不起……」
泪水满溢而出,视野又产生歪斜了。
「都是因为我……那个时候……没有听你的话……葛力克先生……」
「嗯?呃……嗯嗯?」
他发出纳闷的声音。
「是说,啊,你该不会是五年前的那个小鬼头吧!」
「是……的……呃,咦?」
异样感促使她清醒。她又眨了眨眼,瞳孔上的泪滴被挤出流下来,视野这次清晰分明地捕捉到眼前的东西。
错不了的,这不是梦,也并非幻觉,确实是现实中知己的脸庞。
对方明显比记忆中苍老许多。但是,将五年岁月和绿鬼族的短暂寿命放在一起看的话,便会知道这只是理所当然的变化。
「咦……真的是葛力克先生本人……吗?」
「就是那个葛力克。又在奇怪的地方遇到你了。」
他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起来。一股无法拒绝的现实触感传了过来。
「你们认识?」
陌生的嗓音从旁边插进来,玛格的全身因为无意义的警戒而打了个哆嗦。她慢慢转过头,看到一名似曾相识的高挑女性往这里走过来。
没记错的话,对,是叫作妮戈兰。昨天和欧黛等人在一起时有见过。但那只是单方面的,对方应该不认得她吧……因为她当时用面具和外套藏起了样貌。
「咦,啊……」
「哦,很久之前在一片混乱中稍微打过照面。」
她觉得「一片混乱」这个说法很委婉,但若要精准地描述当时经过,会变得很麻烦。毕竟是整座悬浮岛从空中消失的那一天所发生的事。
艾尔毕斯事变。
那是占据十三号悬浮岛西部五地区的艾尔毕斯集商国,对悬浮大陆群的秩序发动的叛乱行为。他们尝试将〈十七兽〉中的几种带进天空,结果出于各式各样的原因而以失败告终。而且,失败理所当然要付出代价,有运进〈十七兽〉的悬浮岛全都惨遭肆虐。
在灭亡的悬浮岛之中,也包括了十三号悬浮岛。
那一天的事,玛格至今还记得──她也不觉得会有忘记的一天。熊熊燃烧的火势大到彷佛会把天空烤焦,人们发出尖叫声和怪声到处跑来跑去,然后还有全身的痛楚。毁灭那个国家的并不是〈兽〉本身,而是〈兽〉逐步逼近的恐惧煽动了人们的情绪。经过五年,即使现在身上的伤势早已痊愈,身体偶尔还是会控诉当时的痛楚。
「我带她离开火灾现场,送到了家人身边,对吧?」
……她觉得这也是相当稳当的措词。
玛格当时被暴徒与乱窜的人们扯进风波中而受重伤,幸得葛力克和娜芙德两人救助,将她送到岛外……正当在思考接下来该如何是好时,同样在避难的家人自报姓名并收养了她。于是,她便就此与那两人分别了。
实际上,这件事里混入了一个葛力克不知道的谎言。当时的家人其实是陌生人,是父亲做生意的伙伴。虽然认得彼此的长相,然而直到当时为止连话都没说过半句。
她并不是信得过对方,而是因为对方跟她说「想见重要的人,就静静地跟我走」,所以她不由得就听从了。
当时的玛格比现在还要年幼,对世事一无所知。
尽管葛力克等人有担心过她,但她骗他们说:「他真的是我的家人。」然后就甩开了他们的手。
「你长大了啊。对你们种族来说,五年也很长吗?」
五年。没错,玛格在那之后度过的五年,葛力克并不知道期间发生何事。
她不希望他知道。
在这世上,有一群人会趁著乱世谋取钱财。而无知的孩子对他们而言,是相当好用的道具。要是教养很好就更不用说了,而且万一真出了事,也只要卖掉就行了。
她在上当、害怕的情况下,被迫帮忙做了几件坏事。因为在披上犯罪者这个污名后,她就没办法逃走了。不过,她还是受不了那样的生活而趁隙逃了出来。在那之后,她不断东躲西躲,也在这段过程中得知造成艾尔毕斯事变直接原因的商人的名字。由于她没有其他活下去的理由,便决定将目标放在跟他们见面及想办法让他们赔偿这两件事上──
「──对不……起。」
「嗯?」
「对不起……葛力克先生……对不起……」
视野又染上一片白茫。泪水止不住地掉落。
「不是啊,你突然向我道歉,我也搞不懂是在干么啊。」
玛格丝毫不理会不知所措的葛力克──她连思考这种事的余力都没有──就这样一直哭著,完全停不下来。
「……哎呀,真拿你没办法耶。」
葛力克的声音听起来很伤脑筋,但他还是露出小小的牙齿,温和地笑了笑。
「虽然我不知道你在讲哪件事,不过既然你道歉了,我就原谅你吧。好啦,我都原谅你了,所以呢,你先冷静下来──」
这番话应该是想让她别再哭吧。
但是,当然得到了适得其反的效果。
喜悦和歉疚等复杂的混合物在玛格的体内迸发开来。泪水还有鼻涕都更加猛烈地冒出。她哇哇地大哭了起来。
妮戈兰嘻嘻窃笑著。
葛力克则一脸伤脑筋地耸了耸肩。
†
在收起眼泪和鼻涕后,她便有余力掌握现状了。
一股不快的气味搔弄著鼻腔,那是带著湿气的有机土壤气味。她用习惯昏暗环境的眼睛环顾四周,便发现这里至少不是那个楼梯间旁边的大厅。堆到天花板的麻袋、铲子和竹耙倚放的木墙、随意丢在地上的杀虫剂空罐──每样东西她都没有在失去意识前看过。
「我们在那栋宅邸外,这里是庭院边缘的仓库。」
不知从哪传来的声音,吓得玛格忍不住扑进葛力克怀里。由于尺寸感差太多,导致她没察觉到墙边有某个小山般的东西。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穿著白袍的单眼鬼。这个人,是了,她也有印象。他和妮戈兰一样都是欧黛认识的人,记得名字是穆罕……什么的。
「因为宅邸里到处都是怪物,所以只好来这里避难了。」
「怪物……?」
远方隐约传来「叮铃铃」的声响。
「没……没错!那个,这里的叔叔他……呃,出大事了!」
「对,就是如此。你能告诉我们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呃……这个……」
即使问玛格,她自己也没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自从早上醒来后,她便感觉自己一直在恶梦里面徘徊,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境,她完全区别不出来。
所以,她尽可能用客观的角度,将自己记得的事情经过说出来。
讽刺的是,那个假家人训练她成为潜行间谍的经验,在这时候也派上用场了。将所见之物记下并传达出来,这项随著鞭笞的痛楚一同刻入身体的技术,至今尚未消失。
「菈琪旭她……」
当玛格提到这个名字时,葛力克、妮戈兰及穆罕什么的都沉下了脸。
「错不了的。莫乌尔涅已经以侵吞菈琪旭小妹的形式发动了。」
穆罕什么的喃喃自语似的说道。
「那孩子……已经回不来了吗?」
「不,既然她的手是空的,就表示或许还有希望。如果能在菈琪旭小妹醒来之前,先找到莫乌尔涅并破坏掉,或者说──」
尽管从那无力的声音中感觉不到自信,但至少他的眼睛是看著前方的。
「走吧。」
说出这句话的是葛力克,他用手指搔了搔绿色的秃头。
「所以情报指出那个莫乌尔涅是在这块宅邸用地的某处,没错吧?」
「对,以遭到控制的人的密度来看,极有可能就在距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我猜。」
「为什么你说到最后感觉很没把握啊?」
「我哪有办法,没什么根据的事我也不能说得太武断嘛。」
他们三人就这样一边争论,一边往仓库小屋的门走去。他们微微推开受潮而破烂不堪的门,窥看外头的情况。
「很好……那么玛格,我们走了,你先乖乖在这里待一会儿吧。」
「咦?」
玛格差点愣愣地目送他们三人的背影离去,但因为这句话而猛然回神。
「现在外面密密麻麻都是你早上见过的那种家伙,很危险的。虽然这位大块头医生算是有解决对策,但也不保证一定成功。所以呢,你就暂时先在这里看看情况,之后再找机会逃出去吧。」
「那个……」
「然后,你知道护翼军的司令总部吗?你去那里找娜芙德,那家伙好一阵子都在挂念著你呢,至少让她看看你──」
「那个!」
她大声喊道,打断了葛力克的声音。
紧接著,她便想起这里很危险的事,连忙用双手摀住自己的嘴巴。当然,她知道并不是这样就能挽回什么就是了。
「请带我一起走吧!」
她用耳语般的小小声音叫道。
4. 三名妖精
城市陷入混乱之中,想徒步移动是很不切实际的想法。
她想起一件事。即使是在天空飞行的种族,在都市地区飞行也是需要取得许可的。尤其是科里拿第尔契市这种本来就不存在有翼种族的都市,这样的倾向尤为显著。像是因为从高处窥视而被抓走的乌鸦,还有在被指定为艺术的教堂落下粪便的鹬等等,她听过几种这一类的小故事。其中有些故事还被改编得更加滑稽逗趣,并以半创作故事的形式出版实体书。
所以,她有点犹豫。
尽管如此,也只是有点犹豫而已。
「……哎,不管了!」
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催发魔力。这是愈接近死者的人愈能发挥出庞大力量的魔性技术。不需要考虑失控的风险──缇亚忒催发不出会有失控疑虑的激烈魔力。她没有那种才能。
她用全力创造出幻翼,然后展翼向上直飞。
严格来说,幻翼不是翅膀,并非透过振翅拍击空气来让身体浮起来。换言之,那是「可以存在于空中之物」的证明,代表这个世界给予幻翼在空中四处飞行的权利,是身分证明之光。
更高,再更高。比五层楼的公寓、壮丽的教堂、中央大书馆都还要高。带著直冲云霄的气势──但这样就会飞过头了,因此她在相当前面的地方便停下来。
她转过头,科里拿第尔契市尽收眼底。
(──哇。)
真是漂亮的城市。她心想。
在她年纪更小时,科里拿第尔契这个名字就是梦想的代名词。这里是许多创作故事的舞台,编织出各式各样的爱与勇气的另一番天地。就算她现在知道故事归故事,现实归现实,但当时的心情并没有因此褪色。
(不行不行。)
她摇了摇头,寻找目的地──护翼军司令总部。
找到了。远远看过去,与其说是军事设施,不如说更像美术馆或博物馆……不过,她不可能会看错。
她朝目标地点前进,然后头朝下地急速降落。虽然有点可怕,但脚朝下降落的话,裙襬会很不妙,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说到裙子,她现在还穿著睡衣。真想赶快换衣服,一直用这副打扮跑来跑去实在太丢脸了。
视野一角。
出现了幻翼的光辉。
(咦?)
