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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末日的箱庭」-approaching worldend

1. 三年前的五号悬浮岛,或是护翼军通讯室的对话

五号悬浮岛是什么地方?

对于这个问题,许多人应该都会回答那里是「神域」。换言之,那是除了被选上的人以外,连靠近都不行的禁域。虽然不像四号以下悬浮岛那样是物理上接近不了的秘境,但说到底,本来就没什么人会想靠近这座岛。

对事实有一定程度了解的人,应该会给出更具体且接近实情的回答吧。总之,说得直白粗暴一点,五号悬浮岛就是大贤者的私邸。

然而,对他有稍微多一点了解的人,会答出些许不同的答案。

(五号悬浮岛既是大贤者史旺·坎德尔的私邸——)

比如说,菈恩托露可·伊兹莉·希斯特里亚。

这名少女不仅是黄金妖精,并且也师从大贤者,还曾经短暂待过那座五号悬浮岛,想必她会这样回答那个问题。

(——同时也是他按照自身期望所打造而成的小小监狱。)

大贤者的存在具有庞大的影响力。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会轻易地在悬浮大陆群掀起波澜。因此他选择把自己关在五号悬浮岛,以隐士的身份过活。在超过五百年的漫长岁月中,他都是如此度过的。

也许是因为这样,基本上都是封锁起来的五号悬浮岛,有时候也会接受访客进入。

护翼军有一个负责联络的军人,拥有任意进出五号悬浮岛的权限。那就是巴洛尼·马基希一等武官。他的其中一个权限,就是发现能够影响悬浮大陆群前途的人物之后,可以自行判断是否引荐给大贤者。当然在预想中,这不是经常有机会行使的权利——毕竟那样的大人物不会那么频繁出现。然而,巴洛尼·马基希却以一个月一次的频率,将他精挑细选的奇人异士带来五号悬浮岛。

当然,不知该说是耐人寻味还是风格独特,大部分的人确实都不是泛泛之辈。但菈恩托露可认为,要说他们全都是足以左右今后的世界历史的杰出人物,未免言过其实。不过,她自己也是被带进去的其中一分子,所以她并没有说出这一点就是了。

那是三年前的事情。

「这个人太让我头痛了。」

菈恩托露可当时有点不高兴。

某个领域的高手未必能成为好老师。据说,具备的天分愈高,或者愈会凭直觉来掌握诀窍的人,反而愈难引领后进学习。因为他们不知道该如何说明,才能把自身技术传授给没有相同才能与直觉的对象。

即便是伟人还是超越者,似乎也违抗不了这个道理。大贤者史旺·坎德尔不太能算是好老师。他讲的每一句话都艰涩难懂,用手指头所描绘的印章——称为咒迹〈Thaumaturgy〉——一个个都太过复杂,菈恩托露可千辛万苦耗费大把时间才弄懂一切。

「他说,就这样持续修行五十年的话,便能学完所有从前被视为奥秘的法术。」

在花卉齐开盛绽的室内庭园,围着白色圆桌的茶会中,她如此发着牢骚。

不用说,五十年的时间太过漫长了,对短命的妖精而言更是如此。也就是说,大贤者这句话几乎不具意义,菈恩托露可讲出这件事也真的只是在发牢骚。然而——

「哇!」

坐在圆桌对面的女子拍拍手,银色眼瞳绽放出光采。

「只要五十年耶!菈恩托露可小姐有着非常出色的才能呢!」

住在五号悬浮岛的大贤者有几名亲信,她是其中接近领头人物的一个。

认识她后过了一周左右,菈恩托露可就在闲聊时问起她的经历,包含她是银眼族〈Prima〉这支相当长寿的种族——似乎是鲜为人知的稀有族群——等有关出身的问题。另外就是她出生后一直在与世隔绝的环境下长大,直到最近才侍奉在大贤者身边。

菈恩托露可后来才知道,银眼族是只有女性的稀有种族,为了照料旧世界的世界树而被创造出来。而且也不单纯是长寿,她们根本连寿命的概念都没有。过半数的银眼族是由星神直接创造出来,与世界本身一同增长年龄。

『不不不,我算是例外哟。奶奶她们确实是这样没错,但我年纪最轻,真的是最近才刚出生的。』

这是她本人对于这件事的说法。不过——

『我是在世界树因为大破坏而枯萎后,被带进悬浮大陆群的一株小苗木上出生的。所以说,我比大贤者阁下还要年轻一点哟。』

她接着这么说道。

菈恩托露可心想完了。彼此对年龄的思考方式有着致命性的落差,她不觉得自己跟对方能够相互理解。并且——

『我周遭没什么年纪相近的女性,所以菈恩托露可小姐能来这里真的让我非常开心。我们能不能当好朋友呢?』

对方带着灿烂笑容说出这番话,导致她连该怎么回应都不晓得。

(种族只有女性这一点,确实会产生些许亲切感就是了……)

尽管这是茶会,但只有菈恩托露可手边才有咖啡杯。据说银眼族是仅凭沐浴月光和喝水就能生存的种族。所以这名女官手边只有装着冰凉清水的玻璃杯。她自己明明不懂咖啡的味道,却很努力地学会了泡出好喝咖啡的方法。

「五十年可不能说『只要』啊,银诘草。」

菈恩托露可感到头痛地叫出女子的名字。

银诘草不是她的本名。听说长老在她诞生时所取的名字,光是完整念出来就要花上三天三夜。因此,考虑到平时的方便性,身为主人的大贤者便亲自赐予她这个通称。

这一族的时间观念到底有多脱离现实啊?大贤者的命名品味又是怎么一回事?菈恩托露可想说的话实在太多了,反而什么也说不出口。

「啊,抱……抱歉,说得也是。」

她面红耳赤地慌了手脚。唯独这副模样,菈恩托露可能够认同是符合外貌的年轻女性会有的反应。

「哎呀,有茶会?」

毫无气息——而且连靠近的脚步声都没有,菈恩托露可背后就冒出了另一名女子的脸庞,吓得她抖动了一下肩膀。

「真好呢,我可以加入吗?」

「原来是欧黛小姐吗?」

她一字一字地叫出那名女子的名字。

「偷偷摸摸地站在别人背后,可是有失礼仪的行为喔。」

「对不起,因为菈恩吓到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我忍不住嘛。」

「别想用这种话糊弄过去。而且我叫菈恩托露可,请不要用简称。」

那名女子「嘻嘻嘻」地露出模棱两可的笑容,并轻浮地回了声:「好啦~」

她是欧黛·冈达卡,和菈恩托露可一样由巴洛尼·马基希带来这座悬浮岛,是大贤者的客人。虽然几小时前才刚简单地介绍过彼此,但该说她莫名大方友善吗,总之表现得太亲昵了。

「话说,大贤者阁下呢?」

「他还没有回来。目前没有接到他遇上麻烦的消息,所以应该不会太晚回来……你能不能再等一会儿呢?」

「好,当然没问题。我读到了很有趣的东西喔,拿来打发时间都嫌太浪费了,真想一直待在这里呢。」

欧黛轻浮地说完后——未得允许就拉开椅子入座。她向银诘草抛了个眼神,银诘草轻笑几声后,便去准备新的咖啡杯。她的厚脸皮已经超出令人傻眼的程度,让人不禁失笑。之所以不会感到不快,不知是因为气质还是品德,抑或是一种话术。

「有趣的东西是指什么?」

菈恩托露可问这个问题,与其说是感兴趣,不如说是随便找个话题聊聊而已。问完后,她察觉到自己内心正期待着对方的回答——原来眼前这名女子的举动引起了她的兴致。

「其实我本来是想瞧瞧封印仓库啦,但被拒绝了。」

理当如此。

「没有办法,我只好去访客专用书库叨扰了。那里真的是一座藏宝山呢。虽然存放的书籍本身并不是什么机密,但到处都夹着大贤者的亲笔字条,光是寻找那些字条就让我忘记了时间呢。」

「嗯……」

菈恩托露可深深地点了点头。她自己也经常使用那个书库,而且每当发现大贤者(字迹端正)的字条之际,她就会悄悄将内容抄写到手边的笔记本上。

「有什么特别引起你兴趣的东西吗?」

「每个都很棒哟,像是不让兰花枯萎的栽培诀窍,真是太厉害了。」

那个的话,菈恩托露可也记得自己看过。避免过度浇水的小提醒以极其丰富的知识来佐证,写满大量又详尽的科学性注解。

「除此之外……对了,还有〈十七兽〉的相关描述。包含所有〈十七兽〉的名字和取名的理由,以及预测未发现的〈兽〉可能拥有的生态。」

「——所有……〈兽〉的……名字?」

她不记得有那种字条,因此不由得一字一顿地这么问道。

大概是对于她受到话题吸引感到很高兴,欧黛用有点雀跃的嗓音继续下文。

「是的。原本就住在这个世界的〈原始兽群〉别说是生命,根本连作为物质存在于形而下都难以定论。地神们对世界进行大改造之际,将素材嵌入〈兽群〉做出人族〈Emnetwiht〉。而后在时光流逝之间,他们发生了变质。人族的特性,通往死亡的十七种途径受到末日的存在方式影响,以内包的形式物质化。大贤者直接和构筑世界的当事人——黑烛公〈Ebon Candle〉交谈,分析人类这支种族的设计图与十七种崩坏因子,查明迟早会出现的〈兽〉全貌。」

菈恩托露可也晓得这方面的事情。

尤其是前半部分,她与大贤者初次见面时就听他讲解过。虽然她当时觉得这还真是一颗震撼弹——不对,即使现在听到也不改震撼弹的印象,但暂且不谈这个。

「悔恨即是受缚于过去的内心,舍弃了未来,禁锢住现在。然而,那无异于追求遥不可及的月亮。纵然喊出再多思念的话语,也只是无法传递给任何人的悲怆独唱曲……由于存在着这种通往死亡的途径,便推测会出现以〈叹月的最初之兽〈Chantre〉〉为名的兽,并预先赋予它这个名字。其他兽也差不多是如此。」

欧黛明明才在书库待不到几小时,却似乎精读了相当多的内容。换作一般人,光是看到刚才那种和悬浮大陆群的居民常识大相径庭的创世神话,大概就会被头痛与酩酊感困扰半天。

「希望之光才是引上死路的鬼火,这种拥有天光〈Aurora〉之名的〈兽〉也在预测之中;凭借屹立不摇的意志试图遵循正理,而如此的决心封锁住可能性,这种拥有信念〈Croyance〉之名的〈兽〉同样在预测之中。再来是……」

忽然间。

茶杯从桌上掉落,随着尖锐的声响化为粉碎。

欧黛说到一半被打断了。

菈恩托露可一瞬间没意会过来发生何事。只见银诘草忽然站起身,势头猛得差点撞倒桌子。

她的脸色很差。愤怒,不对,应该是紧张吧,总之有某种激烈的情感令她表情僵硬,以她而言是非常罕见的模样。菈恩托露可瞬间以为欧黛触及了什么禁忌,但看来并不是。女子的银瞳笔直地对着庭园外面——从这里无法直接看见的辽阔天空。

「怎么了?」

她尝试询问道。

银诘草没有回答,或者应该说她看起来根本没听到,就这样冲了出去。尽管菈恩托露可愣了一瞬,但和欧黛互看一眼后,她便追着银诘草的背影奔去。

异变果真从天空过来了。

没必要跑到小型港湾区,因为那名来客张着犹如雾霭一般朦胧但伤痕累累的幻翼,从外接回廊的大窗冲了进来。对方不慎弄掉用破布包起来的大型物件,就这样筋疲力尽似的颓然倒在地上。

看到那个身影,菈恩托露可顿时语塞。那小巧玲珑的身躯以及没有生气的灰发,她不可能忘记,也不可能看错。但是,那个身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因为那是理应已经消失于世的——

「奈芙莲小姐!」

银诘草这声大喊,把菈恩托露可拉回现实。

那个身影及名字,与她心中所想的一致。奈芙莲·卢可·印萨尼亚。照理说在过去的战役中消殒的一名妖精兵。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个问题就要迸出喉咙,但她忍住了。现在不是时候,她以此判断为优先。

「二……号……」

大窗的另一边狂风呼啸。她听不清楚奈芙莲的微弱嗓音。

她奔过去抱起奈芙莲,将耳朵贴近。像这种意义不明的情况,当然有可能是某种稀奇古怪的陷阱。但就算如此,拥有友人形貌的对象所拼命诉说的话语,她不想眼睁睁地漏掉任何一句。

「二号岛……坠落了……从翠钉侯〈Jade Nail〉体内跑出了〈兽〉……」

她陡然一惊,耳朵更加贴近。

「连星神、地神们也……还有大贤者……都被吞噬了……」

这名突然闯进来的不速之客,讲出口的话令人听得一头雾水。她的理解跟不上状况,但唯一能肯定的是,她绝对不能漏听。

「大陆群……也完了……但是……我会努力看看……」

她将奈芙莲的一字一句,甚至一丝气息都不漏地听进耳中。

将这个极为不祥的消息,旧友宣告悬浮大陆群末日到来的每一个字都听清楚。

风从破掉的大窗灌进来。她将奈芙莲掉落的大型包裹的破布稍微解开,往里面一探,便看到黑发无征种青年的亡骸。

「黑玛瑙先生……怎么会?」

银诘草倒抽一口气,说出了似乎是那个人物的名字。不过,和菈恩托露可所认识的那个男人的名字很不一样。

(啊,真是的!这是什么情况?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嘛!)

