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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传 黎拉·亚斯普莱 「即使这些时光逝去,也一定是──A」-seniors sword-

1. 所寻之人在何方

被创造出来的鸽子再次飞上天空。

「这可是机密啊,绝对不能说出去喔。」席莉尔嘀咕著。

艾德兰朵脸色苍白地垂头坐在长椅上。

黎拉坐在她旁边挠著头,不知怎么开口。

艾德兰朵的手指不停卷著自己的金发。那应该是她失去冷静时的习惯,但老实说,看著这样的她反而令人坐立难安。

「那个啊。」

黎拉带著几分犹豫开口。

「为什么你要露出那么绝望的表情啊?你早就知道你那个约书亚叔叔在打什么坏主意了吧?如果你和爱玛有很深的交情就算了,但你们根本没交集吧?」

艾德兰朵缓缓看向她,稍微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又停顿了一下才说道:

「你倒是很冷静呢。你和那个爱玛不是朋友吗?」

「我呢,是受过这方面的训练。如果著急就能救回她的话,要我多惊慌都可以,但事实上不是这样。冷静下来更有机会获胜,就只是这样而已。再说──」

再说,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了。

想要守护的对象,在自己触及不到的地方遇到危机,对方能否得救还不知道,只能在焦急中等待结果,然后接受结果。

她已经有过几次这样的经验。

每逢这种时候,那家伙就会──

(──那家伙又不在这里,想了也白想。)

她摇了摇头,甩掉杂念。

「刚才你提到她是极位古圣剑洁尔梅菲奥的适任候选人。」

「……是啊。」

「这是怎么回事?你不可能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把剑吧?」

「我当然知道。每一把古圣剑都难以捉摸,能被选为使用者的人──能够契合的人非常有限。」

没错,到这部分为止是还算知名的事情。并且,包含黎拉这样的勇者在内,富有古圣剑相关知识的工作者自然也知道这后面的事情。

以瑟尼欧里斯为例,历史上已知使用者共有七人。由于资料不够充足,还不清楚实际情况,但每个能使用这把剑的都是身经百战的战士。曾经有风声传出可能需要有丧失故乡或战友的经验,但经过几次实验──详情并未记载于史书上──之后,只知道起码光凭这些并没有办法满足条件。

再以莫乌尔涅为例,历史上已知使用者共有十五人,在古圣剑中条件最为宽松,能使用这把剑的条件也几乎明瞭。据说,只要是「上一任使用者打从心底信赖、能够将意志与未来托付出去的对象」即可。不过,莫乌尔涅本身具有非常容易失控的特性,因此这把剑实际在台面上有所发挥的纪录很少。

至于洁尔梅菲奥──

「历史上已知使用者只有一名,那就是第二代正规勇者露希尔•萨克索伊德。除了她之外,历史上没有第二个能正确启动洁尔梅菲奥的人,甚至尝试启动这把剑的人全都被它吞噬了。」

这件事黎拉也曾听说。

相传在露希尔之后试图与洁尔梅菲奥传递意志的人,毫无例外都变质了。他们的肤色改变,轮廓和骨骼融解,肌肉和内脏同化,最后变成某种翠银色的圆胖物体。

(翠银色──)

又有什么东西揪住了黎拉的胸口,但在想明白之前,还有其他必须先思考的事情。

「那又如何?赞光教会已经不把洁尔梅菲奥视为战力,认为永远不会出现新的使用者,于是放弃了。那把剑被密封在神殿的最深处,大概都蒙上一层灰了。」

「那是假的。真的剑在五十年前左右被搬出来,漂洋过海来到了这里。」

「……什么?」

经艾德兰朵这么一说,黎拉也觉得有这个可能。

毕竟古圣剑之所以为古圣剑,在于连现代技术都无法重现的高性能。既然无法将其启动来确认真伪,五十年甚至一百年都没被发现遭人掉包也不奇怪。

「那把剑似乎在许多地方来来去去,但大约十年前起,便一直由我叔叔──约书亚•埃斯特利德私下收藏著,我也是最近才查到这件事的,至于具体藏在哪里就不知道了。」

「真是搞不懂啊。」

不过,这确实令人震惊,她在犹豫是否该通知赞光教会。以立场而言,她不该保持沉默;但以个人而言,她认为不管怎样,工具就这样放著长灰尘实在很可惜。

撇开这件事不谈,她还是有无法理解的地方。

「根据你刚才说的,那位约书亚先生在寻找洁尔梅菲奥的下一任适任者,然后找到的人选就是爱玛,没错吧?」

艾德兰朵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

「我还是不懂耶。如果成功启动洁尔梅菲奥的话,那当然是一大壮举,但这把剑又不能当作自己的东西来使用,一个人没必要冒著庞大的风险暗中追求这种玩意儿吧?」

「嗯。」

「你答得很含糊喔。」

「因为我也不懂。这一定不是我们能理解的事情。」

席莉尔需要一点时间来寻找爱玛的所在之处。换句话说,她们还有一点备战的时间。

「你叔叔那边不可能什么都没有准备吧?以防万一我先跟你确认一下,现在能从你的工房取回瑟尼欧里斯吗?」

「可以是可以,但这么做应该没什么意义。目前还在净化的过程中,各种功能都是瘫痪状态。」

「意思是?」

「它睡得很迷糊,应该认不出你了。」

「……嗯,总之就试试看,失败也没差。」

黎拉稍作思忖。

「有没有其他可以成为战力的人?像是你的手下之类的。」

「我不晓得埃斯特利德的私兵有哪些是叔叔的人。我个人的心腹不多,而且现在都四散在各地,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集结起来。」

「那么,雇用冒险者如何?这个国家不可能没有冒险者吧?」

「如果时间多一点的话,这就是好主意了。」

咦?这是什么意思?

「马上就是大海蛇发动群起袭击的季节了。为了迎战,每个组织都在向外求援,实力高强的冒险者也会暂时变多。」

「但目前离那段时期还有一点早,是吧?」

其中可能会有一些比较性急的冒险者提前到场,但她们现在也没有时间去找出这些人进行交涉。

「我们家也藉著这次修复瑟尼欧里斯的人情,要求教会派几位准勇者过来……」

经她这么一说,黎拉也觉得似乎听闻过这件事。

「……还没收到何时会抵达的消息,可能下星期才会来吧。」

「这样啊。」

黎拉抬头看天空──太阳已经西斜,夜幕即将降临。

所以没什么特别的。夜晚就是夜晚,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只不过从以前开始,人们就不断在太阳消失的那段时间发现特别的意义,例如野兽出没的时间、魔性的时间,抑或是死者的时间。

这一切都是人们恐惧、憧憬夜晚所产生的幻想,没有什么根据。但即便如此,或者说正因为是幻想,人们才无法忘记。

看著逐渐变暗的天空,不安的心情油然而生。

(──真是糟糕。)

她受过训练,有必要的话,她在熟人遇到危机时也能保持平常心,这一点她刚刚才跟艾德兰朵吹嘘过。然而,她的内心无法保持平静,不断泛起一圈圈涟漪。

若是内心动摇,就会加剧体内诅咒的势头。她感到有些头晕,便重复做著深呼吸──冷静,现在必须冷静下来。

「──勇者大人。」

席莉尔的声音略显苦涩。

「找到了吗?」

黎拉从地上拉回视线,看到席莉尔时,她大吃一惊。

席莉尔的双眼流下了红色的东西。

「等一下,你那是!」

「我不太确定这究竟算不算是找到了……实在不好说。虽然没有发现,但查到了一个很危险的地方。」

「不是,你为什么一副没事的模样啊!难道是用脏手揉了眼睛吗!」

「我可不是在沙坑玩耍的孩子。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和幻兽视觉相连,在幻兽被吞噬的时候受到了反作用力而已。」

「席莉尔。」

黎拉觉得自己发出了很没出息的声音。

「你不用担心我,我还是有足够的底气在孩子们面前虚张声势的。」

什么虚张声势,这种话好意思自己说喔?还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总之,放著就会自动好起来的。别管这个了。」

席莉尔的指尖指向开始染红的海。

「那边有个很不得了的东西。仅仅是视觉靠过去,咒迹构成的物体就几乎被消灭──不过我的图式可没有那么脆弱。」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顺便用袖子擦掉流到脸颊上的血迹。

「虽然详情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一件事。爱玛小姐就在那边的中心地区附近。」

2. 古圣剑的祭品

那个疾病──后来被称为翠银斑病──会给全身带来极大的痛楚。虽然这种病本身的致死率就很高,但在翠银斑病停止蔓延后又会并发其他疾病,导致有更多患者是在体力不支的情况下死亡。因此,即使至今仍未找到治疗翠银斑病的方法,人们也会先把患者送到施寮院。

当时爱玛因为药性而意识蒙矓,视野一片模糊,她躺在施寮院的白色病床上想著自己的家人。

最一开始倒下的是父亲,不断受到病痛折磨。

母亲为了照顾父亲,最后自己也病倒了。

接著爱玛也染上了病。

爱玛觉得自己一定没救了,她会跟父母一样全身都被侵蚀成翠银色死去。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于是她担心起姊姊。她的姊姊不同于外表,是个很需要陪伴的人,不知道她独自留在家里会有什么感觉。可以的话,至少家里能养些猫让生活热闹一点。爱玛一直想著这些事情。

