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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传 黎拉·亚斯普莱 「海岛上的事物」-in the heart of the sea-

1. 第四天的早晨

她觉得自己应该作了一个美梦。

因为苏醒的瞬间,她的心情就好得不得了。

「…………」

脸颊上有某种柔软的触感。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抱著布偶的肚子。她入睡时明明是抱著胸部,看来是在无意识中改变了睡姿。

「…………」

算了,无所谓。

布偶的材质应该很好,从脸颊传来的触感让她觉得相当舒服,或许也是因此才作了美梦。尽管她对布偶的设计──外形为黑发少年──有一点点不满,但也不是不能抱著宽容的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耶嘿。」

她一副傻笑到口水都要流出来的表情,用脸颊往布偶蹭了又蹭。

这时,她对上了席莉尔的双眼。

「…………」

「原来你已经醒了啊。」

还是那张看著无聊事物的表情,再加上淡然的嗓音。

「呃。」

「因为敲门也没反应,我就进来了。」

「……不是的,呃,这是……」

「太阳已经出来了,去吃早餐吧。我在楼下等你。」

「砰」的一声,门关上了,席莉尔的身影消失。

她用完全清醒的眼睛环视周遭确认状况──状况当然没有复杂到必须再次确认的地步,但她就是习惯这么做。

这里是埃斯特利德家族为她们在旅馆安排的其中一个房间,宽敞但不至于空荡,简朴但不至于怠慢,豪华但不至于低俗。单人床对十三岁少女而言相当大,她就这样在床上卷著白色床单展现出自己的丑态。

她的脸庞滚烫无比。

「唔啊啊啊啊!」

她噗嘶噗嘶地捶打著布偶,一副「都是你的错!」的模样。要是使出全力肯定会把布偶打到粉身碎骨,她自然知道要控制力道。在那宛如碰触到羽毛一般纤细的触感上噗嘶地打著,布偶的脸皱成一团,感觉像在绝望地喊著:「喂,住手啊!」少啰嗦,给我闭嘴,我管你那么多,反正全都是你的错啦。噗嘶噗嘶噗嘶。

唔啊啊啊啊啊!声声吼叫隔著门扉从背后传来。

「小鬼头。」

走廊上的席莉尔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自从来到巴杰菲德尔国之后,这已经是第三个早晨。

她们在旅馆附近的咖啡厅吃早餐。

有面包、生菜沙拉以及装满整篮的炸小鱼。黎拉顶著吃得有点撑的肚子,在早晨的街上走著。

「你好像没什么精神?」

想起不久前的事情,黎拉的肩膀微微抖了一下。

「咦?」

「虽然你今天早上看起来也不是没食欲,但跟昨天之前相较之下……」

她平时都是在帝国,而且主要生活圈都在中央地区,很少有机会吃到鱼,更别提吃到新鲜的了。她每天都会把握机会吃得比平常多一点。

与之相比,今天早上的她或许确实比较克制。

「不不不,没那回事啦,我超有活力的。现在要我一拳打爆大地也没问题喔?」

「那会造成天大的麻烦,请你住手。」

当然她并没有这么做的打算。虽然要做的话应该也做得到就是了。

「那么,回到刚才的话题。」

「什么话题?」

「我是指──今天要做什么?」

刚才有谈到这个吗?她都没听进去。

「埃斯特利德会长说瑟尼欧里斯的净化开始了,过一阵子才会结束,要我们随便找事情打发时间。」

「嗯,只能按照她说的做了吧,我并不反对。」

黎拉边走边举起双手,「唔嗯」地大大伸了个懒腰。

「既没有我必须讨伐的怪物,料理也很好吃。哎,今天的世界依然闪耀动人!」

「你的世界真简单啊。」

席莉尔叹了口气。

「那么,今天就先观光吧。离开埃斯特利德的地盘会很麻烦,真要说的话,我还满想找个熟悉这一带的导游。」

「你真的很有闲情逸致呢。」

「难道你打算叫我乖乖窝在旅馆里吗?」

「我不管了,你自己保持分寸看著办,总比逃跑好得多。」

席莉尔又一次叹气。

「话说回来,所谓的勇者没有每日修行之类的吗?这一路以来,我从没见你有在做什么比较特别的事情。」

「嗯?这个喔,师父说过,要是我以人类的身分做太多努力的话,『超乎常人』的部分会逐渐变稀薄。」

「喔……」

席莉尔一脸似懂非懂的模样。

「不要摆出那种表情啦。我自己也觉得这听起来很诡异──」

欢笑声传来。

她们看到一处地势比周围低上一截的广场,许多人聚集在那里。

数以百计的男男女女坐在有点老旧的木造舞台前的简素椅子上,人声鼎沸,大家都一副浮躁的模样。

「这在做什么?」

黎拉停下脚步,从防止行人坠落的栏杆上稍微探出身子,俯瞰下方的舞台。尽管以角度而言不太能看到全部,但至少还是能观察这些人在做什么。

「你这样很危险。」

「没事~没事~那里有戏要上演吗?不对,应该是早上的拍卖市场?」

「喔,那多半是……」

一名穿著纯白衣裤的秃头男人从舞台侧边现身,正结结巴巴地说著什么。从他不习惯说话这一点来看,大概不是演员或主持人。

「……奴隶市场吧。」

「啊?」

席莉尔口吻虽然平淡,却是语出惊人。黎拉看了一眼她的侧脸,又把视线转向下面的舞台。

「咦?你说那个吗?是人口贩卖的现场?这个国家允许这种事情?」

黎拉的故乡没有这种制度。

帝国从前也有同样的制度,但约莫二十年前已经澈底驱逐掉了。当时自然是打著违反人道主义的口号,但理由应该不止这个。最有力的观点是,在吸收周边小国拓展领土之际,奴隶制度会导致臣民有阶级观念而影响治安,才会将其废止。

对于人治国家而言,不把人当人看的风俗习惯会产生深远的不良影响。在封闭的社群中或许比较容易维持下去,然而人类的生活圈如今已扩大,风气变得更开放,封闭的社群也不符合现实。

当然,人类的历史是黑暗的。纵使台面上根绝了,但或许正因如此才无法阻挡黑市交易。黎拉自己也一度待在帝国的黑暗处,协助摧毁人口贩售组织,当时多少吃了些苦。

「……你好像有些误会。」席莉尔继续说道。「这应该跟你想像中的『奴隶』有些不太一样喔。」

舞台上正在进行拍卖。

有客人举起手说了些什么,又有其他客人举起手也说了什么。在舞台侧边负责引导这一切的矮小男性与其说是奴隶商人,不如说只是雇来让拍卖会进行下去的工作人员。

最后似乎是一对老夫妇标到了男子,只见台上的男子深深一鞠躬,随著老夫妇一同退回内侧的小屋。

「这里是遇难者、远洋渔夫、海军和海贼们的良知混杂在一起的地方。固然是用金钱夺走一部分自由,但并没有夺走身为人的权利与尊严。」

「你懂好多喔。」

「因为有调查过。」

下一个站上舞台的是一名年轻小姑娘。她活泼地挥舞著双手,宣传自己是多么有用的人,像是会扫地、洗衣、捕鱼还有捉老鼠,而且一天能吃到三餐就不会偷吃点心。

「工作期间会发薪水,把那些钱存起来也能给自己赎身。万一受到非人道的待遇,主人还会被告,所以比较像是一开始先支付一大笔金额所雇用的仆人。」

「……是喔~」

黎拉听完还是不太能理解。不过,眼前正在进行的商业交易,确实跟她印象中的买卖奴隶那种昏暗的气氛截然不同。

「据说有的奴隶获得主人的赏识,直接被收为养子了呢。」

(也就是说,这个制度运行得很好。)

尽管依然是贩卖自由的行为,从人道的角度来看也不是值得赞许的制度,但这是因为她在种种事情上都代入了帝国那边的思维。这个广大的世界存在著形形色色的思维,在对事情的接受度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不同的标准,外人不该用狭隘的见识来评断善恶。

「世界好大啊。」

黎拉微微后仰,离开了栏杆。

「再补充一点,听说不能把奴隶带离巴杰菲德尔。如果想买两、三个美少年带回家的话,那是不行的。」

就在黎拉正要回答「才不需要呢」的时候──

「咦?你要买奴隶吗,黎拉小姐?」

一张熟悉的脸孔突然从旁边探出来。

那双彷佛盈著水光的翠银色眼眸,正绽放出淘气的光采。

爱玛•克纳雷斯。几天前见过的少女又出现在眼前。

(……嗯?)