现在应该要把混乱和错乱搁到一旁,先掌握住情况才对。尽管她明白这一点,但眼下涵盖的资讯量太多,她的大脑跟不上。

不知奈芙莲是否有察觉到菈恩托露可的状况,只见浑身是伤的她,那张奋力的表情有一瞬间缓和了些。

「大家……要好好保重喔。」

接着,她闭上了双眼。

这是怎样?所以是什么意思?你突然冒出来说这个做什么?用不着你担心我们过得很好一看就知道了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来看我们呢说到底你自己看起来才一点也不好吧。

菈恩托露可把这一切都硬吞回去。

「……奈芙莲?」

然后呼喊她的名字。

没有回应。

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

忽然间,欧黛·冈达卡的脸庞映入她的视野之中。

这个女人并不认识奈芙莲,只是碰巧在场而已。然而她的表情很严肃,双眼圆睁,视线直勾勾地盯着奈芙莲的嘴唇。她是为了听清楚奈芙莲组织的字字句句,甚至连不成声的部分都不错过。

菈恩托露可觉得这个女人正在思考。

从至今为止的短暂互动中,她就推测出欧黛是个脑筋转得很快的女人。即使面对有点棘手的难题,她应该也会在瞬间得出结论,并立刻付诸实行。

而她现在拼命地思考着,连装表情的打算都没有。

思考如何掌握情况。

思考如何解读奈芙莲的话。

思考那番话语的真伪,以及悬浮大陆群目前可能处在什么状况中。

在这样的状态下,她还以惊人的速度与密度不停思考自己能做的事情,还有自己该做的事情——

现下。

菈恩托露可借用护翼军的通讯晶石,正在与同伴交换情报。

科里拿第尔契市如今以缇亚忒为中心,发生了形形色色的事情。

首先,英雄旋风已经持续了好几天,但热度和话题都没有衰退的迹象。今早发行的报纸头版就大大地刊登着英雄在典礼上和市长女儿握手的照片。美女图画家接二连三地发来模特儿的邀请,还有剧团表示想把这次的战役改编成戏剧,甚至还提到要拍进映像晶石中。当事人没办法跟上状况,一直处于头晕目眩的状态。

另一方面,本来就持不同立场的人们的反应也愈发激烈。换句话说,那些人无法坦然接受英雄的诞生,反而心生排斥,表现出赤裸裸的敌意。而他们也开始引发难以忽视的轩然大波。

事态至此,英雄便被禁止随意行动。于是,缇亚忒受到严密的保护,被留在护翼军的一处设施中。名义上是让她待命,实际上则形同把她保管在坚固的金库内。

——听到这里,艾瑟雅的第一个反应如下:

『所谓的美女图,是不用挑模特儿就能画的吗?』

就是如此。

菈恩托露可有相同的想法,但也许是出于最低限度的善意才没说出口,或者应该说这是她对可爱妹妹的体贴。

尽管嘴上开着玩笑,艾瑟雅的嘴角却有些僵硬。她应该还没有完全从菈琪旭的相关消息中振作起来吧。连这部分都看得一清二楚是通讯晶石这种道具的优点,亦是缺点。

不管怎样,菈恩托露可切入正题。

「这边发现了欧黛·冈达卡离开城市的痕迹。她的下一个目的地很有可能是莱耶尔市,也就是你们那里。」

『嗯……』

艾瑟雅垂下肩膀。即便年龄和身高都增长了,不再适合做这种夸张的反应,但她在这种时候的举动依然一如往昔。

『欧黛小姐就是刚才提到的那位可疑到爆的大姐吧。不仅是费奥多尔四等武官的亲姐姐,也是被视为艾尔毕斯事变的罪魁祸首的妻子,而且……』

菈恩托露可点点头。

「她也是三年前听到奈芙莲拼死带来的消息的三人之一,最早知道悬浮大陆群即将毁灭的其中一人——」

『后来,她不晓得用什么方法从奈芙莲身上套出连菈恩你们也不晓得的情报,还从封印仓库带走大量超危险物品,甚至笼络了好几个护翼军士兵,大摇大摆地从遭到紧急封锁的五号悬浮岛逃出去,实在是个怪异人物……事情经过就是这样没错吧?』

「对,虽然我不想承认,但遗憾的是字字句句皆属实。」

她这么答完后,忽然有一件事想问问看。

「对于她这样的人物,你是怎么看的?」

『难讲耶~毕竟我没有直接跟她见过面嘛,光凭听来的说法实在无法评论。』

「讲印象就可以了。」

『唔~如果只谈我听完那些陈年旧事的感觉,我觉得撇除心肠、秉性、本性和性格不看,她应该不是坏人喔。』

「嗯。也就是说,她跟你是同类。」

透过影像,她看到艾瑟雅的表情似乎有点受伤。

『先不谈我啦。她可能是那种脑筋太聪明导致不幸的类型吧。真的有必要时,她可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舍弃良善、伦理和感情等一切,做出决定而采取行动。常人在那些东西的限制下所料想不到的点子,也能列为等价的选项。像这种能够体现朝着目标一直线前进的完美圣人……是我打从心底不喜欢的类型呢。』

这就类似于同类相忌吗?

……这个问题来到喉咙跟前又吞了回去,毕竟这样问实在太坏心眼了。

「她根据从奈芙莲那边套出的情报,独自展开了行动。以我们没有掌握到的情报为基础,得出我们没能推算到的结论。然后不断做出旁人眼中单纯是在各地引发骚乱和混乱的行为。」

她摇了摇头。

「她下一个目的地是你们的战场,无论如何请务必多加提防。虽然只能给予这种抽象的忠告让我很恼火,但除此之外没什么可说的了。」

『呀哈,我知道了啦。不过,虽然我打从心底不喜欢跟那种人交手,却也不是不擅长喔。』

艾瑟雅又讲了令人费解的话,但她还是有听出言外之意。

『你猜得到她是怎么从莲那里套出情报的吗?』

「尽管以往都找不到原因,现在倒可以推测她应该是使用了堕鬼族的瞳力。一般都知道那是魅惑之力,让人产生自我混淆的恶梦。即便有传闻说那种力量在近世代已经消失了,但看来她是能够运用自如的。」

『哦……就是她弟弟也用过的那个啊。』

艾瑟雅望向远方。关于这部分的事情,菈恩托露可也略有耳闻。费奥多尔·杰斯曼体内有菈琪旭,菈琪旭体内也有费奥多尔。这让差点消逝的菈琪旭勉勉强强维系住生命,而费奥多尔则因此变得衰弱,朝死亡接近。

心灵交融,甚至共享生命。从两位当事人的角度来看,这或许还有点浪漫……但在留下来的人们眼中,这完全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如果我的推测没错,就表示她现在体内可能有奈芙莲的一部分。听起来不太妙就是了。」

『哦~也是啦。本来就不该把别人的心灵纳入体内,说不定哪天就被篡位了嘛。』

「你不要说那种令人不知该做何反应的笑话!」

她半是认真地发出近乎尖叫的声音。

「……我很着急。就算想回去看看奈芙莲的情况,五号悬浮岛也已经封锁起来了。听说连巴洛尼·马基希先生都不能随意出入。」

『对,你不介意听听近况的话,我有从那个人身上打听到喔,就是银诘草小姐。她把那个装着黑玛瑙的箱子送过来之后,就一直待在我们基地里。』

她倒抽一口气。

「她说了什么关于奈芙莲的事情……」

『好像没有变化的样子。她被安置在五号岛的内部对吧?依然以形同尸体的状态,静静地沉眠在那里。』

「这样……吗?」

菈恩托露可当时所看见的奈芙莲·卢可·印萨尼亚,相较于过去的她,已经产生了相当大的变质。她在地表失踪后,〈兽〉的因子不知何故寄宿在她体内。由于和不死不灭的存在混合在一起,那具肉体忘却了死亡,似乎还连带忘却了成长。明明从那之后过了好几年,她的外表却完全没有变化,除了其中一只眼睛寄宿着诡谲的金色光辉以外。

(——这么说来,威廉·克梅修临终之际,另一边的眼瞳也闪耀着金光。)

与当前无关的回想一掠而过,菈恩托露可感到胸口一阵刺痛。

「应该将维持现状视为好消息吧。我们现在只能在自己的道路上前进……并没有余力回头。」

『嘴上这么说,你刚才可是问得很积极耶。』

「我……我又不是在担心她,是因为必须了解情况才能正确地掌握住现状!请你不要开这种莫名其妙的玩笑!」

『哎呀~菈恩你还是老样子呢。』

这是什么意思?她用力压下想争论的冲动。她告诉自己,愈是追究,只会陷得愈深而已。当然她问心无愧,所以本来就不存在什么会陷进去的泥沼。

『不过,我倒是赞成做该做的事啦。应该说这才是困难所在吧,明明状况错综复杂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确定的情报却少之又少,没办法彻底掌握住。简直就像东缺一块西缺一块的拼图。』

「这不是你最擅长的吗?」

『没有啦,如果只是兴趣,再怎样都能掰出一套道理,也可以提出假设。但在这么沉重的状况下,我的脸皮还没有厚到可以当游戏来玩。』

「这种个性真吃亏。」

『被你这么说也很可怜啊……』

这句话看来是出自艾瑟雅的真心,而菈恩托露可则说:「不是的。」再次摇了摇头。

「如果不用兴趣或玩乐的角度来思考,理所当然无法直视这个注定迈向灭亡的世界。既然如此,看开一点就可以了。」

『…………菈恩。』

「还不如反过来让世界配合自己的生存之道。虽然没办法中途放弃,但既然一开始就没打算退出,那就是一样的吧。」

菈恩托露可说了声「所以」,沉默一会儿后,继续道:

「你最好再稍微学着用玩笑的方式过生活吧,艾瑟雅。」

『嗯~……』

艾瑟雅无力地露出一贯的「呀哈哈」笑容。

『这个忠告还真是新鲜呢,谢啦……』

2. 潘丽宝·诺可·卡黛娜

心情实在很不舒畅——

之所以会有这个感觉,潘丽宝认为是因为自己比较偏向迟钝的类型。本来的话,不应该仅止于这种程度的感想。

上等相当兵。

拥有相当于上等兵的权限,但不是上等兵。

被授予这个头衔的人很少。明明必须经过非常困难的手续才能批准,但如此大费周章才授予临时职位的动作并不具备多少意义。因此,护翼军大部分军人连这个制度都不晓得。那些人虽然隶属军队,与军人同进同出,但被要求在军中保持异类的立场。

以塔尔马利特上等兵而言,无论他内心怎么想,至少态度依旧如常;其他许多士兵,尤其是在操练场进行训练时认识的人们也一样。但他们并非全部。整个基地的气氛,还有投向她们的视线确实改变了。

潘丽宝·诺可·卡黛娜上等相当兵和可蓉·琳·布尔加特里欧上等相当兵都不是上等兵。大家似乎事到如今才在确认她们是这个地方的异类,明明彼此在昨天之前都还能当一般伙伴、一般邻居。

午休时间。

虽然去餐厅也不错,但因为天气很好,她们便选择在户外用餐。来到视野辽阔的兵舍顶楼,拿储备用的木箱当作椅子,打开便当盒。

「——是说莉艾儿她啊。」

可蓉一边咀嚼生菜沙拉,一边开口提道。

「就算要送她去妖精仓库,她却怎么也不肯上飞空艇。」

「是啊……」

潘丽宝一边回答,一边啃食被各种香辛料涂抹成斑点纹路的面包。随着咬到的地方不同,味道也会随机发生变化。在吃下去之前猜不到是什么口味,这就是所谓的惊喜箱面包。尽管总括而言算不上美味,但吃起来很有趣。

「不管是能够顺路随行的尉官,还是刚好要飞往六十八号岛方向的飞空艇,都没有那么好找啊。」

「素啊。」

可蓉的脸颊被大量叶菜塞得鼓鼓的,并用认真的表情点点头。

「守以,偶有个赏法。」她吞了吞。「这场战役结束后,我们一起带她回去吧。」

这真是个——奇妙的提议。

与此同时,潘丽宝也认为确实只有这个办法了。莉艾儿之所以不肯离开这里,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在等的人总有一天会回来。要是和陌生人一起去了陌生的地方,她会有一种与自己所等待的人切断了连结的感觉。