她听到开门的声音。

一道气息进入病房,停在她的病床旁边。

「再见了,爱玛。」

也许是受到药性影响,她连对方的声音都听不清楚。

「有人买下了我,而且是用非常庞大的金额喔。有这些钱的话,就付得起住院费和药费了。虽然爸妈都不行了,但你至少一定要活下来。」

对方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

然后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一吻。

即使视野朦胧难辨、声音模糊不清,她还是能确切地感受到触及肌肤的暖意。

「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不过,我一定会保护你的。从今以后,我会一直在远方守护著你。」

(…………姊、姊…………)

「再见。」

那只蕴含温暖的手消失在某处。

(等一下……姊姊……)

她无法出声制止。

气息从床边消失,不知所踪──

世界彷佛摇篮一般摇晃著。

「啊,唔……!」

隐隐发作的头痛逼著爱玛从梦中醒过来。

这里──并不是有家人等著自己的那个家。因此,少女为了确认现状,不得不集中意识确认自己的记忆。

她记得……对了,她被绑架了。

然后从被监禁的地方又一次被绑走。

简直就像童话里的公主一样。如果能这样想心情或许还能轻松一点,但真要说的话,她觉得自己更像是盗贼们争相抢夺的金块。

(……那些穿黑色衣服的人……被杀了……)

在上一个被监禁的地点失去意识前,她看到了鲜血的红色。由于住在海边的缘故,她已经看惯鱼的血液,但那明显和鱼的血液不同,而且是活人身上不该流出的血量。

强烈的作呕感袭来,彷佛胃整个翻过来似的。

再来是──虽然现在才说这个有点晚,不过她发觉自己想吐的原因不仅是记忆中的鲜血,还有这个弥漫著异臭的场所。和腐臭不太一样,那是一股强烈浓缩的压倒性腥臭。

(唔……)

爱玛下意识扭动身体,但失败了。

她正坐在椅子上。

正确来说,是身体被固定成坐在椅子上的模样。白色麻布做的拘束衣将她全身上下束缚住,这是用来捆住凶恶罪犯的道具。虽然她身上这件似乎不是专为小孩子设计的,到处都不合身,但还是确实达到了拘束的效果,亦即她不管怎样都动不了。

她想要大叫,却发现这同样做不到。她嘴里被塞了毛巾之类的东西,声音发不出来。

「喔,你醒了啊。」

──这个房间里还有其他人。

「感觉怎么样?」

爱玛放弃挣扎,循著声音转头看过去──在全身自由几乎都被夺走的情况下,头部并没有被固定住,她对此怀抱著类似感谢的心情。

一个男人站在那里,看起来将近老年。

他表情温和,气质沉著,一言以蔽之就是很平凡。要是在城里遇到的话,她应该会毫不在意地擦肩而过吧。然而,在这个充斥著异臭的房间里,他看起来反而相当异常。

「本来是要更加郑重地请你过来的,我是说真的。在你之前已经邀请过好几个人,但下手过重,完全被当成社会刑案来看待,还取了『笑面猫』这种代号。」

(……我……为什么是我……?)

依然混乱的脑中浮现出一个疑问,但她没办法说出口。

「喔,我可没有弄错人,爱玛•克纳雷斯,我要找的人就是你。你是七年前受过古圣剑洁尔梅菲奥的洗礼,身上残留著浓厚的翠银痕迹,但照样活下来的少女。」

即使对方点出她的名字,她还是无法理解他的用意。

「看你的表情,你对情况一无所知吧。」

这是当然的。

「这说来话长。首先……这么说吧,世上有一种叫做圣剑的东西。在大陆那边,是勇者们的传记中一定会登场的奇特玩意儿,听说还满有名的。并非由使用者挑选武器,而是武器挑选使用者,净是些不好伺候的家伙──」

他慢慢走近她,嘴上讲著莫名其妙的话。

爱玛连尖叫都没办法,只能颤抖著看他接近。只不过,他并没有做出她预期中的暴行,而是温柔地取下几个束缚著她的金属零件。

固定在椅子上的身体获释之后,她忍不住就要站起来,但拘束衣还束缚著身体,于是她失去平衡,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哎呀。」男人伸手接住她,就这样把她抱了起来。也许是平常不太做劳力工作,男人的手臂很细;但爱玛体型娇小,他抱起来毫不费力。

「没事吧?」

他的声音温柔到令人毛骨悚然。

「──在圣剑之中,尤其是历史悠久又力量强大的剑,每一把都是彻头彻尾的以貌取人。历史上能够得到它们认可的人屈指可数。或者按照我的推测,其实──」

男人又开始讲起令她一头雾水的话……并迈步走了起来。

他朝房间深处前进。

被男人抱著的爱玛,连挣脱逃走的勇气都没有,只能用发颤的眼睛看著前方。房间深处有一扇大大敞开的门扉,由于角度问题,她坐在椅子上的时候无法看见门后有著什么。而现在随著男人的脚步接近,她逐渐可以看清楚房内的模样。

「──每一把剑实质上只会预设一名使用者。」

接著──异臭变得更加强烈。

「这恐怕就是圣剑与古圣剑的决定性差异。古圣剑并不是完美的,倒不如说是未完成品。不止是把象徵心愿的护符捆束起来,还要将怀抱特定愿望的使用者包含进去,才能发挥出圣剑的力量。因此,古圣剑总是在试探、在寻找。它并不是寻找自己该委身的对象,而是寻找能够成为自己的一部分、作为化身的使用者。」

男人热衷地述说著,但爱玛没有听进去。

纯粹的恐惧占满了少女的内心,无暇顾虑其他。

屋内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物,只是地上有个巨大的洞,可以直接看到下层的景象。

而那些东西就在下面。

那些东西,带有翠银色。

那些东西,缓缓脉动著。

那些东西,正在呼吸。

那些东西,聚成一群。

那些东西──

要是叫得出声,爱玛大概会叫到喉咙破掉吧。不过,塞在嘴里的异物不允许她发出声音。所以她试图作出挣扎,但也遭到拘束衣压制了下来。

「和其他古圣剑一样,洁尔梅菲奥也在寻找它的使用者,只不过它有一处不同。那就是,洁尔梅菲奥能够自行创造出自己的使用者──」

爱玛的身体微微震颤。她所能做的也只有打颤。

她心中不知为何涌起了安心与期待,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正在靠近该前往的地方、该抵达的地方。她当然没有任何该出现的生理厌恶感,而这让她感到害怕。

「──你很在意这些前人吗?这些人有点不太契合,没能变成这把剑(洁尔梅菲奥)所追求的古英雄。没有完全变身的结果,就是这个模样。不过,我相信你一定能超越他们的……」

男人始终维持著平稳的语调。

彷佛是在严格要求自己要保持沉著一样。

当她把注意力放到这件事的瞬间,男人走向了洞穴边缘。接著,他的动作随意得像是在给盆里的小鱼喂饲料似的──但又可以感受到其中带著几许怜爱,就这样将怀里的爱玛扔了下去。

3. 「什么都不是的存在」

巴杰菲德尔最外缘的水很浅,是海流较为缓慢的地带,有将近一百艘船没有进港,直接拋锚停在这片海域。

「抱歉了,各位船长,还有鱼儿们!」

少女道歉著,并在一块甲板上蹬地高高跃起。类似爆炸的声响与冲击让一点也不小的船体产生巨幅摇晃,铺在甲板上的铁板凹出一个大窟窿。

她的跳跃在立足处造成巨大破坏,强行拉长跳跃距离。当她在远处停泊的一艘船上落地后,再次蹬地跃起。零散出现的船员们有的不知所措,有的高声怒斥,但全被她拋在了后面。

这是魔力活化和地炼系体术的组合技,这两种技能都得跨越人类极限才施展得出来。若是进一步将精妙的两种技能结合在一起,便能发挥出这种几乎无视重力的机动性──

「……不对,这太奇怪了吧……为什么肉身做得到这种事情啊?」

与她并肩奔跑的艾德兰朵傻眼地说道。

「呃,紧跟在我旁边的你有资格这么说吗?」

「我可是使出了所有绝招耶……」

风声呼啸。只见艾德兰朵的手套──某种形状像手套的东西──喷出了狂风。虽然这样的出力还不足以让她在空中自由飞翔,但据说可以想办法大幅延长跳跃距离,并调整身体在空中的姿势。

(不对,无论是绝招还是什么,光是能想办法做到就疑点重重了吧?)

