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奈芙莲
所谓的结界,意即隔绝两个世界的障壁。
简单来说,这是内部与外部为不同世界的证明。
这里提到的「不同世界」可以有诸多不同的解释──比如说城堡内外居民的身分差异;抑或是门的另一侧是禁止带入垢秽的圣域;又或者是在复仇行为合法化的城市中作为例外的避难区(Asylum)。
至于悬浮大陆群这个巨大的结界,则是名副其实的内外两个世界。水资源之类的循环、天候的调整、无视岩石理应不会飞在空中的物理法则,附加上述种种规则的箱庭世界即为悬浮大陆群结界的真面目,而且对于住在内部的居民来说,这就是世界的全部。
具体而言,悬浮大陆群是如何维持运作的呢?
她曾经如此询问过。
应该是从掌心劈里啪啦地发射不可思议的神秘力量吧?还是藉由锻炼起来的双臂持续支撑著某种事物?等等,在无数文件上不断盖章这种模式也是可能存在的。
「──哎呀,无论哪个都错得离谱呢。」
从前支撑悬浮大陆群的开创期长达百年之久的当事人──大贤者史旺•坎德尔带著苦笑这么答道。
「维持结界所必要的是『持续套用规则』,只要某种彰显世界应该有何样貌的事物一直存在著就行了。说得具体一点,就是设置一个模型为祖型(Prototype),或是术师持续幻想结界应有的形态吧。老夫这百年来做的事情当然是属于后者。」
「幻想?」
「就是不另行设置祖型,而是在心灵内外选定适当的形态,持续观测便可以延续其存在。若只是要维持结界,这样就够了。」
「唔?」
她听得似懂非懂。
「换言之,就是所谓的范本啦。像是水该怎么流、四季该如何变迁。以悬浮大陆群的现状来说,这座二号悬浮岛就相当于祖型。」
她环视周遭。
二号悬浮岛是星神等人的居住地,悬浮大陆群的绝大多数居民都未曾涉足此地,是一个连是否真实存在都令人怀疑的圣域中的圣域。
这个地方的各方面都超出规格。许多植物和昆虫鸟兽都被塞进二号悬浮岛这个狭小的世界中,种类繁杂到只能当作季节和植被都不具意义。这显然不是自然产生的景象,想当然也不是能够自然维持的环境。
「所以说,悬浮大陆群以其存在方式为范本,一直处于『模仿二号悬浮岛』的状态。不过,详细的道理老夫也尚未弄清。」
「你不是大贤者吗?」
「所谓的贤者,是知其应知之事,而非无所不知。」
说到这里,他不知为何神色不快地摇了摇头。
「若要在不依靠这座岛的情况下维持悬浮大陆群,便必须有人代为承担其作用。
水该怎么流、四季该如何变迁、世界该保持何种样貌、该遵循什么样的法则,只要『谨记』这一切,便能长久地担任结界的主人。这与你体验过的〈叹月的最初之兽(Chantre)〉的结界原理相同。」
「唔、唔……」
「无妨,不需要硬逼自己理解。」
大贤者那张严肃的面容开怀一笑,轻松地直言:
「二号悬浮岛如今已成核心,那些不过是久远的往事了。听老人家吹嘘自己付出多少苦劳也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吧?」
后来,奈芙莲──曾经拥有奈芙莲•卢可•印萨尼亚之名的少女──对那次的谈话感到极度后悔。
自己当时为何没有继续深究下去?
以及,自己当时为何没有赞扬大贤者坚持了百年的伟业?
†
自己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奈芙莲现在有这样的自觉。
她站在道路中央。
左右是两排高度不均的低矮建筑物,某种看似模糊人影的东西急匆匆地来往于路上。一般兽人诸族的城市看不到这种建筑物和人群的身影。嘈杂的空洞声响轻轻掠过耳际。
她站在黑暗之中。
尽管没有光,却能隐约感受到周围的情况。泥土味强烈到几乎令喉咙紧缩,还有某种东西在黑暗中蠕动。耳边传来摩擦某物的窸窸窣窣声,似乎有一种很重的东西在旁边滚来滚去。
场景一转,她置身于光芒之中。
森林里,不,应该说森林的上面才对。无论看上下还是左右,映入眼帘的都是无数树叶的绿意,以及阳光洒落叶隙的虹彩。脚下是一根看起来很结实的树枝,这大概是从相当巨大的树木上望见的景色吧。
景色又是一变,水花占满整片视野──
(…………)
无数光景在奈芙莲的周围展开。
无数光景从奈芙莲的周围远去。
这样的过程毫不间断地持续著,永无停息。
(…………)
即使伸出手,也触及不到任何事物。
即使对影子说话,也得不到回应。
奈芙莲确实注视著世界,然而世界并没有注视著奈芙莲。
这一切应该都是悬浮大陆群某处的景色。
之所以有许多情景都很陌生,纯粹是因为她以往所见不过是悬浮大陆群的冰山一角。那些城市风貌主要由兽人族打造而成,是以人类从前建立起来的文化为基础。尽管是悬浮大陆群的常见景致,但并非全部。土壤及水中亦存在著生命,有其生态活动。
奈芙莲现在是作为这一切的观测者存在于此,并只能作为这一切的观测者存在于此。
这便是让悬浮大陆群维持运作的方法。
感觉就像是被迫没完没了地观看映像晶石中的故事。
只要身为观测者的奈芙莲待在这里,故事中的世界就能延续下去;反之,一旦奈芙莲停止观测,整个世界立刻就会随著所有故事一起停止延续其存在。
而奈芙莲本人不能进入映像中的世界。
她必须独自在没有其他客人的映像晶馆中观看永无止境的映像,也就是这个随时都会消亡的垂危世界。看得愈久,就愈是让她清楚意识到自己是孤身一人的事实。
(……有点累了啊。)
现在的自己形同虚无。
然而,若是真的化为虚无,这个世界也会跟著消失。
既不能阖眼,也不能睡觉。
必须就这样待下去──无比凄凉。
(…………)
她并没有感到疼痛,也没有被吸走体内的任何东西。她所要做的事情,只是待在这里持续关注而已。
她的肉体现今应当处于沉睡之中。大概是被安置在五号悬浮岛的一隅吧。事实上,这与失去意识不太一样,她只不过是把所有意识都用在观测悬浮大陆群上,没有余力注意自己的身体罢了。
从实际面来看,她的肉体与精神是分开的。
只因为是不死的存在,所以并没有死亡,实质上无异于尸体。尽管解释起来实在很复杂,但就是这么一回事。
(爱尔梅莉亚……当时也是这样的心情吗……)
她想起过去在虚构世界遇到的少女,同时微微一笑。
据奈芙莲所知,那名少女也曾担任结界的核心长达数百年之久。当然,个中原由和情况都不同,无法与自己相提并论,不过她认为痛苦的方向性应该很相似。
因为她自身逐渐剥落凋零。
能见到的、能听到的、能回想的、能想像的,这一切都一点一滴地慢慢淡化。
就这样让时间流逝下去,她最后大概会失去所有构成自我的事物。到那时候,如果有一样事物是能够守到最后一刻的话,那一定是对当事人来说无可取代的唯一约定吧。
约定。
她倒是也有一个想遵守的约定。
那个约定──在她独自承担这个职责的如今,已经显得有些久远。
「我要加油啊。」
她重新打起精神,毕竟她也只能这么做。
如此一来,悬浮大陆群今天依然能浮在天空中。
守住许多人们的今天,就能迎接明天的来临。
明天会与今天非常相似,却又是稍有不同的一天。对于努力经营今天的人而言,明天理应会比今天更精采一点。
像这样重复下去,有朝一日定能……
──所以,再稍微加把劲吧。她这么想著。
尽管如此,自己可能也撑不了太久。
心情慢慢沉淀下来。
逐渐归于静止。
终期迫近,所剩的时间已不到两年。
少女对这一切心知肚明,这是她不得不意识到的问题。
2• 终结世界,抑或伤害世界
〈第十四兽(Vincula)〉在科里拿第尔契市引发的骚乱平息了。
吞噬三十九号悬浮岛的〈第十一兽(Croyance)〉的威胁解除了。
两场战役都已结束。
如果是古老故事,到这里差不多就能可喜可贺地收场了;然而现实当然不会如此圆满地落下帷幕。
在理应收场的故事背后,人生仍旧要走下去。
──即使剩下的时日已然不多。
†
「──如果想凭藉血肉之躯维持结界,自我耗损是无可避免的,所以严禁长期展开结界。好比说,你们护翼军在对抗〈第六兽(Timere)〉时所使用的抑制阵,不也是派出多名术师以层积的形式分散负担吗?」
「这照理说是机密情资吧?」
「就连大贤者大人过去也是谨慎作好减轻负担的准备才挺身挑战,更何况他本来就不是血肉之躯。但即便如此,能够撑上百年也是一番超乎常识的伟业了。」