然而,如果有可蓉和潘丽宝陪同,她或许就能接受了。只要那六个一直和莉艾儿在一起的人伴随在侧,某种程度上她应该就愿意相信彼此之间的连结了。

「说得也是,可蓉,如果有你在——」

「是我们啦。」

那语气既冷静又沉重。

可蓉打断了潘丽宝的话语。

「菈琪旭和费奥多尔前往他们所追寻的地方,在那里奋战,然后结束了。他们应该心满意足了吧。而我……决定接受这一切。」

「可蓉。」

「但是潘丽宝,你就算奋战到结束,也不会就此感到满足吧。因为你根本没打算借由赢得战斗来获取什么。」

潘丽宝咬一口面包。满满的苦辣交杂的滋味在口中扩散开来,感觉眼泪都要飙出来了。她仔细咀嚼后吞下,再用水壶里的水冲掉余味。

「——真是敌不过你啊。」

她低声吐出这么一句回答。

「你的推测很精准。我并没有在追求胜利后要得到什么。真要说的话,我只求一个恰当的结局。趁着我的人生仍充满幸福的时候,趁着褪色黯去之前,得到结论。」

「你……」

「我不是想要自取灭亡,跟那个有点不一样。」

说起来,这方面的话题她从来没跟谁提过,连可蓉都没有。

「我呢,在很久以前曾经一度找到完美的幸福。但是,装着那个幸福的容器已经被凿穿一个洞。唉,我不太会说明……」

可蓉静静地听着。

「你还记得瓦蕾希吗?就是那个年纪比缇亚忒大一点的。」

可蓉沉默着点点头。

缇亚忒、菈琪旭、潘丽宝以及可蓉。从前,有一段时期这四人组还有第五人。而那个「第五人」在她们的年纪比现在还小非常多的时候,就发生意外而离世了。

她并没有什么难过的感觉,这是妖精之常情。看到当时刚来妖精仓库的妮戈兰流下眼泪时,她还感到很奇怪。然而……

「——悲伤应该是一种特别的情感吧。我那时候就察觉到了,原来我确实是幸福的。在少了一个人,灿烂的光辉开始削弱之后,我才终于发现这件事。」

潘丽宝又咬下一口。没有味道。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我明白了幸福一旦出现裂痕,后续只会不断崩毁。就像是从指间滑落的细沙一样,即便握紧拳头也无法阻止。灿烂耀眼的只有过去,指间掌握住的是现在。所以,我对未来无法抱有任何期待——」

「潘丽宝,你……」

「我再说一遍,我并非想寻死。不过我也没有积极地抗拒死亡的意思。自己是否度过了美好的人生,唯有人生终结之际才能透过回想来判断。而我想度过美好的人生。」

可蓉缓缓地嚼着炙烤鸭肉。

「……我懂了。可是,我无法接受。」

「嗯。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感觉好像卸下了一点沉重的负担。潘丽宝微微一笑。

在午休时间的尾声,潘丽宝跑去偷瞧莉艾儿的情况。

莉艾儿很安分。她坐在地毯上,把一颗弹力很好的球抱在肚子前面,呆呆地仰望着半空中。

「莉艾儿?」

潘丽宝喊了一声,但没有回应。

她走过去,轻轻地拍了拍莉艾儿的脸颊,这次总算有反应了。只见莉艾儿连连眨眼后,眼睛聚焦。

「啊呀?」

「莉艾儿,怎么了?会困的话,就去床上睡呀。」

「嗯?嗯~……嗯。」

莉艾儿不知为何偏过头,露出完全不明白怎么一回事的表情,但不久后,她便慢吞吞地站起来,乖巧地往床铺走去。

「……莉艾儿,问你喔。如果是跟我们一起,你愿意去妖精仓库吗?」

看着那个蠕动着打算盖上毛毯的背影,她试着这么问道。

「菈琪旭和费多尔,也会来吗?」

那个小小的背影用这个问题来回应。

「哦——这个嘛。之后可能会来吧。」

「我去。」

莉艾儿秒答。

艾瑟雅下达的禁足令解除了。

战况没有多大的改变。不过,战况以外的周边状况倒是出现了一点变化。

喧嚣乘着风传了过来。

虽然不晓得详细内容,但至少可以从语调听出来是伴随着怒火的攻击性事物。

「那里在干么?」

潘丽宝望着那边的方向,喃喃吐出这个疑问。

从方向和距离来看,骚乱的中心是军用地的正门前。一大群人挤在那个地方未免太不寻常……而且,像那种足以形容为蜂拥而至的人数,实在难以相信是出自那座化为鬼城的莱耶尔市。

「一群愚民。」

操练场一角,塔尔马利特上等兵暂停训练前的运动,低声这么答道。猫征族〈Ailuranthropos〉的肌肉非常柔韧,那锻炼得宛如巨树一般的身体自在地拉高伸展的模样,相当有看头。

「真是不平静啊。为什么他们会来这里?」

「你们的情报公诸于世了。既然有人把你们视为英雄,同样地,当然也会出现反弹的声浪。」

「哦——嗯,也是。」

她想了一下,立刻就理解了。

应该说,这是打从一开始就知道的事情。为何要将黄金妖精当作秘密武器?为何没有广泛地公开情报?其实,单纯是因为太多人难以接受罢了。

「所以群众才会聚集起来,吵着要把突然现身又摆出英雄架子的我们拉下台。」

「你们有在摆架子喔?」

「没有。但在他们眼中是这样吧?」

「——也对。」

塔尔马利特不悦地啐道。

「既然你理解这一点,那我也不必多嘴,不过,你千万别去激怒他们啊。」

「我知道啦,我再怎样也没那么不识相。」

塔尔马利特的表情因为怀疑而微微扭曲。她想,他应该是不信任她。

「即便知道我们是机密兵器,塔尔马利特上等兵也没有改变态度。没记错的话,你一直很讨厌无征种吧。」

「我是有这个想法,而且还常常这么想。不过也仅此而已。」

塔尔马利特本人看似没劲地低声哼鸣一会儿,又说:

「小刀和大炮,你觉得哪个兵器比较厉害?」

「要视战场和运用方式而定吧。」

「那么这就是一切。我已经知道你们似乎不是小刀了,除此之外没什么好说的。」

「嗯。」

她听得似懂非懂。

「话虽如此,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相同的想法。即使是基地的内部,也未必就没有赞同外面那群家伙的同类人。别做出挑衅的行为。」

他态度一变,说出简单明了的警告。

「我知道啦,我再怎样也没那么不识相。」

与刚才相同的一句话,让塔尔马利特露出与刚才相同的表情。她想,他真的很不信任她——

「喝啊~!」

宛如裂帛一般,且令人失去紧张感的吆喝声。同时间,某个庞大的东西飞过空中。

「唔噢噢噢噢!」

她用视线追着那东西与咆哮声一起从视野左侧飞往右侧。那是一个狼征族巨汉。若问巨汉为什么会飞过空中,是因为他被穿着操练服的可蓉扔了出去。

随着砰哒砰哒的巨响,巨汉在地上翻滚,直到狠狠撞上墙壁才停下来。汗流浃背的可蓉「呀啊~!」地扬起类似胜利欢呼的声音。配合她本人的跃动,宽松地绑成一束的樱色发丝也活力十足地跳动起来。

「再来一场!」

「求之不得!」

可蓉很正向积极。

相较于满脸光采地诉说梦想的缇亚忒,以另一层意义而言,她也是注视着明日而活。她知道「拼尽全力地活在今日,才能抬头挺胸地迎接明日」这样的生存之道。因此,她明白昂然抬首的重要性。

与此同时……她也害怕自己因为悲伤而停住脚步,没有付出全力而浪费掉今日。她一直畏惧着一旦变成如此,自己可能就再也无法迈步向前了。

她没有抛掉这份恐惧,在确实怀抱于心的情况下,依然勇往直前。

那股气势应该是来自于先前与潘丽宝的对话吧。她大概是解释为,若要维系住潘丽宝的幸福,她就必须比现在的自己更强大。

(——所以说,你真的很强啊,可蓉。)

带着发自内心的羡慕、赞赏以及些许落寞,潘丽宝淡淡一笑。

她没有那么不识相。

这句话当然不是谎言。她丝毫没打算厚着脸皮跑到正门附近露面,激怒气愤的群众。

但是,一码归一码,她还是想亲眼确认外头的情况。因此,她爬上离正门有一段距离的司令部楼顶,举起从装备管理课(擅自)借来的双筒望远镜,窥探着正门的方向。放大好几倍的远景在眼前延展开来。

「哦哦。」

这幅情景相当有看头。

近百人集结在那里。有人振臂高举拳头,有人挥扬着标语牌,有人高声叫嚣着什么;甚至还有人把看似垃圾的东西扔出去,越过铁丝网落在军用地内。

「话说回来,这还满壮观的嘛……」

「你这怪癖也真是令人不敢恭维啊。」

身旁传来一道傻眼的嗓音。她的眼睛离开望远镜,侧眼一看,发现是戴着一等武官勋章的被甲族〈Armado〉——护翼军第五师团总团长,而他也拿着望远镜眺望着同一个方向。

她决定还是别问他是何时出现的。

「你对恶意和敌意就那么感兴趣吗?你好歹也是当事人之一耶。」

「不不不。正因为跟自己有关,我才能大摇大摆地在无害的距离下欣赏这一幕喔。毕竟我也没必要顾虑他人的感受。」

她故作玩笑地这么回答后,他就用了无兴趣的语气回了一句「那还真是了不起的心态啊」。看来他认为她在开玩笑。不过,她的回答确实掺杂一半以上的玩笑成分。

「不管怎样,我们这一族以往都认为活在暗处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既然现在似乎变得很受欢迎,我就想来实际感受一下。」

「受欢迎啊?」

他掏出感觉很廉价的香烟,叼在嘴里,然后拍了拍军服口袋,但没有找到火。他向潘丽宝瞥了一眼。

「有火吗?」

她摇摇头表示没有。

他落寞地哀叹一声,把香烟放回盒子里。

「是很受欢迎吧,看一大群人把那么大量的情感投注过来。至于情感的内容是什么,朝着的方向是否正确,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姑且不论有没有道理,你这种思考方式还真令人担忧未来啊。」

他感到无言似的叹了口气。

望远镜的另一端,毫不知情的人们仅凭刚获得的少许情报,依然针对眼前的不满持续高举着拳头。

潘丽宝觉得这是很幸福的景象。

他们活着。而且,不需要不顾一切地奋战,今日与明日还是能活着。因此,他们才能像那样朝着理应不是敌人的对象抛掷、发泄敌意。虽然会给人造成很大的困扰,然而当事人会带着做完该做之事的满足感,度过今天一整天。即使他们本身没有自觉,但这不也是一段可以称之为幸福的时光吗?

(虽然那不是我想要的幸福,不过,单就他们能够主动掌握住幸福这件事而言,或许让我有一点羡慕。)

潘丽宝没有出声,只在内心这么喃喃说道,然后闭上眼睛。

「听说他们特地从其他悬浮岛来这里集结抗议。莱耶尔市长都苦笑了。因为托他们的福,景气恢复了那么一点点。」

哦,原来如此,还有这样的事啊。

无论内容为何,活力就是活力。人群聚集起来后,飞空艇的定期航班、市内旅馆以及餐厅多少都会增加客人。即使不到一百人,对于濒临油尽灯枯的莱耶尔市来说,这已经是非常谢天谢地的结果了。

「不管以什么样的形式,只要我们的存在能帮到他人,这就很值得感恩了。」

「你讲认真的?」

「谁晓得呢。坦白说,我自己也不太能理解这方面的事情。」

她哈哈哈地对他笑了几声。

「你刚才其实不是在开玩笑吧?」

笑声嘎然而止。

「在我看来,会说出自己能帮到他人就是幸福的家伙有两种类型。一种是真正的老好人,切身感受到自己的人生建立在许多人的善意之上,便认定自己也要将同样的善意回报给其他人;而另一种就是无法肯定自己的愿望,所以就这样迎合周遭的期待而担下职责,也就是所谓的乖乖牌。」

「——哈哈,我的人生当然是建立在许多人的善意之上啊。」

她反射性地带着干笑声这么答道。

「你不认为自己有办法把同样的善意回报给所有人吧?你啊,对自己并不是那么有自信,也无法轻易骗过自己。我再顺便说一句,你应该明白自己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不能硬说自己通晓世故。」

「唔。」

他毫不留情地直击她的痛处。

她很感谢那些善良的人,也抱持着敬意。但是,她的确没有梦想要成为相同的人,做相同的事情。这是事实。

「不过,我的意思并不是乖乖牌就不好喔,毕竟我也是大人嘛。只是,那种坚强地当一个顺着大人心意走的孩子的感觉,我实在不怎么喜欢。总觉得是在自暴自弃。」

「以一等武官的立场而言,这种发言没问题吗?」

「确实不该在公事里夹带私情。但是呢,怀抱私情是个人自由吧。」

她觉得这个中年男人真是能说善道。

凭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的口才,实在说不过他。

「我可没有自暴自弃的意思喔,真的。我不过是只晓得这种自处的方式罢了。」

「进入青春期了呢。」

「哦?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

「没啦,我是讲真的。一个想要成为大人的孩子,首先会因为自己没有简单明了的定位而感到有压力。因此,孩子会渴望得到明确的标签,像是自己的真正身份或特殊头衔,从上下世代的角度来看,会觉得标签多到过剩的地步。有时候还会自己冠上意义不明的头衔。听说只要是具有社会性的种族,在这方面的情况都是相同的。」

