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没有归属的男人
他以为大概无法活著回去。
并且内心依然期望能活著回去。
他打算在不放弃这个希望的情况下奋战到最后一刻。无论这有多么离谱、多么不切实际、多么像痴人说梦,他也打定主意不到最后绝不轻言放弃。
不仅如此,他还有一个盼望。
假设,如果,万一他真的不行了。
就算在接下来的战役中阵亡,就算无法活著回去,他仍希望在其他战场上奋战的伙伴们,还有留在故乡和大陆各地的人们都能够平安无事。在自己与伙伴们赢得的和平中,过著比现在更平稳一点的生活。
他当然会希望他们能对自己的离世略表哀伤,但更想要他们快点振作起来,和往常一样笑著活下去。
如此盼望著、祈祷著。
而且比起自己生还,这个愿望不仅实际得多,也称不上离谱。
这是远在五百多年前的故事。
也就是获得赞光教会认可资格,成为了讨伐星神艾陆可•霍克斯登队伍一员的年轻准勇者──
威廉•克梅修这名青年的故事。
黑烛公(Ebon Candle)是侍奉星神的从属地神(Poteau)之一,也是艾陆可•霍克斯登的第一亲信。相传创世时期,正是他将生死法则铭刻于这个世界。
他并不是人类之躯有办法应战的对手,要打倒他更是不可能。
而当时的威廉扭转了这个不可能,澈底破坏不死之神,将其逼至完全无力的状态,必须经过长久岁月才能复活。
这既是奇迹般的胜利,也是当下发生的一切奇迹。
威廉•克梅修在那场战役中放弃了生还的念头。
他重复施展了好几次只有舍弃性命的死士才能使用的术法和招数,否则他无法战胜对手,无法守护人类,他背后那些活著的重要人们也将没有明天。他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全盘仰赖理应是禁忌的手段。
──原本是打算活著回去的。
──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低头看著自己开始石化的身体,他想到的是自己的伙伴们。
再也见不到的人们,应该会过著他再也触及不到的生活,而这就是他的梦想。
事实上,这一瞬间他觉得有些幸福。尽管没能走到最理想的未来,但也只剩一步之遥了。而且他闭上双眼时,依然相信著那个自己最憧憬的未来。
他甚至觉得,如果可以就这样闭著双眼,这份幸福就会永远持续下去。
然而──
他在一片黑暗中苏醒。
奔跑于夜色之际,意识逐渐恢复。
他在无人的城市中徘徊,搜集这个处境的相关知识。
途中遇到一个狼头男人主动跟他搭话。他没有仔细听对方在说什么,而是整理慢慢复苏的记忆。
后来──
†
尽管男子说不要管他,但坐轮椅的女子──艾瑟雅没办法照做。她拽著他的耳朵把他拖到总团长面前。
快速听完情况说明后,被甲族开口问:
「……这是真的?」
这就是他的第一句话。
「我也觉得非常头疼,但好像是真的。」
「老实说,怎么听都觉得只是恶劣的玩笑啊。」
「毕竟,那个人本身就像是个恶劣的玩笑嘛……」
男子心想,讲这种话应该压低音量别让当事人听到吧?
总团长沉吟片刻,叼起一根新菸。
「拉兹•利可维洛事件的第三天。」
他忽然拋出这句话。
男子对这个名词有印象,记得是──
「一名涉嫌走私兵器的三等武官遭到拘捕,其妻招供的原委与走私对象的纪录有所出入,因此决定重启调查。隔日发现与双方不一致的新证据,搜查就此陷入僵局。」
「…………」
菸从总团长嘴里掉了下来。
「去年冬季三巡兵站运输班使用的暗号是?」
「S-RC,密钥是黑(Noir)06。但因为蒙德上等兵的失误,有三天都被记载成黑08,所以他的休假就泡汤了。」
「『荨麻』事件发生之际,假爆炸地点是?」
「纪念馆地区、北东七号、麦吉尼斯男爵旧邸、旧矿山矿车B3站。设置在『荨麻』内部的是真的炸弹,所以不用列入吧?」
「彩虹山岳事件。」
「这桩丑闻源自帝国贵族的低级游戏,但由于涉及高度政治交易,对外宣称是亚科里蚁甲教团仪式中发生的意外。顺便补充,这份情资并没有告知费奥多尔•杰斯曼四等武官,根据记忆是他暗中费了番工夫才查到的。」
提问到此告一段落,总团长又沉吟起来。
「我说,这位看来是如假包换的本人啊。」
「所以我刚才就说了嘛。」
艾瑟雅垂下肩膀答道。
「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只有我身边的人,缇亚忒、潘丽宝、可蓉、妮戈兰和娜芙德。纳克斯上等兵和民间情报贩子是单纯知道这个人存在,并没有发现内在是这样。」
「这样啊,嗯……」
他看了眼窗外。
「天气真好呢。」
「好了啦,请你立刻面对现实,不要逃避。」
「话是这么说,不过威廉•克梅修二等技官和费奥多尔•杰斯曼四等武官这两人,纵然原委各有不同,但都是『已处刑的大罪人』吧?」
威廉•克梅修过去化为兽,成为悬浮大陆群的敌人,他的尸体本身就是最高机密。而费奥多尔•杰斯曼也才在前几天引发了类似的事件。
(我可不记得自己有犯下什么大罪啊。)
男子暗自嘀咕。
「如此一来,既不能公然放他在外,也不能再次处刑,要拘留起来好像也很困难。」
「唉……」
问题在于,除了放他自由以外的选项全都近乎不可能。
不管准备何种牢房,这男人应该都能轻轻松松地破房而出。而且他用的是死者的身体,大概也没什么药物能起作用。
更何况他是具有堕鬼族猜疑心的古代高手,扔进牢里也好、打药也好,重点是要怎么做才能成功制伏他?
「不过,这种事还是问本人比较快吧?现在的你想要做什么?有打算继承费奥多尔还是威廉的目标吗?」
「目标喔……」
他挠了挠头。
「没有耶,他们想做的事情和现在的我没有直接关系,再说我又没本事改变世界,也没有那方面的构想。」
「这样啊。」
总团长点点头。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也没办法。呃,不晓得该称你武官还是技官,总之可以退下了。劳你来一趟了。」
「咦?」
艾瑟雅一脸错愕地看著总团长。
「这没什么好惊讶的吧?」
「不是啊,威廉•克梅修二等技官的才艺多得吓人,还是专挑莫名其妙的情况发挥本领的恐怖人才耶!他不过是有点笨拙,只能在小孩子面前展现自己多有才干而已,真要做事的时候总做一些没人看得懂的事情,是个不受控、言出必行又无声做事的人啊!」
你真的知道自己都在说些什么吗?
「既然你要这么说,我也很清楚费奥多尔的为人。」
总团长平静地应答:
「他是充满矛盾的现实主义者,深深明白自己有多无力,却依然追逐过于远大的理想。他也是战斗专家,认为自己必须改变这个无可救药的现实。不论只有一半还是怎样,实际上就是我们现在很需要他。」
「那么!」
「正因如此,现在的他派不上用场,我也不打算留他做事。」
「你们谈完了吧?」
男子迅速转身面对门口。
「对外就当作是『客人』吧,顺便发张身分证。另外,我们还是得派人监视你。」
「随你们高兴,我没意见。」
他头也不回地答道,就这样离开了屋子。
†
我到底是什么?男子这么思考著。
答案很简单。他是理应不存在于此的两人中的一人,也是不该存在于此的两具尸体。
无处可去,无处可归,致命性的迷途之子。
†
一个好像叫做妮戈兰的红发女人仔细检查了他的身体。
「单独聊聊吧。」检查完后,她带他到外面。
雨停了。
月亮从云层间稍微探出脸来。
夜晚并非完全悄然无声。尽管毁损设施的修补工程到夜间会中断,但沉溺在胜利喜悦中的士兵不会停止吵闹。只要风向改变,城内的喧哗声就会传过来。
「事情经过……我大致上懂了,只是还有点混乱。」
走在他身旁的女人用微微震颤的嗓音这么说道。
「真厉害耶。倒是说出这件事的我都还没掌握住情况呢。」
「你这么说会让我觉得很复杂啊。」
妮戈兰仰首看著月亮。
「首先,你的身体确实是威廉•克梅修的,你也想起自己就是威廉•克梅修。然而,你的记忆只到在地表石化的时候,后来的事情就不记得了。」
「……似乎是这样。听说我还有承蒙过妖精仓库的关照之类的。」
「对你而言,那段时光很陌生吧?」
「是啊。」
妮戈兰仍然抬著头,周遭昏暗,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我们都记得很清楚。虽然你待在妖精仓库的时间很短,但我们从你身上得到很多事物。你突然消失的时候,艾瑟雅她们最后见到你的时候,也非常……非常……」
她的嗓音逐渐微弱。
他对此感到一种类似焦躁的心情,不想让她说到最后。
「你口中的『威廉•克梅修』应该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振作到那种程度吧?」
彷佛是要打断妮戈兰的回忆似的,他插话说道。
「那么请你明白,现在的我有一半是还没振作起来的那家伙。对这个世界不抱任何期待,也不想抱有任何期待。」
「……所以你的一半是以前的威廉吧?」
「嗯。」
「至于另外一半……是费奥多尔的记忆,对吗?」
「但不是你说的那个在科里拿第尔契市大肆作乱的『费奥多尔•杰斯曼』。我拥有的记忆和情感,只到他潜入零号机密仓库,在意外之下──」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球。「──对尸体施展了堕鬼族力量的这一瞬间为止。」
不过,能说大陆群公用语也都是多亏了他呢──他轻笑著补充。但妮戈兰没有反应,所以他很快就敛起笑容。
「尸体。」
妮戈兰复述了这两个字后再道:
「对了,刚才检查的时候我就说过,你的身体完全就是一具尸体。从背后延伸到胸口的无庸置疑是致命伤。肺就不用说了,心脏也没有作用。但撇开这些不谈,你本来就不需要呼吸和心跳。」
「……我可是有呼吸喔?」
他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不过有些在意便问了。
「是为了像现在这样讲话,更进一步来说,是为了发声才需要呼吸吧?或者搞不好只是身体的习惯罢了。」
的确是这样。当他在黑暗中的零号机密仓库复活──不对──醒来之际,好像真的没有在呼吸。后来他试图发出叫声,才想起用肺吞吐空气这个行为。
「……虽然可能没有关联,不过你为什么一直闭著右眼?」
「没什么大不了的理由。」
男人没有装模作样,直接睁开原本闭著的眼睛。
妮戈兰探头过去,便看到彷佛将打磨过的大理石镶嵌进去的纯白团块。
「别问我为什么,我也不清楚。好像是这具身体变成什么〈最初之兽〉时,变质的地方集中在这只眼睛。」
他嘴上说著,内心却没有接受这个说法。
「听艾瑟雅和缇亚忒说,五年前这只眼睛会发出金光摧毁万物吧?」
「什么?」
「现在就如你所见,最关键的〈兽〉的魂魄体似乎没有在这具身体里。」
「……哎,真是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妮戈兰摇了摇头。
「身体没有血液循环,没有体温,也没有腐烂。更重要的是,现在的你看起来一点也不美味,这显然很异常。」
「嗯?」
最后冒出了一个意义不明的形容词。尽管他想确认一下,但看到妮戈兰沉痛的表情就犹豫了。
「异常吗?光是尸体会动、会说话就不算正常了吧?」
「对啊,这一点我同意。」
「既然如此,你怎么解释我现在这种状况?」
「──费奥多尔的堕鬼族瞳力。」
毕竟没有其他可能性了。
他这么想著,但没有打岔,而是催促她说下去。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因为菈琪旭那件事,我从欧黛学姊那里听说了一些。那是『交换两人各自的心灵碎片』的能力吧?而且长时间维持那个状态,精神会处于混淆的状态,导致整个人崩坏。」
会是这样吗?