「这照理说是不为人知的传说吧?」
「黑烛公后来创建的『二号悬浮岛』是取代术师角色的祖型,人造四季、人造生态系和人造气候等,都囊括其中。相传是重新定义悬浮大陆群的整体结界永远『与二号悬浮岛的存在形式维持同调』,藉此构成箱庭世界的机能。这部分的详细原理,似乎连大贤者大人都没能研究透彻。」
「这照理说是属于禁忌神话那一类的吧……」
护翼军基地的简易作战室。
隔桌对坐的两名女子深深叹了口气。
「我好像知道了很多不该知道的东西。」
发色如同乾草般金黄的女子──艾瑟雅•麦杰•瓦尔卡里斯喃喃说道。
她拢紧眉头,指尖用力按著太阳穴。
「而且,核对过这么多情资之后也只能确认现况而已。无论是奈芙莲正支撑著如今的悬浮大陆群,还是时间所剩不多这件事,这些都是已知情资。你的回答还是有很多不足之处喔。」
「就算这样,我们本来就该事先交流对现况的认知。要是疏忽掉这一点,就没办法找到有意义的解决策略了吧?」
这番话说得很中肯。
艾瑟雅「唔」了一声,陷入沉默。
至于欧黛•冈达卡──彷佛是由「可疑」这个词汇化形而来的女子,以淡然的语气继续下文。
堕鬼族在世人眼中,就是一支说谎如呼吸、散播不和与骚乱的种族。虽然这是有点言过其实的强烈偏见,但绝对不是毫无根据的说法。
「当然,从结论说起就很简单了。只要让一半的悬浮大陆群坠落就能解决问题。不过,你们不可能接受这种突如其来的建议吧?」
欧黛的口吻像是在捉弄人,内容也不太正经;但她的表情完全不见一丝从容。
「我体内有一小块奈芙莲的心灵碎片,可以透过碎片感觉到她的心随时都会沉寂下来,这就类似于我们说的心跳变弱。时间真的所剩不多了。」
「呃,即使忽略很多该吐槽的部分……」
肩膀戴著一等武官徽章的被甲族(Armado)一脸为难地挠著头加入谈话。
「你的意思是要减少悬浮大陆群的数量,进而降低奈芙莲的负担吗?这么做不符成本效益吧?」
「哎呀。」
欧黛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这大概是因为他把「让一半的悬浮大陆群坠落」的暴行称为「成本」。
换作具备正常伦理观的人,这时候应该会怒斥:「这种想法太要不得了。」但在这种情况下,所谓的伦理观是派不上用场的。在无法用道理、伦理及常识解决问题的时候,那些观念只会构成阻碍,艾瑟雅是如此理解的。
有必要的话,她也会澈底拋开私情立下决断。她早就作好被自认通情达理的人们抨击自己冷酷无情的觉悟。
正如同眼前这个女人──欧黛恐怕在多年前就已经对自己发下了这样的誓言。
「当然,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情况还要更复杂、危险且绝望一些。或许你们还没办法打从心底尽信,但确实有另一个无法忽视的威胁近在身边。」
说完,欧黛移动视线,看向白色的墙壁。
在那道墙的另一侧,那个方向的天空,三十九号悬浮岛即将进逼而来。
「破壳的雏鸟,从灰烬中诞生的凤凰,其存在及成长本身就意味著这个世界的末日。你们在思考悬浮大陆群未来的同时,也必须思考如何打倒那些威胁──」
接下来,欧黛开始娓娓诉说。
能够拯救这个穷途末路的世界的唯一计策。
†
以讯问为名的情资共享暂告一段落。
欧黛再次被关进牢房。
「有两头,不对,有两种〈终将来临的最后之兽(Heritier)〉──是吗?」
回到作战室一隅。
一等武官举杯慢慢啜饮温热的红茶,喃喃自语似的问道。
「你怎么看?」
「难以相信、不想相信,但又不得不信。真是的,实在很伤脑筋啊……」
艾瑟雅像个孩子似的一头磕在作战桌上哀叹著。
「光是今天一整天就澈底体会到堕鬼族有多恶质了啊。真诚的诈欺师比单纯的骗人精要难对付得多。」
「所以,你目前是打算相信她并采取行动。」
「嗯……可以这么说吧……」
她抬起头,视线在天花板游移著。
「尽管称不上说谎,但我知道她还藏著手牌。不过,我并没感觉到她有恶意或包藏祸心就是了……」
她再次一头磕在桌上。
「因为她看起来无害,暂且被骗一下也无妨吗?」
「我是不是太天真了?」
「不,我基本上同意你的看法。虽然不想乐观以对,但也没闲工夫正面质疑她了。」
被甲族用粗厚的手指俐落地点了菸。
「再说,这种情况下她才是举步维艰的那个吧?一个总爱隐藏在幕后的堕鬼族竟然跑到台面上来,甚至还想掌握局势的主导权,这未免太不适合她了。」
「就是说啊……」
欧黛和护翼军目前并非敌对状态。
以现在来看,欧黛这号人物还有很多利用价值。正因为她自己也深刻理解这一点,才会选择这条自投罗网的道路。护翼军利用她来达成目的,她也利用护翼军来达成目的。
所以──单就目的而言,就这样按照欧黛的提议执行到底才是上上策。
二号悬浮岛具有非常重大的意义。
笼罩著这座岛的结界直接与笼罩著悬浮大陆群的结界维持同调。倘若二号悬浮岛坠落,整个悬浮大陆群很快也会跟著坠落。因此大陆群的冒险家们甚至视其为梦幻之岛,严密地保护这座岛。
眼下最棘手之处正是这一点。
既然卑劣的〈兽〉盘踞整座二号悬浮岛,那就必须想办法攻进去摧毁掉它。然而,那座悬浮岛守备坚固,除了神以外,其他人连登岛都很困难。
──这道谜题的解法很简单,只要把问题倒过来读即可。
笼罩著二号悬浮岛的结界直接与笼罩著悬浮大陆群的结界维持同调。
将这个前提倒过来看,就会变成下面这样──
对悬浮大陆群的结界造成巨大损伤,笼罩著二号悬浮岛的结界也会受到巨大伤害。
杀戮。
焚烧。
摧毁。
击坠。
藉由乐园的居民之手,蹂躏逃离地表者所建起的小小乐园。
毁掉将近一半的大地与生命之后,应该就能入侵二号悬浮岛。而且这个方法用不著破坏二号悬浮岛本身。尽管会造成巨大损伤,但理应能避免失去整个悬浮大陆群的结果。
在欧黛的分析中便是这么一回事。而就艾瑟雅等人手上的情资来看,她的分析没有任何不妥之处。
──了解到这一步,接下来只有作出选择了。
──哪座岛要坠落,哪座岛要留下;由谁来选择,谁要弄脏自己的手。
这确实是能够击溃二号悬浮岛〈最后之兽〉的方法。
这确实是能够拯救世界的方法。
这确实是能够掌握悬浮大陆群未来的方法。
在这种情况下,只能不择手段。
思考对策时,非得澈底割舍善恶、伦理及感情不可。从常人的角度来看,即使是受限于这些因素而无法实际推动的主意,也必须列入等价的可能性之中,真正做到朝著目标直线前进的态度。
因此,欧黛一路都是这么过来的。反覆杀戮、焚烧、摧毁、击坠,就这样奔走至今。
而她现在要求护翼军今后也要采取同样的行动。
「如果──」
「嗯?」
「如果时间够充裕……应该还能找到其他办法吧?」
没错。只要时间再充裕一点,或许就能以正攻法破坏二号悬浮岛的结界。
「话是这么说,但事实就是剩不到两年。讨论这种不切实际的事情也只会变成发牢骚而已。」
他说得对。
而令人笑不出来的是,这种局面下连发牢骚的时间都不能浪费。
「还要顾及从零号仓库逃走的某个既滑稽又可怕的家伙,总觉得麻烦事就是可以堆得比山高啊。」
「呃,我觉得这个状况比较特殊……」
她将窗户打开一条小缝。
被隔音玻璃阻挡在外的喧嚣猛地扑面而来。
「──庆功宴好像办得满热闹的。」
二号悬浮岛的问题并未透露给一般士兵。因此,他们只知道现在是长期抗争落幕的庆贺时刻。
「毕竟对护翼军来说,如此简单直接的胜利可是很难得的啊。大家的情绪会高涨起来也在情理之中。」
为了守护而存在的军队,其胜利基本上都是「遏止损失」。换句话说,无论取得再大的胜利,必定会附带某种损失。虽然或多或少有例外,但通常都无法打从心底感到高兴。
不用说,此次战役同样伴随许多损失。然而,这次是扭转未来所获得的胜利,因为本来注定会失去更多事物。许多人难免会感到亢奋,而谴责这一点的人──至少目前表面上来看──并不存在。
某种东西的爆炸声随风传来。
「刚才那是?」
「空包弹吧。有申请过会射个几发。」
「……半夜大吵大闹,城里的居民会来投诉吧。」
「用不著担心。就吵闹而言,城里比这里更胜一筹。」
他说得也对。
这座护翼军基地距离莱耶尔市有点远,而且莱耶尔市正处于骚乱之中。
