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勇者这一行
饱含湿气而带有沉甸感的风拂过脸庞。
望向远方,便见笔直的地平线在视野中由右往左贯穿而过。连一座岛影都看不到,堪称完美的海上风光。
再次往脚边一看,自己正站在一块不宽不厚的脆弱木板上。再往下探去,能看到差不多隔着一座小型瞭望塔的高度之下,是波浪汹涌翻腾的海面。
(──即将面临死刑的海贼就是这种感觉吧。)
她心不在焉地想着。
不晓得是不是看准了时机,这时候正好有闯入者从眼下的海洋冲来。遍体鳞伤的装甲船、拉着装甲船的无人小船、小船上流淌鲜血的货物,以及被血腥味吸引过来的大鲨鱼。
「噢噢……」
以狩猎而言,这是相当传统的做法,发出声音驱赶或利用诱饵来诱导猎物进入陷阱。究竟是这套理论在捕鱼界也通用,还是因为这次的猎物比较特别,黎拉这种外行人无法判别。不过,她自己并没什么兴趣,也没有弄清楚的打算。现在最重要的,没错──
扮演那关键的陷阱,作为在此埋伏的杀机。
卑兽Vulgar。
严格来说,这并不是种族的名称,而是一种现象。意指野生动物中极小机率诞生的异常种,或者借由异常种诞生的突变体。
卑兽比原生父母具备更强韧的筋骨,性格极度暴躁。人类自不必提,它们对周遭一切动植物都是有害而无益。就连相当于血亲的野兽也毫不留情地展露敌意,因此才以「无礼者Vulgar」称之。
卑兽被指定为一经发现就要立刻消灭的怪物,由冒险者、骑士及准勇者等具有战斗能力的人负责处置。通常都要付出庞大牺牲才得以勉强击退这样的威胁。
它们的体格大致遗传自父母。然而,即使是看似无害的小动物,光是作为卑兽诞生下来就注定带有令人惊骇的危险性。过去曾有变成卑兽的野兔毁掉一支骑士团的一半战力;变成卑兽的狗可以轻松毁掉一座小村庄;熊的话甚至击退一支军队都不奇怪。
至于变成卑兽的鲨鱼,则是其中最棘手的类型。
它们轻轻松松就能咬碎坚固的船底,然后接连捕食从沉船里逃出来的船员。就算想出手讨伐,敌人可是水中生物,光从船上丢鱼叉根本连牵制的作用都达不到,当然也不可能潜入水里与其对峙。在形形色色的怪物中,尤以它们格外难对付。不过──
「嘿咻!」
少女轻喝一声,纵身跃到空中。
短暂下坠后,她将手里的大剑深深刺进脚下的敌人,也就是鲨鱼的背脊。对鞋底传来的滑溜感「噫呀!」地小声惊呼的同时,她也让大剑内部狂涌起来的力量与自身体内催发的魔力达成同调。
大鲨鱼可能是痛觉反应较为迟钝,直到一切都来不及之后,它才察觉到异状而扭动起身躯。
「噢、噢噢噢、噢!」
这时候被甩下去可就难堪了。说实在的,难堪的行为不适合出现在救世的勇者身上。她脚下稍微使劲,站稳身子。
剑身静静地迸发出白光。
有人说,魔力就像火焰。
摸不到、抓不着、不能保存,也无法将魔力本身投射出去,必须伴随危机才能产生,没有牺牲就无法维持。如同火焰在触碰到的可燃物之间延烧一般,圣剑的魔力会呼应使用者催发魔力而高涨起来。超过限度的力量则会引发超乎预期的破坏力。
顷刻间,海水沸腾起来。
浪潮汹涌,狂风呼啸,海面动荡,周遭一切事物皆遭到滚烫的热水浇淋。
仿佛惨叫似的剧烈抽搐一下后,这只鲨鱼──在巴杰菲德尔东南海域占地为王的卑兽,就这样轻易地葬送了生命。
†
「哎呀~哈哈哈!搞砸了、搞砸了。」
黎拉•亚斯普莱尽可能轻松地笑着。
「平常用习惯瑟尼欧里斯,一用起其他剑就很难控制魔力。溢出的力量把海洋都煮沸了,还差点掀翻回程要搭的船,刚打倒的那只鲨鱼突然间就熟透了。」
「你吃了吗?」
听到这个问题,她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吃啦,绝对会拉肚子。」
「你的身体没有脆弱到吃点毒就会拉肚子吧?」
「是这样没错啦~」
毒对正规勇者无效。并不是因为他们的肉体很强韧或已经习惯毒性,无效就是无效,这是一个单纯的事实。
他们本来就是这样的存在。
「不过有几个兴奋的船员好像很想尝尝看,只是被周遭的人揍了一顿制止了。」
「是喔~」
坐在木箱上的少年淡声附和一句。
那只鲨鱼是卑兽,而卑兽对人类来说是巨大的威胁。再加上一般人拿卑兽束手无策,所以消灭这类威胁是正规勇者的重大职责之一。
虽然她不是为了解决卑兽才来到巴杰菲德尔,但既然遇到了就不能放着不管。与在苦恼不能接近那片海域的船员们商量过后,断然实行了这次的讨伐行动。
顺便补充,这次和正规勇者以往的战斗有两个很大的差异。
第一个差异在于有协助者。毕竟总不能叫她游到那片有卑兽的海域,因此请船员们开船载她到可供立足的人工岛,将目标诱导过来的作战也交由他们执行。
不用说也知道这桩差事极度危险,纵使这次算是平安落幕,实际上完全有可能出现死伤。所有船员都笑着完成了任务,所以她认为这次真正展现出勇气的并不是勇者,而是那些船员。他们值得赞赏。
再来是关键的第二个差异。
「对了,我的帕西瓦尔呢?」
「哎呀,哈哈哈~」
她边笑边把手里的东西给他看。
那是一个白色的剑柄。
不对,那原本是一把剑,只是剩下剑柄而已。
「对不起,融化了。」
「…………啥?」
「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
「不是啊,我该怎么说你才好。」
少年用手撑着脸颊,刻意地大叹一口气。
圣剑是正规勇者、准勇者及少数厉害冒险者所使用的特殊武器。
打造方式并不是铸造、打制金属,而是将好几个护符用咒力线连结起来。配合使用者催发的魔力及敌人实力来增强自身力量是圣剑独一无二的特性。
正规勇者黎拉•亚斯普莱本来有专用的特殊圣剑。但出于某些缘故,目前正在修理中,或者说清洗中。无奈之下,她才会借用威廉•克梅修的佩剑去讨伐这次的卑兽。
「平常用习惯瑟尼欧里斯,一用起其他剑就很难控制魔力。溢出的力量把海洋都煮沸了,还差点掀翻回程要搭的船……」
「刚才听过了。」
威廉刻意地仰天长叹。
「算了,反正是教会发的便宜货。你自己去跟那些秃子祭官解释喔。」
「喔……当然可以啊……」
只要是圣剑,就是贵重的秘宝。尽管「便宜的圣剑」这种说法很奇怪,但一言以蔽之,那把剑确实是如此。产品名称为「帕西瓦尔」的那把剑,是市面上买得到的量产品,属于最低阶的圣剑。
只有被选上的人才能使用圣剑,使用高阶圣剑时必须具备某些特殊才能。而威廉这名少年只具备勉强达到最低限度的才能,他顶多只能用帕西瓦尔这种剑。
根据威廉本人的评价,帕西瓦尔是非常好用的一把剑。它没有背负着特殊的传说,上任何战场都可以,也没有显现独特的异禀,强行做些客制化也能运作;虽然魔力共振性能的极限很低,但依然远超最低水准,只要不是以力量硬拚就不成问题──诸如此类云云。
原来如此。她懂这个道理。
因为构造简单而能够配合使用者的创意,这是成为好工具的原因之一。要是用蛮力硬拚导致毁损,当然只能归咎于使用方式与使用者了。
也就是说,某个正规勇者做的事情就像是将森林火灾等级的火力扔进家用炉灶里,一切错都在其身上。
「话说回来,你状态真的那么不好吗?」
「咦?」
「你并不是因为敌人太强才掌握不好威力吧?照常战斗却让威力失控到这种地步,未免太不像所向披靡的正规勇者了。」
「咦……呃……」
没错。现在的黎拉•亚斯普莱确实还没恢复到万全的状态。
她和瑟尼欧里斯一样中了麻烦的诅咒。身体有点发烧,思绪也有点模糊。
不过,都只是「有点」而已,要当作失误的借口稍嫌勉强。再说──
「没事。这次单纯是我犯蠢罢了。」
她不想让这个少年为自己担心。
自己不能成为被担心的一方,更别说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开心。
威廉•克梅修心目中的黎拉•亚斯普莱,就是个神气活现又莫名其妙的师妹。这个立场不能动摇。
「……真的吗?」
「大概是因为前阵子才施展过大招,还没有脱离那种感觉。反正就是这样,你不用担心我的身体。或者应该说,你想为我操心还早了一百年呢。」
故意讲这种讨人厌的话来逃避问题。
喔,是喔──威廉不高兴地撇开视线。
这样就好──黎拉如此想着。
他们两人之间必须保持这样的关系才行。
2. 埃斯特利德商会的店面
「你把圣剑……融化了……?」
谁都不能责怪她对此感到目瞪口呆。
不,光是能表现出惊讶就很值得赞赏了。一般人根本不会相信这种胡言乱语。
「你看。」
桌上摆着证据。原来如此,这剑柄确实是勉强保留着原型的破损圣剑。
「……喔……喔,这样啊……」
望着圣剑的残骸,艾德兰朵逐渐明白了几件事。
剑身消失但剑柄仍留着,表示招致如此事态的当然不是单纯的热量所为,而是剑身部分与使用者共振魔力的功能失控了。
「这是帝都工房制作的帕西瓦尔吗?」
「原本是。」
若是如此,这把剑的基础设计应该和艾德兰朵知道的一样。
少少的咒力线,没有特性的护符,仿佛将省力发挥到极致的范本式构造。虽然无可反驳是便宜货,但反过来看的话,确实符合追求「以理论上的最低成本来成立圣剑系统」这一派的逻辑。从结果来看,最后造就的这把圣剑不仅选人标准比其他圣剑宽松,发挥性能时所消耗的魔力也比其他圣剑少。
没有多余的部分,没有扭曲的余地,就是如此简单的构造。因此在某种意义上,帕西瓦尔可以说比其他更高阶的圣剑还要优秀。
