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曾经的赌场
夜色已深,但对于巴杰菲德尔的内陆,即布丁型构造物的内侧没有什么影响。这里无论昼夜都照不到阳光。
杂乱的一区有等间隔设置的瓦斯灯作为照明光源。在不安定的光线下,影子也同样不安定。每踏出一步,影子都会改变方向、增加数量,跳起与本人无关的舞。
或许是设计这一带的某个人刻意为之,这些小径本身就宛如迷宫,行走时感觉自己置身于皮影戏,更加容易产生错乱。不想让不熟路的外人轻易到达内部的强烈意志,塑造出这座都市里的这块地带。
「……对了,这个国家要是发生火灾会很严重吧?」
她询问席莉尔。
「想必很严重吧。毕竟国土的主原料是木材,储备水源又不是很充裕。但应该还是有应对措施才对。」
「那么,如果在这里纵火的话,就是犯下了滔天大罪吧?」
「是大罪喔。一经定罪就会被处以比杀人还要高两级的重刑。」
「意思就是──」
她从遮蔽物后面探出脑袋,看着发生在不远处的惨状。
「──那种情况,在这个国家是极为反常的景象。」
眼前是一栋烧塌的宅邸,连周围几个建筑物都遭到了波及。
尽管此处距离闹区稍远,却也没有偏僻到治安恶劣的地步。通往这里的道路很复杂,没人带路而偶然误闯的情况应该不多见。此外,只要派几个人在路上看守,马上就会知道有可疑人物靠近。
简直就像暗堡一样,黎拉这么暗想。
听说这里不久前有个地下赌场。
仔细想想,这两处有不少共通点。比如说,涉及一定人数、以一定频率迎进客人,必须拟定一些对策来处理不速之客等。只要前提条件相似,设施自然也会相似起来。
虽然这不是原因所在,不过那个燃烧殆尽的赌场充满堡垒陷落之后的独特寂寥感。为了活下去而用尽人类的知识与力量,当那些全都化为虚无派不上用场之后,油然而生一股几近空虚的感觉──
「那就是艾德兰朵之前提到,保管着那把圣剑的地方吧?」
黎拉皱起眉头。不知是否这一带不太通风,空气很差。
「怎么会放在赌场里呢?应该不是被没收起来抵押输掉的钱才对。理由果然还是那个吧,这里有最坚固的金库之类的。」
「破坏金库顺道毁掉整间店,未免太蛮横了。」
她们小声交谈着。
许多邻近组织的掌权者都死于这间赌场的火灾。因此想当然耳,统治这一带的组织派了人手严加防守烧毁的废墟周遭。别说靠近现场,即使是大声讨论传闻也有点危险。
「接下来要怎么做?」
「这么做吧。」
席莉尔翻开书,手指在页面上滑动。
咒迹是利用特殊图形来改变现实的秘术。据说每个术师保存图形的方法都不同,而席莉尔就是像现在这样,将预先准备好的大量纸片装订成一本书。
「……我前几天看到的那个?」
「是的。」
微光在页面上跃动,然后飞出书本飘浮于空中。
那是轮廓朦胧发光的一只鸽子。
「怎么感觉比之前还要小?」
「因为在前阵子的骚乱中受到了大量反噬,我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不过,反正也不是极度困难的失物搜寻,我想这个程度就很够用了。」
「那这个被破坏掉会怎样?」
「会难受到真的吐出血来。」
「这样啊。」
黎拉点点头,向那只鸽子伸出手。
才刚说完而已,勇者大人这是想做什么啊……席莉尔皱眉,仿佛这么说着。实际上再过几秒,她大概就说出口了。然而,「唰」的轻微声响比她稍快一些。
黎拉的手在距离鸽子的不远处抓住不是鸽子的某种东西。
「……咦?」
席莉尔一脸呆愣。
「前几天好像也发生过类似的情况呢。」
黎拉确认手中的东西。那是钉子形状的小刀,重量平衡相当不错,但刀柄的形状不好握,最起码绝对不是用来做菜的。
也就是说,这把刀起初就是专门打造成投掷武器来使用。
「哦哦哦,很有本事嘛。」
这时传来一道莫名高亢的老人嗓音。
不久,一个小小人影从遮蔽物后面凭空渗出似的现身。那是手持金属长杖、身穿破旧红衣、身材矮小的老人。
「这是老爷爷你的恶作剧吗?」
黎拉一边把玩着小刀,一边向他问道。老人在兜帽下低声一笑,点头回了句:「是我没错。」
「原本是打算用来打招呼的,没想到居然这么轻易就被接住了哪。我都快对自己失去信心啦。」
还真敢讲,黎拉在内心咂嘴一声。「原本是打算用来打招呼」这句话应该不假。但一码归一码,他就是抱着杀意对席莉尔的鸽子丢出小刀的。要是黎拉没有及时接住,席莉尔现在早就口吐鲜血倒地翻滚,没办法再使用咒迹了吧。
「打招呼说句话就好了。话说,老爷爷你是什么人?」
「我的名字不值一提啦。」
老人态度轻浮地回道,然后晃着肩膀笑了笑。
「这个国家的人们都随心所欲地叫我老头或是老丈。你想怎么称呼都可以喔,黎拉小姑娘。」
「……我可没有悬挂着纹章旗走来走去啊。」
这是旧时贵族的礼节之一。
据说离开领地造访异国之际,一一对不认识的对象报名字是很不体面的做法,展示家纹也有失风雅。因此,以前的贵族会先派出家臣去当地宣传哪个显赫人物将悬挂着什么样的旗帜前来造访,然后再悬挂着那面旗帜前往该国。
这种行为容易成为暗杀的靶子,也出现许多打着假旗的骗子,所以到头来既不体面又欠缺风雅,因而遭到废除,但这不是重点。
「哈,还真是颇为老派的联想。」
「我只是配合你的品味而已。」
黎拉将手中的小刀丢在脚边。
「我想这把刀是专门用来暗杀要员的暗器吧。而且年代远在帝国开始作乱之前,是可以追溯到一百年前的古董。」
「你还如此博学多闻哪。唉呀呀,真不愧是黎拉•亚斯普莱。看来从传闻听到的评价并没有经过夸饰渲染。」
黎拉满想追问到底是哪些传闻,但八成不是什么正经内容。她只低声询问一句:「你有什么事?」
「嗯?啊,要事,确实有要事。你应该也察觉到了吧,这是警告与阻挠。我是来提醒你们不要插手这件事。」
的确,在他起手就针对她们的「眼睛」──席莉尔的鸽子发出攻击之际,黎拉就差不多猜到了。
「这件事指的是哪件事啊?我们可是单纯无害的观光客耶?」
「掩饰也没用。我不晓得你们是从哪里探听到的,但会选在这个时候来这里,应该是在找『石笛』吧?」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不过,事情有些蹊跷。
她们确实在找传闻中的圣剑。然而,她们纯粹是出于私人的目的,没打算和其他势力竞争或敌对。当然今后很有可能会出现那种发展,但终归是以后的事。
她们眼下还没打算与任何人为敌,也不知为何会遭到阻挠。
「……虽然不清楚这是什么情况,但至少得到线索了。」
难得有席莉尔在旁边,就交给她思考吧。
自己只要做自己的工作就行了。
「哦?」
「只要打倒你,一切就水落石出了吧?我并不讨厌这种简单明了的做法喔。」
作出这番宣言的同时──黎拉身体一扭。
刚才扔掉小刀时,她另一只手从口袋里取出一枚硬币。她以弹指的方式将硬币弹出去,并且用左脚蹬地而起,一拉近距离就挥出右拳。
从先前投出的小刀与掩藏气息靠得如此近来看,老人显然是身手不凡的高手。
因此,黎拉纵使下手较轻,却也不敢大意。实力若不到威廉的程度,受到这一击铁定会晕过去。再补充一点,对威廉施展这一招的话,他会做出半吊子的反应导致打击点偏移,没办法让他晕过去,但会痛得说不出话来。这已经是实验完毕的事。
未料她的两种攻击都打空,没能击中老人。
「──什么!」
「噢,好险啊,真是突然。」
老人如同亡灵一般晃动身体,隔开数步距离后哈哈一笑。
「身为勇者怎么可以不分青红皂白就偷袭呢?」
黎拉心想:我管你那么多。
勇者又不是骑士,没义务注重荣誉,在没有观众的地方也没必要追求华而不实的包装。再来还有一点,她之所以不择手段的理由,就在刚才又增加了。
这个老人很强。
正规勇者黎拉•亚斯普莱身为人类最强战士,这件事说来虽然很丢脸,不过他并不是可以慢慢挑手段来制伏的对手。
「席莉尔!」
黎拉头也不回地喊了声名字。
「快退……不对,你待在原地别动,尽可能用全力展开屏障!」
「勇者大人,你这是──」
「有问题之后再说!」
黎拉不能控制下手轻重,这也意味着她下手时无法顾及周遭。她光是全力移动就能破坏周围建筑物,碎片会高速飞散到附近。
(──但关键是我目前的状态能做到什么程度就是了。)
她缓缓催发魔力。
使用魔力就是一种慢性自杀。借由主动迈向死亡,让自己在活着的情况下发挥出脱离物理束缚的死者强度,就是如此充满贪欲的技术。
控制上稍有失误便会轻易当场横死;纵使没死,战斗后身体也会垮掉,所以冒险者和准勇者都对这种技术评价不高。然而,遇到当前这种必须不择手段的战斗,这无庸置疑是一个优秀的选择。
(只能先尽力而为了!)