在他拥有的费奥多尔的记忆中,并没有关于堕鬼族瞳力的详细资讯。他只知道那是祖先具有的迷惑能力的渣滓,属于成功率低又没什么奇效的小小催眠术。
就算实际上是更强大的力量,也不值得惊讶。
「我在想,那种力量的本质应该不止这样而已。欧黛学姊可能也被『心』这个词汇限制住才没注意到。」
「什么意思?」
「就是死灵术所说的魂魄体,你和对方各切下一点进行交换。虽然和交换精神差不多,但这个是……将活著的精神送到你的体内,让你以死者的状态半活著。」
「呃……?」
他眉头紧锁。魔法妖术的理论都偏重讲理,是威廉•克梅修不擅长的领域──至少在地表的时候是如此。
「愈来愈像超自然现象了啊。」
「都有幽灵和不死之身了,超自然现象当然也是一门医学,不过我是转述学姊说过的话就是了。只要像这样穿凿附会一番,还算解释得清你的状况吧。」
坦白说,他觉得这种道理几乎是在玩文字游戏。但即便如此,他暂且还是可以接受。
「死者仍然是死者,在没有复活的状态下活过来吗……」
无论在外人眼中看起来如何,这都不是所谓的复活。尸体仍然是尸体,死者仍然是死者,不过是一具藉由外因来驱动的傀儡而已。
「这也能解释即便有瑟尼欧里斯的诅咒还是能行动自如的原因……吗?」
换句话说,这就是他现在的真实面貌。
他姑且还算可以接受,但厘清这一点也不能怎样。
「对了。」
妮戈兰微微鼓起脸颊说道:
「到头来,你完全不知道我是谁吧?不论是威廉的记忆,还是费奥多尔的记忆。」
「嗯,不管哪一边,只要见过你就不可能会忘记吧?」
「哎呀,真会说话。」
毕竟这个女人是一发现他就定在原地差点要流口水的食人鬼,应该没那么容易从记忆中抹掉。
「在悬浮大陆群醒过来之前的威廉,以及从这座基地逃走前的费奥多尔,确实都没有和我见过面──总觉得好像被排挤了,令人有点落寞呢。」
「这没什么好值得在意的吧?」
一束烟火飞升──在空中绽放。
远方传来的声响微微震动著皮肤。
「也许是多亏费奥多尔的记忆,比起当初刚到天上的威廉,现在的你更有精神地关注著这个世界。」
「是吗?」
「可是……」
她语气淡然地继续说道:
「可是……你的眼睛并没有在看著谁,对吧?」
他这是……被责备了吗?
「嗯,你的观察很准确。威廉•克梅修没能守护住任何人。」
虽然称不上反驳,不过他也有话想说。
「不止地表和人类而已。是叫珂朵莉没错吧?他在这片天空不也让那个和自己互通心意的女人轻易死掉了吗?我是从费奥多尔的记忆中知道的。」
「那是……」
妮戈兰想插话,但他充耳不闻,径自不停地说:
「费奥多尔•杰斯曼也一样。谁都没能守护住,带著菈琪旭小……带著自己本来决心要守护的妖精兵一起死得壮烈唯美。我是从一张便宜的报纸上知道这件事的。」
「那也是……」
「我只能透过传闻辗转得知这些人的死亡,所以他们本人的想法以及当时的情况,我完全不了解也不感兴趣,只觉得他们结束人生的方式都很不幸。」
他甩了甩手,像是在丢弃什么东西似的。
「所以,我根本不想从他们那里继承任何事物,也没有多事到在死伤惨重的悲剧结局之后还特意把故事延续下去。」
听完,妮戈兰──
曾经和威廉•克梅修及费奥多尔•杰斯曼都有过交集的女食人鬼,缓缓抬起原本低垂著的脸庞。
「的确,你已经不是他们两人当中的任何一个了。」
天上星子将她的眼眸映照出点点泪光。
「无论是威廉还是费奥多尔,都绝对不会说出这种话。」
这句话就当作告别。
妮戈兰没有再多说什么,快步──几乎用冲地穿过男子身旁,离开了现场。
「────真是的。」
独留在原地的男子用手指抓乱自己的头发,抬头看著天空。
他和她一样想哭。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个身体只是一具尸体,没办法做出流泪这种行为。
他其实很清楚。
在这片天空,威廉•克梅修确实曾经在名为妖精仓库的地方受到身边的人所爱。他应该得到了珍视的人,并在愿意珍视自己的人们围绕下得到了幸福。
在这片天空,费奥多尔•杰斯曼确实曾经逃出护翼军第五师团挺身应战。即使珍视的人逐渐消失,依然狼狈地紧紧抓著希望挣扎到最后。
那些一定是很宝贵的事物。
那些一定是值得敬重的事物。
正因如此。
「我才不想装什么好人或通情达理的人。」
正因现在的自己明白了这一点。
「……我可没有无耻到能随随便便就夺走别人的重要归属啊。」
2• 摇晃的大地
顾名思义,悬浮岛就是浮在空中的岛屿。
悬浮岛彼此的相对位置大致上不会改变,但由于没有被固定住,还是会缓慢移动。
所以,偶尔会发生两座悬浮岛极其接近的情况。
两者交错而过之际,有时候也会产生些微碰撞。
当然,质量巨大的悬浮岛的「些微碰撞」,对岛上居民而言是天崩地裂。山岳崩裂,湖泊瓦解,甚至整个地形都可能会改变。
如同预测,三十八号悬浮岛和三十九号悬浮岛接触了。
冲击来袭。
山脉崩塌,大量沙土和连根拔起的树木一同从山坡滑落。河流扭曲,水变得混浊。以前的铜矿坑接连沉入土里消失。莱耶尔市也发生摇晃,各地的观测塔倒塌,雷气管断裂,铜板剥落,水管破裂;一段时日没修整过的建筑物都变得很脆弱,不堪几下摇晃就崩解。
目前就仅此而已。
实际上,碰撞造成的损失被控制在最低限度。为了应对这一瞬间,几乎所有城镇机能都暂时冻结,居民和来看热闹的群众都被集中到避难所,不用担心损坏的雷气管和水管酿成大规模的二次灾害。
而已经被驱逐掉的〈第十一兽〉也没有再次侵蚀过来。
悬浮岛移动得很慢,相互接触的状态不会只有短短一瞬。
两座岛轻微摩擦彼此的岩壁,两块大地持续移动,这段期间岛上会不断发生大大小小的地震。但比起第一次震荡所引发的破坏力,后续可说是不足为惧。
在这个当下,想当然耳,莱耶尔市的市政厅正对著惊人的工作量发出哀号。毕竟毁损的城市总要想办法复原,雷气和水管也不能一直停止运作。都市周边自然环境所受到的损伤会直接影响到产业。必须处理的事情堆积如山,要确认城内各处的灾情、安排修复工程,还有器材的确保及运送等。职员人数在这半年内锐减,而且短短几天内也来不及补充人员。这才是加班地狱的开始。
另一方面,几乎所有市井百姓都再次掀起欢腾喜悦,因为刚才的冲击正是最后的危机。既然熬过了这次的难关,那就表示莱耶尔市确定幸存,大家今后也能一直在这座城市生活下去。
话说回来,护翼军是守护悬浮大陆群不受威胁的组织。
不会干涉内乱与内政,也不能干涉。
因此,他们无法在台面上协助灾后重建工作。
当整座城市都忙得不可开交之际,他们台面上没什么能做的事情。
大半士兵收到的命令都只是待命。
意思就是现在没事可做,随便去哪里打发时间都可以。
†
喀──────!
