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爱玛·克纳雷斯的苏醒
润泽闪亮的翠银色物体正发出平稳的脉动。
黏糊的微温感包复住五感……不,是包复住一切的认知。
在可以感知的范围内,全都是这幅景象。没有上下,当然也没有左右。仿佛整个世界都被相同颜色的肉块填满了。
心底隐隐约约浮现一个疑问。
待在这种没有喘息空间的地方,理应会感到呼吸困难;待在这种没有光源的地方,理应只能看见一片漆黑。然而,她的意识在这里晃荡,完全没有受到那种不适所影响。
这个疑问的答案,同样在心底隐隐约约涌现上来。
不可能会感到呼吸困难,也不可能于漆黑中迷失。
她本身终归也是这巨大翠银色物体的一部分。不过是遭到大海吞噬的一滴水罢了──
她猛然睁开眼睛。
「……………………唔,呼啊!啊!」
正要吸入的气息与正要呼出的气息在喉咙用力撞在一起。
喘不上气,喉咙泛起一阵闷痛。
(刚……刚、才、那是、什么……)
她不自觉地紧紧揪住睡衣的胸口。
就这样确认从布料下传来的肌肤温度。这是人类。确实是人类的肉体。她必须特地确认才有办法肯定这种理所当然的事。
(是、梦……?)
恶梦。这么说来只是这种程度的东西。
然而,要用恶梦来作结的话,刚才的梦实在太过沉重,而且感觉……很有压迫感。
「──你还好吗?」
有人在说话。
她缓缓将脸庞转向对方。
接着,她发觉视野一片模糊,没办法好好聚焦在眼前的人身上。
对方应该是一个女人。
可能是护理师吧。虽然很年轻,但比她年长许多,大概二十岁左右。尽管看不太清楚,不过好像戴着眼镜。
「冷静下来。慢慢吸气,再吐气。对,一点一点慢慢来。」
对方声线淡然,却顾虑着她的身体状况,下的指示也很正确。她按照对方说的慢慢让胸腔上下起伏,身体就逐渐轻松起来。
「……我……」
「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吗?」
「呃……」
脑袋有一大半处于迷雾之中。
她试图探入那片迷雾回想记忆,脑袋深处却传来隐隐刺痛。
「好痛……」
「别勉强自己。那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想不起来更好。」
「是这样吗?」
向他人询问自己的记忆好像有点奇怪。不过无可奈何的是,比起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的自己,眼前这名陌生女性更值得信赖。
「就是这样……话说,你还是再睡一下比较好。毕竟你的身心应该都还是累到极点的状态。」
「好的……」
她顺从地点点头,同时闭上眼睛。
然后,她感觉到有只冰凉的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额头。
「勇者大人想必明天又会来探望你。让她看看你恢复精神的模样吧。」
「好的……」
听到对方这么说她点点头,接着却冒出了一丝疑问。
勇者大人。
这是谁?她认识这样的人吗?
这个疑问在脑海轻轻掠过,光是如此就让她感到疲惫了。现在就按照身旁这名女性说的,只管睡觉,什么都不要想。这样就好。这样才好。
阖起的眼皮内侧是无色的深邃黑暗,她的意识缓缓融于那片漆黑之中。
†
『你这孩子真的很没用。』
这是母亲的口头禅。
这句刻薄的话,让当时的她相当难过且沮丧。然而,当她失去包含母亲在内的整个家庭、开始独自生活之后,她才知道母亲不过是将事实说出口罢了。
爱玛•克纳雷斯。
生于巴杰菲德尔国中不算富裕的地区。五岁时因为流行病而失去父母,姐姐也在同时将自己卖给奴隶市场。她没有其他亲属。虽然有人问她要不要去孤儿院,但由于周遭人们对她的长相──染病的翠银色眼眸──感到害怕,她便婉拒了。自此以来,她就尽可能过着不与他人扯上关系的生活。
什么都做不到,谁也不会对她寄予期待,所以也没有人需要她。
即使某天突然消失也不会给任何人带来麻烦,她就是这样的孩子。
†
────早上了。
这次的苏醒并不算舒爽,但就普普通通。
她拍了拍全身上下,还轻轻捏了捏脸颊等部位,确认身体没有异状。虽然这里没有镜子,没办法检查气色和瞳色,不过她觉得应该没什么变化。
「唔嗯……」
她思考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能回想起来的最新记忆,是那一晚的事。
她莫名其妙被绑架,又莫名其妙被另一群人绑走,接着有个陌生大叔一边说着莫名其妙的言论,一边将她丢进翠银色的圆胖物体之中,然后她就失去意识了。
她原本笃定自己会直接死在那里,也心知无可奈何而放弃挣扎,甚至希望对方下手痛快一点。她当时的心情就是这么恐惧,而且感到恶心。
嗯。她想起来了。
经历这些遭遇的自己为什么活了下来?为什么会──她低头一看──躺在洁白干净的床上?纵使脑中还有非常多疑问,但她可以肯定一件事。
她确实是爱玛•克纳雷斯,没有丧失这个身分。
不对,理所当然是如此。这种事本来就没什么好怀疑的。但不知为何,她就是想确认看看,也想让自己安心下来。
「打扰了。」
随着压低音量的打招呼声,病房的门被打了开来,只见一名女孩战战兢兢地探头往里面看。对方有一头红发,年纪与爱玛相仿,但凛然的气质是爱玛无法相比拟的。
她认得这张脸。
那是前几天偶然遇到的外国人,聊过几句后,彼此处得还不错。她的名字是──
「黎拉小姐。」
「哦!」
那名女孩──黎拉•亚斯普莱的表情顿时绽放光采。
「你醒了啊,爱玛。感觉怎么样?肚子会饿吗?」
黎拉开心地说着,同时往她走近。
「那个,是的,感觉跟平常一样,不过,黎拉小姐怎么会来这里呢?」
「咦?啊,嗯,这个嘛。」黎拉一脸思索的模样。「你获救的时候,我刚好在附近。所以就……顺便询问了这间施疗院的位置。」
她觉得这番话听起来有点像胡诌的。就一点点而已。
「我是……被人救了吗?」
「啊,对。虽然我不太清楚,但你应该吃了不少苦头吧。」
「这个,嗯,大概吧。」
面对模糊的态度,她也答得很模糊。
「啊,对了。对不起,明明约好要带你观光的,我却放你鸽子了。」
「……你不是被绑架了吗?这也没办法啊,你不用道歉啦。」
「但毕竟还是我这边的因素造成的。给毫无关系的黎拉小姐和你的同伴添了麻烦,我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道歉。」
「哎,好好好,爱玛你真是严肃耶。」
黎拉戳了戳她的脸。
「要不然这样吧,我们还会在这里待一阵子,等你出院再带我们去观光吧。就当作是补偿。」
「这……好的,当然没问题……」
「很好,那就说定了!」
大概是当作约定的证明吧。黎拉握住她的手,上下甩了甩──
叽叽!
──世界像是浸入了水中。
视野不太清晰,仿佛隔着一层混浊的水。
周遭充斥着某种类似淡紫色烟雾的东西取代了空气。
简直就是深海的景色,爱玛没来由地这么想。当然,她并没有见识过真正的深海,但还是忍不住作此联想。不同于海上的世界,运行着不同原理的世界。有不同的生物……不对,是不晓得能否用生物来称呼的东西所栖息的地方。
一瞬过后,爱玛所见的世界跟随了她的想像。
有道影子形似不知从哪儿长出来的海藻,从那后方出现且摇曳摆荡──造型恐怖的某种漆黑物体像是长着獠牙的大鱼,正张开血盆大口逐渐现形──
「爱玛?」
叽叽!
「────咦?」
她眨了一下眼睛。
刚才她在想什么呢?