在目的地护翼军司令总部的不远处。
有某个人跟她一样展开幻翼,正在进行战斗。
†
菈恩托露可思考著关于自己的老师──大贤者史旺‧坎德尔的事。
从各种意义上来说,等同于悬浮大陆群创造者的他,在经过五百年以上的岁月后,依旧存在著重大的意义。尽管价值观各异的人聚集在这个世界,但所有种族都不能忽视大贤者的意志。庞大的权力与影响力集于他一身。
得罪大贤者,就是与整个悬浮大陆群为敌。不管他本人的意志为何,都会被引以为世界的常识。
因此,大贤者不能粗心大意。以他的立场而言,一句失言就有可能引发大混乱。在这个以悬浮岛、种族和都市自治为前提的世界,也不能采取独裁者的作为。
大贤者选择沉默。
在接近悬浮大陆群中心的位置,有一座神殿建造于五号悬浮岛上,他仅带著挑选过的亲信和侍从隐居在内。跟外界的联络也只有极少部分的人……而且还是在对所有悬浮岛秉持中立的组织──护翼军中,透过更小一部分的尉官来取得联络。
比任何人都强,比任何人都为这个世界鞠躬尽瘁的男人,由于其力量与奉献,被从这个世界给切割出去了。
──他一直为至天思想的存在感到烦心。
那是认为现在这个世界是充满污秽的错误,提倡以死亡来救济的观点。
他说过,虽然那东西借思想之名存在,但本质就是飘荡于悬浮大陆群的不安,是一种氛围。因此,它会以疫病般的速度扩散开来,在人们浑然不觉的情况下潜伏于人心深处,然后在最糟糕的时间点迸发。而想当然的,要根治这一点是近乎不可能的事。
就连身为繁荣象徵的科里拿第尔契市,也或许正因繁荣的缘故,到处都出现了宣扬至天思想的民众。一想到原本优美的街景无处不贴著「舍弃污秽,登至天穹」的海报,菈恩托露可便悲愤交集,并在同时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孤寂感。
「喂,菈恩!」
一道既熟悉又令人怀念的声音,将菈恩托露可拉回现实。
她抬起头,看到的当然是娜芙德‧凯俄‧狄斯佩拉提欧……不对,那是在五年之间,手脚(还有头发)都拉得老长的娜芙德‧卡罗‧奥拉席翁。
「如果是吃饭时就算了,在打架途中想事情也太扯了吧!虽然我知道现在问题堆得跟山一样高,要烦恼的事情没办法从脑袋里赶出去啦!」
抬头一看──有个令人不舒服的立体造型物就在眼前。那看起来像是由好几颗活生生的兽人头颅排列成人形的怪物。它正在大肆挥动长满头颅的手臂,攻击周遭的人群。
催发魔力并展开幻翼的娜芙德滑行过去,用尽全力朝侧腹(类似的位置)一脚踢下去。异形与地面呈平行地腾空飞起,重重地撞在附近的墙壁上。
「呿……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娜芙德一边甩脚,并偏起头。
菈恩托露可也明白那触感很奇怪,而且重量跟看上去的不一样。感觉上,那不是一个长出二十颗头颅的兽人,而是把二十个兽人塞在一个人的外形里。生命力和臂力也是同样的情况。
「这不是〈十七兽〉对吧?」
菈恩托露可一边问著,一边接连不断地刻印咒迹【Thaumaturgy】。只见无数的妖精形成后,飞了过去,然后炸裂。
「毕竟还是杀得死啦!只是非常顽强罢了!」
娜芙德在回答时,又揍飞了一只。这些对手就算身体崩坏,也会不顾一切地袭击过来,如果一直用赤手空拳来对付实在很没效率。尽管刚刚才得出那不是〈兽〉的结论,但这是令人想动用遗迹兵器的情况。不过,菈恩托露可的希斯特里亚和娜芙德的奥拉席翁都不在这里。
虽然多少花了一点时间,但相当顺利地将这里的敌人歼灭殆尽了。
她们也完全没有受伤,这种敌人很好对付……然而,这只是对她们两人来说是如此而已。
环视四周,可以看到几名死伤者倒在地上。每个人都是在她们赶到前就被异形所伤。也许是因为居住区就在附近,看起来全都是有翼的种族。
「……好奇怪。」
「嗯?」
「我是说这些家伙的目的。你不觉得它们有特别针对的对象吗?」
这些家伙打从一开始,就净挑有翼诸族攻击。
结果在她们黄金妖精出现后,它们完全舍弃对有翼诸族的兴趣,只朝她们攻击。
「大概是因为,对那群家伙来说,放著能战斗的我们不管比较危险吧?」
「这个……是有道理。」
是有道理,但感觉不太对劲。这群家伙真的可以用一般常识的标准来衡量吗?
「它们不是〈兽〉那种一切道理都行不通的对手,会这样也是有可能的吧?」
经娜芙德这么一说,她便也觉得或许真是如此──
「──学──」
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学──姊──哇呀?」
突然刮起一阵强风。
菈恩托露可忍不住闭上眼睛,再睁开时,便看到眼前不知为何有一名嫩草色头发的妖精微微蜷著身体坐在地上。更匪夷所思的是,她还穿著睡衣。
「……咦?」
「啊?」
在僵住的菈恩托露可两人面前,那名妖精飞快地甩了甩头。
「果然是娜芙德学姊!」
她表情欢快地扑抱住娜芙德的脖子。
「……唔,咦,菈恩学姊也在?为什么?从哪里冒出来的?」
你又是从哪里掉下来的?
这副打扮是怎么一回事?对娜芙德和对我是不是有差别待遇?