有一股不对劲的感觉。不对,是预感。

类似于焦躁感,既奇异又古怪的微小冲动。

她想,应该是错觉吧。

「你最好考虑清楚唷。缔结奴隶契约时要向国家提交文件,上面可是针对买方写满了严苛的规定,违规是要坐牢的喔。」

「不是啦,爱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黎拉没时间对突如其来的重逢感到惊讶,也无暇对奇怪的直觉感到困惑,不然就要产生不得了的误解了。她连忙摇了摇手。

「我真的不需要什么美少年啦。我不是要自夸,其实我不太会养动物,而且真要养的话,我一定会优先选择强壮或耐操的。」

她搞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了,也察觉到自己辩解的时候弄错了方向。

「我知道啦,黎拉小姐,我只是在开玩笑。」

「我想也是。」

她放心了。

「毕竟你心中有个很在意的『熟人』嘛。」

「你这个也是误会喔!」

还是无法放心。

黎拉心想必须解开这个误会而再次开口之际──

「嗯?这位是你的朋友吗?」

席莉尔从旁边插话道。

「明明是遥远的异国之地,你什么时候交到了朋友呀?」

「您是黎拉小姐的同伴吗?初次见面,我叫做爱玛。」

「哎呀,你太客气了。我是席莉尔,担任她的临时监督人。」

「咦?呃……临时……什么的……?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的工作。」

「真可惜,原来一起来的是女性呀。亏我还期待来的是传说中的『熟人』呢。」

不不不。

「一码归一码,我可没有很在意他啊!」

黎拉忍不住插嘴这么说道。

「你这种说法才可疑唷。」

「你们两位的感情似乎很好的样子。」

席莉尔看向她,一脸「解释一下」的表情。

黎拉摇摇头表示「真的没什么」,放弃了解释。

「唉……先别管席莉尔了,你今天是出来买东西的吗?」

黎拉打算转移话题。

「啊,是的。今天有客人要来,所以我想准备茶点。」

「真可惜。」

「可惜?」爱玛偏头不解。

「我们两个今天刚好有点空,机会难得,本来想找个当地人带我们在这附近逛逛。」

「啊!」爱玛会意了过来。「这样的话,你们愿意等我一会儿吗?客人还有一段时间才会来,在那之前我可以陪你们走走。」

「好!」

「啊,可是……」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我在这里没有什么常去的店,很抱歉。」

那我把手上的东西放在小屋里,马上回来──爱玛这么说完,便小跑步离开了。

「请你不要随便决定今天的行程。」

「嗯?你有其他想做的吗?」

「没有,但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是你的决定下得太仓促了。有什么让你觉得著急的事情吗?」

有……不过,好像也不能如此断定。

她想到的是刚才那股怪异的感觉。

「只是有点不好的预感。」

「预感。难道是那个吗?听别人说是仅限勇者才能继承的预知未来的魔法。」

「不是,差太多了。」

严格说起来不算魔法,不过那种技能确实存在。一种透过俯瞰时间来获得先见视野的战技。

然而,这次的预感并非建立在那种明确的原理上。

「我就是觉得……有一点在意她。不行吗?」

「不是的,我的意思不是不行。倒不如说,正因为我也很在意──」

席莉尔推了推眼镜。

「不,应该是我多虑了。希望她能告诉我哪间店的酒比较好喝。」

「你在对一个小孩子期待什么啊。」

「在这个国家,未成年饮酒是合法的,毕竟这里的地面涌不出水。酒可以取代水来饮用,而且也方便贮存。这么方便的饮料不可能设有年龄限制。」

这女人用淡然的语气在讲些什么啊。

「算了──无所谓啦。」

她一边发著牢骚,一边看往爱玛离开的方向,也就是她的小屋所在的方向。

胸口那股莫名的骚动既没有膨胀,也没有萎缩,就这样一直盘踞在她体内。

──太阳升起。

开始西斜。

尽管如此,爱玛依旧没有回来。

「不会吧。」

她这么想著,来到了海边的小屋。

门敞开著。

才踏进一步,便听到喵喵的哀号声,只见五颜六色的一团团毛球往屋子角落逃去。

「──爱玛──?」

小屋空间不大,房间只有眼前这一间,日用器具也压在最低限度,没有任何死角。再说,只要屋子里有人在,不管是躲在背阴处还是隐藏气息,黎拉都绝对不会漏掉。

有一些褐色的东西散落在地板上,那是撒出来的红茶叶。

从茶叶的间隙中,隐隐渗出一道不显眼、小小的──但很新鲜的血迹。

「爱玛!」

此起彼落的喵喵大合唱让房间一如既往地热闹。

唯独任何地方都找不到黑发少女的身影。

2. 埃斯特利德商会的内情

「到底要把那个小丫头当会长到什么时候啊?」

约书亚•埃斯特利德露出苦笑,听著部下重复过无数次的抱怨。

「别这么说。艾德兰朵有充分的实绩和才能,这才是最重要的。」

「但这不是你当不上会长的理由,约书亚先生。一个上位者该具备的实绩和能力,你都胜过她才对啊。」

「……就算是如此。」

他敛起表情,让喋喋不休的部下闭上嘴巴。

「身为组织的成员,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我可没办法赞同引发不必要风波的行为喔。」

「约书亚先生。」

部下支吾其词,但依然说了下去。

「只要你愿意站出来,大家都会追随你的。」

「我目前没有那种打算,到此为止吧。」

艾德兰朵•埃斯特利德的出身是个谜。

约莫六年前,埃斯特利德家族的前会长不知从哪里把年仅十一岁的她带回家里,说是「私生女」。

他当时别说嫡子,连正妻都没有,以致于这件事在周遭传得沸沸扬扬。

巴杰菲德尔这个国家能够存续至今,仰仗的是多个组织势力之间勉强保持的平衡。组织的领导者「有家人」这件事,自然激起了大量的波纹。无数敌人自内外涌现,她的人身安全被盯上了好几次。

到头来,年幼的艾德兰朵凭藉自身的实力保住了自己。

埃斯特利德家族的本业是护符工房,而她有技师的才能。她个性开朗讨人喜欢,为工房带来很大的宣传效果。她的表现让工房的业绩节节攀升后,最起码减少了组织内部的公开批斗声浪。

她继承会长之位时同样引发巨大骚乱,过著每天不分昼夜都有性命之虞的生活。如今稳坐副会长位置的约书亚,当时也是与艾德兰朵对立的其中一人。

最终是约书亚统领整个对立势力加入艾德兰朵麾下,为这场骚乱划下了句点,而这是距今才半年前的事情。

因此,他周围对现状感到不满的人并不少。

最了解这个家族,并且奉献最久的人才应当成为主事者──他们如此主张著,丝毫不肯退让。这不仅仅是因为约书亚声望高,有些人对于女性成为组织的领导人感到抗拒,有些人则无法忍受自己要服从一个十七岁的孩子,每个人都持差不多的意见。

「──若是不能服从会长的话,那就唯有离开组织一途了。」

正因为约书亚自身如此宣布,并持续支持著艾德兰朵,埃斯特利德家族这个组织才能以现在的形式维持至今。

这里的正式名称是综合事务长室。

通称副会长室。如同其名,是商会提供给历任副会长的个人办公室,实质上则宛如约书亚的私人房间。

他踏进这间有点凌乱的办公室,反手把门锁上。

接著,他挠著头走向自己的桌子──途中,他停下脚步。

窗户开了一条细缝。

他从手边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朝窗户走过去。

「──我不是说过别接近这里吗?」

他一边假装在看书,一边低声向窗外悄悄说道。

「现在有情报想立刻卖给你,约书亚•埃斯特利德。」

那声音听起来像是在耳边窃窃私语。这是这名情报贩子一族流传下来的特殊发声法,虽然可以降低被窃听的风险,但生理上实在很不舒服。

「新鲜度即是情报的生命。以最高价计,现在直接说你要不要买吧,约书亚•埃斯特利德。」

「真是强人所难啊,你要我花大钱买一个内容都不清楚的商品?」

「我保证不管你花多少都很值得,约书亚•埃斯特利德。」

这根本不是在谈买卖,再加上被连呼名字所引起的不快,约书亚感到有点恼火。但与此同时,听到情报贩子把话说得这么满,让他也对商品的内容产生了兴趣。

「……我买了。」

「果决无误的判断。你一定会感谢我的,约书亚•埃斯特利德。」

「吹嘘就免了,快交货吧。」

「艾德兰朵•埃斯特利德出动私兵关押一个孩子,那是你以前在寻找的候选人名单中的一人。」

他一时之间无法理解这番话的含义。

当他精神恍惚似的沉默几秒之后──

「你说……什么?」

一张纸从窗户的缝隙递了进来。他颤抖著手接过那张纸,然后摊开。那是附近一带的简要地图。其中一角,鲜少人烟的巷内建筑物的位置上打了一个×。

「虽然他们似乎为了避免留下证据而下过一番工夫,但终究没能逃过我们的眼睛。这足够当作拉碍眼的会长下台的利器了吧。那就随你使用了,约书亚•埃斯特利德。」

窗外的气息消失了。

约书亚静默地盯著手里的地图。

半晌,他勾起嘴角──

「──真是个坏女孩啊。」

露出一抹微笑。

3. 无能为力的孩子

丢下「马上回来」这句话,少女就离开了。

然后太阳升起,开始西斜。

尽管如此,爱玛仍旧没有回来。

怎么办?