举例来说,有一把剑叫做印萨尼亚。这把剑所显现的异禀是搁置使用者的恐惧,在战斗中不会胆怯畏缩。然而换句话说,就是必须在赴往「理所当然会畏惧的战役」时才能充分发挥出所有性能。不仅如此,由于印萨尼亚本身是以活用这个异禀为前提打造而成,这个构造在目的不同的战役中可能会造成阻碍。
帕西瓦尔就完全没有这种风险。这把剑没有特殊功用,换言之,它可以灵活地按照使用者的意思,运用于任何不具特殊意义的用途上。
「……原来是这样啊。」
艾德兰朵在心中做了推测。
这位黎拉•亚斯普莱大人在怀抱着迷茫或烦恼的情况下,使用了这把自己用不顺手的帕西瓦尔。当时她依照平常用惯的瑟尼欧里斯的感觉来催发、运行、增幅与集中魔力。
瑟尼欧里斯是一把专门用来「赋予死亡」的剑。这个异禀可以让世上任何生物都变成尸体,连人类认为不会「死亡」的高阶龙族都不例外。挥动这把剑就是直接连结到「杀害某个对象」这件事,没有其他解释的余地。
对于没有亲自使用过圣剑的艾德兰朵而言,这是只能凭感觉来理解的世界;不过身为一个通晓圣剑的人,凭感觉就能理解这部分的情况。
要求未经特化的道具发挥出和特化道具一样的功能,其结果就是产生庞大的扭曲,造成剑身直接融解的严重损坏。
(这人还是老样子,有够笨拙。)
艾德兰朵手叉腰,叹气说了句:「唉呀,真的被你打败了。」
话说,这里是埃斯特利德商会旗下的一间护符店。
这间店主要卖的东西并不会很贵,是平民也负担得起的价格。店铺格局基本上就是走小型珠宝店的风格,原本的客层也差不多,还主打「求婚时顺便送恋人护符吧,现在还有附赠特别的缎带」这种行销方式。
在这样的一家店里,少年威廉与另一名准勇者显得有些……不对,是显得相当突兀。
「所以说,我需要替代的圣剑,能不能帮我找一把适合的?」
「唔……」
「啊,费用的话,教会那边会出。」
「呃,我并不是在担心这个……当然这也很重要就是了。」
也许是因为时段不上不下,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尽管店员频频朝他们看过来,但总不能出言干涉老板和客人的对话,很快就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
「威廉能使用的剑啊……其实,我们这里也有以帕西瓦尔为概念的剑,看你能不能接受了。」
「有什么差别吗?」
「因为这个国家的需求问题,基底虽说当然是帕西瓦尔,但有显现出『忍耐箭伤』这个异禀之类的。」
「嗯?」
威廉皱眉。
「那不就变难用了吗?」
「哈哈哈。」
这是在说自家的商品。艾德兰朵无法同意威廉点出的问题,只模棱两可地笑了笑。
不过,她能理解他为什么会这么说。毕竟本来可以随心所欲发挥的范围变成只能使用这个异禀了。
而想当然耳,会说出这种话的也只有他而已。
「──这时候不会单纯地觉得『变强了』,果真不愧是你啊。」
一道男声从旁插来,代替艾德兰朵说出内心的想法。
纳维尔特里•提戈扎可。
她不晓得他的年龄,大概三十岁左右吧。他有一张应该让女人心碎过的帅气脸庞,上面挂着坏笑,还留着邋遢的胡子。
脖子以下是肌肉发达但精瘦的身体,并穿着本人自称出身地的高曼德沙流联邦的民族服装。
「感觉你不像是在称赞我耶。」
「这是称赞喔,没有任何暗示。」
男人耸了耸肩,然后看向艾德兰朵。
「然后不好意思,能不能顺道让我看看这里有哪些圣剑?如你所见,我也还没有专属的圣剑呢。」
他轻敲一下应该是帝国工房制作的汀德蓝剑柄。
那是最近才开始生产的帕西瓦尔改良型。比帕西瓦尔大上两圈因此较重,整体性能也高上一阶。只是相较于高阶圣剑,还是不能否认其位阶很低。
「专属圣剑?」
「毕竟准勇者很伟大,又有知名度嘛,成为英雄传里的帅气主角也是工作之一啊。这样一来,与他们一起战斗的搭档最好也要是能够背负传说的独一无二的圣剑。像是黎拉小姐的瑟尼欧里斯,巴达尔顿勋爵的荒凉之境,奥格朗的布尔加托里欧。最起码不能是随处可见的量产型啦,实在有些不够威风。」
「喔喔。」
她偷瞄一眼威廉──后者表情明显不悦地把他们的对话当耳边风──然后继续听纳维尔特里说下去。
「所以,赞光教会要求准勇者要持有自己专属的圣剑,也为此提供他们试用教会收藏的著名圣剑。如果被剑选上就可以直接拿走,只不过──」
纳维尔特里朝威廉微微一笑。
「我们还不行呢。」
「我们的情况不同吧?我是被那里的每一把剑给拒绝了;这个大叔才刚成为准勇者没多久,根本还没进去过那个试炼的房间。」
威廉赌气地撇开脸这么说道。
「我大概明白了……总之,你想在我们这间店的库存里寻找和瑟尼欧里斯、荒凉之境或布尔加托里欧差不多显赫的圣剑吗?」
「关于这部分嘛,上头的要求和现场的需求不太一样。我们想要的不过是能够在战场上托付性命的搭档罢了。」
她又瞄了一眼威廉。
「威廉对搭档只要求能够随机应变。至于我嘛,我喜欢无论何时都能激励我前进、直到最后都不屈服的圣剑。刚才提到的『忍耐箭伤』就满不错的。」
「哦~」
艾德兰朵不知不觉间身子往前倾,兴味浓厚地听着。
无论作为圣剑技师还是生意人,这都是非常有意思的话题。毕竟这可是使用自家商品的顾客──而且还是顶级大客户──亲口提出的需求。她绝不可能错失这个机会。
「我一辈子都用帕西瓦尔就好。」
少年板着脸这么说道,完全就是固执己见。坦白说艾德兰朵觉得很可爱,但要是被本人发现就麻烦了,所以她没有表现出来。
(这么说来,仓库里好像有一把没有异禀的圣剑。)
艾德兰朵突然想起这件事,不过那把剑过于特殊,或者应该说级别太高了。最起码一点都不适合给少年威廉使用,于是她决定忘掉这个想法。
店外传来钟声。
已经傍晚了吗?艾德兰朵心想。
时间理所当然会不断流逝。无论人们是否做完该做的事情,时间都会平等、冷酷、精准且毫不动摇地流逝下去。而艾德兰朵今天预计要做的事情几乎都还没有完成。
好,差不多该结束这里的话题,去看看瑟尼欧里斯的情况了。她这么想着,伸了一个懒腰。
「威廉?」
她发现少年威廉一脸恍惚的模样。
「……嗯?咦?」
「你怎么啦?突然心不在焉的样子。想家了喔?」
「呃,没有啦……该怎么说才好……」
少年用力挠抓着黑发。
「我突然想到有事要做,先离开一下。」
「去哪里?要吃晚餐吗?」
威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圣剑的话,就让我使用你刚才提到的在地版帕西瓦尔吧。反正我八成用不了其他高阶圣剑。之后我再自己做细部调整,你另外给我一份调整线图。」
说完这些,威廉就真的离开了。
「……走掉了。」
「走得好像特别急呢。该不会是去约会吧?」
「人家又不是你。」
她隐约想起少年离去之际的背影。他的眼眸看起来闪了一下紫光,是夕阳刚好在那时候照射进来的缘故吗?
「什么在地版帕西瓦尔,说得像是土产一样。」
「拿来当作这趟旅行的纪念品也不错啊。要是刻个本地标志之类的,那就更有纪念价值了呢。」
「很可惜,本店没有提供那种服务。」
对于英俊男人随口开的玩笑,艾德兰朵也回以玩笑话。她心不在焉地想着,这仿佛是置身社交界的一幕。虽然她并非不擅此道,但也没有很喜欢。
那么,再次为话题收尾,前往工房吧。想到这里,她看向纳维尔特里。
「……纳维尔特里先生?」
她发现他的神情莫名凝重。
「怎么了吗?」
「没事……就是心中有点不安。」
纳维尔特里轻轻摇了摇头。
「不谈这个了,威廉不在也方便我问个问题。我可以请教你一件事吗?虽说难得与女士独处,要问煞风景的问题实在很不好意思。」
独处吗?
艾德兰朵往旁边一瞥,看见店员还在这里工作。当然,店员不会过来插嘴,但也不能因此当对方不存在。平常习惯在对话中穿插「独处」这种用词的话,可能在这部分的感觉也不一样吧。
暂且不管这个──
「……那要看你问什么了。」
「『石笛』失踪了。」
「咦?」
艾德兰朵惊得倒抽一口气。
「『石笛』,也就是约书亚先生暗中锻造的洁尔梅菲奥复制品。约书亚先生在生前隶属于某个秘密组织,『石笛』在那一夜来临之前就流落到那个组织的人员手上,直到昨晚都由拉克雷家族保管──这些消息我都有追到。」
纳维尔特里平缓且小声地述说起来。
「等……等一下、等一下。」
石笛──艾德兰朵姑且知道这个名字。在约书亚•埃斯特利德死后,重新彻查了他瞒着会长做过哪些事,结果就查到了这个名字。
听说他复制古圣剑未果,造出一把半吊子的高阶圣剑,找不到用途便封藏起来。由于不是正规制造出来的圣剑,所以没有剑名,暂时称为「石笛」。
但到头来还是查不到那把剑的保管地点,现况又很忙碌,那把剑也不是很大的威胁,于是便决定延到日后再处理了。
埃斯特利德会长的位置本应比任何人都容易搜集到情报,却连她都只掌握到这点程度的内容。
「毕竟我以前当过冒险者啊,有很多探听内幕的门路。」
「是这种程度的问题吗……?」
不管艾德兰朵的喃喃自语,纳维尔特里继续说:
「原本在拉克雷家族手上的『石笛』不知被谁抢走,而且似乎用了相当蛮横的手段。庞大的人数一齐闯入,杀得尸横遍地,最后还放火。问题在于,『石笛』的价值正常来说并没有高到可以不惜做到这种地步……」
「等一下。」
艾德兰朵瞥眼确认了一下。也许是察觉到这个话题自己不能听,店员已经消失了。不愧是埃斯特利德的直营店,店员教育很完善,让艾德兰朵有些敬佩。之后请拜兹梅先生给那名店员加薪吧。