在名为训练场的荒芜广场上。
伴随著尖锐短促的声响,一把木剑被打上高空。
木剑以令人眼花的速度不断旋转,沿著拋物线落下后插在地上。
「哈、哈哈……!」
一名女子摇摇晃晃地倒向地面。
「厉害……很厉害嘛你!我可没听说你竟然变得这么强啊!」
她笑著,看起来很开心,相当乐在其中。
「你过奖了。若论力气和爆发力的话,呃……你叫娜芙德对吧?你比我强一点;如果催发魔力就更不用说了。」
将女子──娜芙德的木剑击飞的是一名身形修长的黑发男子。他一滴汗也没流,架式完全没有偏移,泰然自若地站在原地。
他依然是一脸无趣的死板表情,伸手拉起了娜芙德的上半身。
「不过,这具身体和记忆已经太习惯和高手战斗,而且还拥有两个人的记忆。可以说是契合度决定了这个结果吧。」
「你在说什么啊?习惯和高手战斗也好,契合度也罢,所谓的实力不就是这些东西加总起来所决定的吗?」
她一边笑著,一边不服气似的噘嘴反驳。
「……也对。」
男人微微垂眸。
「哎,可恶!珂朵莉那家伙竟然独占这么有意思的训练,太不公平了啦!真是的,为什么我那时候要待在地表啦!」
她才刚坐起来却又躺了下去,还像是小孩子闹脾气似的甩动著双手。
不远处,两名女子正看著这一幕。
「他们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蓝发女子──菈恩托露可•伊兹莉•希斯特里亚语气复杂地低声说道,像是有些傻眼,又像是有些欣羡。
她处理完急事后,从远空来到这座悬浮岛,在看到黑发男子的脸就僵住了,直到刚刚才恢复过来。
「就是说啊。明明没怎么睡过,还能这么有精神。」
艾瑟雅小声嘀咕著,同时看向身旁。
只见菈恩正蹲在地上,用捡来的棒子在地上画来画去。直线和曲线,点和面,那些纹路藉由各种部件复杂地缠绕在一块。如果当一幅画来评价并命名,画名应该是「用螺丝钉与齿轮构成的大量面条」吧。
「你在干什么?」
「作一些准备。」
所以是什么东西的准备啊……但艾瑟雅决定不再问。菈恩看起来很专注在画那些意义不明的涂鸦,既然她的心思不在这里,那问再多次也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艾瑟雅的视线回到黑发男子的侧脸上。
心中再次觉得,那张脸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她来到这个世界十九年左右,主观上度过的时间可能更长一点。而在这当中,她与他一起度过的时间只有短短两个月。
放眼整个人生,两个月连百分之一都不到。在这段短暂的时光中,她始终以含有警戒、兴趣、期待、羡慕……以及混杂其他多种情感的眼神注视著他。
「说起来,菈恩,为什么只有你比较晚到啊?听娜芙德说你突然有急事什么的。」
「……对,嗯,就是……」菈恩不知为何支支吾吾了起来。「市府、军方和贵族为了该如何处理先前事件的战殁者遗体而发生一些争执。虽然我没有干涉的立场,但他们还是来徵询我的意见。」
遗体。
应该是某个具有特殊政治意义的人过世了吧。
「已经处理完了吗?」
「由于该遗体遭窃,就没有下文了。」
菈恩这么答道,并停下画涂鸦的手,瞥了艾瑟雅一眼。
「艾瑟雅,你是不是兴致有点高昂?」
「呀呜!」
她吓得肩膀抖跳了一下。
「从刚才开始,你就不断重复著看向他又收回视线的动作。现在是因为被娜芙德独占了才有办法克制住,其实你很想立刻哭著扑上去吧?」
「没啦,这该怎么说呢……」
不对,这不太一样,我并不是想要撒娇,只是抱著怀念的心情看著他而已,更何况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而技官并没有变老所以彼此外貌等各方面都不像以前有差距要是现在对他撒娇那画面也太不像样了──
她把这些话用力吞了回去。
「……搞不好会受到他的温柔对待啊。」
「嗯,这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太多了啦。哈哈,我稍微能体会珂朵莉当时的心情了。如果现在被他当成小孩子对待的话,我可能真的会变回小孩子。我如今的立场是要担负起责任的,变成那样就糟了吧?」
菈恩不发一语。
如今的艾瑟雅,这位已经长大的二等相当武官,她很清楚身为一个大人要担负的责任有多重。
「我深深觉得,你果然是个纪律严谨的人呢。」
「呀哈哈……」
她只能回以苦笑。
菈恩托露可站起身,突如其来的强风吹得她的发丝高高扬起。
「那么,我差不多该走了。」
「嗯?走去哪?」
「五年前,我和那个男人之间也有很多事情没解决。就算他本人不记得,或者实质上已经是不同人都无所谓。既然又见了面,那就没有不挑战他的道理。」
「……菈恩?」
艾瑟雅不安地喊了她一声,但她恐怕听不进去。
她凝起锐利的目光,看向黑发男子。
「娜芙德闪开,小心受伤!」
她打了个响指。
刚才画在地上的图案开始发光。
「啊。」
艾瑟雅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词汇。
咒迹(Thaumaturgy)。
相传这是创造世界的诸神之力残留在世上的最后一抹余香。按理说,这是在地表灭亡之际就和人族一同消失的知识与技术体系。
「欸,等等,菈恩,你该不会!」
「首先是见面礼!」
如同发下命令的菈恩所示,太古奥秘在此汇聚成形。
未扰动大气的飓风──直接轰下连城墙都会粉碎的破坏漩涡,一边无情地刨刮周围的地面,一边从训练场上呼啸而过。
†
伴随惊天动地的爆炸声,训练场的一角被轰掉了。
彷佛打开什么开关似的,菈恩托露可「嘻嘻嘻嘻嘻」地笑著往前走去。
「混帐,你想杀了我吗!」娜芙德叫道。
不知为何毫发无伤的黑发男子依然沉默著,一脸麻烦地摇了摇头。
缇亚忒从宿舍二楼通道的窗户遥望著训练场的情况,并叹了口气。
那个人似乎是来到妖精仓库之前的威廉,以及从这里出走之前的费奥多尔的混合体。
……虽然这种事很莫名其妙,但因为已经有菈琪旭的前例,所以缇亚忒勉强能接受一个不知是威廉还是费奥多尔的人物存在于这里的现实。
问题在这之后。
该怎么说好呢,她并不像学姊们一样想要接近他。
对于威廉,嗯,她承认自己相当喜欢他。稍微长大一点后,她便明白他过去对一群无法无天的小鬼们有多温柔;宠著她们的同时也不忘管束,最重要的是引导她们前进。在多少有些成长的现在,他的所作所为都令她很尊敬,想要从他身上学习各种事物,想为他临死之际的事情道歉,想要哭著抱住他。这不仅是为了自己,也为了菈琪旭。
对于费奥多尔,先不管是喜欢还是讨厌……………………她确实想再见他一面。想跟他抱怨,用拳头全力揍他的脸,再揪住他的领口不断来回摇晃,这些都是事实。
然而,他不是他们。
那个黑发男子体内的威廉,似乎远在来到妖精仓库前,是正处于地表灭亡时期的他。
而跟他融合在一起的费奥多尔,似乎记忆只到还没从科里拿第尔契市出走的时候,也就是菈琪旭倒下后不久。
那个威廉,不是她认识的威廉。
那个费奥多尔,她虽然认识……但还是觉得不一样。
她想要抱怨的对象,是妖精兵缇亚忒的敌人兼朋友,彼此拥有共同珍视之人,时而发生冲突、时而携手合作的费奥多尔。没有经历过这些的费奥多尔,就算戴著那张温柔面具出现在她面前,她也不想再重新跟他倾诉些什么。
「唉。」
这种复杂的心境就这样拉开彼此的距离,导致她现在只能在这栋建筑物里,遥望著那个男人和学姊们打打闹闹(附近灾情惨重)。
「缇亚忒你怎么了,季节性忧郁吗?」
潘丽宝无声无息地突然在她眼前冒了出来。
她已经习以为常了,并没有被吓到,只是伸手推了推她。
「没有啦,应该不是那样。」
「嗯?」
潘丽宝眨眨眼,顺从地退开。
「心在彼方啊……嗯嗯,有一种青春少女的感觉,真令人羡慕呢。」
「什么啦──」
明明年纪差不多,竟说得好像跟自己无关一样──她原本想这么反驳,但不知为何话一出口就没了底气,终究没说到最后。
3• 再次相见了吗?
可蓉的视线移向右边。
「递交客人想要的东西,准备客人需要的商品,这是做生意的铁则,也是最低限度的尊严。」
接著,她把视线移向左边。
「并不是所有客人都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呀。递交客人可能需要的东西,准备可以讨客人欢心的商品,这才是做生意的诀窍、最低限度的尊严。」
她再次看向右边。
「那来谈谈商品的品质。你说要强行推销粗劣的商品,就得用多余的揣测和渲染来包装,吸引一大批没察觉到自己拿到的消息有多不纯的客人。是要多瞧不起客人才有办法干这种勾当啊?」
她又看向左边。
「商品的品质是吧?你说要强行推销令人费解的商品,那就只推销给可以理解的客人,也就是不把消息卖给不符资格的人,那些人就带著无知乾等下去……你这种说法未免也太傲慢了吧?」
从刚才开始一直都是这样。
她的右边是纳克斯•赛尔卓上等兵,左边则是之前自称是贝尔托特•席斐尔的狐徵族。两人见面稍微聊几句后,一知道彼此都从事「贩卖情报的生意」,便一直争论不休。
「两位。」
她看准时机,打断他们没完没了的争论。
「你们怎么会在兵舍?」
「当然是因为──」
他们同时看了对方一眼。
「我的话,该怎么说好呢。」纳克斯挠了挠脸颊。「我本来打算把欧黛带到总团长室就立刻走人,结果他说需要一个眼力好的人,我正想逃的时候就被抓了回来。他还说我之前逃跑的事情可以当作休假来处理,反正我也没其他事要做,就先复职一阵子看看喽。」
「至于我的话……」贝尔托特倾著脑袋。「……大概是送迷路的人回来就顺便留下了吧。我早猜到那位小伙子是特大新闻题材,却没料到是小姑娘们的熟人呢。」
贝尔托特一边嘀咕著,一边整理快歪掉的帽子。
可蓉仍然看著左边。
「你打算把那家伙的情报卖给别人吗?」
「我也拿不定主意。」
他摩娑著胡子。
「英雄们仰慕的神秘男子,究竟是何方神圣……不过,就凭这点程度大概也找不到买家就是了。要捏造事实写成毫无根据的新闻是可以,但没办法卖个好价钱。若是能再多了解一点他的来历──」
「他是人类。」
「──什么?」
可蓉一脸事不关己地说:
「既是人类,也是〈兽〉,而体内另外一半的堕鬼族是军人,也是叛徒。」
贝尔托特的狐狸脸歪了歪,脸上清楚写著:「这家伙在说什么鬼?」
纳克斯也是同一张表情,但听到「堕鬼族」的时候眉毛微微上扬。
「这些全都是机密情报,你想卖吗?」
「哈哈。」
贝尔托特笑了笑。
「你这么一说,我就不会轻举妄动了。哎呀,不管哪间报社都不会信。」
「我可没有骗你喔。」
「要凡夫俗子思考事情的真假太过困难了,我们可管不了这么多。能否让人吸收后拿来当话题,感觉自己对事情有所了解,这对我们而言才是『真』,反之就是『假』。」
「你想的事情很艰深耶。」
「贴近民众的心就是我们情报小贩最自豪的嘛。」
她瞥了眼纳克斯,只见他唇角微微抽动,一副有话想说的模样。
「不过……既然如此,那我再叨扰下去也没有赚头。我差不多该告辞了。」
「这么急著走吗?」
「对啊,家人还在等我。」
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可蓉没有深究,只是点了点头。毕竟本来就没有非得留下他不可的动机。
「注意安全啊。」
「我会小心。等哪天有什么方便写的情报,我会再次拜访的。替我向那位身为人类、〈兽〉、堕鬼族、军人和叛徒的小伙子问好。」
贝尔托特拉低帽子遮住眼睛,稍微行了一礼便离开。
纳克斯用有些复杂的表情目送他的背影。
「怎么了?」
可蓉转头询问。
「……没事,就是觉得他的样子有点怪。」
「嗯?」
看来不是只有她觉得不对劲。可蓉有一种类似心安的感觉,不过想了一下还是想不通那最关键的异样感究竟从何而来。
「家人──家人吗……」
此时传出一道轰响,像是书柜倒下来撒了一地的东西。
不远处,一抹天蓝色仰面跌在地上,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名娇小的妖精幼童。
「莉艾儿!」
情况一目了然。这个最喜欢恶作剧、高处以及摇摇欲坠的刺激感的孩子,又毅然实行了她那莽撞的攀爬计画。
「喂!不是跟你说很多次很危险,不能乱爬吗!」
可蓉把几年前自己做过的事情全力拋到一边,如此训斥著莉艾儿。要是被同辈以上的妖精或妮戈兰听到,一定会回她一句:「你有资格说别人吗?」
结果莉艾儿并没有哭泣或胆怯,而是一脸茫然。
妖精不惧死亡。她们既不怕受伤,也不会事后想起可能会受伤而感到战栗。若是成长到一定的岁数,学会对「生」抱有执念之后,这种情况似乎多少会发生变化──然而,至少刚来到世上不久的莉艾儿还没有那样的变化。
可蓉放心地深吁一口气,紧紧抱住莉艾儿。
「真是的……你最近不是在睡觉,就是在闯祸耶。」
唔~?