这本来不是个人携带的小型护符所做得到的事情。

她记得有一把圣剑也出现了这样的异禀(Talent),但一把圣剑理应只会具备一种能力。

(……护符「天才」啊。)

黎拉本身经常被唤作天才,所以她能够理解。

天赋之才。这是上天赋予的能力──亦即人们放弃理解的才能。

由于得不到理解,便无法与他人并肩而行,只能在一个人的战场上独自奋战下去。她们两人应该都明白那是什么样的滋味。这一点在黎拉心中勾起些许奇妙的心情。

这一带的海域似乎称为仓库海域。

「进出港口不是要办理各种手续吗?所以才会像那样不让仓库船进港,而是停在附近的海上。」

艾德兰朵这么告诉她。

「这当然需要申请许可,也有义务登录货物清单,但背后的情况很复杂,实际上是没人管理的无法地带。相较于岸上,这里不太需要担心遭小偷,也非常适合用来藏见不得光的东西。」

「而且对于谋求方便的组织来说是很好的收入来源,是吗?」

「不予置评。」

她们离目的地愈来愈近。那是一艘黑色的中型木制船。

可能是为了气密性,远远就看得出来涂了好几层油来强化外层。

(这艘船看起来很坚硬啊……)

虽说是木制船,但强化到这种程度的话,比半吊子的石制船身都坚固得多。要是没有破城槌或破坏力相当的器械,大概没办法攻破这艘船。

黎拉拔出插在腰带上的短杖。这是从刚才的袭击者那里借来的,虽然是不错的武器,但顶多只能用来压制人,外形细长、重量轻且不够结实,简单来说就是缺乏威力。顺带一提,上面没有附刀刃,所以不适合用来斩击。

「嘿!」

她挥动短杖──在比海面稍微高一点的船体处砍出足以让一个人钻进去的洞口。

人们经常要求剑术高手表演的技艺中,有一种用小树枝切碎纸张的特技。黎拉尝试把那种特技运用在这里。嗯,结果成效还不错。

「咦?」

「我先走了。」

黎拉拋下愣在原地的艾德兰朵,跳进了船舱内。突击作战的关键就是速度,必须在敌人有所察觉并整顿态势之前,尽可能深入其中。

她们连找都不必找,很快就发现要找的房间了。

那个房间很宽敞,一个窗户都没有。

里面没有任何照明工具,但也不太需要;房间有一半以上都被一个巨大玻璃水槽给占据,随意塞在水槽内的圆胖物体正散发著淡淡光辉。

那些胖圆物体都宛如膨胀到极点的水母般没有形状,不过有几个保留著少许原形的痕迹──亦即长著类似手脚的东西,留著类似头发的东西,还可以看到似乎是眼鼻的窟窿。

(──这是……)

黎拉知道这种现象。

古圣剑洁尔梅菲奥。

相传是一把吃人的剑。

具体来说──没有资格的人若是触碰洁尔梅菲奥,作为「人」的存在形态就会逐步遭到侵蚀,变成一团翠银色的不明物体。

那不是死亡,并非失去生命,只不过也仅此而已。

遭到侵蚀的人再也变不回原状,永远无法以人类的身分存在世上。

黎拉知道归知道,但她当然是第一次见到实际的模样。

大部分的宗教都会有一、两套末日论。赞光教会壮大的过程中所并吞掉的小宗教则有这样的说法:末日的使者是绿色的污泥。污泥就像海洋一般无限扩大,将所有事物吞噬殆尽,最后世界会变成一片汪洋。

这种联想毫无意义。不过,眼前的情景就是如此怪异且偏离常识,让黎拉不由得想起这种事情。

「这个人数……」

水槽非常大。尽管每个肉块都有一定的大小,但塞在这个水槽的数量应该不止一、二十个。也就是说,最少有一、二十个人在这里接触过洁尔梅菲奥。

(是实验吗?不过从哪找来这么多人……)

「爱玛!」

艾德兰朵的叫声带著颤抖。

黎拉不用循她的视线看过去,便几乎在同时注意到了那个地方。只见水槽中,圆胖物体的中心点,漂浮著一个形状和色调都跟周遭不同的东西。

黑色的头发。

晦暗的情绪窜上背脊,愤怒与焦躁的混合物比思绪更早一步驱使黎拉展开行动。她猛冲到水槽前,用短杖从正面使劲插进去。这并非招数,只是凭蛮力施展的一击,而水槽随即出现放射状的裂痕,从内侧迸裂开来。

涂在玻璃上的咒迹射出蓝光后消失了,那大概是提高强度用的。与此同时,黎拉手中的短杖就这样碎掉了。

「退开!」

黎拉大声警告著艾德兰朵,然后再次跳了起来。她用手拨开还飞在空中的玻璃碎片,踩上逐渐崩塌的圆胖物体,从接近头发的位置插进一记手刀。伴随著像是把手穿进煮烂的肉块的触感,指尖轻易地沉入翠银色的深潭之中。

一股彷佛淋到热油的剧痛袭来。

(──并不是热度,这是──)

黎拉的经验告诉她这是侵蚀。人类的肉体与精神在转变成其他事物之际,就会感受到痛楚。类似肉体被灼烧成灰时的感觉,直击著少女的神经。

无庸置疑,这就是洁尔梅菲奥的侵蚀。尽管她现在并没有接触到洁尔梅菲奥本身,但看来是这些剑的牺牲者所化成的肉块,不知何故继承了它的性质。

「别……小看我!」

黎拉•亚斯普莱是正规勇者。勇者这个头衔本身就是一种诅咒,无法舍弃,也无法用其他东西覆盖过去。正因如此,她才承受得住吸血鬼释放的庞大诅咒。要是现在屈服于这种东西,那她实在是对不起那个吸血鬼。

她在肉团中游泳似的拨动双手。

接著,她使劲抓住手指所碰到的东西,直接尽全力将其拉出来。

结果──那确实曾经是人类。到处都染上翠银色,被拘束衣束缚住全身,样貌和体格都和爱玛•克纳雷斯这名少女一致。然而──

(──不妙。)

黎拉暗暗咂嘴一声。刚拉出爱玛的那个洞口中,猛地喷出少许混浊的翠银色物体。

她扭动身体避开喷流的直击。

「艾德兰朵!」

同时,她叫了声名字,将爱玛扔到背后。

艾德兰朵伸手抱住爱玛。飞沫溅到她身上,手套冒出了烟雾,她痛苦地扭曲著脸庞,却依然紧紧抱著爱玛。

两人远离堆得像一座山的圆胖物体,看著彼此。

「……爱玛被灰质污染了。」

「咦……」

灰质。那是「让人忘记自己是什么的物质」的通称。

「可是,为什么……」

「不知道,之后再查明真相!」

灰质污染是长时间深入地下迷宫(Maze)探索的冒险者们身上所出现的病症之一。身心会从「自己是什么」开始遗忘,身体无法自由行动,自我意识淡化,最后变成一团无机质物。大多数在当下都呈现出接近灰色的金属光泽。

庆幸的是,这并非不治之症。只要离开地下迷宫这个污染源,就会随著时间慢慢恢复。只要复原了,基本上就不会留下后遗症。

(──不过,前提是要以人类的身分活著……)

爱玛无法自主呼吸,但她之前一直被埋在肉团里,会这样也很理所当然。

她们让爱玛躺在地上,将塞在嘴巴里的毛巾拔出来。

确保呼吸道通畅后,黎拉贴上她的嘴唇把气吹进去。

重复几次后,爱玛微微咳嗽几声,胸部开始略为上下起伏。艾德兰朵倒抽一口气,而黎拉则抬起头,用袖子擦掉从嘴边流下的一丝唾液。

她撕开拘束衣,触摸身体各处检查了一下,确定骨头没有断裂或溶解的迹象后,她才呼出多余的气息,站起身来。

「暂且是没事了……大概吧。」

「是吗……」

黎拉伸了伸手臂。

「爱玛之所以没有被侵蚀殆尽,原因可能在于你刚才提到的那件事吧,就是适任者候选人什么的,所以有抵抗力。」

「说得……也对,嗯。」

艾德兰朵的回答没什么力气。

「你怎么受到那么大的打击啊?不是早就掌握住情况了吗?」

「我做过了调查,也得出了结论,并且确认过真伪。但是……」

她顿了一下,接著说道:

「有很多事情,我实在是……不愿相信。」

「啊?」

黎拉不懂她的意思,于是等著下文,不过她什么也没说。

「没关系……等一切结束后再来厘清这些事情吧。」

说完,黎拉站起身。

她转头一望。

水槽破裂后,从狭窄空间里获得解放的圆胖物体诡异地痉挛起来。没有任何节奏,是不规则且不安定的振动。它们──黎拉绝对没有悠哉地旁观──眼看著加快动作,开始膨胀起来。

「呀……!」

艾德兰朵惊愕地抬头看著。

她旁边的黎拉虽然没有被吓到,但暗自烦躁地咂了嘴。

(我也不是没有料到会这样。)

只是不够肯定而已──她镇定地轻声说出类似藉口的话语。

刚才碎掉的水槽与其说是封印,不如说应该就像防波堤一样有著阻止事态进行的作用。但事到如今已无从确认,也没必要确认了。

因为,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必须确认。

那些东西是洁尔梅菲奥的牺牲者,被更换成「什么都不是」的存在。到这部分为止都没问题,重点在于事情发生的原因。追根究柢,为什么洁尔梅菲奥要吞噬人类?