「一大群人闯入拉克雷家族的地盘,大肆屠戮之后放火全烧了?」
「对。」
「这种手法我倒是听过。」
艾德兰朵想起前几天赛斯家族长女提到的「余烬鼠」事件。那个来历不明的奇人集团早已犯下好几桩纳维尔特里刚才讲的那种事迹。
「那些家伙为什么要抢『石笛』?」
「……你也不晓得原因吗?若是如此,目前可就失去下一步的方向了。但我不太想落于人后就是了……」
「停停停停停!」
啪!艾德兰朵拍一下手,强硬地打断他的话。
「反正你打从一开始的目的就是这个吧?那就爽快点全部说出来。我家副会长背着我窝藏什么企图、为何种目的造剑、那把剑本来具备怎样的价值、为什么会变成由拉克雷保管,再来是──」
纳维尔特里•提戈扎可这个男人的能力应该很不错。不会被奇怪的虚荣心和自尊心蒙住双眼而分不清事情的优先顺序。若是有必须做的事情,他就能单凭「必须做」这个理由把事情完成。
从这方面来说,黎拉和威廉也具备这种特质,或许这在赞光教会的圣人之中十分正常……或者说只有能够正常做到这一点的人才可以成为勇者。
但纳维尔特里等威廉•克梅修离开后才提起这件事,艾德兰朵没有粗心到察觉不了其中的含义。
她盯着眼前的男人。
「为什么这件事你只告诉我一人?」
艾德兰朵直截了当地提问。
「……第一个原因,是我想确认你有没有精明到能够立刻提出这个问题。」
纳维尔特里既不惊讶也不慌张,然后继续说:
「这和勇者的使命无关,真要说起来还比较像你们巴杰菲德尔掌权者们之间的争执,我们就立场而言也不该随便介入。但威廉他们知道的话,大概没办法轻易撒手不管。」
「喔……」
艾德兰朵很能认同。
无论是威廉还是黎拉都不是盲目的正义之士。以市民的基准来说,也没办法断定是善人。他们只是分得清楚不该插手的事情就不要搅和进去,而且应该也对此感到很痛苦。纵使不是正义之士,纵使不是善人,还是有伦理和良知。他们并没有饱经世故到足以排除一切私情果断行事。
「再来是另一个原因。这件事完全堪称是家丑。依情报的泄漏方式、抢先下手的方式来看,这次的局面似乎有些麻烦。」
他停顿一下,然后缓缓说:
「我想,这起事件的犯人与赞光教会的相关人员有所勾搭。」
3. 猫、猫、猫,与一次异变
有猫。
黑色的、白色的、褐色的、无花纹的、条纹的、斑点的;有大有小,有瘦有胖。所有猫咪都在阳光洒落地板的金色光圈上蜷缩身子依偎着彼此。
「哦哦……」
多么神圣的一幕景象。
她感觉自己窥见了世界的真理。
完美的世界就呈现在眼前。
自己可以随便靠近吗?出现一个人类的气息是不是就会搅乱这片温暖宁静的气氛?那可以说是罪大恶极了吧──这些念头令黎拉的脚步慢了下来。
「不好意思。」
一个黑衣人快步从她身旁走过去。
猫咪们有了反应。它们纷纷抖动耳朵抬起头,看到黑衣人后,便站起来迈出步伐。
而黑衣人无视这些猫咪,迳自走向屋内角落,将拿在手上的五个盘子分别隔一小段距离放在地上。只见猫咪们靠近盘子,接二连三地把脑袋探了进去。
「哦哦……」
有的吃得又快又急,有的一口一口吃得很优雅,有的很在意隔壁的盘子而无法专心吃掉眼前的食物,有的则把肉让给比自己还要小的猫咪。
这一幕丝毫不逊于刚才的午睡画面,猫咪们在眼前用餐的模样非常可爱。
爱玛•克纳雷斯的小屋里现在没有屋主的身影。
然而,除了屋主以外的一切,理所当然依旧留在原地。
黎拉环视屋内──心想这里果然什么都没有。
由于爱玛在施疗院很无聊,黎拉便问她要不要帮忙从小屋拿些私人物品过来,结果她立刻回答「那里什么都没有」。黎拉现在可以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了。别说能帮忙拿过去的私人物品,这里几乎没有可以称为私人物品的东西。
(也是啦……在这种地方放私人物品本身就很困难。)
这间小屋以长短不齐的木板拼凑而成,就像是一个稍微大一点的木箱。虽然具有足够遮风挡雨的坚固性,但别人有心闯入的话,墙壁很容易就能打破,更何况屋门根本没上锁。就算想私藏高价的财产,一旦走漏风声就会马上被偷走。
席莉尔之所以送爱玛学习用的绘本,想来也是察觉到了这一点。可恶,那家伙真是有够敏锐的。
看到黎拉此刻的表情,黑衣人不知作何解读──
「附近有个叫做古网区的地方。」
他开始为黎拉说明这里的情况。
未免也太心细了,不愧是艾德兰朵的亲信。
「那里主要是从其他地盘被赶出来、无处可去的家伙们流落而至的地方,算是半个无法地带。不过,我们商会有援助充分的物资,即使是小孩子,只要懂一点拳脚功夫就不用担心当天没饭吃。」
「……谢谢。」
黎拉并没有在思考那方面的事情,也早就猜到有这样的状况,不过能听到这番说明还是让她有点高兴。
「喵~」一只吃得肚子鼓鼓的猫咪凑到黎拉脚边。黎拉记得这个花纹。之前来这间小屋时,它是特别喜欢靠过来撒娇的其中一只猫咪。虽然小屋的主人现在不在,它看起来还是很亲人。
明明在那之后才过没几天而已,它似乎有点瘦了,难道是错觉吗?
「你每天都来喂这些猫吗?」
「对,这是会长的命令。」
黑衣人坦然点头。
「不过,听说这些猫不在这里的时候,会去附近的渔场抓老鼠。那边的人会给它们小鱼当作薪水,所以没在这间小屋吃饲料应该也活得下去。」
「真是坚强啊。」
「既然这些猫有其他可以谋生的地方,若是不继续在这里喂食它们,那它们说不定就会忘了这间小屋吧。」
──喔,这样啊。原来这种情况也是有可能发生的。
黑衣人或许没有其他意思,但他随口说出的一句话,让黎拉心中莫名有些疙瘩。
†
「可以打扰一下吗?」
她在施疗院走廊上拦住负责照顾爱玛的护理师。
「勇者大人。」
「呃,嗯,虽然我是勇者,不过听到这个国家的人这么叫我还是怪怪的。」
「可是,我听说您是救世的最后希望。」
「嗯,这是事实没错啦,但这里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件事,只有一部分的人这么称呼不会觉得有点别扭吗?」
「喔……」
护理师似乎没听明白,但没关系,黎拉的目的当然不是这个。
她问起爱玛的近况。
「是的。她的身体状况,呃,应该没有什么明显的问题……」
护理师说得有些含糊。
「你说『应该』的意思,是有其他不对劲吗?」
黎拉这么一问,护理师便一脸难以启齿地说:
「她有时候会一直看着空无一物的地方,或是撞到什么似的脚步踉跄一下。」
(就这样?)
这是值得特别注意的异状吗?
「难道不是因为她的体力还没恢复吗?」
「不知道。虽然不知道……」
护理师的眼神游移不定。
喔,原来如此。黎拉察觉到护理师在担心什么了。
「她以前得过一种病,叫做翠银斑病没错吧?你是不是觉得那个病复发了?」
护理师倒抽一口气,看来她说中了。
黎拉听过翠银斑病是一种原因不明、详情不明、突然大量蔓延又突然平息下来的怪疾。爱玛的翠银色眼睛就是这个疾病痊愈后的后遗症。在这个前提下,爱玛的身体出现原因不明、详情不明的不适,确实会令人感到不安。
而伤脑筋的是,黎拉无法帮忙消除这抹不安。应该没事啦,不用担心──她连当下讲几句安慰的话都办不到。
与护理师谈完后,黎拉完全失去了冲劲。
黎拉自身的社交性较为偏颇。她以公主的身分出生长大,几年下来学到了上流阶级是怎样的一个圈子,也明白要在这里生存下来必须着眼于哪些事物、请教哪些问题。亡国后流离失所的生活、与威廉一起拜师学艺的日子与成为正规勇者后游历各国的经验,这些都让她学会如何和形形色色的人们打交道。
然而,唯独有一个例外。
是的,第一次无关头衔所结识的「从零开始的朋友」,她不晓得该怎么拿捏彼此的距离。正因为其他处境下能用小聪明解决,一面临自己没准备好一套对策的情况,她反而更感到畏缩。
(呃……)
黎拉站定在病房门前思忖了一下。首先是询问身体的状况,再来爱玛一定觉得很无聊,她可以主动聊一些有趣的话题。
例如她去看过猫咪们的情况。
或者是在港口那边看到了巨大的鲨鱼。
还有爱玛对绘本的感想,觉不觉得有趣之类的。
(好,就这么做吧。)
黎拉一边预先想好可以聊的话题,一边将手放在爱玛病房的门把上。
然后打开门。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忘了在开门前先敲门。不过没关系啦,就用道歉当作开场白好了──她暗自在内心决定就这样将错就错。
打开门后,里面的景象呈现在眼前。
房间布置当然和之前来的时候一模一样。白色壁纸、大窗户、略高的床铺、躺在上面的黑发少女。
以及,在少女眼前飘荡的不明淡紫色轻雾。
「────!」
黎拉立刻压下一瞬间的惊愕,取而代之换上警戒。
她的身体半反射性地动起来,强行从门边直接跳到床边,伸出手抓住爱玛眼前那理应空无一物的空间。
(毒……不对,是诅咒,但好像又不太一样──!)
照理说只是抓住虚空的指尖传来奇怪的感觉。灼烧一般的热烫与刺入骨髓的寒冷并存,柔软的野兽皮肤与坚硬的鱼鳞触感同在。这究竟是什么?她完全一头雾水。是生物吗?抑或不是?说到底,「透过五感接收这些讯息」这件事本身好像就是一个错误。
她只能肯定一件事。
(这很危险──!)
来不及催发魔力。经过这一瞬间的判断,黎拉决定仰赖另一招。她将以前见过一次的光炸掌稍加变化,临时将这个技能改编为将一切破坏力收束于手掌内部然后实行。
啪!她似乎听到自己的骨头传出一道轻响。
叽叽叽!
(…………?)
