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是英雄的人们
英雄、英雄、英雄。
这个字眼把每个人耍得团团转。
无论肯定还是否定那种存在方式,无论怀抱着憧憬还是厌恶,到头来都是相同的。进行守护的某个人,带来救赎的某个人。将这号人物的存在当作前提,再来选择自己的立场。
†
让穆罕默达利·布隆顿医师改变心意的,是在某个商会的安排下送到他手上的一份调查报告。上面记载的事情是穆罕默达利以往未曾想象,但理应要有所预期的几项情报。
悬浮大陆群的主要军事势力,以黄金妖精为素材的兵器开发现状。
五年前那时候,艾尔毕斯的研究员确立了把未成熟的黄金妖精当作一种燃料来启动装甲兵器的技术。后来没多久,艾尔毕斯国防军便连同祖国一起被消灭了。根据护翼军的调查,当时的核心研究员全都在那桩事变前后丧命。因此,他乐观地认为,那种技术应该也落得和开发者相同的命运。他想要如此相信,不愿再深究下去。
明明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现实是这样的。让妖精兵以生存的状态发挥出力量,需要有护翼军具备的——实际上是穆罕默达利医师个人具备的独门技术,以及庞大的资料。连基础研究都没完成的其他组织为了模仿这项技术,只能不断使用妖精兵进行实验。像是肉体与精神的极限,还有她们对各种药物的抗性和副作用,以及魔力的性质和控制极限。那些人就像懵懂无知的孩童蹒跚学步似的,只能在不断的失败中一步一步地学习。
二十九人。
这是报告里写的,目前查出这五年来因研究而牺牲的妖精总数。细项为贵翼帝国十一名,北森邦九名,涅斯特海尔威四名,再加上其他都市和组织的数量。由于必须瞒着护翼军的耳目搜集,所以黄金妖精这项资材算是颇为稀有,并没有如流水一般被大肆消耗,这或许是唯一还算能接受的一点。
「这发展确实很合理吧。是我的想法太温吞了,要猜到世间会有这样的动作并不是什么难事。」
看完报告,穆罕默达利一脸难受地仰望天花板。
单眼鬼是长寿种族,而长寿种族有很多理智的人。在人生当中培养下来的固定观念的累积直接被当作常识,长寿种族所积蓄的绝对量很容易就超越其他种族。当然,积蓄内容的不同会产生剧烈个人差异,但任何人的思维一定都很容易倾向以「自己认知的规则」所具备的价值为重。
因此,他很容易忘记,那些相对短命的种族比起常识或理智,通常更注重眼前的目的。
从那之后,他一连苦恼了好几天。
问题的根本在于,黄金妖精没有被正式承认为智慧生命。不管怎么捕捉怎么消耗,都无法用大陆群的规则究责。纵然外表酷似雌性无征种,但死灵就是死灵,是自然现象的一部分。这就像累积的雨水一样,任凭谁以何种方式消耗都是无法可管的。因此,一旦「可以把她们当作武器」这样的想法传开来,便再也阻止不了摸索这个方法的人们。
如果说有什么是能做的,那就是换一个截然不同的思路。
比如说,对「没有被正式承认为智慧生命」这件事投下一颗巨石引起轩然大波。赶在法律修改完善之前,以闪电般的速度让黄金妖精这种拥有个人意志的存在为世人所知。确立她们身为重要人物的地位,促使舆论攻击「无情剥削」这一点。
这正是费奥多尔·杰斯曼想要的解决方法。实际上,这也正在这世上进行当中……但是——
「光是如此,还不够。」
的确,往后要在这世间剥削黄金妖精就没那么容易了。然而,继续剥削她们进行研究的意义依旧存在。纵使牺牲减少了,也不会降为零。
穆罕默达利医师很清楚,与这件事有关的最重要人物依然是他自己。在他这颗坚固的脑袋中,几乎直接囊括了世上人们以牺牲黄金妖精追求来的智慧。
举例来说,若是直接把这些智慧尽数公诸于世,那种要牺牲许多黄金妖精的基础研究就没必要再做了。虽然他实在不认为这是明智的做法,但至少这是他心中的一个选项,但是——
「即便如此,还是不够。」
这么做,终究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
要是有希望在公开技术上追求更进一步的突破,当然就会因此出现新的牺牲者。而且这件事必定会透过获得公开情报的人之手发生。而他没办法参与这些事情,无法知道哪里发生了何事。
那么,他该怎么办才好?
不只是现在已经开始存在的黄金妖精,如果希望能将某种庇护传递到未来,这双巨大的——仅仅只是巨大的手掌,到底能够做些什么?
†
「真的假的?」
艾瑟雅·麦杰·瓦尔卡里斯瞪大了眼睛。
「那位医生答应了吗?要出售我们的调整法?」
「不是,情况似乎有点不一样。我听说穆罕默达利·布隆顿医师不擅于应付突发状况,但看来他在持久战的竞争上相当强势啊。」
尽管在谈论冲击性的话题,被甲族的语调并没有愤怒和动摇。艾瑟雅对此感到纳闷,便也压抑住刚激昂起来的嗓音。
「所以是怎么回事?」
「据说呢,一开始是橘榴石广域商会来洽谈,表示可以居中协调出售技术一事。只要将技术散播出去,就不会再有妖精被当作基础实验的牺牲品,对方把这一点当作诱饵。不过,这恐怕是费奥多尔那家伙事前安排好的一部分吧。」
他们已经查到费奥多尔·杰斯曼在逃亡中曾接受橘榴石广域商会的援助。理所当然会作此联想。
「那位医生即使答应要出售技术,但并没有交出情况的主导权。」
「……意思是?」
「他打算收弟子,叫那些想要技术的组织把人才送过来。」
一阵沉默。
窗外,一只不知名的鸟儿长长地啼叫了一声。
「也就是说,他要办学校?」
「就是这样。他说这种技术本来就不是交出文件就能推广出去。他交出的技术会怎么扩散,会如何变化,会受到何种运用,他要让自己留在可以掌握住这一切的立场。换句话说,对于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他想要担下全部的责任,承受每一次的罪恶感。」
「哦……」
这还真有那个单眼鬼的作风。她只能苦笑。
「话说,调整技术是归军队管理的,不能单凭医生的一己之见做各种处置吧。而且他明明还在流亡中耶,上头的人都没意见吗?」
「这就是难处了。『灰岩皮』虽然很不情愿,但毕竟这项技术在五年前一度要售出,万一拿出当时已经盖章的文件,他也没办法采取强硬的态度。如果强行阻拦导致穆罕默达利变得自暴自弃,这才令人看不下去。」
「哦……」
这还真有可能会发生。她的苦笑更深了。
「那位医生……有听说了吗?就是大陆群本身撑不到两年这件事。」
「没有。不过,就算他听说了,应该也不会改变念头吧。」
「这个嘛……嗯,说得也是。」
很容易就想象得到。他大概会惊讶、叹气、苦恼,然后选择「减少这两年受苦的黄金妖精」这条路。既知无法逃离的末日将来临,他想必会试图让剩下的日子多少有所改善。
「是叫阿尔蜜塔吧?症状特别严重的妖精会优先接受处置,但优蒂亚和玛夏的话,可能就要等到那间学校开始运作之后才会进行调整了。毕竟是珍贵的教材,也不能期待学生带来的东西。」
「能顺利恢复健康就很足够了啦……」
她疲惫地将背靠在椅子上。
「……在听完好消息而放松下来的现在,可以进入我这边的正题吗?」
「哦,你有事情报告对吧。怎么啦,不是好消息我可不想听喔。」
「你还是等降职或离职之后再耍那种令人羡慕的任性吧。依照惯例,我有一个听了会想哭的超级坏消息,以及一个稍微好一点的好消息要告诉你。你想先听哪一个?」
「比超级坏消息好一点的好消息是什么……」
「OK~所以先从坏消息开始吧,不愧是一等武官,胆识过人。」
「你真的是没在听人说话的耶。」
「因为我受过良好的教育嘛~」
艾瑟雅稍微拨了拨刘海后,目光落在文件上。
「为了监视那位欧黛·冈达卡是否有入岛,而在港湾区块加派人员一事,其实有其他情报上钩了。据说,某些风评不佳的商人所雇用的几个私兵团,带着装备一起入岛了。」
「哦……以前好像也听说过,照这情况该不会……」
「疑点一,那些商人全都在过去的艾尔毕斯集商国建立过很大的据点。不过,集商国本身就是商业国家,光是这样还不会让人感到不自然;疑点二,那些商人最近全都因为不明原因而死亡。但他们做的生意好像本来就很容易结仇,或许是偶然在同一时间点被解决掉的也说不定。」
「顺便问一下,你是怎么看的?」
「那是名副其实、正宗的正统派『艾尔毕斯的余党』吧。而且还来势汹汹地想在这一带兴风作浪。」
「就是啊。」
被甲族仰望天花板,左右微微晃着头。
「目标呢?」
「一定是这里吧。事到如今攻击莱耶尔市区,也只是让快变废墟的建筑物变成废墟罢了,连人员损伤都几乎不会发生。除非突然在枯竭的矿山深处发现有新时代的超矿石之类的,不然铁定是这里。」
「超矿石啊,听起来不错耶。就照你的提议去做吧。」
「好喔。」
她毫无诚意地回应一声后,继续说:
「总之因为这样,基本上只要加强军用地的警备就好了吧。这里好歹是悬浮大陆群最强军事力的基地,单纯比较战力的话,应该没有输的道理。不过以防万一,还是要做好可以派兵到市区的准备。」
「你真是毫不留情啊……那么,就把目前掌握到的所有情资,还有能够预测到的敌方战力情报都送交给涅绮·毕奇二等武官吧。」
「咦,她已经回归岗位喽?不是还在发情期吗?」
「听说前几天刚结束。虽然多少拖得比较久,但这种事也催不得嘛。」
禁欲的兔征族〈Haresanthropos〉因衰弱而死的事情,古今比比皆是。也就是说,每个种族涉及性命的标准各异的观念,还没有彻底在悬浮大陆群散播开来,因此也会有人随随便便就要求他们禁欲。
「这样的话,是不是该把对抗〈第十一兽〉战线的前线指挥权还给她?」
「不用,按照原样吧。涅绮·毕奇没有和〈兽〉战斗过的经验,而且把你调去据点防卫战也不合理吧。」
「这个嘛……也是。那么,我就继续担任这份职务喽。」
「你就继续吧。所以我期待已久的好消息是什么?」
「好好好。不过,这算是之前报告过的事情的后续进展就是了。」
艾瑟雅轻轻地挠了挠后脑勺,咧嘴一笑。
「〈第十一兽〉的核心部位大致上已经确定。虽然剩余时间紧迫,但应该可以开始归纳具体的讨伐作战了……因此,我需要总团长的许可,还有大量的捺印。」
2. 前往终结的天空
妮戈兰说过:你们四个老是腻在一起呢。
威廉也说过:哟,四个小不点,你们总是这么有活力耶。
而这四人——缇亚忒、菈琪旭、可蓉以及潘丽宝也没有否定这一点。她们无论何时都在一起,无论何时都很有活力。
但与此同时,她们也很清楚。这样的日子并不会一直持续下去。终结随时会到来。
因为在遥远的过去,她们本来有五个人。
因为突然失去挚友的滋味,她们已经体会过了。
第五个少女,其实应该是第一个人。她是很稳重的孩子,几乎不怎么主动讲话,但只要是朋友说的话,不管多少她都会认真地倾听。哭的时候很收敛,生气的时候很可爱,微笑的时候很温婉。她们非常喜欢她,她应该也非常喜欢她们,而她的名字是瓦蕾希。
「——呼。」
黎明的光线从外头照射进来。
潘丽宝·诺可·卡黛娜醒来了。
不知道这算不算作了一个很怀念的梦。
她梦到当时的五人一起玩耍,但毕竟是基于幼年的记忆,每一张脸都很模糊,宛如隔着毛玻璃看到的情景。
她当然不是忘了瓦蕾希。不过,她也不会那么频繁地想起她。说到底,相较于当时,妖精仓库的居民已经换了不少新面孔——逝去的不是只有瓦蕾希一人。没什么理由特别怀念她。
「唔……」
她揉了揉眼睛,意识还没清醒。
迷迷糊糊地起身后,她从双层床的上铺跳下来。回头一看,发现可蓉豪气地把毛毯踢到一边,正一脸幸福地呼呼大睡着。
一股恶作剧的念头油然而生。
她靠近可蓉,在极近距离下窥看那张睡脸。
可蓉的肌肤粉粉嫩嫩的,看起来就像是送进烤箱前的生面团。潘丽宝忍住想要揉捏一番的冲动,只用食指戳了戳她的脸颊,结果她从口中漏出「唔嘎」的神秘叫声。
潘丽宝觉得她的睫毛很长。由于从来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仔细端详过她,所以感觉有一点新鲜。潘丽宝用指尖轻轻一弹,她的眼皮便小小地颤动一下。
——她们原本有五个人。
十年前,瓦蕾希死掉了。
前阵子,菈琪旭死掉了。
在远方陷入麻烦的缇亚忒,至今还没有回来。
然后……眼下在这里的,只剩她自己和可蓉两人。
「下一个会是谁呢?」
她闭上眼睛,想象假想中的未来。那是失去可蓉,终究剩下一人的未来的自己。
这是距今已经很遥远的事情,不过潘丽宝本来是个内心空荡荡的人。在受到其他四人感化为止,她都不曾有过像样的欲求。和大家在一起后,她才学习如何笑,并成功实践。
那么,回归孤独的自己,又会失去一切吗?还是说,回忆中的她们会支撑着她继续展露笑颜呢?即使思索也得不出结论,而想当然的,她也不愿实际确认这件事。
那头〈第十一兽〉的核心位置已经确定了。
牺牲掉她们其中一人,或许就可以让那个核心发生变质。而这等同于能够将〈第十一兽〉整体破坏殆尽。
「…………」
这是艾瑟雅瞒着不提的事情,所以她也许不该探究这一点。但是,她还是会忍不住去思考。
自己和可蓉其中一个消失,只有其中一个留下来。这么做,就能让非常多的事物得救,达成非常多的目的。
敲门声响起。
她站起来,仿佛拖着沉重的身体似的打开房门。
「你们已经醒啦?」