可蓉难得发牢骚,但莉艾儿当然听不进去。她不断挥动双手像是在说:「放开我!」
而且她的手里还紧紧抓著什么。
那是蓝色的蜡笔。
这么说来,确实有一套全色蜡笔放在书柜的上半部。
「你是想要这个吗?」
可蓉边问边松开手臂──莉艾儿立刻转身跑到房间角落,拿著蜡笔对涂鸦用纸沙沙地画了起来。蓝色转眼间就在白纸上扩散开来。
「──唉唉,不会有问题吧?这里面有很贵的书吗?」
纳克斯开始整理散落在地上的书,可蓉也在稍迟过后跟他一起收拾残局。
蜡笔沙沙地摩擦白纸,正描绘著什么。
那是一名天蓝色长发的少女,静静地躺在空无一物的灰色荒野上。
†
纤细的指尖在男子的肌肤上爬动。
「──真是完美啊。」
菈恩托露可低喃似的脱口轻声说道。
这句话大概不是对任何人说的,但如此近距离之下,就算不想听也听得一清二楚。
「是喔。」
他别过脸,也嘟囔似的回道。
就算心脏已经停止跳动,寄宿在这具身体的精神终究是年轻男子,也就是正值十六岁的威廉•克梅修,以及十六岁的费奥多尔•杰斯曼。两个人都急于掌控自己的人生而无暇分神,与其说在异性关系上没那么驾轻就熟,倒不如说人生至今没怎么思考过异性关系。因此,光是年轻女性将脸凑近,就能在他们心中掀起波澜。
没心跳的话,表情也不会有变。也就是说,内心的动摇不会流露出来,这一点倒是值得感激。他若无其事地抽身退开。
菈恩托露可略显遗憾地收回手指。
「确实是完美的诅咒,纤细却又顽强。尽管整体上很单纯,但细节精密入微。这真的是瑟尼欧里斯所为吗?」
「正是瑟尼欧里斯所为,任何事物都模仿不来啊。」
他一边说著,一边整理敞开的衬衫。
「……看来宣称是最强遗迹兵器还太过小看它了啊。这等力量根本不是其他遗迹兵器能够比拟强弱优劣的。」
「没必要想得这么认真啦。」
即便是在从前的地表上,瑟尼欧里斯的地位也和现在没有差别,几乎没人在意它的本质,只管称它为最强圣剑。
反正就是那样的武器。
能杀死对手的武器很强,能准确无误地杀死对手的武器即为最强。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样就足够了,不需要更多解析。
「如何,有办法解咒吗?」
他会这么问只是想刁难一下。
内心期待听到「不可能有办法」这样的回答。
「要花很多时间。」
结果她给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答案。
「由于整体构造很单纯,如果要解咒,顺序本身采取正攻法应该没问题。不过用正攻法就不能指望在缩短时间上有划时代的突破了。要让诅咒完全失效的话,最快也要……」
她的视线游移了一下。
「……大概两百年吧。」
的确只能说,这要花很多时间。
「我真不知道该感叹瑟尼欧里斯的厉害,还是佩服你这个史旺的爱徒。」
「每个人的时间本来就是有限的,所以这依然是实质上不可能的事情。你就算佩服我也没用。」
「『实质上不可能』就很够了吧?光是制作得出通往终点的地图,就是理论上可能了。将不可能化为可能的最有效方法,那便是提出新论点证明事实上并非不可能。就算今后的技术会更加进步或出现改革性的发想,如果没有最初的地图,这一切就不会开始。」
「讲这种歪理也是没用的。」
菈恩托露可无言似的叹了口气。
这个女子似乎总是一脸不开心的模样。他所不知道的威廉•克梅修究竟经历了多惨的遭遇?他突然有点好奇,但也没有非得知道不可,所以他决定不再多问。
「不过,就算可以解咒,也还是不要做比较好吧?如果不保持尸体状态,我就会变成〈兽〉四处作乱吧?何况现在又还没找到瑟尼欧里斯的候补使用者。」
「这……的确没错。」
「你用不著露出那种表情。死人终究是死人,尸体终究是尸体,已完结的故事终究是已完结的故事。打乱秩序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一阵短暂沉默后,菈恩托露可轻声笑了笑。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怎么偏偏是你说出这番话。」
「什么意思啊?」
「已逝之神的梦,连尸身都没有的死灵(Ghost),这就是我们。而能让理应完结的妖精故事继续延续下去的不是别人,就是威廉•克梅修二等技官。」
「……喔。」
原来是这样。
他所不知道的威廉•克梅修,真的做了那样的行为吗?
这确实非常了不起。他应该是历经一番煎熬后,才作下了如此决断吧。尽管跟自己无关,但毕竟是同一人所做的事情,这个推测应该错不了。
「这样的话……那么,我很抱歉……?」
「嘻嘻。」
这一瞬间,他第一次看到菈恩托露可开心的笑容。
「虽然我有千言万语想说,也很长一段时间都困在烦闷的情绪里,但已经无所谓了。看到你那张表情,我觉得心里畅快了一点,而且……」
她大概没有发现自己正愉快地晃著手指,同时追击似的继续说道:
「我们都一路配合你那愚蠢的任性到现在了,接下来无论我们想做什么,你都愿意在一旁默默关注吧?」
该怎么说好呢,呃,嗯。她果然是性格恶劣的女人。
「出了什么事吗?」
「为什么这么问?」
「你说得意味深长,让人想不在意都不行啊。难道你们接下来打算做的事,会让我无法在一旁默默关注吗?」
「……谁晓得呢。」
菈恩托露可弯起眼眸,嘴角微微上扬。
「既然总团长和艾瑟雅都还在保密,我总不能说出来吧?所以这是秘密。」
这是要吊他胃口吗?