它是出于什么目的,而把人类当作消耗的素材?

每一把古圣剑都令人难以捉摸。

能够被选为使用者的人极为有限。

并且,洁尔梅菲奥的使用者在历史上仅只一人。而那个人,就是远古时代的正规勇者露希尔•萨克索伊德──

翠银色的那些东西,正在激烈的振动著。

翠银色的那些东西,不断膨胀。

翠银色的那些东西,失去了轮廓。

翠银色的那些东西,逐渐交融起来。

翠银色的那些东西,开始模仿著某种形状。

翠银色的那些东西──

不,合为一体的那个东西,撞破房间的天花板站了起来。

那是翠银色的人形物体。换句话说,有个巨人站在那里。

身高看起来至少有常人的三倍以上,皮肤充满金属般的晶亮光泽。

粗略描述外表的话,是一个裸体的年轻女性。长发及腰,身体略有起伏,但脸部毫无凹凸,只能看到一片平坦的翠银色。

(果然是未完成的状态吗?)

比起刚才那些不安定的圆胖物体,它现在的体积明显增加,重量似乎也增加了数倍,它的动作导致船体发出嘎吱声响,微微倾斜著。尽管黎拉想要请它稍微尊重一下物理法则,但好像从哪里传来了「你没资格这么说吧」这样的声音,便放弃了。

巨人缓缓地转动起头部。

它以可以说相当优雅的动作扫视周遭,彷佛在寻找著什么。

(──该不会……)

巨人伸出手──长得像手的翠银色物体。

然后触摸了墙壁。

「咚」的一声,传出像是拳头砸在乾棉被上的空虚声响。与此同时,墙壁的木材裂出无数巨大的缝隙,几乎当场──径直坍塌下来。

「不是吧!」

如果只是用拳头破坏墙壁的话,虽然称不上简单,但也没有多难。

看似轻碰一下就击碎了墙壁,其实,也没有到蛮横无理的地步。

然而,没有任何瓦砾四处飞散,将集中起来的力量尽数消耗在破坏的动作上,这完全不属于(相对贴近)常识的范畴,而是另一个领域。不止是力量的强度,还需要了解传递力量的术理,以及完美如实地体现出来的技术,才能做出如此绝技。

「──爱玛托付给你没问题吧?」

「咦?」

巨人穿过洞口。

它一脚踩在平静的海上,却没有沉下去,海面宛如大地一般支撑著它。

它就这样缓缓地走在海面,朝著陆地,不对,严格来说不同却很类似,也就是往巴杰菲德尔特本岛走过去。

(在露希尔•萨克索伊德的传说中,水精(Nymph)的一百零九个女儿有超过一半都遭到她杀害而心生憎恨,她便再也无法进入水里。)

尽管黎拉想批评这种传说未免太过残酷,但好像从哪里传来了「你没资格这么说吧」这样的声音,便放弃了。

最重要的是──

这个翠银巨人不仅仅是体型庞大的妖怪而已。它的威胁不在于体格和蛮力,而是它毫无疑问将当年正规勇者露希尔•萨克索伊德这位伟人的技术和传说,以相当高的水准重现了出来──

「我非去不可。从各方面来看,那东西都是威胁到全人类的存在,我必须除掉它。」

「…………」

艾德兰朵没有回话,不知是感到傻眼,还是单纯讲不出话。

哪个都无所谓。无论艾德兰朵说什么,她要做的事情还是不会变。

「结束后,我应该会回来。你要活到那个时候啊。」

「活……呃,咦?」

「拜托了。」

黎拉不等回答就冲了出去。

然后,从「露希尔」打破的洞口高高跃起。

4. 孤独者们的战场

艾德兰朵没有医学知识。

像勇者和冒险者这些靠杀伐维生的人,受伤和帮忙诊治伤患的机会很多,也会学习相关技术。而艾德兰朵不仅是技师,还是个商人。虽然她有把握能找出护符故障的原因并修好,但毕竟护符和人不能一概而论。

尽管如此,她还是知道一件事。

那就是,如果现在把爱玛•克纳雷斯丢进冷水里的话,后果绝对不堪设想。

「伤脑筋呀。」

事到如今她才发现自己没有想过回去的方法。

无论是抱著还是背著这个意识尚未恢复的少女,都必须用到双手。若是两只手都被占用了,便不能使用这双手套──「朱纱玫瑰(Cinnamon Rose)」──来横越海洋。至于游回去更是连提都不必提。

而且──

(──我在这艘船上还有一些事情必须确认。)

她当然惦记著那个据说是「威胁全人类的存在」的神秘巨人,还有追著巨人过去的黎拉,但她现在该做的事情并不是惶恐而不知所措。

她决定去甲板。

没办法使用突击法之际,正攻法就是最佳解答。她要夺走应该有预先备好的联络船。

房里到处都是水槽的残骸和翠银色的黏液团,再往深处则可以看到向上的楼梯。她抱起爱玛走过去,但因为船不断摇晃,她的脚步踩得不是很稳。为了避免失手把少女摔在地上,她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

(……这孩子还真重啊。)

以十一岁的孩子而言,爱玛的体格极为正常。个子不算特别高,也不算特别矮,而且相对偏瘦,令人想要叮嘱她记得好好吃饭,但即便如此──

艾德兰朵还是觉得很重。

「你们──还真敢下手啊。」

艾德兰朵停下脚步。

她并不是没有预想过,也早就作好心理准备。然而,她还是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听到这个声音。

她转过头去,

「叔──」

才叫到一半,她就吞回去了。

通往其他房间的门敞开著,男人就站在那里。那是个看起来有些疲惫、神色和蔼的中年男人,表情、服装,站姿,无一不是艾德兰朵所熟悉的模样。

唯独一处不同以往──便是他双手戴著绯红色的臂铠,与那副只会做文书工作的外表格格不入。

「约书亚•埃斯特利德。」

他是埃斯特利德工房的副会长,既是爱唠叨的家人,也是工作伙伴。

艾德兰朵带著苦涩的心情,喊出了他的名字。

「你会出现在这里,代表事情就是那样吧?你不打算找藉口吗?」

「这也没办法啊,毕竟装糊涂是没有意义的吧。」

他脸色疲惫地叹出沉重的一口气。

「依你的个性,应该已经掌握住整件事的背景了吧?还是说,在你做了这么多事的情况下,还有必要找我确认答案吗?」

「那是当然的,我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你。你这段时间都在做什么?你的目的是什么?你想做什么?」

她往玻璃残骸瞥一眼。

「你是想要创造出古圣剑洁尔梅菲奥的使用者,没错吧?」

「没错。只不过,这并不是最终目的。」

「为什么?」

「……那是『只有露希尔•萨克索伊德才能使用的剑』。然而,那把剑却一直在寻找能够挥动自己的对象。」

约书亚耸了耸肩。

「既然如此,只能归结出一个现象──洁尔梅菲奥会把靠近自己的所有人强行改造成露希尔。」

「这不正常!」

「我无法否认。实际上,这样的判断并不切合现实,因为人类很脆弱,试图强行改造之下,就会在改造结束前坏掉。那把古圣剑连这点程度的事都不明白。」

面对艾德兰朵的叫喊,约书亚回以偏离焦点的一番话,并满脸遗憾地摇了摇头。

「……坏掉……?」

「怎么,你不晓得吗?目前为止已经看过不计其数的翠银色残骸了吧?那些都是在改造途中死掉的尸体。」

(──全部都是?)

一瞬间,彷佛整叠照片散落在地上似的,艾德兰朵的脑海中掠过好几个记忆片段。

翠银斑病。

六年前突然袭击这个国家的疾病。

患者身体各处都染上翠银色,陷入心神耗弱的状态。

致死率很高。

即使没有直接被这个疾病夺走性命,通常也会因为生命力大幅削弱而招致其他疾病。

它害死了许多人,破坏了许多人的人生。

艾德兰朵──现在自称是艾德兰朵的这名少女也因此人生出现了大转折。

这个病没有传染性,一个月左右便失去影响力,如今仅少数人还留有后遗症,也就是身上的翠银色痕迹。目前尚未厘清这个疾病为何只在那时候袭击城里的大部分居民──

「你的意思是……」

艾德兰朵的声音在颤抖。

她无法直视眼前的男人,微微垂下了眼眸。

「也包含六年前的事吗?」

「当然了。」

──唉……

艾德兰朵向神感谢现场没有镜子,因为她的表情一定很丑。比起愤怒,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所带来的欢喜强烈涌发而出,导致她的表情大为扭曲。

刚才要去甲板的念头早就被拋在脑后。

「翠银斑病的骚乱是你的预谋,我这样理解可以吗?」

「那不算成功就是了。」

他依然没有正面回应。

「我只是在挑选不会因洁尔梅菲奥的影响而崩坏、能够接纳变化的人而已。为此,我将模拟变异的因子混入饮用水散播出去,但没想到毒性比当时预估的还要猛烈,造成许多牺牲者。」