某某蛇族四等武官……她不记得名字……正「咻咻」地用交杂空气音的嗓音询问着。
「哦……嗯,我的话如你所见,可蓉的话,我去叫醒她。」
「我看你好像还没睡醒耶。」
「对啊,我没有醒得很舒爽。不过……懒懒地迎接早晨倒也满不错的。」
说完,她得意一笑——她想自己应该有确实露出笑容。
「真是悠哉啊。你记得今天待会要做什么吧?」
「嗯,当然记得。」
「那真是万幸。从那部分开始说明我可吃不消啊。」
蛇族的嗓音没有抑扬顿挫,不太能听出情绪。不过,反正对方也是相同的情况,没必要放在心上。
「虽然不是没时间,但还要做准备吧。你们赶快整装完毕去作战室,毕竟今天的调查关乎我们今后的命运。」
「我醒来了哟~!」
随着简单明了的蹦跳声,她听到背后的可蓉从床上一跃而起。
回头一看,就见到可蓉朝天花板笔直地举起拳头。
「全新的早晨!我的全新开始!喝啊!嘿!」
她今天也吵吵闹闹地醒来了。
「……你们两个真是了不得啊。」
蛇族淡淡地低声说道。
尽管看不出他的表情,但还是能理解他大概感到很傻眼。
「很多人这么说过。」
「但可能只是神经比较大条而已。」
「这个也有很多人说过。」
蛇族不再说下去,耸了耸肩,把门关上了。
「嘿呀~!准备上工喽~!」
可蓉一边不断挥动双臂,一边大喊着。
「喝~!喝~!」
实在太扰邻了。但反正今天是最后了,应该不会有邻居事到如今才因为这件事来抗议吧——潘丽宝这么想着,视线移到墙上月历。
今天的日期被大大地圈了起来。
圆圈的旁边用小字写着几行备注。
今天本来是大型作战的预计实行日。在几个月前,她们来到这里的那一天,就已经如此暂定了。从那之后时光流逝,状况也多有变动,作战的整体内容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们该在作战中克尽的职责也产生相当大的不同。
精灵Ty·于三十九号悬浮岛的战斗中开门,废弃(预定)
精灵Co·于三十九号悬浮岛的战斗中开门,废弃(预定)
精灵Pa·于三十九号悬浮岛的战斗中开门,废弃(预定)
——大概是因为她们的存在本来就是机密,在护翼军内部也没有共享这项情报的缘故吧。各种文件在提到黄金妖精时,会因为部门的不同而有很大的出入。没记错的话,像精灵这样的称呼,以及省略部分个体名称作为附注的记述方式,是储备管理部门的做法。而想当然的,所谓的开门,就是打开妖精乡之门的意思。
今天本来是有此计划的日子。
今天本来是迎接这种终结的日子。
「唔……唔唔……唔!」
稍稍用力伸一个懒腰,潘丽宝略为缓解全身肌肉后——
「喝!」
仿佛要逼自己振作一般,她用力拍了一下脸颊。
「哦哦,你很有干劲嘛!」
可蓉将窗户完全打开,脸上还带着无所畏惧的笑容。
「毕竟,大家似乎期待着今天的我们能发挥出超越平时的神威啊。」
「嗯!」
可蓉活力充沛地点点头……
她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视线落在旁边的小床上。
莉艾儿在睡觉。
她们两人互相点头。
然后,事到如今才在小心避免制造声响,放轻动作整理行装。
「那么——我们走了。」
她们对呼呼甜睡的莉艾儿留下这句话,便离开了房间。
莉艾儿在睡觉。
因此,她没有问她们何时回来,她们也没必要回答了。
†
咒燃炉剧烈地颠簸着。
准巨鲸级运输飞空艇「鹰爪豆」。
这是目前三十八号悬浮岛护翼军所拥有的飞空艇中,号称拥有最大承载量的一艘。并且,现在上面装配着规模不输给任何大型战略艇的大量舰炮,具备最大级的攻击力。
这艘飞空艇本来不是设计来战斗,是强行改造而成的。地板和墙壁的建材是歪的,连左右都没有保持平衡,对控制翼的负担没有彻底分散开来,甚至还有几个仪器失去作用。续航距离和机体寿命,另外再加上机组人员的搭乘感觉,全都牺牲到无药可救的地步。
「……我要晕船了。」
虽然想去呼吸外面的空气,但甲板上塞满了莫名其妙的管子、金属筒以及「危险勿触」的标签。只能去找通风稍微好一点的地方,无力地瘫在那里。
第二层左货物区一角的资材搬运通道侧边,潘丽宝坐在大小正适合的木箱上,用空洞的嗓音喃喃说着。
可蓉也在同一艘飞空艇上,但她应该正在甲板上享受吹风的乐趣。她能精力充沛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实在令人羡慕。
「反正马上就要到了,再忍一下吧。要不要喝药汤?」
蛇尾族四等武官——她依然不记得名字,但感觉他似乎和费奥多尔很要好——这么跟她说道。
「是我们的胃承受得住的药汤吗?」
「应该没问题吧?可蓉刚才还喝得津津有味呢。」
闻言,潘丽宝觉得有道理,便接过木杯,将里面的浓稠液体喝下去。一点也不好喝,而且留在喉咙的余味很恶心,害她有一种本末倒置的感觉,但胸口的反胃感倒是平复了一些……的样子。
「谢谢,我应该好多了。」
「不用客气……总觉得有点新鲜呢。」
蛇尾族的尾巴尖端看似心情很好地轻快摇动着。
「嗯?你指什么?」
「因为潘丽宝你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嘛。这是我头一次跟你说话还得到回应喔。」
「是这样……吗?」
说到底,她连跟眼前这号人物说过话的记忆都没有。
「尤其是最近杰斯曼四等武官的……不幸事件啊,还有英雄风波之类的,更难跟你搭话了。以前倒是很常和菈琪旭说到话呢。」
菈琪旭在那桩〈第十一兽〉于莱耶尔市区获得解放的事件中失去意识后,被当作就这样醒不过来而断气了。
「那时候,杰斯曼四等武官说他是尝试使用了碰巧运来的新兵器,但照这样看来……应该就是苹果和菈琪旭其中一个吧?」
「是的话你会怎样?寄予同情吗?」
「这么嘛,你是怎么想的?」
她觉得他不该用问题回答问题,但还是答道:
「当事人在自己选择的战场上,按照自身期望消耗了自己的性命。这是遂其所愿了吧。」
「是……吗?嗯,那我也这么想吧。」
这是怎样?她心想。
「我好歹是个服役时间算长的护翼军人,经常必须在跟自己志向不合的地方赌上性命,也看过非常多必须为此牺牲的孩子。我只是希望这样的孩子能少一个是一个,如此而已。」
「哦……」
原来如此。这番话让她恍然大悟。
「谢谢你喜欢那两个人。」
「不客气。可以的话,我希望下次能以其他形式再听一次这句答谢。」
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跟这头〈第十一兽〉的战役终于要结束了。而且,如果能照这情势走下去,你和可蓉都保得住吧?这样的话,感觉就可以确实地笑着恭喜你们了。」
「哦……」
这番话再次让她恍然大悟。
——一阵像是同时吹响好几个尖锐哨子的异响。
这是警报。
可能是因为飞空艇本身塞满了不同于原先设想的货物,声音传不太进来。尽管听起来多少有些吃力,但还是听出了其中的意思。
那声音的意思是「即将进入与敌方战力的攻防状态,全员备战」。
「……啊?」
她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飞空艇目前正飞在三十九号悬浮岛的上空。眼下当然是一整片的〈第十一兽〉,但这次的攻击目标只有它的核心区域,而且要再过一小段路才会抵达。距离作战开始以及交战时间应该还有一点空档才对。
再者,这个警报所传达的意思是「进入攻防状态」,也就是预测敌人将会攻击这艘飞空艇。但照理说,当前的敌人〈第十一兽〉没办法主动攻击未接触的对象——一阵冲击。
「鹰爪豆」的巨大船体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怎……」
可能是没有堆得很稳的货物倒塌了,附近的仓库传来惊天巨响;也许是哪里的回路烧起来了,通道的灯光大肆闪烁着。
急迫的嗓音透过传声管通知情况。敌方飞空艇开始进行炮击,击中飞空艇底部。目前来不及展开回避行动,下一发恐怕也会直接命中。
敌方飞空艇。
也就是说,事情是这样的。不知道哪里来的飞空艇,向这艘为了对付〈第十一兽〉而飞在天上的飞空艇发动了攻击。
3. 谁都不会理解怪物
呸拉呸噜噜邦巴噗。
喃喃念完这些后,他才开始思考这是什么语句。这一串字音的堆砌实在不像有深刻的含义,只有念法不知怎地一直回荡在耳边。花了几秒后,他便想起来是小时候看的绘本中的妖怪口头禅。
他记不清那是什么样的故事——似乎是在一个形形色色人们过着平凡日子的地方,有只妖怪在没有脉络可循,也没有必然性的情况下出现,把一切吃得乱七八糟之后扬长而去的内容。
或许这个故事其实带有一点深度,牺牲者和怪物各自的情况可能都有描绘出来,但毕竟那时候还小,看不懂那样的内容,而看不懂的内容也不会留在记忆里。留下来的,只有念起来顺口但毫无意义的字音堆砌。
呸拉呸噜噜邦巴噗。
——不符季节的异样冷风吹拂而过。这具身体已经变得过于健壮,些微的气温变化根本无须放在眼里。但是,深植在体内的习惯,让包覆在灰色长袍下的巨大身躯微微震颤了起来。
细微的声响乘着风钻入耳中。那是某种东西互相碰撞的声响,以及群众的叫骂声。
「——代号B。」
有人叫了他的名字。
这当然不是本名。不过,那种事情如今也没多大意义了。父母取的名字早就忘了,给予他这个名字的人们也都死光了。重点只在于,那个读音指的是此刻身在这里的自己。
「干么?」
他头也不回地问道。
「接到通知了。各班已顺利完成配置。趁着在预定时间所引发的骚乱,所有强袭班会同时侵入占地,开始移动。」
「好。」
他微微颔首。
「引发骚乱的那些人……并不是我们『希望〈艾尔毕斯〉的继承者』的同志吧。只是对护翼军有怨言的真正市民和旅人组成的集团罢了。虽然希望他们的佯攻能够尽量拖久一点,但会不会三两下就被压制住了啊?」
「应该不用担心。他们大多数是无辜市民,还有年轻女性参与其中。以守护者自居的护翼军没办法采取粗暴的镇压手段。」
「……这样啊。」
想来也确实是如此,很合理。护翼军守护悬浮大陆群的理念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追根究底,那就是一群摆出那种架子被拱起来的无聊家伙罢了。人民公认的正义化身就是护翼军的命脉,既然如此,他们便不会去做招来恶评的行为。他无庸置疑地如此认为。
代号B不觉得这是错的。
连想都没想过。
从决定憎恨护翼军的那一刻起,他就放弃理解护翼军了。他把可以尽情鄙视的形象加诸在护翼军身上,拒绝接受除此之外的情报。因此,他已经无法判断他们这些人做的分析是否正确了。
「那么,我也差不多该出发了。」
慢吞吞地——代号B挪动身体。
他现在的体型大到连巨鬼族〈Titanic〉都没几个比得过他。从近处看起来就好似一座山动了。他一开始觉得从高处俯瞰各种事物的视野相当爽快,但很快地,这种感觉就变成了刺骨的孤寂。过去那个从低处看世界的他,如今已不复存在了。
「愿碑文的保佑与你同在。」
「嗯,你们也是。」
代号B静静地晃动巨大的身躯,开始移动。先是笨重地踏出一步、二步,接着突然加速到最高速度冲刺起来。
灰色长袍的下摆微微飘摇,犹如整个人在冷风中游动一般。
潜伏于黑暗的训练深深烙印在这具身体中,即使体型从根本上发生变化,在行动时依然不会发出声响。他一旦放松就会立刻消除气息,试图融入黑暗之中。
简直有如真正的鬼怪一般。
仿佛沦落为那种在没有脉络可循,也没有必然性的情况下,只是从黑暗中冲出来,将一切都吞食得乱七八糟的蛮横存在。
从前有个地下社会组织。
他们将因为艾尔毕斯事变而失去依靠的孩子集中起来长期灌药,把孩子们当作不法勾当的弃子来使用。
这个组织本身在数年前瓦解了,孩子们恢复自由,但也只有自由而已,他们本来就无家可归。而且事到如今,他们的身体也无法回归和平的日常生活了。
这些孩子串通一气,将组织的相关人员一个接一个地杀死。他们说服自己拥有复仇的权利,然后付诸实行。因为除了复仇以外,他们没有其他能做、想做的事情了。
而他们在完成复仇之后,便成了一具空壳。
呸拉呸噜噜邦巴噗。
奔跑的同时——他又喃喃念出这句话。
他已经不记得小时候的事,就连父母的长相也遗落在记忆的彼端。一边被强灌烈药,一边进行训练的日子,将过去的记忆洗刷得一干二净。
因此,这句话——他确实读过那本绘本的记忆,是十足宝贵的过往片段。
「我——」
所谓的身材高大,通常会被视为增长了相应的年纪。比起未成熟的孩子,成熟的大人更应该拥有发育完全的体格,这一点几乎适用于所有种族,即使是在没有体格发育完全此一概念的部分爬虫族中,也有人会随着年岁增加而无限成长。巨鬼族多为长命种,反之小鬼族〈Kobold〉则几乎都是短命种,这种倾向也助长了这方面的印象。
不过,代号B是透过药物强行让体格突变,所以当然不适用这个法则。这名少年从出生到现在才经过十三年,累积的人生经验——故且不论详细内容——也只跟人生的长度相符而已。
「——放心,我们会成功的,一切都很顺利。」
他反复喃喃自语着,仿佛在说服自己。
并且,将自己说的这句话视为依靠。
†
有人丢出石头。
有人扯嗓尖叫。
有人用火药枪射击。
有人发出怒吼。
有人大喊:干掉他们!