黎拉用右脚踩响一次地面。听取回音后,大致掌握住周遭地形。接下来要展开的速度战斗,没办法用眼睛一一确认四周情况。左后方靠下的位置,水渠被某种庞大的东西堵住,水流不畅通;往右约莫七步之处,酒馆招牌的钉子松脱了;前方稍微靠上的位置,有只飞蛾受到光源吸引,不断用身体撞击玻璃提灯──
瞬击。
这原本是用剑施展的气斩技,她强行以手刀重现。斩下的位置、能斩击的位置以及威力都不一致,甚至连施展斩击的时机都特意错开,总之就是同时瞄准老人全身二十六个位置。其中一半是从死角攻击,而所有攻击的威力都是一击必杀。
然而,她心想这些攻击应该打不中。她依然没搞懂老人是怎么躲掉刚才两次攻击的,猜测这次会得到相同结果也很合理。不过,只要能稍微引出对手的实力就行。顺利的话,再诱使对方大意,为真正的攻击铺下伏线。
(──啊。)
传回来的手感很少。
并不是没有。二十六次之中有三次确实擦过了老人身上的破布。
这表示老人拥有实体,不是幻影之类的存在。在这个情况下,他纯粹是凭借超人般的身手,躲避正规勇者的猛攻。
(既然这样!)
有一种体术只有正规勇者才能使用。准确来说,必须拥有足以成为正规勇者的才能,或者具有的背景让人可以理解「虽然怎么想都很离谱,但这家伙或许做得到」。
她同时踏进老人周边六个地方。鞋底传来踏破地板的触感,力劲逐渐从那里流散而去。她感到心焦的同时,不想多耗工夫重整姿势,就这样直接朝老人的位置挥出拳头。若他移动到其中一拳打不到的位置,另一拳就会打得更深。这样的拳击一共有六记瞄准了老人,换句话说,无论他使出何种体术都不可能躲掉。
(…………!)
老人摊开的手掌逼近黎拉眼前。
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正在进攻的不是她吗?不是才刚施展出必杀的招式而已吗?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黎拉反射性地踢出一击。
如同前几天打中威廉的那一击,单纯出于畏怯的反击。
这是她第一次正确无误地击中老人的身体。但是,几乎没有击中感。只留下像是踢到羽毛的触感,老人轻飘飘地飞了出去,毫不费力地在酒馆的墙壁上着地。
一连串的骚乱冲击造成酒馆招牌脱落,掉在地上发出意外轻微的声响。
「噢……这还真是危险哪。」
老人开玩笑地吐出这么一句话。一看之下,那件红衣有很多地方都裂开了,但老人本身依然毫发无伤。
虽说身体尚未完全恢复,但黎拉•亚斯普莱发挥真本领的连击攻势,竟然被这个老人游刃有余地躲开了。
「老爷爷……你究竟是什么来头?」
这不可能。
黎拉一直以为做得到这种绝技的,无论过去还是未来都只有她师父一人而已。
「呵,刚才不是说了吗?我的名字不值一提──这可是真的。」
「你别想装傻。好歹我也是靠拳头在这世界闯荡,要是某个无名人士轻轻松松就能躲掉,我的名声可是会受到影响的。」
「身为不容于世之人,我也有我的风骨啊。对着素色纹章旗询问名字,可是很愚蠢的一件事啊。」
「到底谁才老派了?」
曾有一段这样的逸话,或者应该说是笑话。
(唉,真是的……世界好大啊……)
这个老人所展现出来的本事,并不是用剑术多强或曾经过锻炼就能解释的领域。那是将不属于人类的才能,以超乎人类常识的术理锻炼到最后,才有办法获得的战斗能力。
即使在冒险者和准勇者之中,这种人也不多见,而他们通常都会像黎拉一样立刻成名。但是,黎拉对这个老人的名字完全没有头绪。不仅如此,由于他完美藏起战斗时的习惯动作,导致她连他习自哪个流派都无法判断。
她始终掌握不了眼前这名高手的真实身分,不,就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摸不着。
「好了,先听我说吧。」
老人慢悠悠地说道。
「小姑娘你的反应我能理解,我也不想在这儿把事情闹大。反正我大概伤不了你一根寒毛。」
「现在才这么说不嫌晚?你就是为此而来的吧?」
「嗯,这个嘛,确实如此。」他摸着胡子。「听说你强得要命,我便产生兴趣想一探究竟。实际上你是真的很了不起,全身遍布诅咒还是比我强呢。」
这又是在说什么?刚才几乎将她当作小孩子来看待,他以为自己是谁?而且他是怎么看穿她全身布满诅咒的?
(难道这个人跟师父有关……?)
她想起另一个老人,对方具有令人费解的强度、令人费解的过去、令人费解的性格。单纯以带给人的印象而言,与眼前的人物似乎有些相似之处。
不,等一下。还有其他线索。
这老人说黎拉•亚斯普莱更强,如果这个比较是事实的话──也就是单纯的比较与实际的结果不一致的话,能想到的原因就是情报量的差异了。黎拉完全不晓得老人的底细,老人却对黎拉的本领非常了解。不,准确来说,他了解的不是黎拉本身,而是支撑那股强大力量的背景──
「勇者大人!」
席莉尔的嗓音从稍远处传了过来。
「先等一下,我好像快想到关键之处了。」
「不是的,这样正中他下怀啊!」
……什么?
「他在拖时间,我们前几天不是才中过同一招吗!」
「啊──」
这么说来,的确有这回事。
意义薄弱的袭击,以及分散的线索。越是深究,思绪就越是繁杂,无法归纳出结论。遇到这种时候,人都会忍不住停下脚步陷入沉思。除了当时的目标是艾德兰朵之外,其他一切都相同。
老人「咻」的一声,笨拙地吹了下口哨。
「哈,真聪明啊。果然该让你先倒下的。」
他贼贼一笑。
「再稍微补充一下,我本来没有预计要在这里现身。可以的话,我希望能一直待在幕后。但你们的动作比我料想得还要快,我才会出面干涉。」
黎拉想追问他这番话的意思,但还是忍住了。若这也是他拖时间的心机之一,那她就不该中计。
「然后呢,既然都做到露面这一步了,那就让我完成工作吧。别担心,不会花太多时间,只要再给我几分钟就好──」
「席莉尔,你快走!这家伙交给我来对付!」
明明是被拖住脚步的一方,却自己说出要拖住对方脚步的宣言。虽然这很奇怪,但眼下没有其他选择,两个人一起逃跑也只会落得后背遭刺的下场。黎拉能设法自保暂且不谈,若对方瞄准的是席莉尔,她没把握能防守得住。
我不能将勇者大人独自留在这里──黎拉原本还在担心席莉尔要是讲这种麻烦话该怎么办,未料席莉尔本人立即答了句:「我知道了!」就毫不犹豫地转身跑走。虽然这么快就达成共识很令人感激,但她内心还是有些落寞。
老人没有动作。
「……你不追?」
「唉呀,这很让我为难。舞台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准备好……不过,主角就在这里,尚且可以接受。」
(舞台……吗……)
从这种说法来看,他接下来应该设有某种陷阱,而且企图让黎拉•亚斯普莱在里面任其摆布。
目前双方在互拖时间,唯一庆幸的是可以利用这个空档继续思索。为此,她想趁现在多见识几招他的本领。
一直赤手空拳也不方便,黎拉便用蛮力拔下旁边的栏杆,再用手刀削成一根还算长的铁棒。尺寸和常见的标准型长剑一样,她轻轻一挥确认平衡。嗯,以临时做出来的成品来说很不错了。
与此同时,既然没办法以臂力和速度压制对方,她便收回派不上用场的魔力。虽然产生了轻微作呕的后遗症,但可以凭借意志力忍住。
稍微扫视一下周遭后──
(……哦。)
她决定好下一波进攻方式。
呼出一口气踏步向前。她大幅扭动着上半身,在挥落铁棒的途中换成反握的姿势横挥出去。尽管是颇为复杂的佯攻动作,但相较于刚才施展的回击绝技,根本连儿戏都称不上。不用说,老人轻松躲掉这一招,自然而然地缩短距离,踏进攻击范围之内。
黎拉笑了。
或许是从她的笑容察觉到什么,老人的动作停顿一瞬。仿佛是专挑这一瞬间,他背后的空气动荡起来,出现了砂砾摩擦的声响与气息,然后一道银光闪过。
那是不可能回避的横斩。
「噢!」
老人理所当然似的连这一击都能及时回防,宛如陀螺一般转动起身体。黎拉瞄准他稍微失衡的身体,举起铁棒猛力一刺。接着,她看到破碎的红布在空中飞舞。
「……这样也没用吗?真是顽强的家伙。」
「被吓到的可是我啊。」
老人像颗球似的在地面弹跳几下,然后隔开了距离。
裂开的兜帽下露出掩藏许久的真面目。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从头顶经由左眼延伸到脸颊的巨大旧伤疤。黎拉对那道疤痕及疤痕下的脸庞都没有印象。
「你认识吗?」
她立刻询问旁边的人,但对方只平静地答了句「没有」。
「我能问一下这位是何方人士吗?」
「我比你更想知道。他是在我们找东西的时候突然袭击过来的。如你所见,他的本领高得有点超乎想像。顺便问一句,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旁边站着刚才一瞬间绕到老人背后的闯入者纳维尔特里。只见他耸了耸肩答道:「我也是来找东西的啊。应该是同一样东西吧。」
「嗯?要对付两个高手可就难办了。」
老人眯起右眼,嘴角扭曲地嘀咕。
「那我暂且先撤退了。如果你们会追上来的话,那就晚点再见吧。」
「你以为讲这种话,我们就会放你走吗?」
「当然了,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这句话都还没说完──气息就提前一步消失了。
稍迟过后,身形也消失了。再来,连声音都听不见了。
「……太扯了吧。」
那已经超乎屏除气息和掩藏身形的等级,感觉就像整个人突然当场消失一样。在只有正规勇者才能使用(黎拉还没学过)的隐形术之中,有一种可以淡化自身存在的虚缠衣,而老人刚才施展的招式丝毫不逊色。
她戒备几秒以防偷袭,但没有那样的迹象。
「唉呀唉呀,这世界实在很大呢,连那种怪人都存在。」
怪人。这么形容好像满贴切的,或者不如说没有其他更好的字眼了。
整件事确实很吊诡。理应是最强的正规勇者被人如此愚弄,这其中铁定有什么问题。并不是她自信心强或狂妄自大,而是最强这一点遭到推翻的话,正规勇者的结构本身会产生动摇。
连同这部分的一切包含在内,都是预先埋下的某种陷阱吧。但现在没有时间停下来慢慢思考。
「去跟席莉尔会合吧。」
黎拉扔掉铁棒说:
「既然他说了『晚点再见』,应该有办法进行追踪才对。这样一来,在他消失得不留痕迹的情况下,大概只能靠席莉尔的咒迹了。顺便交代一下你那边的事情经过吧,纳维尔特里。」
「真是没办法耶。」
纳维尔特里将曲剑静静收入鞘中,再度轻叹一口气。
2. 余烬鼠
水从高向低流。
太阳东升西降。
纵使如此,人类依然尚未灭绝。
──这是帝都动物学者的经典笑话。虽然对于学者以外的人而言很难理解,但简单说就是从学术性的角度来看,人类到目前还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是很不自然的现象。
然而,他不认为这是笑话。在他看来,不管怎么想,这个事实都很不可理喻。
为什么人类这种生物会在这世上到处横行呢?