他看似疲惫,但又似乎有些骄傲。

「话虽如此,他们的牺牲没有白费,那阵子所发生的一切都促成了今日的成果。纵使多少不够充分,但还差一步就能达成人类的重现了。」

「……喔,这样啊。」

艾德兰朵将爱玛放下。

「你不用再说下去了,约书亚•埃斯特利德。」

「别说得这么无情啊。我暗中努力推行的计画,在距离成功只差一步的时候被全盘打散了。真希望我可爱的侄女至少可以听我抱怨几句。」

「我已经叫你闭嘴了吧!」

她扬声拒绝,然后伸出右手。

「『停驻于绞首台的灰色鸽子』,『围绕著英雄碑的铁栅栏』,『猫咪奔过沉默的黑白键』,『戴著面具的舞者们扔出果实』──」

她快速地念出这些句子。

这些诗句本身没有任何力量,也不是能引起奇异现象的魔法咒语,只是单纯的字句。但正因如此才能尽到语言本身的作用──将意思传达出去。

「朱纱玫瑰」接收到装备者的意志后,发挥出既定的功能。事先设定好的所有抑制装置开始自我瓦解。原本可靠的护身装备产生不可逆的变质,成为爆发的力量聚合体。

啪!电光溢出,微微烧灼著装备者的皮肤。

艾德兰朵痛得一瞬间蹙紧眉头,但视线依然紧盯著约书亚。

「哎呀,本以为你最近安分了些,看来终究还是个野丫头啊。」

约书亚打趣似的发完牢骚后,自己也举起了臂铠。

「『停驻于绞首台的灰色鸽子』,『铁盔里盛开的花朵』,『在长满苔藓的地牢拉响礼炮』──」

他缓缓地、仔细地念诵著。

原理与艾德兰朵的手套相同。只见红色臂铠随著轻微的驱动声而微幅振动起来,开始发出光芒。

「……你这果然是……」

「你在设计『朱纱玫瑰』时的助手是我。虽然我没有你那样的创意和天分,但还是能够将现有的技术如实重现出来。」

他握起摊开的手心。

「功能应该不会比你的差。接下来就见真章吧。」

啪!约书亚手中迸出雷光,两相比较下丝毫不逊色。

藏青色的天空中,点点星光开始闪烁。

和来的时候相同,黎拉踩著一艘艘船追逐著翠银巨人。

不用说,每艘船都陷入了一团乱,但她没有时间解释情况,只能将人们惊慌的叫声拋在后头,持续往前跳跃。

巨人随意拨开挡在前面的一艘船。当下站在甲板上的船员碰到了巨人的手掌──就这样消失了。

那些人被巨人吞噬,融为它的血肉。

他们是建构出「露希尔」的一部分素材。

见状,黎拉更肯定了。那是会无止境地吞噬人类并不断扩大的巨大灾祸,若是不在这里阻止它,至少会有一个国家被轻易毁掉。而且,恐怕还会殃及全世界。

既然如此,正好在现场的正规勇者该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在事态演变到最糟的地步前防范于未然──

(露希尔•萨克索伊德。白金魔女。)

她将意识集中于战况上,同时在脑袋的另一隅开始回想。

毕竟,那可是远古时代的人物。

活版印刷直到最近才普及开来,更别说露希尔的时代根本连造纸术都没有,而口耳相传的内容则会随著时代变迁而不断改变。因此,黎拉并不知道露希尔•萨克索伊德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

(不过,也有留下一些明确的记述──她遭到自己所拯救的人背叛,在孤独的痛苦中死于非命。)

这种事没有多稀奇。

恐惧有力者、想否定其存在是人之常情。只要可怕的怪物被消灭,便不再需要比怪物还要可怕的勇者。尽快处理掉是为了让无辜善良的市民能够放心过生活……就像这样。

这种事在古今东西都相当常见。不过,真正被处刑的人在这一百年来似乎已经大幅减少了。

(──其实我也没资格寄予同情。)

她压下复杂的思绪,再次蹬著甲板跳了起来。

在其他船上著地后,转瞬间便有一个刚好在附近的船员急忙拔出腰间的曲剑刺向她。「喔啊,啊呀,唔啊……」她听不懂那个人在说些什么,他本人大概也不清楚吧。暂且不管这个──

「借我一下。」

她随手抢走了他的剑。

握住剑柄就能知道剑的品质。虽然称不上粗劣的便宜货,但终究是量产品。不知是否是铸模的瑕疵,这把剑的重心略往左偏,剑锋的韧性也令人存疑。不过,现在不是挑三拣四的时候。

她立刻从呆住的船员身上收回视线,转身看向巨人的背影。

深吸一口气,稳住心跳,右手轻握著剑柄,左手微微按住右手的手背。剑锋对准它的后背,摆出重心略往下移的举剑姿势,蓄力于膝盖后──

剑芒一闪。

大海被切开了。

在挥落的剑轨的延长线上,与剑身不符的特大斩击宛如暴风雨般卷进一切事物扯断。

这并不是多奇特的招数。许多剑技流派都将这类的气斩技当作奥义,亦即只是把「斩击」与「斩断」的地方和规模融入位移的技艺,其规模会根据使用者的力量而有非常大的不同。

(……看来没效啊。)

立足点不稳,拿著称不上高品质的曲剑,身体又因为诅咒积累而不在万全状态,但从手感来看,刚才那一击的威力应该足够一举破坏掉钢铁制的城墙。

尽管如此──即使她早有预料──翠银巨人依然健在。它泰然自若地走在因为刚才那一击而汹涌翻腾的海上。比钢铁还要强韧的说法已经不足以形容了,那恐怕是澈底隔绝一切受到的攻击,或者说外部施加的力量所造成的变化。

「未免太不讲理了……」

原来如此。这就是怪物们看到正规勇者出现在面前时的心情。感觉自己一直以来所依赖的作法、相信的世界法则全部都被直接否定了。这确实令人无法忍受。

剑身在她手上慢慢剥落化为灰烬。

「抱歉,我弄坏了。」

她把仅存的剑柄塞回给一脸呆楞的船员。

(……明明必须尽快解决掉才行。)

她想起爱玛,顺带还有艾德兰朵。

那艘船绝对不是安全的地方。尽管没办法确定对方的真面目,但她能感觉到带有敌意的威胁气息。然而,她还是选择把那两人留在那里,毕竟总比强行带上她们来得好。

黎拉知道艾德兰朵并非弱小无力。那个仿照圣剑的手套确实是极为出色的护身装备。以她的战力而言,路边流氓自然不必提,一般冒险者应该也敌不过她。但是,在这种情况下,那也不过只能求个心安罢了。比起拥有强大的力量,更重要的是别让自己置身在需要强大力量的状况中。因此,黎拉才会把她留在敌人的阵地里。

「唉,真是的!」

如同往常把烦躁的情绪压在心底,黎拉再次朝巨人的后背追过去。

艾德兰朵不仅是技师和商人,同时也是埃斯特利德工房的活招牌。

她经常使用的护身装备「玫瑰」当然必须满足几个条件:能够阻挡突如其来的暗杀、让袭击过来的刺客失去战斗能力、不需要像勇者那样催发魔力也能使用;除此之外,外观还要美丽又精致──与为了讨伐强敌而生的圣剑在概念上就大相径庭。

约书亚用同一技术制作出来的臂铠则截然不同。完全不在意重量和外观,能够随心所欲地以杀伤力和压制力为优先。光是这些条件的区别,就让两者在武器性能上出现决定性的差异。

「我从一开始就看你不顺眼了!」

约书亚挥动右手,绯红雷光向周围四散。

「得知大哥买了一个奴隶当养女的时候,我都怀疑他是不是疯了!不对,更正,我现在可以确定那个男人就是疯了!」

「……这样啊。」

艾德兰朵用左手产生的半圆力场将雷光甩开,同时用右手释放的力量强行跳起来。

受到远比预设中还要强劲的力量,伴随著「啪」的一声,一块碎片从「玫瑰」上迸飞出来。

「而我呢……并不讨厌叔叔。」

「哦,是啊,我想也是!」

约书亚看似心情舒畅地叫道:

「你是个好孩子啊,艾德兰朵!拥有才能却没有沉溺其中!是一个为神所爱、为人所爱的少女!你不会受限于这个工房,是人类今后真正需要的人才……!不过,正因如此,并没有人需要你这个人本身!」

响起了类似把热油洒出去的声音,绣在「玫瑰」上的金线逐一消失。「『彩绘』。」即使她发出这个指令也没有得到反应,控制雷光的功能坏掉了。

血流从她的指尖像装饰线一样飞出去。

勇者们是藉由魔力这个现象来控制圣剑,那是生命力的负向操作,会让自己慢慢步向死亡,并不是外行人学得起来的绝技。「玫瑰」重现这个功能之际会消耗装备者艾德兰朵的一部分生命,具体来说就是把血液当作燃料。

这一点,恐怕约书亚的「臂铠」也是一样的。

(……叔叔。)

桌子和书架接连粉碎四散。

挂在墙上的油灯一个个被吹飞,油与火在周围蔓延开来,迸发的雷光加剧了火势。

这艘木船的船体为了防止进水而涂上厚厚一层油。虽然有加工过避免容易起火,但火势依然一路延烧上去。

房间被火焰包围了起来。

「没错,你是天才,所以没有人能站在你身边!」

──天才……吗……?