这一连串骚乱恐怕都按照某人的剧本发展,点燃了冲突的导火线。
暴动开始了。
这座位于三十八号悬浮岛的护翼军基地,是几年前为了击坠近空的〈第十一兽〉所设立的据点。既然要向未知的强敌发起挑战,那就几乎没有余力分给目的以外的设备。因此这里的防御相当薄弱,以军事设施而言是不及格的。不仅正门是木制,把军用地围起来的只有拿点小工具就能突破的铁丝网,就连保护上述两者的站岗士兵数量也压在最低限度。
自从发生妖精风波,正门前出现人潮聚集之后,便为防万一而加强了警备。不过,那依然是最低限度的人力。
铁丝网被扯破。
木门被撞倒。
每一名警备士兵都被好几个壮汉压制在地上。
阻力消失后,接下来就很快了。聚拢而至的人们化为超过百人的暴徒,争先恐后地涌进护翼军基地内部——
「嗯,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呢。」
一等武官的这句牢骚,精准无比地描述出现状。
参与这场暴动的大多是市民和旅人,也包含年轻雌性。当中不少人都持有火药枪或发条枪,要以稳妥的手段来制伏不是件易事。最起码对一般都市的市警和自警团而言,这是很难处理的骚乱。
不过——对护翼军而言就没有多难了。
护翼军不是守护人民的军事组织。他们的功用仅在于守护悬浮大陆群本身,使其永续长存。在这里,无论思想、正义还是伦理,一律视为「受到个人所属的社会及文化影响的事物」而遭到排斥。
涅绮·毕奇二等武官相当有本事,迅速地镇压了暴动,也让不少市民受伤。
「几乎就在发生暴动的同时,数个武装集团侵入了军事要地。目前确认到的集团有五个。现在正在准备迎击,预估可以在造成损失前各个击破。」
那位涅绮·毕奇二等武官一脸无趣地淡淡报告着。
「那些家伙有朝着特定目标前进吗?」
「按现在掌握到的路线来判断,他们虽然在迂回前进,但目标似乎都是五号前后的武器库。」
「哦,也就是说,对方持有这里的正确地图是吗?」
「恐怕是如此。」
这里是军事设施,内部的地理资讯是机密的一部分。连给观光客看的招牌都没有。今天首次踏入这里的外人,照理说不可能毫不犹豫地向目的地前进。
对于这次的一连串英雄风波,护翼军并未团结一致。目前已经发现了几名私通外部组织的内鬼,他们泄漏的情报应该就是传到了这群家伙手中。
「到这一步都处理得不错,目标也很明确。但门外汉终究是门外汉。」
「我与你看法相同。」
「不过……」
总觉得不太对劲。
一等武官打开窗户,开始思索。
战况应该很单纯。因为他们落于被动,而且对方准备得很充分,所以被迫陷入相当程度的苦战。然而,只要接纳会有一定程度苦战的事实,就不会有更进一步的难题,这种程度按照理论冷静处理就能顺利解决。理应是如此。
「总团长?」
「不,没什么。」
说到底,当前要尽全力对付理论行不通的强敌,应该赶紧收拾掉这些麻烦的搅局者,将战力放在正题上才对。他下此适切的判断,打算切换思绪。
没办法像费奥多尔那家伙还在的时候一样啦。他如此想道。
他忆起那个精于谋略的前属下,不禁泛起苦笑。不对,即使没有发生那起事件,费奥多尔大概也会趁此机会再次造反,跟那个武装集团联合起来吧;还是说,他会一边发着「要是护翼军败给这群废物我会很伤脑筋啊」这样的牢骚,一边加入压制行动呢?
就连在这种无聊的想象中,他也不会任人摆布,真的是个令人头疼的家伙。一等武官就在本人不在场的情况下小声抱怨着。
有人敲了门。
那是带着迟疑的怯懦敲门声。
由于差不多是情况开始起变化的时候,所以他认为应该是来报告的。
「进来。」
门打开后,一张略显疲倦的脸孔探了进来。
那是一名穿着便服的鹰翼族〈Falcon〉青年。
「那个,久疏问候了,嗯。」
「……啊?」
一等武官瞪大双眼。
「纳克斯上等兵?你这家伙之前跑哪儿去了!」
「呃,请等一下,涅绮·毕奇二等武官。我应该有留下申请停职的文件喔。」
「丢在个人房间的桌上不算是提交!你这种长期擅自离队的行为,已经被视为临阵脱逃了!」
「这个嘛,我早就猜到会变成这样,所以原本没打算要回来的,但情况变得有点曲折离奇。」
纳克斯——纳克斯·赛尔卓上等兵一边搔着脸颊,一边移开了视线。
「好像没有闲聊的余裕,要追问详情就留待下次吧。我这边有个人请你一定要见一面,可以占用一点时间吗?」
「你来这里的路上都看到了什么?我们像是有空的样子吗?」
「我当然看到很多状况啦。正因如此,我才——」
「费奥多尔那家伙怎么样?」
「——什么?」
「你在擅自离队前都跟着他吧,一直到科里拿第尔契市为止。不是为了帮助他或阻止他,而是要见证他做的事情。这么做有收获吗?」
「这……」
纳克斯犹豫了一瞬。
「他做了要做的事情,看起来很满足,但同时也很不满,因为距离他想做的事情还差得太远。是说奇怪,大叔你怎么连这种事都知道啊?」
「因为我是大叔啊。算了,我就当作你讲的是好消息吧。比起只怀抱着对自身无力的悲叹而死去,这样是幸福了一点,真是太好了……然后呢?」
「咦?」
「就是你刚才提的事情啊。不是要我见你带来的人吗?」
「啊,对,没错,呃——」
纳克斯连忙想要回头,却遭到猛然打开的门毫不留情的袭击。木制厚门的门板直接击中鹰翼族削瘦的肩膀和头部侧面,就这样把他打飞出去,连惨叫都来不及。
「打扰了。因为你们好像会讲很久,我就不请自入了。」
一名女子……
从敞开的门走了进来。
「你就是总团长吧。有一件事希望能尽快让你那对小耳朵听一下。」
无征种,白发,至于年龄——大概二十五岁左右,或者再大一点。
憔悴是她给人的第一印象。
她的头发散乱,眼睛下方有黑眼圈,脸色苍白,浑身散发着疲惫与焦虑。
对当事人总团长而言,这是一张陌生的脸孔。
「……你是哪位?」
「呃,我当然会作自我介绍,但请先让我说明来意。现在掌握到的所有以五号左右为目标的部队都是佯攻。请你们火速派出目前最大战力,前往这座基地的零号机密仓库。」
「啊……?」
「别开玩笑了!」
涅绮·毕奇二等武官粗暴地吼道。
「你突然跑来这里胡说什么啊!零号早已因为非常时期而处在最高级别的警备之下了!如果有足以攻破那里的战斗力在移动,我们不可能没有察觉——」
「是呀。」女子点点头。「你们没有察觉到,正代表敌人的实力的确不容小觑。」
「——你这是……」
「没有时间详谈了,而且我本来就不敢说自己彻底掌握住了这次的情况。我能说的还有一件事,请尽快结束基地内的战斗,并派脚程快的部队前往港湾区块。那群自称『艾尔毕斯的继承者』的家伙已经展开破坏行动了。」
「怎会……」
涅绮·毕奇毛皮下的脸色一变。
港湾区块是用于飞空艇起降的重要设施。不使用那里的话,几乎所有中型以上的飞空艇都不能正常进出悬浮岛。由于那里可以说是都市和悬浮岛的命脉,因此在构造上,即便发生一点意外或事端,也不会轻易停止运作。
但是,莱耶尔市的港湾区块以负面意义而言较为特别。那里因为数个月前发生的事件而丧失了几区,再加上人口锐减导致维修技师不足等原因,完全无法保证其备援能力。
用来当破坏行动的矛头,可以说再适合不过了。
(原来如此啊——)
总团长慢慢理解了她的这席话,在内心微微点头。
「涅绮·毕奇二等武官。」他唤了一声。「我们把她说的一切照单全收,能立刻让部队出击吗?」
「咦……好……好的。但在实际出动前,需要重新确认一次状况就是了。」
「不用。号称最纯熟的秘密部队正在接近零号仓库,同时港湾那边还在进行足以让三十八号悬浮岛完全孤立的行动。以此为前提让全员出击。」
「这……」
涅绮·毕奇瞄了一眼那名女子确认后,继续说道:
「虽然很乱来,我也有异议,但既然是总团长的指令,那就没问题。」
「好,那就立即着手执行吧。你可以带走那个上等兵,让他负责联络的工作,尽量使唤不用客气。」
「了解,我会尽情使唤他的。」
复述这句话后,涅绮·毕奇随即猛地抓住趴倒在地的鹰翼族肩膀。他哀号一声:「原来是在讲我啊!」但在场所有人置若罔闻。她敬了一礼,便拽着鹰翼族快步离开房间。
于是,房内只剩下总团长与无征种女子。
「那么,虽然想请你重新作一下自我介绍,但我可以先问一个问题吗,小姐?」
他没等她回答。
「这次的事件,你应该不是幕后黑手吧?」
「不是。我反倒在事发之前就想阻止了,但没有成功。不管怎么引导状况,跟他们计算得失,他们却单凭小孩子闹脾气一般的理由突然展开行动,我实在无力阻止。」
「这样啊。尽管我不晓得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过,现在的你是不希望我们在这里败阵下来的。」
「……是呀。虽然我也不乐见你们顺利获胜,但总比输掉,害得三十八号岛坠落要好得多。」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所以在某个弟弟的搅局之下,导致你再躲在幕后就没办法继续掌控局势。提线傀儡的线一旦缠在一起,傀儡师当然便无法发挥所长。」
女子沉默下来。
「不过也罢。虽然目前手忙脚乱的,连一杯茶都无法招待,但还是很欢迎你喔。欢迎来到舞台上,欧黛·冈达卡。」
只见女子——
微微垂下筋疲力尽的双眼。
「到头来还是没让我有机会自我介绍嘛。」
她看似不太甘心地如此嘀咕着。
†
情况的发展似乎不如预期——
代号B不悦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光凭远处传来的声响就能知道大致的情况。一听就知道了。那些理应正在顺利进攻的同伴接连遭到还击。
几支部队陷入交战状态本来就在作战计划之中。被发现的部队会立即变更作战方式,成为尽可能大肆吸引敌人的弃子,直到剩余的部队抵达目的地。只要任一部队抵达目的地——护翼军的武器库,这一战就是他们获胜。
然而,实际上又是如何?即便响起开打的声音,却几乎听不到后续。一旦行踪暴露并进入交战状态,就会立刻遭到制伏。
——作战计划照理说很完美。
代号B狠狠咬紧牙关,仿佛想咬碎似的。
——护翼军拥有足以制伏完美作战计划的压倒性战力。
简直蛮横无理。少年的思绪用这一句话概括了现状。不计敌我战力差距的作战计划本来就会出现漏洞,但他的思绪没有连结到这一点。
——护翼军明明拥有如此力量,那一天却没有来守护我们。
一如往常地,他只得出了这个结论。
枪声响起。
沉重的冲击深深刺进了腿部。他险些倒下,但这种疼痛和冲击还没有到无法忍受的地步,于是他继续奔跑。
接着,响起了三次枪声。
一发没打中,一发擦过膝盖附近,一发直接命中了小腿骨。他承受不住,整个人失去平衡往前扑去。他用另一脚跳起来,在空中旋转一圈,重新站稳身子,而喷出的血呈弧形飞散开来。
眼前出现一名士兵。
对方穿着看似很紧绷的军服,是身形魁梧——但比起现在的代号B还要小个两圈以上——的狼征族。他手中架着一把微微冒烟的火药枪。
「不准动。」
那名士兵沉声宣告。
「想必你已做足觉悟,不会因为疼痛而止步。要是敢动我就击碎你的四肢。」
听到这声冷静的警告,少年心中浮现出类似嘲弄的念头。是的,这名士兵不仅枪法优秀,判断也很准确,知道符合常识的暴徒在犯下符合常识的暴行之际,该如何进行镇压,并且也付诸实行了。但是——
「你尽管……试试看啊!」
他用刚才被火药枪击中的左脚一跃而起。
士兵的眼神有一瞬间产生动摇。也许是意识到枪的威力不足以击碎他的骨骼,便扔掉了火药枪,然后重心缓缓下沉,摆出拳头上下重叠的姿势。
这又怎样?
