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前线
一名少女走下舞台。
一名少年离开舞台。
尽管如此,布幕却未降下。时间不会因为迎来结局这点小事就停下。以往是如此,今后也是如此。太阳会升起,落下,再升起。活在这个世界的所有生物依然要继续过生活。
因此,接下来要展开的……
——即是余留者的故事。
†
没有干戈声,也没有炮火轰鸣。
然而,那场战役确实已经开打了。
†
实际上,穿起来的感觉比预期的舒服很多。
原以为大概就类似便宜的木鞋那样,只是从石块上切下来而已,但大错特错。部件由几块石片削成,再用皮革和黏胶组合起来做成鞋底;脚尖和脚后跟则是用连颜色都不同的其他石片包覆起来——这部分的构造近似于军用胫甲。不过,除此之外却有个致命性的缺陷,那就是本来为了防范突刺和枪击,关节等部位应该要特别加厚装甲,现在反而让厚皮牛革裸露在外。
在面对长枪或子弹之际无法法保护身体,也不适合爬山或逛街,当然更不能穿去参加优雅的茶会。这是匠人注满技术与创意精髓的特化装备,专门用来对付一场战役上的一名敌人。
正式名称似乎有听过,但她忘了。潘丽宝·诺可·卡黛娜——置身三十八号悬浮岛战场的成体妖精兵少女只管把这件装备称为「石鞋」。
锵隆、锵隆,脚后跟踩出独特的脚步声。
她走了几步后,停下来环视周遭,但看不出有什么异状。
「唔嗯,看来是成功了吧。」
低声说完,她当场尝试跳了几下,响起嘎叽嘎叽的刺耳声。地面坚硬,鞋底同样坚硬,虽然滑了一下差点失去平衡,但她摆动双手,重新站稳身子。
「感觉没问题喔,可蓉。」
「唔……唔嗯。」
另一名妖精兵带着战战兢兢的心情从天而降。
那是可蓉·琳·布尔加特里欧,但装扮和平常不太一样。樱色长发像编扎起来似的收拢成一小束,从领口塞进衣服内侧。笔挺整齐的军服上还套着看似笨重的石制装甲,将手肘和膝盖包覆起来。
那双与潘丽宝相同的石鞋碰触地面的同时,她背上的闪耀幻翼也宛如碎裂一般消失不见。
「……哦……噢噢!」
她原本胆怯的表情慢慢转为惊愕,然后染上喜色。
「别太激动啊,万一跌倒就完蛋了。」
「嗯嗯,对,我知道,我知道啦。」
可蓉应该真的明白吧。虽然她是个直肠子,武断又冲动,但也有稳重的一面。这次的作战概要、伴随的风险以及该达成的任务,照理说她都有听进去才对。
「唔……」
不过,明白归明白。
她想要尽情奔跑的渴望都写在了脸上。
(我很懂她的心情就是了。)
尽管友人活像是只被主人命令不准动的狗,潘丽宝还是径自将视线移往远方——能够一览这片大地的方向。
映入眼帘的尽是黑色。
那是一幅仿佛雕塑成形的壮阔景象。有着茂密森林形状的黑色;再过去的那端则是有着各种建筑物形状的黑色,其中配置着模仿窜逃兽人形状的黑色。
所有的黑色都反射着阳光,散发出刺眼的强烈辉芒。
「总之,我们尚且平安,代表作战的第一阶段成功了。」
「嗯。」
抬起头,就会发现有一艘小型飞空艇停在稍远的天上。应该有好几名技官在那里一手拿着望远镜,以观测员的身份监视她们的一举一动。她们两人此刻在这个地方做出的一切行动,都会被记录为护翼军的重大作战成果。
潘丽宝用力挥挥手报平安后,对方便闪烁联络灯来回应。
「尽快完成第二阶段到第五阶段吧,不然待太久,我也没把握能控制住自己。」
双手戴着附有薄石片的手套。她想办法操纵难以活动的手指,将石槌从皮带上解下。
那个灾害名为〈沉滞的第十一兽〈Croyance〉〉。
是距今五百年前降临的灭世灾厄〈十七兽〉的第十一种。
它以黑水晶般的样貌存在于世,没有手脚等组织器官,从未自行四处移动。然而,它会侵蚀一切接触到的东西,让对象与自己同化,成为〈沉滞的第十一兽〉的一部分。
侵蚀速度本身没有多快。但是,侵蚀一旦开始,便无法可阻——至少目前还没找到方法。不管用剑砍击还是开枪,都没办法将其粉碎。不仅如此,造成的冲击还会加剧侵蚀,只会让〈兽〉在吸收剑和子弹后,又再大上一圈而已。
称得上对策的只有一个。由于〈兽〉完全无法靠自己移动,只要不接近,就不会遭到吸收。悬浮大陆群〈Regulu Ere〉位于灭绝的地表世界的遥远上空,躲在这里就万无一失。
理论上是如此。
(——有一群人特地把〈兽〉从地表运到天上。)
潘丽宝眯起眼睛,一边忙碌地动着双手,一边回顾历史。
(那头〈兽〉在这座三十九号悬浮岛获得解放。不接近是唯一解的对手,接触到了绿意盎然的悬浮岛。人民、街景、草木以及其他生长在悬浮岛上的一切事物,都被这种黑色给吞噬殆尽——)
〈兽〉没有横越天际的方法。〈沉滞的第十一兽〉与三十九号悬浮岛的地面尽数融合后,便没办法再成长下去。自此以来,三十九号悬浮岛就保持被〈兽〉包覆起来的状态,持续在天上飘浮。
不对,是飘浮了一阵子。
天空确实广阔,却也不是无垠。尽管次数并不频繁,但悬浮岛之间也是会有接触到彼此的时候,实际上,预测三十八号最靠近三十九号悬浮岛的那一天,早就迫于眼前了。
(距离已经近到飞空艇可以从三十八号悬浮岛的港湾区块一日来回。不过,也因为距离够近,研究作战才得以迅速进展。这件事实在很令人着急啊。)
潘丽宝一边想着,一边站起身。
「——就这样吗?」
「嗯。」
可蓉轻轻点头后,也跟着站起身。
尽管〈沉滞的第十一兽〉会侵蚀接触到的一切事物,但也有几个例外。其中一个就是沙子;同样地,将沙子凝固起来所做成的石头和玻璃也不受侵蚀影响。因此,她们两人现在才会身穿用地表石头削制而成的装备。
这件装备似乎确实发挥出了期待中的效果。即使她们两人像这样站在〈兽〉上面,但截至目前都没有引发侵蚀现象。
话虽如此,这个状况当然算不上安全。只要跌个一跤,肉身接触到〈兽〉,那就完全没戏唱了。必须谨慎地进行作业。
「比想象中还脆弱耶。」
「对啊。」
吸收接触到的东西,将冲击转换为侵蚀的速度。因此,任何物理性冲击都不会对〈沉滞的第十一兽〉造成影响——这是当前的看法。
然而,在没有物体可侵蚀的情况下,就无处消化冲击;若是无处消化冲击,它就只是黑紫色水晶块,既不会逃,也不会肆虐。
「用石槌就可以轻松敲碎,碎掉后就能丢到地表上。这就是那个吧,我开始觉得不管怎样都能克服难关了。」
「嗯……虽然有一~点点辛苦就是了。」
可蓉难得用近乎讽刺的措词这么说。她们一起环视周遭一圈,只见黑紫色占满了整片视野。要用石槌一点一滴埋头苦干的话,实在太广大了。更何况所剩时间很有限。
「不过,也用不着彻底清光这座岛上的〈第十一兽〉吧。三十八号和三十九号这次的接触面积范围有限吧。这样的话,先敲掉这块范围,熬过当前的危机如何?」
「艾瑟雅昨天也说了一样的话。」
「是喔?」
「她垂着头说,这很不切实际。」
「……是喔。」
不过,这么说也没错。耗时千年的事业与耗时百年的事业,虽然两者光从数字看起来是有差距的,但眼下同样都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因此——没错,护翼军在这场战役中是居于压倒性的劣势。
必须收集更多〈兽〉的相关情资,建立对抗手段并加以实行。而且还得在有限的时间内完成。
「追根究底,果然是武器不够力啊。虽然岩石获取容易,加工也简单,但韧性不足是很可惜的一点。太快损坏的武器不适合用来进行大规模的破坏——」
「所以我们才要收集情资来解决问题。」
可蓉说着,摇了摇手中的小瓶子——〈兽〉的碎片在透明的玻璃内侧发出「叮铃铃」的突兀声响。她们用同样的小瓶子在〈沉滞的第十一兽〉的各处采集,准备带回去给技官当作伴手礼。但愿能成为攻略的线索。
「这样就可以啦。回去喽,潘丽宝。」
语毕,可蓉催发魔力〈Venenum〉,让幻翼出现,大大地敞开来。
潘丽宝也照做。意识着全身的血流,想象催发起来的魔力重合在血流上。高昂感与呕吐感同时涌上来,换句话说,这就是平常操纵魔力时的感觉。
(——不管怎样,我还是很不擅长做这种事啊。)
坦白说,妖精兵潘丽宝·诺可·卡黛娜很不擅长操纵魔力。虽然她能够催发出还算强大的力量,但无法控制自如。
巧妙地游走于生死之间,就是操纵魔力时的诀窍。
借由接近死者而产生魔力,再以肉体及意志的求生力量来抑制住。大概就是所谓的生命力吧。生命力太强的人,本来就没办法催发魔力;反过来说,生命力太弱的人,会没办法压抑催发的魔力,导致自己的生命燃烧殆尽。
在潘丽宝的自我分析中,比较接近后者。肉体濒临死亡之际,她无法坚定求生意志。对黄金妖精〈Leprechaun〉而言,这件事本来就没有什么好稀奇的。
(不过——这是因为「死亡」这个词太不明确的缘故吧。)
肉体机能停止、失去所有知觉、与他人断绝交情、让亲朋好友感到悲伤——诸如此类的悲观确信。「死亡」这个单纯的名词,概括了太多不同意义上的丧失。然而,对于拥有正统生命的大多数人而言,没必要细分这么多,因为全都是相似的概念。
黄金妖精是死灵,而死灵的确不害怕失去自身性命。但是,如果发现连自身以外的事物也会一并消失,就要另当别论了。再也见不到其他人,其他人永远见不到自己,一旦察觉到死亡具有这样的一面,即使是妖精也会希望自己能继续活下去。缇亚忒就是很好的例子。在内心勾勒出理想中的自己,向往着未来的她,比其他妖精都还要擅长控制魔力。
潘丽宝·诺可·卡黛娜则不然。
内心深处的空虚不允许那样的强大性。无论何时,死亡与虚无都在向潘丽宝招手,甜蜜又强势地诱惑着她。而这意味着控制魔力的困难,以及失控的危险如影随形。
「——连我都觉得自己是个麻烦的家伙啊。」
她一边喃喃说着,一边花时间让幻翼稳定下来。
为了跳跃,她弯曲膝盖——准备蹬地而起的前一刻,她停下了动作。
「潘丽宝,怎么了?」
她忽然冒出一个既不合常理又危险的想法,那就是违抗命令。
她恢复姿势,环顾四周,然后发现旁边有个大小适中的突出水晶块。
「潘丽宝?」
「我有个想尝试看看的恶作剧。可蓉,我先向你道歉,对不起把你扯进来了。」
「……喂?」
潘丽宝就这样放不安的友人独留空中,径自走到那块痛苦挣扎的兽人形黑色——或者说就是痛苦挣扎的兽人身边。石鞋的鞋底发出「锵隆、锵隆」的不稳定声响。
她脱下左手的手套,接着——
「嘿。」