光是这两个字,就筑起了多高的墙,让她被孤立了多久?人们大概是放弃理解了,认为彼此之间无法沟通,始终把她当作不同生物来对待。

她早就习惯人们如此对待自己了。

然而,像这样被推开的一瞬间,那种落寞的心情她还是习惯不了。

「所以……所以,我才不能让你背负这个使命!那个将人……弄秽、毁掉、澈底改变的使命!你一旦知道就会独自走上那条路!拋下圣歌队,独自唱著救赎之歌直到最后!」

「你在说什么……」

艾德兰朵无法理解眼前这个男人究竟在说什么。

只不过,叔叔的表情相当狰狞,至少她看得出来这番话是发自真心。

「我一直无法告诉你!人类和世界正在走向毁灭!所以,无论要背负什么样的罪孽,我也必须找到能够舍弃人类的身分,转化新生的途径!我在世界树看见了这件事,看见了这个使命──」

墙壁和天花板开始燃烧剥落。

约书亚随意挥动胳膊,想要甩开纷纷坠落的瓦砾──但就在这一瞬间,艾德兰朵伸出了手。她用自己的手指,用自己不断流出的血液,碰触了约书亚臂铠的手腕处。

「你──」

「『石膏苹果刻划时间』。」

这是设定在护身装备「玫瑰」里的其中一组关键字,原本是用来操纵遇到危机时的自动防御功能。

但是,艾德兰朵戴著的「玫瑰」有一半以上已然损坏,连执行这个命令的功能都不复存在。

因此,这句话让约书亚戴著的「臂铠」产生了反应。它吸收装备者的血液,开始启动自身的功能。

然而这时候有异物混了进来,亦即艾德兰朵的血液。这是仿照圣剑制造出来的武器,成立在护符之间精妙的相互干涉上。而只能成立在精密平衡上的武器,仅仅是出现一点扭曲,就能轻易引发意料之外的作用。

「臂铠」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只是静静地将自己缩小,压缩著约书亚的手臂。

「──────唔呃!」

约书亚发出惨叫。

那是因为痛楚与愤怒而迸发出来的叫声,艾德兰朵蹙著眉当作没听到,就这样双脚一蹬,跳到了他身后。

天花板开始正式崩落。当艾德兰朵眯眼避掉热浪的瞬间,只见一片模糊视野的正中央,约书亚的身影在燃烧瓦砾的另一端消失不见了。

「──我是想要爱你的。那个大哥所选中的你。」

她不可能听到这样的一句话。

应该是幻听吧。她感觉自己听到了那温柔的嗓音。

「我知道喔,叔叔。」

艾德兰朵喃喃回应著幻听。

「可是……我只知道这些而已。我对叔叔的了解,只有这样而已……」

黎拉进一步展开几次攻击。

像是连山都能打碎的拳击、破坏物质结合的一击,以及直接震碎体内五脏六腑的打击。她从至今学过的各种攻击手段中,依序施展可能有效的招数。

无云的星空下,好几个巨大的水柱立起,几十艘船彷佛激流中的树叶一般不断翻腾。

但无论是哪一招,连对翠银巨人造成一丝痛痒都没办法。

黎拉越过巨人,就这样隔开距离降落在港口上。

她回过头,从正面看著巨人──在水上悠然步行的模样。

(任何攻击都没有效。或者应该说,根本碰不到它。)

让肉块集合体变成巨人模样的力量,恐怕就是那种顽强性的真面目吧。说到底,这都是因为它一直在模仿「健在的露希尔」,所以不管怎样都伤不了它,就是这样的歪理。

黎拉感到棘手。

她并非束手无策。尽管从未使用过,但她还知道几种灭国级的禁咒。使用那些禁咒的话,就算对手是那个「露希尔」,也应该能澈底解决掉。

问题在于,那些禁咒非常不好控制,就算是平常的她也会有点吃力。要是稍微没控制好,不止是目标,连同周围一切都会尽数遭到摧毁。

(……一开始就把反作用力集中到我一个人身上的话,或许可行。)

她认为这个想法还不错。就像前阵子对付吸血鬼的诅咒那样,这次自己所施展的禁咒也采取相同的方式来处理。

不同之处在于,即使拥有正规勇者那种夸张的容忍力,这次也可能真的会承受不住。

(应该会和目前存在体内的诅咒互相干涉,无法预测会产生什么后果……或许会当场死亡,好一点就是全身石化,等诅咒减弱到有办法解咒的程度也得等上几百年吧……)

──在你因为无可奈何而动手之前,至少先衡量一下。

──你的身分可没有轻贱到能够出于一时冲动而牺牲掉自己。

她想起师父那一席话。

「是这样没错啦……但眼下也只能说是无可奈何了吧。」

站在这里的,只有她一人。

倘若正规勇者不挺身应战,便会导致许多人陷入危机。

正规勇者永远只有自己一人。在过度棘手、过度惨烈的战场上,无人能伴其左右。

所以,她只能独力奋战。

只能独自受伤、独自死去。

「好寂寞的人生啊,真是的──」

「勇者大人!」

「唔噫!」

太大意了。像黎拉•亚斯普莱这样的人物竟然没有察觉到已经靠得如此近的气息。

呼!呼!

熟悉的女子站在她身旁,那气喘吁吁的模样她也差不多看习惯了。

「席、席莉尔?」

「太好了……终于找到你了……总觉得到处都乱成一片……真是吓死我了……」

席莉尔将手撑在膝盖上不断喘著气,并这么说道:

「海上也……一直传来非常惊人的声音……你没事吧……话说,那是什么……」

「呃……」

从头说起会很冗长,但又没办法简短说明。因此,她舍弃了一切过程答道:

「算是我的大前辈吧。」

「……原来如此,器量等各方面看起来是满大的。」

席莉尔说了句玩笑话并调整呼吸,眼镜下的眼眸眯了起来。

「和洁尔梅菲奥有关联,又是勇者大人的前辈,这样说来是露希尔•萨克索伊德吧?那我猜,有人试图根据纪录重铸肉身之类的,结果不仅失败还造成局面失控,对吗?」

别人都放弃解释了,别自己推理出真相好吗?

「既然如此,我带这个过来就是正确的。」

说著,席莉尔把背上的行李──被白布缠起来的巨大物体递给黎拉。

「这东西重得要命,我明天一定会肌肉酸痛,现在就觉得好忧郁啊。」

「……谢谢。」

黎拉接了过来,拆掉白布。

熟悉的剑身从里面露出来。这是用四十一块护符组合起来,再以咒力线连接构成剑身的巨剑。

极位古圣剑瑟尼欧里斯。

在人类能够控制的圣剑中,最为强力的一把剑──

「谢谢你,时机正好。」

黎拉再次道谢。

──目前还在净化的过程中,各种功能都是瘫痪状态。

──它睡得很迷糊,应该认不出你了。

她想起艾德兰朵说过的话。

重新握住瑟尼欧里斯的剑柄后,确实感觉不太一样。

她轻轻挥动,发现剑身的平衡性还得到些微改善。想到那女人连不在委托范围内的部分都一并处理妥当,让她不禁在这种无关的事情上感到有些火大。

「……勇者大人?怎么了吗?」

「唔,没事。」

艾德兰朵真的很有能耐。

身为护符与圣剑领域的天才,对两者的理解超乎常人想像的程度。因此,她说的那番话,的确精准地说明了现在的情况。

瑟尼欧里斯还没有恢复成最佳状态。

尽管将诅咒的污染抑制到最低限度,但也为此封印了几个原有的功能。在这种状态下,这把剑应该无法辨识目前使用它的人是谁。

每一把古圣剑都难以捉摸,只有极少数具备资质的人才可以发挥出它的力量。而且,人类尚未查清楚那个资质具体来说是什么……目前来说是这样。

「那么,我们上吧,瑟尼欧里斯。」

黎拉唤了一声──然后将微量魔力注入瑟尼欧里斯。

剑身开始微微发出青白色的光芒。

如同以往。

彷佛一直以来未曾改变。

「席莉尔你退后,被波及到可是很危险的。」

「不用担心。就算你不说,我也只打算待在安全距离替你助威而已。」

「是喔。」

虽然这是她所期望的回答,但席莉尔讲得这么理直气壮也让她有点难以接受。不对,现在没工夫管这些了。

「嘿!」

她在岸边蹬地高高跃起,冲向不断接近的巨人。

──它睡得很迷糊,应该认不出你了。

(是啊,没错,艾德兰朵你是对的。现在的瑟尼欧里斯根本看不见我。)

空气阻力毫不留情地将黎拉的浏海往上拨。

(不过,这不成问题。毕竟在这把剑的认知中,打从一开始就没有黎拉•亚斯普莱这个人──)

