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青鹭姬与仕女
「简单来讲,父亲、叔叔和大家都太不会计算了。」
少女不满地噘著嘴巴,用手指玩弄头发。
「他们无法好好评估眼前的一枚金币和明天的三枚金币。他们会认为其中一边是正确答案,思考就此止步。」
站在旁边的仕女问:「难道正确答案不是三枚金币吗?」
她认为除非现在饥饿难耐,迫切需要一枚金币,不然无条件拿到多一点金币比较好。
「这正是父亲的想法。我承认这某方面来说是正确的,但我希望他至少要能察觉自己话中的矛盾。既然要特地确认『自己现在并没有饥饿难耐』,就表示并非无条件吧?」
仕女抗议这根本是在挑人语病。
「唉呀,你这么想吗?光是因为碰巧注意到自己『并没有饥饿难耐』,照理说就会无意识地忽视许多条件。万一约好要给三枚金币的人趁夜潜逃怎么办?万一今晚就来了不速之客把钱全部抢走怎么办?万一有个只能趁现在把握的投资机会,只要投入一枚金币,后天就有机会赚到五枚金币怎么办?」
仕女稍微思考了一会儿后,表示她依然觉得这是在玩文字游戏。
如果连这些状况都要考虑,只会没完没了。甚至可以假设「马上就要发行新货币,导致金币全部失去价值」。
「这个想法不错!」
少女不知为何击掌叫好。
「没错。根本无法考虑到所有条件。在这样的情况下,没有所谓无条件的正确答案。既然如此,我们应当在不亏本的情况下全力以赴。以刚才的例子来说,比较现实的想法应该是『尽全力确保自己明天能拿到三枚金币,但如果需要因此付出超过两枚金币的成本就退出』吧。」
仕女默默等著少女继续说下去。
少女展开背后的巨大青色翅膀拍动几下。仕女知道这是她心情好时的习惯动作。
「面对别人准备好的两个选项时,明明想不出新的选项,却又相信自己的选择既合理又符合逻辑。所以父亲和叔叔才不行。」
少女笑著说。
她的笑容既深沉又充满不祥。
少女──笑得像个恶鬼一样。
「在思考现在压榨领民取得一枚金币,或是调整税率等下一季再骗取三枚金币,哪一边才是正确答案之前──应该还有其他该努力的事情吧。」
仕女静静提出问题。
公主觉得金币失去价值是个很好的例子,这句话背后的真意究竟为何?如果透过压榨无辜之人取得的事物,以及用别人的痛苦为代价产生的事物都将变得毫无价值,那究竟该做什么努力?
「……现在的我还不知道答案。」
少女歪著头继续说:
「不过,或许在过去的珍贵事物全变成垃圾的瞬间,能找到其他更加美好的事物也不一定喔?」
这就是少女叫好的理由。
少女说完转身背对仕女。
这是在暗示仕女这个话题已经结束,可以退下了。
「我觉得每个人都能做到舍弃金币。」
仕女──以有些颤抖的细微声音说。
「也应当能够找到美好的事物……我希望是这样。」
「哎呀?」
少女没有转身,直接笑道:
「真是大胆的发言呢。金币是让众人共有同一套价值标准的道具,所以其价值具备普遍性。无论是用餐、买衣服、通过关卡或住宿,都需要金钱吧?」
「我知道。所以……」
仕女缓缓吸了口气,然后吐出来。
「假如有人找到不惜失去这一切也要追求的事物,对那个人来说,应该就是找到了一个比一切都要美好又重要的事物吧。」
「听起来真浪漫呢。」
少女半转过身,露出侧脸。
「这是你的个人经验吗?你已经找到那种事物了吗?」
仕女摇头。
「那是要我去找吗?要我做好舍弃身为帝国贵族的地位、财产、义务、骄傲和剩余时间的觉悟,赌上一切去找出那样事物。」
仕女再次摇头。
「真令人困扰耶。这才真的是在玩文字游戏。」
少女缓缓迈出步伐走向窗边。
然后仰望夜空。
「不过你说得没错。即使必须舍弃现有的一切也想追求的某样事物,就存在于世界的某处。即使是像我这样的人,未来或许也有机会找到……这样的想法……没错……」
不晓得是出于憧憬、自嘲还是死心。
每一个都很相似,但每一个都不足以形容。
少女以混杂了这些感情的声音低喃:
「才是真的美妙……」
2• 狂风呼啸的帝国领地
悬浮大陆群是由无数悬浮岛聚集而成。
在这些岛中特别大的岛屿,会依照与中央的距离加上编号。即使有些岛已经消逝在漫长的历史中,现在依然有数十座带著编号的悬浮岛漂浮在空中。
这些悬浮岛的编号有些也暗藏玄机。
悬浮岛的数字越前面,代表越接近悬浮大陆群的中央。由于五号以内的岛是几乎无法进入的圣域,在有人居住的岛屿当中,可以说六号悬浮岛才是实质上最靠近悬浮大陆群中央的地方。
这座六号悬浮岛上有著由骄傲的有翼族建立的数座都市,以及统治这些都市的国家。这个将七号到九号岛也纳为属地的国家,名叫贵翼帝国。
如今这个贵翼帝国正陷入内乱。
内乱的开端发生在约五年前,当时帝国正准备对周边的悬浮岛发动大规模的侵略战争。这明显违反了大陆群宪章,同时也是相当鲁莽的野蛮行为。然而在各种因素和想法的推波助澜下──尤其部分贵族还共同高举「这是为了拯救悬浮大陆群免于灭亡」的大义旗帜,导致这场战争差点就要成真。
然而在开战的前一刻,这个大义旗帜被暂时冻结了。
悬浮大陆群确实正迈向灭亡,这个事实没有改变。但护翼军的英雄们不晓得用了什么手段,硬是争取到了五年的缓冲时间。而随著在帝国内部进行协调的欧黛•冈达卡猝死于狱中,状况又变得更加复杂。
开战与停战,究竟哪边才正确?哪边才符合正义?
能对此感到困惑的人可说还算幸运。大部分的人早就将一切都赌在预定会开始的战争上,所以他们只能相信自己选择的道路才是正义。
已经开始滚动的大石不会停止。如果想要阻止,就得投入更强的力量与更多的鲜血。
许多人都误以为战争是起因于憎恨或利害等因素,也有许多人盲目相信只要遗忘憎恨或无视损益就能阻止战争。而这些幻想当然无法撼动现实。
战争需要动员全国,当中包含了大规模的经济活动与大量的政治角力。原本已经准备好开战的人,都因为无法应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暂停而陷入混乱。
以当初负责与护翼军接触的修弗切羽将军为首,许多将校都被迫卸任。被送上处刑台并失去翅膀的人也不在少数。
当然,光是这样还不足以让状况平息。
招募的士兵、后勤人员、为了减少战争损失而抢先舍弃重要事物的人,以及准备为这些人提供支援的人,他们的觉悟和牺牲全都白费了。
光是战争没有发生这个消息,就让许多人破产或身败名裂,不仅埋下了许多憎恨的种子,还爆发了冲突。
帝国分裂成开战派和反战派。接著,他们耗费原本应该用来对外的军事力,开始互相攻击──
†
七号悬浮岛西北部。
贵翼帝国领地内的一个远离中央的边境山区──
只要环视周围就会发现──
映入眼帘的确实都是异乡的景色。简单来说,就是险峻的山脉。然而险峻的程度非比寻常,几乎所有地面都是能够被称作悬崖的陡坡。如此严苛的环境,根本就无法用双脚行走,不对,完全不利于各种用双脚步行的生物生存。
即使只看植物,也会发现与生长在平地的种类完全不同。或许是因为难以在接近垂直的地面往上生长,这里的植物以短草和苔藓为主。就连具备树干的树木,也大多拥有地毯或坐垫般的外形,紧贴著地面生长。
少女用力吸了一口稀薄的空气。
新鲜的景色,以及新鲜的空气。
她自认自己至今已经看过不少悬浮岛,该说是当然吗,兽人们居住的城市通常会座落在容易建立城镇的地形。这种平地居民连靠近都有困难的地形,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悬浮大陆群果然很大呢……」
就在少女如此嘟哝时,雾气逐渐开始变浓。
这种地方的雾可不会只有遮蔽视线而已,会真正让人觉得彷佛置身水中。只要稍微发呆一下,全身就会立刻变得像在湖里游过般湿透。
在事情变成那样前,得赶紧进到屋里。一来当然是因为不想感冒,二来如果身上会滴水,可能会妨碍到目前正在执行的作战行动。
在白色的雾气中,少女暂时贴在一座城寨的外墙上。
她仔细注意人的声音与气息,寻找能够进入的地方。
妖精的幻翼与鸟类的翅膀不同,只有在起飞时会浮现出来,不需要拍动翅膀,就跟装饰品差不多。因此能够在不发出声音且不扰乱气流的情况下直接以飞行状态贴在墙壁上。当然,由于幻翼会发光,因此用在潜入行动时需要费点工夫。
更棘手的是,这里是贵翼帝国的臣民……也就是几乎都由有翼族组成的军团们用来对付彼此所建的城寨。
既然是以敌我双方都有羽翼的前提下建立的战略据点,会飞自然无法成为优势。整座城镇早就将所有窗户都可能成为贼人的侵入口这点纳入考量。
顺带一提,即使是在有翼族当中,也很少有人能在这么高的地方自由行动。拍动翅膀的方式在不同的空气浓度下会有所不同,习惯在低处飞行的翅膀难以在高空中飞行,只有受过训练的士兵能够自在翱翔。这就是这座在帝国当中也算是位居高处的城寨被认为难以攻陷的原因之一。
「……话虽如此,这里的士兵满多的呢。」
少女埋怨归埋怨,还是得好好工作。
她找了一个没人的房间潜入后,关上木窗逃离雾气。
隔著衣服摩擦身体恢复体温后,她做了一个深呼吸。现在已经突破第一道关卡,接著马上就要挑战第二道关卡。
「要上喽,伊格纳雷欧。」
少女如此低喃,然后朝搭档遗迹兵器(Dagr Weapon)──一把长得像大剑的古代秘密兵器的剑柄轻轻敲一下。
启动状态的伊格纳雷欧拥有让使用者变得「不起眼」的异禀(Talent)。因为不是把使用者变透明,所以还是会发出声音和被人看见,但不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
虽然这座城寨已经进入备战状态,但只要别做出太显眼的行动,应该不会那么容易被发现。
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
用现在已经算前一个世代的成体调整技术,变得适合使用遗迹兵器的成体黄金妖精。
她有著微卷的青草色头发,以及相同颜色的眼睛。即使已经过了成长期,还是没什么长高。