「你讲的这些我无从反驳。你该不会是想听我说出『大人真贼』这句话吧?」

「好耶,像我这样的大叔听到这句话会很高兴喔。」

风向似乎改变了。哗然喧闹声又传入耳中。

潘丽宝·诺可·卡黛娜的真正身份为黄金妖精,实际拥有妖精兵这个特殊头衔,而人们之所以集结起来,就是为了从这层意义上否定她们。虽然否定她们也不会得到什么,但人们毫不在意,恐怕连这一点都没意识到,就是觉得必须这么做。

「年轻人就算不知该如何自处也无妨。比起刻意扮成大人,不管怎么看都是这样比较顺眼。」

「大人真的是很贼。」

「对吧?」

被甲族咧嘴一笑。

潘丽宝再次发觉他是个深不可测的人物。没办法轻易窥见大人这种生物特有的人生累积,是如何在眼前这具圆滚滚的身体里凝结成晶的。

「总团长。」

「嗯~?」

「我可以再砍你一次看看吗?」

「当然不可以啦。」

被他一口回绝了。既然他身为一等武官,想必是格外出色的军人,只要过招一次,应该就能稍微多了解一点他的本性,真是可惜了。

「……虽然我很想让你们放假,但你们真的是无法取代的特殊人才。目前正在寻找制敌对策,实在没办法将你们撤出最前线。」

「你不用在意。我——不对,我们黄金妖精从以前就是为此而存在的。」

「你这样讲,会让我觉得费奥多尔那家伙实在很可怜啊。」

「……这……」

她感到语塞。

「好啦,我差不多该回去了,你有什么打算?」

「唔——我再吹一下风吧。」

「了解,别让身体着凉啦。」

一等武官才刚离开,潘丽宝就微微打了一次哆嗦。

无征种的肌肤没有鳞片和毛皮,强风吹得她有点冷。

——真的是看得很透彻啊。

她感觉自己单方面地被人观察,有一点不开心。

黄金妖精与遗迹兵器的存在本来是护翼军内部的机密,只有部分人士知道。

这里提到的部分人士,指的就是第二师团。那个师团在「灰岩皮」一等武官的指挥下,反复与〈第六兽〉缠斗,几乎所有的作战都会将黄金妖精的运用列入前提。

也就是说,当第五师团因为例外的理由而与〈第十一兽〉展开对峙之后,黄金妖精的存在仍没有对自己人公开。因此,以黄金妖精的运用为前提的作战只有知情者会参与,在极小的规模下执行。

一连串的骚动拆掉了这副枷锁。

如今已没有秘密。在第五师团中,没有人不晓得黄金妖精的来历。现在可以光明正大地挺起胸膛,向许多技官公开情报并制定作战计划。

随着三十九号悬浮岛接近,往返成本也降低,以往瞒着同伴所进行的〈第十一兽〉调查,在这时候一口气加快了进度。

「喝噢噢噢噢噢噢噢!」

发出吆喝声的同时,可蓉的身体喷发出类似气场的东西……才怪,总之是魔力被催发了。身为生者的可能性的相反极端,世界的反作用,本来只有从现世解脱的死者才可使用的能力——就是这样的神秘力量。借此汲取上来的爆发力恣意践踏着原本的物理法则。

透过否定生命所诞生的力量,只会在生命本来寄宿的地方诞生、运行。换句话说,魔力本来只会在体内发挥作用。然而,遗迹兵器能够创造例外。这种兵器会回应并留住碰触者的力量,若执剑者催发出强大的魔力,就会将催发出的强大魔力留在剑身内。

可蓉手上的剑寄宿着淡淡光芒,仿佛心跳似的闪烁着。每跳动一次,光芒就慢慢增强。

「忧郁爆破切条斩!」

随着莫名其妙的厉声大喝(大概)——挥剑砍下。剑身轻易地划破包覆住大地的〈第十一兽〉,剑锋直达下方的岩块。寄宿在剑身的光芒开始移动,前往剑锋,然后又继续往前。

「……爆破的话,不就切不成条状吗?」

「不要在意那种小细节!」

暂且撇开这段对话。

爆炸般的冲击伴随着光芒,直接打进大地内部。她这一击瞄准了靠近边缘,没有厚度的地方——名副其实的裂地破坏力轻轻松松就贯穿到岩块底层。裂痕不断朝四面八方扩散而去,连接到事先凿开的洞穴和缺口,进一步扩大破坏范围。

于是,崩落开始了。

「噢……噢噢。」

落脚的地面缓缓地倾斜。潘丽宝展开幻翼,飞上空中。

碎裂的大地——面积感觉可以盖一两栋较大房屋的土地,连同附着在表面的黑色一起坠落云间。

要是正下方有其他悬浮岛,势必会造成一桩大悲剧,但事前当然已经做过确认,避免这类事态发生。那些东西会笔直地落下,一路到达地表。

可蓉的剑看起来没有遭到〈第十一兽〉侵蚀的迹象。

「成功了吗……咦……?」

忽然间,一股来历不明的恶寒窜过潘丽宝的背脊。她加强警戒,重新探查周遭情况,但没有发现相关异状。

(难道是我感冒了?)

虽然听起来满蠢的,但她认为这个最有可能。大概是前几天在楼顶着凉所导致的吧。

「今天还是早点休息好了。」

她才刚低声吐出这句话——

「不行,不可以!」

可蓉的尖锐声音传入耳中。

「什么?」

她吓了一跳,转头看向可蓉,只见可蓉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手。

「抱歉,我不是对你说的——是这家伙。」

可蓉手上当然握着巨剑。

那是遗迹兵器布尔加特里欧。

潘丽宝以前从妮戈兰那边听过一点那把剑的来头。那是一把洗涤罪恶的剑,一旦锁定对象,就会追杀到底的烈性之剑,其模样还被比喻为熊熊燃烧的净化之炎。这些事情妮戈兰也是转述自其他人(其实就是威廉)口中听到的,详细轶闻就不得而知了。

「它还想要搞破坏,说想继续斩碎那家伙。」

「这就是所谓的听得到剑在说话吗?」

「唔,不是这样的。该怎么说好呢……我只是隐隐能明白它的心情。」

「这样啊……」

「如果我配合这家伙的心情,砍起来就会很俐落顺手。要是我说不行而控制住它,砍起来就会钝钝的不顺手。」

「是喔……」

也许可以说是剑的癖性,部分遗迹兵器在性能上有所偏倚。心性相合者或是长期使用者能隐约理解剑的癖性,这在妖精兵之间是众所皆知的事实。

这种现象本身其实不仅限于遗迹兵器。任何工具在用上手后,就会知道如何使用该工具才是恰当的。就像优秀的厨师会依照食材和调理步骤来使用好几种菜刀一样。

潘丽宝低头看自己的剑——遗迹兵器卡黛娜。这把剑在遗迹兵器中是相当罕见的细长单刃剑。由于用起来和平常挥动的剑差不多,以工具而言算是很好用。

(我从来没有感受过这家伙的心情啊……)

归根究底,她虽然喜欢挥剑,但不曾对特定一把剑产生感情。而她也不觉得这是很可惜的事情。

「别担心。骂一骂就会听话了……暂时之间。」

「……还真像是优蒂亚的一把剑啊。」

「嗯,或许有点像。」

预料之外的回答。她很想把刚才的对话告诉住在妖精仓库的学妹……优蒂亚本人。不过从现实面来看,她不认为未来会有这样的一天。

她重振心情。

「今天再对两个地方进行破坏测试就可以回飞空艇了。正如那把优蒂亚二世剑所希望的,我们需要它再搞一下破坏。你还记得步骤吧?」

「嗯!」

一边听着朝气十足的回应,潘丽宝一边环视周遭。

在稍远的空中,停着一艘充当前哨地的飞空艇。她们刚才进行的一连串战斗(应该说破坏行动),那上面的人应该会观测整个过程,作为下次作战的立案资料。

3. 对于信任之心的考察

在烤得酥脆的面包脆饼上,涂抹薄薄一层香甜的榛果酱。

然后送到嘴边咬下去。口感轻盈,甜味在舌尖化开。

充分享受过这个滋味的余韵后,再用偏浓的红茶冲洗掉。当她缓缓地即将咬下第二口之际——

「——我说啊,现在可没有闲情逸致享受优雅的茶点时光喔。」

残酷的现实追赶而至。

现实是穿着军服的被甲族。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啦,真是的。」

艾瑟雅恋恋不舍地嘟起嘴唇这么回答后,将剩下的面包脆饼一口气丢进口中,嘎滋嘎滋地嚼碎,再用红茶硬是灌进喉咙里,结果有点呛到。可悲的是,即使囫囵吞下,面包脆饼还是非常美味。

第五师团,总团长室里。

三位人物围绕著作战会议桌。

「那么……虽然议题很多,但就从最沉重的开始吧。」

仿佛受到总团长这句话的催促,她将视线拉回桌子中央。除了摊开的近邻空域图外,还排列着代表战力配置的模型。

引人注目的是,本来印着悬浮岛的位置上,用红笔做了一些修正。每一座岛都离彼此更近了一点。

「我这边有去检查过了。那个悬浮岛正在靠近彼此的传闻,很不幸地得到了证实。」

总团长咒骂似的低声吐出这句话。

「其实测量士们很早之前就提过很多次了,但没被当一回事,毕竟本来就不是固定的,有一点移位也很正常……然而,现在已经明显到测量仪器都侦测到了。距离正式引发骚动应该剩没多少时间了吧。」

一等武官瞥了艾瑟雅一眼。

「菈恩托露可之前是怎么说的?」

「悬浮大陆群这个形式的末路。」

她深深叹一口气,再次将整张地图由右至左浏览一遍。

「毕竟大贤者和地神从前倾尽全力维持的悬浮大陆群,如今偏偏是靠奈芙莲在支撑,所以不可能撑太久。最多只剩两年,届时悬浮大陆群会彻底失去现在的状态,回归原本的样貌。事情就是这样没错吧?」

她瞄了一下在场的第三人,而那名穿着白衣的银眼族女子似乎有一瞬间感到不知所措,眼眸微微一晃。

「是……是的,没错。」

「顺便问一下,原本的样貌是指?」

「就是大贤者阁下在创造悬浮大陆群之际,用来当作素材的山脉,称为菲许提勒斯大山脉。那座山脉本身是化为地下迷宫〈Maze〉的巨大地形,由于岩石中富含一种叫做灰质〈亡失物质〉的成分,才能成功将山脉以模拟的方式化为护符〈Talisman〉。」

「……专业术语听不懂呀。」

明明没头发,被甲族却挠着头说:

「意思是,现有几百座悬浮岛会全部合并,回归成连在一起的岩块,然后大家一起手牵手坠落到地表吗?」

「是……这样没错,对,如您所说。」

「真的假的啊。」

一等武官浑身虚脱,从靠着的椅子上滑落一半下来。

「光是悬浮岛相互碰撞,就会造成相当大的灾害。就算能幸存下来,只要那头〈第十一兽〉当时仍飘在空中,还是难逃全灭的命运。」

「想办法在那之前解决就是我们的工作吧。还真是振奋人心啊,嘿。」

他呻吟似的说道。或者应该说,就是在呻吟。

「关于这部分,我有两点要报告。这样讲有点老套,但就是好消息和坏消息各一,你要先听哪个?」

「坏消息。」

「那就从好消息讲起吧。虽然是不确定中的不确定,不过我们发现了可能会成为〈第十一兽〉弱点的性质。」

「既然不想听我的,干么要我选啊?」

她若无其事地忽略一等武官的抱怨。

「你刚才说找到弱点?真假?」

「千真万确喔。哎呀~这里的技官真的很优秀耶。潘丽可蓉把〈兽〉的样本采集回来后,他们在短时间内就彻底分析完成了。那可是在摇摇晃晃的飞空艇上,稍有差池就必死无疑的超危险物品耶。真亏那些人能以平常心对待呢。」

「等事情告一段落后,我会好好嘉奖他们的。所以结果怎样?」

「唔~奎格尼葛斯三等技官的报告书是这么写的。」

她拿出一张纸,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报告书的体裁。大大小小潦草的文字写得乱七八糟,看来只像是想到什么就随便写下来的笔记,或是把梦境的内容画下来的涂鸦本。

而下半部则有一行写得较为工整的结论。艾瑟雅略过其他部分,只将那一行字念出来。

「前几天带回来的三十九号悬浮岛各处的〈第十一兽〉碎片,逐一经过检查后,判定侵蚀力有显著性差异。纵然〈沉滞的第十一兽〉在各种视觉观测上看起来全都一样,但性质上存在着偏差。而且,虽然这只是从目前的材料来判断的结果,不过可以推测是呈现单纯的放射状渐层。」

「嗯。」

一等武官重重地颔首。

「翻译一下。」

「呃……也就是说呢,虽然外观看不出来,但那家伙可能具有类似核心的东西。离那个核心愈远,侵蚀力就会一点一滴地衰退。不过这个差异非常微小,一直到它长成现在这种大得要命的规模才有办法观测到。」