菈恩托露可将这些差点脱口而出的问题吞了回去,然后用指尖按住太阳穴。缇亚忒是以现役的身分站在第一线的成体妖精兵,还以为她在背负起这份尊严后,会稍微更有大人的模样。
不过,这孩子或许这样也好。菈恩托露可抱著像是放弃又像是认可的奇妙心境,接受了这样的结论。虽然一方面也是因为现在不是计较琐碎小事的时候,不过,能看到她还是一样充满朝气才是最重要的。
「看到你很有精神的样子真是太好了,缇亚忒。」
没错,她还是回以一句温柔的问候。
只不过,声音还是免不了显得既沉重又苦涩。
†
十一号悬浮岛,护翼军司令总部。
脸上满是浓浓疲惫之色的士兵正忙碌地东奔西跑。异形持续在城中各处出现并袭击人民,而市内兵力不足以应对这样的情况。据说一等武官卡格朗判断这不算政治干涉,所以将这里的护翼军正规兵力全部派出去解决问题。
某方面来看,对属于非正规兵力的三名妖精而言,这样正好。
「葛力克先生外出中……吗?」
换上简式军服的缇亚忒错愕地说道。
「真伤脑筋啊……我们是有事拜托他才来到这里的。」
「听说从昨天开始就没人看到他了。真是的,要监视我们的人可以这样不负责任地跑出去吗?你说是不是?」
「你还敢说啊?」
面对菈恩托露可的冰冷眼神,娜芙德用毫不在乎的表情忽略过去。
「哎呀,我的话呢,姑且到昨天为止都有稍微联络一下喔。」
「稍微吗?」
「嗯,稍微。不过呢,只有这次除外啦。因为我想说差不多该碰个面交换消息,也想带菈恩给他看看,让他各方面都能感到放心。」
「谢谢你为我著想。但是,上次提到的事还不能泄漏出去。」
「了解了解。不过,我觉得至少可以告诉那家伙啦。」
「这个嘛……嗯……」
左看右看。随著她们一来一往的对话,缇亚忒的眼睛也跟著左右移动。
「你们在说什么?」
「唔,关于世界的终结吧。」
「是的,详细情形还不能透露就是了。」
「哦……所以是不能问的类型吗?」
「也可以这么说啦,不过,现在还是先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麻烦上吧。」
娜芙德用牙齿咬破携带粮食的包装,然后发了一句牢骚。
菈恩托露可也咬了一口手上相同的东西。这是她以前待在地表时吃惯的味道。然而,她并不觉得这有多令人怀念。
思考所谓的终结──她过去没有这样的习惯。
或许听起来很奇怪,不过,她身为一个没有生命的妖精,可能明天就不复存在,却对自己的末路没有太大的兴趣,搞不好根本就没意识到这一点。而且,菈恩托露可相信不是只有自己,而是大多数的妖精都抱著类似的想法。
硬要解释的话,就是对她们而言,终结并不是未来的故事。不管是谁,只要是活在当下的人,死亡就是未来会发生的事。谁也无法预测未来,所以任何人都会对未来抱有梦想或恐惧;换句话说,对于没有活在当下的人而言,终结并不是遥远的某一天的故事,而是一直伴随在身旁,理所当然到没有必要重新审视的邻居。
(──虽然这也许只是在玩文字游戏而已。)
她以前没有思考终结的习惯。而这也意味著,如今的她不一样了。现在的菈恩托露可经常思考自己、家人和世界的终结。
这不是仅限于妖精的事。再怎么接近永恒的存在,都会有终结的一天,而这未必是属于遥远未来的事──现在的她是知道这一点的。
曾经迈入终结的世界,再次迎来黄昏的光景。
并且,注视著末日。
「嘿哟!」
缇亚忒发出无意义的吆喝声,重新背好行李。
那是被布条一层层裹得严实的一把大剑。
遗迹兵器伊格纳雷欧,过去在地表由人族锻造的圣剑之一。这是缇亚忒去换衣服的同时,从司令总部的保管库里借出来的。
「你取得许可了吗?」
「当然不可能呀,葛力克先生现在又不在。」
「明明没有〈兽〉出现,却还擅自取出遗迹兵器啊。要是被发现问题可就大了啊。」
娜芙德用一点也不觉得是大问题的口气说道,同时也重新背起了剑。
遗迹兵器奥拉席翁,相较于娜芙德从前在地表遗失的狄斯佩拉提欧,这把剑小了一圈以上。虽然听说含有极小规模的成就愿望型【Realizer】能力,但没有留下发动过且经过观测的纪录,这在遗迹兵器是很常见的事。蕴藏怎样的能力都无所谓,只要挥动起来能打倒〈兽〉就足够了。
「之后再让葛力克先生写一大堆检讨书吧。」
「哦,说得没错,全部都是那家伙不好。」
缇亚忒咿嘻嘻地笑了,娜芙德则咯咯笑著回应。
只有菈恩托露可手上没有剑。这也没有办法,毕竟菈恩托露可现在的身分不是妖精兵,非妖精兵者不能持有遗迹兵器。希斯特里亚目前应该躺在妖精仓库的角落积灰尘。
「──那么,缇亚忒。」
菈恩托露可喊了少女的名字,便见她转过头来。
「刚才说到你可以说明这座城市的现状吧,能请你告诉我们吗?」
「嗯啊。」
缇亚忒发出奇怪的声音,露出有点伤脑筋的表情。
「关于这一点,好像需要请你们等一下,或者应该说,好像要等各式各样的准备完成后才能讲,大概是这样的感觉吧。」
「等?」
菈恩托露可皱眉。
「这是什么意思?现在正是事态愈演愈烈的时候。我们可没有能够白白浪费的时间喔。」
「是的,所以才要等。现在我们家那秉性恶劣的前武官,正在进行非常恶毒的阴谋诡计。」
秉性恶劣?非常恶毒?菈恩托露可不知道缇亚忒在说谁。
娜芙德「啊」了一声,好像明白了什么。她有听懂缇亚忒的意思吗?
「那个人虽然不能相信,但感觉偶尔依靠他也没关系这样。不过,还是不可以相信他啦。」
菈恩托露可愈来愈听不懂缇亚忒在说什么了。
娜芙德则「哦」了一声,露出看似五味杂陈的表情。凭刚才那番说明就懂了?菈恩托露可更加一头雾水了。
也许她的困惑直接表现在脸上,缇亚忒窥探她的表情后,「唔嗯」地摆出稍作思索的动作──
「反正呢,见一面就知道了。」
缇亚忒像是放弃了什么似的这么说道。
5. 同盟会议
闪闪发光。
墙上挂了许多画,但不是画本身在发光,而是镶在画框上的大量宝石。此外,细致打磨的黑石桌和椅子,其侧面也实实在在地嵌入了七彩宝石,还有精细入微地装饰著珠宝饰品的水晶灯。简单来说,这间屋子里的所有物品都在大肆发光。
这是橘榴石广域商会旗下高级餐厅的一间包厢。
隔音与保密防谍的措施也相当完善,就是所谓的「为了各方上流人士的阴谋诡计而建造」的空间。
这种几乎要刺痛双眼的奢华装潢,是源自于豚头族【Ork】的特有习性。他们的寿命很有限,对于一切财产并不会抱持「哪一天可能会用到」的想法。他们会让手上的所有财产在任何一瞬间都闪耀发光。有时候是一种比喻,有时候是物理上的意思。
不过想当然的,这是只在豚头族内部共同拥有的美学。居住在悬浮大陆群的诸多种族都有培养出一套独特的美学与审美意识。
「实在不觉得这个包厢的品味有多好啊。」
被招待进这个包厢的一名「客人」──体格健壮的黑山羊头兽人──毫不掩饰他的不满,直接哼了一声这么说道。坦白讲,费奥多尔也有同感,但身为将他们约过来这里的当事人,他不能老实地表示赞同,便装作没听到。
这个黑山羊头身上所穿的,是费奥多尔很熟悉的护翼军黑制服。他背后则站著两名穿著类似军服的副官。
「──再次感谢各位答应如此突然的邀请。」
费奥多尔恭敬地鞠了一躬。
聚集在包厢里的所有人都将视线集中在他身上。
其中含有不耐、敌意、轻蔑、警戒以及这些心情的混合物。而且,这些人全都是神色凶狠的猛将,感觉单凭视线就能使人心脏停止。费奥多尔的内心流下了怒涛般的冷汗。
他用快要颤抖起来的手指推了推眼镜。挺起胸膛,假装平常心。没问题的,这种演技是他的拿手好戏。他无数次如此告诉自己。
「你就是费奥多尔‧杰斯曼……吗?」
一道上了年纪的女性嗓音响起。只见一个长著鹫头的有翼族僵起了脸颊。
她穿著的是白底镶金,作工非常时髦的军服,当然,她并不是护翼军的人,站在背后的三名随从也一样。
「想说回应胡闹的邀请函来看看,结果竟得在这里面对著这些胡闹的徽章。反正这就是一时兴起的代价,我当然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所以我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
这名鹫头老妪是贵翼帝国的军人。虽然军队的体制本身无法简单地做比较,但应该是不亚于一等武官的地位。
「那么,你接下来要展现什么样的恶作剧呢?」
不能被这番挑衅的言论给压制住,不能让出现场的主导权。费奥多尔念经似的在心中反覆说著,然后绷紧了神经。
分布在这座科里拿第尔契市里的护翼军和贵翼帝国军队,这两个相互敌对的暴力组织的首领,此刻被招待进了同一桌。
这件事竟然真的成功了,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就算说是小小的奇迹也不为过。他真想大力称赞自己一番──不过,这当然要更后面才能实现。
在这些人面前,他还必须完成几次近乎奇迹般的走钢索才行。
但真要说的话,这也是他习以为常的事。从往昔至今,恐怕也包括今后,他要做的都是与格局不相衬的大事。
「是的,拐弯抹角的寒暄就免了。自我介绍的话──有这个需要吗?」
他推了推眼镜。
「你叫作费奥多尔‧杰斯曼,出身艾尔毕斯,是盖乌斯‧冈达卡的小舅子,欧黛‧冈达卡的亲弟弟。直到前阵子为止还隶属于护翼军第五师团,一路晋升到四等武官的地位。虽然从军时一直是个诚实勤勉的人,但现在是叛徒兼危险人物。目前正在参与穆罕默达利‧布隆顿医师的追逐剧……听说前些天还因为有事而跑进我们的腌渍桶是吧?」
卡格朗淡淡地说道。费奥多尔感到有一股凉意爬上背脊。
他并不是觉得被摸清底细很可怕。护翼军的谍报班不是无能之辈,握有这种程度的资讯是很理所当然的事。他感到可怕的是别的东西。
(这是──敌意吗?)