明明已经二十岁了,但只要遇见以前的熟人就一定会被说「都没什么变」。她其实很不愿意被人这样讲,但每次照镜子后都只能接受。因为真的,真~~的都没什么改变,也没有成长。
缇亚忒想成为高个子的成熟女性。
想成为一个和憧憬的学姊一样出色的妖精兵。
她在怀抱这个梦想的孩提时代持续迷惘和失败,总算走到了今天这一步。现在的自己大幅偏离当时的目标,陷入了现在这个状况。
(……果然还是会觉得以前有哪一步走错了啊。)
缇亚忒贴著天花板悄声潜入深处,在回想起过去的憧憬后轻叹一口气。
有翼族的人在空间有限的室内基本上还是靠步行移动。所以无论是走廊的宽度还是天花板的高度设计,都和缇亚忒熟悉的以兽人为标准的设施差不多。硬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所有窗户都莫名地小,但数量相当多。
换句话说,就是警备的死角也差不多。
「嘿咻……」
缇亚忒流畅地在阴影之间移动。
她并没有接受过这方面的特训,也不习惯做这种事。不过透过稍微催发魔力强化的身体能力,以及维持在启动状态的伊格纳雷欧的异禀,使她能像个熟练的密探般行动。
「──重新冷静想想,我现在可是在做非常不妙的事情呢。」
她小声低喃。
「虽然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这也已经不晓得是第几次重新冷静思考,但不管经历几次,恐惧感都还是一样新鲜呢。」
缇亚忒也觉得自己在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护翼军不能干涉各个悬浮岛,以及在岛上荣盛的都市或国家内政。这是护翼军这个组织得以成立的大前提之一,是常识,也是这次问题的焦点。
缇亚忒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毫无疑问是在干涉国家内政,如果被发现绝对会酿成大祸。
(真的搞不懂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她在心里如此嘟哝。
这几年她脑中经常浮现这个疑问,每次也都会得出相同的答案。因为她已经决定要走这条路,也正走在这条路上。即使必须绕很多弯,经过许多奇怪的地方,但这条路迟早会抵达过去决定的目的地。
她找到了目标的房间。
半开的房门对面传来男人的声音,这表示已经有其他客人先到。缇亚忒静静地躲在阴影里屏住呼吸。
男人的声音传了过来。
『──青鹭姬,你还是死心加入我们吧。』
房间里有两道气息。正在说话的是其中一个中年男子,另一道身影则一动也不动地保持沉默。
『你应该没什么好烦恼的。只是捅过去的同志一刀,握起未来同志的手罢了。折抵起来并没有损失,不对,我保证不会让你受到损失。』
男子用的并非大陆群公用语,而是贵翼帝国独自的语言。缇亚忒会的帝国语只够让她勉强听懂,但男子的语调赤裸得令人厌恶。
那是调侃、嘲笑以及愚弄。
男子持续挑衅沉默的某人。
『你的家人都不在了,这样下去史特恩伯爵家将由你的堂哥继承,你一个人继续坚持也没有意义。』
对方没有回答,男子继续说:
『距离典礼的日子还有一段时间。我不打算催你,但还是趁早改变心意吧。』
丢下这句话后,男子的气息开始移动。
他周到地发出令人厌恶的笑声后,转身离开房间。
房门重新关上。
(……感觉是个性格很糟糕的人啊。)
那是自认掌握绝对优势的人特有的鄙视语气。虽然光听就让人不愉快,但是对于接下来要对男子及男子阵营造成伤害的人来说,心情上倒是轻松了一点。
(好。)
缇亚忒缓缓起身。
那是个阴暗的房间。因为位于城寨最深处,因此没有对外的窗户。能够充当照明的光源,就只有廉价灯晶石发出的白色光芒。
白光照亮了少女的背影。
──刚才的男子称少女为「青鹭姬」。
根据缇亚忒掌握的情报,她的本名叫做薇拉•史特恩。
史特恩卿是帝国贵族,在反战派的贵族当中曾为特别有影响力的一人。因为他给人诚实刚勇、坚实大胆的良好印象,在民间被奉为英雄而为人所知。
而薇拉公主就是史特恩伯爵家的独生女。
少女身体孱弱,且帝国人普遍认为贵族千金不该随便拋头露面,所以很少有人亲眼见过她的样貌。或许是因为如此,唯独她拥有一对美丽的青色翅膀这个传闻广为流传,并让她获得了「青鹭姬」的外号。
(……啊,那对翅膀确实很漂亮。)
缇亚忒茫然地看著那对翅膀。
虽然翅膀的颜色比较偏向亮灰色,但或许是因为同时包含了不同种类的羽毛──只要一照射到白光,翅膀就会反射出宛如彩虹般的七色光辉。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由亮丽的青色与绿色形成的渐层。
(虽然没有听说得那么闪亮,但传闻本来就是这样的东西。嗯,这我深有体会。)
缇亚忒恍神了几秒钟。
贵翼帝国是有翼族支配的土地。尤其是具备贵族身分的人,绝对都拥有翅膀。听说其中纯白或华丽的漂亮翅膀被认为是高贵灵魂的象徵,特别受到重视。所以这对翅膀拥有的价值并非只是「让人赞叹美丽」──还能利用在政治上。尽管缇亚忒这个外地人对此没什么感觉,但她还是拥有这方面的知识。
回过神后──
缇亚忒觉得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于是重新调整呼吸。
「──你是薇拉小姐吧。」
缇亚忒在内心祈祷对方不要尖叫,同时轻声呼唤。
少女的背颤抖了一下。
接著她默默转过身,让缇亚忒能看见她的脸孔。
那张脸给人一种梦幻的感觉,彷佛只要一碰触就会融化的雪。
白皙的肌肤、深蓝色的秀发,以及茶褐色的眼睛。如果只看五官,她看起来其实和无徵种差不多。
『你是谁……』
少女以稍纵即逝的细微声音,用帝国语询问缇亚忒的身分。
她的声音十分温婉,听起来就像个公主。
「请别发出太大的声音。虽然不能说明我隶属于哪个单位,不过我是你的同伴,是来救你的。」
「救我……?」
少女这次用公用语说完后,便陷入沉思。
缇亚忒觉得少女正在警戒自己。这也是理所当然,正常人应该不会完全相信在这种状况下突然出现的人。
「你……你想把我……」少女以细微的声音说:「带去其他地方吗?」
「总之会先带你离开这里,去其他安全的地方。」
环视这个房间后,就会发现这里还算舒适,就是单调到有点沉闷。考虑到这里是前线的城寨,这房间已经算很好了,但还是不太适合公主居住。
「详细的事情不能在这里说,但不论是我隶属的组织,还是接下来要带你去的地方,都与帝国贵族无关。和薇拉小姐应该也不是对立的关系。」
虽然不晓得在这种地方的口头约定有何意义,然而缇亚忒现在也只能试著用言语取信对方。
如果出现在这里的是别人,应该会采取别种做法吧。例如不由分说地强迫少女配合、直接打晕少女带走,或是用更巧妙的方法操控少女。不过缇亚忒没有那么机灵,只能正面说服对方。
「……好吧。」
少女用纤细的脖子静静点头。
「我无法确认你说的是不是实话,但是无论你要带我去哪里,都比被豢养在这个房间好吧。」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
缇亚忒在心里松了口气。
先不论少女仍怀有戒心这件事,情况没有恶化就能有所进展依然令人高兴。
「不过,虽然你说是来救我的,但具体来说要怎么做呢?」
少女摇了摇头。
「你来这里的路上都看见了吧?这座城寨是个坚固的牢笼,不可能带著累赘出入,也无法轻易攻陷这里。前线的士兵明天就会回来,到时候情况又会变得更加艰钜──」
「啊,你误会了。我没打算做那么夸张的事情。」
缇亚忒挥著手否定──
「所以说,恕我稍微失礼了。」
然后抱起少女。
「咦?」
以有翼族来说,少女的体重比外表看起来还要轻,再加上缇亚忒稍微催发了魔力,所以力气方面完全没有问题。不过缇亚忒必须单手握著遗迹兵器的剑柄,她的身材又相当娇小,所以姿势上有点勉强,必须紧紧抱住少女才不会掉下来。
透过薄薄的洋装传来的体温十分温暖,就像抱著小孩子一样。缇亚忒曾听说有翼族的平均体温比大部分的种族高。好像是因为拍动翅膀飞行,构造上需要有强烈的新陈代谢。
「请、请问一下?」
「请安静。虽然有点乱来,但请好好抓住我。」
「乱来,你到底想做什么……」
缇亚忒不想说得太仔细。
「要上喽,伊格纳雷欧。」
她再次朝手里的遗迹兵器喊道,然后无声地飞出房间。
伊格纳雷欧的异禀在遭遇敌人后的战斗中完全派不上用场。虽然在发动奇袭的第一击时非常有效,但只要被敌人察觉到杀气就完蛋了。
而且如果不考虑异禀只看基础能力,那么伊格纳雷欧在护翼军目前保管的遗迹兵器当中绝对算是后段班。如果只考虑打倒对手的能力,遗迹兵器伊格纳雷欧可说没什么价值。
不过在这次这种不需要战斗的情境下,伊格纳雷欧就会变成方便的道具,发挥其他遗迹兵器无法比拟的效果。
(心情还真是复杂啊。)
缇亚忒如此嘟哝──她在从容到还能发牢骚的情况下,成功从戒备严密的城寨里救出重要人物。
3• 薇拉•史特恩
前阵子发生了一起事件。
在边境被捕,被押解到城里的武装强盗团逃跑了。他们抢走了碰巧被放置在附近的枪械,又碰巧逃进了附近的某间贵族宅第抓了住户当人质。虽然碰巧驻扎在附近的帝国重骑兵团歼灭了他们,但不幸的是,人质当时已经全被杀害。而那些被杀害的人质就是史特恩卿及其家人──还有佣人们。
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一场被安排好的暗杀。
然而令人难以启齿的是,这种不幸事件在帝国内实在不算罕见。身为帝国的有力贵族,原本就会招来数不清的利害冲突和怨恨。
立场对立的开战派贵族们自不待言,即使是同志的反战派内也有著复杂的权力斗争。想找出犯人并不容易,调查的风险又太大,而且也没什么意义。
所以这件事就被当成一起「不幸事件」了结。
这起事件有个仅存的幸存者。
青鹭姬薇拉•史特恩。