完美的速度,压倒性的臂力,甚至还涂了具有即效性的皮肤毒药。代号B抱着对方绝对接不了招的坚信,打出了必杀之拳。
瞬间,士兵那像是圆木的手臂如蛇般疾行而出。
缠绕住他的拳头。
错开了方向。
本应打向敌人的突进力被改往下方。完美的速度与压倒性的臂力直接让代号B全身重撞地面。
(怎——)
肺部的空气被挤出。怀中装药的玻璃管碎了好几根。
这一次,痛苦与冲击真的让少年停下了动作。
刚才那招是武术吗?连同视野都在天旋地转的思绪中,代号B思索着。体格优秀,生来就是十足强者的兽人,居然连那种东西都学起来了吗?
「——真是了不起的力量啊。但是,那种力量并不是自行锻炼得来的。」
他听到士兵喃喃自语般的声音。
「若是经由反复锻炼得来的力量,是不会运用得如此草率的。即使是那种沉迷力量的家伙,也会对自己拥有的力量给予高度评价。不过,看来你连沉迷自身力量都做不到啊。」
「闭嘴。」
——不要试图理解我。
他强行动起麻木的手指,在长袍内侧摸索着。尽管有好几根玻璃管破掉了,但还有完好无损的。他将那几根一起抽出,把里面的液体灌入口中——但因为太急躁的缘故,他干脆把玻璃管整根咬碎,吞进喉咙里。
是啊,没错,我从来没有锻炼过!我明明不稀罕这种力量,却被强加在身上!我明明不想改变,身体却还是被改造了!这一切简直蛮横无理!蛮横无理!蛮横无理!所以我也有权利把同样的蛮横散布到全世界!
所以——
「你做了什么……」
少年全身上下宛如沸腾一般,由内而外地汹涌起伏着。
几个部位的肌肉肥大化,从内侧撑破了皮肤,并散发出刺激性的腐臭。对于狼的鼻子来说似乎格外不舒服,只见士兵的表情微微扭曲。
就在此时,代号B的拳头这次终于灌在了他身上。
那种速度与威力,别说反击或防御,根本连认知和反应都做不到。
兽人的体格、臂力、武术技巧。没错,确实了不起,都是很棒的东西。但那些东西全都是垃圾,什么也无法守护,什么也无法阻挡,只是一堆毫无价值的垃圾。因为你们当时没有去守护任何事物,不是吗?
——护翼军,少阻挠我!
代号B咆哮着。
一边咆哮,一边挥动拳头。
皮肤,甚或肌肉都因为承受不住这股力量而裂开。
指骨露了出来。
即使如此他也没有停下,持续殴打眼前的敌人。
当发现敌人已经不会动之后,他才终于停了下来。
他犹如亡灵一般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拖着胳膊似的走了起来。他有必须去的地方,以及必须做的事情。
许多气息正在逼近,感觉上并不是偶然察觉到骚动的士兵。看来他们作战计划的真正目标已经被看穿了。而刚才倒地的这名士兵巧妙地争取到了时间。
——算了,无所谓。
带着交杂急躁与喜悦的兴奋,少年开始迈步前进。
——反正谁也阻挡不了我。
好几道枪声响起。
暴雨般的铅弹落在灰色长袍上,但没有用。那是只有一般火力的量产型火药枪。事到如今,这种程度的寻常暴力不可能阻挡得了他的脚步。
他的嘴角仿佛裂开似的扭起一抹笑意。
不必耍花招,直接从正面击溃敌人吧。
我做得到。我有那种权利。
——呸拉呸噜噜邦巴噗。
他不自觉地低声这么念着,然后思考了一下这是什么语句。
想不起来。
既然想不起来,就代表这是不太重要的无聊小事。比起这个,他现在有优先要做的事情。
少年抛开琐碎的杂念,高高地跃身而起。
4. 称不上命运坎坷的舞台
敌我的水平距离约莫是二百卯哩有余。
高度大致相同,但敌方略为靠上。
稍微超出了标准艇载炮的有效射程。不能期待从这边发射炮弹会是有效的攻击,但也不能无视对手的炮击。真是讨厌的距离。
这里是战场。
在这种紧迫的情况下,操舵室里却充满另一种意义上的紧张感。那艘飞空艇是什么来头?
作为大前提,他们所搭乘的「鹰爪豆」是护翼军眼下能够派往三十九号悬浮岛的飞空艇之中,唯一具有战斗能力的一艘,不可能会有相同规模的飞空艇前来支援。
出于作战性质,这附近没有布下抑制阵之类的东西,也没有设置禁止进入的栅栏,但三十九号悬浮岛的近空当然一律被指定为严密隔离区。不对,说到底根本不会有特地接近这种险地的民间飞空艇。
那艘飞空艇在彻底颠覆这些前提的情况下现身,甚至还向我方发起攻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确认损害状况!」
可以听到艇长叫喊似的下达指令。采取行动前要先确认状况,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按理论来说也是如此。但就现况来看,应该没办法实际等到这方面的情报全部确认完毕。尽管「鹰爪豆」已经改造成能够发射炮击,但终究还是运输艇,预想中的战斗也不是与对手互射大炮,真要说的话,是属于使用岩石弹来进行挖掘的类型。因应战斗速度的传声管线路并不完善,机组人员也没有受过相关训练。
真糟糕。
让她有如此感受的,并不是口中含着的发酵果实茶的味道。不对,虽然它也的确难喝到令人作呕,但跟目前的情况相比就没那么糟了。
「用炮击示威能把对方赶走吗?」
艾瑟雅转过头,向旁边副艇长问道。龟族副艇长静静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缓缓摇头。
「我们没有多余的岩石弹可以浪费,距离也不足以让对方感受到炮击的威慑力。对方既然敢来这里,也不会因为这点恫吓就退缩。我是依据以上这三点来判断的。」
「这话说得也没错……」
说到底,如果演变成单纯的炮击战,对方占有压倒性的优势,可以说正中下怀。而他们唯有在「鹰爪豆」保有对抗〈兽〉的攻击性能下突破现场,才算胜利。
如此一来,该做的事只有一件。
(只能击坠它了——吗——)
思绪至此的瞬间,灼热的记忆在艾瑟雅心中复苏了。炙烤身体的热度、占满整片视野的跃动红光、惨叫声、求助声以及盖过这些声音的火势。最重要的是,挚友充满愤怒与憎恶的神情——还有大概也是同样神情的自己。
她认为这不过是迷惘罢了。
这段记忆属于过去的妖精兵纳莎妮亚·维尔·帕捷姆。此刻身在这里的艾瑟雅·麦杰·瓦尔卡里斯没有待在那种场合的经验,也不用理会因为这些记忆而涌上来的情感。必须当作一场恶梦舍弃掉才行。
快点想通吧。
就像至今为止自己一直做的那样。
就像从今以后也会这么做的那样。
「——怎么了!」
可蓉踹开倾斜的气密门冲了进来。
「声音好大!摇得好厉害!有敌人吗?是那个吗?就是那个吧!」
她喋喋不休地说出自己对情况的粗略理解。由于大致上没错,因此谁也没有补充说明。
而就在刚才,艾瑟雅想到了一条新的途径。
「潘丽宝呢?」
「不晓得,但应该马上就会过来了!」
意思是可蓉刚好一个人在附近,就这样赶了过来吗?
「这样的话——不,可蓉你一人就够了。」
「嗯?」
在回想中,那个满是火焰的记忆里。
向爱洛瓦·亚菲·穆尔斯姆奥雷亚与纳莎妮亚·维尔·帕捷姆两名妖精兵下达「击坠那艘飞空艇」此一命令的人,是护翼军的二等武官。而令人无语的是,她如今也站在跟当时的他拥有同等权限的立场上。
「让那艘飞空艇……」
事到如今,她还在思考用字遣词。
「失去攻击能力,做得到吗?」
「嗯?嗯……嗯……」
可蓉凝眸看着防风窗另一边的蓝天。
「那上面有冲角。情况危急时,那艘飞空艇还可以透过突进撞击来战斗。光破坏大炮没办法夺走它的战力。」
说得没错。
「只要破坏旋翼或咒燃炉可以让它失去飞行能力。但要是在这里紧急迫降,它就会变成〈第十一兽〉的饵食。」
说得没错。
黄金妖精是兵器。不只是文件上被如此对待,更是这种情况下的战力。
这种心境真奇怪。
她们既不忌讳夺人性命,也不会因为生命遭到剥夺而感到悲伤。面对死亡、见证死亡、超越死亡,才有如今的她们。这是护翼军的大前提,也是黄金妖精这支种族的特性。
因此,这种苦闷的感觉并非来自所谓的人道主义,而是从其他地方产生的。那恐怕单纯是不想再夺人性命,不想成为掠夺者的个人傲慢。
「虽然想盘问的事情很多,也想尽可能活捉回来,但毕竟现在不是做这种事情的时候。」
艾瑟雅顿了顿。
「能把他们尽数杀光吗?」
「唔嗯。」
可蓉想了一下之后,相当干脆地点头答道:「我明白了。」
唉——艾瑟雅好不容易才抑制住想要趴下哭泣的心情。
黄金妖精不懂生命的价值,不忌讳自身死亡,同样也不认为他人的生命有特殊价值。她刚才对这样的对象下达了杀戮的命令。她认为自己最起码不能逃避,要正视并接纳自己的行为。
这时候。
「唔~」
可蓉不知为何环视了操舵室一圈。
「我可以带走这个吗?」
她一把抱起掌舵的小个子四等技官。对方「呀咿!」地发出莫名可爱的尖叫声。
「……咦?」
「不管破坏哪里都阻止不了那艘飞空艇。既然如此,我就哪里都不破坏。」
「啊?」
「我要压制操舵室,把那艘飞空艇开到大炮打不过来的地方。但我一个人开不了飞空艇,所以要带个会开的人去。」
她就这样注视着窗外,滔滔不绝地说道。
「……这个主意怎么样?」
「可蓉,你……」
这个方法大概比进行破坏还要困难,而且风险也更高。
若要压制操舵室,就要入侵飞空艇展开白刃战,亦即舍弃使用幻翼飞行的优势,让自己暴露在火药枪等武器的威胁之中。当然也会有失败的可能性。
「那……那个,关于我的安全……」
四等技官战战兢兢地举起手。
「我会尽可能保护你的!」
听到这句铿锵有力的宣言,四等技官本人感觉很高兴地……大概……回以「哇~真是太可靠了」这句话之后,露出自暴自弃般的笑容。
「不过,可蓉,为什么?」
「嗯?什么为什么?」
「我刚才不是说……要把他们尽数杀光吗?」
「嗯,是啊。我也觉得那样比较快。」
「那你又为何——!」
「可是,总觉得你好像很讨厌这么做。」
可蓉露齿一笑。
「你讨厌的东西就是我讨厌的东西。反正我就像个不肖军人,为了家人违抗命令算不上什么。」
这个……
笨蛋。
说这什么话。
「……可蓉,你……你这家伙啊……」
说起来确实如此。归根究底,黄金妖精都是这样的。
悬浮大陆群的命运都是其次。黄金妖精不是那么听话懂事的生物。她们是为了自身因素而随心所欲地战斗,只是那个结果刚好拯救、守护了世界而已。事到如今她才想起一件事。那就是这个世界是建立在何等的薄冰之上啊!