此人,卡格朗一等武官相当忙碌。他眼下的麻烦──具体来说就是坐在对面的贵翼帝国的诸位──应该让他每一天都过得很头痛。从他的角度来看,费奥多尔‧杰斯曼根本是不需要放在眼里的小人物。
而卡格朗现在正带著明显的敌意,瞪著费奥多尔。
奇怪的是,如同他刚才所说,费奥多尔一直以来都表现出勤勉军人的模样。在那段期间,他始终品行良好,从未树立明确的敌人。即使离开军队后,他也几乎没有跟相互对立的对象见过面,要说例外的话,也只有缇亚忒而已。
因此,他很少站在与强烈的敌意正面相对的立场。
(──超可怕的……但是,并不会让人不愉快。)
卡格朗是战士,而战士只会向够格做对手的人展现敌意。也就是说,这其中必然包含著一种敬意。
「所以是那只母狐狸的亲戚啊。」
老妪接话说道。费奥多尔很想对全世界的狐徵族道歉,竟然被拿来跟他的姊姊相提并论,实在是天大的侮辱。
「既然你背著这个身分,我对初次见面的你就不会抱有任何一丝信赖。无论你等一下要说什么事,都别忘了这一点。」
「哦……我会谨记在心。」
尽管她这番话很伤人,但他并没有要抱怨这一点的意思。倒不如说,他甚至还对于帝国军也深受姊姊所害而感到抱歉。
「那么,我便进入正题吧。简单来说,我希望两位各自的阵营能够结为同盟。」
卡格朗一等武官忍俊不禁似的低声笑了出来。
帝国老将看似不悦地皱起眉头。
很好。费奥多尔心中大声称快。他们两人想弄清楚这个「完全不受信赖的堕鬼族」突然在说些什么,现在都很仔细在倾听。
「当然,这是对所有人都有利的事。没错──贵翼帝国会得到获取妖精调整技术的机会,而护翼军则是得到解决妖精调整技术流出风险的办法。」
「──真叫人佩服啊。不愧是堕鬼族,真会讲一些中听的话。」
「不敢当。」
「不过,空有糖衣的谎言是魅惑不了任何人的。」
「我这番话当然有凭有据。您听过莫乌尔涅吧?」
卡格朗的脸色变了。这是费奥多尔的感觉,因为那身黑色毛皮,他无法确认。
老妪则没有反应。这是费奥多尔的感觉,因为她始终面无表情,他看不出来。
「这个名字对护翼军来说是烫手山芋。我说得没错吧,一等武官?」
一阵沉默。
「而且,这也直接关系到要如何处理黄金妖精的调整技术。简单来说,只要解决了莫乌尔涅的问题,护翼军就不会那么坚持要独占黄金妖精了──毕竟之前甚至还打算卖给艾尔毕斯嘛。」
帝国老妪的眉毛稍稍扬起。
「……那不是军方上下共同的意见。」
卡格朗一脸不悦地沉声拋出这句话。
费奥多尔想也是。规模庞大的组织不可能总是在一致的意志下行动。有时候会在组织内政治动摇的情况下,做出旁人眼中匪夷所思的举动;有时候几名高层的欲望和冲动,会被视为整体组织的失控。费奥多尔没有天真到连这部分的内情都不懂。
然而,他没有道理要一一考虑到这其中的内情。
「还有一件事,或者这可能才是正题也说不定──今早出现无辜市民变成怪物开始肆虐的现象。我想两位已经根据手边的消息做出判断了,那是莫乌尔涅之力的一部分。」
一阵沉默。
「以现状而言,护翼军原本派去追捕妮戈兰女士的兵力都调去镇压怪物了。而帝国的诸位虽然想趁这场混乱有所动作,但因为内部也有人变身,导致无法展开行动,我说得没错吧?」
卡格朗的嘴唇抽搐,露出了獠牙。
「如果两位仅凭手边的资源就能解决问题,我就收回这个提议吧。但是,两位都是聪明人,应该能够正确判断出此刻需要什么东西,才能让我们各自往前迈进。而且,那样东西并不是当前的敌对状态,对吧?」
「──我就退个七步,当你这番胡诌含有几分真实,并且假定你手中已握有具体的计策好了。不过──」
卡格朗一等武官伸出蹄状的手指,轻轻地指向了费奥多尔。
在他背后待命的副官采取行动,他们从巨岩般的腰间抽出大型长刀,刀锋直直地对准费奥多尔。
「──我们确实会选择最完美的手段。以这个场合而言,就是抓住你,用力量把你的计策抢过来,我有说错吗?」
老妪文风不动,只以打量的眼神盯著费奥多尔。
而当事人费奥多尔则处变不惊地在不偏移视线的情况下,看向墙上的镜子。
「黑玛瑙。」
他一边小声唤著,一边伸出右手掌心对著眼前的桌子。
「这是约定好的第一次。让我使用力量吧。」
『哦……保险起见我再问一次,你是认真的吗?』
镜子那端,同样举起手的黑发青年弯起了眉毛。
『这是让万物回想起过去样貌的力量,想必会成为把这个创造出来的世界【悬浮大陆群】破坏殆尽的无敌破坏力。在这种甚至不是战场的地方,你就要把这样的力量用掉吗?』
「这里就是我的战场,现在正是最佳使用时机,不是吗?」
『……是这样喔?』
青年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一脸无言地用那双金色眼瞳重新看向桌子。不一会儿,那张桌子,以及摆在上面的红茶杯、花瓶和花,还有下面的地板到另一侧的墙壁,全都变成了灰色的沙子。
这些东西只在一瞬间保有各自原形,之后便崩然瓦解,只剩下隆起的灰色小山。
「这……」
连卡格朗都包含在内,副官和帝国的人们都大惊失色。
(这……)
费奥多尔也哑然失声。就算这是他自己要求的,但这种威力──没有伴随爆风和爆裂声,别说破坏了,只是当场直接彰显出「化为乌有」的力量,看上去的冲击性实在非同小可。
不过,他并未表现在脸上。这要归功于他为了以防万一而委托豚头族新做的眼镜。长年佩戴眼镜让他的身体养成了习惯,只要戴著眼镜就不会中断演技,而现在就起到了彻底藏住内心动摇的效果。
「──这是……」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有种不可捉摸的失落感在他的心中扩散开来。
这就是那个吗?昨晚黑玛瑙提过的,肉眼看不到的伤之类的。恐怕是某些记忆或情感在如今的费奥多尔内心失去作用了。这是在发挥远远超出能力范围的力量后,所产生的反作用力。
哦,什么嘛。
他意识到两件不如预期的事。
其一,是他想像中那个必须支付的代价,实在太轻了。现在的他,恐怕已经失去对于普通人活下去而言相当重要的事物,这应该属于再也无法挽回的重大丧失。但是他依然活著,而且还保有足以思考各种事的思考能力,身体看来也行动无碍。光是不影响当前的活动,就算是很轻的伤害了。
至于其二则是……
「这是怎么回事?」
他思绪中断。
卡格朗一等武官弯下腰,用戴著手套的指尖抹了一下灰色的沙子。
「这是……早已讨伐的〈叹月的最初之兽〉的生态样貌。」
「是啊。」费奥多尔露出故作轻浮的笑容。「我不是〈兽〉,只不过是一个交友有点广泛的脆弱无徵种……区区堕鬼族罢了。」
鹫头老妪的脸颊僵住了。她大概是以身边的堕鬼族为范本,想起他的姊姊……欧黛‧冈达卡的脸庞。
「我没有要毁灭世界的意思,也不具备那种程度的力量。所以,两位尽管放心跟我合作吧。」
一阵沉默。
「──你的要求是什么?」
卡格朗坐回椅子,低吟似的问道。
「打著同盟之名,想向我们要求什么东西?」
「这个嘛,虽然有几个候补选项,但首先我想藉交换情报顺便要求一件事。」
费奥多尔竖起一根手指。
「灭杀奉史骑士团。」
「唔?」
「您是知道的吧,听说不久前才在这座城市里横行肆虐,是兽人至上主义者的集团。我想要护翼军掌握到的这群家伙的名单。」
「为何?」
「莫乌尔涅是能够跟同伴结合力量的剑,也能将结合的力量分享给所有人。目前在城中作乱的那些家伙是跟同伴结合力量之后,再共享这股力量……若是如此,问题就在于他们所谓的『同伴』是什么了。」
费奥多尔耸了耸肩。
「针对这部分进行推测后,我接触他们自身的精神,然后得到了证实。他们大半都是灭杀奉史骑士团以及其拥护者。之所以变成怪物的以兽人为多数,而特徵不明显的多是被攻击的对象,恐怕就是因为这样。」
鹫头老妪浏览一遍手上的文件,说了句「这话倒是挺有意思」并微微颔首。
「所以说,曾经参与过那个骑士团的某人,就是持剑的主人吗?」
「不。」费奥多尔摇了摇头。「如果事情只有这样,那就好解决了。然而,事态还要再复杂一点。那把剑是只有极少数被选上的人才能使用的兵器。而且,现在有资格成为使用者的只有一人。那是个不管怎么想都跟灭杀奉史骑士团的思想合不来的……善良的孩子。」
善良。在这种场合下说出这两个字实在很不对劲。但他认为这两个字是这时候最恰当的表现。
「背后应该还藏著什么隐情,我想将其揭开,并且解决掉。因为,对于在那之后的世界,我能做的也就仅此而已了。」
所以──费奥多尔歇了口气,再道:
「还请务必助我一臂之力。」
他鞠了一躬。