史特恩卿的独生女后来被重骑兵团偷偷以保护的名义(实际上是劫持)带走,然后被藏匿(实际上是监禁)在史特恩领地附近的一座由反战派贵族掌控的城寨。
†
她们在太阳下山前抵达目的地。
既然追兵都有翅膀,当然也可以考虑等到日落后再移动。不过妖精的幻翼在晚上反而会变得更醒目。虽然伊格纳雷欧的能力很方便,但也不能太过信任。缇亚忒判断早点行动会比较好,于是就这么做了。
她们从城寨出发,越过两座山后回到史特恩卿的贵族领地。
在白雾缭绕的湖畔,一个陡峭的悬崖底下有一间小屋。
那原本似乎是某个下级贵族盖来度假用的别墅,但在帝国整体的情势改变后,就这样荒废了五年。因为正好合适,就被借来当成这次作战的据点。
缇亚忒解除幻翼,转向怀里的少女──
「我们到了。」
她试著开口呼喊,但没有获得回应。
仔细一看,少女正缩著身子全力抓紧缇亚忒胸前的衣襟。少女全身都在颤抖,双眼也闭得紧紧的,耳朵应该也没在听别人说话吧。
缇亚忒这才想起来这里的路上赶得相当匆忙,她频繁地展开和收起幻翼,持续在地面的阴影之间移动,比起用飞的,更像是一路跳到这里。虽说这是为了甩掉追兵,但对深闺的公主来说或许有点太刺激了。
缇亚忒轻拍少女的背,然后补了句:「已经安全了喔。」
少女缓缓睁开眼睛,确认周围的景色已经不再变化。
「已经安全了喔。」
缇亚忒又说了一次后,少女才战战兢兢地离开她的怀里,用自己的双脚站立。
「这里是……」
「好像是跟某个男爵借来的临时据点。预定会暂时让你躲在这里。」
「……我知道了。」
少女莫名坦率地点头。
「虽然可能会有点不方便,但能请你稍微忍耐一下吗?」
「说得也是。」
少女露出奇妙的浅笑。
「『青鹭姬』早就习惯当只笼中鸟了。只是换了一个鸟笼,应该要觉得幸运吧。」
「咦,什么?」
少女奇妙的说话方式,就像在讲别人的事情一样。
这让缇亚忒困惑了一下,但少女看来对自己的待遇并没有怨言。
屋子的门静静开启。
一名女子从门后现身。
虽然难以从外表判断她的种族,但应该是特徵不明显的兽人,或是略带兽人特徵的无徵种吧。女子的皮肤上既没有兽毛也没有羽毛,但头上有两只充满光泽的黑猫耳朵,脸颊上也长著几根长长的胡须。
她的实际年龄应该是十七或十八岁,但苗条的身材与毫无破绽的站姿酝酿出超龄的成熟氛围。换句话说,是的,她看起来比至今没什么成长的缇亚忒还要成熟,令人不甘心。
女子缓缓转头,在认出这边的人影──应该说认出缇亚忒后,就瞬间变了一个人。
「欢迎回来,缇亚忒小姐!」
她奔跑,然后跳跃。
被个子比自己高的女性撞过来似的抱住脖子,正常来说应该会直接跌倒。但早已习惯的缇亚忒只是稍微后退一步就分散了冲击,站稳脚步。
「啊~嗯,我回来了。」
「我就知道你一定能平安回来,我是真心相信你!」
女子开心地抱紧缇亚忒的脖子说。
只要稍微往下看,就会发现长在女子臀部附近的黑色尾巴,正在像真正的小猫般大力摇晃。那比什么都能够证明女子是真正替缇亚忒的归来感到开心。
「虽然这次真的有点惊险。」
「但你果然平安无事,真的好厉害喔。」
「哈哈哈……」
面对如此诚挚坦率的称赞,缇亚忒很难说些别扭的话。
「这方面的报告就晚点再说吧,在那之前──」
缇亚忒轻拍女子的背,示意她离开自己。
「啊,说得也是。」
女子轻巧地退开。
她先清一下嗓子,瞬间端正表情与姿势后,转向青翼少女优雅地行了一礼。她以彷佛完全换了个人似的语气说:
「──不好意思这么晚才打招呼,青鹭姬。我是这次负责照顾你的组织首领,名叫玛格莉特•麦迪西斯。」
女子的动作看起来绅士又像个贵族,甚至让人觉得美丽。然而关键的自我介绍却又显得十分奇特。
「组织?」
「『艾尔毕斯残光』──可以想成是一种谍报组织。」
「艾尔毕斯……」
几乎整个悬浮大陆群都对艾尔毕斯集商国的名号深恶痛绝。因为他们将数只禁止接触的灾害〈十七兽〉带进悬浮大陆群,不仅毁灭了自己,还在周围的悬浮岛引发众多悲剧。
即使已经过了十年,这个名字仍未被人遗忘。
「因为一些原因,我现在和以巴托洛克卿为首的派阀处于利害冲突的状态。因此我希望能保障你的安全,以及看到之后的典礼成功。」
「典礼。」
青翼少女的表情微微动了一下,嘴里复诵著这个词。
「……你没说自己的志向和史特恩相同呢。」
「因为只要一讲就会变成谎言。」
「然而你还是希望典礼成功。」
「是的。」
青翼少女面无表情地看著眼前人物的眼睛──
「我知道了。这对我来说也是必须达成的使命。」
然后嘴角露出笑容,低喃似的说:
「我就暂时打扰你们了。不过我有许多看不见的敌人,我还活著待在这里这件事,可以先保密吗?」
「如你所愿。」
「谢谢。还有──」
青翼少女瞥了一眼天空。
薄薄的云层持续扩展,或许快下雨了。
「我实在有点累了,可以让我进去室内休息吗?」
(感觉这位公主还满坚强的。)
缇亚忒心不在焉地想著。
全家被灭门明明是个光听就让人颤抖不已的可怕事件,当事人内心的创伤更是令人难以想像,所以缇亚忒本来以为薇拉公主这个唯一的幸存者会非常消沉……
(虽然看起来并非完全没事,但感觉还是有站稳自己的脚步。)
这跟单纯的坚毅不太一样,有什么在支撑著这个少女。尽管缇亚忒大致察觉到这点,但无法完全看透。
那个紧抿嘴唇的表情背后,究竟隐藏著什么?
总觉得好像似曾相识。
4• 艾尔毕斯残光
时钟的指针稍微前进。
缇亚忒在屋里一个有暖炉的客厅里叹了口气。
「缇亚忒小姐,再次恭喜你平安无事。」
玛格莉特•麦迪西斯──玛格再次摇著充满活力的尾巴开心地说。她对外人和熟人的态度果然还是一样有很大的落差。
如果只看外表,玛格这五年来算是变得成熟不少,而且她也好好学会了符合外表的行为举止。
不过只要到了不需要那样表现的地方,玛格就会变回跟以前一样的小猫性格。她不容易对人敞开心房,但只要敞开一次就会变得毫无防备。
尽管担心她迟早会被坏人欺骗,但仔细想想现在才说这个好像太晚了。
「原本像这样的潜入行动,应该由我负责才对。」
玛格一脸愧疚地说。
这是事实。在潜入行动方面,玛格拥有优秀的技术和经验。大部分的地方她都有办法潜入,并在达成目的后逃离。她有这样的实力和经历。
只是那座城寨对没有翅膀的人来说实在过于棘手。
「唉,这次实在没有办法吧?算是特例啦。」
玛格当然不用说,其他「艾尔毕斯残光」的成员也难以潜入那座城寨。所以他们只好忽视各种不利要素,让缇亚忒这个不隶属于「残光」的外来协助者前往。
「那么,由你们负责的作战进行得怎么样?顺利吗?」
「啊,是的!」
桌上摊开一张作战图。
散落在作战图上面的卡片各自代表拥有发言权的帝国贵族。五颜六色的线像网子一样将那些卡片连结在一起,好像是用来表示各个贵族之间的关系。
之所以无法确定,是因为缇亚忒在听完说明后还是不太能完全理解,只能勉强掌握这些资讯。
然而在这方面,缇亚忒并不认为是自己的理解力不足。
「关于摩赞卿的蛋,这件事已经转达里兹卿的第二夫人,并预先将巴尔铎特公司的介绍信交给德肯贝尔铁桥的管理员了。因为有彩虹山岳事件的前例,里兹卿应该会联络佩古沛的裁判官。这么一来,就换贾铭卿的──」
玛格欢欣雀跃地根据作战图向缇亚忒说明现况。她就像在移动棋盘上的棋子一样,持续移动卡片或将它们重叠起来,偶尔还会翻面写上补充说明。
(玛格看起来好开心。)
关于玛格说的话,缇亚忒连一半都听不懂,甚至找不到附和的时机,只能一直看著玛格的侧脸。
据玛格本人所说,她原本就擅长棋盘游戏。
自从很久以前未婚夫教过她后,她就拚命学习并变得非常擅长。所以只要运用相同的要领,也能像这样偷偷地操控人与组织的行动。
在听完这个说明时,缇亚忒内心的常识吶喊著:「太奇怪了,怎么可能这样就办得到?」与此同时,她内心也有块冰冷的部分嘟哝著:「唉,天才讲话就是这样。」经过短暂的纠结后,最后由后者获胜,所以缇亚忒当时只没劲地回了一句:「哦~原来如此~」
假如──这个女孩的未婚夫现在人在这里,或许就跟得上这些难懂的话题。缇亚忒同时在心里想著这件事情。
†
玛格和缇亚忒之间的关系并非普通朋友。
也不是单纯的同伴。
更不是同僚或同志之类的关系。不仅如此,基于过去的作为,缇亚忒甚至有理由怨恨玛格。而玛格这边也有理由对缇亚忒产生类似的感情。
两人就这样在对彼此怀抱著特殊感情的情况下,建立起奇特的友谊。
这样的关系已经持续了将近五年。
玛格是「艾尔毕斯残光」的首领。而「艾尔毕斯残光」这个组织的前身,好像是艾尔毕斯的商人建立的私人秘密部队。他们的内心被破坏,身体被改造,甚至还失去了生存的理由,所以他们才会找来拥有相同境遇的玛格,请她担任领导者。尽管玛格自己也迷失了前进的方向,但还是选择与他们一起寻找新的道路。
『我要变强。强到再也不用让费奥多尔担心。』
她当时下定了这样的决心。
事后仔细回想,那句话就像是预言一样。
迷路的小猫在说出那句誓言后,就开始笔直地向前迈进。虽然并非出于自愿,但「残光」的成员都拥有适合进行谍报与破坏活动的能力。玛格没有否定这点,反而积极地活用他们的能力,在悬浮大陆群各地作恶……也就是说,他们持续从事违反当地法律或大陆群宪章的活动。
虽然用「义贼活动」来描述不太正确,但相当贴近实际情况。
滥用法律的领主,或是欺凌弱小、谋取财富的商人,表面上的牺牲者都是这些显而易见的恶党。简单来说,就是盗取被人知道会很不妙的秘密,然后将情报传达给会让那些秘密变得不妙的人。结果有些人因此遭到报应,有些人没有──但「残光」并不在乎这点。他们确实地让正在受苦的人们摆脱原本的状况。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们是以最低限度的干涉引导出这些结果。
以些微干涉让状况产生微小的变化,让变化自己越滚越大,藉此达到最大的成效。在绝大部分的案例中,相关人士都只觉得是奇妙的偶然让状况产生变化,完全没有察觉到「残光」的存在。玛格描绘出那样的蓝图,并且加以实现。
(该说她成长许多,还是变成让人束手无策的幕后黑手呢?)