她碰触了那个会把一切接触到的事物都侵蚀同化的梦魇般黑色。
没有疼痛。
只不过,有一股恶寒窜过背脊。
她直觉地体认到,自己现在把身体送到了绝对捕食者的獠牙下。
而且也知道自己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
「潘丽宝你这家伙——到底在干么啊——?」
不知为何,可蓉的尖叫声听起来格外遥远。
†
潘丽宝·诺可·卡黛娜明白空虚的滋味。
无论何时,空虚都晦暗地盘踞在内心深处。
不过,这么说也并非夸大其实。潘丽宝是极其平凡的标准妖精。而且这也代表她是非常标准的死灵。
不少妖精都从作为自身材料的幼童灵魂中,以稍微扭曲的形式继承了他们的情绪。在这段过程中,一定会有遗漏的部分。举例来说,身为妖精学姐之一的奈芙莲·卢可·印萨尼亚,便始终怀抱着「世界很快就会消失」的迷信。潘丽宝同样带着前世的遗留物而诞生于世。
而那个,恐怕是临死前的空虚。当恐惧、目的、爱憎和理念等一切都失去意义,化为乌有的那一瞬间所抱持的心境。
找不到任何事物的价值,无法相信自己的未来,所以不曾有过算得上欲望的欲望。用餐时会觉得很美味,但从来没有主动想去吃美味的食物;受伤时会感到疼痛,但从来没有想过要避开疼痛。潘丽宝确实活着,但也只是活着而已,和死人几乎没有区别。
至少,在她的孩提时代是如此。
年幼时,她其实不觉得这样有什么大不了的。她认为包含自己在内的所有妖精都只是朦胧地存在着,然后朦胧地逐渐消失。但后来,她开始发觉有哪里不太一样。
四名年纪相仿的妖精相互嘻笑、玩耍、哭泣、打闹、聊梦想。然后,她们拉起在房间角落抱膝的潘丽宝的手,要她加入她们的欢笑之中。
她连不耐烦的感觉都没有。空虚就是如此,她甚至也没有亟欲独处的冲动。她就这样被拉进她们的圈子里。听凭她们的要求,观察其他妖精的表情,试图模仿那样的情感。
结果不知该说是大成功,还是空前绝后的大失败。
直截了当地说出结论,潘丽宝得到了幸福。虽然独处时不懂得笑的方式,但和朋友共处时,就能笑得很漂亮。跑步、打滚还有到厨房偷吃面包的方法,她也都是和朋友一起开发学习的。如此度过的日子确实令她感到很充实。
或许和世界上的哲学家和宗教家的说法有些许出入,但至少从当事人的角度来看,握在自己手中的无庸置疑就是幸福。
对她而言,那段时光正是所谓的幸福。
说得更精准一点,对她而言,只有那段时光才是幸福的。
训练途中发生意外,一个朋友死掉了。
感情融洽的五人组变成四人组。
潘丽宝当时并没有特别多的感触。她只当作是年幼妖精的常见遭遇,对于自己失去了一部分的日常感到有一点不满而已。
后来,经过一段时间她才察觉到,幸福早已掌握在自己手中,却又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回首过去,自己至今以来所失去的事物,看起来恍如一步步延续的脚印般耀眼。
她不会难过,也不会悲叹如今的自己有多不幸。所谓的失去,即代表在失去之前,都确实地掌握在自己手里。这个事实才是最重要的。然后,要以这个事实为依据,想象今后的未来。
这双手中的一切,迟早有一天会消失。
这颗心,迟早有一天会回归虚无之中。
因此——潘丽宝·诺可·卡黛娜心想。无论何时结束,无论以何种形式结束,都没有太大的区别。最重要的是结束之前所度过的时光以及走过的旅程;在自己手上还残留着光辉的时候,能够挥洒多少生命。
所以,潘丽宝才会站在这里。
为了在末日迫近的战场,不留一丝悔恨地走完最后的时间。
为了在心满意足地迎接死亡之际,回顾人生后,能够确定自己综观来说是幸福的。
†
那么,说回潘丽宝刚才自作主张接触〈兽〉一事。
想当然的,她挨了一顿痛骂。
她在总团长室听了一长串的说教。
从黎明时分开始,直到中午才结束。
「世界还摇摇晃晃的……」
然后,到了医务室。
「事情就是这么严重啦。我还以为心脏要停了耶。」
可蓉绷着脸,摇了摇头。
「在重大作战中违抗命令,通常是要直接关禁闭的。而且艾瑟雅还哭着说,要是我们乱来,她就得负起全部的监督责任。」
「嗯。看来给学姐添麻烦了呢。」
「你一点也没有要反省的意思嘛!」
可蓉一边埋怨个不停——一边解开潘丽宝的绷带。指尖露出来后,她把左手无名指拉到眼前观察。
血止住了。一块皮,还有一块比皮再厚一倍的肉被切掉了。虽然是小到不行的伤口,但这个损伤所具备的意义绝对不小。
「你用这只手指碰到了〈第十一兽〉,对吧?」
「对啊。」
潘丽宝也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从结论来说,潘丽宝平安生还了。
因为之前发生过苹果那件事——借着魔力的失控,消灭了在城中获得解放的〈第十一兽〉——她便由此推测出「以魔力进行攻击可能是有效的」。然而,那件事只是从费奥多尔那边听来的片段转述(毕竟现场统统被炸飞了),没有重新经过求证。
让魔力失控本来就是一张极度不稳定的底牌,不能纳入正式战略的选项。她们该知道的是遗迹兵器〈Dagr Weapon〉对那个〈兽〉是否有效。更进一步来说,就是遗迹兵器的剑刃砍下去后,是否会遭到〈第十一兽〉吞噬。
因此,潘丽宝在提前催发魔力的状态下,主动触碰了〈第十一兽〉。然后她得到了一个结论,那就是强大的魔力似乎能起到防御〈第十一兽〉侵蚀的作用。
「我一开始就几乎拼尽全力来催发魔力。碰到〈兽〉的时候,我没有遭到侵蚀。不仅如此,我只是按住而已,就把它融掉了一点点。」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切掉手指肉?」
「因为我抑制住魔力,让一块皮被侵蚀掉了。」
「你干么这么做!」
「必须先确认没有魔力时的一般反应,才能弄清楚没有受到侵蚀是否真的是拜魔力所赐啊,对吧?实验的基本可是比较和验证喔。」
「潘丽——我说——我说——你啊——」
可蓉有如小狗似的低吼着。她很生气。
「——幸好你没事。可是,那是结果,只是结果而已。你不准再做了。」
「哦……我不能答应你耶。既然判断这么做是有意义的,我就会不断尝试喔。」
「潘丽宝!给我正经一点——」
可蓉一副怒气冲天的模样,而潘丽宝则举起右手打断她的话。
「我很正经啊,可蓉。老实说,我自己也很惊讶,但我现在非常正经。」
「……潘丽宝?」
「风险确实很大。但是,这件事本来就该有人去做,也值得省下一道又一道批准的程序,尽快去尝试。而在这里的现役妖精兵只有我和你两人,所以……」
她毫不犹豫地指向自己。
「去的人就是我了。」
「潘丽宝你……该不会想要像缇亚忒之前一样……」
「不,我的理由可没有她那么高尚啊。我又没有对谁的死怀抱着向往,说到底,我也没有那种明确到作梦都会梦到的未来愿景。」
她耸了耸肩。
「只不过,我并不像你那样对明天满怀热情。要说谁才是该在今天燃烧殆尽的那一个,当然是我吧。」
「……真是搞不懂你。」
「这样就好。你保持这样就可以了。」
她觉得自己讲得很温柔。不过,可能听起来也很无情吧。可蓉显然内心受到伤害,沉默了下来。
语言这种东西实在很复杂。
虽然这是她平常就在哀叹的事情,但她此刻再次有所领会。无法传达出自己想说的意思,谎言容易趁虚而入,表达方式上哪怕只是弄错一处,就会产生无限的误会。相较于语言,挥剑能够直接传达的东西远要来得更多。
尽管如此,她现在该使用的还是语言吧。
「可蓉,你——」
所以,她开口了。
然而,她一时之间想不到该说什么才好。于是,她就这样张着嘴巴,静默几秒钟。接着——
一道敲击金属的巨响传来,十分刺耳。
隶属这个基地的每个人都非常清楚,那是紧急联络钟的声音。
†
据说第一兵器库遭到歹徒入侵。
那家伙竭尽全力闯进兵器库的地下,抢了什么逃走了。
「……嗯?」
第一兵器库的地下。这么说来,是零号机密仓库。
那里通称腌渍桶,是机密仓库中的机密仓库。收纳其中的东西具有极高的重要性,警备密度也按此标准安排。虽然那地方本身也算是一个机密,但由于显而易见地布置了特殊警戒,完全隐瞒不了这一点,几乎已经是公开的秘密。
不只第一兵器库,周围道路也全部封锁起来。毕竟事关那个腌渍桶,大概连可以用肉眼确认到的情报都不能外泄吧。区区一名士兵的身份,光凭好奇这个理由是无法接近的。
「如果消息是真的,那家伙根本强得不得了啊。」
脸颊有一条大伤疤的狼头巨汉——波翠克上等兵有点开心地赞叹着。
潘丽宝从他旁边探出头来。
「嗯?难道是假的吗?」
她这么问道。巨汉措手不及,有一瞬间露出惊吓的表情。
「没有啦。就像你看到的,现场已经封锁起来了,没办法确认真假。更何况,现在有好几个相互矛盾的消息传得满天飞。」
「哦?比如说呢?」
「唔,听说歹徒并不是闯入地下,而是突然从地下现身开始作乱……之类的。而且这好像还是现场警备人员的主张。」
「哦哦哦~」
她夸张地连连点头。
「当然啦,他们也有可能只是在掩饰遭到入侵的疏失罢了。」
「我觉得未必。既然这样,应该有更好一点的辩解方式吧。所有人口径一致地讲这种拙劣的借口,有够吊诡的。」
「这……确实如此。」
波翠克苦恼地沉吟了一下,很快又道:
「哎呀,算了。我这颗脑袋不适合思考这种问题啦。」
「我想也是。」
潘丽宝露出坏笑。
她和波翠克上等兵在训练中比剑过招非常多次。比起语言,剑更能够清楚有力地道出此人的内在。所以,她知道他是个秉性勇敢、耿直、单纯又干脆的人。
「哈哈,原来被看穿啦。我都感到不好意思了。」
波翠克爽快地笑了。
——耳边传来黑甲征族〈Scasaranthropos〉三等武官在稍远处扯嗓大喊的声音。听起来是歹徒往市区方向逃亡了。由于要编制追缉部队,各士兵必须向各自的上司寻求指示。
上司。
本来应该是潘丽宝上司的费奥多尔·杰斯曼现在不在这里。顺便一提,即使他在,军籍也老早就被开除了。再者,她们不是正规上等兵,只不过是相当于上等兵的立场而已,没办法轻易移动到其他人麾下。
指挥系统目前暂时交由艾瑟雅·麦杰·瓦尔卡里斯来负责。她是潘丽宝等人的前妖精兵学姐,现在(不知何故)被赋予相当二等武官的权限。当然,这只是名义而已,实际上她几乎没有下达过指示或命令。不过,眼下还是应该去向她请示比较妥当。