「核心。原来如此,这就是弱点吗?」

「现在断定是有点早,但可能性并不是零。」

「所以说,只要用你们的遗迹兵器捅那个地方,整座岛就会瞬间发生大爆炸吗?」

「这就太异想天开了啦。以正在寻求突破口的现阶段而言,至少这是不容忽视的宝贵希望。」

艾瑟雅回头看向窗户。那里是一片蔚蓝的天空。

但没办法从窗户直接看到那座三十九号悬浮岛就是了。

「不过照这个说法,所以是那样吗?〈第十一兽〉把接触到的东西与自己同化的那个性质其实并不是完全复制,而是非常微量地逐渐劣化吗?」

「没错。考虑到带回来的是吞掉三十九号悬浮岛的〈第十一兽〉在地上的碎片,说不定连那些碎片都是〈第十一兽〉的最初原型经过变质后形成的。愈是深入调查,就愈是摸不透,不懂的东西一直在增加。〈十七兽〉那些家伙一个个都真的很难对付啊。」

「〈兽〉的名字……」

银诘草直到刚才都沉默不语,现在则客气地用小小的声音插进对话中。

「……那些名字是地神黑烛公和大贤者阁下取的,用来套住推测为其本质的概念。比如说,据传前阵子在十一号悬浮岛获得解放的〈织光的第十四兽〈Vincula〉〉,代表的意思就是『人与人的连结』。」

「嗯,就是菈恩稍微提过的那个吧。」

「是的。因此,〈沉滞的第十一兽〉的名字当然也有其意义。Croyance,『坚定不移的信赖』……不过,这个词或许本来应该解释为『信仰』会比较好。」

「不是吧,这听起来意思差很多耶。」

一等武官插嘴,而银诘草则摇了摇头。

「大意是相同的,所谓的信仰,就是对信仰对象的信赖。只要是这个人讲的话就相信,只要是这个人的行为就给予肯定。如果那个对象是家人或认识的人,那就是一般意义上的信赖;如果是祭司、教典和星神,那就是星神信仰。也有像十三号悬浮岛和呃……艾尔毕斯集商国的国教那样,信奉的是碑石和碑文。」

「……这样啊。」

虽然很像在玩既极端又危险的文字游戏,但幸好周围没有虔诚的信徒,而他也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深究这么多,便决定听听就算了。

「或许那就是〈第十一兽〉的本质吧。过度的信赖只会变成盲信。盲信一旦成立,便再也不会改变。如果其内容足以感化周遭,稳固成形的思想就会在集团内流传开来。」

「所以这就是那个黑水晶的生态?」

「将『〈第十一兽〉的一部分』这种存在方式传染给接触到的对象。一旦接受这个存在方式,便再也接受不了外面的声音。你不觉得这个解释很有那种感觉吗?」

「我倒觉得太牵强了。」

「是啊,我也这么认为喔。不过,这只是文字游戏罢了。并不是在分析敌人,也不是在研议攻击作战。」

艾瑟雅乐呵呵地开怀一笑。

「针对这条路追究到底也未必能获胜,搞不好还会落到更惨的结局。而且我们连谨慎探究这部分的时间都没有……尽管如此,这依然是我们目前掌握到的一丝光明。」

「所以现在应该追追看吗?」

「正是如此。要是到现在还没有实际感受到事情有些许进展,现场士气会很差的。」

「预设防线啊……别误会,我没有异议喔。毕竟这是世间少有的抗〈兽〉老手所下的判断。这方面我就全权交给你处理吧。」

一等武官重新在椅子上坐好。

「那么,如果在这里结束话题,大家就能重燃希望,愉快地度过这一天了,这个提议怎么样?」

「嗯对,然后我还有一个坏消息要报告。」

「你真的很无情耶。」

他用哀怨的眼神瞪着艾瑟雅,但她没放在心上。

「日前查明两名一般兵和一名四等武官违反军法,向外部泄漏情报。由于有尉官涉案,被带走的可能是相当麻烦的机密。」

「——哦,这件事的话,我已经听过报告了。」

这次的英雄骚乱及黄金妖精和遗迹兵器的情报外泄,对护翼军造成了不小的伤害。

护翼军本来就没有打着正义旗帜,仅为守护悬浮大陆群的理念而战。这也代表他们会无视个人信念和理想,强迫成员进行机械化的活动,是没有共同理念和思想的集团。于是,他们必须面对一个不想承认的事实,那就是内部受不了这种压力而造反的情形,虽不至于必然,但仍属自然。

「这种事当然很严重啦,但还是不比费奥多尔那次的打击吧。再说,现在也才刚大肆公开完一个特大机密而已。」

「那我就如你所愿,再加码一项报告。」

艾瑟雅一边挥着刚才的报告书,一边继续说出无情的话语。

「情报的去向已经查到了,是中小规模的反护翼军系武装组织的集合体。粗略归类的话,每一个都深深沉浸在至天思想中,对护翼军的所作所为很感冒。此外,其中几个集团目前为止曾几度直接妨碍到第一师团的作战行动。」

「这样啊……」

「根据港湾区块传来的情报,那些组织的人员和资材有相当大的一部分已经进入了莱耶尔市。我是很想说登陆前就要阻挡下来啦,不过,这里的港湾不仅半毁,而且也没有人手,所以几乎没办法做好出入岛管理。尽管为时已晚,但光是有来示警就该谢谢人家了吧。」

「这样啊……所以这就代表……」

「今后在对付〈第十一兽〉的战场上,必须先设想会有外人以武力介入。我们没有时间等到调查和镇压的结果出来。所以说,在这个本来就讲求细腻度的局面,还要考虑到会遭到大炮偷袭的可能性。」

一等武官深深地叹出一口长气。

银诘草露出凝重的表情问道:

「为什么……那些人要中伤守护着自己的人们呢?这么做,明明只会夺走自己的未来而已呀。」

「不就是因为正好有个看起来很好踹的背影吗?」

「可是,就算如此……」

「无论敌方还是友方,同样都属于不快状况的一部分。」

一等武官的背部让椅子发出嘎吱的声响。

「没有余力冷静判断的家伙,立刻就会失去辨别能力。一旦变成如此,接下来他们就会单纯挑没有还击能力的对象开始殴打。虽然被打的人很倒楣,但反正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啊。」

「哦?身为护翼军的大佬,说这种话没问题吗?」

「或许不该吧,但问题还是一样在增加啊,发发牢骚也是人之常情嘛。」

「讲得真随便耶——」

任何人在陷入穷途末路时,都会为了打破现状而奋战。不过,在那个当下未必能找到真正该对付的对象。因此,一定会有人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在触手可及的范围内找个好欺负的对象痛揍出气。而想当然的,这么做不可能解决最初的问题,然而,那只是一种激发更强的战意,采取暴力的理由。

这种事本身确实是到处都会发生的普遍现象。

(费奥多尔——那位欧黛女士的弟弟可能个性太过严谨了吧,所以没办法随便抱怨一句「反正就是这样」就算了。)

「——以上,报告完毕。那么重新再来一遍,今天一整天都要加油喔。」

说完,艾瑟雅伸出手指,从盘子里拿起下一块面包脆饼。

4. 下雨的城市

她们接到今天不用外出作战的通知。

明明剩下的时间已经愈来愈少了,怎会还有放假的空间呢……虽然这么问了,但得到的回答是这绝对不是在浪费时间。

听说,为了得到足以改变这场战役趋势的关键性情报,技官队不分昼夜地持续进行研究。等研究完成后就会一口气展开攻势,所以现在要先好好养精蓄锐。

「这阵子有可能会遭到偷袭,所以要谨慎行事。」

艾瑟雅还补充了这句话,但坦白说,她们有听没有懂。

无论如何,总之她们因此突然得到了类似休假的东西。

话说,莉艾儿的脱逃癖在这几天变得更严重了。

如今已经夸张到要么在睡觉,要么逃走了。

原先(包含费奥多尔)有五名的监护人数量骤减,剩下的两人也频繁外出作战,所以没办法随时有人在她身边盯着。而且这孩子就像是长出了手脚的好奇心,放她独自一人的话,就别期待她会永远乖乖地待着。

生活杂货保管库、第二娱乐室、调温休息室、西三预备操练场用具室。目击情报与日俱增。她拼命地摆动短短的手脚,天天都在更新惊人的活动半径。

小孩子充满活力本身是件好事,但当事人以外的大人就不怎么乐见了。在这个不知何时会发生何事的时期,还有一只不会察言观色的小动物到处乱跑——而且一旦知道她是传说中的秘密武器的新生卵(由于不是卵生,所以只是一种隐喻),周遭人们也对她抱有种种不同的心情。

「毕竟最近都不能陪她玩嘛。」

跟平常比起来,她今天算是比较安分。她一只手握着笔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在墙壁和地板上量产前卫的涂鸦作品。要是缇亚忒在的话,搞不好已经开骂了,但幸好(或者该说不幸的是)潘丽宝和可蓉都对这种恶作剧很宽容。不如说,她们没有指责别人的资格。

「还是该强行把她送去六十八号岛吧。」

可蓉坐在床上,百般聊赖地晃着双脚。照理说闲暇时间能做的事情要多少有多少,但她刚才冲进操练场却被赶出来后,似乎就整个失去了干劲。

「话是这么说,但能带她去的人和能搭的飞空艇都已经没有了。只能让她在这里多待一阵子了吧。」

潘丽宝从莉艾儿背后抱住她的腰,打算抱她起来。尽管她是在尝试菈琪旭经常做的那种温柔抱抱,莉艾儿却喊着「不要~!」并用力挣扎,于是她便死心了。虽然是常有的事情,但还是有点落寞。

「——唔嗯。」

当莉艾儿使劲捏着她的脸颊时,她也思忖了一下。

「你说,难得我们的身体闲下来了,今天就尽全力陪这孩子散心怎么样?」

「嗯?」

可蓉毫无缘由地倒立着,那张倒过来的脸就这样没好气地看着她。

「看你一脸不怀好意,到底想干么?」

一脸不怀好意。

或许是这样没错,她没办法否认。不过,指出这一点的可蓉自己也露出了诡异的笑容。真是恰如其分的共犯表情。

「进城吧。」

「真是坏点子。」

倒立的可蓉「嗯」地应声点了点头。

「要跟艾瑟雅说一声吗?」

「直接出去吧。反正又没有禁足也没有在待命,她不会有意见的。」

「万一被外面的人发现就麻烦了。你有办法吗?」

「放心,我有一个妙招。」

「一个妙招?」

「一个妙招。」

可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而她也看回去。

「是不正经的那种吧。」

「是不正经的那种啊,虽然自己不该这么说。」

「很好,我兴奋起来喽。」

「哈哈哈,对吧。」

跨坐在她肩上的莉艾儿扯着她的头发,她就在这个状态下挺起胸膛。

「……话说回来,这孩子什么时候才愿意这么亲近我啊?」

可蓉往前一个翻身,双脚站在地上,然后朝她们走过来。还以为可蓉是想把莉艾儿抱下来,免得她继续在潘丽宝头上作怪,结果可蓉探头交互看着她们两人的脸庞之后,说道:

「感情融洽真是一桩美事。」

不知为何说完这句话后,她就自己一个人想通了。

那么,来谈谈关键所在的「妙招」。

首先,无征种想透过乔装来骗人耳目其实相当困难。假犄角、假鼻子和假翅膀这种商品在很多地方都买得到。但是,那些东西全都要归类为派对道具或搞笑玩具。

就算在部分外表上做一点小加工,还是跟那些天生相貌就是如此的种族有很大的不同。长着犄角的种族相较于其他种族,脖子根长得较粗壮;鼻子跟狼一样向前突出的种族,会透过鼻子的细微动作来表现情感;至于有翅膀的种族,从他们站立时重心的摆放方式就不同了。把这一切都纳入考量再来扮演异族的技术,潘丽宝和可蓉都没有。

必须改变思维。

首先,外面在传的黄金妖精相关情报虽然正确,但没有很详细。她们是完完全全的无征种,并且只有年轻,或者也可以说年幼的雌性。关于外表的部分,大家知道的顶多就这些而已。

再者,虽然身为无征种的种族绝对算不上多,但还是有一定的数量。毕竟无征种全都是「与人族很像」,而这些人大部分连区分出彼此都没办法。

也就是说。

她探头看着镜子,确认自己的打扮。

皱掉的衬衫搭配灰色背心和深草色斗篷,下半身穿着黑色吊带裤,再戴上与斗篷同色的帽子,把头发藏起来。

由于是到处搜集来的服装,统一感有点微妙,但这部分就当博君一笑。总之,看起来有模有样才是最重要的。而对于这一点,她觉得自己做得相当不错。

「嗯。」

镜子里的少年——外貌看起来是如此的某个人一脸满意地点点头。

「怎么了?」

另一个少年——外貌看来如此的另一个人,停下脚步回过头。虽然装扮和她很像,但土气的感觉更胜一分。由于发量的问题,这个人还多戴了一顶大帽子和一副装饰眼镜。

「没什么,就是觉得看起来还不赖。以赶工出来的成果而言,已经很棒了。」

不用说,这就是潘丽宝·诺可·卡黛娜本人。她从费奥多尔没有被扣押的私物里翻出男用物品,再加上自己为数不多的私服,其他就是进城东买西买补足的。潘丽宝的身材本来就有点缺乏女性特征,就算没有花太多心思,也能简单明了地完成伪装。