既不强悍,也不聪明。没有团结力量,却顽强地苟活于各地。
从他懂事起,便怎么也想不通这件事。
小时候的他,只是一个早熟的孩子。
至少周遭人们是如此看待他的。当时他弱小无力,没有任何能够对抗世间动乱的力量,所以无论他具有何种思想,大家都会认为那不过是因为弱小而产生的偏见;甚至连他自己都这么觉得。
于是,他开始锻炼自己。他相信只要拥有身为人类最低限度的力量,整个世界看起来都会不一样。
他的体质似乎生来就难以练出肌肉。无论给予多么重的负荷,他的身体依旧练不起来。然而,他认为这一点正体现出自己的弱小。如果锻炼十次不够,那就改一百次;如果锻炼一百次不够,那就改一千次。他不断反复锻炼,换作一般人大概身体已经垮掉了。
他认为自己也不能一直无知下去。知识的数量不是重点,而是要明白这世上存在着自己不知道的知识、思维和观点。为此,他搜集远方的书籍来阅读,与形形色色的人见面求教,与赞光教会建立关系以取得更多来自大陆的知识。
在这段过程中,他发觉一件事。
他拥有奇妙的能力,而那是普通人──不,普通也好,异常也罢,人类根本不可能有那样的能力。
那就是交谈对象的性格,不,是本性会改变。
不管原本是善是恶、是强是弱,当然男女老少都没有区别。他打算深入了解而接近的对象,一律会产生某种冲动。而他自出生以来,心中便一直怀抱着同一种冲动。
亦即,对人们及人类这支种族的无限厌恶。
再如何锻炼自身、再如何累积知识,这股负面冲动也始终挥之不去。
「真稀奇,这种地方竟然有人类卑兽。」
他成年之后,遇到了知晓这个能力的人。
「我见过相似的魔法喔。就是月主那些爱作白日梦的家伙在使用的魔法,本质是『精神混淆』。以交会的视线作为媒介,将自己的一部分意志传到对方身上。若是操作得好,也可以借由意志控制对方的行动。有经过训练的话,应该连对方的视觉都能夺取。」
实在很有意思──那个人笑了笑。
「还是有一定的风险喔。到底是混合精神的力量,如果你恨自己恨到想杀掉的地步,就会压力不足,对方的意志也会逆流过来。一个没弄好,连记忆和情感都会混成一团,导致自我崩坏而丧命。」
那个人还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在这种条件下,别说使用力量了,单纯就是自寻死路吧。
「将意识切割出去本来是一大风险,但因为是卑兽的缘故,加害人类的冲动会无穷无尽地涌现出来。看来你虽然过着自制的生活,却也导致冲动更容易外溢。」
「……也就是说──」
他灰心地摇了摇头。
「我以为改变自己就能让事情好转,所以才锻炼身体、勤学许多事物。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无功。我既然天生就是这种生物,那我就只能作为这种生物活下去。」
「然后作为这种生物死去。」
那个人始终笑着。
「这样很好啊,爱恨本就是同源。因为太过喜爱人类,所以不得不借由伤害行为来表现出这份爱。这种事连人类自己都很常做,你做相同的事又何罪之有?」
「因爱之故」的意思吗?
这个借口还真是方便。因爱而伤害,因爱而蔑视。任何行为只要冠上爱的名义,看起来就好像很有道理。当然,能否得到谅解则是另一回事。
好吧──他接受了这种思维。
无论是继续作为人类而活,抑或作为非人生物而活,两者都不是什么好的生存之道。不过,既然他本来就是这种生物,便也无可奈何。
直到此刻,他才对活出自我一事产生兴趣。
作为非人存在,用自己的方式,持续爱着人类这丑陋的种族。这样的生存之道令他怀抱起希望。
这是埃克哈特•卡拉森──又名「余烬鼠」的故事。
†
万里无云的夜空清晰可辨。
过去,他曾半带着玩玩的心态涉足观星。然而,玩耍性质之下仰望观测的星空,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无法解读是吉兆还是凶兆。
他本身对这个世界而言是凶物,做这种事心情有点复杂就是了。
巴杰菲德尔内陆的最上层,或者称为楼顶的外缘区域。他在崩塌的建筑物里沉思了一会儿。
这里以前是一座博物馆。与世界各地相连结的这处场所,可以打造成广纳世界知识与资料,宛如知识结晶的宝库。许多组织协助推动这项计划,未料建造而成的博物馆遭到部分巴杰菲德尔当地居民反弹,历经类似暴动的过程后倒塌毁坏。不幸的是这个地方处于多个组织的掌控下,导致长年来一直是弃置不管的废墟。
有个不被允许存在的异乡碎片们的墓碑。
「──差不多该告诉我了吧?关于杀死正规勇者的计划。」
他出声说道。
星光洒落的淡淡光晕中,有个红色影子正在翻腾。
听说这个老人才刚与那个正规勇者交战过,长袍到处都裂开了。他不晓得该惊叹勇者实力高超到足以伤到老人,还是该傻眼老人的花招厉害到受点轻伤就能从超强的勇者面前撤退。
「嗯……也对,是时候了。」
老人用疲惫的嗓音答道。
「这代的正规勇者是第二十代。既然如此,在这之前理当有十九人。你知道第一个人是谁吗?」
「阿贝尔•缪凯勒吗?迪欧涅骑士国的建国之祖?」
只要学过赞光教会的教义都一定听过这个名字。相传此人相当于正规勇者这些圣人的始祖。
老人点头说「就是他」,接着又问:
「他的死因为何?」
「受到化身少女的魔物迷惑,最后被毒虫刺死了……我记得是这样。」
「果然很了解嘛。就是那个。」
老人伸出枯瘦的指尖指向他的背后。
废墟的中央附近,一个稚龄少女被绑在倾斜的铁柱上。
此外──她周围有淡紫色的某种东西在飞舞。
「你别一直盯着看喔。你的眼睛也具有特殊性,本来比雾气还稀薄的虫子们会因此获得实体。」
「那是──」
埃克哈特还来不及移动视线,一道身影就闯了进来。
只见准勇者威廉•克梅修仿佛要拦阻似的,一语不发地站在中间。
「吓了我一跳啊,真是的。」
老人呻吟道。
「喂,你真的能控制这小鬼头吗?」
「当然能控制了,但他也同时对神起誓给予自己束缚。于他而言,我的命令和保护那个女孩不受伤害的制约是同等的。」
如果控制的力量强到无法违抗,那就预先限制住自己遭到支配之后的行动。虽然听起来很荒谬,却也是很实际的手段。
当然,这并不简单。
以爱玛的现状而言,要完全不受任何伤害并不太可能。尽管没有表现出来,但这个事实应该正死命折磨着他的精神。
「呵,用自己的性命保护公主吗?勇者就是这样才让我受不了啊。」
「……她变化的目标是露希尔•萨克索伊德吧?」
他言归正传。
「刚才提到了阿贝尔的死因,这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不错,其实很简单。化身少女的魔物就叫做露希尔•萨克索伊德。」
老人哈哈大笑。
「这个毒杀死了创建迪欧涅的初代正规勇者,若是用来杀掉身为迪欧涅末裔的第二十代正规勇者,岂不是再合适不过了吗?」
3. 摇曳的炉火
雨声哗啦哗啦,像是要冲洗掉什么似的。
「唔……」
艾德兰朵醒转过来。
她从床上起身,并感觉到一阵抽痛。她看向侧腹,发现那里缠着白色绷带,血都渗了出来。
「抱歉,因为要处理伤口,我就擅自脱掉你的衣服了。」
她循着声音看过去,映入眼帘的是抱膝坐在椅子上的黎拉。
听到黎拉这么说,她一检查便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变成了裸体。直到这时才感受到寒意,她拉起被单盖到胸前。
片刻间的沉默,只有火炉烧得劈啪作响的声音。
艾德兰朵想问这里是哪里,又立刻意识到这是个蠢问题。只要看看周遭就知道了。这里是施疗院的病房,虽然不是爱玛住院的那间,但同样隶属于埃斯特利德的体系。
她的脑袋无法顺利运转。
「我发现你晕倒在水里,就把你拉上岸了。而且你还受了伤,我就把你带来这里处理伤口、擦干身体,然后让你躺到现在。有问题吗?」
「呃……那个……」
艾德兰朵甩甩头。
「…………我的衣服被脱掉了?」
她的脑袋终于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
艾德兰朵一直以来内衣下都会缝着一块护符。那块护符的作用与「朱纱玫瑰」有着根本上的差异。效果很微弱,只能稍加伪造使用者的外貌。
她看了眼披散在肩膀上的头发,护符的效果已经解除了。
她感觉到自己脸上逐渐失去血色。
「嗯,看来果然很重要啊。你放心,只有我看到而已。」
黎拉轻轻摆了摆手。
「我不会过问或追查你这么做的理由,也不会告诉其他人。啊,不过你想藏起来的话最好动作快一点,纳维尔特里马上就回来了。重点是──」
黎拉深深吸了一口气。
「全部说出来吧。你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
「情况比想像中还要严重啊。」
纳维尔特里用手指挠着下巴。