约莫半年前,莱耶尔市被宣告即将与〈第十一兽〉接触,当然没什么人想留在这座死期将至的城市。从那一天起,这座城市的居民与活力日渐流失,走上比预告的时间更快灭亡的下坡路。直到前几天,这股潮流还一直在加速,完全没有停歇的迹象。
但那又如何?就当下这一刻来说,莱耶尔市就像是近空首屈一指的热闹不夜城。
当然,城市机能本身仍旧衰弱,雷气线到处都断线,街貌中的铜板也在生锈,还有将近一半的蒸气管起不了作用。
纵使这座城市无异于废墟,仍有大批人潮蜂拥而来。有曾住在这里的人、没住过但有些渊源的人、听说这里也有英雄而赶来的人,以及预估城市即将复兴而来做生意的人。
那些人近来不分昼夜地大肆喧闹。
虽然再过一阵子大概就会平静下来,但那也是以后的事。飞空艇日夜不停地进出载客,彷佛要榨乾半毁损的港湾区块的剩余价值一般。庆典的参加者现在也还在不断增加。
「你要加入吗?听说设备科今天澈底开放酒窖了。」
「不……算了吧,我没那个心情。」
他们的确打完了一场战役,从这片天空铲除了一个威胁;但这并不代表一切都已经结束,世界所剩的时间此刻仍在减少当中。
只要知道这一点,就令人无法打从心底高兴起来。
「而且,我好像一喝酒就会变得很爱撒娇。以我现在的立场而言,露出那种模样很不妥当。」
「哦?」
被甲族饶富兴味地点了点头,手指在办公桌侧面弄来弄去。随著「喀答」一声,隐藏的柜子开启,里面有一个琥珀色的小酒瓶。
「……你怎么在这里藏这种东西?」
「哎呀,你想想,我们师团不是有很多纪律严谨的人吗?我为了能在工作时小酌一杯,这才必须费不少心力和工夫藏东西嘛。」
他变魔术似的不知从哪里取出两个玻璃杯。
「同为不能和大家一起欢闹的可怜人,你就陪大叔我喝一杯吧。」
「……真拿你没办法耶。」
她苦笑著转动轮椅过去。
窗外再次响起「哇啊啊!」的巨大欢呼声。
就距离来说,应该算不上多远。
但不知为何,那声音听起来彷佛远在天边。
3• 妮戈兰
直到不久前,悬浮大陆群最喜气洋洋的都市应属科里拿第尔契市吧。在英雄的奋战之下,那座城市免于〈兽〉以及魔王的威胁。尽管距今已经过了一小段时间,那种兴奋仍未完全散去,整个城市依然热闹不已。
不过,要说它是否一直稳坐「最喜气洋洋的都市」宝座,这就不太好评断了。因为有一匹非常强的黑马诞生了。
那同样是曾经受到〈兽〉威胁,注定灭亡的城市。
被再次浮上台面的英雄们推翻既定命运的城市。
「呜啦勾叭哈──!」
一道咆哮声响起。
意义不明的一句话。
大概是某个种族或某个聚落的特有语言吧。大陆群公用语固然方便,但也有不少种族因为上颚构造不好发音,又或者是单纯不喜欢而保留特有语言。喝醉时迸出一、两句家乡话也是在所难免的事。
不对,也许那句话根本就不带任何含意。搞不好只是胸中的兴奋之情直接从喉咙迸发出去,因而形成的一段不明声音罢了。
「邦啦哈────!」
「布噜咚斗────!」
听著那些叫嚷声,让人觉得后者才是正解。
瞥一眼过去,发出那种咆哮的都是浑身壮硕肌肉的兽人。他们全打著赤膊,从毛皮较薄的位置可以发现肌肤泛红,每个人都快活地喝得醉醺醺的。
兽人们勾肩搭背,「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地放声大笑。
街道上到处都是这样的人群,正举起酒杯、酒瓶和酒桶畅饮著。
现在已经是深夜。尽管雨势不大,却还是下著雨,但没有人放在心上。
「……真是的。」
一名女子眉头微蹙,与那些人群拉开距离。
「明明听说是幽灵城市,实际景象也差太多了。」
「这有什么不好?我可是满喜欢这种气氛的。」
另一名女子开心地露齿一笑。
一个木制大酒杯飞过眼前,划出一道优美的拋物线。装在里面的少许蒸馏酒和雨滴一起泼洒四散,接著酒杯砸在一个喝得正畅快的兽人后脑杓上。那个兽人怒吼了一声:「臭家伙,胆子不小嘛。」语气却带著一丝愉快。
那些人开始打群架。
「嗯……不过,比起整个城市都死气沉沉的,还是有活力比较好吧。」
各种东西在眼前左右交错飞来飞去,木椅也在飞。兽人身材魁梧,能够靠臂力举起大部分东西来扔。大酒杯和酒瓶自不必说,连木椅和铜板桌也能扔。众人都「哇哈哈哈哈哈哈!」地笑著。
「但我不擅长应付醉汉啊。」
发著牢骚,女子──妮戈兰往斜上方伸出左手。一瞬过后,她就这样用单手接住了飞过来的猫头中年男人。
「而且什么都可以拿来扔。」
「这个我懂。」
另一名女子──娜芙德•卡罗•奥拉席翁咯咯笑著。
「噢,真抱歉啊,小姑娘们,嘿!」
猫头人翻了个身俐落地著地,然后回头看了看她们的模样。
「哦?」
「咦?」
「哦哦,真是绝妙的变装呀。」
「……咦?」
妮戈兰没听懂他的意思。
在旁边默不作声的娜芙德却噗哧一笑,她似乎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我听说本尊像松鼠一样娇小,这一点倒是遗憾了。哎呀,实在太遗憾了。」
中年男人愉快地笑著,回去掺和那个不知该说是打群架还是酒宴的场面。
「…………什么变装?」
妮戈兰向娜芙德寻求说明。
「不就是你被当作是在假扮无徵种吗?」
听到她这么问,娜芙德耸了耸肩。
「他以为是种族特徵不明显的女性特地把锐角和獠牙藏起来了。」
「为什么?」
「因为无徵种普遍没什么力气啊。一个壮汉飞过来的话,通常会被压扁。」
妮戈兰明白这个道理。虽然像她这样的食人鬼(Troll)稍微有点力气,但这算是例外。无特徵的种族几乎都和外表相近的远古人族(Emnetwiht)一样,(相较于兽人)不太具有力气。
当然,她早就知道世间是如此认为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为什么会觉得我是特地假扮的,而且还笑得那么开心?正常来说不会往那边想吧?」
「这还需要问?」
娜芙德笑著用力拍了拍妮戈兰的背部。她下手的力道毫不留情,拍得相当狠。
「因为现在这里很流行假扮成英雄大人啊。」
妮戈兰细细思考,推敲这番话的含意。
英雄大人,指的是缇亚忒她们。假扮,指的是模仿她们的模样。这是想在外貌上学习她们,或是想表达亲昵之情等,各种表露正面情感的形式。
……………………啊。
哦,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
她慢慢地想通了。
这里应该还有其他假扮无徵种的人,但他们的锐角、獠牙和毛皮没有那么容易藏起来。大部分看起来都有点失败,甚至是一眼就能识破变装。
因此,不管怎么看都是无徵种(毕竟事实上就是无徵种,当然找不到破绽)的妮戈兰才会获得「绝妙」这个评价。
此外,从这个结论还能知道一件事。
「这样啊。」
原来缇亚忒她们在这里是这样的立场与待遇。她们开辟了原本闭锁的未来,以英雄的身分受到人们仰慕与崇拜。
当然,这种情况并不是天真地感到高兴就好。
那些人倾注感情的对象,终究只是英雄这个头衔。他们想为自己获救的事实以及涌发的喜悦赋予一个具体象徵,所以把正好合适的对象当作目标。他们并不是认可、肯定那些乱蹦乱跳静不下来、可爱又感觉很美味的少女们;也没有关注过那些一边困惑、受伤、哭喊的同时,狼狈地奋战至今的孩子们。
不过──
「你在笑喔。」
「唔。」
经娜芙德笑嘻嘻地提醒,妮戈兰揉了揉脸颊,但没什么效果。不管怎样做,嘴角就是会忍不住上扬。
「在见到她们之前,先恢复平常的表情吧。你那种笑法和在餐桌上舔嘴唇的时候太像了,很可怕耶。」
「什么啦。」
表情肌不听使唤,她费了一番工夫才噘起嘴。
「反正都是开心得不得了的意思,又没关系。」
「你就是总把这类事情和食欲连结在一起才会吓到人啊,真是的。」
娜芙德也许是在离开妖精仓库后,与各个种族的不同人们来往之下学到不少事情,最近时不时会说出这种坏心眼的话。
她隐隐约约联想到对食人鬼很冷淡的某人。
「先不说已经见怪不怪的潘丽宝和可蓉,这里不是还有新的小家伙吗?第一次见面就吓到人家会很麻烦吧?」
唔。她说得完全没错。在抵达护翼军基地之前,必须想办法让表情放松下来才行──
「怎么了?」
娜芙德停住脚步望著后方。
「没事。」
那边的天空看不到任何东西……但妮戈兰知道那里有什么。应该说,在这座城市欢闹的人们全都十分清楚。
引发议论的三十九号悬浮岛就飘浮在随时都会发生冲撞的距离上,只是位置有点低,所以没入三十八号悬浮岛的阴影之中。