她确切地感觉到手中的东西消失了。
(刚才那股异样感到底是什么……)
她感觉到世界微微晃动了一下。与此同时,视野里一切事物看起来好像都在那一瞬间产生了些许改变。
「黎、黎拉小姐……」
耳边传来颤抖的嗓音。爱玛很害怕。
「刚才……那是什么?应该不是鸟之类的吧?」
「大概不是。那东西一直都在这里吗?」
爱玛不知为何陷入沉默,似乎不晓得该如何回答。
「我有时候会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这里,但一直以来都看得不是很清楚。」
「所以这次是第一次?」
爱玛轻轻点头。
原来如此。黎拉意会过来,暗暗在内心咂嘴。
有一种特异现象是平常只会散发出存在感,要经过确实观测后才会拥有实体。或许是幽灵Ghost和妖精Fairy的同类吧。
那些东西本来就介于存在与不存在之间,因此观测纪录很少,更别说加害于人类而被当成敌人讨伐的纪录。也就是说,并没有确立一套遇到它们时该如何应对的理论,最起码黎拉不知道。
「呃,我想可能是虫子吧?外观满像毒虫的,我原本想抓起来,但似乎被逃掉了。」
「咦……」
「最好还是关上窗户吧。风也差不多开始变冷了,对大病初愈的身体不好,而且好像还有一股臭鱼的味道。可能是某户人家的晚餐吧,虽说住得离施疗院很近,但也太有挑战精神了吧──」
黎拉喋喋不休地随口闲扯,并站起来走向窗边。
她顺便瞥了一眼自己的手。
手上有无数古怪的伤痕。有的像是握住海胆所造成的刺伤,有的像是随便将手伸进废弃的刀片堆里所造成的割伤。这些大大小小的伤痕都很浅,感觉放着不管也不会造成什么大问题。
只不过,还是流出些许的血。
(…………这下子……)
她悄悄敛起神色握紧手,避免被爱玛察觉到。
(虽然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但这下子情况可不妙了啊。)
4. 海景餐厅
这间餐厅看得到大海。
当然,海景在巴杰菲德尔完全称不上卖点。有些人反倒觉得靠近内陆、看不见大海的餐厅更能呈现出高级感。不过,这种事对黎拉等外国人来说无所谓,也不会影响到料理的味道。
「这里的柠檬奶油鱼排真是不错呢。」
席莉尔边咀嚼边这么说。
「虽然油脂和咸味过重,但当作在地口味的话还能接受。埃斯特利德家主推荐的餐厅果然不会令人失望。」
她放下叉子喝了一口葡萄酒,然后将酒杯放回桌上。
「你没有胃口吗?」
接着,她问了这种问题。
「有是有,只是我想先听你回报情况。」
「会冷掉喔。而且吃东西时谈复杂的事情也对消化不好。」
「有担心的事还吃东西对胃更不好吧?你说爱玛可以交给你,我暂且相信你所以就离开病房了。但你再不说明一下事情经过的话,我就不知道能不能继续相信你了。」
席莉尔轻哼一声。
「──爱玛小姐的事已经处理好了。」
「说得具体一点。」
「我请医生将爱玛小姐的病房封锁住了。短时间内谁都不能见爱玛小姐。」
「哦……」
还真是有效率的应对措施。黎拉内心出现一瞬间的感佩后,立刻发觉这种做法并没有意义。
「慢着。这么做只会让爱玛一个人遇到危险而已吧?那个像轻雾又像海胆的东西,虽然我真的搞不懂那是什么,但绝对很危险啦。应该换个病房或者安排护卫之类的,不然干脆把整间施疗院烧了吧。」
「请你冷静一点。」
席莉尔重重地叹口气,接着继续说:
「勇者大人的推测是正确的喔?出现在爱玛小姐身边的,确实是观测后才会形成实体的怪异现象。但并不是所有人都看得到,爱玛小姐本身的眼睛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所以只要其他观测者不要靠近就不会酿成危害。」
「唔。」
「倒不如说,只要靠近的人不具备犯规又棘手的眼力,能够看穿本来看不见的事物就不是严重的问题。具体来说就是勇者大人,以及另外两位准勇者了吧。禁止这三人进去,就能暂且放心了。现在之所以不让爱玛小姐见到任何人,是慎重起见才这么做的。」
「唔……」
黎拉只能一直发出呆傻的声音。
她用手指按着太阳穴,想了一下后回道:
「我觉得那并不是单纯的妖精那一类的存在。席莉尔,你该不会已经弄清楚那个怪物的本体是什么了吧?」
「要说弄清楚会有语病,不过推测倒是有。」
席莉尔稍微思索了一会儿后说:
「你还记得那天晚上爱玛小姐差点变异成什么吗?」
这女人竟然用问题回答问题。
「不就是正规勇者大前辈吗?」
露希尔•萨克索伊德。
在遥远的过去成为历史上第二位正规勇者的人物。
她是古圣剑洁尔梅菲奥的正规兼史上唯一的使用者。而那把洁尔梅菲奥经历漫长的岁月,直至今日依然在寻求这位主人。
「你知道多少露希尔大人的具体战史?」
「啊?」
席莉尔回问了一个怪问题。
当时没有现在的造纸技术,文字也没有统一,每个地区的记述方法都不一样,大部分的口述内容会在长久的时光中佚失,所以没有留下可供参考的纪录。
她的传说仅透过如同神话和童话的逸闻流传下来。明明是真实存在的人物,却因为这份不确定性而导致她和虚构角色几乎没两样。
「呃……没多少,跟一般大众知道得差不多吧。」
黎拉是赞光教会最高阶的圣人──伟大之人。因此,关于昔日勇者们的事迹,她可以透过教会的纪录接触到比一般大众所知更详细的资讯,甚至连严禁外传的禁忌知识都包含在内。
尽管如此,她对相隔十代以上的正规勇者们几乎一无所知。毕竟教会的纪录本身就极为稀少。
「我想也是。」
席莉尔点了点头。
「几乎找不到露希尔•萨克索伊德的纪录。即使是贤人塔搜集到的资料,直接记述相关传说的资讯量也和一般大众所知道的没太大的差别。有些人还认为她是后世学者捏造出来的人物──」
说着,席莉尔将一本很大的书拉到桌上,然后翻到她要的页面,用手指摩娑着上面几个复杂的图形。
席莉尔所使用的名为咒迹的秘术,触媒是刻划在平面上的特殊图形。刚才那一连串的动作就是一种仪式。淡淡的光芒窜过页面,按照她的设置显现出奇迹。
黎拉也懂一点咒迹的知识。所以她看得出来,席莉尔正要施展的咒迹构造相当单纯。
(是小规模的幻觉吗……?)
至少没办法引发大爆炸或创造出功能复杂的幻兽。应该仅止于有限的范围,也就是在这张桌子上创造混淆视觉的幻象。
转瞬间,答案就呈现在她眼前。
只见约十本封帧古老的厚重书籍忽然无声无息地凭空出现在桌上──料理的稍微上方附近。
「唔哦!」
「这些是收藏在贤人塔第三书库不可外借的史书。并不是内容有问题,纯粹是老旧不堪的缘故,要是粗鲁对待会导致破损。」
黎拉伸出手指,触碰看看那些史书。
没有传来任何手感,就这样穿了过去。理所当然如此。黎拉刚才的判断很正确,这终究只是混淆视觉的小型幻象罢了。
「我以前曾经拿到阅览真品的许可,但现场阅读还是很麻烦,所以我就把整个内容做成幻象素材了,想说这样很方便随身携带。」
「……居然办得到这种事啊?」
「尝试一下就成功了。」
「啊,是喔……」
黎拉按着太阳穴,开始自我反省。
原来如此,听到别人说「尝试一下就成功了」会这么令人头疼啊?对不起啊过去至今的人生中互有往来的许多人们除了威廉之外。从今以后她会稍微注意一点还请大家原谅除了威廉以外。
「再来,重点当然在于内容了。」
如同弹奏键盘乐器一般,席莉尔摆动手指,幻象也随之移动起来。每本书自动自发地在桌子上方摆正位置,翻开书页展示出她要的记述内容。
「哦哦……」
黎拉不禁感佩地叫道。
这是怎样,超方便的,更重要的是感觉很好玩。换成绘本一定很讨小朋友欢心。
「这些是后迪尔迦王朝中期的各地纪录。包含战争、纠纷、怪物灾害及其对策、收获多寡、税金征收状况,还有来往于官道的商人们的帐簿等。一般认为是露希尔那个时代所留下的痕迹。」
「嗯?」
黎拉不明白席莉尔想表达什么。
她只附和一声,催席莉尔继续说下去。
「做纪录的人、地点与汇整成书的人都各不相同。当然,内容也没有多少共通点。」
「我想也是,然后呢?」
「少数共通点之一是上面都有提到一个可怕的怪物。那个怪物本身并不可怕,但它的身边潜藏着无数看不见的毒虫。虽然平时无害,然而只要有人发觉那些毒虫的存在,它们就会现身发动袭击。」
「……就是这个。」
一切终于串连起来了。席莉尔刚才谈到的「怪物」,和黎拉之前在爱玛病房里撞见的现象很相似。
「在爱玛身边的东西就是那种毒虫。然后打倒怪物的是露希尔前辈,但并没有留在传说中,所以接下来就要找出那个对策是吧?」
「不是。」
席莉尔一口否定了。
「为什么?」
「我知道你不想思考,但是请不要为了逃避而刻意扭曲思维导向其他结论。你想错方向了。」
──唉,是这样没错。其实内心早就懂了。
正规勇者黎拉•亚斯普莱已经明白所谓的「失去」是怎么一回事。男女老少自不必提,与善恶美丑也无关,人命本来就很脆弱。
因此,舍弃源自希望的主观认定,按正常逻辑来想的话,很简单就能得出那个结论。
她叹了一口气。
放弃心中的诸般挣扎,说出了那个结论。
「正规勇者露希尔•萨克索伊德本身就是怪物。」
她的语调平淡到自己都不寒而栗。
「……应该这么想才对吧?她恐怕是人类生下来的非人之物、一种灾厄,又或者说是卑兽。」
如同其他动物,人类之中也会诞生卑兽。
有时候会特别以鬼族称之,以便与人类以外的卑兽做区分。然而,极度危险的本质依然不变。
鬼族的样态各有不同。有些长得跟人类差不多,有些看起来就像是妖怪,有些与其他卑兽一样拥有不可理喻的臂力,也有些体能不突出但具有奇特能力,还有些只是单纯生为鬼族,完全没具备上述强项。
「爱玛的肉体被尝试改造成露希尔•萨克索伊德,而且有一部分成功了。过去的她所具备的怪物体质,如今重现在爱玛身上了吧──」
鬼族是人类的敌人。
而黎拉是正规勇者,必须讨伐人类的敌人。
因此,结论只有一个。黎拉•亚斯普莱得趁爱玛•克纳雷斯现在还没有威胁的时候,尽快铲除掉才行──
「为什么?」
黎拉发出低喃。
「为什么爱玛会落入这种处境?」
「原因吗?这部分有很多推测。六年前那场流行病,是叫翠银斑病吧?她是当时在某种意义上克服了那种疾病的幸存者之一。她的体质可能跟露希尔很相近,又或许另有其他与洁尔梅菲奥契合的关键。至于那个因素是什么,可能是居住的地点和家世等──」
「我不是说这个!我问的是为什么偏偏是爱玛!」
唉,这完全是在迁怒。
黎拉心知如此,却还是停不下来。
「她明明那么乖!没做过什么坏事啊!」
「只有在法庭和英雄故事中,人性善恶和犯罪前科才会影响到人的命运。你自己应该最清楚这一点吧,迪欧涅的公主殿下?」
「──那是因为我并不乖啊!」
「唉唉……」席莉尔一如既往地重叹一口气,然后继续说:
「勇者大人一遇到跟爱玛小姐有关的事,就会变成单纯的稚龄小孩呢。」
「唔。」黎拉咽了口气,随即陷入沉默。
脑中想不到任何话语反驳席莉尔指出的问题点。她知道自己讲这种话很反常。
「……不行喔?」
「比起摆出天才儿童的架子,这种模样讨人喜欢多了。不过,这样会没办法讨论下去,希望你能先冷静一点。」
「保持冷静又能改变什么?」
黎拉用闹脾气的口吻问道。
「你是想追问今后的计划吧?」
席莉尔推了推眼镜后说:
「目前想到了三种能够打破现状的方法,然而单凭我的知识连可不可行都无法判断。有很多事必须尽快征询勇者大人和艾德兰朵小姐的意见才行。」
「嗯?」
黎拉觉得席莉尔这番话很奇怪。
「今后?」
「当然是今后。」
「还有能做的事情吗?」
「什么都不做的话,那就真的只有请勇者大人将那孩子当作卑兽铲除掉了。要一个小孩子杀掉自己的朋友,站在旁边的大人简直是颜面扫地。能做的事就尽量去做,如果找不到能做的事就自己创造出来。」
黎拉的眼眶开始发烫──但凭借毅力忍住了。
她不想让这家伙看到自己哭泣的表情。
「席莉尔~」
「唉,好了、好了,别哭、别哭。要吃鱼排吗?」
「我才没有哭呢!我要吃!」
席莉尔轻轻摆手,桌子上方的书籍幻象便消失,而下方的鱼料理已经冷掉了。
黎拉将一整块柠檬奶油鱼排连同骨头塞进嘴里,用力咀嚼起来。
她觉得油脂和咸味过重,冷掉后就更明显了。不过很好吃,而且分量完全不够。
「你的吃相很不好喔。」
席莉尔一脸放弃地这么说道,而黎拉只回一句:「补充活力优先。」然后就唤男侍者过来,一次点好要追加的料理。
5. 艾德兰朵的工房
在此举个例子。
试问,在一幅画作面前,人们会想什么?