†
一来到走廊,一名副官就凑到卡格朗耳边说道:
「那个男的很危险,要做掉他吗?」
他们不知道费奥多尔‧杰斯曼刚才所展现的技艺有严格的次数限制。不过,既然是能够主动对眼前的敌人发动的能力,应对之策也是多不胜数。
只要有护翼军的组织能力,不管对手拥有多可怕的力量,杀掉并不是什么难事。
「算了。」
卡格朗心平气和地答道。
「为什么?那家伙根本搞错了身边的问题和大义,不过是个无名小辈罢了。」
「是啊,那器量不足以成为英雄或将才──」
「那么,为什么呢?」
「──正因如此才可怕,你不觉得吗?」
副官打了个哆嗦。
「他是凡人,只是有勇气、智慧和行动力的一介市民。既非英雄,也非勇者,更没有受到什么命运之类的东西指引。舞台上不会为这种角色留一席之地。」
「既是如此……」
「所以,他为自己准备角色,攀上了舞台。他恐怕连当革命家或坏蛋的那块料都不是。但是,他认为只要背上这个恶名就能待在舞台上,所以自己戴上了这块面具。凭著这股意志赢下当场的胜利。」
卡格朗重重地叹了口气。
「──比起有点器量的英雄和将才,他要难对付得多啊。」
6. 挥剑者之名
城市的各处确实都出现了异形的骚乱。
然而,并不是整座城市的任何地方都有发生。也就是说,还是有地方现在仍未察觉到骚乱,保有一片安宁。
「好……」
『好?』
「好可怕……」
在距离护翼军司令总部稍远的不起眼公园里,一处角落的长椅上。
费奥多尔筋疲力尽,几乎呈瘫倒的姿势坐在上面。
『不是啊,你刚才玩得那么大,现在才说这些不嫌太晚喔?』
黑玛瑙用发牢骚的口吻指出他的问题,也确实言之有理。不过,费奥多尔当然有自己的理由,虽然可能只是藉口罢了。
「我又有什么办法……不玩大一点的话,他们根本懒得理我啊。我是觉得无论如何都有这个必要才做的,毕竟我本来就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啊。」
『哈哈。』
小镜子的那端传出哼笑声。
「笑什么啦,我可没有说谎喔。」
『不是,我并没有怀疑你。嗯,胆小怕事,好个胆小怕事。这样不是很好吗?』
这家伙绝对没有相信。
虽然这家伙各方面的态度都很令人火大,但他也差不多渐渐习惯了。那种话中有话的说话方式,只要别去在意的话,也就仅此而已了。
尽管别去在意就没事──但费奥多尔的人格也没有健全到能够轻易控制住情感。他盘腿而坐,将手肘放在腿上,低垂著头。
『你确定那样真的好吗?』
「你指什么?」
『我的力量的用法。如果是为了示威,有的是方法吧。』
「──不。」
费奥多尔抬起头。由于他抬得太高,接近正午的阳光直接射进眼睛深处。他感到眼底隐隐作痛,便眯起了眼睛。这具彻夜未眠的身体难以承受这明媚的日光。
「就算以武器要胁,只要被夺走武器就完了;靠门路要胁的话,只要抓住我便不足为惧。所以如果我要在那个场合取得发言权,就只能让他们对我有所警戒了。」
当然,实际上那种破坏力并不是费奥多尔本身的力量。考虑到是借来的力量,跟武器和门路也差不了多少。尽管如此,只要别暴露出来……或是被抢走,这种情况就完全没有问题。
「我是知道一些应该可以蒙骗过去的戏法啦。但要在不被识破的情况下彻底唬过那两个人,我实在不想挑战这种赌注啊。」
『真不知道你是好强还是懦弱。』
「都无所谓啦,我只是做出当时最有效率的选择罢了。」
黑玛瑙说了声「原来如此」,然后做出沉思的动作。
虽然费奥多尔并不是对这段对话感到疲惫了──倒不如说,或许是交谈的时间超过一整晚的缘故,他甚至还对黑玛瑙产生了亲切感──但他还是关起小镜子,结束了对话。
(不过……这也为时已晚了吧。)
说起疲惫的原因,除了与那个自称〈兽〉的家伙对话以外,多的是其他因素。由于他觉得只要身体在事情结束前都还能动就好,便凭意志力将疲劳和伤势搁置不理,一路冲刺到现在。若是绷紧神经时倒还好,一旦稍有松懈,他的意识立刻就会模糊了起来。
叮铃铃铃。不知从哪里传来微弱的金属声响。才刚结束对话,又开始在意起那种细小的噪音,真教人烦闷。
说起来──他还是第一次察觉到这件事──脑袋比他所想的还要清晰舒畅。具体来说,那个他用堕鬼族的瞳力接纳进来的部分异形精神,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
恐怕是已经死了吧。
姊姊之前说的应该就是这个意思。精神混淆并不会永远持续下去。如果对方死亡,精神本身消灭的话,就会强制解除。虽然堕鬼族的瞳力要背负削减自身心灵的风险,但只要在每次使用时都把对方给杀掉,便不至于造成致命性的伤害。
(──这可是很邪门的能力啊,真是的。)
伴随彷佛是在看著失去主人的空巢似的感觉,他观察体内生出的一股空虚。虽说是接纳了别人的心灵,但不是连记忆都一同分享过来,他并没有绑住曾经在这里的人们的所有想法。不过,还是有留下一些东西。
像是他们共同拥有的,奉为第一行动准则的冲动。
又或是,彷佛被视为那种冲动的旗帜而奉行的一个专有名词。
费奥多尔的体内尚留有类似纪录的记忆,告诉他这里曾存在过这样的事──
「Vincula……吗……」
他懵懵懂懂地朝天空念出这个字眼。
这只是一个他从未听过的名字。然而,所谓的名字往往都不是单纯的字音堆砌,而是具备著更多意义……极为深远的意义。
有人在长椅的空位坐下了。
费奥多尔没有转头,只将视线从眼镜旁边移过去确认。那是披著厚大衣的鸠翼族【Tourterelle】男性。那名男性从怀里的纸袋取出甜甜圈,用小小的鸟喙灵巧地啄食起来。沾满表面的砂糖看起来非常美味。
说起来,他肚子饿了。
他想起一件事。现在距离自己和缇亚忒还有菈琪旭那两人一起围著大量餐点时,才过了半天而已。然而,他感觉那已经是很遥远的过去了。
虽然身体在抗议著想吃点东西,但他现在不能这么做。让血液流到胃部,在不知何时会睡著的状态下展开作战行动,这种事他可笑不出来。还是忍耐到一切都结束吧。没错,等一切都结束。
隔壁的鸠翼族站起身。
就这样走出了公园。
费奥多尔隔壁还摆著原本装有甜甜圈的纸袋。
「……好传统的方法啊。」
他眯起眼睛,感到无言似的喃喃说道,然后将纸袋拉过来确认内容物。
里面当然装著综合甜甜圈……才怪,那是用油纸包起来的一捆纸。虽然他并不是抱有什么期待,但不听话的肚子还是悲伤地叫了起来。他用手掌按住肚子,不让它叫。
这是来自帝国谍报部的各种调查报告书。
也许是配合内容重要程度,内容经过三重加密,但应该是战时连络用的格式,只要花少许时间便可解读,并不复杂。这种程度对费奥多尔而言,几乎跟一般未加密的文章差不多。他很快地翻阅一遍。尽管到处都有涂黑或剪下的部分,更严重一点甚至整页都拿掉了,但既然是要将机密文件外流,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措施,他没有要责怪的意思。而且,就隐藏起来的情报位置和频率来看,也能领会出相当多的情报,因此不是什么大问题。
──原来如此。
他明白了很多事。引起议论的莫乌尔涅现在确实就在这座科里拿第尔契市里。在运送的过程中,它跟其他形形色色的危险物品一起被不懂其真正价值的劫匪抢走了。虽然护翼军还无法锁定劫匪的真面具,但根据帝国那边握有的消息来看,这座城市的古老贵族一派似乎相当可疑。
而且,看来帝国对于莫乌尔涅本身也没有掌握到更加详细的资讯。
既然如此,虽然情况已经落入最恶劣的谷底了,但唯独他的立足位置似乎并不差。现在还留有让费奥多尔‧杰斯曼达成目的的路径。
然后。
「──所以是这样吗?」
他曾经有很多疑问,有很多该知道的事。其中几个已经得到了答案,而剩下的几乎所有的问题,他现在确实掌握住了。
他感到作呕。
他有点不想知道,但如果就这样不知情的话,他大概也无法原谅自己。相比自己至今为止不断累积起来的任何一条罪,那份无知的罪孽远要来得更加深重。
用积极的态度来思考吧。
知道答案后,从现在开始就能往前踏出一步。不论是对是错,是善是恶,都与此无关,也不重要。他这次一定可以朝著自己能够接受的方向,实实在在地展开行动。
「啊,找到了找到了,喂~!」
缇亚忒挥著手,声音愈来愈靠近。
他从文件中抬起头,看到她的身影。他发现她穿著军装时,才想到她有换过衣服。
这么说来,他不久前还拉著这个当时穿睡衣的女孩子到处跑。现在重新一想,这真是极度荒唐的行为。在重新细思之前,他对此并不抱有旖旎的想法,而他也觉得这样的自己似乎有点问题。虽然事到如今一切都为时已晚就是了。