该怎么办才好?

黎拉表面上装作平静,脑中思绪飞快运转著。

爱玛说马上回来,但她失踪了。通往这里的路线很单纯,不太可能只是错身而过,而且现场的痕迹一看就知道发生过纠纷,甚至还有血迹残留。

黎拉环顾周遭,这间小屋本来就位于驳船的边缘,离市区很远。别说可疑的人影了,根本完全没有人影。

她寻找线索,但找不到任何足迹,而室内一直是猫咪大玩特玩的地方,本来就凌乱不堪。她想找到抵抗的痕迹都很难。

她将手掌按在地上,阖起双眼,调整呼吸,想像自己从世界中抽离出来,感觉就像是从外部俯瞰时间的流动。这原本是战斗中使用的预知术,据说原理近似于木片魔法那种秘术,也可以单纯用来预测未来──照理说是如此,但她没办法顺利掌握住未来的景象。

(是诅咒害的吗?)

目前积蓄在黎拉体内的庞大诅咒,是类似加害别人的执念形成的情感集合体。即便无法直接伤害到黎拉自身,仅仅存在于体内,就封印了一切必须镇定精神才能使用的技能。

怎么办?

该怎么办才好?

黎拉表面上装作平静,脑中思绪继续飞快地运转。换句话说,她完全是在原地打转。

说到底,她究竟能做什么?人们说她是年纪轻轻就拥有历任中首屈一指实力的正规勇者,被吹捧成天才,精通古今东西一切武技,遇到再强的敌人都能轻松击倒。

仅此而已。

她明知朋友一定出事了,却束手无策。能够拯救人类的正规勇者,所能做的也只有拯救人类。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正规勇者是拯救人类的存在,拯救不了个人。她几乎不曾亲手保护住自己想帮助的人,以及希望平安无事的人。

她开始想哭了──在产生这种感觉的瞬间,点点泪珠就滚落了出来。

塞满胸口的只有悔恨感。

席莉尔气喘吁吁地冲了过来。

黎拉赶紧擦擦眼角,藏起泪水。

「你别突然跑掉啊,我差点就要跟丢了。」

她用一贯的表情这么说道。

「…………」

「发生什么事了吗?」

黎拉闻言,沉默地让出一条路。席莉尔探头看了看小屋里面,也许光是如此就猜到是什么情况,只见她「喔……」地轻轻点头,脸色依旧未变。

「原来如此。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随便抓住附近的可疑男子逼问消息之类的。」

「好的,我知道你表面正经,其实脑子一团乱了。请你冷静一点,勇者大人。」

脑子一团乱?席莉尔在说什么?她现在就跟平常一样,只是各种思绪不停在脑中打转,没办法好好思考事情而已。

「这一带本来就是埃斯特利德家族和赛斯家族势力范围的边界,听说两大势力在这里持续对峙,彼此僵持不下。」

她是有听说过,但没听进去就是了。

「既然如此,这附近有的是可疑的男人,随手乱抓的话,有二分之一的机率会抓到埃斯特利德家族培养的部下。」

「原来是这样。」黎拉思忖一下。「好,那就去逼问艾德兰朵吧。」

「你从哪得出的结论啊?」

「死马当活马医,如果能问出什么就赚到了。」

「好的,我知道你表面正经,其实脑子乱到极点了。拜托你冷静一点,勇者大人。」

脑子乱到极点?席莉尔到底在说什么啊?她现在就跟平常一样,这可是真的。

「这个国家本来就没有独立的自警团,都是由统治各区的组织运用相当于自警团的团队来维持该区治安。要是出了事情,通常只会通知赛斯家族和埃斯特利德家族,后续全部交给他们解决。」

「……这个……」

确实没错。

即便脑袋像是运转过头一样,她还是明白这个道理。但是──

「事情发生在这种双方势力持续对峙的地方,不管是哪一边的组织都没办法好好进行搜查的。」

「没错,这件事绝对会不了了之。」

「那果然还是由我──」

「我们什么都不该做。」

席莉尔稍微提高音量说道。

「你知道的吧?」

她知道。

她并没有忘记。黎拉•亚斯普莱在这个国家的立场等同于外交官。若是轻举妄动的话,无论她打算做什么,都会被怀疑与她背后的势力有关。

这个国家建立在多个势力勉强保持的平衡上。现在是本来就不安定的天秤上又添加了黎拉这个特大号砝码。这个砝码要是丧失判断力而冲动闹事,瞬间就会打破这样的平衡。

她的草率行为会造成许多不必要的流血冲突。

如果什么都做不到,那就什么都不该做。她觉得这么说也有几分道理。

然而──

「……唔!」

她一拳狠狠砸在脚边的地面上。伴随轰然巨响,彷佛遇到暴风雨的船只一般,地面发生剧烈震荡,猫咪们骚动著再次逃进背阴处。

要是她抱著破坏的念头打出这一拳,或许会在这一区开出一个大洞吧。然而,她只是焦躁之下随便挥出了一拳,现在正火辣辣地发痛。

「会给这附近的人造成困扰的。」

「是啊。」

黎拉坐在地上,垂著头答道。

就这样陷入沉默。

只听得到远处的海潮声和细微的喵喵叫声。

「……真是的。看你这副模样,简直被你打败了。」

席莉尔说了些什么。

「平时以最强自居,一旦遇到应付不来的事情就变成这副模样啊?是因为人生总是一帆风顺的缘故吗?」

「我想也是。」

她认为席莉尔说得没错。

但是,这能怪她吗?

国家灭亡也是,发现勇者资质也是,继承无敌武技也是,被瑟尼欧里斯选中也是,全都是她自己一个人。她的战役得不到任何人的帮助,就连同样冠以勇者之名的准勇者们以及卸任的前正规勇者也不例外,没有一人强到足以和黎拉站在同一战场上。

因此,所有的道路都是她自己一人开拓出来的。

因此,她从来只走在自己开拓的道路上。

「真是的,你这小鬼头就是令人伤脑筋。」

「我想也是。」

她无以反驳。在关键的时刻,她欠缺了关键的力量。面对不可理喻的世界只能发发牢骚,这种无能为力的丑态很适合出现在十三岁的小丫头身上。

「…………啊啊,烦死了!」

咚!

有某种东西在黎拉的头上弹了一下。

「咦?」

她抬头一看。那应该是发怒的姿势吧,只见席莉尔的身体往后倾,小小的拳头正在颤抖著。

她似乎没什么动拳头的经验,看起来很痛的样子。

「你……」

「你真是不懂,太无知了。」

总觉得她的声音在发颤。

「已经没有能做的事了?无能为力了?我不晓得你是误解了什么,但一般来说,小孩子的战场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吧。」

她生气了?

「席莉尔。」

「所谓的人类啊,再怎么天才也不可能一个人揽下所有的事情。每个人多多少少会遇到自己做不到的事而低头求助。除了你以外的人都非常清楚这种挫折,无论是感到气馁还是成功克服,大家都是这么活过来的。」

席莉尔保持著后仰的姿势,取出一本略大的书,灵巧地用一只手翻页。不一会儿,她似乎发现要找的内容,便用右手上的笔在没沾墨水的情况下写著什么。

「你在──」

「如果以小孩的手难以应付,就该借助年长者的力量啊!」

淡淡的光芒从书页中流溢而出。

黎拉就这样坐在地上,抬头看著那个光芒。

咒迹(Thaumaturgy)之光。

这是透过描绘特殊图形的方式,将异常现象覆写于这个世界的技术。人们试图将太古众神创造世界时所使用的技术重现于现代,结果诞生出这种神迹的仿制品。

从书中释放的光芒变成青白色的辉线,在虚空描绘出好几幅复杂的图画。那些图画又绽放出新的光芒,而新的光芒又描绘出新的图画。

一阵迸发。

黎拉猝不及防,不禁闭上了双眼。不知为何可以听到身旁传来大量的振翅声。

光芒和辉线图都消失得一乾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不知从哪儿出现的无数白鸽飞上了天空。

猫咪们发出「噫喵!」这种像是被踩扁的哀号声,全都逃进了背阴处。

「咦……」

「我创造了幻兽进行广域探知,直接追踪脉络寻找目标,而非肉眼可见的线索。反正距离应该没有多远,能够以一定的精准度来缩小范围。」

「咦……呃,咦?」

黎拉慢慢理解情况。

广域探知?创造幻兽?