果真是性格恶劣的女人啊──他再次琢磨了一遍几秒前得出的结论。
†
「从刚才开始就到处都有震荡的声音呢。」
娜芙德循著声音回头一看,并如此嘀咕著。
「毕竟岛上才刚经历过剧烈的摇晃而已啊,很多地方都变得很容易坍塌吧。」
潘丽宝随口答道。
她伸出右手,拿起纸堆最上面的纸。
稍微浏览过内容后,便丢到左边的纸堆上。
这些都是城内写给救岛英雄的大量信件,包括演讲邀约、粉丝信、自传出版邀约以及情书等。不晓得外头是怎么乱传的,还有人写信表示可以把女儿许配给英雄。
这些并不是非读不可的信,况且护翼军从来没有公开说明过妖精兵的存在。只是传闻擅自传开,相信传闻的人擅自写信过来而已,没有道理要理会他们,只不过──
(就算这样也不忍心完全无视啊。)
潘丽宝是这么想的。
这是她自己一时兴起,所以就没叫可蓉和缇亚忒一起看。而从以前就公认相当随性的娜芙德突然在这时候出现,于是两人便闲聊了起来。
「大量东西损坏,正是大量重建的好时机,社会朝著未来慢慢进步不是很好吗?」
「……嗯,要这么解读也可以。」
娜芙德有点敷衍地同意了潘丽宝的话。
「别管这个了。说起那位老兄,我五年前只见过他和珂朵莉搭档时的样子。」
娜芙德半空拦截潘丽宝丢出去的信件,一边浏览内容一边说道:
「唔,该怎么说呢,印象中他老是在傻笑,又很爱装熟。」
「傻笑?」
「对,傻笑。虽然没有弱点,但看起来并不强。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和他的实力就是差了那么一大截吧,而且只有我没看过他战斗的模样。那场最终决战也是,只有我负责看家。运势这种东西真是不公平啊~」
「……是这样吗?」
潘丽宝同样没有参与到娜芙德所说的最终决战,她也为此感到遗憾。然而,要说她会不会羡慕当时正好在场的缇亚忒和菈琪旭……答案是不会。
「所以说,我认识的他是来到妖精仓库之后的技官,而现在那个严肃阴沉的人有一半是来到妖精仓库之前的威廉吧?感觉就不是同一人啊。你们也太厉害了,竟然能让一个人变这么多。」
是这样没错。
那个地方的确有很多人值得「太厉害了」这个评价,像是妮戈兰、艾瑟雅•麦杰•瓦尔卡里斯和奈芙莲•卢可•印萨尼亚。
──以及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
「我并不否定这个评价,不过我的印象和你不太一样。」
娜芙德依然面朝著信件,只将视线转回她身上。
「嗯?怎么说?」
「他本来就是一个开朗、温厚、温柔无比又带点坏心眼的平凡青年。至少就我所知,不论是以前,还是和费奥多尔融合在一起的现在,这一点都没有变过。」
「是吗?不过……」
「一个人受重伤的时候,是没有办法保持如常的。」
「……嗯,也对。」
「我想他需要抚慰。这可能是某个人的职责,也可能只能交由时间来淡化。但最困难的是,现在的他应该不想这么做,另外就是──」
「他的情况实在太难以理解,而且我们连这种情况能维持多久都不知道吧?」
「没错。」
潘丽宝点了点头。
「难得有机会,本来还想试试看所谓的尽孝道……可惜事与愿违。」
「原来如此,尽孝道啊。」
娜芙德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话,复述了那几个字。
「果然有意思啊,那位老兄和你都是。」
「唔,为什么要把我算进去?」
「谁知道呢,这问题你自己想吧。」
娜芙德将几张信件一把丢在桌上,贼兮兮地笑了笑。
4• 迎向终结的日子
妮戈兰很沮丧。
也许是逞口舌之快,她一时冲动就讲了很过分的话。
──的确,你已经不是他们两人当中的任何一个了。
──无论是威廉还是费奥多尔,都绝对不会说出这种话。
讲这种话几乎像是在迁怒。
从头到尾都是她擅自抱予期待,又擅自认定遭到背叛而发脾气。从对方的角度来看,应该会觉得很受不了吧。
她自我厌恶地叹了口气,戳了戳在怀中睡觉的莉艾儿脸颊。软呼呼的。
虽然她来这座悬浮岛有很大的因素是要探望刚打完一仗的缇亚忒等人,但那算是顺便,本来的目的是要带走莉艾儿。她已经和其他孩子见过面,也成功让莉艾儿待在自己怀中,照理说现在就可以回妖精仓库(考虑到看家的孩子们,还是立刻回去比较好)。
「总觉得现在好像有点忙乱呢……?」
她把莉艾儿轻轻放在据说是第五师团工兵精心制作的藤编摇篮里。
接著,她抬头看窗外的天空,回忆在这里见到的各种事物。
威廉(虽然已经不是那个威廉)当然占了很大的因素。他的登场绝对让大家陷入了混乱,原本的计画都被打散了。
然而,她觉得不止如此而已。
妮戈兰照顾妖精们这么久可不是浪得虚名的。如果她们藏有心事,她有时候还是看得出来她们有所隐瞒。尤其是她们作好觉悟应对艰难的战斗时,更是别想瞒过她。
她有股不妙的感觉。
「妮戈兰。」
她听到呼唤声而转过头,便发现门悄悄打开,菈恩托露可站在外面──以及从她背后探出头的缇亚忒。
「我有点事想告诉你,现在有空吗?」
「这个……」
妮戈兰垂眸瞥向莉艾儿。她的鼻息很平稳。
「暂时应该没问题。」
「那么,往这边来吧。我不太想让别人听到这件事。」
啊啊──
一股类似晕眩的感觉袭来,妮戈兰稳了稳身子。
那当然不是晕眩,只是意识死角被精准地钻到空子所产生的惊惶感。人类抑或是人类以外的生物,若是不去思考就会下意识忽略的事情从正面直击过来,就会感到不知所措。
「我也可以听吗?」
缇亚忒一边用手指微微卷著发尾,一边这么问道。
「你想知道吧?那我就不会瞒著你。虽然听完可能会后悔就是了。」
「唔。」
「之后要不要告诉可蓉和潘丽宝,则由你自己决定。无论如何,请尽量不要把事情传出去。」
妮戈兰似乎听到了缇亚忒吞咽口水的声音。
†
既然这里是军方设施,理所当然有好几间设有防谍措施的房间。如果谈话内容不想被别人听到,办理手续借其中一间来用是最省事又牢靠的方法。
然而,菈恩托露可不想办理手续留下「曾与人密谈」的纪录。她们一边确认周遭没有其他人的气息,一边走进第七预备仓库旁边的暴风森林。
即便竖起耳朵倾听,也只听得到树叶声、水声和她们的脚步声。视野的广度刚刚好,有人接近应该立刻就能察觉。
「太、太慎重了吧?」
菈恩托露可对困惑的妮戈兰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开始娓娓道来。
她说的是关于这个世界的事。
二号悬浮岛,那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圣域遭到封锁。
诸神(竟然真的存在!)将二号悬浮岛冻结起来的同时,也无法再发挥守护或曾守护过悬浮大陆群的力量。
此外──成为不死者的奈芙莲如今正支撑著这份重担。然而,想当然地,她也撑不了多久。
「骗人……」
妮戈兰的声音在颤抖。
「奈芙莲……那孩子,一直独自支撑著这个世界……?」
「比起世界末日,你更在乎这个吗?」
「那还用说!」
妖精仓库的管理员可不容小觑。在每个月都会有妖精在战场殒命的那段时期,她就已经体会过好几次世界末日的感觉了。思及那些消亡的孩子,想到她们一定经历过一番煎熬与痛苦,她就不禁潸然泪下。悬浮大陆群灭亡这种程度的事,那也不过是一次向许多人袭击而来的灾害罢了。
反观奈芙莲,她并不是经历过煎熬与痛苦,而是此刻正在饱受折磨。无论曾经还是今后,这股折磨都会持续下去,直到她的心灵再也坚持不住。
两者相比孰轻孰重,根本想都不必想。
「……所以,到头来大家还是要灭亡啊。」
缇亚忒轻声说著,嗓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阿尔蜜塔她们好不容易才能健康地活下去啊……唯一庆幸的是大家都在一起,那就不会觉得寂寞了,嗯……」
缇亚忒才刚经历过被誉为英雄的战役,赢得了许多胜利。纵使不至于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无功,但终究也只是互相抵销而已,她不由得感到无力。就在此时──
「……是说,等一下喔,学姊。」
缇亚忒猛然凑近她。
「这件事真的只有这样吗?没有藏著后续?」
「咦?」
妮戈兰对这件事感到不知所措,菈恩托露可则对学妹的反应感到吃惊。
「难道不是吗?知道这件事的并不是只有学姊吧?既然这样,不可能有人知道了却什么都不做吧?」
「……或许真的谁也什么都没做喔?」
「不可能。」
缇亚忒特意半眯著眼眸,如此一口咬定。
「这世上有形形色色的人,大家各有不同的考量。如果得知这个世界要毁灭了,一定会有人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让世界不会毁灭,或者是觉得自己在世界毁灭前要做点什么,又或是认为自己可以利用世界毁灭来做点什么。绝对会出现更多更多想法不同的人,像是费奥──」
缇亚忒把说到一半的人名硬吞了回去。
还不小心咬到舌头而哀号了一声。
「嗯……也对。你说得没错,这件事还有后续。只要不择手段,也不是没有避免灭亡的方法。」
菈恩托露可还是同一张表情。
「无法维持大陆群是因为地神的力量传不过来,而地神的力量之所以无法从二号悬浮岛出来,是因为在那座岛上完全成长起来的〈最后之兽〉还占据著那里。只要能改变这个情况,便能扭转灭亡的结局才对。」
「啊……既然如此!」
妮戈兰的表情开朗了起来。
二号悬浮岛是诸神的庭园,只在儿童绘本及奇葩冒险家自传中出现过──等于一无所悉。她几乎是第一次听到真有其地,根本想像不出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因此,她也无法想像去那里解决掉〈兽〉会有多么困难。不过,她觉得至少可以正面一点,努力说服自己接受「还有对策」的事实。
菈恩托露可淡然地说道:
「这个计画有很多问题,其中最大的问题,在于二号悬浮岛本来就设有极强的结界,就怕在时限前都没办法攻破──」
「等一下。」这次是妮戈兰插嘴说道。「刚才有提到,二号悬浮岛的结界是整个悬浮大陆群结界的核心吧?攻破不会有问题吗?」
「是的,这个当然。」
菈恩托露可微微一笑,妮戈兰看到她的表情后松了口气,然而──
「当然不会没有问题。一个不小心可能就变成我们亲手葬送大陆群了。」
立刻被打脸了。
「话虽如此,就算结界受损,整个大陆群也不会立刻坠落。若能在发生致命性的事态之前把岛内的地神们救出来,应该还是有办法修补的……这是我的推测。」
「要、要走钢索的意思吗?」
「没错。就是在快要断裂的细丝上顶著暴风行走。顺道一提,走过去之后有没有对岸也不能保证。」
「是吗……」
妮戈兰的声音弱下来,然后消失。
「反正就是这么回事。」
菈恩托露可「啪!」地拍了一下手,驱散沉重的气氛。
「总之,说到这里就差不多了。当然目前集结了所有知情者的力量,正在寻找这个情况的破口。已经有人提出解决方法,我们也研议了好几次。虽然不能抱持乐观的态度,但也不需要这么悲观。」
她的语调很明快。
妮戈兰还是听得出来那是谎话,将真相掩盖在温柔的话语之下。菈恩托露可应该也有察觉到她识破了自己的谎言。换言之,菈恩托露可是在无声地恳求她现在只要当作是这样就好。
「……我明白了,那就交给你们吧。」
妮戈兰这么回道,有一种把自己的心脏用盐搓揉一番再拿去火烤的心情。
「刚才也有提到,是否要告诉潘丽宝和可蓉就由你们来决定。这件事已经得到艾瑟雅的同意了,但请记住千万不能让消息进一步往外扩散。」
妮戈兰用眼角余光看到缇亚忒缓缓点了点头,而她自己也只能勉强从喉咙挤出「好的」这句回答。
──周围没有任何人的气息和身影。
即便竖起耳朵倾听,也只听得到树叶声、水声和她们的脚步声。
三人结束密谈后,食人鬼和两名妖精离开这个地方,往兵舍走回去。
「原来是这样啊。」
理应无人存在的地方传出了这么一句话。
并不是她们不够敏锐,若换作一般跟踪者,以她们戒备的程度很容易就能识破。然而,她们终究是上战场的士兵和下厨房的食人鬼,也就只具备相应水准的注意力。
黑发男子从树木后方走出来。
如同总团长之前所说,他领到了访客身分证,而且也跟总团长提醒过的一样,他受到了监视。直到刚才为止,稍远处还潜伏著隐匿气息的上等兵。明明他们应该都没有受过专业训练,隐身和追踪的技术却也还不差。
尽管如此,那也只是「还不差」的技术而已。
以威廉•克梅修的角度来看,对方没有比过去在地表大玩你追我跑的杀手们恐怖。再加上还有费奥多尔•杰斯曼的记忆,场所和对手都掌握得一清二楚。他没有多认真要甩掉对方,但绕过两、三个仓库转角后,背上就感觉不到视线了。
在这个情况下,用同样的技巧跟踪菈恩托露可等人是很简单的事。
「必须攻破二号悬浮岛的结界……」
他轻咬大拇指,反覆推敲刚才听到的内容。
(若用蛮力破坏的话,时间会不够。而姊姊之前进行过用各种形式迫害悬浮大陆群的计画。)
威廉•克梅修很了解结界的特性和破坏方法。
费奥多尔•杰斯曼则很清楚欧黛这女人的个性,也知道她直到前阵子为止都在试图做什么事情──简单来说,「破坏悬浮大陆群」乍看确实很像她的终极目标,但那其实只是她为了达成更远大的目标而采取的手段。他认同这种作法的确很有她的风格。
两种记忆与思维让男子很快得出一个结论。
(为了守护世界而破坏世界。这种扭曲的正攻法倒是很像姊姊会得出的结论。帝国那帮看起来像权贵的家伙之所以从前几天就在这里转来转去,便是她为了实行破坏计画而选中的帮手吧。)
他想起菈恩托露可先前说出的挑衅话语。
她说,不管她们接下来想做什么,他都只要在一旁默默关注就好。
这当然不用她提醒,他本来就有这个打算。他在这里是完全的局外人,没有道义和义务做任何事。无论她们打算做什么,他都没有干涉的理由。
明明就如此决定了,然而──
(啊啊,可恶。)
他用力挠著头,力劲大得彷佛不抓破头皮不罢休。
自己的脑袋在想什么?自己的内心在渴求著什么?他已经连这种最根本的问题都搞不清楚,整个人都要疯了。
†
那个幼童又一次站在昏暗的沙原上。
倒在面前的,还是和之前误入这里时一样;伤痕累累的凄惨尸骸,以及伫立在尸骸旁边,有著蓝发少女外观的半透明物体。
没有变化,不如说这里从一开始就不会有变化。所谓的死亡,本应就是如此。
──唔。
幼童和之前一样拉扯半透明物体的脸颊,然而──
叮!