她转了一圈调整姿势,然后在路过的大型船桅杆上蹬了一下,转换方向并维持高度。那艘船严重倾斜,但既然没有翻船就别计较太多了吧。她只在内心说了声:「对不起。」

(不止是洁尔梅菲奥,瑟尼欧里斯也一样只会认一个主人。在它们的认知中只有那个唯一的主人,不会把力量借给其他人。然而,瑟尼欧里斯有例外。如果对方和那个主人非常相似,它就会误以为是正确的使用者而发挥出力量──)

黎拉站在翠银巨人「露希尔」的头上。

(虽然不清楚原因,但真是谢天谢地。)

巨人慢吞吞地转动自己的脖子看向她。它大概是察觉到情况和之前不同,出现了会威胁到自身安危的存在。

黎拉暗叫不好。

要是巨人开始认真进行回避或防御,自然会拉长战斗时间。两个拿著古圣剑的正规勇者若是打起持久战,会给周围带来巨大的危害。

一阵光芒。

彷佛超特大编织物在夜空摊开来似的,无数光纹在黎拉背后扩散。看似没有重量与实体的光纹如同生物般扭动起来,缠绕住巨人全身。

这是咒迹。从密度与规模来看,相当于战略兵器──具备足以压碎一座石塔的威力。

「席莉尔?」

黎拉就算不转头,也知道那个眼睛雀斑女此刻是什么样的表情──百无聊赖,眼神毫无波动,而且搞不好还在说「我言出必行,只会待在安全距离替你助威」这类的话。

巨人看似烦躁地抖动一次身体,凭蛮力挣脱了光纹的束缚。

只见夜晚的漆黑海上,宛如萤火虫的白色光片稀稀疏疏地落下。

这成为致命性的破绽。

(瑟尼欧里斯的认知中并没有黎拉•亚斯普莱,所以无论是睡糊涂还是忘记都无所谓──只要握剑的人和最一开始的使用者,也就是原本的主人相似的话,便能顺利借助到它的力量──!)

黎拉把瑟尼欧里斯当作长枪刺进了巨人的头部。

巨剑的剑身有许多细小裂痕,从这些裂痕中溢出了微光。

极位古圣剑之一,瑟尼欧里斯。正确的使用者用它贯穿敌人后,任何对手都会强制变为「死者」。

而洁尔梅菲奥的力量是持续模仿曾经活著的人,两者的作用完全相反。两道力量从正面激烈碰撞,或许是因此感觉到痛楚,巨人仰望天空浑身颤抖著。没有五官的脸发不出一丝声音,如果它能发声的话,应该是类似临死前的惨叫声吧。

「──万一对上的是真正的前辈,可就不会这么简单了啊。」

瑟尼欧里斯获胜了。

巨人,模仿远古勇者的巨人,一声不响地消失了。

它散成无数的团状尸肉撒落海面。

拚尽全力而虚脱的黎拉,同样直接掉落海面──但她实在不想这样,于是挤出剩余的力气重整姿势,降落在附近的船上。

「既然都是冒充者,我可不能输啊。」

她在波浪之间看见某种东西在闪耀。

那是一把通透晶亮的金色大剑,也就是之前大概一直深埋在巨人体内的洁尔梅菲奥,整起骚乱的元凶。

她只能惊鸿一瞥。失去冒充使用者的那把剑,很快便沉入浪涛消失无踪。

她听见自己连连咳嗽的声音──

爱玛•克纳雷斯迷迷糊糊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

意识朦胧不清,彷佛笼罩著一层雾。她完全搞不清楚自己处于怎样的状况中,又是如何来到这里的。她连怀抱这些疑问的心力都没有。

她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绝对不会有人来救她。彷佛要把世界烧成焦土的高温火焰、溺水般的窒息感与浓烟,在在都让少女感到绝望。

那么,既然已经没救了,她便担心起猫咪们。

尽管猫咪们都是顽强的孩子,但少了自己之后,它们还能在那个小屋里朝气蓬勃地过生活吗?有办法自己去找猎物吗?可以的话,她希望它们至少能找到新的饲主,过著热热闹闹的日子。

(……奇怪……?)

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好像在遥远的过去也想过同样的事情。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又是在想著谁呢?

火焰猛烈摇曳了一下。

依然模糊的视野中,她有一瞬间看见了金发少女的侧脸。

「姊……姊……?」

为什么她会这么想?

这是不可能的。

爱玛的姊姊欧尔媞希亚•克纳雷斯并不是金发,而且她为了拯救病床上的妹妹(爱玛)而卖身当奴隶,被遥远的某户人家买走了,所以她们再也不会见面了。这些,都是姊姊亲口告诉她的。

她明明知道这一点,内心也很清楚。

但模糊的意识作不出理性的判断。

「姊姊……你在这里吗?」

少女的侧脸略为扭曲,似乎有点惊讶。

接著,她露出自虐的微笑,撇开了脸。

「不在喔。」

她喃喃这么说道。

「咦……」

她温柔地握住爱玛的手。

即便置身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中,爱玛还是能清楚感觉到手掌的温度。

「这世上已经没有你的姊姊了,名字和样貌都改变了,还树立了很多敌人。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这番话听来冷淡无情,声音却无比温柔又带著一丝哭腔。

爱玛回握住她的手。

「还有……对不起。我应该没办法遵守约定了。」

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爱玛的意识远去,这次澈底中断了。

5. 伸出触及不到的手所抓住的事物

记忆中的那艘船正在燃烧。

「……咦?」

发生什么事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是有人纵火吗?还是意外造成的?

若是前者,那么凶手是谁?

若是后者,那么起因究竟是什么?

──黎拉发觉自己在纠结没有答案的谜题。想要知道原因、试图进行思考,这都是找藉口让自己停下脚步,为了说服自己再往前走也毫无意义。

火势非常剧烈。

船已经崩塌到看不出原形。

如果里面还有人的话,绝对没有生还的可能。

「爱玛……艾德兰朵……」

换句话说,黎拉不认为那两个人有办法靠自己逃出来。

她感到双脚虚软。

这种感觉她有印象。不对,说是熟悉也不为过。

即便身为「大陆最顶尖战力」的正规勇者,也无法保护到伸手不能及之处。就算阻止灾害最终扩及国家与世界,达成综观来说最为重要的目的,也很容易在小事上顾此失彼。

只能保护重大的事物,顾不到自己想要保护的对象。

这是她习以为常的事情。

习以为常到想哭的地步。尽管如此──

「…………」

流出的眼泪落在领口上。

「──刚才那一战真是漂亮啊,黎拉•亚斯普莱。」

耳边传来毫无紧张感的搭话声。

是她没听过的声音。

黎拉偷偷擦了一下眼角,慢慢转过头去。只见一个陌生男人站在那里,大概三十岁左右,胡子没有打理,身穿宽松的衣服再套一件简单的皮甲,腰间佩戴著精致的曲剑,背上则用皮带固定住一把用粗布包起来的大剑。

「虽然跟我一起来的同伴说不用担心,我才没有参战的,但没想到你竟然一击就解决掉那么不得了的对手,真是让我见识到了正规勇者全力应战的精采表现啊。」

他不是这艘船的船员。那种宛如高手般毫无破绽的站姿,不太可能出现在随便一个船员的身上。

黎拉的脑海隐约浮现一个名字,记得是──

「纳维尔特里•提戈扎可……?」

「哎哟?能被你记住名字可真是光荣啊。」

男人保持著微笑,恭敬地行了一礼。

她在帝都的教会里见过他。他以前是冒险者,现在则是准勇者之一。在她的印象中,这个人有一种飘忽不定的气质,感觉实在难以捉摸──不对,这不是重点。

「你……来这里……做什么?」

黎拉的思绪卡住了,连自己刚才怀抱著什么心情也忘得一乾二净,半是茫然地问道。

这里是正规勇者的战场,独自应战、取得胜利,然后度过临终的地方。然而,为什么这个男人会站在这里?