若是对技法有兴趣的人,就会将重点摆在这里;技巧的选择、活用与创意改编,对这部分进行评价后产生一些感想。有些人会被题材吸引,有些人会注意画框和展示手法,有些人只对金钱上的价值感兴趣,有些人会抽离地认为这一切与自己无关。形形色色的人有形形色色的反应。而这些即使是旁人来看,基本上也能理解──至少是可以说明的事物。
不过,有少数例子并非如此。
在一幅平平无奇的画作面前静静地流泪。那不是描绘悲伤情景的画,也并非因为自己有着类似的经历。说到底,连当事人都不晓得为何自己看到这幅画会流泪。
「……啊……」
艾德兰朵停下手边的工作擦掉眼泪。
「这……嗯,这样啊,原来如此……」
她眼前有好几十块闪亮的金属片固定在空中。光波穿梭于金属片之间用来调整的简易咒力线。
这是古圣剑瑟尼欧里斯。
清除特大诅咒的洗净作业以及调整作业。由于她的身体也康复了,便决定继续着手完成这份委托,只不过……
「不要啦,真是的……我对这种故事很没辙耶……」
工房里只有她一人。但就算有其他人在,大概也完全无法理解艾德兰朵为何要如此抗议。若是约书亚的话,可能会带着一如既往的表情说:「凡人跟不上天才的感性不是很正常吗?」
艾德兰朵也没能厘清自己做出这番言行的原因。
她只是莫名有这样的感觉。
调整圣剑时,必须深刻理解这把圣剑的一切,像是构成素材、护符的种类与配置,以及咒力线的种类与连接方式。
一把出色的圣剑,背后会存在着贯彻执行的目的或意志。例如专注于强化锋利度、保护持有者平安无事或只有兔子列为必须诛杀的对象等。调整圣剑的人通常可以大致领会这部分的情况。
而问题在于这把瑟尼欧里斯。
听闻瑟尼欧里斯具有将任何对象变成死者的异禀,艾德兰朵一直觉得这把剑充满了杀意。只有注定被逐出故乡、与挚爱别离的人才可以使用──得知这种民间传说后,她又认为这实在是一把恶趣味的剑。
但经过实际接触、试图理解这把剑而持续接触之后,印象便截然不同了。
这把剑──确实会将敌人变成死者。这点没有错。
然而,这并不是造剑者的目的,充其量只是一种手段。
既然是能赐予所有敌人死亡的圣剑,当战士必须不断对抗敌人时,这把剑就会是好搭档。任何战场都能一同前进,任何困境都能一同克服。这把剑怀有的目的就在于此。
与独身者相伴的剑。
单单为此,它甚至具有星神可能也杀得死的超常性能。为了达成微小目标而具备强得离谱的力量,这就是艾德兰朵所感受到的瑟尼欧里斯。
所谓天才的才智,通常没有人能够与其共享这份感受。没有人或书籍将瑟尼欧里斯的诞生经过传到现代,以致于艾德兰朵无从确认自己的洞察是否正确,抑或纯粹是判断错误的妄想。
因此,感到烦闷不快的只有艾德兰朵一人。而这种情绪占满心胸导致无法专心工作,也是艾德兰朵一人的问题。
她决定休息一下。
在构成瑟尼欧里斯的回路上到处施加一点麻醉,然后放回玻璃罩里。
艾德兰朵走到离作业场有一小段距离的桌子,将事先装入水壶带过来的茶倒进杯子里饮用。
(──独身者吗──)
根据艾德兰朵以前的研判,瑟尼欧里斯在构造上没办法拥有多位主人。尽管如此,黎拉当然不用说,历代主人们都顺利启动且使用过瑟尼欧里斯。
被红茶温暖而迷蒙的思绪中,浮现出一个可能的原因。
瑟尼欧里斯──剑没有自我,这里说的是造剑者的意志──真的非常珍视最一开始的主人。
所以,如果看到有人跟那位主人过着同样孤独的人生、抱着同样的伤痛、走着同样的旅途,就会将两者重叠起来,无法当作不相干的人。于是,它忍不住借出自己的力量。那是仅有赴往绝望战场的人才用得到的绝对死亡之力。
「原来是这样啊。」
艾德兰不禁轻声笑了笑。
真是坚强又可爱的家伙。就像是那个叫做威廉的少年。
会对那把最强古圣剑怀抱这种想法的也只有她一人了吧。想到自己没办法与其他人分享这份心情,艾德兰朵又陷入些许的落寞之中。
有人敲了敲门。一开始敲三次,隔了一下子又敲两次。
「进来吧。」
她回应后,门扉静静开启。
一名黑衣人行礼说了声:「打扰了。」便走进工房。
「要回报事情?」
「是的。首先,今天顺利喂完猫了。」
「……虽然这是正式命令,我也不好说什么,不过这种事没必要一一回报给我啦。那些猫都过得好吗?」
「是的,食欲也没有问题。这次同行的还有亚斯普莱大人,猫咪们面对突如其来的访客也非常友善。」
「那真是太好了,不过那个正规勇者在搞什么啊?」
原本还在想她把师兄的圣剑融化后人就不知跑哪儿去了,结果竟然出现在那里。
「喂完猫后,她去施疗院探望克纳雷斯小姐。听护理师说,她们两位处得很融洽。」
艾德兰朵险些喷出红茶。
「喔……嗯。这样啊,嗯。」
对艾德兰朵•埃斯特利德而言,爱玛•克纳雷斯是不相关的人。纵使很抱歉将她卷入自家纠纷,但也没有立场继续探究人家的事。
出于这种台面上的方针,该怎么说好呢,她很难控制脸部表情。
「这方面还有其他报告事项,但还是先切入正题──这是那桩事件的报告。」
「嗯。」
艾德兰朵接过档案夹浏览一遍。
这是先前在纳维尔特里的暗示之下,她对那桩案件重新展开调查之后的总结报告,也就是叔叔打造的那把暂名「石笛」的圣剑下落,以及「余烬鼠」们的动静。除此之外,还有针对纳维尔特里怀疑赞光教会有内奸一事的考察。
「唔~嗯……」
她心里清楚,这么短的时间内查不出多少新情报。档案上的记述内容大多只是既有情报的二次确认。
其中一行字吸引了她的目光。
「……『石笛』的完成度吗?」
约书亚打造的古圣剑洁尔梅菲奥仿制品。
暂且不管当事人的自称,约书亚•埃斯特利德无庸置疑是技艺顶尖的技师。就连艾德兰朵自创的模拟圣剑衣装技术,他不过是在设计时担任过助手,便精准地模仿出来。
而他的技术在制造「石笛」时似乎也全力发挥了出来。虽然档案中搜集到的约书亚行迹只是大量杂乱的笔记,但熟知相同技术的艾德兰朵浏览过一遍后,便大致掌握到她的叔叔以多高的精密度完成了什么样的东西。
然后,从中可以得到一个出人意表的结论。
「…………等等,这个……」
艾德兰朵皱眉。
她看到了不可能出现的……不对,是不该出现的数据。
或许是自己误会了。于是,她打算从头再读一遍──
「此外,最后还有一件来自施疗院的报告。」
「嗯?」
她抬起头。
「喔,刚才没说完的那件事吗?怎么了?」
「克纳雷斯小姐的病房在莱特纳小姐的指示下封锁起来了。」
「…………」
艾德兰朵拿起桌上的杯子。
然后一口气喝光红茶。
她的视线在空中游移不定。
「…………这是怎样?」
对艾德兰朵•埃斯特利德而言,爱玛•克纳雷斯是不相关的人。纵使很抱歉将她卷入自家纠纷,但也没有立场继续探究人家的事。
这个台面上的方针虽然还在,但一码归一码。
「这是怎样啊!」
艾德兰朵大吼一声,猛然站了起来。
6. 因为是朋友(2)
施疗院──
她站在爱玛的病房前。
这里只有她一人。席莉尔去院长室说明情况,临走前还多唠叨一句:「已经过了一般探病的时间,还请你保持安静。」
(……只要别看爱玛周围的毒虫就好了……没错吧?)
敲了几下门之后──
「爱玛,你在吗?是我来了。」
她喊完,感觉到里面有动静。
「那个,对不起,出于某些因素只能站在门外跟你说话,你那边没什么问题吧?我想你这阵子会觉得很无聊,不过只能请你忍耐一下了。啊,如果你有想要的东西,我可以帮你买来喔,有什么想要的吗?」
她这么说道,并意识到自己讲得有点快。
「黎拉小姐……?」
「是我喔。」
一阵怪异的沉默。
她觉得情况不对劲。
「爱玛,怎么了吗?」
「也不是怎么了……」
爱玛支吾其词。
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铁定有事发生。黎拉有股破门而入的冲动,然而这么做会搞砸一切。她不知所措地踌躇一段时间后,情况便有了变化。
「你是所谓的正规勇者吧?」
────啊。
「爱玛。」
「听说你是非常厉害的特殊战士,远比其他成年男人都还要强大,轻轻松松就能消灭一头大鲨鱼。」
黎拉紧贴着房门,听到爱玛喃喃自语似的缓缓如此说道。
她原本想问爱玛怎么会知道,不过随即察觉到这个问题并没有意义。虽然她没有将这些事告诉爱玛,却也没有禁止周遭的人说出去。如果是这里的医生和护理师跟她说的也不奇怪。
「爱玛,这是因为──」
「果然是有理由的吗?」
隔着门传来的嗓音带着一股不甘。
「你和纳维尔特里先生他们一样。因为正在对付坏人而不能放着我不管,所以才来接近我的吧。还打着朋友的名义。」
「不是的……」
「那你为什么不说?」
爱玛的声音意外平静。而这比任何激动之举更能有力地道出爱玛心中的动摇。
为什么不说?