该留意的反而是站姿和走路方式。练过剑、在军队里受过训练的身体,要是不特别注意,立刻就会端正姿势。她稍微弯腰,把重心摆在后面,提醒自己要用拖拉的方式走路。她的目标是举手投足要像一个恰如其分的吊儿郎当小混混。

「嗯,是啊。这个……可以征服世界呢。」

「没吧,你这句话我听不太懂。」

另一人不用说就是可蓉。除了跟潘丽宝一样的小加工之外,为求慎重,她还在鼻子周围点了一些雀斑。

「世界!世界!」

莉艾儿被她们两人牵着手,正开心地嚷嚷大叫着。明明刚才还一脸爱困地耍任性,真是见风转舵的孩子。由于没什么特别的衣服让她变装,所以她穿的是平常的衣服。她出门前还因为只有自己不能参加快乐的变装而闹别扭,结果一来到外面,心情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毕竟我们的长相不能直接暴露在外人的面前。只要看起来不像是『只有女性的种族』的集团,就不会启人疑窦了。」

「真不愧是潘丽宝,好像费奥多尔哟。」

「哈哈哈,你可以再多夸一点……你是在夸我没错吧?」

「是,大概一半吧。」

溜出护翼军基地之际,她们利用的是距离正门有相当长一段距离的铁丝网破洞。从那里直到进入遮蔽物很多的城内为止,她们都没有对周围放松警戒。目前为止应该没有被人撞见才对。

转乘几个全自动钢索笼〈Cable Cargo〉之后,她们几乎横越了莱耶尔市,来到纪念馆地区。

这是市内少数几个还保留一点生气的区域之一。大略地环视大街一圈,可以看到整个区域有五分之四的店家都拉下了生锈的铁卷门——与此同时,有五分之一的店家仍在营业中。旧衣店、杂货店、面包店、矿石店、纪念品店以及旧地图店,每一间店都没有活力,但起码门还开着,也能看到店员的身影。

最重要的是,完全感觉不到那群喧闹的抗议民众在这里的迹象。不过,那些人身上本来就没有明显的记号,只要不说话就无从辨识起,尽管如此,潘丽宝依然决定抱着乐观的心态来面对。

虽然一行人都称不上习惯逛街,但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对于喜欢漫无目的地闲逛的人来说,只需要委身于小小的好奇心即可。在这一点上,这三人完全没问题。

她们在面对街角的香烟店买了三人份的棒棒糖。

然后一边把棒棒糖含在嘴里舔着,一边探头打量各个店家。

潘丽宝和可蓉平常不太花零用钱,所以拥有还算充裕的资金。在旧衣店的一角发现小孩穿的连身吊带裤后,她们两人都认为很适合莉艾儿,便买给她穿。这件衣服原本似乎是兽人小孩在穿的,所以屁股的位置开了一个洞方便尾巴伸出来,但在旧衣店老板的好意下,用颜色相近的布料缝了一块补丁上去。

「哦哦,真可爱真可爱。」

潘丽宝大力地称赞着,而莉艾儿本人好像也颇为满意,蹦蹦跳跳地一直说着:「真可爱!真可爱!」

离开旧衣店来到街上后,莉艾儿的好心情依然持续着,不断像是在跳舞似的又转又跳。莱耶尔市的道路遍布着管道和雷气线,她这样是有点危险的举动——尤其妖精这支种族又对自身安危毫不在意。果不其然,她的脚很快就绊到蒸气压阀,身体即将失去平衡。

「嘿哟。」

可蓉轻轻捉住那只小手,用行云流水的动作把莉艾儿抱起来,让她跨坐在自己的肩膀上。当事人看似没意会过来发生何事,对于视野突然拉高感到很困惑,但马上又觉得这个视野很棒,顿时兴奋雀跃了起来。

「哇!哇!」

莉艾儿左顾右盼地环视四周——忽然间,她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停住动作,满面的笑容放缓了下来,视线游移不定,仿佛在找什么。

不对。

不是仿佛在找什么,她就是在找。找某个最近都见不到面的人。

莉艾儿没有确切感受过世界的广阔。护翼军基地曾是她的全世界,而那些听说去了「某个远方」的人们,她理所当然会在远离护翼军基地的这个地方,也就是可以对应到「某个远方」的这里寻找他们。

「苹果……菈琪旭……费多尔……」

耳边传来她喃喃念着这些名字的声音。她没有忘记,她无法忘记,明明她还这么小,或者应该说,正是因为她还这么小的缘故。

水滴从脸颊滑落下来。

冰冰凉凉的。

潘丽宝抬头一看,刚才还一片晴朗的天空已变成灰色,沉滞阴郁。内心才刚升起怀疑,结果没过几秒答案便从天而降。

「下雨了。」

潘丽宝暗叫不妙。她们没有带伞。雨势转眼间愈下愈大,她们受不了地逃到附近的屋檐下躲雨。抬头所见的天空颜色逐渐转浓,雨声也慢慢变大。

她们走进附近的店里。

「哦——欢迎光临。」

传来一道含糊不清的声音,她们顺着方向看过去,只见一名看起来很老练的长毛狐征族,正在动着埋在毛发里的嘴巴。

「哎呀,是相当年轻的客人呢。呵呵,这可真稀奇。」

「啊~不是的,其实我们只是因为下雨才跑进来——」

潘丽宝忽然察觉到一件事。

虽然这间店的外观看不出什么名堂,但似乎是卖旧玩具的商店。昏暗的店内——可能是因为外头乌云密布的缘故——满满地陈列着马口铁工艺品和木头机关装饰等物品。每一种都散发着不输给老板的历史沧桑感。

莉艾儿双眼闪闪发光,不停在各种玩具之间走来走去。看来用不着说只是进来躲雨的,现在依然还在逛街当中。

「——可以让我们看一下商品吗?」

「当然可以。」

老板眉毛附近的毛微微晃动,用温和的嗓音这么回道。

雨滴敲打铜板的声响从背后传来,愈来愈激烈。

她反手关上门,雨声立即远去。

「真高兴呀,我这间店果然要受到孩子喜爱才行嘛。」

「啊……最近景气真的很不好吗?」

「是啊,因为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城市。听说是没办法一直待在这种没有未来的城市。真是令人无比寂寞呀。」

老板略显落寞地摇了摇肩膀。

潘丽宝把莉艾儿交给可蓉看着,自己则听从老板的建议,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那老板你不逃吗?距离〈兽〉最接近的那一天已经剩没多久了吧?」

「好像是这样呢。但是……」

他视线朝向的地方,是草率地叠放在柜台一角的报纸。

「也有听说英雄会来拯救我们。」

「那只是传闻啦。难道你会这么相信一个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吗?」

这似乎是个出乎意料的问题。老板稍微偏过头,花一些时间思考。

「要说是相信也不太对。正因为是完全不认识的对象才会擅自抱有期待,仅此而已。就像明天的天气一样,我们希望可以放晴,但并不表示我们相信会放晴。」

「……纵使明天没有放晴也不会死人;英雄没来的话,大家都活不成的。」

「就算这样,也是擅自抱有期待的人不好。这只是形势有点不利的小小赌注罢了。人要是活得久了,偶尔也会遇上这样的事。」

这真是莫名老成的奇特言论。潘丽宝有点好奇眼前这位老板的真实年龄。虽然兽人种族整体上都很强健,但说到寿命就千差万别了。不晓得狐征族的情况是怎么样。

她忽然觉得异常安静,便回过头。

只见莉艾儿紧紧抱着一只大小和自己差不多的玩偶。那是仿造无征种外貌的矮胖玩偶。

「好了好了。」

可蓉想将她轻轻地拉下来,但那具小小的身体不知哪里藏了这么大的力气。她只答了一声「不要!」,便动也不动。那副不动如山的模样,令人甚至怀疑她是否偷偷催发了魔力。

「哈哈,对那个年纪的小孩子来说,人偶是最重要的朋友呢。」

「是这样吗?」

「即使喜欢的人偶类型不尽相同,这一点仍是一样的。你没印象吗?」

「……没有。」

潘丽宝在莉艾儿这个年纪的时候,应该连想要什么的念头都没有。在那样的情况下,慢慢构成自己这个存在。

「孩子是这个世界的新加入者。在她们眼中,世上一切都是新的。但换个说法,她们在这个世界也是孤独的。一直陪伴在身边的朋友能够堵上这样的孤独缺口,直到某一天,她们可以独自面对世界为止。」

「哦……」

她好像有听懂,又好像没懂。

不,并不是这样。这番话应该非常浅显易懂。只是不知何故,她的脑袋没办法顺利咀嚼吸收。

「莉艾儿,好了,别抱这么紧。」

「不要!」

她顽固如旧。

潘丽宝和可蓉的眼睛一齐看向价格标签,上面写着有点大的数字。她们把手伸进口袋,确认剩下的帛玳纸币数量,然后对视一眼,互相传达相同的结论。看来,即使把她们手头的钱加起来也买不起。

「呵呵,小妹妹很喜欢这个人偶吧?」

「是!」

「呃,虽然是这样,但我们带的钱……」

「唔嗯。」狐狸脸的鼻子微微抽动一下。「其实呢,那个价格标错了。我很遗憾地告诉你们,那个人偶有点隐情,所以我可以因此降价……怎么样?」

「哦。啊,呃,虽然很谢谢你,可是……」

「你们是想听听有什么隐情吧,我大概猜得到。啊,尽管放心吧,我会把所有事情告诉你们的。你们可以听完之后再决定要不要带回去。我去泡杯茶来吧……对了,你们的预算上限是多少?」

潘丽宝忍不住噗嗤了一声。

实在是太好懂了。「你们可以在这里打发时间到雨停,另外我会降价到你们买得起为止」这件事,不知要经过怎样的迂回曲折才会变成他那种说法。虽然一般都说狐征族讲话偏委婉,但看来是不争的事实。

「真不好意思呀,老板。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她一边回答,一边在内心想道。

她们现在是乔装出现在这里。以平凡老百姓的身份,以不具名的无征种孩子身份来这里买东西。也因此,老板才会用这样的方式来对待她们。如果她们露出真面目,穿着军服来这里,老板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呢——她不禁思考起这个没有意义的问题。

——店门打开了。

激烈的雨声与有点脏的土黄色大衣一起冲进店里。

「嗯?」

「噢哇!」

土黄色大衣——穿着它的那名男子,一边窥视外头的情形,一边快速关上门。那举止看起来实在不像是来买玩具的客人。

「——是你?」

大概是看到意料之外的脸孔,只见老板惊呼一声,从座位上抬起腰。

「嗨……好久不见了,大叔。」

闯入者只答了这么一句,就一副精疲力尽的模样,当场坐了下来。

「原来你回来啦。」

「对,我是来工作的。虽然提出这样的要求有违人情,但能不能借我躲一下?我被有点恶质的家伙盯上了。」

「你还在……」

「请问……」潘丽宝有点犹豫地插进对话中。「你们认识吗?」

老板瞄了她一眼,用难以启齿的表情说道:

「他是我女儿几十年前看上的男人……后来这个男人抛弃了因此建立的家庭,离开了悬浮岛。」

「哦。」

这样听起来确实是个渣男。得知这件事后,她再次打量男子的面孔,果然长着一张可疑得要命的狐征族脸……

(……嗯?)