「你这家伙啊!」
「哇呜?」
她从轮椅上探出身子,抱住了可蓉。由于姿势很勉强,所以看起来像是她扑进了小自己五岁的少女胸口。
「哎哟,艾瑟雅,要撒娇也要挑时间和地点呀。」
可蓉才像是在哄年纪比自己小的孩子似的,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
「说得……也是……」
挑时间和地点。可蓉讲得非常有道理,她无以辩驳。拥有护翼军二等武官待遇的艾瑟雅·麦杰·瓦尔卡里斯完全赞成她的意见。
然而,泪水却止不住。
她也没办法放开可蓉。
纳莎妮亚·维尔·帕捷姆的亡灵以及其遗留下来的情感残渣,不允许她放手。
飞空艇在摇晃。似乎又遭到那艘飞空艇炮击,炮弹擦过了左舷。「鹰爪豆」一阵剧烈摇晃,让艾瑟雅终于回过神来。
「唔……」
操舵室内充满了奇妙的气氛。
艾瑟雅在这里地位最高,也握有整体作战的命令权。不过,也许是因为在这情况下不好向她寻求指示,艇长以下的所有人都露出不知该作何反应的表情,显而易见地将视线投往天空。
「嗯,好!」
可蓉拉开艾瑟雅的手臂,敬了一礼。
「我出发喽。要是潘丽宝来了,就派她来帮我。」
操舵室外面的通道上有紧急逃生门。为了防止意外发生,在飞行中都以气压封锁着,但想开的话,当然也能手动开启。可蓉解开锁链,卸下所有门闩,转动铁轮。噗嗤的小小喷出声被打旋的外部空气吞噬殆尽,轰鸣和暴风猛扑而来。另一侧眼下是一整片的黑水晶平原。
可蓉就这样右手拿着遗迹兵器,左手抓着四等技官的后颈,「喝!」地一声鼓足气势跳了下去。技官「妈啊啊啊啊啊啊」的惨叫声逐渐远去,混入呼啸的风声中消失。
†
这个时候,报告还没有传到操舵室。
因此,艾瑟雅她们并未察觉。
蓝天在潘丽宝眼前延展开来。
飞空艇外壁的构造材料被挖出、剥去、吹走了。地板建材也在当下被扯走,一并消失了。由于本来就处于严重失衡的超载状态,所以飞空艇本身就像一颗即将爆炸的气球。炮弹擦过之际所造成的冲击,让构造变脆弱的部分再也承受不住,从内侧破裂了。
飞空艇的建材剖面图没有那么容易看到。比想象中还要薄,而且似乎是将各种不同的金属和木材繁复地重叠拼贴而成的。她还一度忘记目前的情况,仔细地端详了起来。
「不对……话说回来。」
那么,该面对现实了。
可以看到一个巨大铁块嵌入了墙壁。
铁块的名字是猛猪级轨上炮击车辆「英格斯·马列奥」。特大号装甲车上载着超特大号炮台,结合了设计师的浪漫与现场技师的不满。本来只能在专用轨道上使用,还要自行固定住无数驻锄才能进行射击,是都市防卫战专用的废物兵器。
只以威力见长的这个大炮经过强行改造,固定在这艘运输艇上,再经过进一步的强行改造,如今也可以发射岩石弹。它的耐久度在当时便明显下降,对飞空艇的重量平衡也造成致命性的伤害。纵使如此,只要能以最高火力射出几发炮击就可以了。借由压倒性的破坏力在〈第十一兽〉身上开个大洞,然后瞄准露出来的核心再射一发。为了这个唯一的期望、唯一的目标,才把这种荒唐的装备带了出来。
然而,现在已成这副惨样。
「这可不是采取应急维修就能恢复的啊。」
潘丽宝思忖起来。
装在这艘飞空艇上的炮台不是只有「英格斯·马列奥」,还有威力较差,但炮击精准度更高的(正常)炮台堆积在艇内。但从现实的角度来看,光凭那些炮台应该很难强行推动这次的作战。
难道要折回去吗?在港湾区块进行紧急修理后,重振旗鼓再来。不行,那些家伙在这段期间也会不断发动攻势吧。这种程度的修复作业没办法在抵御所有攻击中完成,天数上也不够充裕。如果对方在那里也先发制人,早一步压制住港湾区块的话,那可就惨不忍睹了。
潘丽宝察觉到一件事。
飞空艇不只眼前这一艘。虽然还相距遥远,但可以看到另一艘飞空艇飘浮在云间。而且从前端的方向来看,它正全力往这边靠近。
那是我方增援的可能性很低。既然如此,应该是敌方的飞空艇吧。到现在还要增强战力以确保获胜,实在是相当周密的安排。
「哎呀……这下陷入不得了的逆境了。」
这艘飞空艇也许还能战斗。
这场作战也许还能继续下去。
但这条路已经变得很窄,并且伴随着巨大的风险。
敌人的进攻手法很漂亮。潘丽宝对这一点怀抱着类似敬意的心情。即使互相敌对,即使被逼入困境,即使性命受到威胁,她都无法抑制住这种心情。
那么,在这个情况下,她们——不,她自己该怎么办呢?
她动脑思考。
不,用不着思考,答案早已在心中了。
她翻开成堆的瓦砾。
从里面拉出一双石鞋。
原本还在担心会不会损坏,但由于是装在坚固的盒子里,所以完好无损。她轻抚胸口松了口气,换上鞋子。
如果找别人商量,恐怕会遭到拦阻,搬出各种道理让她选择其他做法。那是会将痛苦强加在许多人身上,真要说起来是很愚蠢的做法,但也因此是一个宝贵的选项。
不过呢……
潘丽宝·诺可·卡黛娜是个问题儿童。问题儿童就算做出问题行为也不会有任何问题。虽然感觉是在拿歪理兜圈子,但总之就是这样。
「命运终归是命运,只能准备舞台而已。」
她想起曾几何时从某人口中听到的话语。
「之后要如何活下去,选项或许不是无限的,但任何人都有选择的机会。每个人都有权挺起胸膛说这是我的人生,这是我所选择的路。」
她想到如今已分散的四人。
缇亚忒是为了开拓道路。
菈琪旭是为了在道路上前进。
可蓉是为了摸索道路。
潘丽宝则是为了认清道路,因而来到三十八号悬浮岛。四个人手牵着手,一边想着不同的事情,一边走在同一条路上。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潘丽宝露出笑容。
破烂不堪的地板、墙上的大洞、另一侧的蓝天。虽然要在这幅光景中踏稳脚步实在很令人不放心,但即便如此,道路确实就在那里。
——在做什么——快过——这里——
她听到了人声。
在通道的另一端,可以看到那个蛇尾族在喊着什么。声音卷入呼啸的风声中,听不清楚话语的内容。不过,他的表情和眼下状况传达出了他想说的事情。你在发什么呆?很危险耶,快点到上头避难。你现在的工作是活下去啊——
她心想,他果然是个好人。
即使在这种场合,他也没办法忍受比自己年轻的女孩子(明明连种族都不一样!)受伤。她认为这毫无疑问是一种美德,但也觉得他不适合当军人。
「抱歉啊,那个——」她想不起他的名字。「——那个什么四等武官,我不能遵从这个指令。」
她把些许魔力注入卡黛娜。剑身发出微弱的光芒,回应了这份力量。
「我去善尽黄金妖精的责任,虽然有点对不起学姐们就是。」
少女露齿一笑。
接着,纵身跳向没有立足点的天空。
†
悬浮大陆群在薄冰上谱出一页页历史。
为了对抗屡次袭来的〈第六兽〉的威胁,他们需要黄金妖精。虽然具体做法随着时代不同而有所变化,但作为让大家幸存下来的最佳解与唯一解,利用黄金妖精这一点始终没有改变。
或许,这样的历史很快就会结束。
或许从明天起,就不会再有黄金妖精被当作兵器来利用。
即便如此,或者说,既然如此。
今天,潘丽宝·诺可·卡黛娜或许会成为其中的最后一人——
†
坠落而下。
战场的喧嚣,尘世的一切,都在背后逐渐远去。
她慢慢催发魔力。
眼下这头巨大的〈第十一兽〉存在着核心部位。设法解决它的核心后,或许就能让变质的作用波及到〈兽〉的整副身体。这次的一连串作战计划就是基于这个假设。
问题在于那个「设法解决」的内容。想得简单一点,教它死亡的概念是最好的做法。不懂死亡为何物的〈兽〉只要学会这一点,就有办法杀掉了。而妖精和遗迹兵器能做到这件事。
大致上的位置也已经掌握到了。核心部位跟〈第十一兽〉最早在三十九号悬浮岛被释放出来的地点几乎一致。
不幸的是,它位于建筑物里头。既然核心没有露在外面,在尝试直接攻击之前,就需要借由「英格斯·马列奥」的炮击来破坏外壳部分。不过,若是以一己之身发动攻势,当然只要确保个人入侵的入口即可。
眼看就要与地面——〈第十一兽〉相撞之际,她全力展开幻翼。削磨灵魂般的丧失感,让她确定魔力已经催发到自己可以控制的极限。
她一边飞翔,一边挥动遗迹兵器。她没有垂直往下挥,而是划出好几道扭曲的弧线,借此斩除妨碍前进的黑水晶。若还是有挡路的水晶,就用穿着石鞋的脚踢开。她保持一定程度的警戒心,因为只要有一块碎片擦过衣服或皮肤就完蛋了。
在过去是门窗的残骸零乱地散落在背后。
她猛地用膝盖一边化解冲击一边着地……才怪,她静静地用鞋底着地,顺便——
「忧郁爆破切条斩·改。」
随口念出了一个技能名称。补充一下,因为想不到好点子,所以是借可蓉的来用。虽然不太合适,但反正也没有人听到。
这个地方似乎叫做戏圣堂。
至于是什么样的地方就不知道了。乍看之下感觉是集会场,功能应该也差不多吧。这个地方建造于地下,是可以容纳数百人的宽敞钵状空间。正中央设置着一个小小的台座,大概是给人讲经用的。
台座上立着一尊白水晶像,姿势像是要将某物举向天空。
「是那个吗?」
仔细一看,水晶像只有上半身是白色的。愈往下,其颜色就愈混浊,然后逐渐融入遍布地面的黑色之中。
这就是〈第十一兽〉的中心,作为起始之处的核心。
她不晓得这尊水晶像的来头。
从祈祷般的姿势来看,应该是坚信自己接下来的行为类似于救赎并就此逝去的某个人吧……她不是很有兴趣。
「那么,就堂堂正正地一决胜负吧——虽然我想这么说,但你看起来不像会握剑的样子。」
潘丽宝一贯的主张是,用剑交过手的对象她都非常了解。就算对手是〈兽〉,只要能大打一架,说不定也会找到一些能够互相理解的事物……她原本是如此淡淡期待着。
不过她很清楚,〈第十一兽〉不能动。面对不能动的对手,无法耍手腕,也无法预测对方的行动。她强迫有点萎靡的心情振奋起来,轻轻挥动卡黛娜。
被弹开了。
「……哦?」
是因为这个核心所属的〈兽〉名为坚定不移之心吗?尽管她没有用太多力气,但上面居然一道伤痕都没有留下。若要击碎具有如此硬度的物体,想来的确需要「英格斯·马列奥」等级的破坏力。
既然这时候没办法指望它,那当然只能采取一个手段了。
她调整呼吸,相反地催发出更旺盛的魔力。
平心静气地,让自己的存在方式逐渐接近死尸。
「呼——」
她再次砍下一剑。由无念无想的境界所挥出的斩水一击——以类似这种招式为目标,她尝试挥出自己当前最为追求锐利的一记斩击。
这招奏效了。
卡黛娜的剑尖确实浅浅划进了水晶块,亦即推测是〈兽〉的核心部位。
——成功了……
在这声喝采涌上心头的瞬间,她察觉到异状。
没有发生疼痛或任何与之相称的异状。
但眼前所见到的显然是异常事态。她握着卡黛娜剑柄的手指,逐渐变成熟悉到厌烦的〈兽〉的黑色。
——怎么会?
她应该没有直接碰触到。不,先别说碰触,〈第十一兽〉应该无法侵蚀催发出魔力的对象才对,所以照理说不可能会发生这种事。
她看向卡黛娜的剑身。剑尖砍入了〈兽〉,剑柄握在正逐渐被〈兽〉侵蚀的右手上。然而,卡黛娜本身的外观却没什么变化。硬要说有何发现的话——
「你……做了什么吗……?」
她想起之前与可蓉的对话。比如说,感觉到遗迹兵器想要搞破坏之类的,谈到有一种能发挥出遗迹兵器个别能力的手段,属于感觉的延伸。她至今为止从未在自己与卡黛娜之间感受到那种东西,甚至连相关的可能性都几乎没有想过,但现在的这种感觉该不会就是那个吧?
「慢着慢着慢着,意料之外的发展也该有个限度吧。我可从来没听说过在最后关头背叛搭档的遗迹兵器喔!」
她嘿嘿一笑,说了一句玩笑话。但是除了自己以外,并不存在其他听了会做出反应的对象。
她绷紧表情。
稍作思忖后,她注意到一件事。侵蚀的扩散不能无视魔力的防御。催发出的魔力确实在防守〈兽〉的同化,只是没有彻底防住而已。魔力催发得愈旺盛,侵蚀的速度就愈慢。反之,若让魔力平息下来,她相信自己会在一瞬间成为眼前水晶像的同伴(她没打算尝试就是了)。
手腕被染成了黑色。
「——原来如此。你希望借此一决胜负吗?」
她深深吸进一口气。
然后用力吐出来。
「好吧。其实我是个绝不避战的女人喔。」
所谓的催发魔力,即是接近死亡。若催发出超越控制极限的魔力,就会无法逃离自己主动接近的死亡。
明知如此,她还是催发出更强的魔力。
她如今的处境,已经没把握再这样下去是否能回头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寻求更强大的力量,并将其发挥出来。
她不再思考控制一事。毕竟这就像是让入侵自己身体的〈兽〉直接与死亡的概念碰撞一样。要是打算让自己活下去,那就没有胜算了。
——我这下真的会死吗?