「奇、奇怪了,难道我刚才都在发呆吗?」
「嗯,对啊,你的眼睛有点失焦了……话说,等一下。你的脸色突然变得很差耶,怎么了吗?」
「啊,呃,嘿嘿嘿,不知道耶……」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尽管看不到自己的脸,她发觉自己的心脏不知为何跳得飞快,整个掌心都被冒出的冷汗弄得湿濡。刚才那一瞬间,确实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想不起来。好可怕。
「唔啊啊,对不起,你大病初愈,我不该让你强撑着说话的。好啦、好啦,快睡吧,在完全康复之前都别再乱动了喔,知道吗?」
「咦?不是的,那个……」
黎拉不给她任何反抗的机会,动作俐落地让她躺回床上。
「顺带一提,这里的治疗费和小屋猫咪们的照料都交由埃斯特利德商会负责,所以你不用担心。你知道埃斯特利德吗?就是那个在路边墙上贴满海报的大型商店。」
或许是想安抚她的情绪,黎拉语速稍快地说道。
「那些猫咪也是吗?」
爱玛位于海岸附近的小屋子里住了很多猫咪。
由于这双翠银色眼眸的缘故,爱玛没办法与这个国家的人有太多交集,对她而言如今称得上家人的只有那些猫了。
「喔,对啊。听说那间店有位店员大叔对动物很了解。」
「这样啊……」
怀着与安心不太一样的心情,爱玛拉起棉被盖住自己的嘴巴。
黎拉见状,大概是认为爱玛准备要睡觉了,于是她说了声:「那我下次再来喔。」便轻轻挥了挥手,安静地离开病房。
尽管爱玛没有这个意思,但也没打算叫住黎拉消除误会。所以,她最起码闭上了双眼,尝试进入梦乡。抛开讨厌的想法,想办法让脑袋放空。
『你这孩子真的很没用。』
对任何人而言都派不上用场的孩子。谁都不需要的爱玛•克纳雷斯。
再这样下去,会不会连那些猫咪都不需要我了呢──这种无从排解的胡思乱想一直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2. 小船上
这是前阵子发生的事。
位于汪洋中的国家──巴杰菲德尔遭遇了重大变故。
据说,有个高得不得了的翠银色巨人站在海上。
再据说,那个巨人一边推开好几艘大型船,一边慢吞吞地逼近巴杰菲德尔。
又据说,有个超强的人物正好在这里,施展了某种超厉害的必杀技,一击就葬送了那个巨人。
唉呀,真是的。荒诞无稽也该有个限度。
光是听到这些传闻,想必没有多少人会相信。
然而,这件事毕竟是发生在辽阔的海上,有为数众多的目击者,而他们每个人的证词都大致相同。惊涛骇浪的大海、已沉或半沉的船只,各种物证也可以佐证他们的说法。
因此,几乎所有巴杰菲德尔居民,如今都知道那一晚确实发生了变故。
†
应该没问题吧?不会翻船吧?这种担忧一直萦绕于心头。
黎拉•亚斯普莱正搭着一艘随海浪摆荡的小船。
巴杰菲德尔国的外缘是由铺满海面的无数巨大木筏构成。木筏之间用粗绳和锁链连接,并且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是为了预防暴风雨来袭时被冲走,也预防彼此轻易发生碰撞。最后一个原因则是确保水路畅通。
巴杰菲德尔是用数量庞大的遇难船拼凑建造起来的国家,很难在上面种植大量谷物与牧草,导致要饲养马匹等大型家畜也不容易。因此,人员和物资的运输大多是仰仗水路。
环顾四周,只见好几艘五颜六色的小船及粗制的运输筏来回于不算宽敞的水路上。船夫们巧妙地操控船只,以随时可能发生碰撞的极近距离与其他船流畅地交错而过。
这幅景象,恰似花瓣飘落河川后,在不碰撞彼此的状态下,翩然起舞似的随水波漂流而去。
「真是不得了呢。」
「就是说啊……」
黎拉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这才想起还有一个人跟自己同搭一艘船。她眼珠子一转,看向眼前的女人。
席莉尔•莱特纳。
这是一名总是板着脸的朴素女性。年龄二十一岁,是帝都贤人塔位阶满高的学者,也是咒迹师,在黎拉这趟旅行中担任监督人。
船上除了黎拉之外,还有坐在她对面的席莉尔及站在船尾的船夫。光这三人就把狭窄的小船塞满了。
「……抱歉,我刚才没在听。你指的是什么?」
「我是说这座城市,不对,是这个国家。」
席莉尔看起来没有因此感到不开心,她的视线移往周遭,示意着「这个国家」。
「前几天的骚乱是真的闹得很大吧?但看来已经恢复如常了。」
「喔……」
的确是如此。
当时战况激烈,导致仓库海域的海底变形、海潮改变方向、海水变得混浊,以及鱼群窜逃等。偷偷放在这片海域上的违禁品在骚乱中曝光,那些粗心的当事人找不到好借口,受到了惨重的打击。
正规勇者的战斗,或者应该说正规勇者必须出面的战役都是这种情况。有时候会被骂作瘟神,甚至得面临各种赔偿。
「听艾德兰朵说,单纯就损害程度而言,季节性暴风雨还比较严重。」
「喔……这样啊。」
这片土地并不安稳。
习惯伤痛的人们都懂得如何面对伤痛。姑且不论好坏,现实就是如此。
「毕竟是遇难的海军与海盗的后裔,大概也习惯利用灾难了吧。」
「利用……吗?原来如此。」
没错,是利用,不是处理。
这个国家有好几个组织一年到头都为了争夺利益而敌视彼此。即使发生了灾难,他们也会立刻动脑筋算计该如何利用这个情况来获利,并为此展开斗争试图抢先其他组织取得优势。
因此,在这种斗争中必须准确掌握状况的情资与分析。换句话说,就算是遭逢灾难的时候,要是一直处于混乱而不尽快采取对策,在这个国家想必一下子就会被邻近组织给并吞掉。
以结果而言,在经历那么大的骚乱之后,这里也很快就能恢复平静。
幽灵船城邦巴杰菲德尔的治安很差。
这个国家原本是兴起于无数在某片海域触礁的船只。政治体制姑且采取合议制,但实质上更接近规模极小的联邦制。其真正型态是数十个小型自治区的集合体。
起初只是个无法地带。而所谓的无法地带往往会自动产生大大小小的组织,捧出各自的领导者,奉行各自的秩序,最终落定于这样的形式。
基本上每个组织不是彼此对立,就是处于敌对状态,领导者之间的关系也极差。组织内部因为派系斗争而气氛僵滞的情况也不少见。
尽管小纠纷不断,综观全局的话,看起来还是维持在安定的状态。
此地的一切都建立在摇摇欲坠的平衡之上。
「而且,她说身边还有几桩很难处理的麻烦事,因此不可能一直纠结在已经结束的事件上。」
「这还真是……该怎么说才好,真是坚强啊。」
完全没错。
而黎拉对此很感激。
「话说回来,席莉尔你自己身体怎么样?不是被咒迹之类的反作用力搞垮了吗?」
「还有点不舒服喔。暂时施展不了大型的咒迹了。」
「……会留下后遗症吗?」
「应该不会吧。虽然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勉强自己过,我也没办法说得很肯定,但体感上没什么问题。」
「呃……」
「你不用道歉或道谢。」
「……好。」
既然人家都这么说了,她就相信席莉尔真的没事吧。她想如此相信。
从那一夜就陷入沉睡的爱玛•克纳雷斯也终于苏醒了。受伤的艾德兰朵•埃斯特利德也平安出院,已经回去工作了。
顺便补充一点,整件事的元凶古圣剑洁尔梅菲奥受到严密的封印后,透过可信赖的管道送往大陆的赞光教会了。
如此一来,至少在黎拉目光所及的范围内,那一夜在各处烙下的伤痕几乎都愈合了。
(……接下来就按照原定计划。在瑟尼欧里斯修复完毕,或者说洗净之前,我只要随便打发时间就好……是这样没错吧?)
她们本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来到这片土地(虽然是海上)。
必须让受到诅咒污染的瑟尼欧里斯恢复十足的光辉。不过,能胜任这份工作的只有天才圣剑技师艾德兰朵,黎拉在作业进行期间没什么该做的事。当然,这里距离大陆很遥远,赞光教会并不会容不下正规勇者拥有自由时间而硬塞奇怪的使命过来。
也就是说,这段时间是勇者这一行难得的假期。
更何况艾德兰朵大病初愈,再加上由她担任会长的埃斯特利德商会目前极度混乱,这段假期想必不会太短。
(要做什么好呢?我想等爱玛身体恢复后再正式开始到处观光。这样一来,能做的事情好像出乎意料地少啊。)
这种时候,她就会埋怨起没有培养任何兴趣的自己。不,即使她有培养兴趣,大概也只会让每天都被使命追着跑的生活更难受而已。
(没办法,去捉弄师兄玩玩好了,难得他人就在附近……)
「啊,请让我在下一个码头下船。」
席莉尔对船夫喊了一声,黎拉回过神来。
「嗯?你要单独行动?」
「嗯,没错。不好意思,你可以自己回房间,不要绕去其他地方吗?」
「没关系啊,我还是会绕路就是了。不过你要做什么?」
席莉尔皱起眉,说了句「那请你适可而止」后接着说:
「我有些事想调查一下。」
「嗯?我不能跟你一起去吗?」
「那一晚很多人看到了勇者大人的样貌。虽然连长相都记住的人应该不多,但未必不会遇到──总是有风险。」
「呃……」黎拉皱眉。「所以你还在调查那场骚乱的内幕?为什么又提这个?」
「那位准勇者,记得是纳维尔特里先生吧,我从他那边听到了一些事情。那桩事件的元凶约书亚•埃斯特利德秘密筹备的计划中,还有尚未厘清的部分。」
黎拉偏头疑惑。
她姑且知道席莉尔提到的那个男人。纳维尔特里•提戈扎可──尽管与黎拉这种正规勇者差了一小截,但是具备超乎常人的素质,是赞光教会赋予「准勇者」称号的其中一名圣人。
(他以前当过冒险者,有自己的一套情报网也不奇怪就是了。)
约书亚•埃斯特利德的计划中,还没浮上台面的黑幕。
她没有听艾德兰朵提过这种事。不过,这也没办法用来判断什么。可能单纯是纳维尔特里的情报网掌握到艾德兰朵疏漏的消息;又或者是艾德兰朵将这件事视为埃斯特利德自家的问题,打算在内部处理掉……所以才没有告诉黎拉这些外人。
「有纪录提到他正在锻造一把仿古圣剑洁尔梅菲奥的高阶圣剑。不过最关键的那把剑并没有找到。」
「……这根本无所谓吧?」
自从古圣剑瑟尼欧里斯现世之后,人们一直在尝试仿造古圣剑,然而这是个迟迟未果的夙愿。纵使约书亚是手艺精湛的技师,凭他恐怕也没办法轻易达成这个夙愿。那把传闻中的仿制圣剑所拥有的性能,大概也与原型洁尔梅菲奥毫无相似之处。
除此之外,每一把圣剑都有「只有被选上的人才能使用」的特征。举例来说,继承了某地古老王室的血统、威名远播的战士子孙,或是失落的秘密仪式传承者等,必须具备这种故弄玄虚的头衔。
而高阶圣剑「选人」的标准会更加严格。换句话说,约书亚打造的那把圣剑即使流到黑市被不法之徒买走,也不至于酿成什么威胁。
「是啊,我的想法跟你一样。」
席莉尔老实地点了点头。
「我也不认为这件事有多重要,但就是一直觉得不太对劲。我们一定还有没查到的东西。为了弄清楚那是什么,我现在想多掌握一点情资。」
「……这样啊。」