缇亚忒茫然地回想过去,思考著这些事情。
(如果本人很有野心就不妙了呢……)
即使置身于这个混浊不已的世界,并获得操控世界的力量,玛格依然保持纯真……又或者她其实是在清浊并饮之后,选择追随自己纯真的部分。
不论是金钱、地位、暴力或名声,只要她想要这些力量,应该立刻就能纳入掌中吧。实际上玛格确实会毫不犹豫地获取这些力量,但只有活动所需的最低限度,其余都不屑一顾。即使变得能够获取更多东西,玛格的欲望还是没有朝这个方向发展。
缇亚忒对此感到十分庆幸。在这种难以称得上和平的时代,会惹事的大坏蛋应该还是越少越好。
†
「帝国前阵子在流行一种糟糕的药。」
「药?」
「有人宣称那种药是治疗帝国风土病的特效药,并在获得贵族的认可后大为畅销。虽然价格昂贵,但因为确实能让症状暂时舒缓,所以为疾病所困的人还是争相购买。」
玛格吹著红茶说。
「可是那种药含有毒性,而且无法代谢,残留在人体内会让手脚与翅膀的肌肉萎缩。这件事已经在大学内获得证实,但不想失去贵重财源的贵族们隐蔽了这个消息。」
「唔哇。」
真是典型的渎职事件。帝国好可怕。
「然后呢,史特恩家针对这件事做了许多调查,并打算在反战派的纪念典礼上告发涉案的贵族。」
「结果在那之前就被杀了?」
「似乎还顺便将所有骯脏事都栽赃给史特恩家。毕竟死人无法替自己辩驳。」
缇亚忒再次「唔哇」了一声。
她常在映像晶石看到这种典型的坏事,但从来没想过现实也会发生相同的事情,也不愿意去想。
「姑且不论名声如何,已逝的史特恩卿也不是什么正义之士。他之所以想在典礼上揭发罪行也不是为了公理正义,单纯是想把政敌拉下台。」
「唔哇啊啊啊。」
这国家难道只有坏人吗?
缇亚忒并非真的期待战争可以简单区分成善与恶,但得知这里只有一群坏人在互咬,还是会削弱她的干劲。
「我再次庆幸自己没把莫乌尔涅带来……」
缇亚忒使用的遗迹兵器有两把。一把当然是伊格纳雷欧,另一把是「莫乌尔涅」。这把剑拥有「将同伴的心灵合而为一」的力量,如果在充满各种愤怒、敌意和恶意的地方使用,让它发挥本来的效果,一定会带来凄惨的悲剧──或是极大的损害。
如果不小心在这个爱恨交织的帝国境内启动那把圣剑,究竟会酿成什么样的后果──缇亚忒实在不愿思考,也不愿想像。
而且她至今仍不习惯听过去纯真又温柔的玛格直截了当地说出这么骯脏的话题。
「我真的无法习惯。无论是这种世界,还是现在的玛格。」
「我怎么了吗?」
缇亚忒无视拿著红茶杯一脸惊讶的玛格叹了口气。
「……那么,那位薇拉公主在这件事情里的立场又是如何?是被卷入坏贵族之间的斗争,差点失去性命的可怜被害者吗?」
「不是喔。」
玛格将杯子放在桌边,从桌上拿起一枚黑色棋子。
然后直接放在作战图中央的几枚白棋之间。
「进行调查的是史特恩家的人。虽然身为家长的史特恩卿应该也有下令,但直接指挥部下和统整情报的人是她。」
「……她并非只是个深闺的公主吗?」
「是深闺的公主,但也兼任幕后黑手。平常不离开房间和不让人知道自己的长相,或许只是在防备暗杀而已。」
「她是那种人啊。」
这里果然只有坏人和坏人在互咬。
真希望能有一点梦想和希望。
「收集到的证据几乎都被烧光了,即使薇拉公主一个人平安无事,也无法揭发贵族们的罪行。但那些犯案的贵族不知道这件事。只要散播薇拉公主被平安救出的情报,就能让局面产生变化。」
令人寂寞的是,玛格已经完全适应了这个骯脏的世界。
(……不过她本人好像很高兴。)
人都有善意和恶意,接受这一切并加以俯瞰,然后确实守护自己重要的事物。这是玛格过去的未婚夫的生存方式。
玛格现在也看著和他一样的事物,用同样的方式思考。她追上了憧憬的背影,即使那里已经没有他的身影,还是走在相同的地方。缇亚忒明白那是能让人非常满足的事情。
她相当清楚这点。
「只不过──」
大致说明完战况后,原本看著作战图的玛格抬起头。
「现在还看不出来下一步该怎么做。」
「嗯?什么意思?」
「呃……真要说起来,如果只看帝国内部的状况,开战派那边的『好人』比较多。开战能让国家动起来,只要国家动起来,原本停滞的人与金钱就会流动。如此不仅能解决国内的各种问题,还能让许多人幸福。反而是反战派里有许多人只想趁国内状况停滞时中饱私囊。」
「啊……」
果然只有坏人和坏人在互咬。
不对,到了这种程度,已经不能算是邪恶了。在这块土地上,只顾自己的利害才是常态,所以经常和邻居产生对立,大家是在这样的大前提下生活并全力为了生存努力。
缇亚忒无法接受,也无法喜欢,当然更是完全不想住在这里成为他们的一员。不过只因为和自己的常识不同就否定对方,好像也不太对……大概是这样吧。
「引发问题的渎职贵族们的首领是巴托洛克卿。」
「我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
「就是拜托缇亚忒小姐潜入的那座城寨现在的主人。他和史特恩卿同样受欢迎,是反战派中的另一位英雄。」
这么说来,刚才和薇拉公主说话时好像也提过这个名字。
「史特恩卿已经不在了。若薇拉公主成功在典礼上揭发贵族们的罪行,反战派就会失去两个作为中心人物的英雄。」
「这……唉……原来如此。」
虽然缇亚忒想吐槽为什么那么糟糕的人会是中心人物,但讲了也没用。而且那些能够成为英雄的人,原本就会在累积实力的过程中做出许多事情。
「只要反战派失势,帝国就会再次朝战争的方向发展。快的话只要三步或四步,也就是只要约半个月就会向十一号悬浮岛宣战吧。」
十一号悬浮岛。
令人怀念的科里拿第尔契市所在的悬浮岛,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天空中。在漫长的天空历史里,帝国多次想要入手却无法如愿的土地。
「……如果天空的情况变得动荡,我会很困扰。」
保险起见,缇亚忒开口提醒玛格。
「护翼军之所以会默认这次的事件和悄悄派我过来协助『残光』,都是基于某个目的并附加了其他条件,你可别忘了这点。」
「我知道,我没有忘记。」
玛格用手指抵著额头开始思考。
「必须同时满足多个胜利条件的棋局真的很难……我需要想一下……」
「嗯,一切就靠你喽。」
玛格惊讶了一下,然后开心地笑道:
「好的,交给我吧!」
她用孩子般的开朗笑容用力点头。
5• 帝国的城镇
贵翼帝国是个历史悠久的国家。
帝国人民都对自己的族人背负著这个历史感到骄傲。
自尊是一种财产。财产能为人带来余裕,给予不用担心未来的希望。然而与此同时,财产也会夺走人们的不安,让他们疏于替需要提防的未来做准备。沉醉于荣华富贵的城市很快就会毁灭,这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
†
那是一座小城镇。
一座位于史特恩领地的边境,座落在险峻山腰上的无名聚落。
有人在那里养羊、制作香水,或是经营旅馆让商人们住宿,另外还有许多产业支持著那些人的生活。将这些要素全聚集在同一个场所后,就会变成一个像这样的地方。
这里的街景是由乾燥的土、草和形状歪曲的石头建构而成。
不管是说这座城镇从一百年前就存在,或是一百年后也依然会是这样,都相当有说服力。这里的景象就是如此平静。
「嗯──」
从玛格等人的藏身处来这里有一段距离。再加上山路,徒步应该要花许多时间。不过这对几乎能直接飞到这里的人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
这里是个比想像中还要普通的城镇。简单来说,就是没有像鸟巢那样在树上盖房子,而是正常地在地面建造能靠步行进出的普通住宅。
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虽然支配阶层大多是有翼种,但并非所有国民皆如此。因此标准市民居住的城镇自然也得方便没有翅膀者居住。
(虽然到了帝国中央后,就不是这样了……)
姑且不考虑这些背景,异国仍是异国,有许多令人耳目一新的事物。
举例来说,只要环视大路就会发现有许多小吃摊贩。
以及数量多到不输摊贩的公共厕所。
这当然也是有原因的。有翼族有个共通的习性,那就是每餐的量都不多,但一天会用餐多次。他们基本上都过著不会吃太饱,然后随意视情况补充能量的生活。
所以方便频繁用餐的摊贩就会增加。
而为了让人在必要时能立刻减轻身体的重量,自然也会设置许多厕所。唔嗯、唔嗯。
某个不能引人注目的人想像著有翼族的生活──
「边走边吃……真是开心!」
在兜帽底下轻声喊道。