「不如说根本莫名其妙。」
席莉尔用手指按着太阳穴。
「敌人是那个红衣老爷爷,还有那个叫做埃克哈特的僧人和他愉快的伙伴吧?而他们找齐爱玛和『石笛』打算做某件事。」
黎拉扳着手指整理情况。
「威廉应该也跟他们在一起。」
艾德兰朵补充这一句,黎拉则回说:「算在愉快的伙伴里就行了吧?」
「我不否认威廉是愉快的少年,只是他在那边会导致我们在战力上不太乐观,这会是个痛处。虽然很难置信,不过那个老人是能跟黎拉并驾齐驱的高手。无论他偷藏着什么玄机或陷阱,在尚未揭晓的情况下,他一个人就能牵制住我们的最高战力。」
「他曾提到魅惑的咒视。席莉尔小姐,你听过吗?」
众人视线集中到房内一角的席莉尔身上。
席莉尔手上是一如既往的那本书,摊开的书页正发出淡淡光芒。
仔细一看,她额头上有些许皱折。她身体还不太舒服,操纵咒迹鸽子似乎需要一定程度的专注力。
「……我说啊,请不要因为我出身贤人塔就以为我无所不知好吗?」
「你不知道吗?」
「我想那应该是第十四代正规勇者吉拿•诺登讨伐的堕鬼所具备的邪眼吧。」
你这不是知道吗?众人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说起来是有这个东西,黎拉回想道。
「我只知道有这个东西存在,实情和细节都不清楚。」
邪眼又是另一种棘手的事物。
这世上存在许多秘术体系。毕竟称为秘术,其中大多数的详情都被各自的传承者隐匿起来,像咒迹一样广为人知的体系并不多。
而邪眼则是公认的罕见秘术。这是透过视线或视野内物件的认知,对目标进行干涉的特异现象。由于只会在突然变异之下自然发生,就性质而言没办法继承或重现,也没有能够统整成一套体系的研究员,即使有体系也无法传承下去。
不过,如果那是邪眼,至少可以肯定一件事。
「意思就是,对方是堕鬼。」
「是的。既然能够使用邪眼,就代表是突然变异后诞生的非人生物。那个埃克哈特•卡拉森无庸置疑是鬼族Ogre。」
席莉尔打住话语。
所有人一时陷入近似混乱的思索之中。
「他完全没打算隐瞒这个事实,这就说明了──」
「他在挑衅吧。意思是『这里有非人生物喔,是正规勇者的话就来消灭我吧』,借此引人踩进陷阱。他企图诱骗的对象无论偷袭或毒杀都起不了作用,所以那毫无疑问是具有特殊性的陷阱。」
「既然如此,他们的目的是──」
「杀掉正规勇者黎拉•亚斯普莱……这么推测应该没问题吧。」
「气焰这么嚣张啊。」
虽然正规勇者是人类的守护者,但也会引起人们的杀心,而且还满常发生的。例如疑神疑鬼的暴君、不协助讨伐暴君就认定是敌人的反抗军、认为不能收买的对象无法信任的富豪,还有那些自诩为真正的正义使者,将行事动机与他们的信念不同者都打成邪恶的一方等。
这种情况不单只发生在黎拉身上,据说历代正规勇者大致都是如此,询问后也发现威廉这些准勇者同样有类似的遭遇。
因此,得知对方的目标是自己时,黎拉并不惊讶。
「身为鬼族,难道有什么必须铲除碍眼的正规勇者才能达成的心愿吗?」
「应该吧。对方如此精心整备战力,想必是认真的。」
「对我发起挑战的家伙没有一个是不认真的哟。」
黎拉烦躁地说。
「既然对方和吉拿前辈打倒的鬼族是同类,那解除秘术的方法也一样吧?」
「应该吧。」
根据纪录,杀死身为元凶的鬼族后,被操控的人们会一齐昏倒,然后顺利地逐一恢复。包含没自觉的对象在内,数量似乎多达数千人。
那个魅惑的咒视可能不只是操控对方的心灵,还会与堕鬼的精神之间建立、维持某种连结。所以堕鬼的精神消失之际会产生巨大的冲击,而后也不再有任何作用。
「──啊。」
席莉尔抬起头。
「找到爱玛小姐了。威廉也在旁边,可是……」
「嗯?在哪里?」
黎拉站起来。
「……虽然看不到其他人,但这铁定是陷阱。」
「陷阱的话直接踩烂就是了。已经被他们夺走主导权,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我同意。当然我也要一起去。」
不知何时纳维尔特里也站起身,大衣的衣角轻轻晃动着。
「抱歉,两位小姐都留在这里吧。在摸不清对方战力的情况下,最好先派出勇者巩固阵线。只有我们两个的话,遇到任何偷袭都有办法应付。」
「但是我……」
席莉尔原本打算辩驳,但途中就打住了。无论心情如何,她脑中还是很清楚。纵使她的咒迹毫无疑问是一大战力,操纵咒迹的她本人却不是优秀的战士。纳维尔特里说得没错,如果遇到偷袭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当然不能接近明知是陷阱的战场。
至于艾德兰朵──
「……空着手去也不方便吧?目前瑟尼欧里斯还不能用,你去我家工房拿其他剑吧。对拜兹梅先生报上我的名字,然后说『拿出十四号』,他就会拿给你了。」
她只淡淡地这么说道。
她应该还有很多想说的话语。心知自己算不上战力,但还是想做点什么,不做点什么就受不了。尽管如此,她依然全部忍住了。
「我想,你现在一定需要那把剑。」
黎拉不懂艾德兰朵这句话的意思。
「嗯,谢谢你,我就借用了。」
但她还是直率地点头道谢。
在正规勇者的战场上,没有多少人能够追随其后。
因此,她会收下他人的心意,与这份心意一同作战。
这没什么好惋叹的。过去至今都是如此,如同往常一样──黎拉对自己这么说道。
4. 各自的战场
近距离观察巴杰菲德尔的内陆外壳,会觉得很像用瓦砾堆叠起来的积木墙。不仅坑坑洼洼,哪里都有建材凸出来,还有缠绕着钢线的绳索挂在各处。
也就是说,这种墙面有各式各样的立足点,要往上跑很容易。
『十四号吗!』
黎拉想起在埃斯特利德工房看到拜兹梅那张惊愕的表情。
『但是那个……不,若是你的话,确实没问题。』
他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然后从封印严密的仓库深处拿出一把圣剑。原来如此,他会有那样的态度也可以理解了。
这把剑是力量的聚合体。
构成剑身的护符有四十块。外形比起剑,看起来更像锤子,也具有恰如其分的重量感。以圣剑而言属于特别高的规格──黎拉一拿起来就发现了。在魔力增幅性能上,搞不好足以匹敌瑟尼欧里斯。换句话说,有能力充分运用这把剑的使用者,应该和瑟尼欧里斯的使用者一样少。
但与此同时,这把剑也不过是力量的聚合体罢了。
圣剑该有的附加性能、敌意等级和抗性效果一概全无。更别说连异禀都没有显现出来,这是作为纯位圣剑最异常的一点。
圣剑本来是用来对抗人类之敌的工具,拥有战斗的意志与击溃敌人的目的,正因如此才会是「剑」的形状。而这把圣剑虽然保有剑的形状,却是从根本上无视这个大前提所组建而成。
没有发挥力量的特定条理,纯粹强大的圣剑。只有不给予特殊手段也能开创自我道路的强者才能使用。
『这是前任家主在锻造时,半是巧合之下所诞生的圣剑,只是性能有些古怪,连测试都没办法。算不上完成品,也没有取名,就这样一直放在仓库里。』
她也猜到了。这把剑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圣剑应有姿态的亵渎。即使没有诸般麻烦的内情,对圣剑技师来说也不好处置。
不过,她认为这把剑正适合这场战役。
带着由圣剑而生却不像圣剑的一柄剑,去讨伐由人类而生却不是人类的卑兽。这种事说来十分讽刺。
「兵分两路吧,我绕到后面。」
纳维尔特里流畅地奔跑在壁面上,并用耳语般的声音这么说道。
这里狂风呼啸,令人疑惑他的声音怎会如此清晰──不过,大概只是有那一类的传话方法吧。
「最主要的目的是夺回爱玛小姐没错吧?」
「嗯。」
几乎就在黎拉点头的同时,纳维尔特里那绝对称不上矮小的身形整个微微一晃,然后消失了。
他是多才多艺的高手。纯论战力和现在的威廉应该差不多,但经历过的场面及私家本领的数量不一样。在强袭作战上,他独自行动想必更能发挥优点。
此外,尽管原因不同,黎拉也是单打独斗更施展得开的类型。
「好。」
她牢牢握住被雨水打湿的无名圣剑。
重复着步行与跳跃,朝巴杰菲德尔的最高处而去。
†
在白茫朦胧的视野中,黎拉看见了。
爱玛•克纳雷斯坐在古老的石造祭坛上。
被雨水淋湿的黑长发与白长衣紧贴着肌肤。
她垂头丧气似的低伏着头,双臂朝不同的方向抬起。右手腕套着镣铐,与旁边的石柱拴在一起;左手则握着插在木地板上的白色圣剑──不对,是用绳索将她的手紧紧绑在剑柄上。
这幕情景看在黎拉眼中,简直就是一幅宗教画。
她感觉到某种东西宛如强风骤然腾起。应该是在她看见现在的爱玛之后,那些黑虫似的东西便大量涌出。虽然很棘手,但她此刻无暇应付,也没打算为此移开视线。
「爱玛!」
喊出名字后,爱玛的肩膀轻微颤动了一下。