船只逐渐靠近码头。留下一句「回头见」后,席莉尔(有些提心吊胆地)走下小船。
目送着席莉尔的背影,黎拉用手托着下巴沉吟起来。
这个国家确实有许多奇妙的地方。对于生长在帝国、受缚于帝国常识的她而言,怎么看都只觉得「很奇妙」。这就是所谓的文化差异。人类的脑袋不会特别意识到自己不了解的事物,只会当作噪音忽略掉。她应该没有好好留意到这个地方的许多事物。
不只是巴杰菲德尔,异国都是如此。这种时候,人们非常容易判断失误──弄错该判断的地方。
只剩下黎拉和船夫的小船驶离岸边。
船身随着海浪摇晃。
不安定的小船,不安定的国家。
抬起视线,便见前方耸立着一个背靠蓝天的巨大黑色布丁。
此刻所在之地,无数木筏相连的这个地方,是巴杰菲德尔国的外缘。而那个远比一般城塞庞大的木制布丁,正相当于巴杰菲德尔国的内陆。
由无数遇难船拼凑而成的虚假国土。
怀着无数盘算巍然矗立的人造巨茧。
唯有上方这片辽阔的蓝天,无比纯净通透。
3. 艾德兰朵·埃斯特利德
她迷迷糊糊地醒来。
「……唔呀~」
伸一下懒腰──瞬间,后背窜起一股抽筋般的闷痛。她卷着被单扭动身体,就这样从床上滚落下来。
砰咚!传来极为沉重的声响与冲击。
「痛死了……」
全身的伤还没有完全恢复。虽然不至于扯裂伤口渗出血丝,但施力的角度一个没弄好,很容易便会引发足以哭出来的痛楚。
她暂时躺在地上不动,等待慢慢涌现的疼痛浪潮退去。
眼睛微微睁开打量四周,这里当然是她熟悉的个人房间。书柜放不下的书籍大量堆积在地上,还有非工作用途、出于兴趣反复摆弄着玩的大量护符。
自己房间的风景,如今看来甚至有些令人怀念。
打从海上被火焰包围的那一夜,经历四面都是干净白色壁纸的施疗院病房,艾德兰朵•埃斯特利德回到了自己的日常风景中。
「唔……」
艾德兰朵边呻吟边站起身。
有不得不做的事情在等着她。
不仅如此,她还累积了很多想做的事情及该做的事情。
所以她不能再躺下去了。尽管很困,她必须动起来。
她去冲热水澡,感觉意识清醒了一点。
用手指摩娑着留在身上的几条伤痕。根据医生的说法,某几处伤痕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消失。那一夜所发生的事,今后会一直纠缠着她的人生不放。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那些伤疤只要穿上衣服就能遮住。任谁都有一些不能见光的过去,任谁都是这么活着的。她自己也会这么活下去,无论过去还是未来都一样。
哪天要在丈夫面前露出肌肤时会有点伤脑筋就是了。不过,反正她目前没有那方面的计划,到时候再说吧。
「很好。」
今天想穿蓝色的礼服。她在镜子前转圈确认适不适合,顺便检查缝在内衣里的小型护符有没有顺利启动。接着,她将头发梳理整齐。
平常配戴的红色手套──已经没了,她改将附有简易护符的手环套在手腕上。尽管作为防身武器完全靠不住,但目前就这样将就着撑下去吧。
「很好。」
再次用力点了点头之后,今天也将展开艾德兰朵的一天。
「大家早安~」
艾德兰朵朝气蓬勃地一边打招呼,一边冲进埃斯特利德工房的经营事务所。
「缇莉小姐你是不是换了香水莎拉之前说的那本书我晚点借你喔卢卡上次提到的报告书等会儿拿给我史诺先生有说今天会迟到吗拜兹梅先生谢谢你在我不在的时候代为处理公务,然后是……」
她快步穿过屋子,一一对在场所有人说了句话。走到最高负责人的办公桌之际──
「…………」
未处理的文件堆积如山是司空见惯的景象。
平时那个站在旁边﹑既严格又温柔的监督人不见踪影。这并不多见──但今后会成为日常中的一幕。
「大小姐,这是今天的行程。」
拜兹梅取代已经不在的副会长递上行程表。艾德兰朵接过来后,浏览一遍空白处居多的纸面。
「就这些?」
「只保留了急事而已。毕竟大小姐您才大病初愈,而且也必须腾出时间给赞光教会的工作。」
「啊……嗯,这么说也没错啦。」
拜兹梅为她设想得很周到。
她不禁感到有些难为情,这与身体习惯的日常落差太大,整个人都局促了起来。
不过,她必须习惯才行。
如同花窗玻璃上描绘着与昨日之前稍有不同的面孔,色调也与昨日之前略有出入,这就是从今天开始的日常。
「啊,对了,会长。关于那个少年。」
艾德兰朵叼着棒棒糖之际,技师总监来向她回报状况。
「能不能就这样把那家伙拉进我们商会?」
「嗯?什么意思?」
所谓的那个少年,当然是在说他的事情。
亦即正规勇者黎拉的师兄,也是当前造访此地的两名准勇者之一,名为威廉•克梅修的十四岁少年。
「该怎么说好呢,听到大陆的圣人要进工房的时候,我还想说开什么玩笑管他多厉害多有才能拜托不要单纯出于兴趣就插手专家的工作好吗然后我就丢了一杯茶出去。」
「啊,不是差点,是真的丢出去了?」
「他接住了喔,一滴茶水都没洒出来。」
「但重点不是这个啦。」总监喃喃说道。
「那家伙,该怎么说好呢,完全没有天分。」
「……咦?」
对于威廉没有天分一事,艾德兰朵并不会惊讶。毕竟威廉自己和他师妹黎拉事前都这么说过。
他是准勇者,挥剑对付怪物之类的生物才是本行,可惜没有任何剑术和战斗的天分。他能够按照教练书上的方式战斗,但学不会教练书上没有的高度技术,也无法抛开常规自创战斗方式。
他本人也下过一番苦功,然而这不是靠努力或时间就能克服的事情。所以他选择从自己勉强做得到的「按照教练书上的方式战斗」这方面扩充能力。简单来说,他选择阅读自己能够应用于战斗的无数教练书,融会贯通后累积知识。借由预先学习大量的战斗方式,强行弥补无法自创战斗方式的缺陷。
话虽如此,连自己使用的圣剑调整技术都想钻研,还为此将现任的技师们牵连进来,这实在不是常人会做的判断,但暂且不谈这一点。
「完全没有吗?」
「对。」
所谓的天分,即代表能够自己开拓道路前往既定目标,这当然是很棒的一件事。现存的各种技术都是从前人开拓的道路积累下来的成果。
但与此同时,具有这种能力的人们并不擅长配合别人的脚步,或是忠实地按照既有的设计图制作东西。一旦找到专属自己的道路,前进时无论如何都会偏向那条道路。
换句话说,就是这么一回事──
他没有名为天分的癖性。
既存技术是前人智慧的结晶,他不会以个人癖性去解读或扭曲,而是直接照着模仿学习。如果给他一张具有一百种性能的圣剑设计图,他就会精准地打造出具有一百种性能的圣剑。这对于受到半吊子的天分影响的一般技术者而言,是难以达成的一种特技。
重点不在于有无天分的好坏之分,这部分要视实际情况而定。而在需要持续且稳定地创造成果的情况下,威廉•克梅修正是能够大放异彩的人才。
没错,举例来说,埃斯特利德的护符工房就是如此。
「────────真是讽刺啊。」
「会长?」
「嗯,没事,自言自语而已。」
艾德兰朵摆摆手,将技师总监的追问应付过去。
「不过,这件事从今天起就交给我吧。毕竟说要教威廉调整圣剑的本来就是我。」
「会长打算亲自劝说吗?」
「嗯,反正就尝试看看吧。」
面对别人的期待,她暂且如此回答。
(坦白说希望渺茫就是了。)
最后这句实话还是吞了回去。
4. 正规勇者与准勇者
水从高向低流。
太阳东升西降。
纵使如此,人类依然尚未灭绝。
──这是帝都动物学者的经典笑话。虽然对于学者以外的人而言很难理解,但简单说就是从学术性的角度来看,人类到目前还生存在这个世界上似乎是很不自然的现象。
人类是在形貌上颇占优势的动物。能站立、会穿衣服、懂得使用道具、肌耐力强、繁衍不限于发情期,以及能自发性地锻炼自己等,拥有许多强项。
然而,这个世界并没有简单到光凭这些就能理所当然似的生存下来。
有体型更大的动物、使用更高明道具的怪物、繁殖力更强的野兽,这些生物要多少有多少。而且,人类的历史就是与这些生物争夺栖身之处的生存竞争。会产生「为什么直至现今还没有输?」这个疑问也很正常。
既然有问题,当然也会有解答。
为了击退强悍的外敌,人类找出几条活路。
其中最重要也最知名的应该要属职能Class和异禀Talent的思维,将方便生存的技术和经验定型化及标签化,发挥最大的效率来管理人才。这个做法可以量产出冒险者和骑士这种「适合战斗的人」,开拓并守护人类的居住地。
此外──尽管与上述人才相较之下极为稀少,但还有一个方法能够创造出「适合战斗的人」。
那就是正规勇者。
经由赞光教会选定,世上一次只会出现一名超人,同时也是圣人。
正规勇者不是战斗技巧精妙的人类,也不是精通奥秘的术师。
他们由人类所生,拥有人类的姿态,通晓人类的行为举止。在此情况下,他们又身怀着人类无法企及的力量,置身于人类无法看见的世界,持续背负着人类无法承受的重担。
那些人以具备特殊勇气的名号作为免罪符,得以跨越人类的领域。他们为守护人类而生,但正因如此,反言之也只具备守护人类的力量。
自人类有史以来,冠上此称号的有二十人:初代阿贝尔•缪凯勒、第二代露希尔•萨克索伊德、第三代托鲁班•薛诺尔、第四代舒卡•琉兹──黎拉•亚斯普莱则在这个系谱的最末尾,是第二十代正规勇者。
†
「尽管放马过来吧。」黎拉如此放话。
「你可别后悔啊。」威廉不爽地回道。
散发着朦胧光芒的朝阳从地平线边缘浮出。
小型港口的外围有个用来临时堆放船货的广场。在这个还算宽阔的地方,有两个人展开了激战。
圣剑自不必提,他们连模拟战专用的木剑都没有拿,双方都是赤手空拳。虽然不同于原本的战斗风格,但两人都是向同一个师父学习百般武艺,因此还是能成立一定水准以上的切磋。装作拳击的擒拿、装作失衡的浸透劲、装作摔击的关节技,两人在进攻方与防守方、进攻手段与防守手段的不断转换中打得有来有往。
实际上,少年──威廉确实身手不错。他具有攻守切换自如的熟练度、不会轻易被假动作骗走的眼力、些许摇晃也不会失衡的顽强性,徒手技必备的能力他全都练得很强。真要说的话,考虑到他的直性子和十四岁这个年纪,这份实力可谓相当惊人。
不过,也就如此罢了。
说实话,黎拉很失望。
徒手技必备的能力威廉全都练得很强,而除了这些高水准的能力之外,他没有其他值得着眼之处。双方之所以互有攻防,是因为黎拉特意为此放水。要是她认真起来,只需要一瞬就能展现出轻松击溃威廉的实力差距。
一记循着视线轨道的直拳打了过来,姿势标准到足以放进课本里。正因为非常标准,所以很容易看穿。虽然可以使用正规勇者的特有秘招之一「深渊眼」这个名称夸张的识破技能,但根本没必要特地动用这个领域的技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黎拉闪避的同时,顺便用指尖轻轻一按。只见威廉的身体失去平衡,大力转着圈飞出十步之外的距离。
一旦隔开距离,必须再次拉近才能交手。
黎拉认为再继续下去也没有意义,只是白白浪费时间。到头来她会越来越觉得无聊,威廉则会越来越没有自信。
到此为止吧?