一餐的分量不多,就表示能轻易享受各种美食。而原本就不用担心吃太饱的无徵种,就算肚子里装了比预期还要多的食物也不成问题。
或许是基于种族的特徵,这里的食物调味大多过于简单,或是仰赖谷物原本的味道,但这都无所谓。因为只要用辛香料就能弥补,而且习惯后就算直接吃也十分美味。和喜欢生肉的兽人,或是一些常吃甲虫类的爬虫族(Reptrace)相比,这些不会吃坏肚子的食物可以让人放心地食用。
缇亚忒依序吃著用蔬菜和肉做成的串烧走在街道上。
她并不是为了吃饭才特地跑来这里。
姑且是有其他事情要办。
有个像是硬挤进小巷子之间的小公园。
缇亚忒坐在公园角落的长椅上继续大快朵颐。
「……原来如此。」
一个外表像劳工的狼头兽人坐在长椅旁边──这位担任护翼军联络人的士兵压低帽子遮住眼睛。
「事情果然变得麻烦了。」
「幸好还没到令人叹气的程度。虽然不是自己亲自掌舵,但前进的方向没有问题。目前……应该还算是进展顺利……」
别说没有亲自掌舵了,作战的细节根本是全部交给玛格处理。尽管是非正规的行动,但这种将主导权让给外人的作战大幅脱离了护翼军的常识。如果这件事传进高层的耳里就不妙了。
「目前的状况应该是朝著我们的目的发展。」
「要这样报告给菈恩托露可大人吗?」
「嗯,麻烦你报告了。护翼军那边有什么变化吗?」
「没什么变化。总团长还是每天都在哭喊想要个优秀的辅佐官。」
「啊……因为艾瑟雅学姊回仓库了……」
缇亚忒遥望远方。
以相当二等武官的权限在第五师团帮忙的艾瑟雅•麦杰•瓦尔卡里斯,原本就是勉强拖著虚弱的身子在工作,所以在约一年前搞坏了身体。虽然她后来顺利康复,但被医生警告「绝对不能再继续勉强身体」,于是只好惋惜地离开军方。
艾瑟雅本人表示妖精原本就是用过即丢的兵器,因为健康理由离开前线实在是莫名其妙;然而其他相关人士口径一致地劝她不管怎样都该好好休息,将她连同轮椅一起丢进了妖精仓库。
顺带一提,原本被当成兵器的妖精兵根本就不适用于退役制度,所以文件上应该加上了不少牵强的藉口吧。
「可惜这方面的工作不能挖角玛格来做。明明她的能力非常适合。」
「……你是说『艾尔毕斯残光』的首领吗?」
坐在长椅上的狼头兽人稍微抬头仰望天空。
「我曾和负责联络的『残光』成员接触过几次,但每个人看起来都缺乏感情,彷佛只安装了廉价自我的自律人偶(Golem)。」
「啊~嗯,说得也是……」
毕竟「艾尔毕斯残光」的成员全都是些曾被药品或调教抹杀过自我的人。虽然有一部分的人在经过漫长的时间后,稍微出现了恢复的迹象,但依然没有取回一般人会有的喜怒哀乐。
所以他们以前曾被叫代号B的少年怀抱的愤怒吸引并跟随他。而现在也基于同样的理由跟随玛格。
「我明白他们是协助者,但至于是否值得信任就……」
缇亚忒用笑声蒙混过去。
她很想说那些人其实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坏,但他们确实是犯罪者,是毫无辩解余地的坏人。
「这个帝国里的那些鸟也一样。他们到底把我们当成什么啊?」
狼头兽人换了一个抱怨的对象。
「居然只因为我们是兽人就瞧不起我们。」
没错,有翼族具备类似选民思想的文化。
他们会自然地瞧不起无法飞行的种族。然而他们其实没有恶意,甚至毫无自觉。这种倾向在有翼族人口占多数的贵翼帝国特别明显。
不是只有这里的少数派待遇较差,不管哪个时代或场所皆是如此。当然,这并不能合理化他们的思想或行为,只是单纯感到烦躁或用正义粉饰愤怒,也无法改变任何事情。
(……这个话题真是困难呢。)
从缇亚忒的角度来看,无论是轻视无翼者的贵翼帝国,还是轻视无徵种的悬浮大陆群大部分的聚落,都没有太大的差别。话虽如此,她也不打算说这是每个地方都有的事情,所以不用在意这种偏颇的话。
结果她只能以暧昧的笑容蒙混过去。
「简单来讲,就是令人不悦。他们以为我们护翼军究竟是在为了谁而战斗……」
「啊,到此为止吧。」
缇亚忒伸手打断狼头兽人。
「最好别往这个方向想。护翼军的目的是守护悬浮大陆群,这点绝对不能忘记。虽然个人喜好是自由的,但想要守护某人或不想守护某人这种事,最好还是别想比较好。」
「这个……」
「只有暴君或是故事里的主角才能够只守护自己喜爱的事物。要连自己讨厌的事物也一起守护,才称得上是守护者吧?」
「可是这种想法……」
兽人用长长的嘴巴咽了一下口水──
「实在非常高洁,不对,太过高洁了。」
说出夸张的话。
「高洁的事物通常很脆弱。迟早有一天会崩溃吧……」
「啊~嗯。大概,总有一天会变成那样吧。」
缇亚忒瞬间想起某人的脸。某个吶喊著无法容许妖精为了其他人牺牲,结果却牺牲了自己的笨蛋。
那个人为了守护自己喜爱的事物,牺牲了自己讨厌的事物──特别是最讨厌的自己。他吐著血,吶喊著愤怒的言论与充满爱的谎言。
现在的缇亚忒能够理解他的想法。
但她至今仍无法肯定那个人,也决定要一直否定下去。她要无视个人喜好,持续拯救所有人。如果不这么做,她就只能一直对那个最讨厌的对象抱持著懊悔。
「总有一天会崩溃,但幸好不是现在。」
缇亚忒自嘲地轻笑道。
兽人稍微退缩了一下,像是不晓得该说什么似的张著嘴巴,然后用发条人偶般的动作从长椅上起身。他用僵硬到彷佛直接碰触就会被割伤的站姿,恭敬地行了一礼。
「我、我非常尊敬您!」
兽人大喊出这句话后,就直接跑走了。
「……咦?」
缇亚忒就这样独自被留在冷清的公园里。
虽然很想问这是怎么回事,但遗憾的是现在的缇亚忒大致能理解他想说的话。
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
过去拯救了科里拿第尔契市的英雄。
科里拿第尔契市现在也立著许多她的石像,或是将她当成绘画主题。描写一连串事件真相的歌剧变成剧场的固定节目,纪念博物馆打出「连那位英雄也赞不绝口」的口号贩卖的叶菜羊肉卷(Wrapped Lamb)也十分畅销。
这些粉饰过的故事其实原本都只是些芝麻小事。外加因为每尊石像都被美化过,所以即使本人站在石像前面也不会被认出来(这让潘丽宝大笑了一番),歌剧的剧情当然也几乎都是虚构(演费奥多尔的演员是个超帅气的白色虎头兽人),叶菜羊肉卷则是真的很好吃(但当初赞不绝口的人是可蓉)。
不过即使如此,在知道一些内情的护翼军内部,像刚才的兽人那样将黄金妖精神格化的人还是变多了。因为并非事不关己,这让缇亚忒感到有些难以招架。
「我明明就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也没说什么了不起的话。」
在五年前成为英雄,至今也仍被当成英雄的少女,独自在冷清的小巷子里吃著剩下的串烧。
不过比起讲的内容,说话者的身分通常更加受到重视。只要对方拥有「厉害英雄讲的话一定也很厉害」的先入为主印象,或许之后不管说什么都无法改变结果。不管是听话或讲话,沟通都是一件难事啊。咀嚼咀嚼。
一阵小巷子里特有的强风吹起。
缇亚忒接住一张被风吹来的传单。
她继续咀嚼嘴里的肉,看了一下传单内容。她还不太熟帝国文字,但大概看得出来是在宣传什么东西。似乎有个移动游乐园来到了这座城镇。
「唔嗯。」
缇亚忒觉得有点有趣,但再怎么说也不会想一个人去。
吃完肉后,她从长椅起身准备回位于湖畔的房子。
6• 帝国的街道与移动游乐园
时间过了三天。
薇拉公主这段期间几乎没有离开过房间。她持续待在分给她的房间角落低头沉思。
缇亚忒试著进入房间向她攀谈过几次。
但成果不尽理想。薇拉公主只有被搭话的时候会回答。
天气、料理、喜欢的书,或是最近看的映像晶石《百分之三十的名侦探》系列(这是以帝国为舞台的不朽名作,她不可能没看过)里最喜欢哪一集……不管开什么话题,都没办法持续下去。
完全无法知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有点意外。」
玛格搔著脸(胡须随之晃动)困惑地说。
「我本来以为薇拉公主是跟我一样的棋手。俯瞰周围的一切,利用有限的步数推动情况,然后夺得胜利。所以我本来以为她在这里时也会收集各种情报,替典礼做准备……」
史特恩家计划在典礼上揭发其他贵族的渎职罪行。玛格推测如果薇拉公主的内心没有因为失去家人受挫,应该会为了这件事情做准备。而这的确很有可能。
结果玛格的推测只对了一半。少女没有放弃完成计画,但也没有打算为此采取什么具体行动。
「虽然我告诉她会协助她准备,若有什么需要大可直接开口。」