「哦。」
当潘丽宝正在思考这种事情时,就发现了当事人的身影。
艾瑟雅·麦杰·瓦尔卡里斯坐着轮椅,从被封锁的第一兵器库往这边过来。
同行者有两人。分别是某某(忘记名字了)蛇尾族〈Ophidianthropos〉四等武官,以及……前阵子来这座悬浮岛找艾瑟雅的访客。那位客人看起来很憔悴,搭着武官的肩膀,勉勉强强地踩着踉跄的步伐前进。
「——所以,确定那头怪物是『黑玛瑙〈Black Agate〉』吧?用四肢爬行?」
随着距离接近,艾瑟雅的这句话便传入耳中。
只见客人无力地点点头。
「呵……呵呵呵呵呵……」
艾瑟雅俯首,用阴沉的表情笑了笑。
「啊!真是的!这是怎样啊!」
接着,她情绪爆发了。
「我的脑容量已经不堪负荷了啦!爱洛瓦、菈恩还有那个混账,一个个都把我当成什么啦?只会给我找一大堆麻烦!就不能偶尔让我沉浸在感伤的回忆里吗!为什么那个人偏偏要选在这个时间点,特地用既滑稽又吓人的方式登场啊!」
「哦哦。」
真是难得一见的场面。潘丽宝睁大了双眼。
对潘丽宝来说,艾瑟雅·麦杰·瓦尔卡里斯是个难以理解的对象。她即使拿出认真的态度,也不会说出真心话,并且情感和表情不一致。潘丽宝没有和她认真比过剑,但她既然已经无法行走了,想必往后也不会有机会。
但是——她刚才的呐喊应该是发自内心最真实的丧气话。
「夜晚的问候我就省略了,问一下喔,艾瑟雅学姐。」
等他们一行人从封锁区域走出来后,她就奔了过去。在场的视线都集中到她身上。
「学姐刚才提到『那个人』,难道是对入侵者的身份有头绪吗?」
艾瑟雅只思忖一下。
「才没有什么头绪哩!怎么可能有啊!」
她极其罕见地扯开嗓子,这么吼道。
「呃,那个,就算我要追捕那个可疑人物,也必须先请学姐下指示才行啊。」
「啊?哦……哦,也对。」
艾瑟雅似乎恢复了一点冷静,她将手放在额头上,摇了摇头。
「话说我知道喽,潘丽宝。听说你公然违抗命令,偏要直接碰触〈兽〉是吧?」
她发出仿佛会从地面传来回响的沉重嗓音。
「哦……哦哦,确实呃……有这么一回事。可是,现在重点是可疑人物——」
「禁足三天。」
伴随一声特大的叹息,艾瑟雅如此宣告。
「啊?」
「可蓉也有连带责任。你们两个这几天就专心照顾莉艾儿吧。」
「呃,但是,现在……」
「这是正式命令喔,不得顶嘴。」
「……学……姐?」
艾瑟雅看起来很不对劲。潘丽宝探头看她的脸庞,似乎想确认这一点。
「拜托了——暂时待在我看得到的地方吧。」
艾瑟雅脸上没有笑容。
先前展露出来的表情、释放出来的情感不知藏到哪儿去了。现在只能从那张表情上,看出沉重且坚定的决心。
因此。
「我……明白了。」
潘丽宝唯有顺从地点点头。
2. 太阳于古都升起
那么,稍微谈谈科里拿第尔契市那天之后的情形吧。
为此,首先必须确认几项前提。
前提一。
这世界存在着报纸。
说得直接一点,就是纸。不过,那当然不单纯是纸而已。悬浮大陆群的各种情报都会利用最新技术印刷出来。
从一般市民的角度来看,这是最便利的资讯来源。只要支付几枚帛玳硬币,坐在家里也能获得广大悬浮大陆群的资讯。人们可以在六十六号岛的乡村一边随着摇椅晃动,一边追踪二十三号岛的地瓜行情;也可以在四十九号岛的咖啡厅一边享受午后的咖啡,一边观察三十一号岛的选举动向。
因此,想当然的,那天在十一号岛上发生的事件,大量的相关消息已经乘着无数的纸张和墨水飞越了天际。
前提二。
护翼军在市区进行作战时,绝大多数的情况下,这种情报都会列为报导管制的对象。像是与谁战斗、如何战斗等等,事件的概要一律禁止外传。
当然,现场目击者所传出去的流言是阻止不了的——然而,可以故意放出相似的流言加以扰乱,做到实质上的无害化处理。长久以来,护翼军的机密就是如此守住的。
因此,悬浮大陆群的人们当然或多或少都渴望获得护翼军的情报。
前提三。
所谓的人心,总是喜欢将原因和结果结合起来理解一件事。因为有这样的原因,所以才有这样的结果。一对一的因果。这世上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必须套进简单明了的故事框架里,借此理解后才肯罢休。
因此,一旦发生不适宜的事情,人们就会寻找明确的反派角色。锁定一个能够毫不客气地指出「那家伙是坏人」的对象。萝卜涨价是那家伙害的,连日大雨也是那家伙害的。就算理由有一点牵强也无所谓。将恶人视为罪恶的理由即是正义,而正义不会受到任何人的阻挠。
此外,若能够以牵强的理由强行通过,便代表诈术也很容易得逞。即使在一个冷静的对象面前是绝对行不通的诡辩,换作是在民众追求正义的场合下,那就行得通。
前提四。
费奥多尔·杰斯曼十分了解上述前提。
在深刻理解的情况下,心怀着一个愿望。
希望让那些一直以来都被关押在历史背面的少女获得解脱。
列出这些前提,掌握住之后——
夜色破晓,新的一天来临。
†
好几朵烟火打上空中。
漫天的樱色花瓣不断飞舞着。
无数人潮聚集,将大街包夹起来。许多种族混杂其中——体型庞大的、矮小的;有翅膀的、没翅膀的;身体表面披着鳞片的、覆盖着毛皮的、两者皆没有的;另外就是有无獠牙和犄角、手脚的数量等诸多不同类型。那些感觉可以不断细分下去的形形色色人们,现在全都单纯地沉浸在雀跃之中,充满喜悦。一张张脸庞都因感谢与期待而绽放出光采。
在众人视线的前方,有一辆军用自走车。
不管怎么看,都是一辆不普通的自走车。
首先,上面有着鲜艳繁杂的典礼装饰。车身后部刻着护翼军第一师团的徽章,但藏在装饰下面不太好辨识。自走车宛如一只吃太撑的大龙龟在走路,慢吞吞地前进着。
此外——这就是造成这种状况的主因——自走车的后座上,现在坐着全科里拿第尔契市最有名的人。
而且,那个人还是英雄。
听闻那位英雄至今以来都在暗中守护着悬浮大陆群,悄悄击退以〈十七兽〉为代表的无数敌人,从未受到任何人欣赏,未曾得过任何一句赞美。人们甚至没有察觉到敌人的存在,英雄就这样把安稳的和平当作最宝贵的报酬。
但是今天,英雄终于在人群面前现身了。
英雄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那就是有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出现了。
艾尔毕斯事变真正的幕后黑手,悬浮大陆群的公敌,蓝天的破坏者。据说,十五号及四十七号这两座近年坠落的悬浮岛背后,也总有那个男人的身影。他还操纵〈十七兽〉,试图让全世界坠入绝望之中。更令人震惊的是,他打算在科里拿第尔契市实行那个恐怖计划的最后一步。
面对前所未有的危机,英雄终于舍弃自己的自尊,在众目睽睽下现身,与宿敌在曙光照耀的战场上持剑对决,然后——手刃敌人。
因此,人们现在都知道,自己确实活在庇护之下。
因此,人们现在都知道,眼前这个人物正是消灭邪恶的最强英雄。
他们现在依然活着,该为此一事实致上谢意的对象,就坐在护翼军的典礼自走车里。
群众沸腾起来。
因为那个人物偏过头,看向车窗外面。
小小地,但确实向大家露出了微笑。
当然,只有离那位英雄够近的种族,才能明白那张表情的含义。但是,这样就足够了。英雄开心地笑着,这个事实好似闪光在群众间传开,爆炸般的欢呼声震撼了周遭街景。
——在完全无法接受一切现实的情况下。
「哎……哎呀……哎哇……哎呀……」
她露出紧绷得要命的客套笑容,全身上下僵硬不已。
「尽管积雪重重,眼下仍要等待新绿发芽季来临。此时应当忍耐。」
「素……素低……」
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不知何时被贴上「英雄」这种夸张标签的妖精少女,正在拼命克服几乎要令她昏厥的紧张。
†
从前,威廉·克梅修为了守护「妖精兵」这个框架,不惜将自己贬为灾害之身,奋战到底。
费奥多尔·杰斯曼则反其道而行。
并非无罪的灾害,而是打着真正的邪恶之名,企图将「妖精兵」这个框架摧毁至体无完肤的地步。
其结果,便于此刻呈现。
†
大肆铺张的典礼仍在进行。
她收到了大量勋章、感谢状和花束等物品。
听大人物发表演说,享受少年合唱团的歌声,客套的笑容达到极限,她感觉自己仿佛在混乱和错乱的彼端找到了世界的真理。
一切结束后,在市政厅的贵宾室。
来到仅有知情者集合的室内,缇亚忒终于卸下肩膀的力量。她连呼吸的方法都想不太起来,只能反复做着深呼吸。
「虽然我知道自己不该说这种话……」
那名女子——白毛狼征族〈Lycanthropos〉神情复杂地摇了摇头。
「不过,我还是有一点高兴,能够像这样堂堂正正地向你们致上谢意。」
她是菲乐可露比亚·德里欧,昵称菲儿,科里拿第尔契市的市长女儿。在五年前发生的几桩麻烦和突发事故中,得知了护翼军的秘密武器黄金妖精的存在。顺带一提,她和缇亚忒有私交。
缇亚忒从小就认识她,觉得她是个温柔又有趣的大姐姐。
「啊……啊哈哈……」
缇亚忒用指尖挠着脸颊,模棱两可地笑了。
「在背后默默守护是守护者的自尊——艾瑟雅小姐曾经这么说过。我认为这是非常崇高的决心。但是,如果觉得自己只要安于别人庇护之下就好,我认为这实在是……太过卑鄙了。」
「你也不用这么在意啦。」
「当然会在意!请让我在意吧!」
「唔……唔嗯……好吧……」
缇亚忒被她的气势震慑住,微微往后退。
「现在可以抬头挺胸地大声向你们道谢了……我很清楚这样既任性又不合时宜,但我真的非常高兴能做到这件事。」
哎,这个人还是老样子呢。缇亚忒对此感到很开心。
因为她自己,她们这五年来已经有了少许变化。
「从我们的角度来看,这可真令人头疼啊。」
说出这句话的,是坐在隔壁特制椅子上的巨大爬虫族〈Reptrace〉。
他是护翼军一等机甲武官「灰岩皮〈Limeskin〉」。
「叔叔……」
「不可说之,不可听之,不可掺和之。」
接着,同样坐在特制椅子上的黑山羊头巨汉,看似恼火地露出獠牙。
「听信奸贼之言的后果就是如此。这堂课的代价太高了。」
「付出代价的可是我们啊。」
「哼,闭嘴。」
他一边唠叨抱怨——表情看起来却有点高兴,应该是错觉吧?