她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但他并不是护翼军的军人,而且她认识的人也算不上多就是了。

不对,先别管这个。

「既然情义已尽,那把他赶出去比较好吧。」

潘丽宝静静站起身,靠在窗边的墙壁上,就这样窥探着外头的情形。

一股仿佛紧巴着皮肤似的奇异敌意在周遭飘荡着。

看来那男的声称自己被恶质家伙盯上的事情并不假。不是被醉汉找麻烦这种程度的小事。即使是职业杀手一类的人物,也不会散发出如此凶恶的气息。

「——是那个吧。」

在烟雨朦胧的视野中,道路的对面,离这里有一点远的建筑物屋顶上,有某个东西在那里。

那是一个巨大的灰团。

仔细一看,便发现那是块头非常大的某个人,身上穿的灰色长袍仿佛是缠上去的。明明光是在场就给人相当大的压迫感,但那承受着风吹雨打却屹立不摇的姿态,反而让人完全察觉不到存在感。

「很强耶。」

贴着另一扇窗的可蓉嘀咕出这一句话。

潘丽宝的看法与可蓉如出一辙。那家伙所走的方向跟她们在护翼军经常过招的猛将截然不同,腕力、身法、体术理论和体格等等都来自于截然不同的地方,是那种在截然不同的战场上发挥本领的强者。这是她从眼前的怪物身上感觉到的。

不仅如此。

「那种家伙应该不只一人,这一带都散布着相似的气息。虽然要打也不是打不过,但绝对会引起很大的骚动。」

「……是啊。」

潘丽宝思考着该如何处理。

虽然她很在意为什么城内会出现那种形同怪物的东西,但她也可以理解广阔的悬浮大陆群确实有可能存在那样的种族。若是如此,那种家伙便也是她们该守护的对象……对他们动武的话,嗯,应该不太好。

「唔~……」

莉艾儿低哼着。

回头一看,便见她就这样抱着那个玩偶,瞪着闯入者。

闯入者本人似乎也注意到莉艾儿的存在,那张精疲力尽的脸缓缓地抬起来,看到莉艾儿后——

「啊。」

他的反应简直像是遇见了知己。

「我记得你是黄金妖精——」

这时候,潘丽宝也终于想起来了。

「你就是上次潜入护翼军用地的无良记者吧。」

记得他当时报上的名字是贝尔托特·席斐尔。不过,这应该是假名没错。

「咦?」

那个人用困惑的眼神看着她。她懒得解释,便摘下帽子露出头发。

「——你是当时的!」

自称贝尔托特的人似乎也察觉到了。

「既然说是无良,代表他是坏人吧。」

「毕竟都说是无良了,那当然是坏人。」

「这样啊。嗯,我知道了。」

可蓉的手开开阖阖,意思是「要把他扔出去吗?」。

「哎呀,两位小姑娘先冷静一下。」

「看样子,外面那个灰色长袍人也是采访对象,然后你触怒对方了吧。」

「没啦,并不是那样……呃,好像可以这么说。」

「好,我要把你扔出去。」

「不是,等一下,请等一下!」

他慌张地挥动双臂,莉艾儿则「唔~」地低哼着。

潘丽宝带着微笑看着这副情景,然后再次思考起外面的事情。

(现在并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吧。)

这毫无疑问是很棘手的状况。虽然她是因为不打算袖手旁观,所以才表明黄金妖精的身份,但连该以什么立场插手这件事都没那么好决定。

还是先继续观察外面的情形,等那个灰色长袍人采取行动再说——

这些思绪似乎稍微削掉了她的注意力。有一瞬间,外面飘荡的气息在微微晃动一下后,数量便减少了。

「……咦?」

她察觉不到交战的气息。

不对,并非如此——她后来稍作思忖便得出结论——交战确实发生了。只是因为下手得太快太精准,她才会无法在那个当下察觉到。恐怕是完美地掌握住对手的呼吸,选择气息不会动摇的时机,夺走对手的意识。这是熟练杀手的一贯行径。

屋顶上的灰色长袍人似乎也有察觉到这股异状。从店里可以看到他转动脑袋,正在探查周遭情况。

然后,潘丽宝这次终于看到了。

黑色。

某个只看得出是黑色的东西,穿过了视野。

(咦——)

一瞬间,她的内心没来由地被搅乱了。

就连意识这一点而要追过去也来不及了。那东西在并排的商店屋顶上奔跑,然后使出某一招——恐怕是一记打击——命中那个灰色长袍人。只见灰色长袍人的巨大身躯带着炮弹般的势头,几乎呈一直线地被打上天际。

(……啊?)

莫名其妙的景象依然在持续。灰色长袍人在空中翻身调整姿势,降落在不远处的地上。那个黑色的东西早已消失无踪。令人窒息的杀气充满四周,应该是灰色长袍人散发出来的吧。

不久后,他的气息也逐渐远去。

「……刚才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可蓉低声吐出这一句话。潘丽宝的看法也与她如出一辙。身份不明的两个东西,经过看不出所以然的交错后又离开了。简直就像是被恶质的魔物迷惑了一样。身为同样会迷惑人的妖精喽啰,那是会威胁到她们自尊的——不,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刚才那个黑色物体的动作。

她总觉得——有在哪里见过。

看似平庸的动作,实则已经超出常理之外,属于高手的体技。

她觉得自己有亲眼见过,甚至亲身体会过,但没办法清晰地想起来。

徒留类似焦虑的不安定感,将内心深处搅乱成一团。

「那些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

她的语气仿佛在呻吟,但确实是在询问贝尔托特。

「那不是城里常见的地痞流氓。你应该不会到这时候还想隐瞒吧?」

「呃……好吧,我也没保密的理由。」贝尔托特挠了挠头。「我在四处采访时,那边就派了一群人来跟我接触,要我提供能够攻击护翼军的资料给他们。」

「你答应了?」

「怎么可能啦,我是记者耶,又不是情报贩子。」

「……不都一样吗?」

「情报贩子卖的是个人需要的真相,记者则是卖大众想看的故事,相似之处可是很少的。」

「啊?」

这男的似乎也对自己的职业抱有一定程度的自尊,并因此拒绝提供资料。老实说,她无法理解,甚至觉得根本无关紧要,但为了延续话题,她决定只听进这样的前提。

「反而是我对那些人本身产生了兴趣呢。我本来想再次向他们提出采访的要求,但在那之前,他们就表示『你不说的话,就用拳头让你说出来!』……然后就演变成这种情况了。所以,他们的详细来头我才想知道哩。」

说着,他的眼睛微微眯起。

虽然他的口气像是在说笑,但潘丽宝觉得他刚才那番话是认真的。

「那么,赶跑那些人的黑影又是什么?」

「同上……详细来头我也想知道啊。」

有一点话中有话的感觉,但这应该也不是在说谎。

「就是因为你不跟那些居心叵测的人断绝来往,才会变成这样啊。」

对于老板的中肯意见,他只用「呀哈哈」的困窘苦笑来带过。

「……好啦,既然可怕的家伙好像都走了,那我就趁现在告辞吧。」

贝尔托特慢悠悠地站起身。

「等一下。都来这里了,连骨灰盒都不去看一眼吗?」

老板责备似的说道,而他则露出模棱两可的笑容——应该吧——作为回应。这大概是拒绝的意思,因此老板没有再多说什么,潘丽宝和可蓉也无法追问更多。

「对了。」

他将手放在门把上往下压之后,转过头来。

「小姑娘们,我这不是在采访,只是单纯就个人兴趣请教一下,你们来这一带该不会是在找谁吧?」

「啊?……不是,只是放假而已。」

「耶?」

他发出呆傻的声音。

「哦……呃……也会有这样的情况啊……」

「你要问的只有这个吗?」

她反问回去后,贝尔托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道:

「呃……这个嘛,我再问一题就好。你们赌上性命保护了我们,但我们却毫不知感恩,还像现在这样试图剥削你们。对于这一点,你们有什么看法?」

「没什么。这不过是我们为自身因素奋战的结果,顺便帮到了你们而已。我们没打算要你们领情,随你们喜欢就好。」

「原来如此。这听起来……还真是一点也不有趣呢。」

「抱歉啊。」

「不会,嗯。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宝贵的事情。」

贝尔托特用泄气的表情微微点头。

「……抱歉打扰到你们了。」

他离开了商店。

「真的是来制造骚乱的。」

老板瞪着关上的门扉,一脸不满地发着牢骚。

雨已经停了。

由于气氛也不适合继续闲聊,于是三人便离开了商店。莉艾儿紧抓不放的那个玩偶,老板用「家门之耻那种令人羞耻的可耻行径让你们见笑了」这个跟刚才不同的理由,给她们打了非常多折扣。虽然这件事本身很值得感恩,但应该没必要这么强调「耻」这个字吧。

茜色晚霞将各处的水洼染上相同的色彩。光是走在路上,就有一种漫步云端的感觉。

「太好了呢,莉艾儿。」

「嗯!」

装着玩偶的袋子要让莉艾儿抱着还是太勉强了,所以现在由可蓉抱在臂弯里。

「时间有点晚了,资金也花得差不多了,我们直接回去吧——」

说到一半。

潘丽宝感觉在视野一角看到了异物,便回过头。

视线前方什么都没有,只是熟悉的莱耶尔市街景。

「怎么了?」

「没什么——」

她看到了……不对,是感觉看到了黑色的某种东西。

尽管没有清楚看见,脑中还是联想到了一个身影。有着黑色头发与黑色眼瞳,而且还穿着黑色衣服的无征种青年。

「——不可能的吧。」

她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然后摇摇头。

那个人已经死了。虽然她当时不在场,但几个亲朋好友怀着深深的悲痛,将这个事实告诉了她。因此,这种地方,不对,是这世上的任何地方都不可能看到他的身影。

应该是她下意识地还在想着刚才的奇妙体验。的确,如果是他,不管学过、使出什么样的体技,都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难道是恋父恋出幻觉来了吗?哎呀呀,看来我也出乎意料地具备可爱的一面呢。」

她哼了一声,挺起胸脯。

「可爱?」

「嗯,就是可爱。」

「可爱!可爱!」

莉艾儿拍拍手,感到很开心。

潘丽宝一边揉乱莉艾儿的头发(结果被讨厌了),一边追着自己拉得长长的影子,踏上回家的道路。

5. 相信之心

会害怕也是正常的。

从护翼军第五师团精挑细选的强者集结一堂,呈现出有如肌肉博览会的模样。其中九成是大型兽人,其余则是爬虫族。每一个人都拥有与熊搏斗也能胜出的精壮体格,以及与之相称的长相。现在这个房间里挤满了二十多名这样的壮汉。

集二十多人的视线于一身,让银诘草吓得完全无法动弹。

「好了好了~请大家安静~接下来,将由这位特别临时技术顾问来说明这次的作战概要喔~」

拍拍手吸引众人注意后,拥有二等武官待遇的艾瑟雅·麦杰·瓦尔卡里斯用轻浮的口吻,对僵在原地的银诘草说道:

「哎~别担心,虽然这些家伙长这副模样,但他们不会咬人也不会吼叫的。」

「好……好的,不要紧,我明白的。」

她用一点也不像不要紧的嗓音这么说道,然后如同机械装置一般僵硬地连连摇头。还可以听到她小声地对自己信心喊话——不要紧冷静下来把他们想成南瓜或高丽菜就好了可是有这么大的南瓜吗。

「——关于〈沉滞的第十一兽〉,我会将这次作战应该具备的基础知识告诉各位。」

严肃且强而有力的眼神集中到银诘草身上。不要紧冷静下来跟平常的大贤者比起来这就像小猫一样。

「如各位所知,那种拥有黑色结晶形态的〈兽〉,用一般打击炮击是起不了作用的。进攻方式非常有限,而且时间也所剩不多了。因此,这次要请大家毅然攻击那头〈兽〉源自于名字的本质。」

窗边靠后的位置,有一名兽人士兵打了个呵欠,隔壁的家伙则赏他一记肘击。一般人受到这记超重肘击,恐怕要做好会断掉三根肋骨的心理准备,但那个兽人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腼腆了起来。

银诘草用快哭出来的眼神回过头。

艾瑟雅竖起大拇指并眨了下眼睛,向她传递「加油喔」的讯息。

「——Croyance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意思是『坚定不移的信赖』、『信仰』,而这次则应该追加『依赖心』此一解释。虽然每个意思都稍有不同,但确实是接近本质的词语。因为,每一种都是从其他人身上获取对于问题的结论的行为。」

南瓜南瓜南瓜。

「而我们既然身为从事社会活动的生物,这些就是绝对必备的要素,基本上属于美德。不过,凡事都是如此,过头就会有害。正因如此,Croyance这个词非常适合当作这头〈兽〉的名字。那个巨大黑色结晶,是各种物质受到『你也一样变成石头吧』这种强烈的邀请后,竟然追随而去所落得的下场。」

一只手举了起来。

那是大到能把银诘草的腰直接掐碎的手。

「啊,请说,高丽菜先生。」

高丽菜先生?