不用说,即便没有了〈兽〉的威胁,两个巨大岩块碰触也有一定的危险。
根据市内公告,从明天早晨起,岩壁之间会发生些许摩擦,而且接下来的半天左右,这座岛可能会出现大大小小的摇晃。这个接近状态将在黄昏前结束,三十九号岛会再次远离三十八号岛。
只不过,悬浮岛摇晃并没有多稀奇。几乎不会有城市因为一些摇晃而出事──有的话很正常──居民也是如此。如果不是这样,他们就不会光为了狂欢作乐而聚集在这个显然即将发生摇晃的城市。
──无论如何,那就是三十九号悬浮岛所在的方位。
「总觉得有不妙的预感啊。」
娜芙德脸色凝重地喃喃说道。
「你发现什么了吗?」
「没有,真的只是莫名有这种感觉罢了。」
「……该不会是之前讨伐的〈兽〉还残留著之类的?」
「再怎么说都不可能吧?嗯,绝对不可能。」
娜芙德挠了挠头,同时继续说道:
「可能是我有点太神经质了。抱歉,在你开心的时候泼冷水。」
「呃……嗯……」
妮戈兰只好点点头。
「好啦,走吧,撒娇鬼们还等著呢。」
娜芙德拍了拍她的后背,于是她转身向前。
「啧……都怪菈恩说了奇怪的话,下次一定要跟她抱怨一下。」
她听到娜芙德低声嘟囔了这么一句,但决定当作没听到。
她们在路上的摊贩买了烙著英雄大人容貌(想像图)的松饼来吃。
明明是想像图,却意外地将特徵掌握得很好。尤其是头发的蓬松感,说来确实很有缇亚忒的风格。她们向摊贩老板称赞了一番,老板则高兴地哼了几声。
顺道一提,味道倒是差强人意。
4• 齐聚于庆典
有一派主张应减少布料。
勇猛之人的优美身段,无论是什么种族、怎样的肢体,都是尊贵不凡的。在云雾的彼端若隐若现,才是最强英豪展现给战士的样貌。他们提倡的衣服看起来和内衣及泳装没两样,布片上缀著薄绢轻纱,感觉不太实用。
另一派则主张穿著应当庄重。
正因为是蕴藏武勇之人,仅凭与生俱来的肉体并没有办法充分展现出其本质。如果是体格瘦弱的种族,那便应该用服装来补足,具体来说就是大铠。将全身包覆起来的大铠,光是安置在椅子上就有如彪形大汉一般。将整体染成深绯色,再缀以淡青色装饰,头顶系著宛如曙光般熠熠生辉的金黄缨穗,这样的重装备要称为服装都令人存疑。尤其是英雄大人要穿的话,能让全身直接从胸铠套进去的尺寸差是最大考量。
两派争锋相对,眼看就要爆发大决战;就在此时,一道「既没有耳朵也没有尾巴的小丫头有什么好看的啊?」的嘀咕声在死寂的战场上听起来格外响亮。以此为契机,两派的异己分子接二连三地大爆发。不要遮遮掩掩的要露就大方露啊应该在头上戴双角才对而且要很大的那种我觉得小孩子就要穿适合小孩子的衣服乳房的数量不够啦如果这个数量就够完美的话那根本不用装饰啊笨蛋你们想让打磨好的宝石就这样埋在地底吗────
星星真美啊。缇亚忒这么想著。
夜幕完全降临。
如同预报,傍晚左右的倾盆大雨已经停止。乌云几乎消散,星空鲜明清晰,彷佛要坠落下来似的。
在她的背后,男人们展开了大混战。看他们乐在其中的模样,她也不忍泼冷水;但一想到事情的开端是「身为庆功宴主角的妖精兵怎么可以和周遭其他人一样穿简易军服」,心情就有一点……不,是相当微妙。
(我不太想穿很羞耻的服装啊……太丢脸了……)
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现役妖精兵,同时也是遗迹兵器(Dagr Weapon)伊格纳雷欧的适任者,最近还悄悄多了一个头衔。她前阵子拯救十一号悬浮岛科里拿第尔契市,在市内掀起一片欢腾,成为了人们热烈讨论的英雄大人。
这次三十八号悬浮岛的战役中,她也出了一分力,因此她在这里又一次陪大家为了赞颂英雄大人而瞎闹起哄。
「让你见笑了,这些人全是笨蛋。」
邻座的兔徵族(Haresanthropos)中年女性──涅绮•毕奇二等武官用有点生硬的大陆群公用语说道。
「不会,该怎么说好呢,我很高兴看到大家都这么有活力,真是太好了。」
缇亚忒连忙答道,最后小声补充一句:「但我可不想换衣服啊。」
这里的男性士兵有一大半都是兽人,即便是异性,大概也不会用情色的眼光看待缇亚忒等妖精兵。不过一码归一码,穿太露的衣服就是很羞耻,而且她当然也不想穿自己驾驭不住的铠甲。
「对了,怎么只有缇亚忒上等相当兵一人?其他孩子呢?」
「喔──莉艾儿在房间睡觉,可蓉在那边。」
她没有回头,就这样越过肩膀指向背后。
大混战的正中央传来少女「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开怀大笑的声音。
「艾瑟雅学姊好像有公事要忙,至于潘丽宝……我就不晓得了,可能又在哪个地方神出鬼没了吧。」
「你们都是怪丫头呢。」
或许是喝醉了,涅绮•毕奇一脸开心地连连点头,长长的耳朵轻巧地前后摇动。
听到自己也被列为怪丫头之一,缇亚忒心里有点不服。虽然和家人算在一起很令人高兴,但这是两码子的事。她认为自己一直以来的表现都很正常,因此心情复杂了起来。
一名特大号醉汉慢吞吞地脱离了背后的战场。「二等武官很狡猾耶,想独占今天的主角吗?」他一边用浑厚低沉的嗓音这么说,一边张开双臂走过来。没等缇亚忒转身,那位二等武官就迅速使出一招背拳,直击醉汉的鼻梁,整个庞大身躯都被打翻过去。
「真是的,先生十个孩子再来吧。」
她撂下的这句话,对于不是多产型的种族而言(男性当然就更不用说了)相当蛮横不讲理。
(……生孩子吗?)
缇亚忒拿著杯子啜饮果汁,稍微思考了一下这句话。妖精没有生产的概念,就算和形形色色的种族一起生活,具备大家都有的各种常识,妖精终究「不是生物」。
要说那又如何,确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一想到自己与周遭人的相异之处,她会感到有一点点寂寞罢了。
†
原以为激烈的缠斗会持续到天荒地老,但战况后来慢慢有所转变。
参加者的集体大肆斗殴结束了,胜出的几名人员将展开决赛。已淘汰的士兵们围成一个圆圈充当武斗场,被选上的四名战士双臂交抱,对彼此露出挑衅的笑容。
有一人还「哇哈哈哈哈哈!」地爽朗大笑著。
「……为什么你一脸理所当然地站在里面啊,可蓉。」
一个怯懦的女声正在宣读不知怎么订定出来的决赛规则。依照内容,比赛以淘汰制进行一对一对决,采三战两胜,不可使用武器。由于所有参加者都是二足步行,所以站到最后的人即获胜等。
「……竟然连银诘草小姐都被拖下水了。」
银诘草基本上就是个禁不起逼迫的人,要是一脸凶神恶煞的人跟她说:「念一下这个。」想必她也没办法推辞到底。不难想像情况就是如此。
「之后一定要查出犯人,然后跟艾瑟雅学姊打小报告……」
脑袋有些昏昏胀胀的。
缇亚忒一边发牢骚,一边趴在桌子上。
「喂,怎么喝得醉醺醺的啊,你这个不良少女。」
一记拳头轻轻打在她头上。
「我哪有喝,只是酒味太重有点被熏到而已──」
她噘著嘴抬起头,就看到一张非常熟悉的脸孔。
「妮戈兰!呃,咦?你怎么在这里!」
「我问了门口的士兵,他说你们在这里。城里已经够吵闹的了,没想到这里也不惶多让啊。」
「我不是问这个啦。你之前曾说过最近会过来一趟,但怎么今天就来了?」
「就著急了一点嘛。我很担心你们,也想早点见到传说中的莉艾儿。」
「哇噗!」
妮戈兰紧紧抱住缇亚忒,揉乱她蓬松的头发。
「我听说了喔,你在最关键的时刻赶来救援了?」
「啊,嗯。当时好不容易才勉勉强强,真的是勉勉强强才赶上。非常感谢全力催动咒燃炉飞行的舰长他们……」
莫乌尔涅也很听话,其实最害怕的就是这一点因为相信没问题就没有测试过直接临场发挥对心脏很不好但结果确实没问题──她辩解似的补充道。
话说回来,妮戈兰本身就很显眼,再加上她状似亲昵地与英雄缇亚忒聊了起来,旁人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当充满兴趣的视线集中到她身上后,一名代表走过来询问她的来头。
「扶养者!这可不得了,这些小姑娘一直以来都承蒙您照顾了。」
「不不不,教出来的都是野丫头,实在不敢当。她们在这里有给人添什么麻烦吗?」
「没没没,她们全都是好孩子。」
──这个对话是怎样?