「咒迹连这种事都做得到吗?」

「嗯,没错。不过这是不外传的国家机密。」

「……嗯?」

「因为这是会让既有的大多数谍报技术遭到淘汰的战略级秘术。仅仅是曝光就会让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变得相当紧张,更别说被发现在别国实际发动过的话,理当会演变成国际问题。」

「……嗯?唔,嗯嗯?」

黎拉感觉席莉尔这番话说得有点奇怪。

「可、可是啊,你之前不是说过我的立场等同于外交官,要谨慎行事之类的吗……」

「嗯,的确。不过呢,那种麻烦的立场是勇者大人自己的事情,我不过是一个名义上是随从的自由人罢了。」

「会不会太强词夺理了?」

「所以必须注意不要泄露出去。请你要保密喔?」

席莉尔闭上一只眼睛,但因为做得太笨拙,导致脸颊显得很僵硬。

──黎拉傻眼到说不出话来。

「为何……你……」

「什么?」

「为何你要做到这个地步?」

「唉……唉,真受不了。为什么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呢?这个迟钝的小鬼头。」

席莉尔将手轻轻放在黎拉头上。

「虽然我这个凡人只有年龄这一点赢过你这样的超级天才儿童,但年长者也有年长者的骨气。在哭泣的孩子面前逞强一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哭!」

黎拉急忙擦了擦眼角。

并没有湿。席莉尔露出有些得意的笑容。

「……你还是有可爱的一面嘛,勇者大人。」

「你这家伙!」

发了一次脾气后,黎拉背过脸去。

「……谢了。」

她用小到听不见的音量嘟囔道。

「不客气。」

结果席莉尔迅速回了这句话。

「欸,我说你啊,别人都讲得那么小声了,你应该装作没听到才对啊。礼貌啊、形式美啊、体贴之类的,这些你总该懂吧?」

「即便你这么说,事实就是我听到了。」

席莉尔淡然说道,并耸了耸肩。

「……你这人的个性真好啊。」

「很多人都这么说。」

在那之后过没几分钟,振翅的声音又从空中降落。

鸽子们接二连三地落在席莉尔摊开的书本上,身体再次变回光芒的碎片。那些光芒在页面写下无数记号,彷佛在描绘一幅沙画。

席莉尔浏览了一遍那些记号。

「因为被带进屋里了,没有看到本人的身影。」

「什么啦。」

黎拉垂下肩膀。

「亏你还讲了满帅气的一番话,最后却是这种结果喔?说好的年长者的骨气呢?」

「在无情的现实面前,任何精神论都是没用的。」

「我不想听你胡扯了。」

「不过,就算这样还是有得到线索喔。我找到把爱玛小姐从这里带走的当事人了。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目前正在屋外移动。」

黎拉站起身。

「你要做什么?」

「把对方抓起来逼问消息。」

「好的,我知道你充满了干劲,但麻烦冷静一点,勇者大人。我这边还有一个情报,你最好听一下。」

「……是什么?」

「这个男人,我没记错的话,是艾德兰朵•埃斯特利德的亲信。」

沉默半晌。

「这样啊。」

黎拉用力地点点头。

「很好,果然该去找艾德兰朵逼问消息的。」

她用同样强而有力的语气说出和刚才一样的结论。

4. 睡眠不足的会长与猫咪们的餐点

她不喜欢隐瞒事情。

也没有玩阴谋诡计的兴趣。

但令人困扰的是,她并不是不擅长。倒不如说,她可以肯定自己对这些事很在行。

正因如此──艾德兰朵才能在强敌环伺的世界生存至今。

「──脑袋好沉重──」

睡眠不足是美貌、健康、自由发想和精准作业的大敌。

尽管人人都明白这一点,却都逃不了睡眠不足的命运。这就是人类这支种族永远摆脱不了的业障之一吧。唉,星神啊,为什么祢要把人类做成这副有缺陷的模样呢?

诸如此类的哀天叫地完全不重要。

简单来说,艾德兰朵•埃斯特利德就是没睡饱。

瑟尼欧里斯的净化作业还算是顺利,没有任何延误,也大致推算得出何时可以结束。只不过,超过半数的咒力线必须更换是一大难题,要是稍有修补就得花一段时间让新零件磨合──因此,就算事情处理得极为明快,无论如何还是很耗费工夫。

她检视镜中的自己,看到一头蓬乱的金发、浮肿的眼皮,以及微抿的嘴角。

这可不行。艾德兰朵冲了个澡,整理好头发,用稍微浓一点的妆遮掩眼角,然后咕嘟咕嘟地喝光一杯咖啡。

「好啦。该拿出拚劲了,加油!」

她回到作业场。瑟尼欧里斯的调整状态已经解除,恢复成剑的形态。为了避免徒手碰触,她用厚布──这块布本身就是一种隔绝咒术干涉的护符──包起来安置在玻璃箱里并上锁。

这把剑必须在里面静置数小时。

而这件事,除了她以外谁都不知道。

因此,艾德兰朵•埃斯特利德就算离开工房一阵子,也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她穿上朴素的衣服,戴上毫无光泽的黑色假发,再披上素色的兜帽斗篷。她拿起心爱的红色手套──犹豫几秒后戴上了。

接著,她从工房的后门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出去。

她敲了敲门。一开始是三下,等了一会儿后,再敲两下。

没过多久,门无声地开了。

昏暗的室内有四名穿著黑色西装的男人。

「──所以过程怎么样?顺利吗?」

艾德兰朵问道,四人则互看了一眼。

「大致还算顺利,就是出了点小差错。」

「嗯?」

「原定目标是要通知她计画提前,郑重地把她请过来……但她抵抗得很激烈,说是有事在身,所以我们对她下了药。」

「喔,原来是这种差错啊。」

艾德兰朵挠了挠脸颊。

「有受伤吗?」

「她挣扎的时候受了轻伤,已经处理过了。」

「有目击者吗?」

「应该没有,那里本来就是没什么人会接近的郊区。」

「有留下痕迹吗?」

「多少有一些。不过,看起来跟遭小偷差不多。」

「……那么,目前还算可以接受吧,嗯。」

她承认自己的语气有点不快。但人生在世,本来就不可能事事称心如意,即使哀叹著停下脚步,事情也不会有任何进展。

「我还需要一点时间。你们行事要谨慎,其他组织自然不必说,也要注意千万别让约书亚叔叔察觉到。」

「属下明白……请收下这个。」

艾德兰朵接过其中一名黑色西装男递来的文件。那是一份调查报告,内容是周边各组织对于连续失踪事件──「笑面猫」所采取的应对措施。她翻过画有微笑黑猫剪影的第一页,从第二页开始浏览。

「赛斯家族的动向很奇怪啊,是二儿子发现了什么吗?」

「有这个可能。不过,应该还不到证据确凿的地步。」

「那边也是时间上的问题吗……」

她挠挠头,但假发差点歪掉,于是连忙停手。

「正常来说,这是暂时要敌对的局面啊……姑且不谈赛斯家族的人,这方面的常识不能套用在一般老百姓身上。考虑到近日可能会有相关人员遭到袭击,暗中严阵以待吧。」

穿著黑色西装的男人们之间窜过一丝紧张。

「明白了。会长的护卫工作就由我──」

「唔,我不需要。有多的战力就去保护拜兹梅先生的家人,真要说哪边会出事的话,应该是那里。」

「但是──」

「放心啦,你们的会长可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脆弱喔。」

她用戴著红色手套的右手开开合合地动著。

「──请问!」

一旁。

通往建筑物深处的门边传来年幼少女的声音。

穿著黑色西装的男人们立刻转向那边,艾德兰朵则竭尽全力抑制住内心的动摇。她维持背对的姿势不去看对方,也不让对方看到自己。

「不好意思。呃,虽然我还不清楚情况,但你们应该是搞错人了。」

少女毕竟还是有些紧张,嗓子都尖了起来。

「我没有钱,而且很久之前就跟家人分散了,你们抓我也拿不到好处。」

艾德兰朵向一名黑西装男瞟了一眼,用眼神询问:『她怎么起来了?』对方则回以『药效似乎过了』的眼神。

『为什么她能自由走动?』

『记得房间应该上锁了……』

『你们用的该不会是那种便宜的两段弹簧锁吧?一般市井小孩可没人不会撬开那种东西啊。』

『…………非常抱歉,就是那种锁。』

眼神交流到此结束。

「那个!我不会告你们的,能不能让我回家呢?还有人在等我。」

「──这是不可能的。」

艾德兰朵没有回头,只是隔著肩膀答道。

她可以感受到少女──爱玛•克纳雷斯的气息有几丝困惑。

不过,她并未确认少女在困惑什么,径自道:

「我们没有找错人。出于一些原因,我们不能让你回家。如果不想受到惊吓的话,能不能回房间去呢?」

「唔……」

少女垂下头。

「那……至少,可以帮我两个忙吗?只要帮我转达『很抱歉不能带你们四处逛逛了』这句话,然后喂一下猫咪就好。」

「我不觉得你有什么立场提出这些要求。」

「不行吗?」

不是行不行的问题。

「……就是你了。」艾德兰朵叫住右边的黑西装男。「照她说的去做。」

「啊?可是……」

她知道对方想说什么。刚刚才确认过有痕迹留在现场,已知有一定程度的风险,却又下这种指示徒增风险,实在不太恰当。然而──

「好了。二号街的角落不是有间小肉铺吗?去那里买吧。她家还有小猫,记得把三分之一左右用热水泡开。」

「哦……啊,没什么,好的。」

黑西装男点点头,离开了屋子。

「非常感谢,我放心了。」

少女郑重地鞠了一躬,打算回房间。

「等一下。」

「啊,怎么了?」

「我看你还满冷静的,难道你不害怕吗?」

「……我看起来很冷静吗?」

为什么她的语气这么疑惑?

「可能是因为我没什么留恋吧。眼睛都变成这样了,没什么未来可言,也早就没有会为我担心的家人……猫咪们本来也就都是流浪猫,就算我不在了,它们应该也有办法活下去才对。」

她满不在乎地说出这番毫无虚假的实话。

艾德兰朵感到作呕。

这名少女──爱玛•克纳雷斯才十一岁,这样的孩子若是对未来怀抱无限美好憧憬也不为过。但是,她却用如此云淡风轻的口气,道出对自己的人生没有任何期待的话语。艾德兰朵一时之间接受不了这其中的残酷。

「嗯……」

艾德兰朵微微摆了摆手,催促她回房。于是,少女行礼说了声:「那我走了。」气息便离开了走廊。一名黑西装男也跟了过去。

艾德兰朵用指尖使劲按著额头。

「会长?」

「唔,没事。」

她强作镇定地答道,然后拉下兜帽,一头金发流泻而下。

「虽然应该不用担心,但你们还是注意一点,绝对不能让她逃走。」

她沉下嗓子,冷冷地撂下这句话。

「还有,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叔叔──约书亚•埃斯特利德发现这件事,知道了吗?」

从屋内走到外头,阳光立刻刺进眼睛深处。

今天的天气不知为何特别好。洗好的衣物应该很快就晒乾,田里(尽管土地狭小,这个国家还是有田地)的农作物应该长得很好,基本是好事一桩,但对于不健康的身体来说有些吃不消。

「太煎熬了……」

「要休息一下吗?」

听到担任护卫的黑西装男如此提议,她摇了摇头。

「不行,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没错,现在不能拖延的工作堆得像山一样高,等著她去处理。

更何况她还是搁下瑟尼欧里斯的净化工作跑出来的。净化工作不仅费时,也会消耗掉庞大的专注力,背地里悄悄行动的同时还要兼顾这个工作实在非常辛苦。

她用斗篷藏住自己的样貌,走在人烟稀少的巷子里。

巴杰菲德尔是经由扩建和改建来创造出整片国土,地势并非天然,因此错综复杂的道路本来就很多。只要仔细探查过地形,要掩人耳目地四处移动并没有多困难。

「回到工房后,我给您准备一点凉品吧。」

「咦,真的?太好了!」

艾德兰朵开心到打了个响指。

「那么,我想要指定『青苹果』的水果雪酪,整个系列我都要!」

「……呃,那间店好像有点远,而且还是在其他家族的地盘上。」

「你就想想办法嘛!反正我现在非常想吃那个啦!」

黑西装男苦恼半晌,然后点点头说:「我明白了。」艾德兰朵又打了个响指说:「太好了!」有期待就会有动力。事不宜迟,她踩著明显比刚才还要轻快的步伐,走在依然没有人烟的路上。

──不对。

「唔。」

她停下脚步,

接著,她看向自己的右手,或者应该说看著包覆住右手的手套。

红色的高级丝绸上缀著金线和宝石,既花俏又奢华,原本理应就这样而已。

却见绣在上面的金线在没有反射阳光的情况下,兀自散发淡淡的亮光。她凝视著那闪烁的光芒。

一股类似恶寒的感觉袭来。

云朵遮蔽天上的太阳,灰色的阴影笼罩住这一带。

「怎么了吗?」

同样停下脚步的护卫如此问道。

「『玫瑰』的敌意感知有反应。距离不远,保持警戒。」

艾德兰朵小声答道。

护卫敛起表情,将艾德兰朵护在身后环视周遭。这是一条没有人烟的巷子,附近没有任何人影。

──不对。

照理说,原本是没有人在的。他们没有掉以轻心,也没有错过什么,一直都是边留意边前进。

没错,不可能有看漏的情形发生。要是如此重要的人物、如此危险的人物就在这里,他们理应早就察觉到了。

「…………哎呀。」

艾德兰朵受到对方的气压而后退半步,脸上浮现出微微抽动的笑容。

她感觉背上流著冷汗。

「勇者小姐,来这种地方有什么事吗?」

她试探性地向对方拋出一句玩笑话。

但没有得到回应。

对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浑身散发著一股危险的沉默。

而那个人,就是红发少女──黎拉•亚斯普莱。

5. 少女雇用的保镖

黎拉深知这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举例来说,能力与理想的方向不一致、想法与时机错开、环境与目的相互冲突等,各种例子多不胜数──总之世界就是如此,十三岁的小孩也能理解这个不言而喻的道理。

有了这层理解后,她还领悟到另一件事。

当一方进展顺利时,与之相对的另一方必定会落入劣势。到头来,所谓的人类,就只是随著自己在哪一方而忽喜忽忧的生物。

因此──

「──我赢了。」

她忍不住露出略带讽刺意味的笑容。她现在位于「进展顺利」的那一方,而对方──艾德兰朵•埃斯特利德则是陷入令人看了都觉得可怜的劣势。

「哦,呃,嗯,怎么会在这种地方遇到你呀?」

艾德兰朵用奇怪的语调向她搭话,眼神飘忽不定。不过,她没必要理会艾德兰朵。她稍微移动视线,看清楚站在艾德兰朵旁边的人。

那是一个穿著黑色西装的壮汉。姿势、重心移动、表情等一切都莫名地难以留在印象中。恐怕是经由训练习得的身体控制技术所造成的,而且熟练度高到能够直接发挥在战斗中。能被树敌众多的艾德兰朵选为外出时的护卫,想必是武艺超群的高手。

(就是这家伙啊……)

黎拉眯起眼睛,内心更加肯定。这家伙是是席莉尔(的鸽子)锁定的目标,也就是袭击爱玛并将其带走的犯人。

「怎么啦?勇者大人,这一带很冷清,不适合来观光唷。」

艾德兰朵的视线飘向别处,并用指尖卷著自己的金发,佯装不解地顾左右而言他。

「如果迷路的话,需要我告诉你怎么走回大街吗?」

「不用了,感谢你的好意。我已经约好这里的导游了。」

尽管黎拉并不是有意为之,但她回答的声音听起来莫名低沉。

也许是因为黎拉有所回应而感到放心,只见艾德兰朵放松了表情。

「是吗?那么──」

黎拉说了声「所以」,打断她接下来的提议。

「把爱玛•克纳雷斯还来。」

啪!

这句话直白到彷佛能听到一针见血的声音,艾德兰朵不禁僵住。

「──呃……咦?」

定在原地的艾德兰朵斜睨著护卫,用眼神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两人是怎么认识的?怎么会变成这样子?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吗?』

而护卫则面无表情地微微摇了头。

「呃……」

艾德兰朵勉强挤出笑容,用手指抵著下巴,偏过头说道:

「你说爱玛?呃,我不晓得那是谁耶……」

艾德兰朵想演戏糊弄过去,但脸上的动摇神色明显到任何人都看得出来。

黎拉不发一语地往前逼近一步。

艾德兰朵则后退半步。

她们两人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盯著彼此几秒。

「──唉,够了。」

艾德兰朵垂下肩膀。

大概是被逼到走投无路之后反而下定了决心,只见艾德兰朵再次抬头挺胸,把额前的发丝拨到背后。

「我倒是有几件事想先问你。你和她是什么关系?或者应该说,你跟她来往的时候是怎么看她的?」

「嗯?」

黎拉稍作思忖。

「一个和猫住在郊区、没什么人类朋友、有点寂寞的女孩子?」

「大致上没错啦,不过,你有资格说别人朋友少吗?」

哼,少啰嗦。

「至于我和她是什么关系,我们确实是没有多深的交情就是了。」

她开始回想。

──那么,要是我下次遇到了危险,你会来救我吗?