她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但既然对自己的名字有反应,便代表她并没有昏迷。黎拉心中涌现希望。
她踏出一步,准备奔向爱玛──
「不要……过来……!」
──脚步却顿住了。
「不行,黎拉小姐……你不能过来……」
爱玛缓缓抬起头。
黎拉并没有接受她的拒绝,只是移动不了双脚。
「爱玛,听我说,我是来救你的!」
「不可以!你会有危险!」
「呃,别担心,虽然我不太想提这种事,但其实我真的、真的强得要命,不会发生什么危险的……」
「不是!再这样下去,我会杀掉你的!」
爱玛的眼睛似乎闪耀着淡淡紫光。
啊……原来如此。
这一瞬间,黎拉的精神分成了两半。
其中一半冷静地思索起来。绑在爱玛手上的那把圣剑,恐怕就是其他人所议论的「石笛」。尽管从远处看不太清楚,但好像已经启动了。也就是说,席莉尔之前提议用「石笛」让爱玛的状况安定下来的计划,被敌人抢先一步实行了。
爱玛之所以在这个情况下喝止黎拉接近,是因为安定下来的她正逐渐转化为能够杀掉正规勇者黎拉•亚斯普莱的工具。不仅如此,敌人为了实行这件事,恐怕还使用传说中的堕鬼能力操控她。
至于黎拉的另一半精神,则是冷静地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她要把那些害爱玛变成这副模样的家伙杀得片甲不留。
黎拉重新迈开止住的步伐走近爱玛。
「不行──!」
爱玛喊道;就在这时──
「哦?」
黎拉侧身一闪。
杀气直扑而来。转瞬过后,一道人影猛然跳过来将地板踹得四分五裂,地上的雨水大肆飞溅起来。
「……啊……」
在这时候出现了啊,这家伙。
袭击者是一名少年。
他单膝跪地,姿势宛如古时候谒见公主的骑士。随后他慢慢起身,就这样垂下空着的双手摆出侧身站姿。
他是准勇者威廉•克梅修。
那双眼眸显然寄宿着紫光,她并没有看错。
「……我姑且问一下,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你知道自己在干嘛吗?」
即使询问也得不到回答。
「这样啊。」
黎拉掰响手指。
「那么,我也不会手下留情了。」
†
──看来是中大奖了。
纳维尔特里•提戈扎可泛起苦笑。
每当雨珠落下,附近的屋顶就会发出悲鸣般的声响。还有哗啦哗啦的水流声,大概是将雨水引进蓄水池的水渠传出来的吧。
前方的道路上,站着一名老人。
他的姿势看起来并不是有意挡路,好像真的就只是站在那里而已。然而,光从他散发出的氛围,便能轻易察觉到他是极度险恶的拦路霸。
「淋雨对身体不好喔。还是回屋檐下吧,老先生。」
他开玩笑地向老人如此搭话。
老人的肩膀微微一晃。他正在笑。
「你这家伙──」
老人嗓音沙哑却相当清晰。
「──虽然我不晓得你是谁,但你休想登上这前方的舞台。在我写的剧本里,不请自来的临时演员没有出场的余地。」
「说得好像如果我是观众就很欢迎似的。」
「你是个明白人嘛。我倒是可以带你去特等席喔?」
嘴上这么说,老人浑身却静静释放着夜雾般的冰冷杀气。
「……其实我本来就比较擅长待在幕后,没打算主动登上舞台。」
「哦?」
「不过,正因如此,我才要做好幕后的工作。」
纳维尔特里将佩剑连同剑鞘从腰带上取下来,然后缓缓拔出。
那不是圣剑,而是他的故乡沙流联邦所使用的薄刃曲剑。重量相当轻,纯论破坏力远远比不上大陆的剑,但要割破衣服、直穿皮肉──单就杀人这个目的而言,没有任何不足之处。
「老先生,你身上的谜团太多了。留下谜团就是在冒险,而冒险则等同危险。我要摸清你的底细。」
「哈。」
老人的肩膀又一阵晃动。
「好啊,能摸得清就来吧,我可以奉陪。」
说完,他拔出了剑。
那是一把平凡无奇的双刃短剑。剑身被人刻意抹上脏污消除光泽,可能是要避免在黑暗中反光。这种剑就是去一般店家出点小钱就买得到的便宜货,没办法借此判断老人的真实身分。
「那么,我就不客气了!」
剑技会呈现出浓厚的发源地特色。
在纳维尔特里的故乡西高曼德,大地几乎尽覆沙砾。他在当地继承的剑术也必然是以缠斗力高的步法为基础。如同随风飘舞的沙尘、地平面上晃荡的蜃景、寒天中清亮闪耀的北极星,这种招式就像变幻不定的沙漠,轻易就能迷惑对此不熟悉的人。
纳维尔特里从老人的死角挥剑袭击。
传来锋刃相互碰撞的声响及冲击。
「哦,这倒是棘手。」
老人的语气听起来游刃有余,感佩似的这么说道。
单纯以体格而言,纳维尔特里拥有压倒性的优势,却没办法靠蛮力致胜。一方面是因为老人的臂力比外表看起来还要强,更重要的是那一身本领让自己不屈于下风。他仅以剑刃相交处作为支点,便完全压制住了劲力。
「……老先生,虽然现在才问有点晚了,不过可以请教你的大名吗?」
在两剑互抵的姿势下,纳维尔特里问道。
「确实有点晚了呀。我先前已经跟正规勇者小姑娘说过,事到如今我的名字并不值得一提。」
「唔嗯。」
老人硬是蹬地而起,跳到了纳维尔特里的背后。两刃平衡被打破,纳维尔特里拉开距离,但代价是老人的剑刃浅浅划过了他的侧腹。
传来一股搔痒般的痛楚,使得纳维尔特里微微皱眉。
「哦?我挥出这一剑本来是打算将你开膛破肚的,你实力很不错嘛。」
「多谢夸奖。」
他垂下头,嘴角抽搐起来。
5. 对峙
人类在正常状态下没办法发挥出一切潜能,这是很常听到的说法。
尤其在战斗方面,会对于伤害交手对象产生踌躇,或是太过用力对肌肉造成反作用力,还有出于诸般原因而不自觉抑制住力量等。因此,人在过度的激动和狂热之下失去正常判断力之际,就能毫无顾忌地倾尽全力。
威廉•克梅修目前就是这种状态。
他的表情诡异得出奇,看不出是喜悦还是愤怒,而且眼瞳寄宿着紫光,以反常的速度拖着残影朝黎拉逼近。他的步伐不带一丝顾虑和犹豫,黎拉便明白这家伙将蕴藏的潜力发挥到极限就是这副模样。
然而──
「……好弱!」
她忍不住这么喊了出来,但这就是她的真实感想。
并非纯粹因为黎拉强得让威廉望尘莫及,而是他根本和平常一样,即使拿前几天的比试来比较也没什么威胁性。
单指速度和决断力的话,现在的威廉并没有变得多强。仔细想想这也不意外,他很早以前就在贯彻「发挥出肉体的所有潜能!」、「控制好战场中的精神!」这一类的修行。现在又要进一步发挥潜能也不太可能了。
更何况,威廉作为战力的优势,在于他本来就没有多强。
正因为不强,所以他总是在思考。思考如何变强,以及不强的自己该如何才能获胜。
自己有哪些手牌、目前状况如何与要怎么做才能改变战况。如果不追求最极致的高效率,就会连最低限度的战果都得不到,他一直活在这种情况下。这种强处比起战士,更偏向以弱卒的身分在战场上求胜的军师。
而现在被他人的激昂意气所操纵的他,也不再具有这项强处。
从这一刻起,这家伙就没什么值得害怕之处。
(不过……撇开这点不提,好像还是有点不对劲?)
黎拉动作轻盈地闪躲,并观察着威廉的动作。威廉一直用习惯的动作在攻击,只不过那些动作没有一贯性。他照理说已经锻炼到身体比思绪动得更快,最起码应该可以流畅地衔接招式组合才对。
观察后,黎拉发现了问题所在。所谓的招式组合,本来就是将整体的破绽降到最低。如果其中一招会让上臂一带露出破绽,下一招就会递补上来;而这一招所露出的破绽,再由下一招填补。只要继续衔接下去,就不容易遭到对手攻破。
然而,威廉现在的动作并非如此。虽然不仔细观察就看不出来,不过每一招都隐隐约约在同一个位置露出破绽;这也就是说──
「受不了。」
黎拉使出一记手刀,落在那处破绽上。
只见威廉大幅抽搐一下,直接颓然倒地。
然后,再也没有任何动作。
「你真是个笨蛋。」
这一招只会控制住五感的功能与身体的动作,不会断绝意识。让对手动弹不得,同时身陷黑暗掌握不了情况而失去战斗能力。这种玩意儿比起战技,更接近拷问技。
看样子,纵使被邪视夺走意志,威廉残存的自我还是选择了这种战斗方式。首先必须被剥夺行动自由,但又不能被夺去意识──也就是说,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威廉依然没有打算放弃战斗。
「你真是个笨蛋。」
黎拉又说了一遍,微微垂下眼眸后,再抬起头。
她的视线前方,当然是被绑在石柱上、手握圣剑的爱玛──
──有股黏稠感。
那是一种黏着于内心的不明嫌恶感。
(……怎么回事……)
刚才与威廉交战之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是不是错漏了什么?或者说,如果这两个问题都没有切入要点,那大概就是她直到刚才都一直没有察觉到什么吧。
对方被绑在石柱上是事实,握着圣剑也是事实,因此理当没有怀疑的余地。然而,这个最简单、最单纯、最不需要怀疑的前提,此刻在黎拉的心中产生了动摇。
那个人,是谁?