──嗯?
幼童停手,看向另一端。
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
像是轻轻敲击音叉所发出的微弱声响。
幼童歪著头,稍微思考了一下。
那边好像有什么东西。
那个东西好像在呼唤著自己。
那好像会是很开心的事情。
──唔!
对幼童而言,世界充满未知的事物。用眼睛看,用手触碰,就是接触那些未知事物的方法。这是理所当然的道理。
因此,疑问浮现也就意味著结论出现。
去看看吧。
幼童在沙原上跑了起来。
──啊。
幼童回头看了一眼。
尸骸和半透明物体依然停留在原地。
幼童思索了一会儿,再次朝前方奔去。
奔往(自己认为)声音传出的方向。
奔往不知道有什么事物等著自己的方向。
5• 没有故乡的兽
有一种心情,叫做想要回故乡。
即便那里没有人在,也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大部分移居外岛的三十九号悬浮岛出身者都是这么想的。那里遭到〈兽〉肆虐而什么都不剩的消息已经传开了。但是,大地本身理应还存在。既然如此,开垦那片大地培育土壤,像过去那样耕作不也可以吗?就算不能让原本的事物复苏,但在同一个地方找回新的事物不也可以吗?
(──这究竟是执著于过去,还是描绘著未来;是消极,还是积极,无论如何都实在不好判断啊。)
一片昏暗之中。
将近十个兽人挤在中型飞空艇的一间窄室里。
每个人都不吭一声,掩藏气息潜伏著。
三十九号悬浮岛脱离了〈兽〉的威胁。
与三十八号悬浮岛的接触也已结束,两座岛开始重新拉开距离。
然而,护翼军尚未解除封锁。他们表示:「还没有确认安全无虞。」军方的飞空艇仍停驻在附近,拒绝一般人靠近。
这很合乎道理。直到前几天为止,充满谜团的〈兽〉还覆盖著地表,尽管已经驱除掉了,但并没有确认过每一个角落。哪怕是只残留著〈兽〉的碎片也相当致命。会将接触到的东西同化后吞噬的〈第十七兽〉,有可能再次于三十九号岛成长起来。
这部分的情况已经公诸大众。虽然全面隐匿〈最后之兽〉的相关资讯,但周边悬浮岛的居民都知道不能接近那里,因为可能会有危险。
正因如此。
所谓的「可能会有危险」,也意味著可能不会有危险。
之所以不能靠近,是因为护翼军会进行不当镇压。
其实三十九号悬浮岛早就安全了,是护翼军在趁火打劫。
有人如此主张著。几乎没有人相信,但还是有一小部分的人跟风附和。平常根本听都不听的歪理,却因为自己想这么相信而相信了。简单来说,只要这样的思考脉络能够得出自己期望的结论,这些人便会对真正的道理视而不见。
他们觉得自己可以回去三十九号悬浮岛,因为在那里出生长大的他们有这个权利,而护翼军的妨碍没有正当性,无视才是正确作法。没错,他们想这么相信,所以就相信了。
然后,他们展开了行动。
现在是两座岛最接近的状态,就算没有长距离飞行的手段,也有办法折返于两岛之间。尤其是从这边过去的时候,由于三十九号悬浮岛的位置较低,只要从稍高一点的地方跳下去就行了。当然一定要准备软著陆或滑翔等手段,不过雇用有翼族的偷渡业者就能轻松解决这个问题。
尽管护翼军守备森严,但他们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外部天空,具体来说就是停驻在近空的帝国飞空艇。
趁著黄昏的光线较暗,再靠一点运气帮忙,于是这个尝试成功了。
三十九号悬浮岛出身者一个接一个地降落在故土上。
「啊……啊啊……」
他们纷纷发出分不清是感动还是恸哭的声音。
再次站在本应不能回来的地方所产生的喜悦,以及一切真的都已消失的事实再次摊在眼前所产生的悲伤。
在回到家乡的八个人背后──
(嗯,这也很正常就是了……)
中年男性狐徵族心不在焉地望著这幅情景。
男人目前自称是自由记者贝尔托特•席斐尔。刺探民众可能想要的资讯,稍加润饰后卖给报社……他以此为生计,赚取每天的吃饭钱。
(那么,接下来该工作了。)
虽然他混在偷渡者之中来到了这里,但他并不是来怀念故乡的──至少男人自己如此认为。
从三十八号悬浮岛就看得出这座悬浮岛已然一片光秃。无论是树木、街貌还是居民,一切都遭到黑紫色水晶(Croyance)吞噬而消失,只剩下似乎不会被水晶侵蚀的冷冰岩肌。住在三十八号岛的人都很清楚这些事情,或者应该说都看得很清楚。
然而,有些事情还是要实际来到现场才会有所体悟。更重要的是,和他一样站在这里的其他人,只要逐一观察这些过度思乡而违反禁令的人有什么样的表情,他就能写出足够震慑人心的报导。
这里在过去是被开拓得十分平整的农耕地带,没什么遮蔽物;不过山岳地带的岩地有非常多可供躲藏的层叠起伏。尽管要绕一点路,但从那里接近城市并不难,更别说他以前还是在地居民。
(…………)
两只脚擅自动了起来。
并不是要追上谁,也不是要准备取材,只是任凭双腿带自己到过去城市所在的地方。
他很快就注意到一件事──大部分的石造建筑都还维持著比较完整的原形。砖瓦建筑虽然保留著一定程度的建材,但大部分都垮得乱七八糟。至于木造建筑当然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因此,他自然而然就辨识得出现在走的地方在过去是城市的哪一带。
心中没有一丝迷茫。
在那之后才过了五年而已,他的双腿还记得路。
行走在背朝著双子山的大街,在钟楼的拐角处转弯,走过盖在小河上的桥,避开养著恶犬的宅邸,穿进香菸店和玻璃行之间的小巷。
然后就会看到一间整洁的小公寓。租金是每个月十八帛玳,便宜是最大……应该说是唯一的吸引力。这里空间小,通风又差,离商店街也很远,而且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其他住户全都是酒鬼。
即便是这种地方,对于这个男人──现在自称是贝尔托特•席斐尔的狐徵族──而言,无庸置疑是一座城堡。
有妻子。
有孩子。
还有一个明确且容易达成的梦想,那就是快点存到钱搬到更好的地方去住。
而这一切,应当都从这里消失了。
当他正要转过最后一个拐角之际,视野有一瞬间模糊了起来。
(──嗯?)
不太对劲。
他心想,这是哪里?
景象没有任何变化。刚才走过的路、接下来要走的路,看起来也没有任何变化。但是,有哪里不太对劲。感觉上像是误入了景色相同的另一个地方,周遭一切事物似乎突然被替换成舞台布景。
彷佛是他穿越屏障,不小心闯进了另一个世界。
(难道是累了?不对,是违反自己性格,太过兴奋的缘故吧……)
他再次转过拐角。
照理说,前方什么都不会有。
照理说,不会有人在那里等待。
然而,却有两道人影。
「啥──」
他心中有一瞬间萌生了惊喜,但随即打消了这个想法。他没有天真到会相信有奇迹发生,也没有善良到有资格期待奇迹发生。
事实上,那两道人影,那两道看似人影的东西,并不是他的家人。
连肖像都不是。
硬要举出相似例子的话,大概是人偶吧。用白色黏土捏成躯干,放上仿造狐狸的头部,再装上不一致的四肢使其保持站立的姿势。一个大小和贝尔托特差不多,另一个约莫再小一半。
「这实在是──」
他想,这是某个人的恶作剧。
尽管他没有立场说三道四,但这真的太低俗恶劣了。
那个白色物体的腹部有一道纵向的巨大裂痕。
裂痕从内侧翻起,露出排列不齐的无数白牙和红黑色的口腔。那东西喷溅著唾液,并朝狐徵族走近一步。
「噫!」
搞什么?这是什么情形?