她心不在焉地听著涅绮•毕奇二等武官和妮戈兰在她脑袋上方对话。这感觉不知该说是羞耻还是坐立难安,无法耐著性子听下去。
为了求救,她看向别处。
战斗朝奇怪的方向进展到白热化的阶段。塔尔马利特上等兵和可蓉幸存就算了,不知为何有一张刚才还不在的面孔出现在武斗场的正中央大肆乱闹。
那是娜芙德•凯俄•狄斯佩拉提欧……不对,是娜芙德•卡罗•奥拉席翁。
她穿著旅装,外套都还没脱。这表示她是和妮戈兰一起来到这座悬浮岛的,而且大概一进基地找她们,随即想都没想就跳进了战局中。
「哈哈,不错嘛、不错嘛~你们这些家伙!」
大老远就听得出她现在心情好得很。
缇亚忒打算当作没看见。
「对了,缇亚忒。」
「嗯?」
大人的寒暄时间不知何时结束了。妮戈兰趁机坐到她旁边的椅子上,拿起大概是装著酒的玻璃杯探头看她的脸。
「阿尔蜜塔她们已经顺利作完处置了。」
妖精是模仿人类小孩的幽灵,所以一旦成长到不能称为小孩的年纪就会消亡。不过,只要在那个时间点进行成体化处置,就可以延长她们的寿命。
缇亚忒想要让学妹们接受那个处置。这才是她们在这个地方奋战──甚至愿意牺牲性命的原因。
「真的?」
「至少玛夏和优蒂亚作完了。她们两人接受了和你们过去一样的处置,之后只要饭后服药一段时间就好了。」
「这样啊。」
和过去一样的处置,以及短期用药。
这些字眼让这番话听起来既无情又简单,但这就是她们奋战的根本原因与结果。
「只有阿尔蜜塔另当别论。听说是因为症状已经出现太久了,必须反覆进行多次特殊处置才行。但你不用担心。在一切稳定下来前,她都会在专门的新设施接受完善的照顾。穆罕默达利学长──穆罕默达利医生会亲自照料。」
「是喔,嗯,这样啊。」
缇亚忒不停点头。
「那真是太好了,这一路的努力都得到回报了呢。」
这一瞬间,妮戈兰稍微沉下脸色。
「所以你们的战斗到此结束了……没错吧?」
她确认道。
「嗯,就我所知是这样。」
缇亚忒点点头。
「〈第六兽〉不再发起进攻,这里的〈第十一兽〉也被潘丽宝解决了。科里拿第尔契市的事情也……澈底了结了。」
「那么,等善后完毕就能回去了吧?」
「……呃……」
她想,应该是这样没错。
然而──她又觉得大概不会这么顺利。
她听到了菈恩学姊和费奥多尔在科里拿第尔契市的对话。也看到了艾瑟雅学姊现在总带著看似逞强的笑容继续工作。这背后应该还藏著她不知道的重大内情。
「我也不是很确定,不过话说回来……」
她知道这件事很重要,但依然强行改变话题。
「菈恩学姊呢?她没有一起来吗?」
「那孩子工作还没做完,不能一起来。她说会搭明天的飞空艇过来,你很快就能见到她的。」
妮戈兰也许看穿了她的意图,仍顺著话题答道。
「这样啊……嗯,我明白了……」
「你找她有事吗?」
当然有。
如果战役还没结束,如果她们还有事情要做,菈恩托露可肯定知道详情。
不知为何,她觉得这件事不好对妮戈兰启齿。
「呃,就是莉艾儿啊,我想让你们见见那个孩子。她的名字是菈恩学姊取的吧?」
她一边觉得自己讲得有点急,一边这么答道。
本来也想让你们见见乌尔托(苹果)的,但来不及──这句话她差点脱口而出,最后勉强吞了回去。
「这样啊。」
妮戈兰恐怕又一次看穿她有所隐瞒,不过依然顺著她转换的话题说下去。
「莉艾儿的个性怎么样?」
「怎么样……」缇亚忒稍微想了一下。「那孩子精力旺盛,一没盯著就不知道会跑到哪里去。她动不动就想爬到书柜上,最近还热衷于躲在狭窄的地方。再来就是,她最喜欢毛茸茸的东西了,一看到狼人士兵就会立刻抱上去。」
「简单来说,她和你们小时候一模一样吧?」
「咦……我觉得自己以前没这么放肆啊……」
「大家都是说这种话长大的吧?」
「不过她最近总是在睡觉,我有点担心就是了。啊,对了、对了,我就是想跟你讨论这方面的事──」
背后的战场又变得更加沸腾。
她忍不住回头确认,似乎在经过一番激战后,由半路杀出来的娜芙德夺得优胜。感觉已经豁出去的银诘草一脸畅快地高高举起胜者娜芙德的手臂。
反正这些家伙连脑袋都装满肌肉,只要打完一架,之后就会剩下原有(变得有些狼藉)的宴席了。无论打赢打输,大家都还是会拍著彼此的肩膀谈笑对酌。
当初是因为什么事情而引起争端的,八成没人记得了。
(话说回来,应该是主角的潘丽宝不在这里……)
不知道潘丽宝跑到哪里做什么去了。缇亚忒这么想著。
她本身根本没什么参与到这次的作战,只有在最后关头跳出来帮助主角脱离绝境而已。这次战胜〈兽〉的功绩和坐在这个显眼座位的义务,本应属于潘丽宝。
(要说这是常有的事,倒也确实如此就是了……)
按潘丽宝的个性,大概又闲晃到某个别人意想不到的地方,碰巧发现某个看起来很强的人,然后硬是要跟人比剑吧。
一如既往的本性发挥,非常像她会做的事情。
「──真和平啊……」
缇亚忒漫不经心地脱口说出直白的感想。
「对啊,真的就像你说的。」
妮戈兰看起来很高兴,用满怀情感的语调附和著。
5• 翌日早晨
天亮了。
艾瑟雅•麦杰•瓦尔卡里斯抬起头,睡眼惺忪地看向窗外。阳光从窗帘的另一端照射进来,可以听到小鸟的啼叫声。
远方那响彻一夜的狂欢闹剧已经澈底平息。
「……真不好受啊。」
她伸手把桌边的咖啡杯拉过来。
将冷掉的咖啡一饮而尽,她重新看向手边信笔乱写的纸条。
护翼军第五师团目前能做什么?若与其他师团协议合作能持续多久,又能做到什么程度?此外,接下来该做的事情要如何细分下去──分成能够实际达成的作战对策?
如果不参与欧黛的计画,他们能够对抗现状到什么地步?