†
相隔不远的观测塔上。
「唉呀唉呀,每个人的行动都不在我的预期中啊。」
俯视着爱玛与黎拉等人的情况,埃克哈特•卡拉森有些乐在其中似的发了声牢骚。
原本负责诱导爱玛变化的红衣老人,说了句「我去开道」就一去不复返。爱玛看起来状况良好,事情进行得很顺利,老人不回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少了一起发牢骚的对象还是让他有些寂寞。
他透过堕鬼的曈力,交到了众多如同分身的朋友。然而,正因为那些是他的分身,所以没办法交谈。只能在对方身上再次确认到与自身相同的情绪,再加以增幅。如果目的只在于增幅情绪那还好说,但来到现在这一刻,他没兴趣沉浸在自己的心声之中。
因此,即使有些寂寞──
「那么黎拉•亚斯普莱,你下一步要怎么走?露希尔的毒恐怕和古灵族的瘴气同属一类。光是存在这世上,就会自动将周边变质为适合自己生存的地形。连当事人的自觉都不需要,是天生的侵略者。」
他将酒一饮而尽。
「要是放着不管,绝对会危害到世界。可不能任其活在这世上啊。」
†
最初几次过招之下,纳维尔特里内心甚至有些激昂。
已经不需要怀疑两人之间的实力差距。
这个老人是在隐瞒身分的情况下战斗。这代表他藏起了勤练到内化为自身一部分的各种术理,以这种状态来应战。不仅如此,他光是施展一些平平无奇的寻常招式和动作,就能将纳维尔特里•提戈扎可当成孩子戏耍。
不可思议的是,纳维尔特里并没有涌起无力感。他的心情比较像是正在面对一场巨大的沙尘暴。现在该思考如何在遭受袭击之前逃脱,没时间傻傻哀叹自身的无力。
他隔开距离放下剑。
「怎么,要投降吗?」
「不,我只是想跟你确认几件事。」
「嗄?」
「刚才询问你的名字时,你回答的是『事到如今我的名字并不值得一提』。如果这不是韬光养晦、欺瞒,甚至是谦逊,如同字面意思,一直以来都因为某些原因而无法报上姓名的话……」
「…………哦?」
老人的脸上失去笑意。
「这语气听起来,你似乎心中有底啊。我记得教会应该没有留下纪录才对啊。」
「被消去之前有人带了出来。你知道巴利耶瀑布事件吗?」
「你这家伙……是圣歌队的吗!」
这一瞬间,老人爆发出怒气。纳维尔特里被震慑得右脚跟后退了半步。
「只是下级人员而已。不过,看你这个反应,将古圣剑洁尔梅菲奥带过来托付给约书亚•埃斯特利德的就是你吧,『卢西欧尔之狼』。」
「虽然我不想被你套话,但现在装傻也没有意义了。」
老人在身缠怒气的情况下深深叹了口气。
「不过,不要叫我『狼』。这名字我老早就丢掉了。」
「嗯,我想也是。你以前有过好几个别名,只是全都存在于过去,没办法用来代表现在的你。」
纳维尔特里耸了耸肩。
「但若是如此,我就想不通了。你为什么想要黎拉的性命?你憎恨的对象是全人类吧?况且对你而言,即使不先铲除人类的守护者,牢靠的手段想必要多少有多少才对。」
「哈!一个小伙子说得好像很懂似的!」
纳维尔特里这时才发现一件事。
老人已经摆好了架式。他的手腕往内弯,将剑尖藏在手臂后面;而左手的手掌则笔直地伸向前,遮住对手视线的同时,也巧妙地扰乱距离感。
问题在于,这个老人不晓得是何时摆出临战态势的,明明直到刚才都还是称不上架式的脱力姿势。纳维尔特里并没有移开视线,甚至紧盯着老人以免错过任何细微的动作──理应如此才对。
「到此为止了,纳命来吧。」
顷刻间──纳维尔特里将招数和策略全都抛到了脑后。他不假思索便全力往后一跳。接着,无声无风,只有颈部的皮肤传来被某种利刃扫过的感觉。
鲜血缓缓流进领口。他没有完全躲开,但勉强没受到致命伤。
(到目前为止都很顺利。这样他就会优先灭我的口。只要我还活着,他就不会跑去黎拉她们那边。)
纳维尔特里泛起自嘲的笑意。
说来说去,人在从事最棒的工作之际都会带着笑容。他没有乐于享受危机的怪癖,所以无论如何都会变成假笑;然而就算如此,还是可以强行让紧绷的身心和缓下来。
(关键是──我能活几秒呢?)
†
爱玛•克纳雷斯心想,自己仿佛置身梦境。
与此同时,爱玛•克纳雷斯也如此想道──如果这一切都是梦,那不知该有多好。
火焰盘踞于她心中。这团火焰并非源自她本身,而是借来之物。
类似愤怒,类似憎恨,类似欣羡,却有着根本上的差异。
类似渴望某人的心情,类似想靠近又想远离的矛盾,却有着致命性的差异。
乱七八糟,没有条理,但正因如此,这样纯粹的情绪聚合体才会充满能量。
虽然视野因此扭曲起来,姑且还是能辨识周遭的情况。
当然也能察觉到黎拉•亚斯普莱正在接近。
她喊了声「不要过来」。
但无论呐喊多少次、诉说多少次,黎拉依旧没有停下脚步。
耳边传来「啪嚓、啪嚓」的声响。
周遭这片空荡荡的空间出现细微裂痕,可以看到从里面渗出类似黑雾的东西,而且黑雾还化形为小飞虫的群体。
──那些当然不是真正的虫子。
现在的爱玛能够理解这一点。
那种东西人类无法理解,原本恐怕只存在于概念上。她们之所以会看见虫子的样貌,可能是因为当人们尝试理解那种东西之际,便会联想到性质相近的事物。
爱玛的手臂擅自动了起来。
稍微出力扯了一下,与镣铐相连的石柱便瞬间破碎,宛如砂砾一般崩落。
她站起身。
然后缓缓拔出剑。本来以爱玛的臂力和体格而言不可能拿起这把剑,现在却能轻松地握在手中,摆出正面迎击的架式。
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关进大脑中的狭小一角。她确实存在于这里,也有清晰的意识,却无法取回身体的主导权。
不行。
不可以做这种事。
即使对自己这么大喊,也毫无作用。
这份熊熊燃烧的激情,是对人类的杀意。看不惯人类这支种族成群聚集的模样。接受不了。总之就是想伤害他们。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最快的捷径就是将眼前这个──正规勇者黎拉•亚斯普莱──杀掉。光是这么做,人类这支种族就会一举迈向灭亡。
黎拉表情悲痛,却已经举起了剑。
看到她的动作,爱玛便安心了。
──你这孩子真的很没用。
她突然回想起被这么叨念的日子。
什么都做不到,谁也不会对她寄予期待,所以也没有人需要她。
即使某天突然消失也不会给任何人带来麻烦,她就是这样的孩子。
那时候是如此,而现在也未曾改变。
黎拉•亚斯普莱应该会杀掉爱玛•克纳雷斯。
为了守护人类,为了达成自己身为强大守护者的责任与义务。
所以,是的,没错。明明这么想伤害人类、明明这么想毁灭人类,但她临死之前,任何一人都杀不了。
因为她始终都很没用。
在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当不成的情况下,就此退场。
†
「黎────拉──小姐。」
那东西发出嘶哑的嗓音。
黎拉重新观察那副样貌。
一个带有生物黏液的翠银色泥块以人的姿势迳行站立着。泥巴不断往下流动,整体形状却没有变化。
以人类的外表来形容的话,那是一名身材修长的女性。尽管不及纳维尔特里,但比还是小孩的黎拉高出将近一颗头。过腰的长发看起来很少保养,只不过可能是与生俱来的缘故,单纯看那一头倾泄而下的滑顺发丝会觉得很美。
而这副样貌,最起码不是黎拉所认识的爱玛•克纳雷斯。
「求──求求──你──」
对方手中白色圣剑的剑尖微微震颤着。那并不是因为腕力不足而手抖。古代剑技中偶尔可见这种用来调整间距并牵制对手的动作,属于熟练的战士认真准备下杀手的前兆。
「杀了、我──」
这也不是黎拉听过的爱玛声音。
然而,这句话无庸置疑出自她本人的意志。
黎拉紧紧咬住嘴角。咬破的伤口溢出血滴,滑落到下巴上。
仿佛呼应一般,黎拉眼前的那东西从眼角溢出看似泪滴的翠银色水珠,并且滑落到脸颊上。
黎拉冲了出去。
然后挥下手中的剑。
正规勇者拥有的力量超越人类的智慧。他们对人类这支种族而言是最后的堡垒,必须摧毁所有威胁到人类的外因。因此,一旦他们的剑刃挥向人类之敌,就必定要赶尽杀绝。
如果手上是必杀的古圣剑瑟尼欧里斯,那就更不用说了。与其对峙的所有人最终都得丧命。
然而,黎拉现在手上握的是一把没有作用的无名剑。这把剑连异禀都没有,完全要依靠使用者的意志来发挥能力。
她感觉到剑在对自己说话。它说:「由你决定要怎么做。」
「────!」
剑没有砍到底。
只触及到那东西的额头,将一片薄皮──如果那算是皮的话──割开之后就突然静止下来。
「爱玛,你在那里吧?」
她垂下头,低喃询问。
「抱歉,害你被卷进我这边的纠纷里了。实际上,这种事并不稀奇。将目标身边的对象培养成杀手之类的,在那边的业界好像是惯用的老招。」
那东西没有动。
「这种人类规模的恶意,为了谋害我而将我周遭的人一一除掉。所以,其实我不该接近任何人的。但是,我有点松懈了。明明以前很清楚这种事不能做。不,直到现在我也明白这么做是不对的。」
静止的时间结束。
那东西扭动手臂,挥起白色圣剑。黎拉将自己的剑抵上去,借此错开这记攻击的轨道,但没能澈底错开。
对方的剑浅浅划过她的脸颊,一丝红线在雨中飞舞。
「唉呀!」
黎拉并没有大意。单纯是那东西的剑又快又凌厉,凭黎拉的能耐没办法澈底招架住。
「唔,这很危险啊。看来我们现在显然都陷入危机之中了呢。」
──那么,要是我下次遇到了危险,你会来救我吗?
她想起她们初次见面时随口闲聊的那番对话。
后来顺着爱玛提起的话题谈着谈着,就立下了形同小玩笑的口头约定。
那是朋友之间的约定。
「不好意思,我不能听你刚才说的『杀了你』。毕竟我有重要的约定在先了。」
露希尔•萨克索伊德。
充满谜团的昔日正规勇者。现在的爱玛恐怕正逐渐产生变质,完整化身为那个人的模样。不仅如此,她的情感还遭到堕鬼操纵,依循鬼族的本能对抗着人类及其守护者。
那是足以伤到黎拉的力量,这一点已得到证实。恐怕连杀掉她都有可能。
黎拉笑了笑。
「我按照约定来救你了──以友情价。」
6. 汝是人?