黎拉打算这么提议而启唇的瞬间──
映入眼帘的,是少年那扭得很奇怪的身体。
没有弯曲膝盖,没有凝聚力气,亦即放弃了冲刺所需的一切身体操作。他不是用脚的力量推动全身前进,并非往下而是朝着前方,宛如坠落一般抛出身体──
「唔哦?」
原本全神贯注的黎拉稍微分神想着战斗一定会中断,但这个空档连大意都称不上,她瞬间就做出了反应。
少女的脚擅自往一瞬之前还没有任何东西的地方踹了过去。
传来肉体狠狠撞在肉体上的触感。
现场留下「咕耶」一声,不知为何瞬间移动到那里的少年这回横向飞了出去。这次连划出抛物线的余裕都没有,依循几乎与地面平行的轨道,就这样狠狠地一头撞上旁边仓库的墙壁──坚固的铁板。
(啊……)
她暗叫不妙,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威廉的行为完全是奇袭。黎拉的意识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身体倒是直接做出了受到奇袭时的一般反应,这是从训练与实战中培养起来的习惯。
以一般人来说,脖子等部位的骨头铁定会碎裂且当场死亡,即使是稍微偏离常识的人也要直接送去施疗院就医。刚才那一击就是如此凶狠,完全没有放水。
黎拉有一瞬间意识一片空白。接着──
「好……痛啊……」
她看见威廉轻轻甩着头站起身。
「呃……那个。」
她斟酌着用词。
「……你没事吧?」
「我看起来像没事吗?」
就是因为看起来像没事,她才会这么问。
威廉充满挖苦意味的回话,正好也讽刺到了他自己。
这与身体的强韧度无关。人类再怎么锻练身体,也有物理上的极限。虽然可以催发魔力进行防御,但「催发魔力」这个步骤需要耗费数秒到数十秒的时间,不适合用来应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攻击。
威廉应该是采取了护身术。
那招护身术化解了原本足以令人当场丧命的冲击,造成的伤害用一句「好痛」就能带过。是的,就理论而言,黎拉可以理解。只要别去思考「人类的肉身办得到这种事吗?」、「办得到这种事是可以的吗?」这种问题就好了。
「刚才那个……」
黎拉按捺住内心的动摇,用淡然到有些刻意的口吻问道:
「突然拉近距离的那个动作是什么啊?」
「奥桑霍西兹。」
「那是什么?」
「听说是西方国家小有名气的体术,最近认识的一个士兵教我的。我想说至少可以用来吓吓你。」
威廉的表情非常不甘心,他大概认为自己的企图失败了吧。
(……我确实吓了一跳啊。)
不对,不是只有吓一跳而已。她还觉得很厉害。
怎么看都是绝技,怎么想都是超乎常识的招数。凭一般的锻炼方式不可能到达那样的境界。少年随口说的「一个士兵教我的」这句话,背后不晓得凝聚了多少荒唐的努力。
她想夸奖他,想赞扬他,想对整个世界炫耀:你们看,我的师兄可是很厉害的。
但她强忍下来了。
这些话从黎拉•亚斯普莱的口中说出来的那一刻,就不会是单纯的称赞了。更何况,她的师兄学习如此绝技所追求的目标还没有澈底达成。所以──
「就算是出其不意的攻击,要是轻轻松松就被对手反击回去就没意义了啊。」
她尽可能说得刻薄一点。
「如果一定要当作绝招,你就要学着灵活运用,根据情况采取最妥当的使用方法。虽然可以当作临时充场面的小把戏,最起码也要准备多一点招数吧?让对手预测不了自己会怎么出招,进而产生警戒才是战斗的开始不是吗?」
「……唉,中肯到戳到痛处了啊……」
少年表情不快地挠了挠脸颊。
「不过,你就……」
你就学不乖地随时放马过来吧。
话到嘴边,黎拉又硬吞回去。
这个广阔的世界有众多具备勇气的人们。有些人化勇气为力量加以发挥,甚至还能达成超越人类极限的伟业。而这群人之中最顶尖的就是正规勇者,即黎拉的头衔。
发挥超绝领域的力量,挺身对抗人类无从措手的威胁。
将所有人抛在后头,独自登上最高峰。
没有一把剑伤得到她。这世上大概不会有人能够打败她。
然而,即使如此,还是有一把剑在她的背后虎视眈眈。
她今后会继续变强,进化成类似怪物的存在。纵使如此,还是有只手会紧追过来。
「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反正你是绝对赢不了我的。」
黎拉坏心眼地酸了他一句。
因为她认为自己有这么说的权利与义务。
「下次一定让你哭出来。」
耳边传来师兄的嘀咕声。
她的师兄真的完全不听人说话。才刚劝他放弃,他竟然就发出这声牢骚。
眼角在不经意间开始发烫。糟糕,这下可不行。因此──
「笨~蛋。」
仿佛要掩饰这一点,黎拉猛然挤出鬼脸向他吐舌。
海上国家巴杰菲德尔不存在所谓的河川和湖泊。出于这个缘故,相较于其他地方的市价,不含盐分的水还算珍贵。
由于还算珍贵,当然不能随便浪费。但也因为只称得上还算珍贵,没必要太过神经质地节约使用。
「噗哈!」
在公共的自来水设施,黎拉将沾了汗水和盐分的湿黏头发连同脸一起洗干净。
「啊~好舒服~」
黎拉轻轻甩头,水珠四处飞散。
仿佛要阻止她一般,旁边递来一条毛巾,她接过来简单擦掉头发上的水分。
她心想:好久没有像这样相处了。
黎拉以前学剑的师父,原本是养育威廉长大的扶养人。尽管为期极短,两人也曾有一起学剑的时期。没有才能的师兄与才能横溢的师妹,宛如家人一般──这么形容也许言过其实,不过心境上类似如此──度过了一段时光。
当然,虽说是以前,但也就几年前的事而已,确实不是久远到值得怀念的过去。然而,即使撇除他们还是孩子这一点不谈,那几年也显得极为遥远深长。
不论是自己,还是这个少年。
相较于当时,彼此都有巨大的变化。
「爱尔他们最近还好吗?你有没有定期回去看他们?」
黎拉提到的名字,是这个少年的家人,也是她自己为数不多认识的同辈。
旁边的少年洗完脸后,接过黎拉递回来的毛巾胡乱抹了把脸,然后抬起头。
「我尽量在使命和修行之间找空档回去。如果被派到附近执行使命就简单多了,但那边基本上很和平,没有准勇者出场的余地。」
「……这样很好啊,嗯。」
「是啊,确实很好。」
喜悦和烦躁绝妙地交杂在一起。威廉撩了撩头发。
「话说之前回去的时候,爱尔还问说:『最近有和黎拉小姐见面吗?』你们两个还真是莫名地很有默契耶。」
「嗯啊?喔~这个嘛~或许吧?」
那么,她对这个评价该作何反应呢?黎拉无法立刻作出判断,只模棱两可地笑了笑。
5. 惶恐的人们
一处宽敞的室内。
窗户紧闭,只有蜡烛的火光作为照明。在这个连桌子都没有的空间里,十几名男女彼此谨慎地相隔一段距离站着。
「喂,为啥你这家伙会在这里啊?」
一道粗野的男声打破了昏暗室内的沉默。
「你不晓得自己来错地方了吗?」
沉闷的气氛──或者说是超越沉闷的焦躁感弥漫室内。然而当事人丝毫未放在心上,甚至一副浑然未觉的模样,只顾着对邻座抱怨连连。
「有没有在听人说话啊?喂!温蒂,我就是在说你──」
「肃静。」
一道男声打断了他,那嗓音温和低沉,却挟着不容置喙的压力。
「不要在这里起争执。」
聚集在室内的人们纷纷看向出声制止的男人。
有一座山──任何人见到这个男人的第一眼都会自然而然冒出这个想法。这个男人的体型就是壮硕如山,而且全身上下的肌肉多得不寻常,几乎失去了人形。
他身上那套毫无疑问是特别订制的正装非常合身,却仍旧无法澈底抹消猛兽穿戴饰物一般滑稽又危险的感觉。
「兄妹要吵架,等回到自家船上再吵。巴利•赛斯、温蒂•赛斯。」
他的声音极为温柔沉稳,是唯一与凶恶的外貌格格不入之处。
「──哈,争执!争执是吧!」
一开始那个名叫巴利的男人用比刚才更激昂的语气说着,嗓音在室内回响。
「争执才符合我们的作风吧!这个国家啥时变成大家手牵手玩耍的地方了!那边的雪茄混帐和眼镜怪胎,你们之前还大放厥词说什么下次见面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吧!」
被点名的两人显而易见地皱眉撇开视线。巴利见状便强势地说:
「我们又不是那种和和气气说话的个性,这里每一个人──」
「我已经说过了,请你们和和气气地说话。」
巨汉再次用平静的一句话制止他说下去。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对于这一点,在场所有人的意见应该都一致。与看不顺眼的人同在一个屋檐下。现在就想把对方葬入血海之中。没错,就是如此,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然而,大家都没有动手。」
巨汉环视室内一圈。
「根据赞光的圣简记述,于终焉之日,活在大地上的所有人类都将对邻人拔刀。而幸存下来的人们会顿悟这不是他们该做的事。」
「就是这个。」
另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你过度崇尚赞光教会的事眼下暂且不追究,埃克哈特•卡拉森。我们必须注意的就是这一点。刚才谈到的那名客人,当真是足以称为终焉的怪物吗?」
室内几人虽未明说,但也表现出认同的态度。
「正规勇者黎拉•亚斯普莱。我晓得她的威名,听说在单挑的情况下连古灵族都能斩杀。不过,任何地方的英雄都会像这样受到大肆吹捧。我们这里的格斗表演赛只要有新冠军出炉还不是都会编几段这种故事,比如一晚能绞杀一打鲨鱼之类的。」
「哼。」
名叫埃克哈特的巨汉轻哼一声。
「五天前,附近海域上出现了来历不明的大巨人。不知是用了何种神秘力量,竟然可以站在海面上,对巴杰菲德尔展开进攻。不管怎么看,军队和炮火根本不是它的对手,却被那位正规勇者一剑解决掉了。」
说到这里,埃克哈特停顿一下,然后问道:「你们是不是觉得吹嘘过头了?」
「这番胡话我是听过啦,但实在太难以置信了──」
「全都是事实。我亲眼见到的就是如此;只不过是站在远处看就是了。」
谁也没有回应。
关于大巨人一事,在场所有人当然都知道。大家或多或少都听别人提起过事情始末。
只是多数人都无法完全相信这种传闻,尤其是那些没实际目睹过,可信赖的部下也没在现场的人们。
「不错。正规勇者是真正的怪物。即使集结我们所有人的力量,也不可能压制得了那种势不可当的武力。正因为如此,我们现在必须知道、必须确认。说到底,为什么那种东西会来到这片大海上?为什么我们非得受到那种东西的威胁不可──」
尽管无人催促,众人的视线还是自然地集中到一名少女身上。
「请你回答,艾德兰朵•埃斯特利德。」
「她不过是我们店里的顾客罢了。」
刺人的视线纷纷冲着自己来,艾德兰朵用厌烦的语气答道:
「她只是来修一个很重要的武器,在维修结束前都会留在这里。除此之外没什么好说的,也没有说的必要吧?」
「问题不在那里。问题不在那里啊,你应该很清楚吧?」
埃克哈特缓缓摇头,表情看起来像是在忍笑。
「在场有人可以断言自己是善人吗?没有吧?简单来说便是这么回事。这里的所有人都与正义势如水火,因此才会感到害怕。打着正义旗帜的绝对暴力就近在身边,这件事本身就令人心生畏惧。」
「如果只是与勇者扯上关系就要遭到非议,那你的卡拉森事务所又如何?我可是听说纳维尔特里•提戈扎可和威廉•克梅修这两个准勇者是你们请来这片海上的喔。」
「我们单纯是接受了赞光教会的厚意。就算撇开这一点不看,那两人作为庆典的帮手也不是多奇怪的人选吧?他们固然是强悍的战士,但并没有超越人类的范畴。」
埃克哈特•卡拉森厚脸皮地直言:
「只要对象是人,就能以人的力量来抗衡。然而,遇到天灾就没办法了。正因如此,平时立场对立的人们才会在这里齐聚一堂。」
「唔……也是啦……」
艾德兰朵也不是不明白他的道理。
若不四处与人结怨,是不可能在巴杰菲德尔担任统治者的。而这种生存之道只在有办法反杀所有仇家的期间才能成立。
她试着臆测他在想什么。
那个正规勇者黎拉•亚斯普莱,在巴杰菲德尔这个国家遇见了遭到暴政虐待的可怜弱者。而在得知些许内情后,她燃起绝不宽贷的正义之火,挥动相传连古灵族都能砍死的剑,惩治那些恶徒。
如同童话中的主角,架空故事里的英雄作为。
有些凉薄的虚构正义。
然而,像正规勇者这样仿佛直接从架空故事拉到现实的存在,可能在现实中做得到相同的事情。到时候,这个房间里的某个人就要在现实中身首分离了。
(……不过,这不可能就是了。)
艾德兰朵对黎拉•亚斯普莱这名少女的性格略有所知。她明白并接受自己身为勇者的立场,甚至也知道自己是在这个情况下压抑地挣扎着。
她确实握有绝对的暴力。但与此同时,必须抑制力量的理由以及足以达成这一点的自制力,强硬地束缚着她的行动。
尽管如此,艾德兰朵还是会犹豫要不要老实交代这部分的内情,更何况这些人大概也不会相信。
(那么,该怎么办好呢?)