「因为快到狩猎海蛇的季节了,教会就派我们来支援啊。虽然以时令来说好像还有点早,但万一暴风雨接近可就没船搭了。」

「我不是问这个……」

「嗯?啊,那个吗?」

男人──纳维尔特里的视线移向燃烧中的大船说道:

「你要问我现在在这里做什么的话,我在等人。我的同伴差不多要把人救回来了,我想说至少来迎接一下。」

黎拉心想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

现在这个情况不适合闲聊,她照理说也没那个心情。

紧张、焦躁、失落,这些情绪不可思议地逐渐从心中消失。她本来还在纳闷是不是眼前这个男人做了些什么,但看来也并非如此。比起那种事情,应该还有一个更单纯、更简单好懂的原因。

因为她知道,自己什么都不需要担心,并没有发生什么令她恐惧的事情。某种并非道理的事物,已经让她如此认同了。

「──好了,可以睁开眼睛喽,我们抵达安全的地方了。」

好像在哪里听过,不对,这是她熟悉无比的少年嗓音。

「唉呀,就说不要勉强自己说话了嘛。你们两个吸进不少烟吧?暂时不要乱动,专心休息吧──」

脚步声随著说话声逐渐接近。

有人从设置在船侧的阶梯爬了上来。

对方探出头,那张黎拉见过的脸庞从舷侧瞧著船上。

然后看向了这边。

「──唔呃。」

他发出的第一声就是这样。

那是一名黑发少年。

他那矮小的身子抱著两名少女,也就是艾德兰朵和爱玛。正确来说,他是用手臂抱著爱玛,艾德兰朵则背在背上,而艾德兰朵的长腿差点就要在甲板上拖行。整体看起来令人觉得像是恶劣的玩笑,有点不太真实。

「威……廉?」

黎拉一脸怔然。

同时唤出那个少年──自己师兄的名字。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这是我要问的吧?黎拉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师兄撇开脸,看似有些难为情地回问著。

「我可是接到讨伐海蛇的使命才来的,没做什么亏心事喔。你有意见的话就去跟那些法衣秃子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

纳维尔特里在一旁窃笑。

那张表情让人有点不爽,但没工夫管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你受伤了?」

少年的身体到处沾满了血污。

「哈哈,就犯了些失误,像是没有躲开掉下来的横梁啊,不得不把著火的柱子抬起来之类的。死是死不了,但很丢脸就是了。」

威廉无力地笑著,把两名少女放到甲板上。

「……唉,可恶。你解决了那个大块头,一口气保护了非常多人,而我光是救两个人就拚死拚活还落得这副德性。」

他就这样手脚大张地跟著躺到甲板上。

「我这个人怎么会弱成这样啊?」

唉。

唉,真是的。

敬意、嫉妒……以及些许好感等。

她整理好这些翻涌而上的情感,关进内心深处的小盒子里。

不过,小盒子已经快要装不下了,里面的东西随时会涌出来。尽管如此,她还是想办法紧紧锁住。

「不要奢求那么多,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发挥的舞台。」

她摆出表情。

这是她一贯的表情。这个少年的师妹,既坏心眼又任性高傲的少女──当代正规勇者黎拉•亚斯普莱特有的惹人嫌表情。

「你呢,就保护你所能保护的对象就够了。」

──我只能保护自己触手能及的地方。

「至于你保护不到的,就交给我吧。」

──所以,我触手不能及的地方,可以托付给你吗?

「……我才不服。」

少年闹别扭似的把脑袋撇向了另一边。

「啊哈哈,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这个师兄肯定会这么说。

他肯定会对她这么说。

并非才能横溢,也没有被命运选中,无法使用厉害的圣剑,因此想当然耳,他的战斗力远远及不上正规勇者。

然而,这个少年依旧没有放弃。

纵使难看地挣扎抵抗,他还是试图要与黎拉并肩站立。

明明不可能做到,明明看得出最后会是一场空,明明他并不是笨到连这种事都不懂,但他无法停止收手。

为什么呢?究竟是什么样的想法驱使他做到这种地步?思考这一点时,黎拉只能想出一个答案。

这个少年不自量力地想要保护她──黎拉•亚斯普莱。所以,就算只能保护自己触手能及的地方,他也拚命地伸长手到几乎要断掉的程度。为此,他才会寻求超越人类极限的力量。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

「……我说你这个人啊。」

「嗯?」

曾几何时说过的话语,她又要再说一次。

「真的活得很逊耶。」

「唔。」果然和过去一样,少年倒吸一口气,沉默了下来。

看到他的表情后,黎拉微微一笑。

X.  神片精灵凯亚奈特的愿望(3)

这是年代久远的故事。

老人将心愿寄托给精灵。

精灵承接了老人的心愿。

──此为两人旅途尾声的记忆。

老人从浅眠中苏醒过来。

「凯亚?」

他立刻呼唤起旅伴的昵称。正确名称当然是「凯亚奈特」,但简称已经在世间流传开来,人们都以这个简称来称呼「识古者」的同伴。

没有回应。

换作平常,祂很快就会在枕边现身,然后问说:『你终于肯许愿了吗?』但这次连气息都感受不到。

(──啊,是了。)

他想起昨夜的对话。

昨天晚上入睡之前,他叫祂去实现祂自己的愿望,然后就晾著祂不管了。这种对待简直是从根本上侮辱愿望精灵的存在。祂应该很傻眼,也很愤怒。纵使保守估计,应该也会对他感到厌烦吧。

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结束了。

再也没有等待许愿的精灵,以及迟迟不许愿的旅人了。这里只剩下一个许完愿望的孤独老人。

因此,他从现在开始就是一个人了。

「……嘿!」

在遥远的过去,他也曾习惯孤独一人。当时的他还是个年轻人,一再投入异常危险的战斗之中,几乎没有人能跟得上他。

他打算回想起当时的感觉。

不会波及到任何人,不用害怕谁会死亡,独自一人去面对最后的战役。

(那么……)

他掀开毛毯坐起身来。

只要踏出洞穴一步,就是再次展开殊死战。

赤铜龙尼尔吉涅森既结实又强韧,更重要的是,它和他们一样是不会死亡的存在。一般武器杀不死它,不过,他之前说「想办法至少战成平手」也并非谎言。若是放弃活著回去的话,便还有一战的余地。

(走吧──)

他将手伸出视野外准备把行囊拉过来,却抓到了其他东西。

「──嗯?」

那是剑柄。

「这不可能」──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掠过。因为他手上的武器应当都在昨夜的战斗中消耗殆尽了。

与此同时,他内心涌出一股莫名的肯定,认为这把剑的确应该要出现在这里。

(不是……这怎么可能……)

他转过头,确认自己抓住的东西是什么。

而他的两个肯定都是正确的,也都是错误的。

这里不可能有剑,实际上也真的没有。

相对地,某个类似剑的物体理所应当似的待在那里。

「啊……?」

相较于一般仪式用、对人作战用的长剑,这把剑明显更大,长度将近一个人的身高。剑柄也很长,显然是设计成双手使用。

奇怪的是剑身构造。

所谓的剑,通常是用一整块金属锻造、磨削所打造出来的。但是,这把武器不一样,是将几十个拳头大小的钢片拼接成剑的形状,简直像是强行组合起来的积木玩具。

『这便是吾之心愿,勇敢之人(Brave),年迈贤者(Senior)啊;行走于悲伤之路、寂寥之路,依然昂首挺胸的人啊。』

声音响起。

彷佛余音一般逐渐远去的细细呢喃,从某处传了过来。

「凯亚……祢还……」

老人没有将「祢还在这里吗?」这个问题问完。他察觉到了。那个愿望精灵已不在任何地方。

这个声音只是留给他的口信。

来自已经确定好的过去的余音。

『若你希望得到旅伴,吾便期望那样的未来。』

「……凯亚……」

老人的眼睛注意到剑身接近底部的地方镶嵌著一块淡色石片──蓝晶石的碎片。

无论是组成剑的金属片,还是蓝晶石的苍蓝色,他都有印象。

『吾希望为你祈祷的四十一种祝福,以及你自身的一个愿望,皆会陪伴你踏上今后的旅程。』

「……祢啊……祢啊……」

他早已习惯别离。

也早已习惯孤独。

但是到头来,这并不是别离,今后的他也不会是孤独一人。因此,老人的视野之所以模糊,是其他原因造成的。

温热的东西从乾瘪的眼角滚落下来。

『无法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事物,无法回到自己想回去的地方。怀著愿望的心灵逐渐乾涸,却依然勇往直前的人啊;被传为世界上最不幸的存在,但还是找到自身幸福并怀抱于心的人啊。从今以后,你的战斗由吾等一同支撑。没错──』

(……啊。)

蓝晶石失去颜色,逐渐变为透明水晶片。

愿望的力量达成目的后,逐渐消失无踪。

神片精灵凯亚奈特已经不在了。祂对自己施展了那股能够让愿望实现的力量,以自身意志作出决定,选择自己今后的存在形态。

『这把「识古者之剑(Senior's Sword)」,便是为此而诞生──』

「──真是的。」

老人摀住眼睛,淡淡地笑了笑。

「这样的好伙伴,给我实在是浪费啊……」

他站起身。

远方传来龙的咆哮声。它在愤怒,并且急不可耐。

「哎呀,客人等得不耐烦了。」

只要离开洞窟一步,就会被赤铜龙发现。照理说,接下来就是完全的死地,亦即无法生还的战斗之地。

「来了、来了,现在就过去。」

老人迈出步伐,动作就像是去散步一样。

踏出洞窟后,强大的敌意一发现目标便转为杀意。风静止下来,树木却因为其他原因而颤动起来。

朝阳眩目,老人眯起了眼睛。

他轻轻挥动手中的「剑」,「咻」的一声,发出了微微的劈空声响。

「那么事不宜迟,把力量借给我吧,伙伴!」

史书没有提到他们在那之后的旅程。

唯独流传到现代的那把剑──现在称为瑟尼欧里斯,作为他们曾经存在过的证明,至今依然保存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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