四人围坐的桌子上,放着几张报纸。
举其中一张来说,最顶端用耍派头的装饰文字印着「古都日报」。这是古都科里拿第尔契市最大报社的名称,同时也是该社发行的报纸名称。不过,问题在于下面的新闻报导。
「堕天的奸贼,遭护翼之刃击毙!」。
「逆光而立,新生英雄」。
「一切受诅咒的力量,皆成为希望与未来的助力」。
内容概括如下:
有一个超级大坏蛋出现了,那就是艾尔毕斯的幕后黑手——费奥多尔。最近悬浮大陆群的所有坏事都是他干的。护翼军一再进行极机密调查才查出此男的真面目,未料这家伙竟然率领着〈兽〉,意图将科里拿第尔契市卷入更甚于五年前的悲剧之中。这下大事不妙了。于是,护翼军祭出保存至今的王牌,亦即希望的象征。那群人以受到诅咒的外貌,开辟出受到祝福的未来——
报纸上没有刊登照片,但是有插画。尽管画得比本尊还要精悍,不过确实是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的侧脸。
剩下的几张报纸也写着类似的事情。比如那天早上突然现身的大魔头,以及讨伐他的英雄,也有提到英雄的战力堪称是护翼军珍藏已久的王牌,还说那个坏蛋是艾尔毕斯的余党等等。那桩令人震撼的事件,以浮夸但又保有一定正确性的方式写成了报导。
不用说,这种发展并不自然。
说到底,这个事件充满机密,能写出「正确的报导」本身就很奇怪。若是某间旗下有优秀记者的报社拿到独家新闻就算了,这么多报社仿佛串通好似的掌握到相同的消息,这种情况再怎么说都很不寻常。
再者,这种不自然现象并不是只发生在新闻媒体而已。举例来说,街头演讲者就是其中之一。自治团体雇用的情报贩子偶尔会出现在识字率低的区域街头上。对于那些看不懂报纸的市民,以一枚硬币为代价,用口述的方式告诉他们最近备受瞩目的事件——但不知为何,这次特别免费讲述「魔头与英雄的对决」的故事。而且还会大声朗诵有如壮阔史诗般的报导。
只要看到这里,有点辨别力的人都会立刻察觉到,这种狂热现象是某个人刻意营造出来的。
但更进一步的详情就不清楚了。如此大规模的行动,靠一般组织的力量是无法达成的,也必须动用到相当庞大的一笔资金。然而,耗费这么多心力去创造一个「英雄」,究竟对谁有好处?
「这些……真的全是费奥多尔那家伙做的……?」
「正确来说,是那个小鬼预先打点完毕后的成果。不过,事到如今也无从得知他的计划涵盖到哪一步了。又或许这一切只是重重巧合罢了。」
卡格朗烦躁地低声呻吟着。
「他主要的打点对象是橘榴石广域商会和贵翼帝国的「迁徙巢军」,还有我们护翼军内部的不肖之徒。他似乎交代那些人从他死亡的那一刻起,就要各自展开行动。也许出于时间紧迫的缘故,他的准备并不充足,手段也绝对算不上高明——」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但实际来看,那小鬼的如意算盘成真了,这就是结果。」
并不是以战士的身份,当然更不是以勇者或英雄的身份。
他仅以一名诡辩家的身份参战,然后获得了胜利。
「那个混蛋。」
缇亚忒朝没有人在的方向小小咒骂了一声。尽管她刻意不提出主张,但她认为自己有这份权利。
她确实说过自己以珂朵莉学姐为榜样,想要像学姐那样在战场上大放异彩,成为一个能够保护大家的人。不过,这不代表她希望得到大家的盛赞。
「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全部功劳之所以都集中在阁下身上,恐怕是为了把其他妖精的未来交给护翼军吧。机密如今已暴露,想守也守不住了。但是,光就世间的印象而论,还有补过饰非的余地。今后的精灵兵器要用来讨好愚民大众——」
「呃,咳咳。卡格朗先生,你刚才说什么?」
菲乐可露比亚的视线很冰冷。
「——今后的黄金妖精兵具有拢聚民心的价值。我们如何对待英雄和她的族人,想必会引起那些家伙的兴趣。应该尽可能巧妙地发挥其价值,博取民众的欢心。那个堕鬼族〈Imp〉就是根据这种现状这么说的。」
卡格朗换了一个说法。菲乐可露比亚看似满意地点了点头。对于既是精灵兵器也是黄金妖精兵的缇亚忒本人而言,这一类的称呼她倒不太在意。
「当然,往后也不能随意运用了。尤其阁下更难以行动啦,『灰岩』。」
「战士的荣誉,其本身随时都是一种试炼,无须担心。」
「哼,无谓的坚持。」
卡格朗哼了一声。
「请……请问!」
抓到插话的空档,缇亚忒的身子微微前倾。
「阿尔蜜塔她们,呃,就是我们仓库的年幼妖精,那个……」
「……如同刚才所说,我们已经不能再随意运用你们了。」
这个意思也就是……
「厚待你们的事情,本身产生了不容忽视的意义。我们已经通知妮戈兰·亚斯托德士,自下周起将针对有需求者按顺序进行调整。」
「啊……」
这样的话——也就是……该怎么说才好。
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潘丽宝·诺可·卡黛娜和可蓉·琳·布尔加特里欧,她们试图拿剑上战场的根本理由。
不惜舍命也要向军方证明妖精兵价值的最初理由。
那个理由,如今透过她想都没想过的方式达成了。
——我要阻挠你们。
她想起那个堕鬼族可憎的扭曲笑容。
啊,原来如此。她直到现在才深深地明白。
她们的确受到了阻碍。守护家人的战役、赌上性命的战场全部都被夺走了。而那家伙在夺来的战场上恣意奋战到最后一刻。对于这样的费奥多尔,她终究还是没能还以颜色。
她应该道谢才行。
或者说,应该道歉才行。
但是……她怎么也提不起那种心情。因为她觉得那会成为收拾内心情感的道别话语。她现在依然对费奥多尔感到愤怒、困惑、焦躁、亲昵,也不打算把种种情感整合起来赋予一个名称。她一直想用力抓住那家伙的前襟,将所有情感诉诸语言倾泻出来。
(是啊,如果能再见到那家伙——)
思及此,她甩了甩头,赶走这股妄想。
事到如今已经不可能了。想象不可能的事情,有时候或许能成为心灵上的慰藉,但在这种必须为现实的未来做打算时,那只会成为桎梏而已。
「我们可以感到高兴吗?」
所以,她这么问道。
「因为这样一来,就是大家都能得到幸福的圆满结局了。」
「不。如果我此时此刻就离开舞台,或许会这么想吧。」
卡格朗呻吟似的答道,声音隐含一丝怒火。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盘算,每个人都在推动现状。既然准备剧本的小鬼已经离开舞台了,接下来便全是即兴演出。他确实得逞了,取得了当前的必要成果……但是,这不过是虚有其表的终幕,明天可能就崩毁了。」
「祖灵将于背后照耀。通往黑暗的进程,必须由活着的战士以双脚确认之。」
「哦……」
他们两人说的话都太艰深了,实在听不懂。
「意思是,今后还有各种麻烦等着。」
「啊,好的,这部分的语意我勉强有听出来。」
菲乐可露比亚的翻译太过笼统,对她没什么帮助。
她隐隐明白一件事。今后的自己,今后的妖精兵,今后将改变的事物,至今未改变的事物,这一切——
「那把剑怎么样了?」
她的思绪中断。
「咦?什么?」
「遗迹兵器莫乌尔涅……听说那把剑不知何故与阁下相契合了。」
「哦……哦哦,是的。您说那个啊,嗯。」
缇亚忒的视线飘到另一边去。
「该怎么说好呢,那个,我不行。」
「什么不行?」
「我完全搞不懂。为什么那把剑愿意让我使用?那把剑有什么能力?那把剑到底想做什么……」
卡格朗眼角微动。
「什么意思?所以是能够上战场的东西吗?」
「唔……我之前和穆罕默达利医生一起试了一下。」
缇亚忒微微歪头,寻找能够说明内心感想的字词。
「首先,那把剑根本不能凭一己之力使用。那是让伙伴、力量和心灵合而为一的羁绊之剑,真的就只有这样而已,没有什么特别的了。」
听众用沉默催促她说下去。
缇亚忒继续说道:
「合力作战,齐心应战,这把剑会实现本来应该很难达成的事情。而且这一点是最危险的。」
「我觉得听起来很美呀。」
关于莫乌尔涅这把剑,菲乐可露比亚大概有得到最低限度的知识。看似门外汉的她这么问道。
「——比如说,像是心中想杀掉的对象,每个人当然都不同。而所谓的把心灵相加起来,就等同于把这些不同的敌意全部加起来的意思。」
缇亚忒闭上眼睛,开始回想。
那一天,沦为无数怪物的科里拿第尔契市的居民,究竟在袭击什么,又试图跟什么战斗?