仿佛与自己无关一般,她思考着这种问题。
虽然现在才说这个有点晚,但不知为何,她几乎直到刚才那一瞬间才意识到会有这样的发展。
——不过……嗯,一码归一码。
这并不是单纯的求生或求死的心情,也不是肯定或否定自我牺牲这种感觉很高尚的事情。
她当然不是一心求死,也不是不想回去,更没有想让那些正在等她回去的可敬人们哭泣。
但是,如果能在这里迎来终结,她觉得也不失为美好的结局,算是为充实的人生划下了完美的句点。
要是她现在打开妖精乡之门——魔力失控到最后所引发的大爆炸,应该可以彻底破坏掉眼前的〈兽〉的核心。若能因此将覆盖在三十九号悬浮岛的巨大〈兽〉全面击溃,那岂不是皆大欢喜吗?
若没成功的话……嗯,就可以将这个敌人真的令人无计可施的宝贵情报传递给艾瑟雅学姐。这也是非常重要的战果。
忽然间,侵蚀加速了。
右臂已经被〈兽〉吞噬到手肘附近。
「还真是……厉害啊。」
潘丽宝笑了。
虽然没办法以剑交手,但她可以从这头〈兽〉现在的动作之中感受到一股意志。她看得出它亟欲吞噬掉潘丽宝·诺可·卡黛娜的意图。
虽然跟想象中的形式大不相同,但她与它正在这里比拼,实现意志与毅力的相互碰撞。
「但是,我也不打算轻易认输。」
来吧,振作精神,拿出骨气。
这里是潘丽宝·诺可·卡黛娜一生难得一次的大舞台。
尽量渴望死亡,尽量面对死亡,尽量祈求虚无,尽量希冀虚无。无限趋近于零的妖精生命力,会爆发出无限趋近于无限的魔力。
她感觉没问题。
侵蚀又进一步加快速度。现在已经移到肩膀,准备吞掉脖子和胸部。但是,魔力的加速快了它一步。比起〈兽〉将潘丽宝·诺可·卡黛娜吞噬殆尽,妖精乡之门会提早一瞬开启后烧毁一切。
因此,她相信这场战斗将由自己胜出……
——喂~潘丽宝呀~
但在最后的一瞬间。
她脑海里不知为何浮现出许多家人的脸庞。
其中有缇亚忒,有菈琪旭,有可蓉。
也有妮戈兰、艾瑟雅、阿尔蜜塔、娜芙德、玛夏和菈恩托露可。
不知为何还有瓦蕾希、珂朵莉、奈芙莲,甚至是威廉和费奥多尔的身影。
他们所有人不知为何都笑着。
即将到达决死领域的魔力,那势头有一瞬间产生动摇。
(糟……)
侵蚀再度加快。
接着,潘丽宝的意识彻底遭到黑色吞没。
5. 向星星祈祷
他不晓得那种药的名称。
也不晓得具体的效果与用法。
他只记得一开始让他服下那种药的医生似乎说过「这个药可以让你变成理想中的自己喔」。然后又小声补充一句「虽然在那之前,会先变成谁都不是的自己就是了」。
不过,那些枝微末节的小事到现在都无所谓了。
代号B怀着仿佛在梦中奔跑的心情向前进。
最重要的是,他如今的确变成理想模样的事实,以及他克服所有阻碍,贯彻想做的事情,正在朝欲得之物伸出手的现实。
那名狼头士兵是个难缠的对手。
甚至让他一度服下了原本没打算要喝的预备药物。这种药对身体组织造成的变化不可逆且不受控。拜这次壮大力气所赐,恐怕有一两个没有直接使用于战斗的内脏衰竭了,一不小心可能就会消失。他完全不想思考自己折了多少寿。
然而,这是值得的。
大量士兵挡住他的去路。他们不停发射火药枪,连一声警告都没有。但事到如今,这点攻击根本算不了什么。撕裂皮肤,钻进肌肉,然后就没了。跟致命伤相差甚远,他丝毫没有感觉到足以令自己停下脚步的疼痛。另一方面,只要他挥动手臂,就一定会有多名士兵被打飞出去。
他就这样一边挥开妨碍,一边向前进。
目的地是零号机密仓库。
那里摆满了危险物品,每一样都有可能终结悬浮大陆群,是象征毁灭的仓库。
他在找的某种形式的终结,应该就封印在其中。
只要在他彻底崩坏之前,到达那里就好。
只要在他彻底溃散之前,将其紧握住就好。
代号B怀着仿佛在梦中奔跑的心情,持续向前进。
在这段过程中,他服下了手上剩余的所有药物。
肿胀到极限的肌肉终于开始坏死,手指一根一根地腐烂脱落。
然后——
†
「……到了……」
击溃所有警备人员,扯碎所有门锁,拧开所有门扉。
踏进目的地零号机密仓库的少年——曾是少年的事物——目光停留在一个木箱上。在如今的那事物眼中,木箱看起来很小。其侧面贴着写有「艾尔毕斯的小瓶」的标签。
「呼……呼……」
他自然而然地勾起嘴角。
这样东西具有什么意义,他知道得并不多。只听说是以特殊手段切掉的〈兽〉的碎片,与伟大意志合而为一的触媒,可以为世界末日扣下扳机的物品,结合艾尔毕斯理念与技术的结晶。
他认为这些话语中掺杂着虚假,但也包含着超越一定程度的事实。既然如此,那就可以了。这便足以成为救赎的神力。
他伸出手。
捏碎木箱。
类似白三叶草的缓冲材料如粉雪般飘散。
指尖抓到一个小小的玻璃球。
他用力握紧。
——我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人。
在摇摇欲坠的世界中,他的心情平静得不可思议。
——我只是那些没有获救的人们,被护翼军抛弃的所有人的代表。
——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他的思绪也冷静到不自然的地步。
——所有沉默者的声音,都将透过这个行为代为发之。
他用手指捏碎了玻璃。
直接握住里面的黑水晶。
侵蚀开始。从手指、拳头到手臂。虽然早已面目全非,但依然属于自己的身体几处部位,接二连三地遭到其他事物侵占。
这正是救赎。此刻以他的肉体为基础,救赎确实开始了。
少年的内心盈满欢喜。
「愿我们远星之子——」
如此,这世界将不再有未来。
现在也将不复存在。
唯有过去会残留下来。
即便想重头来过,想恢复一切也求而不得。仅存的只有理应在很久之前就失去的,想回也回不去的日子。
「皆得到碑文的保佑——」
祷告结束后,还来不及呼吸,最初的侵蚀就完成了。
曾是少年的事物以仰天向星星祈祷的姿势,将生命献给了〈兽〉。
当然,侵蚀并未就此停止。
既然没有受到像样的冲击,速度就会相当缓慢。但是,侵蚀确实正在扩散。首当其冲的零号仓库地板吱嘎作响,开始遭到吞噬。
在将护翼军基地、莱耶尔市、这座三十八号悬浮岛上相连的所有事物吞噬殆尽之前,它绝不罢休。
眼下,这样的灾厄获得了释放。
6. 相信之心
她不相信有所谓的死后世界。
准确来说,她觉得无所谓,有或没有都不重要。反正活着时无法确认,而死掉后,不管存不存在都只能接受。
(我原本是这么想的,嗯。)
潘丽宝从容不迫地环顾四周。
她飘浮在半透明的白色混浊液体中——这应该是最贴近的形容了吧。总之,这无疑是令人费解的状况,就连所见之物是否真的存在都没有把握,但这就是她对周围的感想。
看不见地面,甚至连上下都无法区分。
尽管充斥着并非空气的东西,她也没有因此感到呼吸困难。
她全身一丝不挂。虽然有点害羞,但反正没人看见,她便决定不去在意。说到底,她真正的肉体现在大概已经在那座戏圣堂内彻底变成〈兽〉了吧。
(——啊,这么说来,我好像输了。)
她当时应该催发出魔力,加速朝死亡接近。而〈兽〉也加速侵蚀紧追在后。她本该赢的,却输了。
她明明没有珍惜生命的打算,却可能在紧要关头下,不小心浮现自己想回去那个地方的念头。
双方较量时严禁杂念,但难免会发生,说是一种鬼迷心窍也不为过。实在是既无聊又常见的可怜败因。
她心中有不甘心,也有对伙伴的歉意。但除此之外,虽然这么说有点不适宜,不过还有拼尽全力一较高下之后的畅快感。
(这就是〈第十一兽〉的内部吗?)
意识到这件事后,她环视一圈,发现这个一望无际的白色世界似乎不是只有她一人。可以感觉到无数半透明的影子朦胧地浮现着。那些影子有头部和四肢,换言之就是勉强保持着人形,但没办法辨识出更多了。年龄、性别甚至种族都看不出来。那些是舍弃了个人身份的人影。
(嗯……?)
从某个远方。
似乎传来了婴儿的哭声。
(……莉艾儿?)
她有一瞬间产生这样的怀疑,但随即知道是错的。
莉艾儿虽然才刚出生,但肉体相对其他种族来说,差不多是两三岁的孩子。但是,刚才听到的声音比她还要稚嫩。
刚出生。
或者是根本还没出生的胎儿。
(慢着慢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所谓的初啼是出生后才有,未出生的婴儿不可能发出这种声音。就在她甩了甩头,觉得目前状况已经够不合理之际——
——铲除罪恶。
(唔?)
意念变为声音,声音变为压力,仿佛响彻了整个世界。
这时候,她才注意到一件事。她是全裸的,也就是军服和石鞋没有被带进这个世界,但遗迹兵器……卡黛娜依然紧握在右手上。而这条右臂看起来还是原本的肉身。
她觉得似乎就是透过卡黛娜听到了那个意念。
(你该不会又在搞鬼吧?)
她感觉卡黛娜仿佛要抗议似的微微震颤一下,但可能只是错觉。
——罪恶即是敌人。
意念再度响震起来。
透过握着卡黛娜的右手,潘丽宝听着它的主张。
——罪恶即是剥削。
——罪恶即是暴力。
——罪恶即是侵略。
——罪恶即是排他。
——罪恶即是敌人。
(……原来如此,所以这家伙……)
周围的黑色人影随着声音摇动。
节奏相同,方向也相同。
(才会如此强大。)
有句话说:齐心团结则强。这是事实,但难以体现。纵然是一个人的心,也很难说是协调一致的。若要在真正的意义上统合一个集团,就必须搬出奇迹般的融合,或是恶梦般的束缚这一类非自然的事物。
搬出这头〈第十一兽〉的存在,就是其中一种途径。
提出一个简化到任何人都能共享的理念,除此之外的思想全部舍弃。如此一来,每个人都能成为这个集团的一部分,迷惘也会消失,加入被统合起来的巨大力量。
这确实是一个有效的方法……如果目的只在于齐心团结。要是舍弃多样化思想的代价能够偿清,在那之后,这些现象就会来临——
固化的教义,以及相信教义的精神渣滓;到处散播的排他性,以及作茧自缚到最后动弹不得的永世囚徒。
这就是〈第十一兽〉的本质与真面目。
真的有如此强韧的集团吗?
又真的有如此脆弱的集团吗?
(艾瑟雅学姐她们的分析几乎正中红心啊,嗯,果然了不起。)
她的精神仍然像现在这样保留着轮廓。紫色的头发和纤细的四肢,都能用这双眼睛(?)看见。但这大概也是类似残渣的东西吧,迟早会成为那些人影的同伴。没办法,这就是败者的宿命。
到这边为止,嗯,姑且就接受这样的结果吧。
即使在这种时候,她还是萌生出恶作剧的想法。
『敌人即是罪恶,罪恶即是剥削、暴力、侵略、不宽容。』
她像是在确认似的,复述刚才响起的理念内容。
『而敌人就该铲除。这样啊,我懂了。我并不讨厌简单明了的东西,再说现在抵抗也没有意义了。我就赞同这个理念吧!』
潘丽宝自顾自地宣告道。
她感觉自己的轮廓开始黏稠地融化开来。
原来如此,这还真是简单明了。所以只要像这样表明自己接受那个声音,就会加快一体化的速度吗?
『——那么,在我成为你们一分子的可喜可贺时刻,我有一个提议!』
卡黛娜微微地晃动着。
看来这个振动正在将潘丽宝的意志传递到四周。
『其实,我知道现在有一个正在进行剥削、暴力和侵略的排他性集团。哎呀,真的是不得了的罪恶。我觉得应该马上将其铲除,诸位意下如何?』
来吧,这就是她能做到的最后抵抗了。她(自认)深吸一口气之后——
『我等在此提议,歼灭〈第十一兽〉!』
——瞬间。
近乎尖叫的狂骚充满了这个世界。
不用说,本来以简化到极限的思想统一起来的意见轻易地发生了龃龉。本来合为一体的精神产生多个立场。
有的立场主张着,潘丽宝刚才控诉的剥削、暴力、侵略和排他是例外,那是良善的存在,并非应该铲除的对象。
其他立场则主张着,真理一直很单纯,单纯的东西不存在例外。
(哎呀呀。)
她本来只是想恶作剧一下,还以为不会被当一回事。但是,没想到他们居然连这点程度的疑问都不曾有过。心灵被统一到连这种程度的事情都想不到的地步。
这些灵魂选择了……被迫选择了无比强大、无比纯粹,并且无比愚昧的这条路。
世界本来就很复杂。过度简化只不过是在偷工减料罢了。
经由偷工减料而联合起来的集团只能存在于幻想之中。一旦看见了些微的现实,他们就会在转瞬间崩溃。
正因为齐心团结才坚定不移的存在,若是不再齐心团结,便会分崩离析。
(嗯。虽然说在较量中输了,但也可以说是赢了吧。)
不过,输掉心灵强度的比拼,然后在没有输赢意识的舌战中获胜。这种战功值得夸耀吗?潘丽宝偏起脑袋。
无人理睬她,周围的世界径自开始出现裂痕。
小小的精神监狱,〈兽〉的世界结界——潘丽宝并不知道这个词汇就是了——开始迈向毁灭。
婴儿的哭声响起。
(嗯?)