他拔腿就跑。他好歹也熬过了不少生死关头,并不会一时惊愕或恐惧就停下动作,即使脑袋混乱也不忘要逃跑。
「那──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啊!」
狂奔的同时,他忽然想到一件事。从刚才开始,周围就太安静了。
明明有八个期待返乡的人和自己一起降落在这里,却不知为何所有人都分散开来,突然间就被拉进了这座城市。而且,他刚才明明是发出尖叫后逃跑,周围却没有任何气息。
他想起先前的错觉。自己彷佛从原本的世界切割出去,然后被关进了一个品味低俗的箱庭世界中。
四肢好沉重。
不知是否因为太过急躁,身体不怎么听使唤。
就像是全身都被绑上了秤砣,又像是在水中挣扎。
一种在梦境中不断兜圈子的感觉──
似乎能听见遥远的某处传来了婴儿的哭声。
6• 瑟尼欧里斯的呼唤
我到底是什么?男子如今又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他不是那个在自己的战场上奋战到最后的妖精们的父亲──威廉•克梅修。
也不是那个在自己的战场上奋战到最后的魔王──费奥多尔•杰斯曼。
在他体内的,只是两个想守护重要事物却不慎失败的可悲家伙。而他们泣诉过后的残响,造就了今日的他。
他应该没办法像威廉•克梅修那样振作起来。
也没办法像费奥多尔•杰斯曼那样展开行动。
可能也不会像他们那样被爱著、被恨著。他就该当个透明的亡灵,随时消失也没有人会受到伤害。事到如今,他不能,也不容许自己怀抱任何期望。
既然如此,又该如何消除空虚的内心里生出的焦躁感?或者说,他该如何接纳这股焦躁感?
──这一连串想法本身就相当消极又没出息,让他很想揍自己一顿。他知道,他都知道,却是无能为力。
「唉……真是难堪啊……」
令人笑不出来的是,威廉和费奥多尔也常常哀叹自身的不堪。体内含有这两人碎片的他竟也仿效起这样的行为,真不知是偶然还是必然,抑或是命运女神开的恶劣玩笑。
他再次甩掉监视者,顺道踏进某个禁止进入的地方。
这里是一片黑暗的三号机密仓库。
用厚布裹得非常紧密的大剑被安置在专用的架子上。
「伊格纳雷欧……布尔加特里欧……希斯特里亚和穆尔斯姆奥雷亚……」
他站在这些剑的前面,一把一把地叫出它们的名字。
「卡黛娜、奥拉席翁……呃呃,呜哇,莫乌尔涅!怎么连这么危险的玩意儿都挖出来了啊……」
过去的威廉•克梅修在地表的战场上碰见许多准勇者。他们及她们的爱剑,此刻都陈列在眼前。
透过费奥多尔的知识,他知道这不是第一次的久别再遇。威廉•克梅修已经在名为妖精仓库的地方和遗迹兵器……这些圣剑再次相见了。
尽管如此,以当事人的感觉来说,今天才是第一次的同窗会。
只要看著剑,他就想起好几个它们的使用者。
并且细细咀嚼著每一个人都已经在五百年前逝去的事实。
「还以为都是一群杀也杀不死的家伙,太让我失望了。」
要是他们本人听到这句话,大概会纷纷回呛他一句:「你最没资格讲啦。」而令人伤脑筋的是,他没办法反驳。
「那么,再来是……」
他在一把剑的前面停住脚步。
然后转身面对那把剑,当场坐了下来。
「……看来你还是老样子啊,瑟尼欧里斯。」
他将手放在胸口的伤痕上泛起苦笑。
「你和以前一样在担任『世界上最不幸的人』的搭档吧?」
地表时期的威廉•克梅修对这把剑的印象不怎么好。
这是宣称仅有极少数人才能使用的特殊之剑。它只愿意让那种被世上一切事物所拋弃,简直像是把全世界的下下签都抽完的人使用。
他一直觉得,仅仅是被这把剑选中,就好像整个人生及一切幸福都遭到否定似的。
只有瑟尼欧里斯希望能获得幸福的人,才能握住它的剑柄。
他的脑海中浮现几张脸孔。尼尔斯•D•佛利拿、黎拉•亚斯普莱、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在费奥多尔的记忆中)。
「啊……还有那个叫珂朵莉的女孩吧?」
他抱著奇怪的感觉念出这个名字。
听说她是威廉•克梅修──在地表不曾有过正经传闻的威廉•克梅修──在这片天空相恋的对象。尽管他没有相关记忆,实质上是别人的事情,但还是会感到好奇。不知道她是怎样的女孩子。端庄优雅?成熟稳重?还是值得依靠……
啊,不过,有一点是可以断定的。
她绝对是个很好的女孩。
毕竟,瑟尼欧里斯认她为主了。
毕竟,光是念出她的名字,胸口就毫无来由地变得如此疼痛。
「……呼。」
该走了。
这里不适合久留,而且把监视兵甩掉这么久也不好意思。思及此,他准备站起身──
锵!
耳边传来像是轻轻敲击音叉所发出的微弱声响。
「嗯?」
他循著声音传出的方向看过去。
那是瑟尼欧里斯。
剑的外观没有任何变化。这是当然的。即便它在圣剑中非常特别,蕴藏超乎常识的力量,但没有使用者就什么都做不到。剑身不会闪闪发光,也不会把谁变成尸体。
然而,刚才那声音是……
「你是怎么了──」
直到他不抱期待地试图询问瑟尼欧里斯的瞬间,这才终于察觉到。
机密仓库里,有另一股不属于他的气息。
那股气息太过缥缈,感觉不太到其中的意志,但确实是存在于这里的某人气息。
(对方靠得这么近我都没发现,尸体还真是迟钝啊!)
那么,现在遇到了一点危机。既然能如此巧妙地藏起意志,想必对方是个相当不得了的高手。如果这样的高手是敌人,而他目前是处于完全被动的位置,状况实在不太妙。
首先,他该放弃无伤逃脱的打算。只能作好要承受一点伤害的心理准备,先以一招牵制住对方,再趁机调整双方间距。
作下这个判断的同时,他雷速转身,抬手到脖子的高度使出一记虎爪──
──他停下了手的动作。
「唔。」
啪答──
依然没有声响、意志和气息。
对方靠近后,直接一鼻子撞在男人的侧腹上。
「啊。」
这个情况完全不在他的预料内,连带战意都一扫而空。他困惑地往下一看,便见到澄净的天蓝色头发。
(啊……)
这一瞬间,费奥多尔•杰斯曼的记忆轻轻转动起来。
站在那里的,是一个眼睛彷佛注视著彼方的年幼孩子。
棉花糖。不对……
「莉艾儿……」
从男子的嘴唇艰涩地吐出这个小孩的名字。
在三号机密仓库里,四周都被陈列的圣剑包围起来的正中央。
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小不点妖精,现在正把鼻尖埋在男子的侧腹上。
他不想被她察觉到自己体内有费奥多尔的记忆,不想她在自己身上找到父亲的影子。他耗费了几秒在这样的胆怯上。
情况不太对劲。
「莉艾儿?」
他拉开她。
一条长长的鼻涕连接著衬衫和她的脸。
莉艾儿没有反应。她眼神呆滞,没有看著他,而是心不在焉地寻找著什么似的,在虚空中游移不定。
「唔……」
「莉艾儿!」
他轻拍她的脸颊。
虽然反应不大,但她终于有了变化。只见她的眼神变成迷迷糊糊的惺忪睡眼,环视周遭后嘟囔了一句:「这是哪里……」
「你啊……」
他松了口气,抱起莉艾儿。
「别让人操心啦。呃,不是说我,是其他妖精。我一点也不担心喔,毕竟我和你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不对,总而言之,身边有会担心你的家人是很幸福的事,你可要好好珍惜,知道吗?」
莉艾儿没有回应。尽管在男子怀中,她的目光依然四处游移著。
是在找什么东西吧。
又或者,有什么东西在呼唤著她。
「────不会吧。」
他转过头。
映入眼帘的,是蕴藏偏离常识的不合理力量的极位古圣剑──瑟尼欧里斯。
他想起刚才听到的神秘声响。他不晓得那是什么,又意味著什么。只不过若要断定和出现在这里的莉艾儿没有关联的话,目前还太欠缺依据。
「我们走吧。」
他抱著莉艾儿站起身。
莉艾儿仍是一脸茫然,不作任何抵抗──
刺耳的钟声响起。
「……联络钟?」
借助费奥多尔的知识后,男子喃喃说道。
只有必须紧急向整个基地传递消息时才会敲响联络钟。比起之前听到的钟声,这次相对平缓,重复著三拍与一拍的节奏。
这个钟声要告诉大家的是──
「近空可能发生交战,保持警戒状态待命……?」
周遭开始掀起一片骚动。
士兵们忙碌地跑来跑去,下达命令与联络的声音此起彼落。
──啊啊,原来是这样啊。
男子漫不经心地想著。
又要开战了。那群女孩子要拿著剑赴往战场,只留给他们遥不可及的背影。
「啊啊!找到你了可疑的家伙!」
刚才被甩掉的监视兵慌慌张张地冲过来。
「我找你找了好久啊为什么要在这种麻烦的时期给人添麻烦呢请你认清地点和状况还有你自己的立场紧急状态非同寻常现在已经够忙乱的了你那对小耳朵应该也有听到钟声吧那表示局势正在逐渐恶化──那是什么?」
士兵低头看著他抱在胸前的累赘,困惑地游移著视线。
累赘本人正发出徐徐的呼吸声,睡得很香甜。
「交给你了。把她带去监护人那里。」
「咦?呃,你要去哪?」
「有个想去的地方。」
他快步离去。
「请等一下你的身分是客人不能随便走动更何况现在是紧急状态你必须尽快前往安全的地方这一点你应该清楚──」
「嗯,没错,你说得很有道理。」
他置若罔闻,转进最近的仓库拐角消失得无影无踪。
「啊啊────!」
背后传来分不清是哀号还是怒吼的叫声,他稍微加快脚步走向目的地。
7• 选空计画