「如果结合一百个人的力量,在那一百个人想要杀掉的对象全部消失之前,是无法停止的。一千人就有一千个对象。而想当然的,要是增加到这么多人,想必也有人的怒火是对着这群人自身而来的。尽管得到期望中的力量,但必须杀死比期望中还要多的生命才能结束……那把剑就是这样。」
「这……」
也许是想起前阵子的惨剧经过,菲乐可露比亚垂下了头。
「真是邪恶啊。」
卡格朗低声吐出这句话,然后摇了摇头。
「并不是剑本身怀藏恶意,它只是简单地实现了危险的事情而已。」
「把这种以失控为前提的力量交给器量不足之辈就是邪恶,我说的不对吗?」
这……嗯。经他这么一说,缇亚忒觉得确实如此,只能认同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思考着措辞,想反驳几句回去。这时,她瞥见「灰岩皮」在咕噜咕噜地低吟着——不对,他是在笑。
「……怎么了?」
「没事。就是觉得你还是一样才学丰富啊。」
「呃……啊?」
听到这句意外至极的发言,她不禁发出呆傻的声音。
「在战场生死相托的伙伴——即自己的剑,你与它的沟通快如游隼——你自己没有发现吗?」
这个……嗯,这么说起来。
每一把遗迹兵器都具备基础的性能,可以与使用者所催发的魔力同步,或是配合敌人的级数来增幅力量。这些能力几乎就是遗迹兵器作为武器所被要求的力量。大多数妖精兵只把契合的遗迹兵器当作增幅装置来运用在战斗上。
遗迹兵器潜藏着个别的功能——这件事本身她们有听说过。然而,这些剑毕竟是灭绝于古代的种族所遗留下来的古董,多数功能早已损坏;即使幸运地没有受损,也因为没有留下详细的说明书而不晓得使用方法。再者,就算想尽办法学会实际使用个别功能(据说称为异禀〈Talent〉),也不太可能是对战斗有帮助的东西。
因此,对于大部分的遗迹兵器,大家通常不会追求发挥异禀的力量。顶多就是与遗迹兵器相契合的妖精偶然间学会使用异禀,但这是极少数例子。
(学姐她们也是……除了珂朵莉学姐的瑟尼欧里斯以外,好像没听过有谁学会使用异禀的……)
缇亚忒了解伊格纳雷欧的异禀,而且也会使用。虽然她知道这是很稀奇的事情,但并不认为这有什么特别的。
毕竟这把剑没有多强,也不具备多强的能力。既然对战场的贡献度低,那也就失去作为兵器的意义了。
另外,嗯,就是那个。从对战场的贡献度低这方面来看,这次的莫乌尔涅也是半斤八两,还比伊格纳雷欧更不适合当作兵器使用。到头来,她所扮演的角色也就只有这样而已吧,想到这里就觉得非常悲哀。
「打扰了。」
响起两次敲门声后,未等答复,房门就打开了。缇亚忒停下思绪。
一颗鸽子头冒出来,向众人表示:「时间到了。」
什么时间?缇亚忒还没问出口,菲乐可露比亚就站了起来。
「是邀请名流出席的晚宴,我想说尽早做好出席准备比较好。」
「哦。」
原来如此,大小姐也有这样的要事啊。缇亚忒觉得上流阶级真辛苦。
「所以,我们走吧,缇亚忒小姐。虽然急忙准备了礼服,但细节尺寸还是要核对过才行。」
「哦……啊?呃,那个,咦?」
缇亚忒一直以为这件事完全跟自己无关,所以着实被吓了一跳。
「嘻嘻嘻,尽管称为英雄,但终究是士兵,不少人都在嘲笑说一定是个粗俗的乡巴佬。推翻这个评价就是我的战斗。没错,这里正是我的战场。」
她呼吸急促,眼眸中的光采格外强烈。
「那个,所以说,难道我也要去那个晚宴吗?」
她的鼻尖猛然凑近。
「当然了。你可是今晚的主宾耶,不卯起来打扮怎么行呢?」
「咦……咦……咦……」
咦咦咦咦——缇亚忒还没彻底接受这种事态发展,只听到她的哀号离开房间,沿着走廊逐渐远去。
「灰岩皮」一等武官抬头看着天花板,眼睛眯起。
「祝君武运昌隆。」
他祈祷似的如此低声说道。
3. 接获消息
慢了两天,科里拿第尔契市的通知才送达三十八号悬浮岛的第五师团。
接着不久后,潘丽宝和可蓉都接到了那个情报。
拥有二等武官待遇的艾瑟雅·麦杰·瓦尔卡里斯重新转向窗户,背对两个上等相当兵——潘丽宝和可蓉,说道:
「你们四个之所以来到这座悬浮岛,本来是为了替仓库的小朋友争取治疗。但是,经过那些孩子的奋斗后,这一点已经获得了保障。」
哦——原来事情变成这样了吗?
潘丽宝抱着比想象中还要平静的心情听着这一连串的事情。
她早就隐隐觉得菈琪旭和费奥多尔这两人不会回来了,所以她并没有感到吃惊。只有沉重苦涩的情绪积累在心中。
「因为这样,你们已经没有继续战斗的理由了。」
「意思是,要我们退出?」
「退出也可以。前往六十八号岛的交通工具,听说师团那边会帮忙准备。」
「前几天才刚证实过遗迹兵器对〈第十一兽〉是有效的,换句话说,我们是对付那头兽的王牌。如果我们离开,不会造成严重的退步吗?」
「这是两码子事。确实是还满吃不消的,但第五师团再怎样也没有软弱到必须完全仰赖两个小丫头的地步喔。」
这是在逞强吧。
在对付〈兽〉的战场上少了两名妖精兵,这种情况绝不可能只用一句「还满吃不消的」来带过。尽管如此,艾瑟雅仍一如往常地笑着,大概是不想让学妹以义务感和责任感来选择道路吧。
潘丽宝意识到指尖隐隐作痛。
那是她前阵子触碰〈兽〉后,自己切掉皮肉所造成的痛楚。不过,本来就不是很严重的伤口,已经差不多愈合了。
「你这么说——」她有点犹豫要不要说下去。「那艾瑟雅学姐,你又有什么打算呢?你也一样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吧。」
「嗯?唔……不不不。」
艾瑟雅带着一贯的轻浮笑容,避重就轻地答道:
「毕竟我呢,是个拥有神秘不可知的内情的成熟女性嘛。我还有非常多谋划的事情要做,实在无法抽身呢。」
潘丽宝揣测她的内心。
只要是妖精都知道,艾瑟雅为了妖精这支种族的未来,比任何人都更拼命地不断在台面下奋斗。即使无法打破身为消耗型兵器的立场,但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她希望这些兵器能够更加耐用,更能受到重视。
在科里拿第尔契市,那个与艾瑟雅本身没有关联的地方所发生的动乱,大幅改变了这场奋斗的局势。
艾瑟雅不可能没有受到动摇。然而,她的情感一如既往地藏在那张一号表情的后面,导致她在想什么都看不出来。
「怎么办,可蓉?」
她询问身旁的搭档。
「潘丽宝,你问这个干么?」
对方平静地反问回来。
「我问了蠢问题吗?」
「嗯,是蠢问题。」
她们两人同时点了点头。
「……你们听好了,机会恐怕只有这一次而已喔?」
艾瑟雅这么确认道,而潘丽宝则对她耸了耸肩。
「没关系。毕竟这时候回去,也没有什么厉害的见闻可以说给优蒂亚她们听啊。我还想创造英雄事迹呢。这是评估过的决定喔。」
「直到结束之前,战斗都要持续下去嘛。」
可蓉嘻嘻一笑。她笑得出来了。不管内心如何,就算只有表面而已,总之她有办法强颜欢笑了。
有一瞬间,艾瑟雅敛起了所有表情。
她忽然露出无力的微笑,接着喃喃说道:
「一个个全是傻孩子啊,真是的。」
「说得好。真不知道到底是像谁呢。」
「谁晓得,应该是看着不少笨蛋的背影长大的吧……是说人选实在太多了,害我难过了起来。」
艾瑟雅用莫名真诚的语气发完牢骚后,再次抬起头。
「拜潘丽宝违抗命令所赐,我们得以确定遗迹兵器是有效的。不过,就算你们留下来,现在这里能够使用的遗迹兵器也只有两把而已。」
「你的意思是,用两把菜刀来料理,这块肉太大了?」
「是啊,但也别寄望能拿到更多武器。我现在是打算针对调理方法下点工夫,想办法克服这个问题。」
当然,除了那两把菜刀之外,还有开启妖精乡之门——让可蓉和潘丽宝自爆的方法。这是目前为止让许多次对上〈第六兽〈Timere〉〉的战斗获得胜利,借由近身战发挥出压倒性暴力的王牌。
然而,这次的对手太庞大了。虽说自爆比挥剑有效率,但要让整座悬浮岛坠落,一两次爆炸根本不够。再加上妖精乡之门本来就有破坏范围完全不固定的缺点,实在不能纳入战略考量的一部分。
「慢慢熬煮的话,不就会变软吗?」