这次听得很清楚。
不断变大。
不断靠近。
不断……不断临近诞生——!
†
「——呜。」
她睁开双眼。
刚才似乎是昏过去了。
能像这样苏醒,代表她还活着吗?不过,她感觉自己走了一遭类似死后世界的地方。
「唔……呜——」
这里是……没错,是那座戏圣堂。
地面没有规律地晃动着。看来这个地下空间的天花板等各处都开始崩塌了。她眼前本应立着纯白水晶像的地方已空无一物。
而她正趴倒在地上。
右臂的侵蚀——似乎暂且停在肩膀的位置。虽然脸颊等部位直接碰触到了地面,但因为受到势如沸腾地催发着的魔力所阻挡,并没有发生侵蚀。
看来最初的较量还没分出胜负,但如今也没有分出胜负的意义了。
就在眼前,她的发梢接触着地面。也许是魔力的防御没有到达那个地方,只见发梢发出微小的啪嚓声,被〈兽〉吞噬了。侵蚀的速度慢得惊人,但确实爬上了头发。简直就像是导火线一样。
(站起来,切断头发,逃出这里……应该要这么做吧。)
覆盖这座三十九号悬浮岛的〈第十一兽〉已是死路一条。
不断重复着同一个信念,加以复制,将接触到的一切事物全部转化为自身复制品的存在,在作为根源的信念产生脆弱点之际,就会迎来终结。而导致自身崩坏的那种脆弱点也会重新被复制到全身。由于它已经成长到拥有压倒性的巨大躯体,所以这段过程大概要花点时间吧。
而且,看来潘丽宝·诺可·卡黛娜也和〈第十一兽〉一样没得救了。控制不住的魔力在暴冲,有可能到现在才会开启妖精乡之门,也有可能在那之前就被崩塌的天花板压死;又或者她会先一步被快要死的〈兽〉啃食殆尽,成为最后的牺牲者。剧目真是相当丰富,不过,结局必定都是一样的。
(在理解无法逃避的终结即将来临的情况下,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等待那个时候到来吗?)
宛如生命缩影般的终结。感觉还满合适的。
她好好地活过,好好地奋战过。
因此才能好好地在这里迎来终结。
过去的她是幸福的。在一点一滴地失去幸福碎片之间,一路走了过来。她明白自己不久之后便会失去一切,并接受了这个事实。而现在的她也还没有完全失去当时的幸福。
她想要笑一笑。
即使身体动不了,至少也要露出笑容,为自己这一生的终结缀上色彩。
尽管如此,眼眶不知为何却热了起来。
泪珠沿着测面流下来,濡湿了太阳穴一带。
(我答应过这场战役结束后,要带莉艾儿回六十八号岛……)
她模模糊糊地想起这件事。
(……还是没能遵守约定。对不起,可蓉。对于这件事,你想怎么怨恨我都行……)
这是留恋吗?
难道她是对未来怀有期望的吗?
不过,纵使如此。
现在一切都结束,早就无法回头,那种事也无所谓了。
潘丽宝阖上双眼。
虽不知是以何种形式,但总之应该快来临了吧。她已做好迎接自身死亡的准备——
「休想得逞——!」
「啊——?」
随着一道破坏气氛的叫喊声,破坏气氛的某种东西冲了进来。
叽嘎嘎嘎,莫名其妙的碰撞声和摩擦声沿着地板传入耳中。潘丽宝原本宛如止水般澄澈的内心,像是被投入石子似的混乱不已。
她被猛地抱了起来。
被〈兽〉侵蚀的发梢以及军服被斩碎四散,发出晶亮的光芒在周围飞舞。
她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跟这座清一色黑的戏圣堂不相衬的,充满生命力的嫩草色。
「——缇亚……忒……?」
她怔怔地叫出对方的名字。
她不敢相信,简直难以置信。那是理应不会出现在这里的挚友,本以为再也见不到面的伙伴,早就在心中告别过的家人。
「为什么……你会……」
「有问题待会再问!虽然我不太了解情况,但看起来危机还没有解除吧!我们先逃出去再说!」
缇亚忒大概已经得知魔力可以防止侵蚀,浑身上下都催发出程度低但安定得出奇的魔力。她在这方面的本事无人能出其右。
潘丽宝转过头,看到自己先前进来的——而且大概也是缇亚忒刚才冲进来的入口,已经因为天花板崩塌而被堵住了。
「你真是笨蛋……干么要来啊?」
她很高兴能见到缇亚忒。
但与此同时,她也感到很懊悔。将死的自己白白多出了一起上路的同伴。
「我没道理要被你骂笨蛋喔,也没道理要被你问为什么。」
缇亚忒哼了一声——抬头往上看。
原来如此,如果是地上的建筑物,或许可以砍破屋顶来逃生。虽然缇亚忒和伊格纳雷欧都不适合那种单纯的破坏行为,但作为一种方法还是令人觉得有希望。
但这是行不通的。戏圣堂位于地下,这里的天花板就是地上所看到的地面。若要说有妖精和剑能够斩裂那种东西,也只有珂朵莉学姐和瑟尼欧里斯这个组合了。
「有话待会再说,我想要拜托你一件事。」
「不是吧。」潘丽宝只能苦笑。「很遗憾,我已经耗尽力气了,应该没办法回应你的期待。」
「那也没关系,只要有想法就够了。」
「……啊?」
她没听懂缇亚忒的意思。
「你就抱着『怎么可以死在这种地方啊』的想法,然后拼命想着回家后要泡热水澡,吃美味的晚餐这样。」
「唔……唔嗯?」
真是莫名其妙。
讲一些古怪的言论来糊弄别人,感觉不太像是缇亚忒的个性。这反而是潘丽宝自己的专利才对。为什么会在这种情况下倒转过来呢?
「……虽然不是很懂,但我还是没办法回应你的期待。」
她费力地摇了摇头。
「我的内心似乎缺少那种东西。像是对未来抱予期待这种事情——」
「我知道。」
缇亚忒打断了她的话。
「我知道喔。因为那是我们要去填补的东西。」
「缇亚忒……?」
「……潘丽宝你啊,我知道你不是那种类型的人。比起对明天抱有什么期待,你的性格是倾向独自回想昨天的快乐。可是呢,就算这样,还是要拜托你。」
缇亚忒「啊」了一声,一脸像是想起了什么的样子。
「早餐的话,就在玛芬上涂杏桃果酱吧。嗳,这样的话,你不会想活到明天吗?」
「你啊。」
潘丽宝终于笑了。
在如此简单的事上,在如此单纯的事上。
让她感受到了幸福。
「你真的是……真的是莫名其妙耶!」
「这句话从你口中说出来,我会有点不爽啦!」
她看到了光芒。
握在缇亚忒手中的是赤灰色的剑。
她到现在才发现,那不是缇亚忒本来的遗迹兵器伊格纳雷欧。
「那把剑……难道是那个?」
「嗯,是莫乌尔涅。」
缇亚忒干脆地答道。
「把心灵连结成一体的剑。由于敌意和恶意也会一并加起来,如果连结了太多人的心灵,在所有人死之前都不会罢休,是一把大有问题的剑。」
这大概是以不同于〈第十一兽〉的方法,试图挑战心灵脆弱度的结果。而且,其中恐怕也存在着另一种形式的缺陷吧。
「这把剑是那家伙托付给我的。」
听说高位的遗迹兵器,还会在进行契合时要求特别的资格。那把瑟尼欧里斯就是很好的例子,据传在悬浮大陆群漫长的历史洪流中,契合者也是寥寥可数。而莫乌尔涅的等级绝对不亚于瑟尼欧里斯。
「所以我发现了可能是这把剑的真正使用方法。既然会把敌意和恶意一并加起,就不要凭那种理由去挥剑就好了。我想……极位古圣剑莫乌尔涅原本一定是这样的一把剑。」
缇亚忒飞了起来。
那是她自己本来催发不出来,即使靠伊格纳雷欧的增幅也抵达不了的强大力量。不同于唯有面对死亡才会产生的力量,那种强度应该来自于截然不同的源头。
赤灰色的剑身刺进正上方的天花板。
莫乌尔涅的剑身释放出格外强烈的光芒。
那光辉从靠近剑柄的地方循序渐进地聚集到剑尖,接着仿佛渗透般流入地面内侧。
经过短到只够呼吸一次的寂静之后。
轰隆。
传出撼动下腹的重低音。头上的一整片大地裂成蜘蛛网状。裂痕溢出赤灰色的光芒,而光芒挤开裂痕,加快崩塌的速度。
缇亚忒用力哼了一声,像是在说:怎么样?
潘丽宝目瞪口呆地注视着那副景象。
道理很简单。
这把剑用来打倒敌人的话,必须彻底清除所有类似敌人的事物才肯罢休。所以不要拿它来对付敌人,用在其他用途上即可。要是为了伤害某人而使用,它就会持续暴冲到没有候补对象为止。既然如此,干脆一开始就不要抱着伤害别人的意思就好。
因为,心灵也能以更加温和的理由连结在一起。
「…………慢着,那是剑吧?」
她终究还是忍不住吐槽了。
没错,莫乌尔涅是剑。剑是凶器,是为了伤人而存在的。最起码不该是为了明天的杏桃果酱而挥动它。
「潘丽宝你自己还不是一样,虽然喜欢挥剑,但也没有想借此伤害任何人吧。」
「唔……唔……」
她没有反驳的余地。
「而且,如果要以一大群人为对象,我觉得应该很难成功。人心本来就是一盘散沙,这才是正常的呀。所以我能做到的大概只有非常微不足道的事吧。像是在家人拼命努力时稍微把力量借给对方之类的。这次也只能过来迎接很努力的潘丽宝而已。」
缇亚忒难为情似的笑了。
「……我果然不是当英雄的那块料呢。」
从她的笑容中,的确感觉不到丝毫英雄该有的威严和气势,然而——
(这也可以说是缺乏自知之明吧——)
如果现在眼前这个女孩不算英雄,恐怕今后这一生当中,潘丽宝·诺可·卡黛娜的面前再也不会出现称得上英雄的人物。
带着这种别扭的真切感,潘丽宝这次终于失去了意识。
既然如此,就算是争一口气,明天也要吃涂了满满果酱的玛芬。她没有把这个誓言说出口,而是怀抱在心中。
7. 后来
后来,三十八号悬浮岛摆脱了从前所未有的危机。
包覆着三十九号悬浮岛的〈兽〉自然瓦解,实质上已经消失。虽然失去的事物不会回来,但也不会再被夺走什么了。
相较于这个成果,在莱耶尔市掀起的欢呼声实在太轻微了。不过这也难怪,早已做好灭亡觉悟的人们应该正一边困惑着,一边竭尽全力接受如今才又延命的事实。
至少,这是表面上的结果之一。
†
护翼军的损失绝对算不上小,但相较于战斗规模也不算太大。
在飞空艇「鹰爪豆」受到致命性的损伤之前,从十三号悬浮岛过来的第一师团的飞空艇加入支援。那艘飞空艇上,载着英雄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出于种种因素而没有改名)。再加上其他各种幸运交织重叠之下,使得灾情控制在最小限度。
被调去保护零号机密仓库的士兵们全都身负重伤。其中一人——波翠克上等兵遭到猛烈且执拗的攻击,连兽人的强健身躯都被破坏。所幸——这也算是交织重叠的幸运之一吧——保住了一命,目前正在施疗院接受加护治疗,但尚未恢复意识。
灾情最严重的可能是港湾区块。能够停放大型飞空艇的区域几乎被破坏殆尽。这对莱耶尔市而言是非常大的打击。说来有点讽刺,由于三十九号悬浮岛的问题(被视为)已经解决,让三十八号悬浮岛从注定灭亡的命运中获得解放,想必今后的人口和经济会开始复苏。在这种时候,最重要的港湾区块要是再瘫痪下去,那就太不像话了。现在市长大概正口沫横飞地凑齐还联络得上的技师。
接下来才是问题所在。
他们莫名其妙地失去了整个零号机密仓库。
按顺序说明情况就是以下这样。首先,之前还是仓库的地方,中央立着一尊雕像。那是看似用黑水晶雕琢而成的巨大异形雕像。根据试图保卫此处的人们的证词,雕像的模样酷似当天晚上的袭击者,如果他直接被石化,大概就会变成这种形貌。
当然,那是因为「艾尔毕斯的小瓶」而被〈兽〉吞噬的代号B——生于十三号悬浮岛的中产家庭,父母将他取名为卢修斯·冈达卡,后来故乡、家庭乃至于自身名字都被夺走的少年——的亡骸。他在临死前实现自己的愿望,将自身化为毁灭的导火线,最后形成那副样貌。
问题在这后面。
本来的话,以这具代号B的亡骸为起点,〈第十一兽〉永无止境的侵蚀应该会扩及整座三十八号悬浮岛。几乎在三十九号悬浮岛获得解放的同时,三十八号悬浮岛就会从内侧开始毁灭,照理说会落入这种讽刺的结局,但事实上则不然。
零号机密仓库如同字面意思地失去踪影。
连同存放在里面的东西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知从哪搬来的大量灰色沙子堆积在现场。
〈第十一兽〉的侵蚀似乎对这些灰色沙子起不了作用。因此,在周围只有沙子能碰触的情况下,它只能当一尊趣味低级的雕像。
那尊异形的雕像,脸上表现出无比的欢喜,双手则呈现出无尽的祈祷。
这也许是属于他的幸福结局吧。
此外,还有一件事。
那间自从费奥多尔·杰斯曼逃狱之后就一直闲置的单人牢房,最近入住了一名客人。
†
「……零号仓库的那些沙子,也是你的主意吗?」
艾瑟雅怀着几欲射杀的怒火,瞪着眼前的人物。
「我就说了嘛,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呀。」
那个人物——欧黛·冈达卡将手贴在脸上,装糊涂似的答道。
「有件事你可以相信喔,对我们来说,谎言是做生意的工具。我才不会撒毫无意义的谎呢。」
「能决定有没有意义的人可不是你啊。」
「真是的,我好不受信任呀……难道是平常行为导致的吗?」
在场所有人都深深点头,认为她说得完全没错。
单人牢房是狭小且无趣的空间。
墙壁、地板和天花板都被裸露出来的铜板覆盖住。房内一扇窗户也没有。只有埋在墙里的雷气灯可以照明,称得上家具的只有一张又薄又脏的垫子。
即使被丢进这种令人郁闷的空间将近一整天,欧黛·冈达卡脸上也未增憔悴之色。比起昨天筋疲力尽的模样,她看起来反而还恢复了几分精神。
「你这人真会惹麻烦。这几年来,凡是有你出现的地方,无一例外都引发了混乱和骚动。最棘手的是,你的立场与做的事情完全没有一致性。猜不透你究竟是为了何种目的而做出何种行动,这一点又大为提升你的麻烦程度。」
「是呀,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那我就趁现在直接问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个嘛,我这次是有事想要拜托你,艾瑟雅·麦杰·瓦尔卡里斯。」
嘎咿,艾瑟雅发出了咬牙声。
「这个名字……是你夺走奈芙莲的记忆后,从中得知的吗?」
「嗯?你是听菈恩说的吧?是的,大致上没错。奈芙莲的确就在这里喔,不过只有一小块碎片而已。」
她按住自己一只眼睛。
「碎片……?」
「顶多就占了那孩子整体精神的一成再多一点吧。片段的记忆,片段的情感,片段的决心……尽管如此,还是有一点沉重呢。」
她做出可爱的动作,还露出微笑。但不适合她。
「所以,我都知道喔。二号悬浮岛之所以陷入沉默的原因,理应不死的大贤者和地神们之所以甘愿就此入眠的原因,悬浮大陆群正面临着什么样的灭亡,还有……」
她的视线逐一扫过艾瑟雅以及站在她背后的护卫兵。
「该照着哪些步骤做准备,才能避免这场灭亡。」
「……………………什么?」
艾瑟雅惊愕地睁大眼睛。
「你……这是……」
「你们相信两年后一切都会结束对吧?是的,那是事实喔。你们想象得到的正当做法,已经无法阻止灭亡了。所以就让我来吧。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擅长做肮脏勾当的喔。」
她摆出小小的胜利姿势。但不适合她。
再说,「别看我这样」到底是哪样?