──就在此时。
「哟,一阵子没见了啊。」
他在缇亚忒的斜后方发现一张认识的面孔。
他自然而然地发出「唔呃」这声类似惊叫的声音,身体不禁往后一缩。
「哈哈!不要吓成这样嘛,会让我很受伤耶。」
一边爽朗地笑著,那张面孔的主人……娜芙德‧卡罗‧奥拉席翁走了过来,手臂揽住费奥多尔的肩膀,还顺便用另一只手抓了抓他的头发。她本人或许觉得自己是在温柔地摸他的头也说不定。
这是他几天前遇到的对手。他们当时交战──或者说是他单方面被虐──而且也聊过几句话。
除此之外,黑玛瑙讲述的威廉‧克梅修的过去之中,也有出现她的名字。
「所以呢?」她语气下沉。「你这家伙之前牙尖嘴利地讲了那么多,结果听说三两下就被菈琪旭拋弃了啊?」
「事情才不是这样呢!缇亚忒,你是怎么跟她说的?」
「啊……呃……」
「你不要转移视线啊!」
娜芙德「啊哈哈」地笑得很开心──才刚这么想,她就突然板起脸,抓住费奥多尔的手腕。
她就这样面露凝重的表情,不发一语。
「你……」
「呃……请问,怎么了?」
她的力道很强,费奥多尔的手腕被抓得很痛,但他只能不知所措地看著她。
「……不,没什么。」
她突然甩开似的放开了他的手。
他感到莫名其妙,心中的困惑无法消除。
这时──
「娜芙德,我们可没时间瞎胡闹喔。」
伴随著清嗓子的声音,另一道嗓音插了进来。
「……你是……」
没错,缇亚忒还有另一个同行者。
对方的年龄应该跟娜芙德差不多,可能是二十或将近二十……这是他的感觉,但那沉静的气质与泰然自若的表情让他看不太出来。她有一头明亮的蓝色头发以及同色的眼眸,是无徵种,大概和缇亚忒和娜芙德一样是黄金妖精──
「你就是费奥多尔‧杰斯曼吗?」
「啊,是的。」
他在多少受到气势压制的情况下答道。
费奥多尔很不擅于应对年长的女性,无徵种就更是如此了。虽然他觉得大部分是姊姊造成的,但就算他这么想也克服不了这个问题。
「请问你是?」
「菈恩托露可‧伊兹莉‧希斯特里亚。嗯……虽然脱离军队了,不过我也是黄金妖精。」
他知道这个名字,她和娜芙德同样是认识威廉‧克梅修的其中一名少女。除此之外,他也从缇亚忒口中听过这个名字。她是资深的黄金妖精,为苹果和棉花糖【莉艾儿】取名字的人。
复杂的情感在费奥多尔的内心来回浮现。
才刚打完招呼,菈恩托露可就从怀里拿出一个布包。
「回答我。把这东西带进来的,是你吗?」
「那是什么?」
「一个小盒子。怕万一遭到破坏而包装起来了,而且也不能在这里打开让你看。」
「……不是啊,在看不到内容物的情况下,要我回答你也太强人所难了。」
「这是艾尔毕斯的小瓶。」
这一瞬间。
费奥多尔来不及抑制住情绪,他全身用力地打了个哆嗦。
连缇亚忒的眼睛也睁得老大。
「怎……会?」
菈恩托露可静静地观察著费奥多尔,不过在经过几秒的沉默后,她便深深地叹了口气。
「依你的反应,这个名称你是知道的,但看来应该跟箱子本身没有关联吧。」
他太大意了。费奥多尔的心中流著冷汗,承认自己的大意,也承认眼前这名聪慧女子确实彻底抓住了他的这份大意。
在坦率的少女居多的黄金妖精中,也有一些人是会试探彼此的。他明明早就知道了。
「请……请等一下,学姊,你怎么会有那种东西呢?」
她瞥了一眼慌张的缇亚忒。
「……为什么连缇亚忒都出现这种反应?」
「之前在三十八号悬浮岛发生了很多事……真的很多很多。」
费奥多尔觉得这是不诚实、不正确也不贴切的说法,但他不会主动进一步说明。如果要描述,他就不得不去回想。一回想的话,他就必须忍受那种痛楚。
虽然缇亚忒一副还想说些什么的表情,但她看到费奥多尔的脸色后,立刻就闭上嘴了。这孩子真是机灵。他现在非常高兴她能有这份贴心。
「──那是上次在美术馆发现的东西喔?」
娜芙德从旁边探过头来。
「所以说,在场不知道里面装什么的只有我。结果到底是什么啊?」
「是毁灭世界的兵器。」
菈恩托露可若无其事地答道。
「光是在脚边摔碎,悬浮大陆群两年后就会整个被〈兽〉吞噬殆尽的厉害玩意儿。」
──吞噬整个悬浮大陆群?
他对这个说法抱持著疑虑,不管怎么想都不对。
封存在艾尔毕斯的小瓶内的〈沉滞的第十一兽【Croyance】〉,是会无差别地将接触到的东西同化的恐怖侵略者。然而,它本身没有移动的手段,也无法连空气或水都一并侵蚀掉。也就是说,不管这个小瓶造成的灾难再怎么扩散,吞噬掉一座悬浮岛后就会停住了。
当然,长期来看,那座悬浮岛与其他悬浮岛接触的话,可能会导致灾难进一步扩大。就像目前在三十九号悬浮岛的〈第十一兽〉正在靠近三十八号悬浮岛一样。
再说,「两年后」这个异常具体的数字是从哪里得出的?
「……别把那种东西带在身上啦。」
娜芙德一脸傻眼地说道,而缇亚忒则用力地点了点头。
「但不能就这样放在那里吧?而且也不能随便丢掉。所以我才想拜托葛力克先生,因为把这东西装进砂箱,放在护翼军的仓库里才是最好的办法。」
「……也是。」
虽然他一度把几乎处于那个状况的小瓶带了出来,所以心情很复杂,但她的判断本身并没有错。费奥多尔点了点头。
「我听说你是艾尔毕斯的相关人员又是叛徒,因此以防万一来确认一下。既然你与此无关,那我也没有其他要事了──娜芙德,我们走吧。」
「啊?」
娜芙德发出困惑的声音。
「咦?等……等一下呀,学姊?」
缇亚忒连忙喊住她的背影。
「我的目的是追查五号悬浮岛的流出物品。既然已经证实跟这位没有关联,就必须前往下一个可能有线索的地方……我不认为那件事跟现在这种事态没有关联,况且也没有多少时间了。」
菈恩托露可用淡淡的语气说道。
费奥多尔察觉到她的焦虑。她只是在告诉自己要保持冷静,并表现出那样的感觉而已,其实这名女性是个情绪起伏相当激烈的人。
「那种异形化,是强力诅咒搞的把戏。」
她抬起头,环视四周后表示:
「并不是利用生化手段造成的变质现象,而是透过诅咒,直接改写生物的存在模样。但是,能够在完全无视现实的情况下强加于人的强力诅咒,是非常复杂且细腻的。要将这种程度的诅咒施加在不特定的多数对象上,原本是近乎不可能的事。」
「你真清楚。」
「全都是老师教我的,我只是现学现卖而已。那位人士懂的事情很多──」
她的口气听起来像是感到怀念,又像是在哀悼。
费奥多尔将手中的文件放回纸袋,从长椅上站起来。
「我可以问一件事吗?」
「我说过我在赶时间。」
「是很重要的事。不是对我而言,是对在场的所有人……不对,是对整个悬浮大陆群而言,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菈恩托露可停下脚步。
「你想问什么?」
看来她是允许他发问了。费奥多尔一边感受著缇亚忒和娜芙德的视线,一边谨慎地选词用字。
「大贤者死了,没错吧?」
他问出口后,等了一下。
菈恩托露可的沉默是最铿锵有力的回答。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她现在才这么问道。
「只要短时间内得到这么多提示,就会知道了。你说要追查五号悬浮岛的流出物品。五号悬浮岛本来就是大贤者的住所,要是那里出事,照理说要透过护翼军来解决。尽管如此,却是已经离开军队的菈恩托露可小姐在处理,就表示其中存在著不能正式与军方有所牵扯的原因吧。」
他耸了耸肩。
「五号岛必须瞒著军方的消息本来就不多。再加上,听说你有个通晓咒术知识的老师。既是五号悬浮岛相关人员,又是咒术高手,能想到的人物就只有一个而已。如此一来,我也可以推测大贤者本人一定出了什么问题,而菈恩托露可小姐则是以跟他关系极为亲近的个人身分在行动。」
……其实,他还有另一个推测的根据。
他从黑玛瑙那里听过大贤者史旺‧坎德尔这号人物的一些事。因此,菈恩托露可刚才提到诅咒时,他就联想到大贤者了。
不过,这部分的心思实在不能说出来就是了。
「五号悬浮岛机能不全这一点,从以前就是众所皆知的事,军队内部也经常在传大贤者已经过世的传言。所以,我才会询问似乎了解实情的你──倒不如说,我也有一种你在引导我发问的感觉。」
「咦?」
「你是在试探我吧?看我是不是能够察觉到列举出来的提示,并推论出真相。」
菈恩托露可──依然带著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不发一语。
他可以看到一条冷汗顺著她的脸颊滑落而下。
(……奇怪?)