「真是好主意耶。我想试试看,你去帮我准备锅子吧。」
「唔,被驳倒了。」
短短几句对话间,玩笑话就讲完了。三人沉默了一会儿。
「总之……思考这方面的事情就是我的工作啦。」
艾瑟雅啪地拍一下手,结束话题。
「那么,虽然让你们留下来还这样要求有点不好意思,但这几天要安分一点啊。怕两位忘了所以提醒一下,你们都还在禁足中喔。」
说完,艾瑟雅拿起桌上的一叠纸,塞进眼前的潘丽宝手中。
†
「潘丽宝,你好厉害。」
可蓉在走廊这么对她说道。
「咦,虽然我对自己的本事很有自信,但应该没有厉害到让你特地再说一次吧。」
「不是那样。」
可蓉无力地摇摇头。
「我是说自己还太软弱了。」
潘丽宝意会过来她指的是心灵。
「——菈琪旭和费奥多尔都是不惜挣脱一切,拼尽全力地活着,而他们应该都得到了所求的事物。尽管我不晓得他们是不是心满意足了,但我还是要肯定他们的生与死。要是我们现在因为后悔而灰心沮丧,那就跟理盲的同情没两样——」
「能说出这番话的你,真的很厉害。」
不对吧。潘丽宝这么想着。
她单纯是薄情而已。她已经接受「妖精终须一死」的前提,而且对这件事也没有特别感到悲伤。
说到底,她们本来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到这座悬浮岛的。
献身证明妖精兵的用处,借此开拓阿尔蜜塔等人的未来。
虽然四个人坚定决心的方式各不相同,但大家理应都是迈向同一结局。
然而,等到发现时,她们四人早已分散开来,朝着迥然不同的方向前进,开始步上相异的结局。
但即使如此,潘丽宝依然相信四人信念一致。不管谁在何处身故,她们都不会有任何改变,什么都不会失去。
她如此告诉自己,然后将注意力从内心深处的罣碍上移走。
——潘丽宝想起缇亚忒。
既是朋友也是同僚和家人的她,此刻不在这里,大概在遥远的天空下奋斗着。
她被认为没有操作魔力的才能。任凭再努力,也只能催发出微弱的魔力。对她本人而言,这似乎令她感到相当自卑,但根据潘丽宝的观点,那是有点偏离正题的说法。
所谓的生命力,就是一个生物对自己未来有多渴望的力量。
很多妖精缺乏这个力量,但缇亚忒有。明明是生来就随时会消逝的虚渺存在,却表示自己「总有一天要像学姐一样」,将真心的向往说出口,整个人散发着闪亮亮的光辉。
这应该是比任何事物都美丽,比任何事物都还要理想,比任何事物都更该受到祝福的资质吧。身为反例的潘丽宝·诺可·卡黛娜是如此认为的。
坦白说,她很羡慕。
而且,尽管程度和方向性不同,她欣羡的对象也不是只有缇亚忒一人而已。
「哼!」
响亮的「啪」一声,只见可蓉用双手拍打自己的脸颊。
「可蓉?」
「给我半天,我要振作振作!」
她的脸颊肿了起来,一片通红,眼眸略带水光。
满怀干劲地说完后,她就在走廊上迈开大步前进。
「你要去哪?」
「操练场!我要动动身体,直到不再胡思乱想为止!」
「不是被禁足了吗?」
「这是两回事,不能扯在一起!」
可蓉毫无顾忌地踏步前行,就这样消失在潘丽宝的视野中。
说起来,妮戈兰——宛若她们亲生母亲一般的女子,曾经为了从妖精兵阵亡的悲伤中重振起来而跑到山里猎熊。潘丽宝想起这种事情。
「——『我很软弱』吗……」
等到剩自己一人,没人听得到她说话后,她就呢喃似的说道。
「虽说是很常听到的反论,但在没有自暴自弃的情况下还能坦率地说出这句话,这才是身为强者的证明吧。」
†
分配给妖精的房间——以前觉得很狭窄的那个空间,如今格外有空荡荡的感觉。因为本来是四人房,如果人数减少,理所当然会相对显得更宽敞。
潘丽宝回到房间。
原本伸手想要点灯,但在途中作罢了。
她静静地走向自己的床,避免吵醒睡得香甜的莉艾儿。
把艾瑟雅给的一叠报纸扔在桌上后,她向后倒在床单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眼睛不由自主地开始追逐黏在灰泥上的浓淡不一污渍。
看腻了。
「……唉……」
她以前偶尔会想,一人独处时应该都会思考一些无聊的事情,但实际上正好相反。她什么念头都没有,提不起劲思考任何事情,感觉脑内像是浸泡在温热的明胶里似的。
她起身,重新拿起刚才扔在桌上的报纸。
将报纸大大地摊开。
莱耶尔周报。如同其名,以往都是每周发行一次,广泛报导莱耶尔市的近况。比如市长选举的动向、大剧场的活动日程、广域商会的广告以及作为城市生命线的电线老化状况。但是,由于居民离开莱耶尔市,事件和订阅者都减少,所以最近的发行速度降为每月一次。
潘丽宝现在拿在手中的是莱耶尔周报的号外。
因为突然发生太过轰动社会的事件,报社便无视本来的发行步调,大量印刷这个写满最新消息的号外。
内容如下:
「莱耶尔市也有英雄」。
「受到黄金庇护之地」。
「护翼军的王牌降临三十八号悬浮岛!」。
「——哈哈哈。」
虽然不该笑,但她还是忍不住笑了。
缇亚忒在十三号悬浮岛被推崇为英雄。当时就料想得到会有这样的发展,人们得知希望的存在之后,就理所当然似的渴求着下一个希望。
而三十八号悬浮岛作为对抗〈兽〉的最前线,代表希望的英雄来访此地当然是很正常的事情——人们便会这么想。
报导的依据只有「英雄是无征种」和「护翼军第五师团旗下似乎有无征种士兵」这两个而已,并未追查到潘丽宝、可蓉、艾瑟雅和莉艾儿等个人姓名。报社把这两个片段消息融合为读者喜闻乐见的内容,写成前述的新闻报导。
(所谓的真相,就是一成事实加上九成渲染所混合而成的娱乐作品……吗……)
她将报纸揉成一团扔回桌上。
(——禁足啊……)
艾瑟雅先前说过的话。
潘丽宝觉得这个处置有一点不自然。虽然直接的罪状是她自己违抗命令,但这恐怕仅仅是借口而已。考虑到时间点和事情经过,艾瑟雅应该有一个积极的理由,让她想把两个妖精兵学妹留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在那样的当下,她应该不可能是在提防报社记者的目光吧。
(就像艾瑟雅学姐自己说过的,她还藏着很麻烦的秘密。以时间点而言,大概是那天晚上出现的可疑人物。)
虽然潘丽宝不擅长深入思考,但这点程度的事情她也想得通。
(「腌渍桶的入侵者」、「妖怪」、「四肢爬行的黑玛瑙」。)
记得艾瑟雅学姐当时提到了这些词汇。
无论哪一个,潘丽宝都没什么特别的印象。
(某个艾瑟雅学姐极力阻止我们去追的人吗……)
她思索起来。
然后又放弃了。她的脑袋已经罢工了,这种时候不该再陷入苦思当中。这一类的事情应该交给菈恩托露可学姐和费奥多尔这些靠脑力吃饭的人去烦恼。
……没错,费奥多尔·杰斯曼。
脑海浮现出这个名字,带动她勾起各种回忆。
他一直看着妖精兵,专注地凝视着。他的目光不曾从妖精兵背后的谜团、幕后黑手等所有事情上移开,试图将一切查个水落石出。
她们在他面前并不单纯是兵器,甚至也不仅仅是平凡的青春少女,而是两者混合而成的某种不明生物。虽然他没能接纳这样的生物,但也没有坐视不管。他恐怕是以完全不符自身作风的接触方式,尽全力舍身投入其中。
他与看出一切并接受的妮戈兰及威廉有一点不同。
他并不是以监护人的身份,而是用平等的方式来对待她们这些既特别又复杂的存在。她们的身影笔直地映照在他眼中,这让潘丽宝感到很开心。
若硬要挑剔,大概就是他的目光老是落在缇亚忒和菈琪旭身上。不过,这是她们自己煽动的结果,没有理由怪罪他。
而他的故事似乎在遥远的他方结束了,如今无论说什么也只会变成悔恨的牢骚。这就跟理盲的同情没两样,她明明才刚如此告诫过可蓉。
「早知道应该夺走一个吻的。」
她下意识地吐露出这句低语。
「……哦?」
水珠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她试着用指尖擦拭。热热的。
「这是……」
她凝眸注视濡湿的手指。这个液体是什么,代表什么意思,她虽然有相关知识,却没能理解过来。
我……在哭吗?
这是因为哀悼死别、惋惜触碰不到的未来而流下的泪水吗?