这是很麻烦的情况。不过,如果没办法笑着克服这点程度的问题,那就有辱埃斯特利德现任家主之名了。虽然这不是她自愿取得的名分,但也不能因此轻怠。
「──没什么好怕的啦。」
室内一角幽幽飘来一道沉稳的嗓音。
所有视线都惊愕地朝那个方向集中过去。
聚集在这里的人们,全都是树敌无数的掌权者。因此想当然耳,每个人都一直谨慎地留意着房内的情况。谁站在哪里,彼此之间保持着什么样的位置关系,这些全都在大家的掌握之中。
而每个人都在这一瞬间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那个地方明明直到刚才都还没有人在。
「我说过这种登场方式对心脏很不好吧,老丈?」
众人视线所向之处,站着一个用红色破布般的长袍罩住全身的矮小人影,正以老人的声音隐隐发笑。
「呵,用不着这么惊讶吧?今天这场阴谋聚会不是也有叫我来吗?」
「的确有将邀请函寄给你。既然你收到了,麻烦在出声前先露个脸。」
「那真是失礼了。」
红色长袍仿佛笑起来似的晃荡着。他的脸庞藏在兜帽深处,完全看不见表情。
「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一名青年问道。「面对连海洋都能劈开的暴力,你却说没什么好怕的。」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因为我呢,对那些人还算了解。」
老人哼了一声。
「如果那是正规勇者,而且以后也会继续当正规勇者的话,那根本不用怕。毕竟他们的人生受制于巨大的束缚之中啊。」
「……所以呢?」
「正规勇者并不是正义的伙伴。说到底,他们是人类的伙伴,是人类之敌的敌人。」
在无风的室内,长袍微微摇曳起来。
「他们只被允许和威胁到人类的对象战斗。要是偏离此道,就会丧失正规勇者应有的样貌。姑且不谈豚头族士兵或古灵族集团,若对方是作为『人类』在行动,即使再怎么 罪恶深重的人,他们都必须视为守护对象来看待。」
「也就是说,只要对象是人类,他们就什么都不能做?」
「大致上就是这样吧。」
老人在长袍下咯咯大笑。
「不过,拍掉飘落的星火还是可以的。相较于原本的全力,十分之一并不可怕啊。」
室内气氛略有些变化。
是否要相信这番话的犹疑、怀疑对方提供这个情报有何意图的警戒,以及掩饰不住的安心所导致的松懈。
有的人没有显露情绪,也有人连气息都没发出来。然而,在场每个人脑中都想着同一件事──假设正规勇者真如刚才那番话所述,那么该如何运用这一点才能让自己得利。
「──看来就是这么回事。」
艾德兰朵平缓且谨慎地组织语言。
「在座之中,若近期内预计会对人类造成危害的话,最好小心一点喔。」
她听到赛斯家族的巴利「呿!」地小小啐了一声。
†
在巴杰菲德尔无法行驶马车。这里没有养育马匹的环境,没有承受得住马蹄的地面,也不是以让马匹通行为前提来修建道路。
不只外缘如此,即使在内陆(这里当然没有陆地,但先不管这一点)「黑色布丁」也一样。无论权力多大的人,无论拥有多少资产,基本上的移动方式都是徒步。
「你有,什么看法?」
聚会结束的回程路上。看准周遭没有其他人的气息后,温蒂•赛斯从彼此护卫隔出的人墙缝隙中探出头向她问道。
「没看法,只觉得不想和赛斯家族的人扯上关系。」
「别,这么说。」
语速缓慢且抑扬顿挫奇妙的赛斯家小姐迳自说下去:
「我知道,兄长他们,给你,添麻烦了。我,和你一样,想除掉,那些人。」
「……所以我就说不想被卷入你们的家族纷争啊,你听不懂吗?」
她做出忍着头痛的动作,并撇过头示意自己与对方无话可说。
「暂且,撇开这个不谈。」
「别擅自撇开啦。」
「今天,没有提到,『余烬鼠』,的事情,对吧?」
「那又怎样?」
「拉克雷家族,旗下的,三间店铺,在这几天,起火了。」
她停下脚步。
纵使不情愿,她还是转头迎上对方的视线。
「这情报哪来的?」
「平常那家,报纸商。代价要,四个蓝。贵得,不得了。」
报纸商──当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这里指的是巴杰菲德尔首屈一指的情报商组织。
所谓的蓝,是对方使用的价格表中列在蓝色页面的代价。可以给现金,也可以用其他情报交换,要运用组织力量让对方图利也没问题。横竖就是不会便宜到哪里去,亦即这个情报具有相应的价值。
「那些『余烬』歹徒,完全不管,组织势力,的范围。四处都有,他们的,身影,四处作乱。」
温蒂疲惫地歇了口气后接着道:
「比起你,那边的,勇者大人,实质上,更危险。」
「确实……没错……」
她思忖起来。
巴杰菲德尔无论何时都充满形形色色的问题。而其中格外棘手的事件会冠上各种委婉的字词来代称,以避免详细情报流出。
前几天刚解决的连续失踪事件「笑面猫」就是其中之一,而刚才提到的「余烬鼠」则是另一桩。那是更直接明了、更危险、更不可思议、更诡异的奇人集团。
「拉克雷家族今天没有派人出席。不过,卡拉森和戴林格那几个家伙跟他们交情很好,不可能没有掌握到任何情报。再说,单纯遇袭这种情报就能抬成这么高的价格,表示一定付了相当多的封口费。所以──」
她深深吐一口气。
「你是想说卡拉森他们有意隐瞒『余烬鼠』的活动?」
「对。正是,如此。」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告诉我?我跟你不同阵营,也不是朋友。」
「…………」
「用难过的眼神看我也没用。」
「你,不愿意,帮助我吗?」
「刚才就说过了,我不想被卷入你们兄妹的纷争中。」
「这样啊。真遗憾。」
温蒂看起来一点也不遗憾地耸了耸肩。
「那么,我们就,只是,闲聊一下。下次,也把这些,告诉,你的客人吧。」
哦哦──原来如此。这才是温蒂的盘算。
正规勇者黎拉•亚斯普莱,人类最强的圣人。目前只有埃斯特利德家族与这张鬼牌有所连系,而温蒂要她拿来对付「余烬鼠」。假如成功的话,「余烬」的危机就不会扩及温蒂自己的地盘,而且还能顺便揭穿拉克雷和卡拉森的阴谋(如果有的话)。温蒂的提议就是如此。
「……单纯闲聊的话,就不欠人情喽。」
「我,知道。」
温蒂细声回答,然后嘻嘻一笑。
「对了。」
挥别之际,两人一转身背对彼此,温蒂就开口这么问道:
「你没有戴,平常那双,红色手套呢。」
艾德兰朵不由得倒抽一口气。
红色手套,即艾德兰朵亲手制作的护具「朱纱玫瑰」在先前的战斗中损坏了。换句话说,艾德兰朵现在要是受到物理性的袭击,没办法像以前一样作出抵抗。
温蒂的意思是,她早已看穿这一点。
「……今天没那个心情。」
「这样啊。真遗憾,那个,明明,很可爱,我满喜欢的。」
佯装不懂地说完这句话之后,温蒂•赛斯的背影这次总算消失在视野中。
──唉,真是的。
艾德兰朵很想对旁边的墙壁用力揍一拳,但周围还有护卫们在,于是她放弃了。就是因为这样,她才讨厌赛斯家族的每一个人。
6. 圣剑工房
那么──
艾德兰朵•埃斯特利德是天才。
在护符的设计和建构上,她拥有与生俱来的天分。其他技师耗上好几天都组建不出来的设计,她哼着歌几秒钟就能完成。
可能正因如此,或者说是理所应当。
她致命性地缺乏教导他人的能力。
「唉呀,不对啦,在这里用蛮力会弄到旁边的咒力线,要经由脊髓回路发出信号。积蓄的敌意Slayer受到一点刺激就会消失,这一点也要注意才行。不过,左边那个东西要是下手不带一点狠劲就会形成念瘤,所以你要谨慎又不失大胆,细腻又不失随性。」
「谁做得到啊!」
少年吼道。
「……果然不行吗?」
艾德兰朵问道。
她心想自己又搞砸了。
教导别人的时候,有很高的机率会变成这样。
有些事她认为很简单,别人却未必如此。不对,根本不是这个问题。她凭直觉做出的每一个判断,都无意间反映出她一路累积下来的知识及经验──因此任何人都无法理解她的判断,也无法产生共鸣。这样的事实明摆在她的眼前。
她早已习惯被拒绝,也做好了觉悟。
所以,她只感到有一点点遗憾。
「──我又没说不做了。」
少年威廉噘着嘴,一脸不高兴。
「拜托你一步一步按照顺序再解说一遍。我虽然懂基础中的基础,但也只懂基础中的基础。」
「哦?」
遗憾的心情顿时抛到了脑后。
「你没有要放弃,还想继续学吗?」
「不过是做不到而已,哪能放弃啊。」
实在很像他会说的话,艾德兰朵不禁开心起来。
「那么,首先要注意的是平衡。」
她从开头重新说明。
「所谓的圣剑,原本是各种心愿集结而成的一种祈愿。正因为乱七八糟,所以不容易散掉。但如果附加了指向性,就会出现些许扭曲,导致强度降低。换句话说,将多余的敌意特性全部除掉的话,就会是那把剑最纯洁无垢的模样──」
威廉确实没有天分。
圣剑的调整技术很细腻。要比喻的话,就像是用无数拼图碎片创作一幅画。在脑中勾勒大致的整体样貌,掌握每块碎片的特性,在需要的地方施加必要的力量。这段过程中,必须领会许多事物,做出许多判断。而威廉做不到这一点。
不过相对地,威廉很坦率,也很贪心。教给他的内容会直接全部吸收下来,也不经咀嚼,就这样完完整整地纳为自己的一部分。这个方式类似于阅读书籍时不解读内文,而是整个默背起来。他放弃理解艾德兰朵教导的艰涩内容,选择先学习已经确立的技术。