要思考的事情太多了,再加上睡眠不足和太过专注,导致头痛不已。
总之先去洗把脸好了。
思及此,她抓住轮椅的车轮,这时候敲门声响起。
「谁?」
「打扰了。」
士兵战战兢兢地探出头来说:「您有访客。」
「……喔,差点忘了妮戈兰她们要来呢。」
「不是的,访客并非您的亲属,而是其他贵宾。刚才总团长下令,请瓦尔卡里斯二等相当武官一同出席。」
「唔呣?」
其他贵宾?这就奇怪了。
特地要求她出席,表示访客与〈兽〉有关联,而且是有一定分量的人物。但想当然耳,她之前没听说过会有这样的贵客来访。
「一大早就把一个少女叫去出席,真是够大牌的。从哪儿来的人啊?」
「是帝国军的修弗切羽将军。」
「哎,确实是很大牌呢……」
她轻轻甩了甩头。
睡意稍微减轻了一些。
「……帝国?」
这个词汇太出人意料,她花了一段时间才明白过来。
悬浮大陆群的帝国,指的就是贵翼帝国。
这个贵族制国家以坚韧的锁炼将六号至九号的悬浮岛连接起来纳为领土。这里以拥有翅膀的人民为尊,翅膀的色调愈美,地位就愈崇高;以这样的道理作为大前提,自然造成了强烈的种族歧视。
贵翼帝国在悬浮大陆群也是首屈一指的好战国家。他们主张没有翅膀的贱民不配主宰领地。回顾历史,他们有多次进攻附近悬浮岛而遭到护翼军压制的纪录。现在的护翼军第一师团可以说是为了牵制贵翼帝国而存在的。据说前阵子科里拿第尔契市发生骚乱时,双方在背后也是大小冲突不断。
因此,帝国与护翼军基本上并不友好。
†
护翼军也有不少种族体型较大的士兵,所以基地设计得相对宽敞,以免他们感到憋屈。不仅天花板高,窗户也很大,体型较小的种族甚至还会抱怨门把太高。
尽管如此,对于这位客人而言,似乎纵横都显得有点狭窄。他在宾客专用的大椅上微微弓起背。
「欧黛•冈达卡应该暂住在这里。」
这位客人有鴞的脸、身体和翅膀,不如说他几乎整个人就是一只鴞,身材相当壮硕。
他看起来没有隐瞒自身立场的打算,穿著一身以深绯色为基调的军服。那件军服与护翼军的军服不同,上面装饰著好几条穗带,外观相当华丽。
只消一眼就能明白此人是贵翼帝国的国军。
穗带的颜色与数量所代表的位阶很高,在护翼军应该相当于一等武官。
「请帮我向她转达一声。」
「这里可不是旅馆的柜台呀。」
身为护翼军第五师团总团长的被甲族则打哈哈地答道。
「她是罪犯,也是重要的证人和情资来源。总的来说,我们很看重那位客人,不能随随便便把房号给你。」
「你无须这般窝藏心思,我们已经掌握住情况了。」
说完──大概是想端正姿势──只见鴞的身体晃动了一下。虽然艾瑟雅知道现在不是想东想西的时候,但还是觉得他很像一只巨大的玩偶。
「我代表高层白翼为你们这次成功讨伐〈沉滞的第十一兽〉一事致上迟来的祝贺。」
「那真是谢谢了。」
「此外,请你们明白,我来这里是因为我们深知讨伐这头兽的意义。也就是说,没错,我们对〈终将来临的最后之兽〉的了解不亚于现在的你们,也具备同样的危机意识。因此,同样生活在这一片天空,我希望能以友邦的立场进行商议。」
「喔……」
原来如此。
欧黛•冈达卡这几年是与贵翼帝国联手行动的。从遗迹兵器、莫乌尔涅,到妖精的调整方法,她撒了各式各样的饵来吸引对方合作。这些事情艾瑟雅都知道,不过……
(没想到对于看似明理的对象,她连后续的事情都和盘托出了……)
艾瑟雅偷偷瞥向一等武官,他则回了个类似的眼神。
桌上放著一份文件,她勉强看得出上面以古字体写著「连翼证明书」。内容是九号悬浮岛发生走私军粮案,为了进行调查,双方协定护翼军可以获得一些方便。最下面有第一师团卡格朗一等武官的签名。
这桩走私案当然和欧黛及〈最后之兽〉扯不上关系。不过,这份文件当然有其存在的理由。
贵翼帝国和护翼军之间的关系本来就没有多好,如果要为了不太能公开的目的合作,便需要表面上的理由。然后,像这样准备好一个理由,之后就可以凭现场的判断来做任何穿凿附会。欧黛或许知道私售事件的内情,讨伐〈最后之兽〉或许关系到走私案能否解决。谁先提出主张,谁就是赢家。
「这招还真是粗暴啊。」
「有什么问题吗?」
「唔……」
连说都不必说,用常识来想都觉得问题一堆。
「既然手续已经办妥,那也只能按照内容去做了。护翼军毕竟是官署,面对契约和协定还是得退让三分。」
一等武官满不在乎地这么说道,然后拍了拍手。
「喂,赛尔卓上等兵,把特别客房的客人带过来。」
某道在窗外偷听的气息震颤了一下。
「对于〈最后之兽〉的本体,大贤者大人作过近乎解答的预测。〈十七兽〉的第十七兽──不如说,就是因为他预测到第十七兽的存在,才会得出〈十七兽〉这个称呼。」
欧黛被带到天花板很高的大会议厅,在众多主要关系者面前用一贯的态度开始叙述。
那身朴素的囚衣一点也不适合她。
「在他的预测中,〈最初之兽〉会回想过去并创造出虚假世界。而在五年前,实际接触过那个世界的人所提供的证言证实他预测正确。这件事让〈最后之兽〉的性质预测得以确立,那就是它会想像未来并创造出真实世界。」
「……情报的准确度很高,实属庆幸。」
一等武官重重地点了点头。
「但这可不代表你所说的话是值得相信的。」
欧黛耸耸肩,不理会他的讽刺。
「Heritier,在古语中的意思是『继承者』。否定现在既存的事物,伸手迎向以往不允许存在的可能性──」
她闭上一只眼睛。
「──说得极端一点,那是世界的卵,能够产下强大不死者的矛盾结晶,新生的异质世界。若是成功孵化,岂止是悬浮大陆群,连同下方的大地在内,我们所知的世上一切都会归于虚无。」
「这是怎样?〈十七兽〉的目的不是『让悬浮大陆群归于沙土』吗?」
纳克斯•赛尔卓上等兵──将欧黛带来这个屋子的人插嘴说道。但欧黛看起来并未感到不快地答道:
「说得更准确一点,是『夺回故乡』才对。对于前十六种〈兽〉而言,它们的故乡是太古时期,星神他们尚未造访的世界。所以它们才会否定我们的存在,不过──」
「刚出生的〈最后之兽〉根本不晓得该夺回的故乡是什么模样。如果盲目追求全然陌生的事物,它只能否定现在的一切并破坏殆尽……是这样吧?」
艾瑟雅向欧黛如此确认,而欧黛回了一句「完全正确」。
「大贤者大人的预测还有两个。如果它创造了世界,想必会作为与外面世界的隔阂而形成结界。在完全成长起来之前破坏掉结界不失为一个对策。」
所谓的结界,意即隔绝两个世界的障壁。
简单来说,这是内部与外部为不同世界的证明。
因此,只要破坏掉这个障壁,两个世界就会合而为一。具体来说,就是两者开始融合,直到其中一方消失无踪。从这个道理来看,是的,即便〈最后之兽〉是未知的敌人,却也未必是无法击败的对手。
「所以说,要是惧怕卵里面的东西,只要在孵化前打破它就好了。」
「本来的话,必须经过相当繁杂的程序才能破坏结界──」
维持与外界相异的世界并没有那么简单,一定要找到一个象徵。可以是巩固世界形象的术师,也可以用某种物质──石碑或模型等──来当作彰显世界形态的象徵。
所谓的破坏结界,就是深入结界内部找到核心,再进行物理性的破坏。在对付未知的敌人上,这种作战方式必定要冒著很大的风险;然而──
「──幸运的是,我们知道一个更迅速准确打破卵的方法。」
「……意思是?」
「五年前,护翼军精灵兵器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击坠十五号悬浮岛,把出生在那里的威胁──〈最后之兽〉驱逐了出去。」
艾瑟雅倒抽一口气。
「我们再做一次同样的事情。破坏那座三十九号悬浮岛,使其坠落至地表。它如今失去了〈第十一兽〉的坚固防卫,这并不是办不到的事。」
「这还真是……暴力啊。」
一等武官嘀咕道,巨鴞则用力地点了点头。
「再过一阵子,盘踞二号悬浮岛的〈兽〉也必须解决掉,所以作为起步之初所点燃的狼烟也不错。」
「……所以贵翼帝国答应了。你们赞同欧黛小姐所提出避免灭亡的程序。」
一等武官淡然地说道。
言词间透出一丝嫌恶。
「这是皇帝作下的决断,被命为『选空计画』。」
巨鴞微微倾过头继续说道:
「你们应当清楚,这是为了未来所必要的牺牲。然而,要护翼军带头执行是很困难的事,所以由我们来做,你们只需要默认即可。那座三十九号悬浮岛,那头〈最后之兽〉,正适合作为一切行动的开场。」
「这样啊……」
一等武官用手指敲著桌面。
「不管怎样,我没办法立刻给你答覆,还请你暂候几日。」
「我明白你的立场,暂候也无妨。」
巨鴞从座位站起身。
「不过,我坚信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你们一定需要我们。护翼军是为了保护悬浮大陆群而存在──若要执行欧黛•冈达卡的计策,这种信念太过理想化了。」
「感谢你们的好意。所以帝国愿意扮演反派吗?」
「反派只存在于戏剧中。现实世界中会出现的顶多只有讨不讨人厌的差别而已,没有真正的善恶。」
「话虽如此,就我个人而言,现在不太想听到这种大道理啊。」
「即便是这样,逃避面对也无济于事。」
巨鴞用鸟喙弄出「咔」的声响(大概和哼鼻子差不多),接著又说:
「我等是贵翼军、侵略之徒,早已习惯面对百姓的愤恨。」
†
要思考的事情太多了,实在累人。
艾瑟雅回到兵舍,打算小睡一会儿。
轮椅在路上前进,发出嘎吱轻响。
「几位帝国客人已经入住市内旅馆,并在取得他们的同意下派人监视。」
纳克斯•赛尔卓上等兵一边推著艾瑟雅的轮椅,一边回报情况。
「他们表示:『近空已配置好专门用来击坠悬浮岛的战力,希望诸位在事态发生巨变前作好决定。』──就是这样。」
「是吗……」
艾瑟雅用指尖玩著还有点湿润的浏海,低叹一声。
「真不好处理啊。从手头的依据来看,他们选择的是上上策。无论作何牺牲,配合那个计画一定比较好。只不过手头的依据绝大多数都出自欧黛身上,想想就觉得害怕……」
没错。尽管有许多启人疑窦之处,但最令她放不下心的,就是欧黛•冈达卡这个女人的信用度。她的话不能忽视,却也不能尽信。何况若是按照她的说法出动军队击坠悬浮岛,更是不容有任何迷惘。
找菈恩托露可讨论一下彼此的想法,应该可以核对出一定程度的虚实。
(……不过菈恩这个人有时候还满老实的,搞不好已经被殴黛诱导了意识。)
擅长话术的对象很棘手。在不经意的日常对话中穿插的小小谎言,可能会在日后酿成巨大的陷阱。
而菈恩托露可聪明归聪明,却不擅长用她的聪明去怀疑别人。虽然她可能自认很厉害,但说得直接一点,她在这方面就是迟钝。她会装模作样地说:「我可不会相信你所说的话。」结果还是直接上钩被骗。
在欧黛这种等级的骗子眼中,菈恩托露可就是待宰肥羊,她的思维可能在没有自觉的情况下已经有所偏颇。
因此,到头来还是回到最原先的问题。
那就是欧黛这个人到底值不值得信任?