她无法充分掌握住自己的心情。一种连情感都算不上,来历不明的冲动在胸中不停打转。由于太过沉重,她的思绪甚至没办法流畅地运转起来。
……她缓缓睁开眼眸。
看来自己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窗外很暗,太阳似乎早已悄悄西沉。她仿佛拖着床单一般慢吞吞地下床,打算拉上窗帘。这时,她注意到天上的光辉。
好几颗流星接二连三地划过夜空。
「——啊。」
脑子清醒了。
她入迷地看着。
这幅景象出现在世间如此动荡不安的时期,有可能是吉兆或凶兆之类的,如果通晓占星学,或许就能够判断其所代表的含义。但是,对于学识浅薄的潘丽宝而言,那就只是美丽的光辉集合体。而想当然的,她也不会要求更多了。
些微的乡愁刺痛内心。忘了是什么时候,她也曾在妖精仓库仰望这般星空。姐妹们争先恐后地挤到屋顶,想要从高处欣赏如此景致。虽然好像因为某个意外而被打断了(她记不太清楚),但就算是短短的片刻,大家一起仰望星空的情景直到现在依然历历在目。
对了,自己不该独享这片景色。思及此——
「莉艾儿,你看。」
她转头,看向那个应该在旁边睡觉的孩子。
没有回应。不只如此,床上根本就没有人。
「……莉艾儿?」
心中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她转向房间的入口,也就是门的方向。那里的景象要说不意外,确实不意外。原本藏在衣橱里的凳子正摆在门边,隔壁还摆着一个装有驱虫草的木箱,应该是用来辅助爬到凳子上的吧。当然,最重要的门已经彻底被打开了。
莉艾儿有脱逃癖。她会离开房间,随着好奇心的驱使在军事基地内到处乱逛。菈琪旭和费奥多尔不在之后,她的行动范围又扩大了。即使百般叮咛「很危险,不准这样」、「回房去,不然会妨碍到别人」,她也听不进去。
话虽如此,以她的身高而言,应该是没办法碰到门把才对。所以潘丽宝一直以为只要关上门就好,但看来这个想法太过天真了。
「该请人来装门锁了吧,真是的……」
潘丽宝察觉到自己的思考变迟钝了。
她抓了抓头。
四处游荡和神出鬼没是她的特技,也类似存在意义,但看来差不多该把这块招牌传承给下一个世代了。她还想到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
莉艾儿应该是醒过来后,看到了窗外的流星吧。
她可能因此兴起想要从更好的位置仰望流星的念头。但是,她认为即使叫醒睡在同一个房间的监护人〈潘丽宝〉,对方八成也不会带她出去。所以她偷偷溜出房间,跑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特等席。
(若是如此,她不是去野外训练场,就是在餐厅二楼吧——)
潘丽宝打算缩小候选地点,再按顺序一一删减。而她的运气很好,在前往第一个地点的途中就立刻中奖了。
莉艾儿明亮的发色在夜晚非常醒目。就算从有点距离的路上看过去,也能辨识出她就在那里。除此之外……
在走近之后,她才发现莉艾儿身旁还有另一个人。
她慢慢走过去。
表面上踩着平常的步伐,实则暗中压低重心。这是预备跳跃的动作,让自己在面对突如其来的战斗时能够应对自如。
「莉艾儿。」
潘丽宝喊了她的名字后,那两人都转过头来。
莉艾儿嘟着嘴,额上用力挤出皱纹。虽然不知道是谁教的(八成是可蓉),但那张表情所代表的含义只有一个,她大概在威吓可疑人物。
至于另一个人。
「——你是谁?」
潘丽宝毫不掩饰戒心,沉声抛出这个问题。那个人露出温和的笑容说:「哎呀,这下可伤脑筋了。」
那是个狐征族中年男性。
潘丽宝没见过此人。他没有穿军服,一身无光泽的灰色毛皮上,穿着同样皱巴巴的土黄色大衣。
目前来看,莉艾儿的判断是正确的。即便在年纪较大的潘丽宝眼中,对方也是彻头彻尾的典型可疑人物,很适合做成字典里的插图。
「呃……」
他的双眼眯起来,迅速地上下移动。
潘丽宝感觉自己全身都被打量了一遍。也就是说,对方已经确认过以莉艾儿的监护人身份出现的她,同样属于无征种。
「我能不能请教几个问题呢?」
「先回答我的问题。你是哪个部队的?」
「哎呀呀,别摆出那么可怕的表情嘛,可惜了一张漂亮的脸蛋。」
有够轻浮的恭维。如果只是区分性别,看体格可能就知道了(尽管潘丽宝算不上丰满,身体还是有点起伏),但兽人明明无法凭眼力轻易分辨出无征种的美丑。
「我不会白白探听的,会给你们相应的谢礼喔。」
说完,他递出一张小纸片。潘丽宝接过来,在确保男人没离开视野的情况下,匆匆瞥了一眼内容。上头一行字读为「自由记者贝尔托特·席斐尔」。
(自由记者。)
亦即不隶属特定报社,独立工作的记者。
潘丽宝懂了。
她想起睡前读到的那份报纸。上面列的几则报导以少许的事实为基础,借由推测和扩大解释来为内容加油添醋,宛如舒芙蕾般浮而不实。即使是那种报纸,现在也卖得非常好,而且其他家竞争报社也利用类似的内容来提高销量。
因此,每家报社都打算下次要刊登更详细具体、接近事实的报导。换句话说,如果现在成功潜入护翼军并取得最新的第一手新闻题材,就可以高价转卖给报社。眼前这名记者应该打着这个主意吧。
她用指尖把纸片弹回去。
「你看起来似乎没有采访证。」
「哎呀哈哈,这个嘛,嗯,可以这么说啦。」
(这人是溜进来的吧。)
军队永远是机密的宝库,所有外部人员都会被挡在基地入口。然而,并不是每个记者都肯乖乖摸着鼻子回去。一定会有不肖之徒尝试避开门卫的视线,溜进军事要地。而第五师团当前无暇滴水不漏地隔绝这些家伙。
要是警备有漏洞,有外人混进来也是很正常的吧。
「现在人人都在谈论的黄金妖精,你应该知道吧?」
对方直白地抛出了问题。
硬是掌握住对话的主导权,强行塞了一个问题过来。他大概本来就没在期待得到认真的回答吧。也就是说,不管她怎么回答,他发问的目的只在于引出她的反应,这是他设下的局。
她拒绝回答也好,说谎掩饰也好,面无表情地应付过去也好,他自然能从她的反应本身读出自己想要的讯息。包括拒绝在内,她的所有应答都会让对方得利。
(这种心理战我可不在行啊。)
换作是费奥多尔或艾瑟雅学姐,说不定已经想到能够巧妙蒙骗过去的说词了。但遗憾的是,潘丽宝并不具备那种类似玩文字游戏的技术。
她有想过要不要直接一剑砍下去。
剑术是不亚于语言的雄辩。出力的方式、拿捏距离的方式、移动视线的方式,还有抓到机会时的判断速度及其内容。所有情报都会赤裸裸地暴露出使用者的本质与内心。对方喜好什么,能够共享哪些喜好,这些事情潘丽宝都可以解读出来。
(不——)
只消看一眼,就知道这个对手完全是门外汉。在一定程度上习惯战斗的人,会养成难以隐瞒的动作习惯。而她无法从这个狐头人身上感觉到一丁点的强者气息。
再加上,她现在才想起自己双手空空如也。没带武器还想砍人实在是异想天开。
她继续稍作思忖。
由于思考起来变得很麻烦,她决定改变思维。如果连拒绝这条路都遭到封阻,便必须在不拒绝的情况下,建立彼此的沟通。
「既然你这么问,就表示你是追寻神秘者,参与那个『螺旋三角形』的茶会成员吧。哎呀呀,愿我们的登登钢铁大王荣耀永存。」
她浮夸地挥手,露出满面笑容,用平板的语调信口说道。
「——咦?……什么?」
对方挂在脸上的那抹诡异笑容,被困惑所取代。
「嗯,怎么啦?你不是为了追寻『黄金妖精』之谜,而试图进入古代湖底吗?你简直是一匹长着七条腿的马呢。红色祭器沾满了油真是令人头疼。既然如此,茶会主人——探究者之王的故事便展开了。哎呀呀,愿我们咚登咚黄金皇帝的荣华长在。」
「呃……登……登……嗯?」
她看到他的眼皮慌乱地上下开阖。
「怎么了?想打听事情的是你吧。来吧,我们一起祈祷,呸拉呸噜噜邦巴噗~」
「……啊。」
也许是回过神了,他像是要掩饰失态似的恢复刚才那种笑容。
「不了。看来形势对我不是很有利呀。我还是换个法子下次再来吧。」
他退后半步。
潘丽宝没强行赶走他,只是平静地压低声音说:
「每次都要扭送给警备人员也很麻烦。你自己回去吧。」
「我会的。」
「五分钟后,我会向警备人员报告有可疑的声响。如果你不想玩捉迷藏,赶紧在那之前离开军事要地吧。」
男人没有回应她的警告。只见他转过身,迈步而去。虽然看起来走得既随便又有气无力的,但完全听不到脚步声。
直到他的背影融于夜色中,潘丽宝才呼出一大口气。
「唉。」
她想自己应该没有把大众渴求的情报泄漏出去。无论怎么修饰刚才那番对话,也没办法卖给报社。大概吧。
「……比起咚登咚黄金皇帝,吱嘎磨嘎翡翠侯爵好像比较好。不过,也不能受制于表层的影响,而疏忽了对关联性的尊重……可是……」
其实,这不是现在该烦恼的事情,之后再找可蓉商量吧。她这么决定后,便回到最初的问题。也就是说,她要捕捉某个不乖乱跑的大小姐。
「莉艾儿,过来。」
「唔。」
潘丽宝张开双臂等待,但莉艾儿并没有扑过来。没办法之下,她只好自己扑过去抱起莉艾儿。耳边传来「呀啊啊」的尖叫声。
「你不能老是在外面闲晃喔,毕竟今后会发生更多刚才那种事情。更何况,你差不多该认命去六十八号岛了吧——啊痛痛痛痛。」
她的头发被猛力揪住。
「不要,不要,不要。」
「欸欸欸,别闹了,别闹了啦。」
「不~要。」
她想办法把莉艾儿从头发上扯下来。
她一边调整呼吸,一边重新抱住莉艾儿——只见年幼妖精完全忘记自己上一刻还在胡闹,怔怔地仰望天空。
星空一片宁静。
已经没有流星了。
4. 玛格莉特·麦迪西斯的病房
玛格——玛格莉特·麦迪西斯身受重伤。
虽然身受重伤,但依然活着。
在莫乌尔涅引发骚动时,她正好处在战况最激烈的地方。就在遭到那把剑吞噬而失控的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以及继承那把剑的费奥多尔·杰斯曼这两人咫尺处。在场的城市、护翼军及贵翼帝国的士兵不断开着枪。然后,好几颗子弹射中她的身体。
一命尚存可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全部的子弹都贯穿了身体,对骨头和内脏造成的伤害也都不会立刻危及到性命。她后来接受军方的治疗,脱离了险境。
问题在于,玛格别说是亲戚了,连能够肯定是同种族的人都没有。无征种本来就和兽人不同,没办法光凭外貌来辨别种族。以玛格而言,她甚至还有一点点返祖的迹象——类似黑猫的体毛和耳朵。要是连体质倾向都无法判明,别提输血,更不能随便投药。护翼军的医师团队认为,最好以能够对应多数种族的麻醉药来纾缓疼痛,再等她休息静养直到恢复体力。
(…………啊……)
她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
好刺眼。
因为麻醉的缘故,她的瞳孔没办法顺利对焦。
全身几乎没有感觉。
她开始妄想自己是否失去了大部分的身体。宛如亡灵般失去一切的她,终于连身体都没有了。
(要是真的消失了……反倒好得多吧……)
她很清楚。现在只是麻醉的效用发作,她的身体并没有消失。麻醉退掉后,就会恢复原本的知觉。然而,就算这样又如何?无论这具身体是否留着,她如今想做的事情只剩下诅咒自己而已。
(为什么……我为什么还……)
难以动弹的嘴唇自嘲地扭曲着。
她希望活下去的人们都死了。
没有生存意义的自己却活了下来。
她觉得这样不对,必须纠正这个错误才行。
或者。
说不定活到生命燃烧殆尽是生者的特权,死者没有那种权利。而且,恐怕连自称死者的她也是,她只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唯有好好活着的人,才能好好地迎来死亡。
因此,她连死都死不成。
因此,她只能一再失去。
甚至连对逝者致上最后的话语都没办法。
视野一隅,有灰色在蠕动。
(——咦?)
异样感与危机感同时迸发。一股寒气窜上理应被麻醉药夺走知觉的脊椎。模糊的意识突然恢复轮廓。
很奇妙的感觉,而她自己也记得这种感觉。在至今为止的短暂人生中,她曾经深深浸没在这种感觉里,几乎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真不愧是你啊,代号F。」
那是低沉、没有起伏又难以捉摸的声音。
仍旧笼罩着雾气的视野一隅,有一团暗灰色的东西仿佛从黑暗中渗出来似的现身了。
那是一个体格庞大,戴着兜帽的人。
(不会吧……)
——代号……B……?