这种做法非常累人也欠缺效率,但勉强算是切合实际。
来到休息时间。
他喝下便宜的红茶来补充水分。当然,他不可能用高雅的茶杯小口啜饮,而是倒满一个大杯子,然后大口灌下。
「你真的很不平均耶。」
艾德兰朵瞥了少年一眼。
威廉脱掉上衣,只穿着贴身背心。尽管他身形瘦长,但还是有紧实的肌肉。
除此之外,他身上留有无数伤痕。有即将消失的旧伤,也有刚愈合的新伤,每条伤痕看起来都很痛。
「你手很巧,吸收得很快,记性也很好;结果却致命性地缺乏天分。」
「很多人都这么说。」
当事人相当干脆地接受了这个评价。
「虽然能准确地按照人家教的程序做事,但完全没办法靠自己摸索、组建程序……你想说的是这个吧?」
「对对对,就是这样。你已经听习惯了吗?」
「嗯。」
她啧啧有声地啜饮着红茶。
这时,她意识到换作平常的话,就会听到副会长斥责「太没规矩了」的声音。当然,声音的主人已经不在这里了,她只能自主收敛。
「不管在哪个领域,你耗尽一生也无法成为超一流的高手。你没有那种才能。」
「嗯。包含这方面的评语在内,我全都听习惯了。」
「……不过,并不是到此为止而已。」
她明白技师总监为什么想要他。这个少年的确是不得了的人才。
这世上有非常多不具备才能的人,以及接受这一点的人。然而,对大部分的人来说,这方面的事情就到此为止。会认真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的人出乎意料地少。
这个少年知道自己没有才能,并以此为基础,追求着如何充实自己才能踏实地登上高峰这件事。
「你绝对无法成为超一流的高手。但是,要达到一流的水准却很简单,因为你的吸收力真的很强。以往教过你许多事物的老师们没建议你往这个方向发展吗?」
威廉──没有给出任何回答;相对地……
「你也觉得那样比较好吗,艾德兰朵?」
他的语调似乎有些不服气,但又带着一丝胆怯,就这样反问了艾德兰朵一句。
「唔~嗯?」
竟然用问题来回答问题,实在不太有礼貌。不过暂且不谈这个,艾德兰朵犹豫了一下该如何回答。
「这个嘛,一般来说,这么做比较聪明吧。」
她好奇的是,这个少年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如果是为了心仪的女孩子而力求上进,她倒还能理解,但看来并非如此。她自己也是正值青春期的少女(没错),所以察觉得到。威廉•克梅修这个少年的人生原动力,并不是对黎拉这名少女的思慕。
而在谈话中,她也大致得出了这个谜题的答案。
他大概单纯是看不惯黎拉的生存之道。
正规勇者的生存之道,很轻易就会把一个人的人生改写成「典型的英雄」。黎拉目前所过的人生,根本不是她该拥有的。这个事实以及接受这一点的黎拉都让他感到很不爽。开什么玩笑啊,混帐──他扬起弱小无力的拳头抗议着。
因此,不是正规勇者的他,决定创下超越正规勇者的表现。
他要借由凡人也能赢过正规勇者这件事,扭转「人类无论如何都需要正规勇者」这个大前提,他如此叫嚣着、挣扎着。
就常识而言,这明明是做不到的事情。
但他认为,不过是做不到而已,没道理就此收手。
「有个不管怎样都不愿服输、不想认可的对象。嗯,这个作为男生一意孤行的理由不是很充分吗?」
「啊?」
他睁大双眼看着她。
那眼神似乎在说,至今为止都没有人跟他说过这些话。
这也是当然的。一般人不会不负责任地叫人不断追逐天才的背影,更别说是这种会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的事。
「嗯?怎么了吗?」
没错。这毫无疑问是不负责任的煽动行为。
不过,就算如此,她还是希望威廉不要放弃。
她希望威廉能让自己相信,这世上依然有不会放弃的人。
虽然天才总免不了遭到孤立,仍旧有人会不停地紧追在背后。一定也有人会因为这个事实而获得救赎。
「尽管前途艰辛,但姐姐我会一直支持你喔。」
「呃……那个,该怎么说才好。」
少年威廉红着脸背过脸去,然后小声地嘀咕:
「谢谢……你?」
他不知为何用疑问句表达了感谢。
†
艾德兰朵喜欢花窗玻璃。
分成一块一块来看的话,只是平凡无奇的玻璃片,染上单一色彩后弄碎成各种形状而已。不过,用铅线把大量玻璃片连接起来后,其性质就会大为转变。原本只会闪闪发光的碎片成为巨画的一部分,有了不同的意义与作用。
那样的状态、那样的关系以及那样的架构,很合艾德兰朵的意。
(……总觉得这家伙很贼啊。)
她原本的动机只是想要支持这名打算与黎拉并肩站立的少年。然而,当她知道威廉•克梅修的存在形式后,实在无法仅止于此,忍不住想要投入更多热忱。
纵使没有伟大的才能,但会搜集许多闪耀的小技术,努力让自己发出光辉。而这抹光辉,正试图挑战那宛如太阳般巨大的宝石。
单单一个人的存在就体现出花窗玻璃的模样。或者应该说,单单一个人的存在就仿佛是直接摹造了一把圣剑。
而这样的存在形式,在艾德兰朵眼中极富魅力。
(糟糕,我可不能有这种想法。)
再想下去的话,她就会真的想要这个少年了。
如此便是完全的本末倒置。她摇摇头甩掉这些歪念头。
7. 因为是朋友(1)
现在,威廉应该正在跟艾德兰朵学习调整圣剑。
大概在狭窄的房间内,两人共处一室。
当然,别看威廉那副德性,他也是正值青春期的少年。而正值青春期的少年通常都招架不住大姐姐,这是无庸置疑的。如同水从高向低流,太阳东升西降。
(不过,这对我来说无所谓吧?)
她才不管那个师兄有什么样的交友圈。
纵使他喜欢上哪里的谁,她也觉得无所谓。倒不如说,与一般少年过着不同人生的他,若能经历一两桩与年龄相称的事情还比较健全。
所以,她没必要在这个时候感到焦急或烦躁。
(我真的真~~的无所谓好吗?)
她在啜饮着茶的同时,脑中转着这些念头。
「……那个,黎拉小姐。」
「嗯?」
「总觉得你有点恐怖。」
「咦……啊,有、有吗?」
结果吓到了探病的对象。
爱玛•克纳雷斯的身体没有留下任何外伤。
那一夜,约书亚企图让爱玛变成从前的正规勇者,也就是黎拉的大前辈……据说是如此。而这个企图全面性地失败了。
不过,约书亚对爱玛动过的手脚尚未厘清全貌。某些看不见的毒素可能会隔一段时间后再次开始侵蚀爱玛。何况她衰弱的身心还没有完全恢复,医生和席莉尔都研判她眼下还需要在施疗院静养一阵子。
此外,不知为何艾德兰朵主动表示:「请全力照顾她,一切费用都由我负担。」这就是爱玛之所以变成现在这样──寂寞地躺在白色病床上──的事情经过。
「要说无聊的话,唔……毕竟没有工作可做,确实满无聊。」
将用来探病的磅蛋糕撕成碎片送入口中,爱玛边嚼边说。
这个磅蛋糕大概是比较耐放的类型,含有相当强烈的酒精成分,浓到酒量差的人可能闻一下就会醉倒。既然爱玛一脸没事地撕着蛋糕吃,看来在饮用水珍贵的巴杰菲德尔,搞不好真的连小孩子都是喝酒长大的。
「不过,大家都会来探望我。你看,席莉尔小姐还送我这个。」
爱玛拿出几本装订坚固的绘本。黎拉翻页确认里面的内容,发现是九成绘画一成文字的作品。与其说是给小孩培养智育,更像是不分年龄供人习字的方便教材。
啊啊,对了。巴杰菲德尔的教育水准不高,而且爱玛从五岁起就没再受过教育。她大概不识字,而席莉尔留意到这一点,特地选这些书让正在住院的她打发时间;和毫不犹豫买食物来探病的自己有非常大的区别。
「文字很有趣呢。」
「……嗯、嗯,是啊。」
黎拉抱着败北的心情应了几声。
「……大家?」
这时,她突然在意起爱玛刚才说的那句话。
「除了我和席莉尔,还有……谁?」
黎拉想到的还有艾德兰朵•埃斯特利德。但不知何故,她固执地不愿意让爱玛看到自己的脸,所以应该可以排除。
「像是威廉,还有纳维尔特里先生……之类的。」
喔,对对对。
说起来那两名准勇者也有帮忙救出爱玛。
「啊,对了,黎拉小姐。你之前提到有个『认识的人』……」
「嗯?」
黎拉产生疑惑。
「你当时说的是纳维尔特里先生吧?」
「嗯……嗯?」
黎拉再次产生疑惑。
(刚认识爱玛的时候……有提到她跟我认识的人的女儿很像……她还问我那个人帅不帅,总觉得当时的对话很像恋爱剧里常有的会错意情节……等一下。)
「爱玛,我跟你说喔。」
「其实呢,我非常能够认同。纳维尔特里先生确实很帅,看起来就是个出色的大叔。虽然威廉也不错,但目前还是比不过大人的魅力。」
「慢着,不是那样啦。」
「我知道、我知道,他有个年纪跟我差不多的女儿吧?所以必须隐藏自己的心意,更不能让他发现对不对?嘻嘻。」
嘻嘻个头啦。
从根本上就大错特错。
说来也是,按照世间一般女性的标准,纳维尔特里•提戈扎的确是很有魅力的男性。黎拉没打算针对这一点批评什么,不过她和他几乎没说过话,更何况爱玛一开始会错意的「认识的人」并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
(…………不行、不行。)
她刚想说出威廉的名字便作罢。
爱玛对黎拉「认识的人」已有既定印象,那就是「帅气的年长男性」。要将威廉套入这个印象,必须解开误会并解释许多事情。也就是说,黎拉要主张威廉更帅气,描述他过去的表现,用道理说服爱玛。
这是哪来的惩罚游戏啊?