没有理由。起初是如此。没理由说,也没理由不说。
不过,她很快就发现了不要说比较好的理由,一个完全不重要的小小理由。爱玛是她以普通方式认识的普通朋友,她不希望两人的关系出现其他特殊因素。只是这种无足轻重的理由。
正因为是无足轻重的理由,才不能当作借口。
黎拉不晓得该怎么回答爱玛的问题。
「……对不起。」
门的另一端立刻传来道歉声。
「对不起。我本来没打算说这些的。」
那嗓音很无力。
黎拉看不见也能明白。爱玛现在一定正在笑着。
最起码是拼命地试图挤出笑容。
「对不起……」
不断重复的道歉声令黎拉难以再忍下去。
她逃跑似的从依然紧闭的门前离去。
†
同样的施疗院中,有个供访客休息的角落。
黎拉拿了一杯冷水,坐在长椅上歇了口气。
她想大哭大吼劈开大地泄愤。这种心情当然是有的,然而与此同时,她也庆幸着这样或许也不错。
虽然她不想用「彼此是不同世界的人」这种陈腔滥调,但简单来说就是如此。彼此在不同的地方过生活,有了短暂的交集后又分开,然后再度渐行渐远。这种事极其常见。纵使分别之际有些尴尬,不过也就仅此而已。
接下来……在不让爱玛发现的情况下悄悄解决掉她的问题吧。行使正规勇者大人的特殊能力,去帮助这位曾经以朋友称呼的对象──
「找~~到你啦啊啊啊!」
──她差点尖叫出声。
某个似乎散发着杀气的人一步一步地从走廊上逼近而来。
对方的表情因愤怒而扭曲,金色长发如蛇一般扭动,眼眸中寄宿着艳红的火焰,舌尖上有一小簇火焰摇曳着──虽然不可能真的长这样,然而黎拉确实有一瞬间出现了这样的错觉。
艾德兰朵•埃斯特利德站在那里,看起来非常不开心。
她摆出不可一世的架子,用充满压迫感的低沉嗓音说:
「我可都听说了啊,为什么要封锁那孩子的病房她的病症不是没复发吗你如果不给我解释清楚我实在无法接受要是我无法接受的话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你那是什么脸?」
她的最后一句话忽然恢复成往常的语气。
「脸?」
「总觉得表情满僵的,好像很累的样子。」
「……喔,该怎么说好呢,是有点累。」
「嗯?」
艾德兰朵狐疑地探头看向黎拉的脸庞,仔细观察了几秒。接着,她突然直起身,从附近的柜子上取出访客用杯子,从水瓶倒入水之后,一屁股在黎拉旁边坐下。
「跟我说发生了什么。从头到尾,全都说出来。」
「为什么要告诉你?」
「理由的话,要多少有多少喔。比如说,这里是我赞助的施疗院,埃斯特利德有权利与义务掌握爱玛•克纳雷斯的状况之类的。不过呢,并不是出于这些因素。」
艾德兰朵喝了一口水后继续说:
「现在只有我能在你身边听你说话。这样还不够吗?」
她竟敢这样说。
这到底是哪来的借口?不过──
「…………唉。你愿意听吗?」
「嗯。」
看到艾德兰朵一派轻松地点点头,黎拉便述说起来。
「真是青春啊。」
对于刚才发生在门前的那一幕,艾德兰朵这么评论。
「不不不,事情没这么简单啦。」
「简单?别小看青春啊,对年轻人来说,眼前的人生几乎就是一切喔。」
「不不不,我不是在说这个啦。」
「就是这个啊,不然还能是什么……我反倒有点放心了耶,你和那个孩子都能像这样正常地吵个架。」
「这很正常吗?」
「很正常啊。有些事不能告诉对方,有些事希望对方说出来,有时意见不合或发生冲突等,这些全都属于非常健全的友谊喔。」
友谊。
是吗?这就是一般所谓的友谊吗?
「……呿。」
这种道理她难以接受,也很想反驳回去,但找不到适当的措辞。她对友情这种玩意儿一窍不通是无法否定的事实。
「解决办法很简单,你们和好就可以了,再说一遍彼此是朋友就可以了。虽然可能会羞于启齿,但正因如此才具有绝佳的效果。」
黎拉觉得艾德兰朵说得太简单了。
然而,确实可以按照她说的尝试看看。黎拉心中隐隐约约这么觉得。没错,就只是隐隐约约而已。
「现在去好像也已经晚了。明天找个时间好好说声『对不起』吧。」
「嗯……」
黎拉点头的瞬间,看到艾德兰朵的表情温柔得要命,令她有些火大。
这时有脚步声接近。
席莉尔从走廊转角处露面。
「探病时间已经过了喔。」
她用一贯的表情叹了口气然后说:
「一般人大概都睡了,要聊天请小声一点。」
「啊……嗯,也对。」
艾德兰朵这才压低嗓音。
黎拉最近发现这女人虽然看起来恣意妄为又目中无人,却意外地容易对道理和常识妥协。身为组织的首领,这样究竟是好是坏?这是相当不好判断的难题。不过,当然没有判断的必要。
「另外,既然艾德兰朵小姐也正好在场,我能不能和你谈几件事?」
「当然可以。我可是有很多事想问才跑过来的好吗?」
艾德兰朵低声威吓道,急切得几乎坐不住。
这么说来,平常那名护卫并没有跟在她身边,黎拉到现在才察觉到这一点。而且她也没戴着听说是自制的长手套型圣剑(虽然不明所以,但事实就是如此也没办法),大概在那一晚坏掉之后就一直没修好。
她可能是认为在埃斯特利德的势力范围内遭到突袭的风险不高吧。
「关于那孩子身上发生的事,你要把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喔。」
「好的,不过除此之外,我还想请教你几个问题。」
「什么事?」
「我想请你抑制住『石笛』的异禀,请问你做得到吗?」
「…………嗯?」
艾德兰朵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然后缓缓看向黎拉。
「抱歉,席莉尔的个性就是这样。」
黎拉无奈地摇摇头丢出这句话,而艾德兰朵则说了声「是吗」便无力地垂下头,静默片刻后才回答:
「我没见过实品,不能给你保证,但应该做得到。」
「这样啊,那真是好消息。」
「话说回来,你是怎么想到这个问题的啊!」
艾德兰朵猛然抬头。
「我勉强可以不追究你怎么会知道『石笛』的机密,不过你已经查出那把剑是古圣剑的仿制品吧?那么按常识来想,理应会先怀疑那把剑是否能正常发挥圣剑的功能才对,你是根据哪一点判断它有异禀的啊?」
「小声点。」
席莉尔连忙捂住艾德兰朵的嘴巴。黎拉侧眼看着艾德兰朵搞笑似的噫噫呜呜怪叫的模样,便又说了一次刚才那句话。
「抱歉,席莉尔的个性就是这样。」
「露希尔•萨克索伊德是怪物。可以推测爱玛小姐的体质受到她的佩剑洁尔梅菲奥的影响,目前正逐渐转变为同一种怪物。」
黎拉是第二次听到这番说明,而艾德兰朵是第一次。
她愣愣地张着嘴巴,仅用表情诉说「这家伙在说什么鬼」。嗯,黎拉很懂她的心情。
「这是相当棘手的情况,不过还是有几个或许能破除困境的线索。第一个是露希尔•萨克索伊德使用洁尔梅菲奥的期间,是作为正规勇者……也就是作为人类而活。照这样来想,至少当时有『让露希尔变成人』的方法。」
「……纪录可能遭人窜改了,不然就是跟别人的纪录混在一起了,难道没有这种可能性吗?」
即使是超乎常理的事,艾德兰朵依然积极地尝试讨论,这样的态度值得高度赞赏。
「有的,但毕竟无从确认,深入探究也只是原地打转,没有任何益处。眼下先利用手上的依据找出能够取得最大成果的手段吧。」
「身为经营者很难认同这种理论啊……」
艾德兰朵嘀咕道,但这也表示她心中除了经营者以外的部分都接受了这个理论;无论是作为技术人员、开发者还是其他身分。
「第二个线索,就是古圣剑洁尔梅菲奥的异禀。强行启动那把只有被选中的人才能使用的圣剑之后,发生了什么后果?」
「翠银斑病扩散了。」
「那是失败导致的一部分结果。更根本的目的是什么?」
「……试图将人类变成那种翠银色的怪物。」
「没错。洁尔梅菲奥在寻找自己的使用者『怪物露希尔』,甚至意图创造一个出来。也就是说,那把剑所设想的主人是……」
「嗯?」
艾德兰朵皱起眉来。
「呃……啊,原来是这样啊!」
她的表情终于绽放出恍然大悟的光采。
「洁尔梅菲奥的使用者必须是『怪物』。然而,露希尔本人在使用洁尔梅菲奥的期间却是『人类』勇者。归根究柢,所谓将怪物变成人类的手段……不,那正是古圣剑洁尔梅菲奥的异禀!」
「这样的推测就成立了。」
席莉尔一副「能理解这么快真是太好了」地耸耸肩。
「只不过,要将洁尔梅菲奥本身用来做这件事的话,以各方面来说都极为困难,而且也很危险。就算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不光是体质,连精神都会遭到露希尔本人覆写,这种结果也令人高兴不起来。」
艾德兰朵同意地点点头。
「所以就轮到洁尔梅菲奥的仿制品『石笛』出场了呢。」
「是的。如果能巧妙地抑制住机能,将『人类爱玛•克纳雷斯』覆写在她身上的话,那就万万岁了。即使成果没有这么理想,至少可以争取时间寻找下一个方法。」
席莉尔语气平淡,却说出偏向蛮干的一番理论。
尽管如此,现在的情况本来就没办法奢求太多。以溺水者捉住的救命稻草而言,这已经算是很好的了。
「……不过,那个『石笛』的下落……」
「我们接下来就要展开搜索。既然交到了其他组织手上,比起动用埃斯特利德商会的情报网,更可能是流浪者利用了秘密门路吧。」
我们?
这么想着,黎拉看向席莉尔;而席莉尔则回了个「勇者大人当然也要一起来啊放着你不管不晓得你会做出什么事来」的眼神。是是是,她早就知道了。
「好,看起来有胜算值得赌一把,我会全面信任你们。但最后我想问个问题。」
「什么问题?」
「为什么你知道『石笛』的完成度高到足以让异禀安定下来呢?就连我直到刚才接到调查报告之前,也完全没想到这个。」
席莉尔疑惑地倾过头,摆出稍作思忖的动作──
「啊。」
接着,她露出了「糟糕,没想过这一点」的表情。
「……席莉尔?」
「说来确实如此,仿造古圣剑这等伟业,正常来想根本是胡闹。我没想到从根本就失败的可能性,这是我的疏忽。」
「与其说疏忽,你这样就是跟『先相信发生了不得了的奇迹吧』这种话差不多的胡言乱语。」
席莉尔清了一下喉咙后回道:
「请当作是我很相信约书亚•埃斯特利德这名技术员。」
「……你这样讲我就没辙啦。」
艾德兰朵无力地笑了笑。
「我明白了。调整相关工作我会全揽下,之后的事就拜托你们了。另外,虽然称不上线索,不过我这边有一些或许可以推动调查的情报,你们拿去吧。」
7. 爱玛·克纳雷斯的病房
这孩子的睫毛好长啊。
这里是爱玛•克纳雷斯的病房。房间主人正裹着白色被单躺在床上静静睡觉,连一声鼾息都没发出来。
她目前是谢绝探病的状态。不过原因并不在于疾病,而是具有特殊视力的人靠近这里会造成危险。至于没有特殊视力的普通人还是可以稍微探望一下。
席莉尔说:「附近飘着一些看不见的肉食妖精,要是被发现就会化成实体攻击过来。」但坦白说她没有听明白。
因此,艾德兰朵现在离爱玛非常近。
能好好看看她的脸不知是几年前的事了。她本来是自己再也见不到第二次,也不该再见的对象。艾德兰朵•埃斯特利德不能与这个少女产生交集,所以自从换成这个名字之后,自己就澈底与她保持距离直至今日。
本应是这样才对。
「让你吃苦了。」
小孩子独自生活不可能是件易事。虽然间接透过古网区尽量提供了支援,但绝对不够充分。
对小孩子而言,身边有人陪伴才是最重要的吧。然而,这孩子别说家人了,连朋友都交不太到,就这样努力活到了这个年纪。
──我看起来很冷静吗?