然而薇拉公主听完还是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或提出任何要求,只是任凭时间流逝。
「你很困扰吗?」
「……我想要某个大变化。如果直接执行公主的计画,在巴托洛克卿失势后,就无法阻止战争了。这么一来,我和缇亚忒小姐都会非常困扰。」
「这个嘛……说得也是。」
「所以这样下去不太好。」
两人此时都不晓得该说什么。
她们和薇拉公主只是为了彼此的目的互相利用,照理说不需要在意她的感情与心情,也不需要知道她追求的目标和之后的得失。
缇亚忒的目的就是护翼军的目的,也就是悬浮大陆群未来的存续。而玛格的目的亦即「残光」的目的,是朝正在受苦的人们伸出援手。
说得极端一点,其余的事情怎么样都无所谓。
既然怎么样都无所谓……就表示她们能够按照自己的裁量行动。
(啊。)
缇亚忒想起一件事。
「……那个,我说玛格。」
她迟疑地问道:
「我有个请求,应该说是提案,你愿意听一下吗?」
†
「事情就是这样,我们出门吧!」
缇亚忒用力打开门走进房间,然后立刻开口说。
「咦……?」
薇拉公主发出困惑的声音。
†
「反正公主只是名字有名而已,一直窝在房间里也没什么意义。既然如此,就算大胆一点也没关系,等到真的被敌对势力发现了再说;就算状况产生些许变化,玛格应该也会帮忙处理。」
缇亚忒穿著连帽大衣飞过山路如此说道。
「呃……那个?」
穿著同款大衣的薇拉公主被缇亚忒抱在怀里发出困惑的声音。
†
「哇啊!有旋转木马耶,我第一次看见实物!你知道吗?那些木马会不断旋转喔!」
缇亚忒兴奋地冲向旋转木马,速度快到大衣都差点松脱。
「呃……那个……」
被她牵著手拉过去的薇拉公主用另一只手按住差点松脱的大衣发出困惑的声音。
†
「玩得真过瘾……」
缇亚忒坐在长椅上满足地低喃。
「……那个……」
轻轻在旁边坐下的薇拉公主发出困惑的声音。
移动游乐园顾名思义就是会四处移动的游乐园。业者会用自走车或马车载运组装式的大型游乐器具,到各个城镇的广场组装。平常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多了一个期间限定的游乐场所……这对渴望娱乐的人们来说是极具魅力的刺激,因此这在每个悬浮岛都是相当受欢迎的娱乐。
麻烦的是因为必须载运大型行李,所以只能前往马车或自走车抵达得了的地方,难以在道路未经整顿的乡间,或是有许多难走山路的悬浮岛营运。这一带的地形照理说比较接近后者,这表示帝国富饶到能够忽视这项不利要素。
妖精仓库所在的六十八号悬浮岛当然没有移动游乐园,没有业者会特地横跨天空从其他岛前来。所以缇亚忒虽然有这方面的知识,却只有透过映像晶石看过。她对移动游乐园实际的模样很有兴趣,但不曾积极去寻找。
尽管觉得自己年纪不小了,不该像个十岁的孩子般兴奋,但她决定忽视这件事。
「怎么样?玩得开心吗?」
买了两杯优格饮料的缇亚忒将其中一杯递给同伴,将吸管插进另一杯喝起来。虽然不怎么冰,但温和的甜味治愈了疲惫的身体。
「咦……呃,是的……」
尽管语气里仍带著些许困惑,但回答的内容明显是肯定的。
缇亚忒满意地笑了笑。
「太好了。我本来看你好像很消沉。」
「消沉……」
薇拉公主一脸茫然地缓缓环视周遭。
「或许真的是这样。我好久没像这样玩了。」
(咦?)
缇亚忒觉得薇拉公主的表情和回答有点不自然,好像哪里不太对劲,但又说不出所以然。虽然有可能搞错了,但根据她的经验,自己的直觉有一半的机率碰触到了正确答案。
「这里是个好城镇呢。」
「嗯,是啊。」
缇亚忒是外地人,所以当然无法拿这里和帝国的其他城镇比较。所以她直接按照字面解读,坦率地点头。
「呃,是缇亚忒小姐吧?你……」
薇拉公主看著街景,以暧昧的语气问道。
虽然纳闷对方为何要说得这么不确定,但缇亚忒后来才想到自己当初可能忘了报上名号。真是大失误。因为自己单方面认识对方,再加上第一次见面时相当慌忙,居然就忘了好好自我介绍。
那么这时候该怎么报上名号呢?缇亚忒不能说出自己隶属哪个组织这类细节,但廉价的谎言又不可能行得通……就在她开始烦恼该怎么办时,薇拉公主继续询问:
「……该不会和科里拿第尔契市的英雄有关,不对,应该就是本人吧?」
优格饮料跑进气管。
害缇亚忒用力呛到了。
她痛苦地咳了十几秒后──
「咦?为什么?你是怎么……」
「拥有青草色头发的无徵种,以及翅膀会散发七彩光辉的稀少种,这些都符合传闻中的特徵。还有用娇小的身体挥舞巨剑……」
啊~嗯,没错。毫无辩解的余地,特徵实在太一致了。
当地早已用这些特徵盛大报导,缇亚忒也曾多次在游行等场合露脸。在科里拿第尔契市与其周边的城市,应该有许多人听过这些特徵。
不过缇亚忒以为在很少与他国外交的帝国内,自己的知名度应该没那么高,所以并没有特地隐藏身分。
「据说你打倒了让〈兽〉寄宿在自己身上的魔王……」
「哎呀,哈哈哈。」
虽然这样形容有点夸大,但外界确实都如此认为。舆论持续朝这个方向渲染,而护翼军也完全没有发表订正声明。真要说起来,除了魔王这个词以外,几乎都是事实。
「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因为史特恩家也会收集国外的情报……」
这么说来,这也是理所当然。科里拿第尔契市是侵略清单里的第一优先,如果不了解那里,那么不管是想开战还是反战都有困难。
「……换句话说,你讨伐了邪恶的人吧?」
「呃,那个……」缇亚忒的声音越来越小。「虽然不能大声张扬,但大概就是那样没错,嗯。」
科里拿第尔契市的英雄,亦即护翼军的妖精。
如果要在帝国内进行谍报活动,这确实算是传出去会很不妙的情报。话虽如此,既然目前和薇拉公主是利害一致的关系,就不需要太过神经质地隐瞒她。
「只是有点难为情,所以希望你尽量别提这件事。」
「难为情吗……」
「我真的不是当英雄的料。虽然我已经放弃说服军方的人,但在军队以外的地方,我还是希望能当单纯的缇亚忒。」
听完这句话后,薇拉公主稍微低下头,像是在思考什么。
缇亚忒试著从侧面观察,但大衣的兜帽遮住了薇拉公主的表情。奇妙的沉默降临在两人之间。
刚才呛到的喉咙隐隐作痛。
缇亚忒默默地小口喝完手上的优格饮料。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拜托你两件事。」
薇拉公主轻声开口。
「好啊,什么事?」
缇亚忒姑且先答应,听听看是什么事情。薇拉公主瞬间困惑地颤抖了一下,然后立刻转向这里。
「我有个想去的地方,你可以陪我去吗……?」
这个城镇并不大,只要稍微向路人打听,马上就能知道去目的地的路。然后,两人没走多久就到了。
「就是那里。」
在离市中心有段距离的山丘上是一片公共墓地,墓地深处盖了一动白色的大施疗院。相较于城镇的规模,这座设施算是相当大,好像是专门用来让罹患肺病的患者从都市区来这里疗养。
如果收容大量患者,在这里长眠的人自然也会增加。其中也有因为某些因素无法回到家人身边的人。那种人最后就会被安置在这座公共墓地里──
薇拉公主停下脚步。
缇亚忒也跟著止步。
她试著等了一会儿,但薇拉公主毫无反应。
「你不进去吗?」
「……是的。到这里就够了。」
「你来这里不是有事吗?例如有熟人住院之类的。」
缇亚忒问完后才发现,理应是深闺千金的青鹭姬薇拉应该不会有那种知己。
「不是这样的。」
不出所料,薇拉公主静静摇头。
「如果是担心被人认出来,我可以帮你变装。」
「不用了。只要能从这里看过去就够了。」
这是明确的拒绝。话都说到这个分上,缇亚忒也不好再说什么。薇拉公主遥望施疗院,缇亚忒也保持距离观望著她。
(这是什么感觉?)
即使遭遇不幸,差点就要崩溃,依然努力抬起头看向前方。然而即使看著前方,还是很难向前迈进。
这和坚强不同,也不像下定决心。打从第一次见面那天开始,缇亚忒就觉得那个表情奇妙地似曾相识。
「……谢谢你。」
「已经够了吗?」
「是的。我这样就满足了。」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没关系。」
尽管对方看起来有些犹豫不决,但缇亚忒无法继续追究,只能搔著脸说:
「然后呢?你还有一个请求吧?接下来要去哪里?」
「不,我想拜托的是典礼那天的事情……」
说话的嘴唇微微颤抖。
「那即使不用特别拜托,我们也会尽力协助你。再说我和玛格原本就是为此而来。」
薇拉公主轻轻微笑。
那是一个彷佛放弃了什么,又像在自嘲的笑法。
「请你在典礼当天杀了我。」
────咦?