啊,当时那段对话刚好可以拿来用。

「……嗯,保镖。」

「咦?」

「她拜托我在遭遇危险的时候把她救出来。虽然报酬还在交涉中,但也不能因为这样就违背诺言,对吧?」

当然,这只是把短短几句闲聊中的玩笑话拿出来硬辩的歪理而已。

但歪理也是理,就算没办法驳倒别人也没关系。只要她黎拉•亚斯普莱能够接受这是自己展开行动的理由,这样就足够了。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兼差的啊?」

不出所料,艾德兰朵澈底傻眼了。

「也不是兼差啦,就顺势答应的。」

黎拉一边不太认真地回答,一边随意地将左手往旁边伸出去。

虽然她并没有刻意在戒备著什么,但正规勇者本来就不会犯下一般疏失。素质、训练、反覆、实践与日常生活。只要危机逼近,她的身体就会擅自行动起来。

她抓住飞来的某种细长物体,几乎就在同时间──

喀铿──

一阵刺耳的金属声。

发出声响的当然不是黎拉手中的东西。艾德兰朵的右臂往旁边伸出去,也就是和黎拉相同的方向。那摊开的掌心中央,立著一支类似粗长钉子的东西。

形状是机械弓(Crossbow)的粗箭。

从外观来看,似乎不同于只是将轻量金属倒入铸模所制成的量产型粗箭。基本上,箭和枪弹这类兵器为了稳定飞行轨道,不会在表面锻刻无用的凹凸纹路。但是,这支粗箭的侧面刻满了复杂的纹路,而且那些纹路还散发出诡异的青白色光芒。那恐怕与部分护符的原理相同,是能够在发射后自行加速、提高威力的秘术纹路。

(──哦?)

本来的话,丝绸手套肯定挡不住这支粗箭,毕竟其威力就算连同丝绸一并贯穿皮肤、断骨凿肉,甚至一路撕裂到手肘也不奇怪。

然而,并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态。

艾德兰朵的手套上缀著的金线刺绣散发著淡淡光晕,射来的粗箭在即将接触到手套表面之际,就在半空中遭到看不见的力量制住,呈现静止状态。

就这样持续了几秒。也许是施加的推进力已经耗尽,粗箭彷佛现在才想起重力的存在一般,当场咚地掉在地上。

「唔。」

黎拉再次确认自己右手抓住的粗箭。粗箭在手中颤动时,她就从那种触感察觉到了,看来和艾德兰朵的手套弹开的那支箭一样,都是刻有纹路的粗箭。

「唔……」

她循著粗箭射来的方向看过去。这里虽然不是开阔的场所,但视野并非完全受阻。她很快就找到了狙击点位──在相隔两个区块的那端有一栋宛如监视塔的木造建筑物,位置就在四楼左边的窗户。尽管狙击手本人已经不见踪影,不过从风向和角度来看,只能是那里了。

「这是怎样?你指使的?」

黎拉暂且不管艾德兰朵自己也遭到攻击这一点,先这么问道。

「才不是呢。不过……可能是我们家的客户吧。」

艾德兰朵依然站在原地,只有护卫移动步伐,试图挡住弹道。

「你平常做的到底是多恶毒的买卖啊?」

「啊,你怎么可以这样讲呢?我们家的非法勾当是不会传出去的。」

「你这番主张完全没有要反驳的意思是吧?」

几个男人从背阴处现身。他们用同款面罩蒙住面庞,反握著规格相同的灰色短杖,每个都不是门外汉──不仅如此,他们的实力显然和只会打架闹事的流氓不同。

这些人应该是围殴专家,本质上不同于瞄准意识死角发动袭击的杀手和以多对多战斗为主的士兵。他们是专门以多数优势迅速围攻少数对手的集团,相关技术与彼此之间的配合都有下过工夫。黎拉从他们身上感受到这样的气息。

「嗯……?」

艾德兰朵蹙起眉头,似乎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事情。

黎拉正要出声询问之际,那些男人便开始行动了。所有人几乎在同一时间,但又稍微错开一点,往她们两人冲了过来。有人扬起短杖,有人横扫过来,有人正面突刺,一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

(嗯……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如果说他们是擅长多对一,那么黎拉•亚斯普莱就是擅长以一对多,而且恐怕是前者远远及不上的密度。

黎拉随意地将手里的粗箭丢了出去。

其中一个男人反射性地将身体往左转躲开,另一个男人则为了闪避而抽身后退,导致两人的短杖改变轨道,差点刺中其他男人的侧腹。那两人稍微扭转身体,避免伤到队友。在黎拉的诱导下所产生的一连串动作,造成他们本来巧妙错开的攻击节奏全部同步了。

「嘿!」

黎拉右手轻轻一甩,擦过了男人们的下巴,同时夺走所有人的意识,然后这场不能称之为战斗的战斗就结束了。她跳著闪过瘫倒后堆叠在一起的男人们,稍微看了一下艾德兰朵那边。

艾德兰朵像是在跳舞一般旋转了起来。

礼服的裙襬轻飘飞扬。

「『停驻于绞首台的灰色鸽子』,『献给手术台的橙色花束』。」

彷佛吟唱歌咏一般的施咒声传来。

这些词语本身应该没有意义,等于是预先规定好的一种暗号。但正因如此,这些词语才能立即招来成果。

类似用臼齿咬碎冰块的声音响了两次。

第一道施咒声时出现在左边,第二道施咒声时出现在右边。艾德兰朵挥动左右手背,装饰在手套上的宝石描绘出强光的轨迹。

她的手指微幅动著,让金线刺绣稍微绷紧。伴随著像是用指甲摩擦齿轮一般的细小声响,宝石轻轻地振动起来。

她躲开一支挥落而下的短杖,利用右边的手套化解一支的攻势,再用左边的手套弹开一支。在袭击者和艾德兰朵距离最近的瞬间──

「『点缀』。」

彷佛撒网般扩散的闪光。

宛如滚烫的油倒在铁板上的声音。

到此收场──手套释放出人工雷电,将试图包围艾德兰朵而散开的男人们一网打尽解决掉。

手套。

即便是对超乎常识的武器防具见怪不怪的黎拉,也觉得那是相当奇特的事物。如果是织入钢丝提高防刺性能的手套,她倒是见过几次,但那种手套看起来又重又厚,真要说的话,比较像臂铠的一种。相较之下,艾德兰朵的手套──

「……那个,该不会是圣剑吧?」

「不会吧,你一眼就识破了?」

这好歹是企业机密中的企业机密,为什么一看就发现了啊!艾德兰朵惊讶不已,而她面前的黎拉不发一语,内心同样感到惊讶。

圣剑是收集效果各异的护符组合而成,藉由这样的构造来发挥其他功能。既然如此,那就没有非得组成剑形的必要……虽然想起来很简单,但她听说圣剑没有实际打造成非剑形的例子。

「但是……」

「但是为什么不是勇者的一般人也能使用圣剑?你可别问这个问题喔,这正是企业机密所在,不能透露给你知道。」

「……我想也是。」

说自己不在乎是骗人的。不过,现在当然不是任好奇心摆布的时候。

「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说完这句话──艾德兰朵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若有所思地垂眸看著倒地的男人们。

「……你想说什么啊?」

黎拉出声催促后,她才反射性地抬起头。

「这情况太奇怪了。」

「我知道你感到很混乱啦,而且一看就知道你大概是使出了各种诡计,计画却不如预期中顺利。」

黎拉当然明白发生差错的原因之一就是自己,但她故意不提这一点,坏心眼地嘲弄著艾德兰朵。不过,艾德兰朵用认真的表情说道:

「奇怪的不是我,而是这些人。」

「……不是你的客户派来的吗?」

「我一开始是这么想的,但真是如此的话,为什么要在这个时间点派出这种程度的战力来袭击我呢?目前为止已经反打回去不少人了,这一带的同业全都知道靠蛮力是对付不了我的。」

艾德兰朵若无其事地说出相当厚脸皮的一番话。然而,这应该是很合理的自我评价。那副手套是非常出色的防具,戴著手套战斗的艾德兰朵也证明了自己具有十足的胆识。要挑剔的话,大概只有明知不需要却像装饰品一样被带著跑来跑去的护卫很可怜吧。

「他们的身手和装备都有一定的水准。」

「不管用的话,还不是一样?」

她说得很中肯,黎拉无法反驳。

「而且,他们为什么要在我跟你对峙的时候,同时袭击我们两个呢?如果想对埃斯特利德家族下手,要么只对付我一人,要么就是攻击你来制造误会。更何况,你的身分也只有知情的人才晓得。」

「我倒觉得没什么。」

黎拉用手指挠了挠后脑杓。

「你这么在意的话,问问这些倒地的家伙不就行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但我刚才怕下手太轻会解决不掉他们,所以就稍微加强了力道,不知道还叫不叫得醒……」

不等艾德兰朵下令,护卫(刚才战斗时大概是怕受到牵连,所以退开了一段距离)便走上前,扒下一个男人的面罩,朝胸口捶一拳叫醒他。那个男人剧烈地咳了几声,恢复意识后睁开双眼。

「────」

紧接著,他全身又瘫软下去。

(啊?)