──可能是因为我没什么留恋吧。
前阵子她和爱玛在没有面对面的情况下简短交谈过。光是这几句话就清楚传达出这孩子的自我评价。不被任何人需要,不被任何人依赖,所以活下去也没有多大的意义。
她很想说「别开玩笑了」。
但自己没有这个权利,只能心怀不甘。
「嘿。」
她用指尖轻戳沉睡少女的脸颊。好柔软。
手指越压就陷得越深,触感像刚出炉的面包。
唔。这有点好玩,而且感觉很舒服。
用手指压住,脸颊凹进去。再加一根手指,脸颊歪曲了。
爱玛睁开眼睛。
「…………」
「…………」
数秒的沉默。
「噢噢!」
艾德兰朵连忙抽回手,顺带连同椅子后退三步左右,甚至转过身背对着床。
「咦……」
背后传来迷迷糊糊的声音。
「大姐姐是……?」
「我、我是那个……只是路过的,对,算是这间医院的高层吧。」
「啊……是医生吗?」
当然不是。虽然不是,但她误会了也好,不需要特地订正。
「好像有股熟悉的感觉……我们以前在哪里见过吗?」
「是你的错觉啦,哦呵呵。」
惊慌之下,她的语气变得连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这到底是谁啊!
「这……这样啊……」
她的声音显得落寞消沉。
艾德兰朵发觉她的样子有点怪。
「怎么了吗?是不是不太舒服?」
艾德兰朵就这样背对着她问道。
现在爱玛的身体并不在正常的状态里,若有异状就必须确认才行。
「啊,不是的,我没有不舒服。只是,突然想起自己因为一些个人的事情而正在自我厌恶当中。」
「喔,是这方面的事啊。」
艾德兰朵放心了,但随即又转念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好事。
「那个……你不介意的话,要不要试着讲出来呢?说给我这个医院高层听听。」
「咦?那个,真的是很个人的事情啦。」
「比起非个人的事情,这个更能毫无顾忌地找人商量吧?」
「是、是……这样吗……咦?」
艾德兰朵也觉得自己这番说法不太合理,但看到这孩子几乎要顺从接纳的模样,便不禁担心起她的将来。
「我对黎拉小姐……说了很过分的话。那个,黎拉小姐经常来探望我,呃,她是我的朋……认识的人。」
应该算是不出所料吧。她从黎拉本人那里得知的事情,现在又从另一个当事人口中听到了。
「她是一个非常厉害、非常特别的人,所以……」
两人说的内容并没有出入。爱玛得知她所不知道的黎拉另一面之后,似乎不小心对黎拉坦言道出了内心的困惑。而两人都对此感到震惊,彼此找不到下一句话语,就这样拖到了现在。
真是青春啊。
除此之外没别的感想了。两个人都很可爱喔。
「我已经被她讨厌了。」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两人都在烦恼同一件事。
「那位勇者大人没有奢侈到可以随便抛弃朋友喔。」
「咦?」
艾德兰朵瞥了眼床边桌。上面放着席莉尔拿来的绘本,封面她看过。记得是描述一名公主因为故国遭到巨大青铜龙焚毁而无家可归,于是在全世界四处旅行的虚构故事。
「黎拉是某个遥远国家的公主,这你知道吗?」
「不……不知道。」
「她的国家在她还小的时候就灭亡了,全家只有她一人幸存。大家都很同情她,也有许多人因为她有剑术才能而叫她去战斗,还有一些人单纯看不惯她这种生存之道──她的身边净是这种人。」
顺道一提,我属于最后那一类──艾德兰朵将这句话放在心里。
「住在巴杰菲德尔的人没办法有共鸣就是了。听说在大陆那边,正规勇者这个头衔真的很沉重。所以……她好像没有任何能够真的抛开那个头衔与她相处的朋友。」
背后的爱玛气息微微颤抖着。
「我……真的做了很过分的事……」
「就是说呀,应该对她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吧。」
她听到爱玛「啊呜」地发出几近悲鸣的声音。
「哎,没关系啦,这种事很常发生在朋友之间。明天跟她道个歉,两人言归于好就可以啦──」
情况有异。
近乎骚乱的多人脚步声,从走廊越走越近。
「怎么了?」
「快躲进被子里。」
艾德兰朵从椅子站起来,并且紧盯着门。
她轻触藏在袖子里的手环型护符。尽管这个护符真的只能起到最低限度的护身功能,但远胜于什么都没有。
脚步声停在门前。
门把转动起来。然而,门上锁了打不开。只见门把喀嚓喀嚓地用莫名缓慢的速度转动好几次,但当然还是打不开。
随着一道破坏声,门被踹破了。她听见爱玛压抑的惊叫声。
闯入者是一名驼背的巨汉。不对,是由他率领的一整个集团。所有人都精神恍惚似的面无表情,并且眼睛里寄宿着怪异的紫光。
「……哎呀?」
另一名巨汉像是感到拥挤似的弯着腰,推开领头的男人进入病房。
「真是难得的面孔啊。我听说探病的时间已经过了。」
她认得对方的脸。
而且完全没预期会见到这张脸。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她心里浮现疑问,但要是现在露出慌张的模样,绝对会被对方趁虚而入。艾德兰朵挂起不屑一顾的笑容说道:
「要这样说的话,这间病房早就禁止探病了喔……埃克哈特•卡拉森。」
「嗯?是这样吗?」
穿着祭官服的巨汉摸着下巴装傻地回道。
「就算撇开这个不谈,你们一大群男人闯进女孩子的房间也不对吧?」
「喔,真是抱歉。他们是我很重要的朋友。」
埃克哈特往前踏出一步。
在慑人的气势之下,艾德兰朵差点往后退一步,但随即站稳脚步。她的背后就是爱玛的床。
「……能请问一下你们的来意吗?这孩子除了可爱得惊人之外,就只是个平凡无奇的普通人。我不认为她会跟卡拉森事务所的事业有关联。」
「嗯?不该用肤浅的三言两语来限缩一个人的可能性吧?」
穿着宛如圣职者的男人,说出了宛如圣职者的一句话。
「暂且不谈这个。想将这个少女捧上舞台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的熟识。礼服可都订制完成了。」
「要在社交界亮相的话,必须由监护人居中安排才行。淑女的登场总不能办得过于随便吧?」
「嗯,有道理。我就跟对方这么说吧。」
空洞的随口应酬在这里划下句点。
埃克哈特又上前一步。
从他本身的体格、全身的肌肉量,以及练出高水准武术的人特有的挺拔身姿来看,纵使和勇者们无法相比,他本身无庸置疑就是极强的战力。再加上,他后面还有一堆手下在待命。
相形之下,艾德兰朵就是个弱女子,而且只带着图心安的护符。
(要是有「朱纱玫瑰」的话,这些家伙算什么。)
她不甘心地咬着牙,但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她必须想办法靠手上仅有的护符突破这个困境──
这一瞬间发生了许多事。
照顺序来看,首先,走廊上的男女都被打飞了。然后,埃克哈特往旁边跳了过去。再然后,明明是在室内却刮起惊人的强风。伴随「砰」的巨响,艾德兰朵斜前方出现了某个东西,她的头发仿佛要断裂似的狂乱纷飞,耳边传来自己「呀」的小小惊呼声。
一眨眼过后。
有个少年挡在艾德兰朵面前。
若要问他是何时出现的,那会是个蠢问题。他当然是与那阵风同时出现的。或者应该说,他是一边掀起那阵风,一边以名副其实快到看不见的速度冲了进来。尽管有点偏离正常思维,但除此之外想不到其他结论。
少年──威廉回头看她。
「虽然不清楚情况怎样啦,但我站在你这边没问题吧?」
「咦?咦咦咦……什么?」
「嗯,身为正义的伙伴就该如此吧?」
艾德兰朵还在困惑之中,反倒是埃克哈特回答了他的问题。
「不是,我才不在乎什么正义哩。」
威廉不知怎地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在妙龄少女面临危机的千钧一发之际赶来搭救,这不正是故事中描述的正义骑士Chevalier吗?不过,你出现的时机未免也太刚好了。」
「我又不是算准时机才出现的。」
威廉嘀咕道,依然一脸不悦。
(没有刻意算准时机却来得这么刚好,这也很不得了吧?)