「……她讲什么不一定要信啊。」
背后传来纳克斯的嘀咕声。
「咦?」
「喔,就是欧黛姊啊。毕竟我当她的跑腿很长一段时间了,多少懂一点她的为人。」
是啊──说起来确实是这样。
「呃,这是什么意思?所以还是不要相信她比较好吗?」
「不是。其实思考她讲的话值不值得相信都是白费力气,只会把自己搞得很累而已。和堕鬼族相处就是如此。」
他深有感慨地说道。
不知为何,虽然他的口气有点轻浮,却异常有说服力。
「不过,她想做的事情和说出口的话最好分开来看。」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们那一族毫无疑问很恶质,但并不是坏人。他们只是采取的手段令人无法恭维,真要说的话,想要达成的目的和小市民很接近。」
他说得没错。艾瑟雅也明白这一点,只不过──
「就是这样才可怕啊。」
艾瑟雅微微转过头,一边观察纳克斯的表情一边答道:
「一个本来心理素质接近小市民的人,却打算一肩扛起整个世界的命运。若是在过程中坚持不住而挫败让步还没什么,但她可是打算就这样承担著一切奋战到最后,一个人不断欠下还不了的债。」
从前,她跟菈恩托露可说过欧黛是完美圣人,这个想法到现在也没有改变。
她发现纳克斯的脸色有点僵。不知道他脑中想到的是欧黛,还是她的弟弟。
「一旦明白这些事情,就实在不想乖乖配合她的盘算啊。」
她从身后的纳克斯身上移开视线,看著前方。
「……将自己的命运全交给某个强者,对方受伤或死亡都不关自己的事,若无其事地继续过日子……这样不会很难受吗?」
她寻求纳克斯的赞同,但他并没有回应。
她想起奈芙莲。
奈芙莲现在正凭著一己之力在维持悬浮大陆群的结界。
再这样下去,预估不出两年就会用尽气力。
如此一来,构成悬浮大陆群的结界届时一定会消失,悬浮岛会尽数坠毁,活在这片天空的所有生命都将灭绝。
在那之后,她……究竟会如何?
若她真是不死之身,即使用尽气力应该也不会死亡。她可能会在万物消亡后的灰色沙漠上,独自一人苏醒过来。
周围只剩下〈兽〉群。而他(?)们在消灭掉仇敌悬浮大陆群之后,或许性情会变得比较温和,搞不好愿意接纳具备同胞性质的奈芙莲。
如果,奈芙莲在那里发现新的故乡,从无法守住一切的后悔与自责中振作起来,找到活下去的理由,那似乎也能算是一个幸福的未来──
(──这种想法好像在哪里听过啊。)
艾瑟雅苦笑著停止妄想。
只有能从败北的情况中获取或挽回一些东西的时候,才会去思考输掉之后的事情。对一个确定会失去一切的未来寄予想像,太缺乏建设性了。
不过,某个男人在脑海中浮现就挥之不去。
威廉•克梅修。
那个男人曾经失去故乡和心灵,后来在这片天空重新找了回来。
尽管现在这么想也无济于事,他很强。他的强大看在当时还是小孩子的她们眼中极为眩目,令她们欣羡,而且……嗯,还满可疑的。
(不对,可疑是因为他本身的性格。)
那时候的她,并没有对他敞开心房。
毕竟挚友痴痴迷恋著他,让她有些顾忌。但更重要的是,她轻率地以为还有一些时间,所以始终跟他保持一点距离。
要是当时再多依靠他一点。
要是当时再多对他撒撒娇。
他离世至今已五年,如今她都长大了,这种没出息的懊悔却总是涌上心头。
或者应该说,即便现在个子抽高了,她终究还是个孩子──这种没出息的想法也冒了出来。
(话说还得找回他的尸体才行呢……)
威廉的尸体,也就是「死亡的黑玛瑙」,听说前几天从机密仓库发出怪叫逃走了。
一般而言,尸体不会说话也不会动,所以她认为目击到的未必就是事实。可能是窃贼巧妙地隐遁身形,一边装作尸体发出声音一边搬运;又或者是被外面游荡的恶灵附身,诸般因素让两者奇迹似的相当契合,所以尸体就动了起来。总之真相八成和三流恐怖故事差不多。
他们顺便去一趟庆功宴的中心地。
也许是闹通宵后真的累到筋疲力尽,将近一半士兵有的回去睡了,有的趴在地上活像个尸体;剩下的其他人尽管少了些气焰,依然精神十足地继续欢闹。
「噢噢二等相当武官也来了啊喝一杯提提神如何?」艾瑟雅郑重推拒了递过来的杯子(跟她的脑袋一样大)。
她扫视周遭,寻找学妹们──缇亚忒、潘丽宝和可蓉的身影。反正她们大概在附近规规矩矩地参与这场狂欢吧,差不多该强制把她们拖回去了。
「唔呃!」
纳克斯在后面怪叫了一声。
「嗯?怎么了?」
「没有啦,就是常见的那种状况,我突然想起有急事所以很抱歉真的非常不好意思之后要怎么骂我都可以。」
「什么?」
也不晓得他有没有听到她的询问声。
才一眨眼的工夫,完全没有发出脚步声和振翅声,他人就这样消失了。
「……到底是怎样啊?」
无可奈何之下,她只能只身在地狱中前进。
不过,她很快就看到了一幕异常的景象。
用「尸横遍野」来形容再恰当不过。桌椅东倒西歪,满地密密麻麻都是昏倒的士兵,缇亚忒、可蓉和娜芙德(不知为何她会在这里)也在其中。而这幅景象的中心,则是优雅地坐在椅子(不知为何只剩这一把椅子)上,津津有味喝著发酵酒的妮戈兰(不知为何以下省略)。
「…………到底是怎样啦。」
她头疼了起来。
一定是充斥周遭的酒臭味害的。她想当作是这样。
†
艾瑟雅费了番工夫总算让这几个人醒了过来。
兵舍一隅,这些人在前往妖精房间的路上解释情况与来龙去脉。
「他们只给我一点点酒而已喔,就一点点。」
这是犯人的说法。
不过,艾瑟雅认为这句话是可以相信的,毕竟妮戈兰的酒品确实不好,要是她真的喝醉了,现场不可能只有那种程度的毁损。
「幸好你还没开始吃下酒菜啊。」
「这么一说,我倒是有点饿了呢。」
妮戈兰紧盯著缇亚忒。「不~要~啦~!」缇亚忒像个孩子似的挥动双手。
「哎呀,真是太松懈了。下次可不能这样了喔?」
「嗯!」
走在前面的娜芙德和可蓉,不知为何都开心地转著肩膀活动筋骨。
「……话说,潘丽宝跑去哪里了?」
「不知道耶,她应该没有来过庆功宴吧。」
「我没看到!」
「说起来我还没见到她呢。」
三个人给了三种回答。
「看来她还是一样随心所欲呢。」
艾瑟雅希望潘丽宝这阵子可以谨慎一点。原因之一自然是这场战役的主角是她,而另一个原因则是她的右手臂仍旧是被〈第十一兽〉同化的状态。
谁也不晓得会不会一有闪失就酿成灾祸,凡事谨慎些最好──如果这么说的话,就必须把她关到偏远的小岛上,所以希望她尽可能安分一点。
「咦,这个?」
一条毛巾掉在走廊上。
「啊……潘丽宝好像回来了。她只要淋雨回来,就会像这样把东西扔在地上。」
妮戈兰不悦地皱起眉。身为从小教导她们礼仪的家长,这是很正常的反应。
「她是挂心被留在这里的莉艾儿才回来的吗?」
「应该不是吧。那孩子今晚托管给哈尔奇纳西欧先生了,没有在房间里。」
缇亚忒小跑步过去弯腰捡起毛巾。
「喂,潘丽宝,你起码要扔进洗衣篮──」
说著说著,她看向门敞开的房间里面。
──然后不动了。
「怎么啦?」
「喂喂,你在干么啊?」
娜芙德随口说著走近缇亚忒,发挥高了缇亚忒一颗头的身高优势,从她正上方探头看房间里面。
「啊?」
她睁大双眼,就这样定在原地。
「咦……咦、咦、咦咦?」
耳边传来妮戈兰不知所措的声音,艾瑟雅蹙紧眉头。
蛇尾鸡(Cocadrille)这个名称掠过她的脑海。这是童话中的怪物,外表像是用蛇和鸡拼凑而成,谁跟它对到眼就会被石化。当然,这只是想像中的生物。相传从前地表实际存在过这种怪物,不过她认为这也是虚构故事的一部分。
因此,尽管她有点畏缩,还是跟上了娜芙德。
她推动轮椅到缇亚忒旁边。
接著探头从敞开的房门看向里面。