埃克哈特眉头紧锁。
虽然是从远处观看,但战况都看得一清二楚。观战之下,他发现爱玛•克纳雷斯,不,是露希尔•萨克索伊德的动作有点迟钝。
说到底,即使重现了露希尔的肉体,内在的精神仍旧是爱玛•克纳雷斯。既然肉体与精神之间相互背离,邪眼也无法像平常一样发挥作用。因此,他事先动了些简单的手脚,使其毫不犹豫地与黎拉•亚斯普莱展开交战。
若是遭到攻击,那就攻击回去;若是对方打算杀自己,那就杀回去。这种单纯的行动原理任何人都懂,他只是稍加补强而已。尽管如此,或者说正因如此才具有效果。
如果黎拉•亚斯普莱向露希尔•萨克索伊德展露杀意,那个露希尔•萨克索伊德也会以杀意回击。最后,就是以正规勇者的招数除掉正规勇者。
本该如此才对。
「唔嗯?」
他想询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身为智囊的红衣老人还没回来。无奈之下,他只能独自思索这个谜题。
而埃克哈特没察觉到一件事。
战场边缘处直到刚才都还有一道人影,如今却消失了。
†
准确来说是十七步半。
少年抱着平静的心情,反复确认着距离。
如果一定要当作绝招的话,你就要学着灵活运用,根据情况采取最妥当的使用方法。真是的,这番话中肯到无法回击。而他目前还没有熟练到那个程度,所以不会强行使用。
吐气,吸气,然后停住。
不发出声响,甚至不带任何意图,就这样稍微倾斜身体。
据说在西方武术中,所谓的力量是流动与停滞的轮回。若是融入个人的术理与技术,还能顶替从天往地的流动。
这招绝技名为莺赞崩疾。
不用弯曲膝盖,不用累积力量,也就是放弃冲刺时本来需要的一切身体操作。不以脚力推动全身,不往下使力,而是单纯地往前扑出去。连一眨眼的时间都不用,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十七步,仅一瞬间就跨越整段距离。他意识到失误。在这个势头下,他会超出三步左右。他踏定右脚当作钉子,踩碎以坚固木材拼贴而成的合板地板,碎片飞散到空中,再用同一只脚当轴心转动起全身,左手伸到腰间,触碰佩剑的剑柄,将滑出剑鞘的剑刃举到眼前。
咚──
†
「──嗄?」
埃克哈特瞪大双眼。
难以置信的热烫感灼烧着后背与胸口。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不是热烫感,而是单纯的痛楚。
他往下一看,只见细细的剑刃穿出自己的胸口。
「这……」
霎时,全身的肌肉仿佛生锈一般无法动弹。他拚尽全身力气转过头去,接着看到了一名黑发少年。
「──你……是……」
「抱歉,从正面进攻不太方便,只好偷袭了。」
少年气喘吁吁地说。
「你那招术法的风险未免太高了吧?被你操纵的时候,我一直知道你人在司令塔这里。无论你的躲法再怎么周全,遭到背叛的瞬间就会变成这样。」
「────不……」
不可能。他想这么说。
不可能会有背叛这种事。
鬼族的冲动不会与人类的精神相融。遭到入侵的对象一定会反抗回去,然后屈服变成名为朋友的傀儡。
这种傀儡不会背叛。就算强行斩断连结,也只会当场失去行动能力。
「……话先说在前头,我并没有破除你的术法。或者该问,这玩意儿能破除吗?」
或许是察觉到了埃克哈特的无声呐喊,少年布满急汗的脸庞痛苦地扭曲着,同时这么回道。
「对人类的反感还深植在心中,我也依然认为你是朋友。所以,唉,我现在罪恶感非常重。」
他说了句「不过呢」又继续道:
「我本来就不喜欢人类。身体变成不听使唤的状态后,一想到你的心情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便冷静了一点。」
────哈。
埃克哈特睁大眼睛。
他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怎会忘了?当初自以为是地对这个少年说「你我都抱持着相似的烦恼」的,不正是他自己吗?对没能克服的弱点感到焦躁、对强者抱持半是欣羡的彻悟,这些不都是他所认同的相似之处吗?
堕鬼的邪眼不能将自己变成傀儡。既然如此,若是用在与自己相似的人身上,效果会减弱也不奇怪。
他不晓得有这种事,连想都不曾想过。
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是人类的敌对者。
在修练与学习中越是了解自己,他就更加体认到无法逃离身为这种生物的现实。
于是他决定昂首挺胸,作为堂堂正正的敌对者活下去。
立定这个决心后,经过了数十年。
最终他所得到的,就是这个教训。到头来,他从来没有好好理解过自己。
愚蠢的小丑将随着理所应当的下场离开舞台。
如果肺中空气足够的话,他甚至想放声大笑。
「告诉……我吧……」
埃克哈特吐着血泡,断断续续地询问:
「我是……堕鬼……这件事,你知道吗……?」
「嗄?」
少年皱眉。
「那是啥?」
他反问了回来。
而这就是答案。
埃克哈特嘴角微扬,然后就这样断气了。
这个男人生为非人之物,以非人之姿活着,最后却单纯作为犯罪的人类遭到讨伐,生命就此划下句点。
7. 因为是朋友(3)
没有发出声响。
也没有出现任何肉眼可见的变化。
若是有旁观者,想必看不出这一瞬间具有何种意义。然而,身为当事人的爱玛•克纳雷斯,以及正面观察着爱玛一切动静的黎拉•亚斯普莱,都察觉到了那个变化。
束缚着爱玛精神的锁链,或者说钉进去的楔子,抑或称为被刻上的烙印消失了。
「……杀了我!」
在身体已经变成其他人的情况下,爱玛张口如此叫道。
「我停不下来了!再这样下去,我会把黎拉小姐和大家都杀掉!所以先杀了我吧!」
「谁要杀你啊,笨蛋!」
黎拉喊了回来。
「我刚刚才讲出一番帅气的发言耶!可别跟我说你根本没在听啊,要再说一遍实在太羞耻了!」
「算了吧,你就别救我了!快点把我丢进海里喂鱼,这么做至少还能为世界做出一点贡献!」
爱玛胡乱甩动握剑的手。
「你看,我都变成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了!」
或许并不是在呼应这声叫喊,但这时吹起一阵黑风。
破灭的黑色一个劲地狂暴作乱,连飞虫的形状都消失了。即使扭身避开直击,身上各处也都留下了轻微的割伤。
尽管说要救爱玛,不过接下来才是问题所在。
黎拉想不到具体的方法。
爱玛的肉体所发生的变质并非儿戏。若要借由魔法解除,那就必须找齐一定人数的术师举行相对复杂的仪式。帝都附近的情况暂且不谈,在异乡地区要办到这一点有多困难自然不在话下。
(……话说回来,为什么爱玛会变成这样?)
开端应该是古圣剑洁尔梅菲奥的影响。那把剑的确切异禀虽然不明,但可以从接触对象都会强制变成原主露希尔这个现象来做推测。也就是说,设想这个效果在露希尔•萨克索伊德手上获得完美发挥会如何就好;而这恐怕是──
(将露希尔,变成露希尔。)
──乍看之下似乎毫无意义,但当然并非如此。只要再加上一个条件,就会是令人畏惧的强大力量。
「快躲开!」
由于正在思索事情,黎拉的反应慢了一点──真的只有一点而已。
爱玛的肉体挥动了圣剑。黎拉判断自己没办法完全躲掉,便用手中的圣剑从正面挡下,却被压制住了。她自认力气即使对上一头巨龙也不会输,现在却感觉自己连同这份自信要一起被击垮了。
圣剑的剑尖被压进她的肩膀里。
旅行衣破裂,皮肤被切开,鲜血满溢而出。
「黎拉小姐!」
「啊……这下是真的危险了呢……」
她一边悠哉地发牢骚,一边动脑思考。实际上不能再束手无策地继续落居下风,必须赶快找到一线生机──
(……啊。)
她找到生机了。
那就在砍进她肩膀的剑刃之中。
(可行吗?……不,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
「黎拉小姐,流、流血了……」
「爱玛,听我说!」
黎拉痛苦扭曲的脸庞换上无惧的笑容,并且对爱玛说:
「此刻你手上拿的那把剑是圣剑。我猜它的异禀应该是『变回状态万全的自己』之类的吧。」
「咦……」
延续刚才的思维。假设洁尔梅菲奥的正确异禀是「将使用者变成健全状态的露希尔」的话,由此引发的各种灾害,以及露希尔是如何运用这把剑战斗的问题,就全部都解释得通了。
而爱玛目前拿在手上的剑是仿制品,发动相似异禀的可能性绝对不低。
「露希尔•萨克索伊德能控制那把剑,但你没办法。所以将那把剑握在手上之后,你的身体就开始逐渐被露希尔取代。」
「咦,露希……咦,那是谁……」
「这样的话,只要你本身控制得了那股力量,你就能恢复原状。」
「突然……这么说,我也没办法……」
「别担心,我会帮你。」
圣剑这种装置是用来增幅使用者催发的魔力──这是根深蒂固的认知。不过这个描述并不精准。圣剑确实具有增幅的功能,但规模会随着接触的对手强度和威胁度发生变化。
对上强敌之际,增幅的作用会变强。若对手被设定为高度敌意等级,那就会更加猛烈。圣剑的功能会大幅受到战斗对象所影响。
因此,现在被剑刃砍中的黎拉,或许可以对爱玛手中那把圣剑进行干涉。
当然,这并不是正当的做法,而是荒唐得离谱的蛮横行为,甚至连秘招都完全称不上。但既然有这个可能性,那就值得赌一把。
──要是黎拉现在拿在手中的是瑟尼欧里斯,不,只要是任何一把正常的圣剑,这个可能性便不会存在。正因为这是一把没有异禀的自由之剑,才不会妨碍到黎拉灵机一动之下的蛮横行为。这把剑会毫不留情地撇清关系,由她恣意选择想要的未来。
黎拉静静地重新催发魔力,顺便让魔力在体内缓缓循环。