黎拉看得出来他死了。这个人应该是使用很传统的作法,也就是事先在牙齿里塞了毒药,在遭到审问之前,选择自我了断。

(这是怎么回事?)

看这情形,叫醒地上任何一个人恐怕都只会重演刚才那一幕吧。没办法从他们身上问出线索。

「怎么了?」

艾德兰朵探头观察著男人,他的嘴角淌出一条血丝。也许是光凭这点就察觉到情况,只见艾德兰朵脸色微白地抽身后退。虽然她似乎还不习惯看到尸体,但没有因此惊慌失措真是谢天谢地。

黎拉小小吐出一口气。她对这座城市里的恩怨不感兴趣,这些人就任由复杂的状况摆弄就好,她只想知道爱玛在哪里而已。

不过,这种不寻常确实令人担忧。

人类是希望活下去的生物,这一点自然不必说。在受到审问前选择死亡,这股觉悟非比寻常。有如此觉悟的刺客,无论是从小培养还是花钱雇用来的,对任何组织而言应当都是重要的战力。

艾德兰朵说得没错,这些人不该在这种地方被当成弃子消耗掉,其中应该藏著某种重大的意义。

「勇……勇者、大人……?」

席莉尔气喘吁吁地冲了过来。总觉得她这副模样看起来很熟悉──啊,不对,不久前才发生过一样的事情。

「我先前不就叫你别突然跑掉了吗?这次可是完全跟丢了啊,幸好我知道你要去哪里才追上来的。」

「席莉尔,你跑得好慢喔。」

「请不要拿不合常理的标准来看我,我这是正常人的跑速……」

席莉尔粗略环视一遍周遭。

「这是?」

「一场纠纷。我在跟艾德兰朵说话的时候,他们就发动了袭击。这些人来历不明,身手不错,只不过没办法审问他们,原因就跟你看到的一样。」

「……我应该对什么感到傻眼才好?这座城市的治安?走没几步就卷入骚乱的勇者大人的人生?今天早上说一整天都会很幸运的占卜?」

「哪个都无所谓啦,不过你自己要小心。虽然这附近应该没有他们的同伙了,但毕竟已经被卷进来了。」

「……还说会有冲击性的邂逅,幸运物是粉红色缎带……唉,真是够了……我再也不信什么占卜了……」

席莉尔一边嘀嘀咕咕地说著什么,一边弯腰捡起地上的东西。那是刚才那些粗箭和短杖,她仔细端详了一会儿。

「艾德兰朵小姐。」

她抬起头,拋出一个问题。

「这表面雕刻的图形似乎是以前贤人塔提供的技术,这些全部都是埃斯特利德家族的商品吗?」

「咦?呃……嗯。啊,也对。批发对象并不是太多,回到事务所应该查得出来。唉,真是的,早知道会这样的话,当初就该注记编号才对。」

(奇怪?)

事情不太对劲。黎拉眉间拢起皱纹。

席莉尔瞥了黎拉一眼,立刻将视线转回艾德兰朵身上。

「艾德兰朵小姐,我还有两个问题。我看你似乎是能够在紧急时刻谨慎分析情况的类型──」艾德兰朵看起来有些惊愕。「──这一点,敌对组织或自家人有跟你提过吗?」

暂且不管问题的内容,艾德兰朵大概是不懂席莉尔的用意,便困惑地说:

「呃……你刚才告诉我了。」

「请把目前不算敌对组织和自家人的我屏除在外,其他人有吗?」

艾德兰朵犹豫了一下。

「约书亚叔叔……他偶尔会说我太过谨慎了……」

(咦?这代表……)

起初宛如涟漪一般的异样感,如今在黎拉心中开始激烈翻涌。不对,这已经不是什么异样感,而是笃定了。尽管她觉得自己没办法清楚表达出个中道理,但至少结论已在内心巩固成形。

黎拉才刚想行动,就被席莉尔抬手制止了。

「最后一个问题。似乎没有时间了,请你不要窝藏心思,直接回答我。」

席莉尔的声音──听起来一如往常,还是那种感觉世间任何事物都很无趣、不带感情的淡然嗓音;但与此同时,听起来也像是感到焦虑。如同「没有时间了」这句话,彷佛她是唯一预测到有某种危机近在眼前的人,著急得浑身都在发颤。

席莉尔•莱特纳问道:

「约书亚•埃斯特利德打算对爱玛•克纳雷斯做什么?」

这个问题正好就是黎拉刚才想问的。

艾德兰朵的藏身处充斥著血腥味。

三名黑西装男死状凄惨地倒在地上。屋内有几处扭打的痕迹。他们应该全力以赴了,并且,也只能做到全力以赴。

即使去确认里侧的房间,本应关在里面的少女当然也失去了踪影。

「事情很简单。硬是以不足的战力袭击我们的目的只有两个,一是制造袭击的事实作为某种计策运用,二是争取时间。」

黎拉喃喃说道:

「之所以在那个时间点袭击我们,是担心我们会直接联手来这里。至于为什么会留下不完整的线索,艾德兰朵,这是要让你更容易陷入沉思而停下脚步。换句话说,有人知道这么做就能拖住你,所以才用这种方法来争取短短几分钟的时间。」

艾德兰朵脸色苍白地垂著头。

黎拉继续说道:

「如果只是副会长和会长其实是敌对关系的话,我并不会惊讶,也不会搅和进去,你们爱怎么吵就怎么吵,尽管去争夺宝座。但是,这次的情况实在很古怪。你瞒著副会长掳走爱玛,然后副会长再用这么拐弯抹角的手法把爱玛从你这里抢走。」

「……照理说,叔叔他应该没有发现才对。」

「代表他比你想像中还要有城府吧……所以,爱玛到底是什么人?前会长的私生女吗?从卷款潜逃的叛徒身上获取线索之类的?」

「啊哈!」

艾德兰朵有气无力地笑了。

「你啊,是不是帮派小说看太多了?」

「毕竟我没什么同类相残的经验啊。快说吧,到底是怎样?」

「我可不认为你是外行人喔。简单来说,她就是『或许能防止人类灭亡的关键』。」

黎拉以为艾德兰朵在开玩笑。

她再次看向艾德兰朵的侧脸。虽然艾德兰朵扯起唇角装出笑容,脸色却依然苍白,完全感受不到生气。

「这究竟──」

「再这样下去,人类不久就会灭亡。为了防止那种事态发生,人类必须赶紧登上下一段阶梯……我不晓得这是不是真的喔。不过,事实就是有人真的相信,而且很认真地在准备对策。」

「勇……勇者大人……我今天到底要跑几次才行啊……」

席莉尔一副喘得要命的模样,踉踉跄跄地走进屋子──看到屋里一片惨状,她登时说不出话来。

虽然不太好意思,但现在不是顾虑她的时候。艾德兰朵继续说了下去。

「那些人一直在寻找『人选』,具有继承特别力量资格的『人选』。为达到这个目的,他们在地下奴隶市场收购可以牺牲掉的人才,还在城里绑架好几个可能符合资格的对象做实验──」

(类似武装宗教组织吗……)