只见潘丽宝躺在沙发上。
她整个人趴著,右手和右脚垂放在地上。虽然这姿势不太雅观,但毕竟看过很多次了,因此没什么好惊讶的。
问题在于另一个人。
闭著眼眸坐在沙发上,提供双腿给潘丽宝当枕头的黑发无徵种男性。
年龄──按一般无徵种的标准而言──大概将近二十岁。
他的表情毫无干劲,感觉不喜欢跟人起争执。
她认得那张脸。
而且,那理应是再也看不到的脸。
「………………威廉•克梅修……?」
不晓得他是听到了这句低喃,还是察觉到她们的气息。
青年缓缓睁开眼睛,打了一个呵欠。待稍微活动过脖子和肩膀之后,他带著不太和善的眼神朝她们看过来。
「嗨。」
然后,他用毫无情绪起伏的嗓音打了声招呼。
6• 玛格莉特•麦迪西斯•代号F
十三号悬浮岛。
邻近科里拿第尔契市中心,隶属奥尔兰多商会的综合施疗院。
其中一层挂著研究设施的招牌,随时受到军人保护。一般人当然不得放行,而施疗院职员也只有一部分人可以进入。
这个地方的主要功能有两个,其中一个是进行妖精兵的研究。在穆罕默达利医师的管理下,大量资料都已统整完毕,但在前阵子的骚乱中遭到帝国士兵破坏,这个功能便随那些资料一同作废了。
至于另一个功能,自然是暗中治疗不能对外公开身分的伤病患。
玛格莉特•麦迪西斯的病房就在这个楼层最深处的角落。
在英雄拯救了城市的事发那天,濒死的伤重少女被送进这里。所幸她的伤势和体力一直都恢复得很顺利。
负责照顾她的护理师都觉得她是很奇特的孩子。当然,他们并未获知她的情况和背景,只晓得一个事实。那就是这名小女孩不知为何像政争中的政治家一样受到机密等级的保护,在这里接受完善的治疗。
尽管这样不太恰当,不过他们甚至为此玩起了打赌游戏,猜测玛格莉特•麦迪西斯究竟是什么身分。最多人赌她是城中权贵的私生女,在之前的事件中受了伤,但不能送去市井医院;其次则是她其实是传说中的妖精兵器之一,但因为不是纯粹的无徵种,所以发挥不出称得上无敌的力量。
(──感觉两个都不是啊。)
一名护理师漫不经心地思考著打赌的事情,今夜也来到少女的病房。
(她老是在发呆,几乎不跟人说话,总觉得……)
护理师寻思著措词,同时握住门把。
(不知该说是缥缈虚幻,还是像秋节祭的幽灵似的,脆弱得彷佛一离开视线就会消失不见……)
她一边想著,一边打开病房的门。
一道风拂过鼻尖。
(……咦?)
病房里没有开灯。
白色窗帘随风高高飘起。
窗户大敞著。
床上一个人也没有。
†
同一时间,玛格莉特•麦迪西斯──玛格的身影出现在同一栋建筑物的另一个房间。这个房间是没有照明设备的地下室,仅有灯晶石发出的微光照亮内部。
这个房间没什么装饰,相当简朴。
正中央摆著一张同样简朴的床铺,上面躺著一名只裹著被单的裸体少年。
「──费奥多尔。」
玛格低声念出少年的名字。
她伸出指尖靠近他的脸颊,但在快触碰到之际缩了回来。
这是她过去最心爱的未婚夫。
约定好要永远在一起的对象。
明明很坏心眼,却又在弱者面前故作温柔。
明明应该很弱,却又在弱者面前故作逞强。
这种行为举止──对从前的玛格而言,会令她感到非常高兴,而一定也有其他人有相同的感觉。然而(虽然本人绝对不会承认就是了),对费奥多尔本身而言,那样的逞强是一种负担。愈是逞强,负担就愈沉重。
换作一般人,大概半途就坚持不下去而放弃逞强。但费奥多尔做不到。他就是痛恨自己的弱小,因而没办法以弱小为由放弃其他事物,持续奋斗到最后。
所以,他现在才会在这里陷入长眠。
「那具身体还是活的,勉勉强强撑著一口气。」
玛格背后,一个用暗灰色兜帽遮住容貌的人物低声告诉她。
「当然,他什么时候死掉都不奇怪,今后也不会醒来。根据军医的诊断,寄宿于其中的精神已经脱离了。而护翼军第一师团决定将这个试图利用〈兽〉的人定罪,中止治疗并进行处决。」
「……这是卡格朗总团长的决定吗?」
玛格没有回头,如此问道。
「至少他对这件事的态度很消极。不过,他最后确实是回应周遭的要求,在同意处刑的文件上盖了章。」
「是吗……」
「来自奥尔兰多的无徵种女人也强烈反对。原以为她只是在打小算盘,立场上和这次事件没有多大关系,但她在军方内部意外地很有发言权……不过,这种事情事到如今也无所谓了。」
暗灰色的兜帽微微晃动。
「那么,答应让你再见这个人一面的约定已经达成了。我再问你一次,代号F。你愿意以指导者的身分加入我们吗?」
戴著兜帽的人物──身体稍微前倾这么问道。
「如今失去了代号B,除了你之外,再无人能成为我等『希望(Elpis)继承者』的支柱。我等需要一个人来引导大家该将满腔怨气指向何人,又该如何雪恨。」
「所以就找上我吗?」
「只有你跟代号B一样是在浊窑中铸造而成的毒刀,代号F。」
过去,艾尔毕斯集商国灭亡后出现大量孤儿。有一群人将这些孩子集中起来,试图培育成特殊谍报员以供差遣。那些人用毒和药物束缚住这些孩子、改造他们的身体,想塑造成用完即丢的超人。
从代号A到代号L,准确来说,这是改造计画的名称,也是投入的实验药剂类型名称,以及用来做实验的实验体小组名称。但如今计画已终止,药剂也遗失,实验体几乎死绝,会被这样称呼的只有硕果仅存的幸存者。
(代号……F。)
因此,这对玛格来说是相当遥远的名字。
是她当初逃走时就舍弃的名字。
她本来安心地认为不会再听到这个名字……然而那天夜里与代号B重逢后,这个名字又回来了。
「……我不是什么毒刀,只是一只迷途猫而已。」
不知道该将怨气指向何人,不知道该如何雪恨。应该大部分的人都会嗤笑这不过是没出息的牢骚话,但玛格非常懂这种心情。因为不久前,她自己在同样的状况下也只能不断仿徨。
她之前一直在寻找歹徒,想要查出导致艾尔毕斯灭亡的商人,逼他们谢罪。孤身一人的逃亡者所能期盼的也只有如此。
然而,被欧黛捡到、与费奥多尔重逢、短暂与菈琪旭一起行动,经过这些时日后,她稍稍有所领悟。
若要到达渴望的明天,最重要的就是必须对明天抱有期待。
「我说不出帮大家指明路这类的大话。但一起迷惘、一起冒雨前进还是做得到的。」
「所以……」
「我接受。」
她点点头──视线从沉睡的少年脸庞移开。
「感谢你有此决意。你的触须指向,即是我等『继承者』的明日所在。」
对方语气倏然一变,向她宣誓效忠。
她感到有些沉重。
但她不会再逃避了,不会信步而行,也不会随触须而行。因为她刚才已经凭自身意志选择了道路。
「请把费奥多尔也一并带走。」
「你需要他吧,了解。」
兜帽人滑行般地靠近,抱起床上的费奥多尔。
「请小心搬运,把他当活人来对待。」
「尽管交给我吧。」
他恭敬地颔首致意。
当然,这或许只是在白费工夫。
她不晓得费奥多尔能否再次醒来。不,他搞不好在被〈兽〉吞噬掉的当下就已经觉醒成危险的存在也说不定。
即便如此,他的心灵还是有可能再度回归也说不定。
但问题在于,到那时候她不能依然毫无长进。
在弱小的玛格莉特•麦迪西斯面前,无论发生何种变质,费奥多尔•杰斯曼都会想要逞强,结果不过是重蹈覆辙罢了。
唯有这一点,她无法忍受。
唯有这一点,她无法认同。
「我──」
所以,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她对著自己无法碰触费奥多尔的食指许下一个誓言。
「──我要……我会变强。等著彼此一定会再次相见的那天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