她没发出声音,但对方大概是读出了她试图这么说的嘴唇。
「对,是我喔。很意外吗?」
那团灰色似乎拉开了兜帽。在她朦胧的视野中,看不清他的模样。
「还是说,你没料到我还活着?你逃走后,剩下的我们可是倒了大楣呢。实际上死了好几个人喔,我和你算是很走运了。」
沉默几秒。
记忆如同闪光般复苏。那是一段混浊的过去,实在称不上回忆。从前玛格莉特·麦迪西斯在艾尔毕斯事变中幸存下来后,那几年是如何度过的?
她被黑社会的人扣住,为防逃跑,对方还逼她服毒。她和处境相似的孩子一起接受训练,被迫沾染肮脏勾当。在无从反抗的情况下度过三年这种生活之际,她找到机会,抢走抗毒剂和看似昂贵的商品木箱,独自逃走了。其他境遇相同的孩子被留了下来,但她无法顾虑到他们。毕竟大家被允许的交流程度只能勉强称为认识,她也不知道其他人被关在哪里,更何况她根本没有心力去顾虑自己以外的人。
在她离开后,他们遭到了什么对待?不用说,她现在想象得出来,也相信其他人一定恨透了自己。
她只能勉强看到一个巨大的朦胧剪影,那跟她记忆中的「代号B」不一样。他当时是个非常矮小的少年。
为了工作,大家被迫服下大量的药。感觉敏锐化、钝化、肌肉出力增强、改变瞳色和肤色、声线平凡化。把这些光是单一效果就有损身体的药品做成烂糊糊的混合物,再灌进喉咙。玛格半途逃走后,他们应该还在继续被迫服用那些药吧。然后,这甚至让「代号B」的体型从根本上发生了变化。
——你是来杀我的吗?
她抱着些许期待,如此动了动嘴唇。
「我当然有这个念头啊。但是,本来就没人想待在那种鬼地方,有机会早就逃了,只是那个抓住机会的人刚好是你,仅此而已。羡慕归羡慕,要怨恨可就没道理了。」
他的嗓音听起来很不爽,但又隐隐透着喜悦。
「错的人不是先逃走的你,而是身为元凶的组织,还有那几个买下我们的艾尔毕斯商人。我不会笨到误解这一点——而且,对中心人物的复仇已经结束了。」
——复仇?
「以艾尔毕斯的圣碑文为誓,每一滴血皆以一道伤痕来偿还。」
如同歌颂一般,少年的声音这么念诵着。这是艾尔毕斯国教的祈祷文之一,每个在十三号悬浮岛出生的人都听过。
「我效法碑文的训诫,逐一找出每个人,把他们逼至绝境,然后杀掉了。」
(……咦……)
她想起来了。
忘了何时,她在三十八号悬浮岛遇到一名商人,对方曾提到这件事。在旧艾尔毕斯登记过名字的商人被约出去进行可疑交易,结果接连死于非命。玛格还被怀疑是杀人凶手。
她对这件事几乎没什么印象,当下也以为对方只是在找碴。但现在想想,当时那个商人之所以说得那么肯定,搞不好是手上握有什么证据。比如说,杀人过程所使用的技术,他们也曾灌输同一套技术给用来使唤的孩子们。既然如此,从那个设施逃出来的人理所当然会列为首要嫌犯。
——那么,该不会……
「我今天是来向你道谢的。」
他用雀跃的嗓音这么说。
「你挖出了护翼军的机密,好像叫做黄金妖精来着。」
——咦?
「护翼军其实隐藏了战力吧。发生事变时也是,他们明明有能力帮助我们,却没有出手。所以我们才会失去性命以外的一切事物。虽说追本溯源,那桩事变的始作俑者是艾尔毕斯的人,但这跟我们无关。抹杀我们的,是那些商人……而决定抛弃我们的,则是护翼军。」
——不对……
她的嘴唇动不太起来。
「该报仇的对象水落石出,今后要做的事情也确定了,这都要多亏你啊。尽管我对你的感觉很复杂,不过这件事我非常感谢你。」
他的眼神平静、温和且带着觉悟。
「就算成功了,应该也没办法告诉你吧。虽然久别多时才见面,但这是最后一次的告别了。」
——不行,别去——
她的身体被麻醉药控制住,完全使不上力,阻止不了他。
「再见了。」
气息离去,和来时几乎一样突然。
一片寂静。她被独自留在病房里。
谁……谁来阻止他。
哪个部位都好,她希望身体赶快动起来。也许是她的心愿成真了,依然麻痹的手臂仿佛痉挛似的用力抖动一下。不知道是撞到还是勾到什么东西,她全身从床上滚落下来。受到波及的边桌也倒在地上,装有纱布等东西的托盘被打翻,发出尖锐的金属声响。她看到血在地板上流动。不知是哪个伤口裂开了,还是刚才又添了新伤,抑或是两者皆有。
护理师发觉异状而冲了过来。玛格拼命地动嘴唇求助。
——谁……谁快去阻止他。
护理师忙乱地走来走去,没有看出她在求助什么。
少女的呐喊与哀求没有传达给任何人。
玛格无力地挣扎着,而注射针刺进了她的手臂。应该是镇定剂之类的吧。她连反抗都做不到,意识遭到抹除,整个人被关进黑暗之中。
5. 自由记者
一名狐征族人走在莱耶尔市的街上。
贝尔托特·席斐尔——这是他刚才报上的名字。
名片上的名字并不是父母取的,而是假名,取自喜欢的戏剧配角之名。约莫四年前,他在追查奥兰多商会会计士的不法行为时,就取了这个名字。毕竟名字这种东西,多几个会比较方便。至少对于做这种工作的人来说是如此。
他做的是搜集传闻的生意,亦即挖掘某人想知道的消息,经过适度的夸饰后卖出。
虽然夸饰的程度会依买方不同而有所差异,但贝尔托特这次的客户是专门刊登八卦新闻的大众报纸,也就是说,过度夸饰才好。
算不上发财,但他认为是一桩稳定的生意。毕竟商品是别人的名誉和安宁。既然是别人的东西,那不管怎样抛售,自己都不会感到心痛。
「哦,对,就是说啊,我也很想赶快拿到新闻题材啦。话题的腐败速度可是比鲜鱼还要快呢。我要趁掉价之前卖掉啊,这一点我们是相同的吧。」
听筒那边传来喊叫声,但他没放在心上。
「不过,要是没看脚下只管往前冲,只会跌倒弄掉货物而已。这里就交给我来处理吧。」
他单方面讲完便切断了通话,然后把话筒放回墙上,叹了一口气。
那是投币式雷动远话机,虽然不能像通讯晶石那样无视距离,甚至连影像都传过去,但相对的,这是在市井——仅限于有铺设专用雷线的莱耶尔市内——很普及的三十八号悬浮岛独门技术。如今大半技术人员都已经逃离莱耶尔市,这些远话机处于一旦故障就没人修的状态,但依然勉强运作着。
这是即将消失的技术吗?还是说会透过出走技术人员之手,在其他都市重现呢?
(不管怎样——相同的东西也回不来了。)
用铜板拼贴而成的街景。每走一步,都会响起别处听不惯的脚步声。
完全没有人的气息。毕竟这里是据传近期可能会坠落的悬浮岛。几乎所有居民都已经离开,现在还留在这里的,只有做好觉悟的人,以及一部分可以借此获利的人而已。
他想起采访对象。
英雄种族。黄金妖精。无征种少女。
拥有值得一卖的名誉的他人。
有人欣然接受她们存在的事实。
同样地,也有人表示拒绝。
表与里,光与影。民众的情感就是这样毫无道理地形成的,而且他们绝对不会对自己的情感抱有怀疑。随心所欲地对蔚为话题的英雄吹毛求疵,意图谩骂嘲弄。若在这时候写一篇正中他们下怀的八卦报导,想必会卖翻天。
如果只是要卖,混杂夸大和虚构的成分在内容里并不是什么大问题。然而以长远的目光来看,还是交出真实存在的新闻题材比较利于收入。
再者,该采访的对象不是只有护翼军。现在要谈论他们的事情,就该连同周遭环境的资讯一起搜集起来。具体来说,就是采访那些否定、指责护翼军的人,也就是要顾及表里双方。
要做的事情很多,今后的路还很长,但新闻题材的新鲜度没办法保存那么久。虽说感觉会是一笔大收入,不过这份工作可相当累人。
「算了,就耐着性子慢慢摆平吧。」
他一边调整帽子的位置,一边朝酒馆的方向走去。
当然,这种时期仍在营业的酒馆只有寥寥几家,而且每家都是喝一杯廉价酒就要价不菲。虽然考虑到口袋深度还是会让他有一定程度的犹豫,但他没有不喝的选择——
——双脚擅自定住。
(怎……)
犹如酩酊的一瞬间,他开始搞不懂自己身在何处。
周遭景色没有改变,依然是金属制的阳刚街景。然而,因为寒意而倒竖起来的全身毛发,正在向他诉说与这幅光景不相符的结论。
那就是,这里是凶恶猛兽的猎食场。
(我被盯上了?)
他将寒意解释为杀气,然后寻思有可能会对自己下手的对象。由于职业缘故,他想到了几个名字。但是,他一直很小心地提防那些人,避免引发杀身之祸,所以应该不至于追杀到这里。
不——他立刻意会过来——不对,事情不是这样。
事实只有两个。这附近有某种危险的东西,而且是能够轻易杀掉弱小狐征族的猛兽类。这就是贝尔托特目前置身的状况全貌。
只不过,死亡的可能性,也就是单纯的危机感非常强烈,甚至让他把仅仅是存在那里的气息误以为是冲着自己而来的杀气。
(是野狗吗?下山到人群迁离的莱耶尔市找食物?)
室内之所以比野外安全,是因为有人在。人潮离去的城市,就和荒野中央没什么差别。因此他认为很有可能是野狗,然而——
(不……好像不对……?)
搜集传闻所累积下来的经验,让贝尔托特嗅到了什么。
他的视线前方,有一条略脏的狭巷。
凝神一看,他便明白那里面有东西。那是一个黑漆漆的、有危险的、来历不明的、只能说是「某种事物」的东西。
他咕嘟地咽下一口唾沫,感觉特别苦。
他可以肯定的是,现在还来得及逃走,那家伙不会追上来。只要逃到安全的地方,就能用一杯难喝的廉价酒冲掉喉咙的刺痛感。这是非常吸引人的选项,不过……
(要是搞错了怎么办?感觉这是超猛的新闻题材啊——)
咕嘟一声,他这次是凭自身意志吞下了口水。
「呃……不好意思,那边那位……」
他踏出一步。
对方在黑暗之中,对贝尔托特的声音起了反应。
于是,黑色的某种东西——「妖怪」缓缓地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