他该不会是猜错了吧?不,这不可能。
如果她不是有自觉地说出提示,就会变成是在没有自觉的情况下,将关系到机密情报的线索泄漏出来。不管怎么说,她看起来都是一副冰雪聪明的模样……不仅如此,她刚才还准确无误地抓住了费奥多尔松懈的时机,他认为像她这样的对手不可能会这么糊涂。
他想如此认为。
「啊──……」
缇亚忒一脸伤脑筋地别开视线,而娜芙德则愁眉苦脸地沉默著。他看不出那种反应的真正意思。
「──既然都推测到这种程度了,那你应该懂吧。」
菈恩托露可的表情像是甩开了什么似的,开口这么说道。
「这件事不能泄漏出去。悬浮大陆群的所剩时间不多了,徒然引起混乱并没有任何意义。」
「我知道啊。最重要的是,传言本身已经流出去了,就算我在哪里说了些什么,都只会被当成相信谣言还乱说话的骗子罢了──」
没错,大贤者死了,即使他知道这一点,世间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然而,知道这一点的自己,却产生了些许改变。
「──那么,虽然这不是回礼,不过我这里也有两条消息可以提供。你要找的东西,应该就在比鲁尔巴卢恩霍姆隆恩氏的第七别墅里。」
菈恩托露可顿时停下动作。
只有眼眸像是在探寻他的真正用意似的,微微动摇了一下。
「那似乎是这座城市自古以来的掌权者,也是知名的兽人至上主义者。据说好几样从护翼军的运输艇上抢来的掠夺品都经由秘密路径运进去了,不过其中也有几样原本就出处不明的东西──」
在她问出「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个问题前──
「啊,这可不是什么推理喔。我刚才分到了一些贵翼帝国谍报员掌握到的情报,新鲜度和准确度都是有附保证的。」
菈恩托露可的嘴唇看似想说什么似的微启──但最后还是一言不发地闭上了。她就这样再次背对著费奥多尔迈步而去。
费奥多尔为了追上她的背影,也往前走了起来。娜芙德和缇亚忒则带著有点困惑的感觉跟在后面。
「我还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希望你不介意边走边说。」
这大概也是无可奈何的事。现在这种状况确实必须加紧脚步,不能一直逗留在原地。
「呃……我想你说不定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十七兽〉是人族。也许该说人族的本体是〈十七兽〉更为准确,不过,到了现在这个时代,做这种区分也没什么意义就是了。」
某种冰凉的东西碰到了后颈,费奥多尔被迫停下脚步。
在没有任何气息和预兆的情况下,娜芙德的手指一瞬间就掐住了费奥多尔的脖子。她的手指隐含著随时都能轻松折断的意图。
「学学学姊?」
缇亚忒从刚才开始就不断受到惊吓。他觉得有点对不起她。
「你从谁那边听到的?你这家伙知道什么,又知道多少?」
「……我还没说完。可以先听我说到结论吗?」
娜芙德的手指一动也不动,是叫他在这个姿势下说话吗?
「你想说什么?」菈恩托露可的声音很平静。「〈兽〉的本体众说纷纭,各种说法多不胜数,你说的也只不过是其中一种说法罢了,听起来似真非真,似假非假。这世上已经没有人族了,也没办法确认其真伪──只是名副其实的空谈吧。」
「不,这个事实比什么都来得重要。穆罕默达利医生不知道这件事;护翼军、帝国和我姊姊也都不知情。眼下在科里拿第尔契市有资格接近真相的人,只有我和你们而已。」
娜芙德的手指微微加重力道,是要他别装模作样吗?
「那个,兽人变成异形四处肆虐的现象,是遗迹兵器莫乌尔涅的力量造成的。具体来说,那是『与同伴结合力量,并将加总起来的力量分享出去』这种能力的体现。虽然以诅咒而言,这玩意儿不仅超出规格又脱离常识范畴,但既然这把剑与从前被称为极位五圣剑的那把剑……瑟尼欧里斯同规格,这就不是不可能的事。」
他一边说著,一边在心中整理资讯。
原本就知道的事,凭感觉推论但不抱有肯定的事,黑玛瑙告诉他的知识,从帝国那边流出的情报。他将这些事物汇整起来,导出结论。
「遗迹兵器是……」
娜芙德低声道。
「是只有我们才能使用的东西。附带一提,在我们这些人当中,一个人也只能与一把剑相契合。没有妖精是那把什么莫乌尔涅的适任者。」
「没错,是有这样的规定。这条规定由穆罕默达利医生订下,这是医生他本人说的。妖精不会长大成人,也没办法使用未契合的遗迹兵器,医生确立了将妖精调整成这样的技术,并将这条规则刻在所有成体妖精兵的身体里──」
这次……她们三名妖精都一脸惊愕地沉默下来了。
是啊,她们理当会如此。换句话说,这揭露了她们妖精的存在根基,不得不接受的末路,偏偏是人为策划的结果。穆罕默达利‧布隆顿始终感到很自责,这也是他到最后甚至愿意接受死亡的原因。
「……请你继续说下去。」
在另外两人说话之前,菈恩托露可就催促著费奥多尔的下文。
「对人族勇者来说,只要是与自身器量相配的剑,不管哪一把都能够使用。恐怕原本的妖精也有效仿这一点。但是医生为了断绝妖精接触到莫乌尔涅的可能性,便在这部分加了一道枷锁。然而,这道枷锁并非永久有效。这是我自己的猜测就是了,当黄金妖精长大成人,或是催发出超越极限的魔力,这道枷锁就会遭到破坏,变成任何剑都能使用。」
「啊……」
娜芙德不知怎地,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睁大了眼睛。不过,费奥多尔没有追究这一点的余裕。他必须耗费全部的集中力,才能勉强将自己心中的结论转化为语言说出来。
「但是,医生他想错了一件事。他一直认定莫乌尔涅会主动控制可能成为它的使用者的妖精。遗迹兵器的运作机制几乎都还没有解开,没有人能够解除他的主观臆测──」
也有一人可能是例外,那就是威廉‧克梅修。但他和穆罕默达利的交集太少,而且穆罕默达利当时也没有问威廉任何问题。
「──尽管如此,既然莫乌尔涅可以操控妖精,那么答案就只有一个。莫乌尔涅即使不借助妖精之手,也早就启动了。」
「这不可能!」
娜芙德尖声喊道。
「要我说几遍?遗迹兵器只有我们才能使用!」
「你错了。遗迹兵器原本是只有人类才可使用的东西。你们不过是身为『能够替代人类』的妖精,才有办法使用遗迹兵器。也就是说──」
「──你是在神智清醒的情况下讲这番话的吗?」
菈恩托露可沉声说道。
「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虽然我对神智清醒这一点有些没把握,但我可以肯定自己是认真的。没错,如果本来就是人族,能够使用遗迹兵器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从前被视为极位五圣剑之一的莫乌尔涅,是能够与同伴结合力量的武器。
所谓的同伴是什么?在莫乌尔涅的定义中,是抱持相同想法的人们。
像是无法饶恕仇敌,或是想守护某个人,甚至是单纯不想死。它会将抱持相同想法而立于同一战场的人们合为一体。
据说,圣剑是将小小的愿望集结起来所引发的一种奇迹。
而莫乌尔涅这把剑,只是为了这样的奇迹而存在的。
正如存放在护翼军资料库里的人族纪录所述,莫乌尔涅这把剑的来历,真的──仅仅是如此而已。
「〈织光的第十四兽〉。」
费奥多尔说出了存在那些异形化的兽人记忆里的名字。
「那些变成怪物的人,我从其中一个濒死个体的精神中捞到了这个名字。在遥远的过去,有一名人族勇者在持有莫乌尔涅的状态下变成了〈兽〉,直到现在也依然寄宿于莫乌尔涅里面。这就是引发如今这场异变的元凶。而且──」
而且──没错。
接下来才是重点所在。费奥多尔是为了这个才一路走到了现在。
「……只要解决这个问题,你们妖精就能得到自由了。」
7. 展开虹色羽翼者
「倒是省下了说服的工夫啊。」
葛力克小声地打趣道。
「什么意思?」
「这里的老大哥不是很执拗的固执鬼吗?像莫乌尔涅那种东西啊,就算跟他说因为很危险要他交出来,他也不会乖乖让出啦。」
「──我实在不觉得这是个有品味的笑话。」
「是啊,我自己也这么觉得。」
比鲁尔巴卢恩霍姆隆恩家旗下第七别墅大得很夸张。
占地比半吊子的集会场还要广阔,上面盖有两栋三层楼的宅邸,分别是本馆和别馆。从外面看得到的窗户来计算,房间数有五十间以上。而且,一旦踏进其中,会发现通道错综复杂,还有十只以上的那种妖怪──应该是兽人变成的不明怪物在到处徘徊。探索的进展不是很理想。
「毕竟遗迹兵器很大一把,房间里的保险库放不下,这里应该有类似金库室的地方才对。」
虽然穆罕默达利这么说道,但找不到他口中的金库室。
「船到桥头自然直嘛,再说还有专家在。」