虽然这种话题完全不值得高兴,但确实聊到她熟悉的领域了。至少比起单纯的犯罪组织内部抗争,这部分更接近她平时的战斗。

「所以,他们以为爱玛是具有那种怪异素质的人吗?」

「不是的。」

「不是吗?」

「不是他们以为,而是被他们发现了。」

艾德兰朵无力地仰望天花板──从失去关键人物的屋子移开视线。

「据说,她就是货真价实的──极位古圣剑洁尔梅菲奥的适任候选人。」

X. 神片精灵凯亚奈特的愿望(2)

这是年代久远的故事。

一名青年深入魔窟最底层寻找秘宝。

从魔窟带走了能够实现愿望的精灵。

这便是两者之间未曾与任何人提起的微小回忆。

『说出你的愿望吧。』那个精灵逼问著。

「下次吧。」那名青年如此答道。

这样的对话一再重复了无数次。

青年打算追求旅途中遇到的美女时,精灵提议:『我帮你俘获她的芳心。』然而青年拒绝了,用自己的方式向美女求爱,结果以失败告终。

在幽深的森林里迷路时,精灵提议:『我带你走出去。』然而青年也拒绝了,他在流浪将近一个月后,依靠自身力量活著回到村庄。

在冷天中因为没钱投宿而在野外过夜时,精灵提议:『我变出金银财宝给你吧。』青年当然还是拒绝了,他把刚采到的药草煎煮成汤汁让精灵喝。药汤喝起来非常苦涩,换言之就是(连精灵的味觉也认同!)难喝到不行的玩意儿,但至少物质体(身体)都暖和起来了。

出于旅途中的种种不便,精灵几度变成有著人类少女外貌的物质体。尽管青年当下的表情十分微妙,但一听到精灵说:『不希望我这样的话就许愿吧。』他便撇开脸答了声:「随祢高兴。」

与青年一同游览这个世界后,精灵才知道一件事。

那个时代的人类正濒临灭亡。

怪物在大陆全境异常涌现。即便士兵和城墙守得住城市,却无法阻止毫无防备的农村屡次遭到袭击。物价暴涨、治安恶化、战争四起、生灵涂炭。再这样下去,要不了几年,人数就会减少到无可避免灭绝的地步。

然而,有青年在。

青年身为一个人类,不仅异常强大,而且聪明过人。

他讨伐了好几头危害范围特别广的怪物,给予许多村庄自卫的手段,并教导村民们作好心理建设。除此之外也推广高效率的农耕方法,透过发行广域货币来促进经济。他培育人才,让这些知识在自己离开后也能够继续在世上流传,甚至进一步发展开来。

得到青年救助的人们询问他的名字,每逢此时青年总是回答:「我没有名字。」因此那些人都是用蕴含感谢与敬意的尊称来称呼青年。

『说出你的愿望吧。』那个精灵逼问著。

「下次吧。」那名青年如此答道。

这样的对话在漫长的旅途中一再重复了无数次。

狭小的洞窟深处,微弱的火光摇曳著。

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话说,这是什么来著?」

拿著一块拳头大小的钢片,过去曾是青年的老人这么问道。

『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是你的愿望吗?』

「要这么说也行。」

『……那是能在风大浪急的海上抑制晕船的护身符,是前年过世的长枪手的遗物。』

「喔。」老人略显落寞地笑了。「是艾伦那家伙的啊?记得他说过没有这个就不能回故乡吧。」

『顺带一提,旁边的护身符可以分辨出腐坏的蔬菜,在它旁边的是防止在病床上作恶梦的护身符。』

「喔……是这样啊。」

老人的指尖温柔地抚摸著一片又一片的钢片。在摇曳火光的照耀下呈现五颜六色的钢片,好似水面一般微微闪烁。

他们在漫长的旅途中与许多人相遇别离,每个人都将他们的心愿与祈求托付给老人。具体来说,就是大家都很有默契地把这种护符硬塞给他。这些护符在战斗中完全派不上用场──本来就没有多少护符能够在老人那块领域的战斗里发挥作用──但一路上默默支持著这段旅途。

老人背负著各种祈愿继续他的旅行。

人们称之为「勇者」的老人,其旅途便是承接各种不同的祈愿。

(────哎。)

确实非常漫长呢。

精灵怀念地回忆著那些日子。

自从那一天之后,青年历经许多战斗,斩杀许多敌人,保护住许多事物。人们除了感谢他,同时也尊敬他。然而同样地,青年受过许多伤,没有保护住许多事物,错失许多获胜机会。

他有过好几个想守护的人,但全都失去了。因此,为了不让别人经历同样的痛苦,他拯救了很多人。

他发现好几个想再去一次的地方,但全都失去了。因此,为了不让别人经历同样的痛苦,他守护了很多土地。

时间在不断重复这些事情中流逝而去。他拯救过很多人,不慎失败的次数却远远压过前者。

有些人针对这样的人生,说他是全世界最不幸的家伙,因为他失去了几乎所有能够连结到幸福的事物,只是过著一再受伤的日子。对于这些言词,男人总是露出模棱两可的笑容,仅答一句:「也不尽然是如此啊。」

「该怎么办才好,已经没有武器了。」

老人背靠著岩壁嘀咕著。

『你能把龙鳞伤到那种程度,真是了不起啊。』

「话虽如此,但也没办法造成致命伤啊。在这最后关头,手里剩下的只有这些方便生活的一百种咒语了。」

精灵扫了一眼钢片。

『没有那么多,准确来说是四十一块。』

「祢算得还真细……」

『但是,每一块都是为你祈祷的祝福结晶。』

「是啊。就为了我这种家伙,实在是不胜感激。」

『……现在不是装糊涂的时候,差不多该面对现实了。』

大概是对于老人一直说些自己听不懂的讽刺话感到厌烦,精灵如此催促著他。

老人来到这里,是为了一场将会左右人类今后命运的战役。

必须讨伐的目标是赤铜龙尼尔吉涅森。

龙这个物种对于人类来说,本来就是近乎灾祸的威胁,总是与人类敌对,绝不放过任何闯进地盘的对象。龙的体型大得超乎常识,体表也硬得超乎常识,钩爪和火焰吐息能轻松取走人的性命,人类却连伤其分毫都难以做到。

其中居于上位的大型种,其生命不再依赖心脏或其他器官,把内脏全挖掉也不会死亡,具有压倒性的自我保存性能,连要称之为生命力都显得愚昧可笑。

尼尔吉涅森是格外巨大的一头赤铜龙。即使是「勇者」及「识古者」,也无法轻易击败这样的对手。

漫长战役的最后,箭矢全数耗尽,剑也尽数断裂。

尽管如此,老人仍在奋战。他让尼尔吉涅森身负重伤,自己也满身疮痍地逃进这个洞穴,获得一丝喘息的机会。

然而,也仅此而已。

尼尔吉涅森大发雷霆,持续扫视著周边一带。只要踏出这个洞穴一步,铁定就插翅难飞,而老人手里连一把能让他逃离龙爪的剑都没有。

『你应该也很清楚,如今不能再逞强了。』

「就算是这样,如果我许愿要除掉那家伙,祢能帮我实现吗?」

『这个……有困难。吾只能在人类的想像范围内实现愿望。杀死龙是人类无法想像的概念。』

「嗯,我想也是。」

老人点点头,看起来不太感到遗憾。

实现愿望的力量终究还是有极限。

正因为是省略过程直接导向结果的力量,所以也无法实现未知的概念。对于想要得到的结果以及心愿的具体模样,必须够清楚明确才能发动力量。

「那就没办法了。人类就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再稍微努力看看吧。」

『但是,你已经没有武器了,这样无异于送死。』

「或许吧。不过,我会想办法至少战成平手的。」

老人淡漠地说完,背靠在岩壁上。

『……吾可以让你从这里逃走。只要你说想要回去哪里、想要见谁一面,这些心愿吾一定能为你实现。』

「哈哈,这还真是吸引人呢。」

『既然如此……』

「可是现在不行,下次再说吧。」

下次吧。

唉,都到这种情况了,这个男人还在说这种话。

『你该不会打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吧?』

「嗯?」

『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许愿。带著吾一起旅行,开玩笑耍吾,应该都只是在找乐子而已吧?』

精灵对于身陷困境却无能为力的自己感到恼火,无处抒发自己的情绪。因此,祂说出这番没道理的话,只是想找个藉口发作。然后──

「唔……嗯,也是,祢说对了一半。」

这样的回答出乎了精灵的意料。

「抱歉啊,耍了一点诈。我的愿望呢,该怎么说才好……就算不许愿,祢也已经擅自帮我实现了。」

『你说什么……』

「我厌烦一个人旅行了,所以想要一个能陪伴我战斗也不会轻易死掉、既强悍又厉害,而且还能带来热闹的旅伴。这大概是因为我的人生总是不断在失去吧。怎么说呢,有祢在的这段时光,我过得相当幸福。」

男人隐隐泛起一抹笑容,大概是装出来的。

「也差不多是时候了,抱歉让祢陪伴我这么长的一段时间。」

『吾才没有……』

「那么,我要许愿了,神片精灵凯亚奈特。实现我的愿望后,祢就能得到自由了,尽管去祢想去的地方吧。」

『……慢著,等一下……』

老人不听精灵的恳求──至少没有表现出听进去的模样,就这样单方面地对祂提出了要求。

『吾──』

「什么样的都行,去实现祢自己的愿望吧。这就是我寄托于祢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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