艾德兰朵忘了自己的处境,开始担心少年的未来。这种情况要是发生太多次,可是会让女孩子误会的。当然,她并没有说出口。
「那么,可以请你说明一下吗,埃克哈特先生?」
威廉向穿着祭官服的巨汉问道。
说起来,将准勇者威廉等人招募至巴杰菲德尔的窗口,就是卡拉森事务所。也就是说,这两人已经打过照面了。
「深夜怎么可以带着大军闯进病房呢?我是不清楚巴杰菲德尔的作风啦,最起码以赞光教会教导的是非观念来说是不对的。」
以巴杰菲德尔的常识来说当然也是不对的──艾德兰朵如此心想,但没有插嘴。
「说明吗?可以是可以,不过说完你就会让开吗?」
「……那就要视情况而定了。」
在这种情势下,他还能回得这么理性。
「这样啊。若是如此,多少得耗费一点时间了呢。」
「我也可以干掉所有人之后再听你说啊,反正花不了多少工夫。」
这么说也没错。尽管威廉本人自叹比不上正规勇者,但从刚才的动作与沉稳来看,实在不觉得他的能力会输给其他人。
「放出这样的狠话,却还是打算听我说啊?」
「不然呢?」
威廉一脸无聊地回道。
「你也说过自己是个功利的俗人,为达目的可以毫不犹豫地装成善人。同样地,既然你如此大费周章装成坏人逞凶斗狠,表示背后有其目的。看来我现在该摧毁的是那个部分,而不是你本身。」
说着,威廉缓缓握紧拳头。
「在你全盘托出之前,就算是废话我也会听。」
「…………到了这个节骨眼,我才发现自己似乎太小看你了啊。」
埃克哈特的语气听起来很佩服,不,他是真的很钦佩威廉吧。
「要投降吗?」
「不,我有个提议,现在能不能暂且帮我一把呢?当然,等事情告一段落后,我会跟你讲明一切。」
「我告诉你,胡乱鬼扯拖时间也是没用的喔。」
「不,我是真的想说服你。毕竟我是──」
巨汉笑了笑,说出后半句话:
「你的朋友啊。」
艾德兰朵感觉埃克哈特的眼瞳深处泛着黑夜般的紫光。
「嘎!」
威廉的身体仿佛抽搐似的震颤着。
他就这样颓然跪倒在地。
「威廉!」
艾德兰朵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她只知道情况急转直下。
「本来是设置来当最后杀手锏的,没想到才刚开始行动就得用掉了。」
埃克哈特的语气一派轻松,可想而知这个情况绝对在他的预料之内。
「不过,事已至此也没办法了。虽然稍微被打乱了顺序,但你现在就成为我们的同伴吧,准勇者威廉•克梅修。」
「这……是什么啊……」
「这叫做魅惑咒视,一种能捕捉对方精神加以操控的小戏法。虽然很罕见,但总该听过吧?」
「什么鬼,我才没听过……」
「唉呀。我听说赞光教会的讨伐对象相关纪录中,有几个前例的呀。」
「很不巧,我在这方面学艺不精……嗄!」
少年抓紧脑袋,力气大得像是要用两只手掰开似的,就这样痛苦挣扎着。
「威廉!」
「快点……逃!」
威廉厉声制止打算冲过来的艾德兰朵。
「我撑不了几分钟!在我变成追兵前,快逃到我追不上的地方!」
「可是……」
她回头一看。只见床上──从被单里探出头的爱玛一脸呆愣,还搞不清楚情况。
房里只有一扇门,而且被埃克哈特及其手下挡住了。如果艾德兰朵只有自己一人,应该能够逃出生天,问题在于她没办法带着其他人一起逃出去。
「那孩子你不用担心!」
威廉吼道。
她看见他的脚边正在滴血。那是自残导致的,借此强硬地维持住。他自己挠破了前几天在船上留下的伤口。
「以翠色大钉起誓,我绝对不会让那孩子受到伤害,快走吧!」
────唉,真是的。
艾德兰朵早就明白,她继续留在这里也派不上任何用场。如果想尽办法逃出去的话,她还有一件事可以做。
因为早已明白这一点,她只能毅然抛开诸般顾虑,选择转头离去。
她扑向依然在发呆的爱玛,紧紧抱住了她。
「我很快就回来接你。」
她轻声细语地留下这句话。
紧接着,她立刻放开爱玛,前往门的反方向──窗户,然后用身体撞击一下,跳到了外头。
巴杰菲德尔的形状宛如盛在盘子上的布丁。
盘子是外缘那些绑在一起的木筏,而布丁则是将昔日的遇难船残骸组装起来建立而成的大型构造物。
这间病房在埃斯特利德商会的地盘中属于较高级的区域,位于布丁的中腹地带。也就是说,窗户外面离地面相当高。
艾德兰朵开始下坠。
原本看起来很遥远的地面(其实是木筏),正以令人心生恐惧的速度逼近。
「『飘散吧』。」
艾德兰朵说出规定的暗号启动手环的护符。她的体重几乎消失。她落在系船索上站稳,利用钢索的弯度减缓下坠的势头,然后就这样往下方冲过去。
艾德兰朵是头脑派,不擅长做这种体力活。不过,真要做的话她也会全力以赴。这种逃跑方式一般人应该追不上。只要在非同一般的威廉能够行动之前,藏身于夜色里就好。
她感觉到侧腹传来一股灼热。
(啊。)
她失去了平衡。
脚从系船索上踩空。
被小刀之类的利器射中了──当她察觉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脚下什么都没有,接下来只有不断坠落。
†
一片黑暗中,响起小小的溅水声。
「嗯?」
正在俯瞰街景的埃克哈特眯着眼睛。艾德兰朵穿着红白色衣服,又有一头金发,照理说在黑夜中很显眼,却已经看不见她的背影了。
「虽然有击中的手感……但不觉得这样就能置她于死地啊。」
低声说完,他将举在手中的第二支投掷钉收进怀里。
「就算受伤也不能就这样作罢。十来个人去搜索一下,确保斩草除根。」
他一边左右摇动下巴一边发号施令,原本在走廊上静静待命的人们都缓缓动了起来。
「──等一下!」
传来一道微弱但清晰的少女嗓音。
「请等一下。」
爱玛•克纳雷斯从床上跳下来。
「你的目标应该是我,而不是那个人吧?那么,你把我带走吧。这样就可以了吧?」
「嗯?」
埃克哈特扬起眉毛,走廊上的人们都停止动作。
「如此一来,那两个为了保护你而流血的人可就徒劳一场喽?」
「这个……是这样没错。」
爱玛的视线落在地上。
「但只要我不在的话,一切就到此为止了。反正我帮不上任何人的忙,最起码不想给人添麻烦。」
埃克哈特的柔和表情转瞬间狠戾地扭曲起来。
「讲这种话有够无聊。唉,简直无聊至极。」
「是啊。虽然不清楚,但我大概回应不了你的期待。我一直都是这样。无论是谁的期望,我都回应不了。」
爱玛自嘲地笑了笑。
「连卖内脏都没人要吧。」
「……我没打算卖你的内脏。」
埃克哈特无意间轻轻晃动一下。根据不同见解,看起来可能像是打算接近爱玛的预备动作。
两人之间闯入了一名少年。
「嗯?」
威廉依然垂着头一言不发,仿佛要保护爱玛似的站在那里。
「你做什么?支配不是完成了吗?」
埃克哈特问道,但威廉没有回答。
「快让开,威廉。」
埃克哈特语气强硬地这么一命令,威廉便顺从地让开了。不过,他摆出重心稍微放低的姿势,透露出自己依然保持着临战状态。
「……原来如此。以神的名义起誓,借此束缚住自己了吗?这已经与自身意志无关,现在的你就是没办法伤害这个孩子,是这样没错吧?」
埃克哈特试探性地这么问道,然而威廉仍旧没有回答。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吧,那就让你带着那名少女好了。」
放弃似的丢下这句话,埃克哈特便转身离开。
X. 古老怪物的心愿(2)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化为人形的怪物跑出森林去见骑士的后续。
它来到村庄后,得知了许多那位骑士的事迹。
那个男人名声响亮,即使它不擅与人交谈,还是可以接二连三地听到他的消息。
他歼灭无数魔兽和异种族,立下大量战功。一再建功扬名到最后,他终于有了教会作为后盾,得到属于自己的国家──骑士领,成为青年君王。他与自小一起长大的公主结婚、生下孩子,直到现在依然与朋友们共赴战场杀敌──
将他比喻为传说中的「勇者The Brave」转世也不为过。它所追寻的,就是这样的人物。
†
『哦?你住在那座森林的附近啊!』
那名骑士犹如少年似的脸上绽出光采,身体向前倾。
『真令人怀念耶。虽然我现在是这样,但以前可是非常弱的啊,曾经差点死在那座森林里呢。』
化为少女样貌的它急切地连连点头。
找到他了。接近他了。成功跟他攀谈了。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正当它在思考这个问题时,无意间谈起一些故乡的事,没想到骑士就主动拉近彼此的距离了。
『当时只有我一人,而且走得太深了,没有同伴追得过来,所以我已经完全放弃了。大概就是「之后的事就拜托大家了,就算少了我也要过着幸福的生活啊」这样的心情,然后啊、然后啊,惊人的事情就发生了。』
骑士周遭的同伴们纷纷笑了起来。
『又来了,又要开始了啦。』『骑士王的「水泉少女」的故事来了。』『这家伙一开始讲就没完没了。』『你老婆也差不多该生气了吧。』每个人都不客气地这么说道。
『……有人救了我。明明森林里除了我之外没有别人,却不知何时被搬到了清澈的水泉旁边躺着。身上的伤口也都粗略地处理过了。』
骑士将手放在胸前的铠甲上,陷入回忆之中。
『我没能向那位恩人道谢。我一醒来,对方就立刻跑掉了。唯一留在脑海中的只有模糊的身影。不过,有一件事我非常确定……』
它吃了一惊,心跳猛地加快。
骑士谈起的回忆正是彼此相遇的情景,它终于理解过来了。
『……那绝对是一个大美女。』
骑士铿锵有力地断言。
他的同伴们哄然吵闹起来。
『先听我说完啦。那处水泉大概住着水精吧。你知道吗?那是喜怒无常的大自然精灵,会袭击人也会帮助人。据说他们外貌很像人类,所以就算是绝世美女也不奇怪喔。喏,我说得有道理吧?』
呃,唔,这个,该怎么说才好……
它什么都答不上来,觉得心慌意乱。刚才那番话是怎么回事?明明是在说森林里那场初遇,却似乎发生了致命性的矛盾,或者说存在着决定性的偏误。
『我希望有机会还能再见到那个水精。虽然不晓得她下次是否依旧待人友善,但我还是想当面对她道声谢。不是对她有非分之想啦,我是说真的……所以,你知不知道那座森林有哪些风俗信仰或传说啊!』
他猛地将身体探向前,令它为难不已。
它只知道一个关于那座森林的传说。那就是以毒虫为形的恶梦,以及无数毒虫围绕身边的怪物;亦即它自己。
这种事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啊,抱歉,我只顾着讲自己的事情。那个……虽然现在才问有点迟了。』
当它仍在支支吾吾之际,骑士露出纯真无邪的笑容。
『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这种事它从来没想过。
以前曾在森林里发现一个小女孩的遗骸,当时小女孩的几件携带物上所写的名字还留在记忆中。它犹豫片刻,将浮现在脑海的名字说出口。
『啊……这名字真好听,很适合你呢。』
啊啊,胸口这份悸动,究竟该怎么形容呢?
它从这一刻起,成为了有名字的人。
与此同时,它开始努力贯彻这个身分。自己并不是无名的怪物,而是一个拥有名字的人类……它完全沉浸在自己创造出来的幻想中。
幸运的是,他当时正处于对抗土龙的长期战争中,所以会在这里停留一段时日。
幸福的是,他记住了它的(伪造)样貌,自那时起就经常主动过来攀谈说笑。允许它靠近他、陪伴在他身边,哪怕只有一时半刻也好。
而不幸的是,这段时光总有一天会走到尽头。
──你本身会产生抗性,导致效果减弱而出现破绽。这个魔法终归有一天会失效。
──这件事你千万不能忘记。
护身符逐渐失效。
白皙的肌肤黏糊地融化开来,仿佛溃烂一般。
伴随撕裂般的头疼,额头上隆起一颗巨大肉瘤。
此外,即使自己看不到,也能清楚感受到那些隐形的毒虫──那侵蚀世界的剧毒又一如往昔地开始在自己身边飘荡。
它叹息着。
它呐喊着。
它经历一番挣扎、苦恼、思索,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若是护身符失效,只要补充护身符就好。如果又没效了,那就再补上去就好。
将丑陋皮肤遮起来的护身符。
将丑陋犄角塞回去的护身符。
让谁都看不到毒虫的护身符。
制作方法早已记住,要重做几次都行。
这是为了保持这副人类少女的样貌,好让骑士主动过来攀谈说笑。
也是为了让他用那个原本属于别人的名字来称呼自己。
更是为了长久地、永远地活在这样的幸福时光之中。
†
这是很久很久之前的故事。
怪物已达成心愿,却又盼望着更多。
心底清楚,也能够接受这段时光迟早会结束。
然而,绝不会是现在。那一天一定相隔久远之后才会来临──它如此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