当然,想做的话或许办得到。但是,她没这个打算,也不想有这种打算,嗯。
「不过……」
爱玛不顾还在苦恼的黎拉,迳自继续说:
「大家都是很厉害的人,所以我不太懂,总觉得非常抱歉。这间施疗院也是,为什么要对我这种人这么温柔呢?我又拿不出钱,内脏应该也不是很健康,所以卖不出去喔?」
……啊。
「这个嘛,我想想。」
黎拉很想咂嘴,竟然没人跟爱玛解释过情况。不过,确实很多事搅在一起把情况搞得很复杂,难以启齿也是正常的。
你是被卷进埃斯特利德家内斗的牺牲者,所以埃斯特利德的会长命令要对你厚待一些──施疗院的部分就这么说明好了。
你直接参与到内斗最激烈的时候,所以他们两人很想知道事发经过──关于威廉和纳维尔特里就这样吧。
再来是……
「其他人我是不晓得啦。」
关于黎拉•亚斯普莱的部分。
「我的话,是因为我是你的朋友啊。」
「咦?」
「……呃,奇怪。干嘛这时候愣住啦?」
「咦?没有,那个,就是,我想……是的。」
爱玛害羞了。
她撇开微微泛起红晕的脸庞。
见到这个反应,黎拉也感到有些难为情。
「……嗯。我说的话有那么奇怪吗?」
「一点也不奇怪,可是……毕竟我是这副模样。」
「这副模样?」
「眼睛长这样。也没有钱,内脏还很不健康。」
为什么要这么拘泥于用内脏换钱啊?
话说如今会买下少女新鲜脏器的人,也就只有超小型咒术门派星轮的咒术医师吧。但他们早就濒临灭绝了,不可能这么刚好出现在这附近。
「当你遇难时以友情价出手相救──我不是这么说过吗?」
「呃,其实,那只是顺着话题随口说的,只是个小玩笑而已。」
爱玛很慌张。
「……这么郑重地称为朋友……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也对,确实会这样。
她很了解爱玛的心情。
毕竟回想起来,黎拉自己也差不多是如此。
黎拉•亚斯普莱起初作为迪欧涅骑士国的公主出生。在该国灭亡后,她就变成流浪各地的亡国公主。经过年迈忠臣的指导与无赖师父的锻炼,她开始以正规勇者的身分活跃于世上。
没错。这个少女的人生一直以来都有响亮的头衔相随。
她认识的每一个人,比起她的长相,最先关注的都是那些头衔。少了那些头衔,她就认识不了任何人。
(……我知道这叫自作自受。)
她是自己要躲在那些头衔后面的,她对此有自觉。
对于打算正视黎拉•亚斯普莱的人们,她都会特地戴上前公主或正规勇者之类的面具,隔一段距离与他们相处──她非得持续这么做不可。
因此,在没有那些头衔介入下单纯偶遇的爱玛•克纳雷斯面前,黎拉才能够毫不犹豫地以一般朋友自居──
(这是我第一个朋友吗?)
她再次意识到这一点,甚至尝试化为话语之后,还是有股强烈的怪异感。这种急躁、害臊与青涩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她自认人生一路走来充满动荡,却在十三岁才总算交到了第一个朋友吗?
她不想被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尤其是威廉。
要是被嘲笑倒还好。若是他用温柔的眼神说「真是太好了」这种话,她不宰掉他绝不罢休。
「啊。」
爱玛忽然身子一晃。
黎拉赶紧……不,其实是相当有余裕地扶住她的肩膀。
「唉呀,抱歉、抱歉。你才大病初愈,我还让你勉强自己。」
「咦……不,并不是那样……奇怪了……?」
爱玛的声音带着困惑。她似乎真的全身都使不上力气,拼命抓着黎拉撑住身体。她的眼神也很呆滞,不晓得聚焦在什么地方。
黎拉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你再多睡一会儿吧。我会等你恢复健康的。」
「好……好的……」
让爱玛躺回床上后,黎拉帮她盖好毛毯。
8. 准勇者威廉·克梅修
锻炼并不是一味地剧烈运动。
打个比方,只以最低限度的力量站直身体的动作,其实意外困难。人类的肌肉生长并不均衡,无论如何都会导致姿势略为歪斜。换句话说,做出接近完美的姿势,便能自然地矫正肌肉失衡。只要理解这一点,即使是单纯的站立行为,也可以集中促进缺乏锻炼的肌肉发育,变成良好的修行方式。
从前在战场上相识的高手借由这个概念练出无数种锻炼方法。站立、行走、坐下与睡觉,透过日常生活中的所有行动将身体锻炼成一把利刃。与他相识的过程中,少年只学到一小部分的锻炼方法,但已经具有十足的意义,或者说他本人认为学得很足够了。
他从大陆搭船到巴杰菲德尔花了六天左右。船上没有实战,也没有大肆发挥的空间。但在这段期间他也没有停止锻炼,还从同行的同僚那里学到了各种技术。
总结起来,没错──他毫无疑问变强了。
相比从前,现在更强。
相比昨天,今天更强。
将一路所学的内容化为实践,让自己变得越来越强。尽管如此──
「唉……」
少年威廉•克梅修重重吐出一口长气。
眼前是一扇巨大的窗户。窗户另一边是凹凸落差极大的木造街景,再过去则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就在前几天,这片大海上发生了巨大骚乱。
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翠银色巨人,一边扫倒船只一边走在海面上,往巴杰菲德尔迫近而来。
这个不合常理的事态,被另一个更不合常理的存在解决掉了。海洋被劈开,船只粉碎,总之引发形形色色的大规模破坏,最后巨人死了。死因并不是前面列举的破坏所致,而是贯穿头顶的一击,以及经由这一击编织起来的特大诅咒。
威廉并没有亲眼确认到整场战役。不过,他大致明白是谁做了什么才会变成那样。毕竟那正是他至今一直埋头于战斗和锻炼的理由,也是他在这里不断哀声叹气的原因。
黎拉•亚斯普莱。
她是威廉的师妹,也是第二十代正规勇者,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
无论他变得多强,感觉也无望追上她。就是这样的对手。
「实在不觉得差距有在缩小哪……」
按常识来看,威廉进行的锻炼过于充分,正常人都会认为他得到了过剩的力量。以十四岁这样小得离谱的年纪,便已经与在世界上名列前茅的高手们齐名。
然而,这无法对他起到任何安慰作用。
他的目的还没达成,伸出去的手还没碰触到那个背影,所以他现在还不能停下脚步。不能回头看自己冲刺过来的道路,甚至连确认脚下都不可以。
不管他变得多强、变得多了不起,必须不断向前的焦虑依旧持续萦绕于心中。
「──有烦恼吗?」
一道低沉的嗓音往他靠近。
「有烦恼啊。」
威廉头也不回地嘟囔回答。
「话说,就大叔你一人吗?那个奸笑胡子脸呢?」
「你指纳维尔特里的话,他去巡视城里的情况了。好像对娱乐区很感兴趣的样子。」
那不就只是上街玩乐而已吗?
「……我们姑且还是带着正式使命来的啊……」
「正因为是使命才没关系啊。并不是委托或任务,只要能够达成目的,过程可以通融一下吧?」
「唉,这确实很像那个奸笑胡子脸会讲的歪理啊。」
威廉用无言的眼神转头一看,声音的主人映入视野中。
有一头熊站在那里。
(……不对,这姑且还是人类吧。)
那是相当伟岸的巨大身躯。
高到必须抬头看的身材布满粗厚得夸张的肌肉,穿着款式老套的宽松法衣、如同埋在肉里的脖子上是中年男子仿佛被打磨过的光亮秃头。
「你这么说没问题吗,埃克哈特先生?」
「嗯?」
「你也算是赞光教会的人吧?」
威廉指了指中年男子身上的法衣。那件法衣是橙色的,只有具备一定程度地位的祭官才能穿。
「喔,对,说得也是,我被赋予了这样的立场。不过这里是跨越大地尽头的另一端。假如星神的威光会减弱,那么祭官的信仰也一样。」
他轻轻拍着秃头,说出相当厚脸皮的一番话。
「……你讲这种话真的没问题吗?」
「没什么,我从不掩饰。再说,我要是忠于祭官的立场,就不可能用这种口气对准勇者说话吧?」
这个……确实如他所说。准勇者是赞光教会认定的圣人,若论地位高不高,那当然非常高,不容许草率对待他们。
「如果你希望受到敬重,我当然愿意端正自己的态度。」
「不要啦,太倒胃口了。」
威廉上下摆了摆手。
「我可是个俗人。」埃克哈特站到威廉身旁。「相较于大陆人民,这个国家的居民无一例外都比较功利一点。而这件法衣真要说的话,就像是变相的契约证明。多亏这件法衣,遇到像这次的事件之际才能要求派准勇者过来。」
「真有说服力耶……」
「是啊。不过,我确实是信徒。要问多虔诚虽然不太好回答,但赞光教会的教义我都了解透彻,而且也深得我心。」
「啊?」
「像是强者必须守护弱者这类的记述。从弱者的立场来看,没有比这个更值得感激的教义了,更别说教会还愿意实践这一点出借战力。」
这实在是相当功利且庸俗的思维。只不过──
「你这个体格怎么能说是弱者啊?」
理所当然会冒出这个疑问。
即使重新打量,无论看几遍,埃克哈特都是个巨汉。光凭那副体格,就算跟熊扭打成一团感觉也未必会输。
「我一直希望能成为强者。为了得到力量,为了做好准备,我也付出了努力。所以我才发现,有一道无论如何都跨越不了的高墙挡在自己面前。」
埃克哈特语气平和,却夹杂着几丝苦笑。
「我有信心自己不属于弱者那一边。要在巴杰菲德尔这里生存下去,必须具备这份自负。但是,正因如此才有所领悟,那就是我获得的力量远远不及过去所追求的事物。」
「哈哈。」
威廉小声笑了笑。
「……我懂你的心情。」
「你这个准勇者看起来也已经够强了吧?」
「我希望自己能变得够强,目前也正拚死拚活地努力中。我和你之间的差别,就是我所做的挣扎还不足以当往事回顾。」
喔,原来如此──埃克哈特轻笑一声。
「既然是少年,就该极尽所能挑战自己。无论结果是荣耀还是挫折,又或者两者皆非,想必全都会成为宝贵的财产。」
「好像真正的祭官会说的话啊。」
「没有那么了不起啦。只是长辈常挂在嘴边的无聊牢骚──啊,不过,应该不只如此而已。」
巨大的手掌轻轻放在少年威廉的肩膀上。
威廉抬起头,两人视线交会。