房内并排站着的面孔同时浮现出问号。

「啊……啊哇,那个,失礼了,呃,那边的先生请说。」

「我是不晓得其中的原理啦,但〈第十一兽〉是与我们长期对峙的对手,所以大致的印象还是有的。我们的对手就类似传染性高的瘟疫没错吧。」

「这个……」

「不过这样一来,现在该在这里的不是防疫班那些家伙吗?照目前这里的阵容来看,是可以去开飞空艇和打大炮,但这么做并不能治好病吧?」

周围的士兵纷纷点头。

「这是因为——性质和瘟疫还是有一点不同。疾病绝对不是连为一体的,即使治好一个人,周遭其他人也不会因此痊愈。然而,构成〈第十一兽〉的物质,直到现在依然持续地『模仿周遭』。也就是说……」

说到这里,银诘草咽下一口唾沫,鼓足勇气宣告道:

「让模仿的范本,尤其是对周围的影响力最强的核心直接变质的话,连为一体的〈第十一兽〉整体都会跟着产生变质。根据做法的不同,还可以让它直接崩毁。」

「崩毁。」

有人小声嘟囔着这个词语。

不论是谁,都没办法认为这是具有现实感的词语。毕竟至今以来,那都是几乎不可能破坏的,犹如恶梦一般的物体。明明就大摇大摆地飘在附近的天空,但身为护翼军战士的他们却始终拿它没办法,就这样生活至今。

能够让那东西崩毁。

亦即——可以打倒〈兽〉了。

有人的喉咙在作响。

有人的喉咙发出了「噢」的声音。

有人的吐息在「噢噢噢」地颤抖。

接着,转瞬之间。

哪里还顾得上开作战会议。震耳欲聋的鼓掌声和欢呼声充满了整个房间,在建筑物附近的人都被吓得接连停下脚步,艾瑟雅乐呵呵地笑着,至于银诘草则「咿呀」地发出谁也听不到的尖叫声,躲到桌子后面。

「哎呀~真的是很棒的说明喔。你有心还是做得到嘛~」

「我我我再也不会做第二次了啦!」

「那真不凑巧,现在我们军中并没有余裕放着有能力的人不用喔。要恨的话,就恨说来说去结果还是做得很好的自己吧。」

银眼族露出快哭出来的表情,抽抽噎噎。

潘丽宝「哈哈哈」地开怀一笑,说道:

「很棒的说明喔,特别临时技术顾问。虽然我还是听不太懂。」

「我也听不太懂耶。」可蓉偏过头。「……意思是,只要找到头目并加以说服,就可以连同手下一网打尽吗?」

「什么嘛,你的观念不是很清楚吗?当作是这样就可以了。」

「当作是这样就可以了吗~?」

可蓉懂归懂,但似乎无法接受。只见她的脑袋歪得更偏了。

「唔嗯。」潘丽宝思考着。「不过,就算成功查到头目的所在位置,对手一样还是〈兽〉吧。所谓的说服要怎么做?如果能用钱财美色收买就省事多了。」

「哦~钱财美色的想法不错耶。万一有效的话,可以派你们去色诱吗?」

「无所谓啊,如果真的有效。所以,实际上到底是怎么样?」

「事实是这部分仍然很伤脑筋呀。最起码还没有找到能够保证效果的方法——话虽如此,现在还有一点时间,我会想办法的。」

潘丽宝忽然感到不太对劲。

「听你的口气,目前找到的是不能保证效果的方法吗?」

「……是啊。不过,我不打算尝试喔。」

「为什么?能做的事情应该全部都要试试看吧?」

「因为那是根本没得商量的事,所以不会试的啦。」

艾瑟雅呀哈哈地笑着,但潘丽宝没有漏掉她眼角的少许阴霾。而且,光是看到那张表情,她不知为何便察觉到了艾瑟雅试图隐瞒的事物。

说到底,〈兽〉之所以不死,是因为它们没有死的概念。

说到底,黄金妖精这种兵器之所以能够杀死〈兽〉,是因为她们以接近死亡的魔力为媒介,把死的概念刻入它们体内。

当然,这是包含着一定程度比喻的说法,并非一切都如同字面上的意思。但与此同时,那也是一定程度上表现出现实的比喻。因此——

(抵达核心,用遗迹兵器砍下去了结它,这个方法也不在艾瑟雅学姐的考虑之内。就算把石头斩碎,依然不改那是石头的事实。纵然把〈第十一兽〉剁得七零八碎,也没办法使其变质。)

潘丽宝未说出口,也没有表现在脸上,就这样得出一个结论。

(只要是「斩击」以外,具备足以统一消灭的效果范围与威力,就有一试的价值。而我们有这种方法。)

妖精乡之门。

那是黄金妖精身为无限接近于死者的存在,尽全力催发与生命力相反的魔力导致失控后,所引发的大爆炸。

过去在对抗〈第六兽〉的战场上,作为护翼军的杀手锏而留存至今的攻击手段。即便种类不同,只要对手同样是〈兽〉,当作杀手锏使用的机率绝对不低才是——

「潘丽宝?你没在想奇怪的事情吧?」

「——哦,抱歉。」潘丽宝若无其事地回答。「我在思索要去哪里才能筹措到可以魅惑〈兽〉的化妆品。住在九十几号岛的鱼面族代代相传的战妆好像满不错的,你觉得如何?」

「嗯,看来你在想的事还真是奇怪到了极点呢。」

艾瑟雅对她感到无言。

「总之,现在需要的是更进一步的线索以逼近敌人的本体和弱点。为此只能不断进行调查了。所以你们两个暂时还要继续穿那种鞋子去现场喔。」

6. 贝尔托特

——这不过是我们为自身因素奋战的结果,顺便帮到了你们而已。

(真是不好对付的小姑娘啊。)

贝尔托特思考着。

如果只是一个善良的人,只是一个试图牺牲自己拯救世界的英雄,那还比较好。如此一来,他就能利用这样的善性撰写一篇指责护翼军有多阴狠毒辣的报导,尽情炒作表面的话题。但是,在那个少女身上找不到那种简单明了的善性。

那是……没错。

是对世界毫无关心。

她真的没有要拯救世界的打算,也丝毫没有要守护这个世界的居民的意思。她所看着的,只有那双眼实际看到的事物;她愿意伸出援手的,只有那双手能够触及到的人。

就像是亲鸟为了保护自己巢里的雏鸟,而阻止了森林大火。尽管结果是守护了整座森林,但当事人在乎的只有雏鸟的安危而已。

纵然是他这种良心都消磨掉的人,都不认为这种心态是正确的,甚至觉得是一种病态,很令人悲伤。

与此同时,他也有这样的想法。

并不是出于正义、义务、职责或机能,只要其行为能够保护、拯救周围的人,那就是极度有意义的事情。而且,如果同样的事谁都能做,世界就会比现在更好一点吧。

(……也就是说,不管今天还是明天,世界都一样堆满了垃圾。)

除了大众的好奇心和自尊心之外,什么都没有守护到。有如此自觉的男人,露出阴郁的笑容。

说起来。

岳父有问他怎么不去看骨灰盒。

光是想起这件事,他的内心就一阵骚动。也许他该当作有趣的玩笑而一笑置之;又或者,他应该激动地大骂「开什么玩笑!」才对。

骨灰盒,指的是收纳遗骨的盒子。而摆在那个家的扁柏盒子里,别说遗骨,连和往生者有关连的东西都没有。因为五年前灾难发生的那天,她们一行人就在三十九号悬浮岛。遭到〈兽〉吞噬的肉体,哪怕是一丝一毫都不可能回来莱耶尔市。

当时,只有丢下家人去工作的自己逃过一劫。

贝尔托特如今认为,反正就是如此。连家人都无法守护的人,什么也守护不了。舍弃家人后,只能紧紧抓住宛如代价一般持续至今的工作。这世上肯定有不少像他这样的人。

无法守护某个对象的人,不可能理解被某个对象守护的价值。

或许……所谓的世界灭亡就是由此开始,不断往前推进下去。思及此,他又露出阴郁的笑容。

留在当地采访时,不住在旅店里。

这是那个化名贝尔托特的男人的作风之一。

在自由记者这行做久了,偶尔会被地下行业的人追杀。反复经历过好几次这种事情后,他学到了一个教训。那就是在被追杀之前,日常生活中就要做好甩掉追踪的准备。

他在郊区租了一间廉价公寓住宅,而且租期比实际使用时间更长。这是最好的办法。他为了一周的停留期间租了一个月的据点。虽然很浪费,但这份浪费也能保障他的人身安全……尤其行事严谨的对手在追捕外人时,会先查阅市内的住宿登记簿。

(不过,我这次不打算铤而走险就是了。)

贝尔托特觉得情况变得很麻烦。

当然,这并不单纯是件坏事。他的工作就是要一头栽进麻烦里,有时候还要到处揭开别人的伤疤。有麻烦几乎等同于有利可图。

这次选作据点的公寓位于莱耶尔市纪念馆地区外围。他后来才发现不该单看房租就选择这里。不仅没有负责维护环境的人,前往市中心的钢索笼还停驶了。对于像他这样的记者而言,脚能到的距离就是笔能到的距离。每次外出采访都必须走相当长的一段距离是满严重的问题。

「我回来喽。」

他朝房内喊了一声,但并没有期待有人回话。倒不如说,他也不懂自己为何这么做。要硬塞一个理由的话,就是率先表明自己没有隐匿气息,借此让对方放下警戒。狐征族本来脚步声就很轻,很容易被怀疑藏有企图。

不过,房内的那个男人应该不需要这份顾虑。不管消除脚步声还是怎样,都不可能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接近他。

那个男人果真泰然自若地待在那里。他坐在沙发上,用呆滞的眼神注视着报纸。

「刚才谢啦,多亏你才能得救。」

那个男人似乎微微点了点头。

他有着一头仿佛用木炭熬成的黑发,以及了无生气的黑色眼眸。由于是无征种,贝尔托特判断不出他的年龄。只看外表非常年轻,但那举手投足却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这男人的态度很冷淡,明明应该不是不能说话,但大多数时间连一声都不吭。他绝对有麻烦事缠身,甚至还遭到护翼军私下通缉。但是,他确实是个很有本事——尽管贝尔托特不确定他的境界能否用这一句话带过——的人。

刚才把那些灰色家伙赶走的,应该就是这个男人吧。

他回想那些灰色家伙。那是每个人都穿着灰色长袍,光看外表就很可疑的集团。他告诉黄金妖精的事情是真的——那些家伙想要护翼军的情报,而且目的是为了攻击。极有可能不久后便会展开某种破坏行动。

(净是些来历不明的相关人物,实在是有够讨厌的……)

黄金妖精、这个黑色男子、灰色长袍集团。虽然每个都是很棒的新闻题材,但如今危险都要降临到他自己身上了,还是必须赶紧对那些灰色长袍人采取对策才行。

(该再深入调查一下吗?)

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些家伙的情报纵然可以卖得高价,但金额也没有大到值得一再以身涉险,所以不适合当作闲暇之余的外快,更何况当前盯上的猎物已经够难对付的了。

「那些灰色的家伙看起来实在很危险,我不想靠近他们,不过,你知道些什么吗?」

为求慎重起见,他还是尝试询问看看,但没有回应。

那个男人只是继续看他的报纸。

「啊,对了,我也确认了一下正在追捕你的护翼军动向,但总觉得情况不太寻常呀。他们是私下对你发布通缉,搜查员也被压到最低限度,而且还严令发现后只能回报,不许接触。真搞不懂他们到底是不是真的想找到你。」

沉默。

「我说你啊,是因为干了什么才被追捕吗?」

沉默。

「那种通缉方式,是连通缉对象的存在都必须谨慎保密。如果只是一般恶行,不会做到这个地步。你是什么重要人物吗?」

沉默——

贝尔托特放弃继续追问。算了,还不需要着急。今天因为上演了意外的逃亡剧,搞得他已经筋疲力尽,肚子也饿了。他把从路边摊买来的两人份便宜炸马铃薯和焦烤骨组合放在桌上。

这时——他察觉到一件事。

男人的眼睛确实是注视着手上的报纸。但他的视线并没有在阅读报导,而是一直盯着同一段记述。

那是在科里拿第尔契市登场的,自称「魔王」之人的相关记述。

写的是相传为袭击悬浮大陆群的一切灾厄的幕后主谋,一个名为费奥多尔·杰斯曼的堕鬼族。

「你该不会也在恨那家伙吧?」

贝尔托特没抱什么期待地问道。

「就是那个什么魔王的。」

「——没有。」

竟然得到了回应,而且还是自然的人声。

在惊讶的贝尔托特面前,黑色男子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认识的人,没有任何感触。」

「这……这样啊。」

「只不过……啊,对了,我想到一件事。那是True World的实验动物。」

「哦……咦?」

「真界再想圣歌队〈True World〉。那是在有点久远的过去,怀有许多企图的一群家伙,听说其中还有对生物施予诅咒进行强化改造的研究。我杀掉那种实验动物的感觉,和刚才殴打那些人的感觉很像。」

他用没有任何感情的淡淡嗓音,滔滔不绝地说道。

「不是吧,呃,可以稍微停一下吗?」

他之前根本没说过话,贝尔托特甚至以为他可能不会讲大陆群公用语。就算他突然流畅地说了一大串话,贝尔托特一时之间也只会感到不知所措,没办法理解他所说的内容。

「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刚才不是问我知不知道那些灰色家伙的事吗?」

搞不懂。

这家伙在说些什么。这家伙知道些什么。

虽然事到如今问这个有点晚了……不过,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

「那是从前艾尔毕斯进行的〈兽〉研究的副产物吧。也许是把古代的研究资料从地表带了上来,又或许是在天上进行的研究成果碰巧得出了相似的手法。不管怎样,都相当了不起。」

「等等,所以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在说那些家伙很强。现在这座岛上的护翼军战力终究是用来对抗〈兽〉的,不适合用在局部地区的镇压上。万一他们真的引发暴动,护翼军恐怕应付不来吧……哦,我能说的只有这些了。接下来随你高兴吧。」

什么随你高兴?

「不再接近也好,阿谀谄媚也好,写成报导也好,跟护翼军通风报信也好。听完我这番话之后,你有何打算?」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感觉不到任何像是情感的东西。

任凭贝尔托特再怎么紧盯着他的表情,也看不出这个形同试探的问题的真正目的。

不是吧,你这家伙,到底想从一介无良记者身上套出什么啊?这句问话反射性地就要脱口而出,但立刻消失了。舌头太重,动不太起来。

他咽下一大口唾沫。

「我——」

自己与他人都认同的无良记者,在自己内心寻求问题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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