「我一个人应该就够了。」
她略显落寞地如此低语,但同样令人捉摸不清真意。
「所以呢,进入正题吧。你们打倒了那头肥大化的〈第十一兽〉,而且还不是依赖『荨麻』或『英格斯·马列奥』的蛮力,而是直接粉碎其执念,借此歼灭掉了……没错吧?」
艾瑟雅眯起眼睛,勉强压抑住内心动摇,谨慎地选择回答的措辞。
「没错。」
「其实,那才是引发最终决战的导火线喔~!……我这么说你相信吗?」
「我会泼你冰水然后扭头就走。」
「这样呀。」欧黛耸耸肩,笑了。「也就是说,话语本身你并不怀疑吧?」
「…………」
「应该稍微联想得到吧。就算动用遗迹兵器的力量也难以杀死的生命。无论怎么砍杀都没完没了的群体生命。杀了又杀,累计的死亡数为二百一十六。那个以具备强大力量的生命为祭品,打算降生于世的某种存在。」
「咦?」
艾瑟雅的表情凝结,正如同被泼了冰水一般。
「你应该还记得吧。最强的妖精兵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本应殒命的那个战场。从借由反复分裂来逃离死亡的怪物——巨大的〈第六兽〉体中,试图随着第二百一十七条生命一起诞生下来的——」
「啊——」
齿轮。
至今为止在脑中不停空转的焦躁感来源。
在此刻不偏不倚地咬合了。
「那是……那个时候打算出来的是……」
「是未知的〈兽〉,对吧?这也是当然的,那种〈兽〉以往不曾存在于这个世界,而且今后也不该存在。」
欧黛——
这个独自怀抱着末日预言的详情而活到现在的女子,在有点脏的单人牢房角落,讲出了被视为秘密的消息。
「虽然发展比我想象的还要快上很多,但事已至此,也没办法了。你们必须找到歼灭那头兽的方法。就像那天诞生在十五号悬浮岛一样,之后大概会降生于三十九号悬浮岛上的是——」
女子语速缓慢,仿佛咬紧牙关一般。
从她口中道出了那个名字。
「——〈终将来临的最后之兽〈Heritage〉〉。」
8. 空虚的女孩之梦
回过神时,那个幼童已经站在昏暗的沙原上。
幼童眼前躺着一具恐怕是一名少女的凄惨亡骸。死因不明——全身上下都是足以致命的伤口。曾被击碎,曾被砍飞,曾被贯穿,曾被磨削。各处流出的血液,将全身染上暗浊的红色。
幼童只是呆呆地俯视那具亡骸。脸上表情既非恐惧也非嫌恶,仅仅是持续地注视着那个地方——然而……
——唔。
幼童弯下身,伸出手。
抓住这具惨不忍睹的亡骸的手指头。
一个拉扯。
亡骸本身文风不动。相对的,仿佛剥掉破旧衣服一般,拉出了半透明的某种东西。
外型看起来是一丝不挂的蓝发少女。
——唔?
啪啪,幼童用手轻轻拍了拍那东西的脸颊。
毫无反应。
虽然有着少女的样貌,但那东西的状态有如人偶一般。半阖的眼皮下是没有寄宿任何光采的眼瞳。微张的嘴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正在呼吸的迹象,或者说,甚至连心跳都没有。
「唔~」
幼童捏住那东西的脸颊,拉扯起来。皮肤柔软地伸长,但还是没有反应。
呼咻呼——
强风吹过灰色沙原,细沙如小石子般在四周飞舞。幼童闭上眼睛,等到风停之后才再次睁眼。
半透明的那东西依然在那里。
那是早已丧亡的事物。经历刮削、打碎、磨损,进一步被自身的决心所灼烧,最后归于虚无的事物。
归于虚无的事物,不会再回来。
既不会睁开眼睛,也不会说话。
即便如此还是冀望着那种奇迹的话,首先,牺牲是必要的。需要交出一个灵魂与肉体作为容器。但纵使这么做,也未必就会发生奇迹。这份牺牲有非常高的概率会以徒劳无功作结,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那种事情以及其中的道理,幼童并不知道。
「嗯嘎!」
幼童仍不死心,拉着那东西的脸颊。
试图引出某种反应。
†
话说,妖精房间内出现了一个问题。
是关于潘丽宝的右臂。
她的右臂在先前的攻防之中,被黑色水晶同化了。当然,即使到了战斗结束后的现在,手臂也没有顺遂地恢复原状。
「……你没事吗?真的?」
缇亚忒从稍远处问道。
她理所当然是在警戒。不过,事到如今有这个必要吗?
「嗯,我自己也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敲一敲会发出叩叩声。质地确实很硬,摸起来像是矿物。尽管如此,它却能按照潘丽宝的意思来行动,连触觉都互通。
「血液没有经过吧……不知道骨骼和神经变成怎样了。」
缇亚忒战战兢兢地走近,用指尖戳了戳潘丽宝的手掌。不用说,并没有发生〈第十一兽〉那种侵蚀。只是让潘丽宝因为微微的搔痒而皱起眉头罢了。
「艾瑟雅学姐怎么说?」
「她要我定期观察,就这样维持现状。今后再发生〈第十一兽〉的相关麻烦时,可能会成为一张王牌呢。」
「哇。」
缇亚忒皱了皱眉。
最坏的情况,或者正常来说,应该将这条手臂连根切除才对。相比之下,这毋庸置疑是一个好消息,但与此同时,这个状态也令人相当倒胃口。毕竟这就像是与〈兽〉共生了,万一传出去让公众知道,不知道会被摆出什么表情。
「不知该怎么说,黄金妖精果然是很扯的惊人生物呢……」
「哎呀,我这次也有同感。再扯也要有个限度啊我这家伙。」
「这是毅力的胜利,嗯!」
「唔嗯,事实上这次还真没办法否定这一点啊。」
潘丽宝要感到傻眼也不是,一脸伤脑筋地戴上了手套。
那是用结实的布料做成的特别订制品,一直覆盖到肩膀上。虽然能够运用自如,但日常生活中也不能大剌剌地露出这条质地与〈兽〉相同的手臂。
「潘丽宝,你明明陷入这种状况,怎么还能这么冷静啊?」
「唔……这个嘛,虽然只是一种感觉,但我好像懂这家伙在想什么。」
不过,终究只是一种感觉罢了。
说到底,如果〈第十一兽〉是透过信赖来进行同化的〈兽〉,她觉得现在这样也未尝不可。简单来说,构成这条手臂的小号〈第十一兽〉相信潘丽宝·诺可·卡黛娜的个人主张,而不是身为其根源的黑水晶。
它选择作为相信的事物的一部分,今后也继续存在下去。
「因为潘丽宝很强啊。」
可蓉用力点了点头,缇亚忒则「咦~」地皱起眉。
潘丽宝忽然觉得房内安静得出奇……
「莉艾儿?」
她想起了应该待在同一房间内的年幼妖精。
之所以会觉得莫名安静,似乎是因为莉艾儿玩积木玩到一半输给了睡魔。她躺倒在地上,正发出呼呼的睡觉声。即使大人在旁边如此吵闹,她也没有醒来的迹象。
「……有没有觉得她常常在睡觉?」
潘丽宝感觉莉艾儿最近的睡眠时间变长了。但与此同时,胡闹撒野的精力也增加了,她便没有放在心上。毕竟她还小,会这样也是很正常的。对于这个判断,她不认为有哪里不恰当。
但是,还是会不禁产生联想。
现在妖精仓库那边,阿尔蜜塔她们正面临的——并且正在解决的问题。没有接受调整的妖精,宿命就是在迈向消亡的过程中,一天有大半时间都在睡觉。她不由得想起了这件事。
「不。」
「不是吧。」
「我觉得不是。」
三人一致否定了这个想象。
归根究底,那是到了应该进行成体化的年龄,但并未接受相关处置的妖精,也就是年纪到达一定程度才会发生的特有现象。对于刚出生的莉艾儿而言,如同字面意义还早了十年。
在场所有人都觉得应该是如此。
「看她睡得这么沉,还一脸幸福的模样,真是的。」
缇亚忒抱起莉艾儿,轻轻搬到床上。
「也不知道是在作什么梦呢。」
「大概是梦到了某个很怀念的人吧?」
「可能喔。」
缇亚忒一边温柔地为她盖上毛毯,一边伤脑筋似的笑了笑。
「——啊,对了。」
潘丽宝戴在手套里的右手一边开合着,一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扬声说道。
「缇亚忒,你去看过零号仓库现在的情况了吗?」
「没有。虽说崩毁了,但毕竟还是最高机密,他们不让我接近。」
「连名震天下的英雄大人也没办法啊。」
「就说我不是英雄了啦。」
名震天下的英雄大人一边捏着莉艾儿的脸颊,一边难为情起来。
「我也只是听说的,据说那里的一切都被灰色沙子淹没了。你有没有什么头绪?」
缇亚忒的手指动作登时停住。
莉艾儿的口中漏出了「唔咿」的声音。
「……有是有,但不可能喔。」
缇亚忒用开玩笑似的开朗声音答道。
「潘丽宝也知道吧。」
「唔,也是。抱歉,问了个怪问题。」
「嗯,真的是一个怪问题呢。」
「哈哈。虽然称不上赔礼,不过今天的玛芬就我请吧。」
「你还想吃啊?」
缇亚忒用绝望的表情发出哀号,潘丽宝则哇哈哈地笑了起来。
就像以往一样。
……但愿今后也能这样下去。
「真的是……问了个怪问题。」
潘丽宝垂着头,压低声音,独自喃喃说着。
她想起前几天外出时,看到一个黑色人影一掠而过的事。
很像某个人。但是,不可能是那样。她当时解释为那是想念的心情所导致的错觉。而且,她现在也不认为这个解释是错的。
他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谁也无法见到已经不存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