相关人员齐聚第一作战室。
这里是没有窗户的地下室,出入口只有一个,也没有相邻的房间。
大得令人好奇怎么搬进来的作战桌上现在什么也没有──平时会摆著莱耶尔市的详细市区地图,一摊开就占满整个桌面。
「我不想听到『糟透了』这几个字。感伤和自省都留待之后再说,请各位迅速交换必要的情报。」
修弗切羽将军──帝国军的圆润巨鴞如此表示。
当然,这个方针本身用不著特地说,在场所有人都希望如此。现在没有闲工夫在那边互相推卸或分担责任。
「……有很多事情要开诚布公,但请不要逾越先前的连翼证明书的契约范围。」
听到被甲族的开场白,修弗用埋在羽毛里的脖子点了点头,答了句:「了解。」
「虽然有些是根据情况所作的推测,不过护翼军目前掌握到的事情经过是这样:有九名三十九号悬浮岛出身者瞒过警备人员的耳目,约莫于两个小时前偷渡上岛了。后来没多久,我们在三十九号悬浮岛原本的港湾区块附近发现了中等规模的结界。从外面看是复层式构造,但当然不是我们设置的,形状也差很多。」
「说重点就好。」
「本应还在沉睡的〈最后之兽〉醒过来并开始行动了。」
「……我明白了。」
巨鴞重重地点点头。
「欧黛•冈达卡,这次发现的结界里,有刚诞生的〈最后之兽〉是吗?」
「不太对喔。这次发现的结界里,就是刚诞生的〈最后之兽〉本身。」
欧黛以从容轻快的语气这么回答。
「事已至此,只能二择一了。看是要藉由破坏结界来毁掉那个世界,还是要遵循对付〈兽〉的原则,将它从空中击落下去。不过,如果采用后者,那似乎只能连同整座悬浮岛一并击落了。」
欧黛微微一笑,然后说:「很简单易懂吧?」
「所谓的简单,也代表能出的招有限。」
「省掉迷惘的工夫不是很好吗?既然选项不多,那就只要选择成功机率高的方法,不带一丝踌躇地全力应战,不是吗?」
单从字面上来看,这实在是至理名言,一个不小心就会被说服,不可轻忽大意。
「结界内外的进出呢?」
修弗问道。
「尚未确认,但据推测是可以的。」
总团长回答。
「一共有九个结界,每个直径都在一百卯哩上下,并不大。根据远距观测的结果,每个结界都带有光泽,而且呈现半透明……对了,就像是肥皂水的膜一样。丢出去的石头可以贯穿膜,也能用绳子把石头拉回来。目前还没有派士兵进去就是了。」
「直接攻击那个膜,将其破坏掉呢?」
「据推测不可能。从刚才实验的反应来看,根本连承受子弹或炮弹的实体都没有。」
现场陷入短暂的沉默。
「这样啊──」
巨鴞大幅度地转动脖子,说了句「虽然现在是这种情况」作为引子,再道:
「但我想先听听你们对于协助整个『选空计画』的答覆。」
「现在?」
总团长大叫了一声,实乃罕见。
「不错,现今有必要先解决这件事。若要我们处理三十九号悬浮岛的问题,必须同意让我们的飞空艇进入这片天空,也要有护翼的印章。这件事你们可以理解吧?」
尽管被甲族不易被人看出表情,那张脸还是显而易见地扭曲了起来。
「你们如今失去了战略艇『荨麻』,少了我们的协助是没办法击坠三十九号悬浮岛的。我有说错吗?」
「……这是趁人之危巧取豪夺吧?」
「你要怎么想都无妨。不过,何谓正道已经很明显了吧?」
而另一方面,不知是真的还是演的,巨鴞的表情看起来一派轻松。
「横竖都要让半数的悬浮岛坠落下去,否则悬浮大陆群本身就会灭亡。明知如此,你们还是要耗费时间与人力去拯救那座迟早要坠落的悬浮岛吗?那个地方可是一切事物都被掠夺殆尽,一点资源都不剩了喔?」
「这……」
「我们已经决定好未来半年内要亲自击坠的悬浮岛。其中有三号、十号、十一号、十四号、十五号、十七号、二十一号、二十二号──」他背诵几个数字后,接著道:「──而现在只是把三十九号加在这个列表的最前面,仅此而已。」
「…………」
这是规模极为庞大的杀戮与破坏的预告。
然而与此同时,这也只是规模极为庞大的合理生存战略。这是确保不在列表的悬浮岛能够幸存下来的正确行动。
「我们有──对抗〈兽〉的王牌。」
艾瑟雅以生硬的语气抗辩道:
「只要能以最低限度的时间与人员进行讨伐,就没必要白白削减大地。我们的目的并不是破坏。」
「我耳闻过那个王牌,是妖精兵吧?只要对手可以用物理攻击来破坏的话,那确实是无敌的战力。不过,如果对手就是世界的话,你们自豪的遗迹兵器也毫无用武之地吧?」
没有反驳的余地。她想抵抗,却找不到理由与武器。
艾瑟雅只是静静地垂下头。
气氛沉滞凝重。
「这没什么好为难的吧?」
她听到了那个嗓音。
当然是她认得的嗓音。
艾瑟雅环视屋内,理所当然只有应该在这里的人。表情有些扭曲的总团长、一脸愣怔的菈恩托露可、脸色很差的银诘草、蹙著眉的欧黛,以及将脖子转一圈环视周遭的切羽将军和他的部下,再来就是──
啊。
他是什么时候,不对,说到底他是怎么进来的?只见一个男子靠在墙边的书柜上,直到刚才为止他确实都不在这里才对。
黑发黑眼,修长的身材给人瘦弱的印象。那是他们非常熟悉的威廉──其前身最后的模样。
但是,过去的威廉绝不会露出那种表情。
那是内敛、沉稳,却显然掩藏著真心的假笑。
「──这究竟是──」
欧黛的声音罕见地动摇了。
这让艾瑟雅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无论何时都很冷静,还总是一副无所不知的这个女人,现在却慌乱了起来。
这个女人认得威廉•克梅修的脸。她看过奈芙莲逃出二号悬浮岛时搬出来的尸体,而且据说她体内有奈芙莲的心灵与记忆的碎片,但也就只有这样而已。她没有取得后续的消息。她应该没听说过尸体会动,更不可能想像得到弟弟费奥多尔的记忆碎片会混在那具尸体里面。
「你该不会是……」
「现在不是好奇我是谁的时候吧?实际情况到底是怎样?」
他这句话说得很挑衅。
欧黛敛起内心的动摇,藏在没有表情的面具下面。
「你难道不明白吗……?所谓的破坏结界,就是找出核心,查明奥秘,然后拆除掉。面对一个未知的敌人,你以为有那么简单就能做到吗?」
男人微微耸了耸肩。
「原来如此。如果这条路有风险就找别条路,你的计画便是这样吧,欧黛•冈达卡?你最终选择尽可能确保更多人命的那条路,尽量删减会被一次战局左右方向的战略。」
「这……有什么不对吗?」
「我没说不对啊?」
男子得意地笑著摇摇头。
「事实上,这是个好方法。即便多少会有些未尽完美之处,还是要确保全体的生存。至于伴随而来的憎恨,就由自己独力承担,这正是魔王该有的风范。哎呀呀,真是学到了一课呢。虽然你想做的事情反而还比较接近正规勇者就是了。」
「什么……」
这男人在说些什么?
而他究竟又打算表达什么?
不止是欧黛,艾瑟雅也是,在场所有人都无法理解他的话语,更别说他的真正意图。
「告诉你们一件好事吧。圣剑,啊,就是这里的英雄们使用的遗迹兵器,它们非常适合用来破坏世界的结界。重点不在性能,而是构造。构成剑的几十块护符会直接对世界施加形形色色的负荷,直到世界崩坏为止。以从前人类世界的正统驱魔仪式来说,准勇者可是比和尚更受到崇敬喔。」
这个男人以稍快的语速毫无顾忌地说了这么多。
「所以说,胜算是有的。在这里取得一胜,后续做许多事情的时候,不就会变得比较方便吗?」
他的视线所向并不是欧黛和艾瑟雅。
「没错吧,修弗•穆涅尔瓦西亚斯黑银切羽将军?」
他直勾勾地看著身为帝国将军的巨鴞。
「你这是何意?」
「即便是采取与护翼军共同作战的形式,现在创下讨伐〈兽〉的实绩,今后的战斗也会有更大的弹性空间吧?」
「你!」
护翼军第五师团总团长扬起类似哀号的惊呼。
会出现这种反应很合理。毕竟护翼军以外的武装集团不得与〈兽〉战斗,正是遵循这个原则才需要护翼军存在,不能随便破例。也是这个缘故,艾尔毕斯过去才会发生那样的暴乱。
「凭我等飞翼之力击坠那座悬浮岛也是一样的吧?」
「你们会被认为是正面迎战会输才逃跑的喔。既然今后要对悬浮大陆群的大半岛屿发动侵略战争,最好还是注意一下自家军队的士气吧?」
不,不不不。
这是怎样?哪有这种道理?
艾瑟雅一边拚命压下内心的慌乱,一边掩饰表情。
这个男人的意思是不接受这个提议的话,「理应可以战胜〈兽〉却逃跑了」这样的风评就会在帝国军中传开。对于标榜以荣誉为重的帝国军而言,不可能放任这种事情不管。
更别说接下来要与大半的悬浮大陆群为敌,最终还要攻进诸神的庭园。
「这是威胁吗?」
他对杀气腾腾的巨鴞连连摆手,紧接著答道:
「岂敢。这只是一个提议而已,要好好计算一下损益嘛。最起码老实地捡起从天而降的胜利并不可耻啊。」
巨鴞陷入沉默。先不管受到挑衅而燃起的情绪,计算损益的理智确实没办法忽视那男子的话语。而且,身为一名将军绝对不能感情用事。
这时──男子的视线转向欧黛。
然后冲著她得意一笑。
「就是这样,欧黛•冈达卡。」
「你……」
「将牺牲压到最低来达成目的,为此不惜任何牺牲。我承认你是正确的,没打算责难你,甚至还觉得你很值得敬佩。奉献自己的身心来守护世界,简直是圣人之举呢。」
「不过呢……」他摇摇头后接著说:
「看来我们都打从心底看不惯那种无私的圣人啊。所以──」
他露出狰狞的笑容。
「──我要阻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