「这是为你加油,毕竟你我都抱持着相似的烦恼。尽管以我们的立场这么说不太恰当,但我将你视为朋友来看待。」
埃克哈特的紫色眼眸泛着沉静温柔的笑意。
「…………啊?」
这一瞬间窜过一阵古怪的异样感,令威廉皱起眉头。
然而,他没有掌握到异样感的来源,于是模棱两可地笑了笑移开视线。
「嗯,我就先道声谢了。」
他回了这么一句空洞的话语。
9. 蠢蠢欲动之物
已经连悲鸣都听不到了。
先说明一下这里本来是什么地方。这里是所谓的非法赌场,房间没有窗户,墙壁也厚得声音传不出去。以暗红色为基调的装潢散发安定的氛围,搭配轻柔的钢琴演奏。主要客群为上流阶级的下层,即具备一定财力但还想赚更多钱的人们。赌博方式有卡片、转盘,以及使用西高曼德规则的骰牌游戏。
当然,现在已经不同了。
这个地方直到傍晚为止还是赌场。在袭击者们踹门涌入后没多久,这里就变成战场了。接着,经历过只有一方强势碾压的战斗后,这里变成了刑场。
袭击突如其来,而且是同时从正门和后门杀进来,所以没有一人逃得掉。袭击者们持着利刃一个接一个地砍杀。惨叫的人、求饶的人、呼喊律师的人、反抗的人、发呆的人与躲进厕所发抖的人,凶刃全都一视同仁地夺走了他们的生命。
若有人从远处观战,应该会对这幕骇人的景象及另一股异样感皱起眉头。
因为,那群袭击者是诡奇的集团。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街头风格的少年,也有衣着莫名体面的绅士。
而他们每个人别说犹豫,表情根本无一丝动摇,就这样挥动着同样的刀子将全场屠杀殆尽。然后完全不在意四处散落的硬币,用充血的──不,是散发淡紫色光芒的眼睛环视屋内。
「结果如何?」
一道悠哉的老人嗓音响起。
屋内十几个人同时身躯一颤,看向声音的主人。气氛非常紧张,胆子小一点的人可能会直接晕倒。
他们的视线与警戒心所向之处,果然站着一名用红色长袍藏住身形的矮小老人。老人环视一周袭击者们的长相后说道:
「……话说,怎么又换了一批人啊?我到底要跟谁说话才好?」
谁也没有动作,也不开口说话,现场出现一瞬的寂静。
接着响起轻微的地板嘎吱音。只见门开启,内侧房间走出一名抱着幼童的女人。
「哦?品味不错嘛。」
「还比不上从背后悄悄接近同伴的你。」
口齿清晰回应老人玩笑话的,是女人抱在怀里的孩子。
「哈!别介意嘛。我呢,从以前就很不起眼,所以才能活这么久啊。」
老人呵呵笑地摆摆手。
「不说这个了。差不多找到目标了吧?」
「是啊,跑了四间后终于找到了。」
另一人──这次是驼背壮汉从内侧房间走出来。
他手里拿着一个缠着白布条、又大又长的东西。
没有人给予指示,壮汉就自己解开白布,露出里面的东西。可以看到纯白的剑柄与毫无装饰的同色剑身。也就是说,那是一把圣剑。
「噢、噢!」
老人的嗓音充满喜悦。
「本来只知道它藏在拉克雷家族旗下某间地下店铺里,真是耗费了一番工夫啊。你在找的就是这个没错吧?」
「对,就是这个。」
圣剑被交到老人手上。
「约书亚•埃斯特利德的苦恼与努力的结晶,古圣剑洁尔梅菲奥的仿制品。姑且不管它远远比不上真货,哦,这也是颇不得了的好剑嘛。」
老人「喝!」地做出注入力量的动作,便见构成剑身的护符间隙发出微光。这是圣剑的基础功能,握住剑柄的适格者只要催发魔力,圣剑就会配合地主动催发力量。
「虽然没有名字,但据说暂定为『石笛』。应该是比作古时请神仪式的祭器吧,不觉得真是诗意与格调兼具吗?」
「不知道,没兴趣。」
对方用一句话打发掉,老人状似无聊地嘀咕道:「是喔。」
「这东西对我们的计划有什么帮助?」
小孩问道,而老人则「嗯……」地思忖一下后回答:
「──要杀掉现役的正规勇者嘛,本来是近乎不可能的事,光是能造成损伤就堪称奇迹了。不过,问题并不在于正规勇者能施展精妙的武术躲开一切攻击,或是身体异常强壮之类的。而是本来就注定如此啊。」
「听起来不像现实里的事啊。」
老人深深点头。
「这正是关键所在。粗略来说,所谓的正规勇者呢,就是一出戏,像是那种创造出来的舞台剧。拥有帅气背景的主角,以不可理喻的最强力量接连横扫云集的强敌。在这种刻意制造优势的故事里,会需要主角受到无聊小伤这种情节吗?就是这样。」
他愉快地连连拍手。
「不用担心啦。既然对手是舞台剧,那就在剧情里处理掉就行了。正好现在演员都在舞台上,就让我来准备最精采的剧本吧。你看,连小道具都备妥了。」
听到老人这么说,小孩不发一语地──将视线瞥向旁边。
直到刚才都一动不动看着他们两人谈话的其中一名袭击者,击落小孩视线所向的壁挂灯具。毁坏的油灯点燃了长毛地毯,只见火焰缓慢但确实地扩散出去。
除了老人以外的所有人都用无动于衷的眼神注视着火焰。
老人再次呵呵一笑。
「这可是少有的舞台呀。尽情享受演出的角色吧,『余烬鼠』!」
「哼。」
小孩一脸无聊地哼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与此同时,老人以外的在场人们,也就是袭击者们全都突然断脚似的颓然倒地。然后,所有人再也没有任何动作。
老人继续笑着,笑着,不断笑着……
而后,他的身影直接原地消失,现场只留下笑声的回音。
这个地方原本是违法赌场。
袭击者们在傍晚上门没多久,这里就变成了战场。交战结束后,又变成了刑场。
再后来,火焰焚毁一切,沦为单纯的灰烬与黑炭。
X. 古老怪物的心愿(1)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某个深邃的森林里,住着一个丑陋的怪物。
皮肤宛如腐泥一般溃烂,额头上长着巨大的角。
此外,还有不知从哪儿飞来、不断围绕在身边的不知名毒虫。
不知道从何时出现。
也不知道从哪里来。
怪物什么都不记得,也丝毫不在意。
只是就这样待在这里、生活在这里,过着每一天──
†
某天,它在森林小径上发现一个昏倒的男人。
那是身穿白银铠甲、佩带细剑,打扮体面的骑士。
这个人进入森林打算与某个对象战斗,却大意地遭到蛇吻而濒死。到这里为止的经过一目了然。而且,要是放着不管的话,他大概撑不了多久。
它急忙赶往森林深处,冲进魔法师婆婆的小草屋,确认屋主不在后,抓起一块黄铜符就跑了出去。
这是施展幻觉的魔法护符,可以在短时间内让丑陋的怪物看起来像是人类。
按照原路返回后,确认骑士依旧──没有被森林里的野兽啃食掉──躺在原地,接着再将骑士搬到泉水旁边。
褪下铠甲、清洗伤口,捣碎药草嘴对嘴喂他吃下。还将靠过来猎食的野狼吓跑,拼命地照顾着这名骑士。
多亏怪物的舍身救助,骑士恢复意识,微微睁开双眼。
『这里是……』
它高兴地探头看着骑士的脸庞。
彼此视线交会。
『你是……?』
自己是什么呢?
它正打算开口,又立刻吞了回去。
这个骑士的意识还很模糊,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也由于黄铜符还在运作的缘故,他才会一心认为是某个陌生人类在自己身边。
但也就仅此而已。
这个小小护符只能伪装身姿。仔细端详的话,想必马上就会察觉到不对劲,一旦触摸皮肤就会发现对方不是人类。更别说发出声音绝对是下下策,幻觉会直接在那一刻破灭。
骑士的性命已经无碍,自己没必要继续待在这里。
它将装满清水的水桶轻轻放在骑士身边,从动弹不得的他身边离开。
『……所以,你想要更澈底地变成人类?』
于是,再度回到老婆婆的小草屋。
做完事情回来的鹰勾鼻老妪嘲弄着它。
『你见那个男人想做什么?想索求财宝作为救命之恩的谢礼吗?还是说,想央求他成为你的配偶?可别跟我说你只要远远看着他就满足了啊?』
老婆婆这么问道,它却无法回答。
它什么都没想过,而且还是在老婆婆询问后才察觉到这件事。
远远看着他就好,或许最接近正确解答。然而在那之后,在看到骑士的模样之后,它认为自己内心有所期望。尽管还不晓得具体来说期望着什么,但一定有这样的念头。
『算了吧、算了吧。太靠近人类肯定不会有好事。听好了,我这不是忠告,而是预言。以我的银瞳起誓,你去找他绝对会遭遇不幸。』
它并不是没听见这些威胁的话语。
但它没有退缩。何为幸福,何为不幸,届时再由自己做判断。因此它顽固地坚持着。
『唉……受不了。』
最终,老婆婆妥协了。
『真是拿你没办法,来吧。』
老婆婆戴上手套,从祠堂深处一个黑褐色的木盒里谨慎地取出几块金属片。
『未染色的炭金。』
它战战兢兢地接下这个后世称为亡失物质或灰质的神秘结晶。
『原料是幽暗洞穴的最深处才采集得到的特殊铁矿,再由土龙锻造而成。你就用这个来创造护符吧。作法我只说一遍,你可要听好了。』
它点点头。
第一个材料是月光。
从树叶的间隙滴落,以银杯盛装。
第二个材料是报死鸟的尾羽。
登上险峻山岳,趁其在山脊休憩时悄悄拔下尾羽。
第三个材料是蛇尾鸡的蛋壳。
避开致命的视线,偷偷靠近巢穴盗走。
将搜集起来的材料熬煮、搅拌、敲打、涂抹、晾干,然后──
三个护符大功告成。
各自散发着金黄色的妖异光芒,比自己的拳头稍微小一点的护身符Amulet。
『这些护符可以让你变成人类一段时间。但是……』
老婆婆坐在小草屋深处,以干哑的嗓音说:
『持续使用的话,你本身会产生抗性,导致效果减弱而出现破绽。这个魔法终归有一天会失效,这件事你千万不能忘记。』
它用力地点点头。
早在找这位老婆婆商量此事之际,它就接受了可能招致的严重后果。不管说几遍,它都不会感到退怯。它只管雀跃地想着自己即将变成另一种样貌。
用线穿起护符。一个戴在脖子上,两个系在左右手上。
†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从某个深邃的森林里,跑出了一个原本是丑陋怪物的存在。
想再见到那名仅有一面之缘的骑士。
并且也希望骑士能看见自己。
怀着这点小小的心愿,闯进了人类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