缇亚忒一时无法理解这句话,瞬间僵住。
薇拉公主无视她的反应,将手抵在自己的胸前继续说:
「请你在典礼会场,将我这个大坏人……薇拉•史特恩给杀了。」
7• 骑士与公主
故事里的死亡在大部分的场合都是重要的舞台演出。其功用在于扰乱读者的心情,按照准备剧本者的希望,让读者的感情升温。
现实的死亡在大部分的场合都是单纯的终结。虽然有时能够事先预测,但死亡通常都是突然降临。夺取一个生命的所有未来,然后就结束了。无论是从中找出意义,或是怀抱特别的感情,都只是被留下来的人擅自将事情合理化。
而这两种死亡偶尔会交错在一起。
只要利用现实诉说故事,就能藉此替现实的死亡赋予舞台装置的功能。设计好的悲剧,经过计算的惨剧。汇集同情,散布被害人一定是正义的错觉,操作人们的感情。
只要巧妙使用名为性命的棋子,就能做到这种事──
这就是薇拉公主的目的,也是她的希望。
「之前的假药流通事件,是由巴托洛克和史特恩这两个家族主导……当然他们都没有让自己的身分曝光,而是巧妙地利用其他贵族……」
在藏身处的客厅,薇拉公主开始说明至今隐瞒的事情。
缇亚忒一脸茫然地听著。
「之所以打算在典礼上进行告发,是为了赶在骑士团开始正式追究前,把罪名都推给同伴让自己逃过一劫……而史特恩伯爵将这方面的工作都交给了女儿处理……」
那位女儿本人,将双手按在胸前说:
「不过,薇拉•史特恩并不赞同这件事。她瞒著父亲,计划将包含自己在内的所有罪人一起告发……」
「为什么?」
坐在缇亚忒旁边的玛格用僵硬的声音询问:
「为什么要特地这么做?」
「……该说是受到朋友的影响吧。」
薇拉公主露出寂寞的微笑。
「虽然房子被烧,史特恩伯爵也死了,但之前准备好的计画并未受到影响。参与犯行的共犯名册早就事先交给别人保管。等我死在典礼上后,那些资料就会被公布……」
帝国人民倾向重视爱与荣耀等能够丰富精神的概念。这表示无论是好是坏,他们都容易朝抒情的方向思考。换句话说,他们不重视证据与数字,而是以内心是否被打动,或是事件有没有戏剧性来判断事物的对错。
对他们来说,只靠口头进行告发根本不够。即使陈列出证物,也无法触及他们的内心。年轻少女赌命控诉并实际因此丧命,至少要有这种夸张的演出,才能让他们注意关键的事件。
「……所以,希望你能在典礼上用能够销毁尸体的方式杀了我。」
喔~原来如此~──缇亚忒轻轻点头表示理解。
她茫然地听著这段话(因为她还是不太懂政治方面的事情),在内心反覆思量那个让自己接受的答案。
缇亚忒能够理解少女想做的事情和她的心境。想要打倒巨大的敌人,但自己实在太过无力,而如果要不择手段,那就只剩一个解决方法。亦即──
(为了改变战况,只能把自己的命当成炸弹使用。)
这的确是很残暴的手段。按照符合世间一般标准的伦理观念来看,这想法真的非常不得了。
可是缇亚忒无法否定这个选择。
身为黄金妖精的她没有那个资格。
因为她还记得那些用这种方式使用自己性命的姊妹们,也没忘记自己想做相同的事情时下定的决心。
薇拉公主过去曾数次露出做好觉悟的表情,缇亚忒每次看见都会觉得似曾相识。如今谜题都解开了。简单来说,就是她们前阵子的表情。是她们周围的人们一直在看的表情。
「我明白了。」
玛格轻轻点头,回答时的声音依然十分僵硬。
「但我单纯针对这个作战有些疑问。那就是你为什么非死不可?为什么必须借助缇亚忒小姐的力量?」
缇亚忒觉得玛格很严厉。
玛格过去曾数次在生死之间徘徊,最后选择苦闷地活著。关于生命的用法,她应该有著和缇亚忒不同的想法。在这样的前提下,玛格不会肯定或否定别人的想法,只是觉得要做就一定要成功,所以才要让作战更加完善。
「…………」
「最后是最让我在意的一点。为什么要『销毁尸体』?」
「那是因为……」
薇拉公主开始变得结结巴巴。
这么说来,这件事确实很奇怪。光就目前听到的作战计画,薇拉公主只要在典礼现场自杀就能达成目的,没理由特地从外面找刺客。
反过来想,就是需要刺客。薇拉公主有理由需要刺客,但没有说明。这个秘密并没有小到能够忽视。
「我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玛格开口说:
「有几个不自然的地方。有些薇拉公主照理说能够做到且应该会做的事情,你并没有做到。」
青翼少女惊讶地抬起头。
「那是因为……」
「该不会你其实──」
此时传来一阵刺耳的尖锐笛声。
「怎、怎么了?」
缇亚忒不晓得「残光」的详细暗号,但还是能轻易推测出这个声音代表的内容。没有起伏或节奏,只是单纯刺激神经带来不快的异常声响。这会让听者瞬间警戒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光是这样,这道笛声就已经充分完成它的任务。
换句话说,这是警笛。
接著传来钢铁互相敲击的声音,以及沉重物体互相撞击的声音。虽然没有惨叫或怒吼,但再怎么迟钝的人应该都能理解状况。
是敌人来袭。
†
肉体和精神都已经化为异形的「残光」成员们,在单纯短兵相接的战场上无法成为优秀的士兵。因为他们光是暴露在他人面前,或是遭到他人关注就会感到强烈的痛苦。所以在五年前那场袭击护翼军基地的事件中,他们主要是从黑暗中发动奇袭。
但即使扣掉这项不利要素,他们经过异常改造的身体还是很强韧。而如果不是经过正规训练的人,应该很难抵挡由异常身体挥出的刀刃。所以即使无法成为优秀的士兵,他们仍是拥有一定水准的战士。
「……哇。」
缇亚忒冲到外面后,目睹了战场。
袭击者只有一个人。是个身穿轻便金属铠甲的苗条青年。
他右手拿著装饰华丽的短枪,左手拿著刻有徽章的圆盾。缇亚忒发现那是帝国骑士的装备──应该说她想起曾透过映像晶石看过。
「残光」的战士们统一穿著黑衣,各自拿著异形短刀压低姿势企图包围青年。但青年巧妙地移动,不让对手完成包围。他偶尔会展开背上的红色翅膀,就算没飞行也能藉由用力跳跃拉开距离。这明显是经历过以一对多的实战训练才会有的动作。
据说没有翅膀的人很少会和有翅膀的人短兵相接。毕竟正常来想,能单方面从空中发动攻击的后者较为有利。但身著黑衣的成员全都装备著短弓或飞刀,那个打算侵入屋内的骑士根本无法一直停留在空中,所以双方才会展开这场罕见的战斗。
既然如此,缇亚忒该做的事情就是──
(总之先在地面战斗,让对方冷静下来吧。)
她如此判断后,就徒手冲了过去。
缇亚忒没有催发魔力,当然也没有做出幻翼。两边目前都没有必要。
她直线前进,只花了十三步就缩短一段不小的距离。
青年察觉出现了黑衣人以外的援军,将注意力移向她。两人视线瞬间交错,缇亚忒嫣然一笑。
在剩下三步左右的距离时,青年伸出短枪驱赶对手。缇亚忒偏头躲开,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化为无形。她扭转身体,摆出右半身靠前的姿势,隐藏自己的左半身。透过视线察觉青年瞬间困惑了一下后,缇亚忒利用这个破绽从他的死角踢出一脚──这强烈的一击应该无法防御,甚至连反应都来不及。
青年扭转身体。
他的头盔被踢飞,从底下露出颜色宛如玉蜀黍般的金发。
「呃……?」
看来青年并非毫发无伤。即使只有稍微掠过,那一脚仍震撼了脑部,让青年瞬间停止动作。
缇亚忒趁势轻轻反手挥出一拳,但没有击中,青年提早一步跳向旁边。那应该不是看见或察觉攻击才做出的动作,青年只靠直觉察觉危险,身体就毫不犹豫地做出反应,并继续用跳跃拉开距离。
青年试图起身,但最后还是无力地跪在地上。
他警戒著追击,瞪向这里。
「……真强呢。」
这并非讽刺,而是发自内心的评价。
如果是五年前那个还不够成熟的自己也就算了,在经过娜芙德与波翠克等人的指导后,缇亚忒的格斗技术变得相当高超。即使没有催发魔力,她也能一招击倒大部分的对手。反过来说,如果不能一招击倒,就表示这个青年并非「泛泛之辈」。
黑衣人继续默默缩小包围网,但缇亚忒轻轻举起一手制止。
青年继续以锐利的视线瞪向这里,同时缓缓起身。
「可以请教一下你的名字和来访的目的吗?」
缇亚忒松开拳头,挥挥手如此问道。
青年──虽然这是理所当然──丝毫没有放松敌意和警戒。他似乎正在揣测对手的真意,眼神微微晃动。
「还有,我也想确认一下你是因为以为我们是什么人才跑来这里?」
缇亚忒思索了一下后,尽可能用友善的语气补充了一个问题。
当然,这跟刚才的问题一样,与其说是礼貌,不如说是姑且试著问一下,并没有期待对方回答。重点在于主动搭话。换句话说,就是用来表达自己这边并没有积极的敌意。
「──你们是艾尔毕斯集商国的余党吧?」
这句话用的是有些粗鲁的大陆群公用语。
因为并未期待能获得回应,缇亚忒对少年那宛如猛兽低吼般的声音感到有些惊讶。
「我都调查过了。你们是一群失去正义、主岛和信仰的叛徒余党,并在悬浮大陆群各处施展谋略和进行掠夺吧。」
「哎呀。」
虽然被形容得很过分,但令人困扰的是大致上没说错。
而即使被人投以接近辱骂的言论,作为当事人的黑衣人们依然毫无反应。他们静静地排成半圆形围住青年,看起来没有要动的意思。
青年移动视线观察黑衣人们开口说:
「而且外表看起来也像是邪恶组织。」
「唔,无法否认。」
缇亚忒平常也这么觉得,所以觉得被人戳到了痛处。
「……那么请问你是谁,来找这个邪恶组织有什么事呢?」
她重新振作精神继续询问。
「即使击败这些人也无法获得名声或财富,也无法从公主那里获得感谢之吻喔。」
「啧,别想用这种无聊的方式装傻。」
青年不悦地啐道,接著──
「我都调查过了,薇拉在这里吧?」
说出预料之内的名字。
「嗯?嗯~嗯?」
缇亚忒露出满意的笑容。
不对,她当然知道现在不是笑的时候,但她察觉现在这个情况是怎么回事了。
年轻又勇敢的青年骑士前来拯救被囚禁的公主。
怎么会有这种事。从懂事时起就经常在绘本与小说中见到,但现实从未见识过的展开,居然会发生在这种地方。尽管对自己身处的立场有些不满,但这部分只能妥协。
「这表示你果然是想获得美丽公主的吻吗?」
「别装傻了。」
对方的表情看起来极度不悦。
「当然是要杀了她。杀了你们救出的那个恶徒。」
「……………………嗯?」
总觉得──
双方的对话莫名对不起来,似乎存在著致命性的误解。
「那个,请问你是在找哪位薇拉小姐?」
「青鹭姬薇拉•史特恩,不然还会有谁。」
缇亚忒也觉得应该是这样。
(……不对,确实没什么好奇怪的。)
史特恩卿私底下做了许多坏事,他的女儿也是同党。这件事实从某个地方泄漏出去,那个骑士听说后就生气地赶来。尽管不怎么浪漫,但这并非不可能。
虽然这样真的是不浪漫到令人难过的程度。
(唉────)
或许是因为刚才瞬间兴奋了一下,缇亚忒的心情瞬间跌落谷底。这股沮丧到底该由谁来负责呢?