「打捞者又不是闯空门的小偷……」
别把地表的遗迹和空中的屋子混为一谈啊,浪漫是不同的,浪漫可是重点啊……尽管葛力克发著牢骚,但实际上他在地表探索的经验还是派上了用场。他光是在通道上稍微走一下,就能预测整座建筑物的大致格局,并推断哪些地方很危险,计算出更有效率的探索路线。
除此之外,还有一人。玛格也在这次的探索中发挥出很大的作用。她体型娇小且身手矫捷,甚至连潜行的相关专业技术都精通。虽然被劝说很危险,但她还是强行担起侦查员的职责,而且还完美无缺地完成了工作。葛力克忍不住问了声「你对地表的浪漫有没有兴趣呀?」想挖角,结果被妮戈兰掐了把脸颊。
†
眼前是一道看起来极为坚固的巨大铁门。
从葛力克用指背敲击所发出的声音来看,铁门具有相当的厚度。
「──确实是金库室没错。」
葛力克嘀咕著回过头。
「有办法打破吗?」
「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要求什么啊,真是的。」
妮戈兰鼓起腮帮子,把手放在门上,哼声加重力道。脚边的磁砖都嗤地出现裂痕,但最关键的大门依然文风不动。
「……抱歉,好像不太行。」
「真的假的,这门是有多坚固啊?」
葛力克发著牢骚,从小袋子里拿出开锁工具,贴在钥匙孔上。
这是需要多把钥匙来开的那种锁,不过构造本身很传统。尽管要花时间,但以往的开锁方法还是很管用。这真是谢天谢地,如果现在还要在这栋宅邸多绕一圈找钥匙,未免也太累人了。
「……你们不觉得叮铃叮铃的声音愈来愈大了吗?」
妮戈兰摀住耳朵。
「想必莫乌尔涅就在附近了吧。虽然能听到声音,但那并不是空气的振动。我想,大概是那把剑有其他方式直接让我们的精神有所感知,并且含有某种不依靠语言来传递的讯息,只要理解其中含义就会被控制。」
「被控制……」
也许是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妮戈兰咽下一口唾沫。
「放心吧,现在应该还来得及。」
穆罕默达利的嗓音很温柔。在让对方安心的同时,他自己大概也想如此相信并放下心。
「菈琪旭小姐不在房间里。」
年幼的少女喃喃说道。
「……就在附近吧,而且人应该没事。」
穆罕默达利回答,之后又小声补充道:「因为能够启动莫乌尔涅的,只有那个孩子而已。」
对话就在这里中断了。
叮铃铃铃。
传入耳中的铃铛般声响,以及葛力克在锁里面挖来挖去的微弱金属声。众人沉浸在这两种声音中,不发一语地静待时光流逝。
「好啦。」
锁打开了。
葛力克站起身,将沉重的门……是真的很沉重的门缓缓地推开。
里面一片黑暗,他拿著提灯走进去。
其中延伸开来的景象大致与想像相同,看起来非常贵重的石像和画作并排摆在一起。虽然有一半左右都被仔细地包装了起来,剩下的则暴露在外──或许安置在这里就已经算是一种包装了。葛力克产生一股想把所有东西都看一遍的冲动,但他知道这样就会真的变成闯空门的小偷(倒不如说是强盗),而且现在也不是做那种事的时候,这理所当然的认知让他踩住了煞车。
室内正中央的桌子上,横放著一把大剑。
「──找到了。」
压抑著情绪却无法完全藏住喜悦的穆罕默达利的声音,说出了那把剑的来历。那就是最近蔚为话题的遗迹兵器莫乌尔涅。
「该怎么说咧……好像也没有那么特别的感觉?」
在葛力克当打捞者的期间,遗迹兵器(虽然这个称呼不为大众所知,但总之是所有类似金属工艺品的大剑)一定会被奥尔兰多商会高价买走,因此在地表找到的宝物之中,也属于中大奖那一类。虽然称不上司空见惯,不过他也曾在地表看过几把。
「光看外观是看不出个所以然的,这是遗迹兵器最难缠的一点。」
穆罕默达利发著牢骚往剑走过去。他的背影看起来因为太过紧张而显得很僵硬。
「谢谢你们陪我走到这里,接下来就由我来了结它。」
「……具体来说,你打算怎么做?折断它吗?」
「遗迹兵器是无法靠蛮力来破坏的。无论再低阶的圣剑,就算开启妖精乡之门也无法伤其分毫。不过──」
穆罕默达利一边回答,一边将目光落在从怀里掏出来的纸上。那只独眼认真地浏览著上面写得密密麻麻的潦草文字。
「还是有方法可以让遗迹兵器作废。威廉小弟在调整遗迹兵器时,不是将其分解过一次,然后又复原对吧?也就是说,遗迹兵器存在著这样的功能。」
妮戈兰「啊」地脱口发出察觉到什么的声音。
「我那位朋友在研究的,就是这件事。」
他轻轻挥了挥从研究所带出来的一叠便条纸。
「我以前就猜测过这世上存在著分解圣剑的方法,连同具体的步骤也都想过了。但遗迹兵器很贵重,在没有把握复原的情况下,不可能去尝试。就算想要强行尝试,二等咒器技官也没有那样的权限。所以直到现在,这种技术一次都没有被使用过。」
这么说著──穆罕默达利用自己的手指滑过莫乌尔涅的剑刃。连火药枪都打不穿的单眼鬼的皮肤,不会那么简单就受伤。在尝试过两三次后,终于划出细小的伤口,血珠涌现出来。他将血液滴在莫乌尔涅中间部位的金属片上。
「调整开始【Start Tuning】。」
穆罕默达利像是在念古代语言似的,有点生硬地喊道。
朦胧的光芒催发而出。
「哇……」
直到刚才都安安静静的玛格,不禁脱口发出感叹声。
「真的假的……」
远古失落的技术,人族秘传中的秘传,如今正在眼前重现。葛力克呻吟了一声,其中包含的情感,比起感动,更接近畏惧。虽然这种秘术五年前曾复苏过一次,但毕竟他当时没有亲眼目睹其光景,所以不算。
「真的可以!」
穆罕默达利用难以置信的语气痛快地叫道。
「哈哈,真的成功了!实在不敢相信啊!」
「喂喂,医生,原来你其实没把握啊!」
「当然啦,因为只是重重假设下的推测而已嘛,但成功了!」
穆罕默达利的指尖碰触其中一块散发淡淡光芒的金属片。随著「喀嚓」一声轻响,金属片从固定的位置稍微浮了起来……
──然后就停住动作了。
「奇怪?」
「怎么了?」
「不……没什么,应该没事。」
穆罕默达利接二连三地碰触金属片。每块金属片都微微动了动,而且也就只是微微动了动而已。
步骤应该没有错──否则圣剑一开始就不会有任何反应──但不知为何,从这一步开始就没有任何进展了。
「医生?」
一连串的东西。
从浮起来的金属片的缝隙之间,有某种东西漏了出来。
那并不是咒力的光芒,而是黑色的,并且像雾一样没有形体。
「──医生!」
察觉到危险的葛力克叫道。然而,这声警告当然太迟了。黑雾在那瞬间变成锥子的形状且硬化,深深钻进穆罕默达利的胸膛。
「咦……?」
穆罕默达利只留下难以置信的声音,便再也无法动弹。短瞬过后,大量鲜血喷了出来。
(不妙……!)
在葛力克的脑中,特大的警铃现在才开始运作。他很清楚这种窜过背脊的感觉。每次在地表感觉要遇上〈十七兽〉时,这股简直要让心脏直接停住的恶寒就会将身体束缚住。
他不知道眼前的东西是什么。虽然不知道,但他明白,那是可以轻易赐死他们的巨大灾厄──
「啊……啊……」
在场任何人都无法再有动作。只能愣愣地看著穆罕默达利的背影滑落倒地,而在另一边,从莫乌尔涅的剑身冒出的黑雾,缓缓地凝聚为人形。
背后传来了脚步声。
(完蛋了……)
葛力克觉得是被这栋宅邸的居民,也就是那些变成怪物的兽人发现了。因为时间拖太久,也制造出太大的声响。于是,理应不能再恶化的情况又进一步地恶化了。
他也觉得自己必须想点办法。姑且不论种族的强韧度,现场最习惯面对危险的恐怕只有他了。在这种使命感的驱动之下,他硬是扭动僵住的脖子,亲眼确认背后的来者之姿。
「……啊?」
他猜错了。
是一名橙色头发的少女站在那里。
「爱洛……瓦?」
也许是意识模糊不清,穆罕默达利用梦呓般的声音喃喃喊出某个人的名字。即使是葛力克,也知道这不是那名少女的名字。爱洛瓦‧亚菲‧穆尔斯姆奥雷亚,他没记错的话,这是在博士讲述的过去中登场的已故妖精之名。
「菈琪旭!」
妮戈兰用另一个名字叫她。这个名字他也有听过,是一名黄金妖精,和缇亚忒同辈,出于各种因素而脱离护翼军,目前正在逃亡。并且,她就是那名在这栋宅邸里失去意识的少女──
「……」
菈琪旭。
应该用这个名字来称呼的妖精少女。
她用几乎感觉不到任何自我意志的表情和脚步,慢慢地踏进室内。
接著,她笔直地伸出手。
正在变为人形的黑雾再度失去形体,像带子般细细地延展开来,其中一端又钻进莫乌尔涅里面,而另一端则像藤蔓似的分开来缠绕住菈琪旭全身。
「菈琪旭小姐!」
然后,玛格这声叫喊有如导火线一般──
巨大的虹色幻翼,从原本是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的少女背后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