白色圣剑的剑身发出强烈的光芒。
她谨慎地引导魔力的流动,让异禀显现出来。
想当然耳,这个过程还会让剑刃的威力逐渐增强。没入伤口的剑刃逐渐加深,痛得不得了。
「黎拉小姐。」
「──快想起来。你原本是谁?」
她喊道。
「太难了。我、我……」
「以后的事情也可以。以后的自己,向往的自己。」
「以后……」
顶着露希尔的脸,爱玛浅浅一笑。
「以后……黎拉小姐也愿意继续和我当朋友吗?」
「这是当然的啊。」
「那么……嗯,这样的话,我想到一个未来的目标了。」
爱玛闭上眼睛。
「下次黎拉小姐遇到危险的时候,我会去救你──以友情价。」
「哈哈。」黎拉回以一笑。「嗯,说得也是,那就拜托你了。我会不抱期待地等你来救我──」
黑风的势头衰弱下来。
爱玛手中圣剑的威慑力减退,渐渐变成单纯的金属块。
「──爱玛?」
没有回应。
结束只在一瞬间。圣剑失去光芒,黑风仿佛从来不存在似的消失了,连雨势也不知何时停了下来,然后──
爱玛当场倒地不起。
她依然是那副遭到变异的修长女性外貌,唯独失去了意识。
「爱玛!」
即使呼喊她的名字、轻拍她的脸颊,她也没有再醒来。
这一切本来就很无理鲁莽。
圣剑只有被选上的人才能使用。即使将已经启动的圣剑拿在手上,要爱玛控制住也是无稽之谈。
再加上,那把剑的关键异禀「变回状态万全的自己」是反复臆测的胡乱瞎猜。就算仰仗这个推测倾注全力,得到理想成果的可能性也低得近乎为零。
因此,这样的结局其实并不算那么残酷。
若是不这么说服自己接受,她就无法振作起来。
黎拉•亚斯普莱的人生本来就伴随着无数别离。而现在又多了一次,仅此而已。理当仅此而已。
「────呿,竟敢搞砸我的好事。」
黎拉回头一看,发现那个红袍老人站在那里。
「我至今做的一切安排都泡汤了啊。你知道我花了几年做准备吗?」
「关我什么事。」她用平静冷淡的语调回应。「你要是不愿就此罢休,我可以奉陪喔。我现在非常想把满腔怒火发泄到别人身上。」
「我才不要和你打,真是的。要是我出手就能直接解决事情的话,打从一开始就会这么做了。」
老人走过来,身上没散发敌意和杀意。他站在爱玛旁边,然后蹲了下来。
「这是什么结果?」
「看就知道了吧?爱玛没有变回去。如你所见,她也没有醒过来。你们的企图或许没有得逞,但我们也没有赢。」
「啥?」
老人探头盯着爱玛的脸庞。
「不是还活着吗?」
「……咦?」
「虽然是异形,但还活着,而且想必有朝一日会醒来。这样还说『没有赢』,你过去至今的人生到底都赢得多轻松、笑得多畅快啊?」
老人一脸无趣地说着冷言冷语。
不过,尽管原因不明,听起来似乎也像是在激励黎拉。
「算了,既然这里没戏唱,我就朝下一步前进吧。」
老人站起来,转身背对黎拉。
她朝那破绽百出的背影问道:
「所以你到底是谁?」
「这可不好说。反正你我运气都差得要命,总有一天会再碰头吧。到时候我会好好悬挂起我的旗帜。」
留下这句话,老人的身姿仿佛随风消融一般骤然消失。
黎拉在原地注视着什么都不剩的虚空。不过没过多久,她便抱起爱玛重新站了起来。
†
到头来,黎拉在这一连串事件中所受的伤并没有很严重,稍微治疗后就回到原本的生活了。
席莉尔也一样,经过几天的疗养后,身体逐渐恢复,便像之前一样回来(明明不用回来)担任正规勇者的监督人。
威廉和纳维尔特里两人虽然活下来了,不过都受了伤且耗尽气力,所以接下来要在施疗院的病床上休养一阵子。他们本来是被派来帮忙海蛇祭的,但由于担任窗口的卡拉森事务所完全停止运作,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而艾德兰朵则在身体能够活动之后便立即窝进工房里,忘我地沉迷在圣剑的调整和锻造之中。即使医生多次训斥她不要勉强自己,她也完全听不进去,导致一度直接病倒而卧床不起,但无论如何,黎拉等人原本造访这个国家的目的──瑟尼欧里斯的调整作业也因此进展得非常顺利。
再来──说到爱玛•克纳雷斯。
直到黎拉等人达成目的离开巴杰菲德尔的那天,她都未曾醒来过。
X. 古老怪物的心愿(3)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忘记自己是谁的怪物化身人类的样貌、冒用人类的名字,与骑士一起度过每一天──然后,这段日子迎来了终结。
†
护身符的数量不断增加。
伪造嗓音的护身符、伪造肤色的护身符、伪造脚步声的护身符。
那个怪物身上充满各种伪装,持续作为人类而活。用之前告诉骑士的名字,维持着露希尔•洁尔梅菲奥这名少女的身分。
这本来就很勉强。而太过勉强的事情总会在突然间轻易崩坏。
当护符数量增加到五十三块的那天,附近的小孩子兴起恶作剧之心,将一块护符藏了起来。对它而言,这就是所谓的终结之刻。
宛如膨胀到极限的气球被刺了一针。用五十三块护符才总算束缚住的本性,因承受不住由内而外的压力,轻易地迸发出来。而后,压抑至今的怪物本能及冲动,化为大量黑色飞虫一涌而出。
怪物强撑着最后一丝理性冲出城市,打算逃到人烟稀少的地方。
──回神之际,一切都太迟了。
天空混浊漆黑。
周遭是苍翠茂盛的森林。虽然和令人怀念的故乡森林十分相似,不过并不是同一座森林。本性跑出来的它在这里,光是这个原因,这片原本有着不同样貌的土地就变成了这副景象。
它的脚边躺着那名骑士。
他的胸口被穿出一个大洞。
它想起来了。这个伤,是自己造成的。
同时也意识到,这个伤已经回天乏术。
「啊……啊、啊……」
即使不记得,它也明白发生了何事。
这个骑士是为了守护人类而战,而现在的它是对人类有威胁的怪物。因此,骑士来这里是为了讨伐它,然后被反杀了。
『哈哈……原来是你啊……』
骑士呜噎着吐出血块,以温柔的嗓音说道:
『我也真是迟钝……怎么就没发现呢……』
用不着问骑士在说哪件事。那自然是指他长久以来始终难忘的水精。
不对。怪物用力摇摇头。它并不是水精。更别说它根本没资格在骑士的美好回忆中占有一席之地。
『哈哈……确实不是什么绝世美女呢……但是……』
他伸出手。
触碰了它的脸颊。
『终于见到你了……总算能说出这声感谢。谢谢你当时的救命之恩,水泉少女。』
这就是这名骑士──
迪欧涅骑士国建国之祖──阿贝尔•缪凯勒的临终遗言。
它咆哮着、呐喊着、恸泣着、嚎叫着、哭喊着。
为什么?为何会变成这种惨况?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连抱持疑问都显得可笑。
那是因为一头怪物妄想与人类相伴并行。明知这是不被容许的事,也知道没办法持续太久,怪物却不愿抽身,于是随着时光不断流逝,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这个结局。
既然如此,要受到惩罚的不该是它自己吗?
这个骑士是很重要的人物。这个世界还需要他。尽管如此,为何他必须丧命于此?为何非得迎来这种结局不可?
如暴风雨一般的悲叹,最终也消停了。
它仿佛死尸似的当场蹲伏下来。再也不想去任何地方,也不想做任何事情。倒不如说期望着自己能够真的就这样死去。
它发现了一封信。
骑士带在身上的这封信,收件人写着「致亲爱的露希尔」。
它慢吞吞地拆信浏览内容。
这是旅行的邀约。骑士说自己要去遥远的萨克索伊德子爵的领地,便询问露希尔是否愿意同行。还说可以一起欣赏遥远外地的景致,享受微风的吹拂,寄情于更遥远的地方。是的,这封信写的是未来。
它──那只怪物,用毫无情绪的眼神望着信上的内容。
接着,它缓缓站起身,走动了起来。
它将散落在周围的护符一一捡起。连同引发骚乱的那块护符在内,收齐全部五十三块护符。
然后,它逐一吞下这些护符。
原本只是想待在他身边。
如果可能的话,也想追着他的背影,前往同一处场所。
然而,他的背影已经不在了。
所以,至少让自己踏上他本该踏上的道路,欣赏他本该欣赏的景色,感受他本该感受的微风;再来……没错,讨伐他本该讨伐的敌人,守护他本该守护的事物。
只要这么做,或许就能在某个地方重新找回他的背影。
这并不是赎罪。而是心灵丑恶的怪物所怀抱的难堪私欲。
将所有护符都吞进胃里后,怪物的身体发出淡淡光芒。
当那阵光芒平息下来时,便见一名仰望天空的裸身少女站在那里。
原本只是想待在他身边。
原本只是想成为能待在他身边的人。
因此,从现在开始──直到有朝一日在远方与他重逢时,希望自己能够笑着迎接他的笑容。纵使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依旧想如此盼望下去。
将这个愿望尽收心底之后,少女踏出步伐。
†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然而,这个轶闻传说并没有提到任何后续。
赞光教会仅存的少数纪录如此记述──
在正规勇者阿贝尔•缪凯勒死后将近十年光阴过去,一名新人被任命为正规勇者。那是名门萨克索伊德家族的养女,拥有令人联想到阿贝尔的超强实力,在各地的战役中立下不亚于他的辉煌战功。
而她握在手上的,是后世相传与瑟尼欧里斯齐名的古圣剑洁尔梅菲奥。不过,这把剑究竟从何而来、如何到她手上,这些详情无人知晓。
有人提倡露希尔与洁尔梅菲奥是同一存在,那把剑的原形是让露希尔得以成为露希尔的誓约。但谜团重重的她身上总围绕着诸多谣言,这个说法也被视为其一而未受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