这下该怎么办才好?
缇亚忒稍加思索。
最后得出该做的事情没有改变的结论。虽然还是再问详细一点比较好,但总之先打倒对方让他闭嘴吧。不对,应该是温柔地规劝对方,让他冷静下来。
缇亚忒催发适当的魔力。
然后轻巧地当场跳了几下。
吸气、吐气,再次吸气──
「要上了。」
她如此宣告,同时冲了出去。
缇亚忒将姿势压得极低,张开双腿靠跳跃缩短距离,露骨地攻击对手的脚边。
这么一来,拥有翅膀的骑士自然会跳起来闪避攻击,同时从缇亚忒的死角刺出短枪。
与实力不如自己的对手战斗时,必须特别留意不让对手有太多选择。只要剥夺对手的选项,实力较强的一方自然会获胜,这在大部分的战斗中都是不变的铁则。
青年跳跃,占据了一个能够俯瞰压低身子的缇亚忒背部的位置。
缇亚忒瞄准那一瞬间张开光翼。
突如其来的光芒让青年瞬间眼花。缇亚忒抓准这个时机运用飞行的要领,直接透过光翼操纵施加于身体的惯性。她将原本向前冲的力道,直接转换成原地扭转身体的力道,在踢开枪尖后继续将脚往前伸,用力踢中了青年的腹部。
(有踢中的感觉。)
青年像个炮弹般横向飞了出去──
低沉的碰撞声接连响起。
结实地挨了缇亚忒一脚的青年在地上弹了一下后,又用力撞上藏身处的墙壁才总算停了下来。
「唔……」
缇亚忒原本打算直接踢晕青年,但青年结实地挨了一脚后依然保有意识。
光是这样就值得敬佩。青年拥有战斗的技术和经验,并经过扎实的锻炼,而且即使这一切都被人击垮,他仍顽强地试图起身,意志十分坚强。
即使如此,光靠斗志还是无法颠覆战况,已经受到伤害的身体也无法动弹。他只能继续以锐利的眼光瞪向这里。
「杀了我。」
青年似乎还剩下开口的力气。他痛苦地喘息著,勉强吐出这句话。
「不,我才不会杀你。你到底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
「你们是艾尔毕斯的余党吧?」
「没错。」
尽管无法习惯,但他们确实是邪恶集团。
「而且还藏匿了薇拉。」
「没错。」
根据之前听到的说法,薇拉公主确实是邪恶的幕后黑手(从某方面来看),这点无从辩驳。
「唉……先不管这个了,我们谈谈吧。这当中或许有什么误会,就算没有,或许也能透过谈话解决,当然也可能没办法解决,真是的,有够难处理──」
就在缇亚忒的视线往斜上方瞥,烦恼地说著这些话时──
「缇亚忒小姐──」
房子的门打开了。
那扇门就开在被踢飞的青年撞上的墙壁上,换句话说就在目前动弹不得的青年旁边。
玛格──以及薇拉公主偏偏从那里现身。
「啊。」
缇亚忒惊觉不妙。
这名青年是刺客,他的目标是薇拉公主,目的地则是眼前的房子。虽然她已经让青年失去战斗能力,但同时也让他接近了房子。这个距离近到只要发生一点小意外就可能酿成大祸。
而如今意外真的发生了。现在这个瞬间,青年和薇拉公主之间几乎是零距离。相较之下,缇亚忒与两人之间却隔著一段无法立即缩短的距离。
(快离开那里──!)
时间甚至不够她喊出这句话。
战斗时催发的魔力当然早已平息,没有时间重新催发。如今只能立刻冲进两人之间拉开他们,但是来得及吗?
薇拉公主本人无视缇亚忒内心的纠葛,开始动了起来。
她直接走到青年身边。
然后蹲下看著青年的脸。
(等等……你在做什么……)
焦急和困惑让缇亚忒停止动作。
在这个瞬间,薇拉公主轻轻将手掌贴在青年脸上──
『……你在做什么啊,笨蛋贝诺。』
她轻声用帝国语如此说道。
青年勉强将视线往上移动,确认声音主人的脸。
『啥?』
然后发出傻眼的声音。
『你……咦……为什么?』
腹部受到重击后,就连出声都会变得很辛苦,但青年像是忘了这件事般,持续表达困惑,然后──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青年对著刚才宣告要杀害的对象,也就是薇拉公主──
不对,是自称薇拉公主的少女──
『吉欧蕾塔。』
喊出了不同的名字。
8• 表里交错的奸计
『笨蛋。』
『…………』
『笨蛋。』
『…………』
『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你把一切都搞砸了啦,笨蛋。』
『……吵死了。』
缇亚忒纳闷著自己究竟在看哪出闹剧。
有两个人坐在沙发上。青年和少女看也不看彼此,进行著不晓得算不算争吵的对话。
『话说你的身体还好吧,有没有被火烧伤?』
『你担心错地方了吧,笨蛋。』
『吵死了,不要动不动就一直骂人啦。』
两人持续用帝国语对话。
缇亚忒茫然地看著这副场景,逐渐厘清状况。
这位年轻骑士名叫贝诺•贾铭,是帝国贵族的次子,也是薇拉公主──真正的青鹭姬薇拉•史特恩的未婚夫。
而直到刚才都还在假冒薇拉公主的少女名叫吉欧蕾塔。她是正牌薇拉公主的同乳姊妹兼最亲近的随从,并且从小就与公主的未婚夫贝诺青年相识。
(这下事情真的变麻烦了。)
──既然如此,用消去法就能跟著厘清其他事情。
真正的薇拉•史特恩已经在史特恩家遇袭时被杀害。而因为原本就很少人知道她的长相,所以拥有相似青色翅膀的吉欧蕾塔就被当成薇拉公主抓走了。
吉欧蕾塔没有澄清这个误会,直到被玛格识破前一直扮演著薇拉公主。大概是有什么理由让她不惜赌上性命这么做吧。
(但应该不只如此吧。)
缇亚忒侧眼瞄向玛格。同样看著两人争吵(?)的玛格似乎正陷入沉思。她将手指抵在嘴边,静静地观察两人。猫咪耳朵偶尔会灵活地晃动,这大概是她集中精神时的习惯。
『说起来,你……你……』
薇拉亦即吉欧蕾塔的声音逐渐失去气势。
表情也开始崩溃。
然后她就这样开始低著头不断哽咽。
『为什么要来啊……我好不容易能够赴死……』
『吉欧蕾塔。』
『好不容易能够放弃……』
这段话实在缺乏脉络。
就连贝诺可能都无法理解。那种眼泪,只有体验过的人才能明白。
『吶,吉欧蕾塔。听说那间宅第里的人都死了的时候,我非常悲伤。』
『……就叫你别说这种话了……笨蛋……』
『谢谢你活了下来。』
之后两人好一段时间都没说话,只剩下吉欧蕾塔的哽咽声。
仔细想想,吉欧蕾塔至今也有几次在提起青鹭姬时表现出奇妙的距离感。缇亚忒原本以为是这位公主太不知世事,原来那其实是随从对正牌公主的印象。
例如已经习惯当笼中鸟。
或是因为受到朋友的影响才决定告发罪行。
这些都是平常不在别人面前露面的青鹭姬真正的姿态吧。
因为两人希望可以不受打扰,缇亚忒便和玛格一起离开房间。
隔壁的房间是一个堆满灰尘的仓库。这个狭长的房间原本是佣人的准备室,角落堆著许多生活用具。
由于没地方坐,缇亚忒只能抱胸靠在墙上。
「玛格,你早就发现她不是真的公主了吗?」
她首先试著这样问道。
玛格在房间角落找了一张没铺床垫的床坐下。
「我一直觉得奇怪,但直到刚刚才发现她不是薇拉公主。」
玛格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沮丧。
「我不擅长识破谎言啊。」
这句话应该并非特地讲给缇亚忒听,只是单纯的自言自语。
(原来如此。真是个意外的弱点。)
缇亚忒轻轻点头接受这个答案。
(虽然她从现有盘面中找出最佳棋步的能力堪称无敌,但如果那个盘面里掺杂了虚假的情报,还是会判断错误呢。)
她本来觉得玛格成长后就像是去了某个遥远的地方,但其实还残留著这个意外的弱点,或者该说是令人感到亲切的部分。这让缇亚忒心情十分复杂。这并非值得高兴的事情,更不是需要叹气的事情,那到底该怎么看待才好?
(这部分跟那家伙完全相反呢。)
那家伙当然是指曾和玛格有过婚约的笨蛋堕鬼种。包含识破谎言在内,他极度擅长解读盘面。即使看在旁人眼里,两人可以说极为相似,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们各有缺点,同时也能互相补足。
先将这件事放在一边──
「既然如此,有些事情的意义就不一样了。『史特恩伯爵将调查和告发的工作都交给了薇拉公主处理』,这段话不是在说她自己,而是她的主人。难怪会觉得她好像一直在说别人的事情。」
「这个嘛……是这样没错。」
玛格表现得游移不决。
「有什么事情让你感到在意吗?」
「就是关于刚才的话题。『希望能在典礼当天杀了她并销毁尸体』这件事,终于说得通了。」
缇亚忒稍微思考了一下。
她的头脑非常单纯,缺乏理解他人企图的能力,坦白讲就是非常不擅长。不过多亏她五年前曾经认真思考各种事情到脑袋发热的程度,现在即使不擅长还是有办法进行思考。
「……为了执行正牌薇拉公主准备的渎职暴露计画,必须让薇拉公主在众目睽睽下死去吗?」
「没错。」
「真正的薇拉公主已经不在了,但还是有方法满足『让薇拉公主在众目睽睽下死去』的条件。反正已经没人认识正牌公主,所以只要杀个冒牌公主就行了?」
「没错。」
「但冒牌货终究是冒牌货,如果被人详细调查或许会露出马脚,所以得在那之前销毁尸体?」
「没错。」
啊啊──原来如此。该怎么说,真是浅显易懂。是个能够让人点头接受,然后变得心情郁闷的理由。
这个似曾相识的感觉,让缇亚忒感受到一阵强烈的晕眩。
──我好不容易能够赴死……
吉欧蕾塔刚才说的话,是只有体验过的人才能够明白的泪水与叹息。
所以贝诺可能无法理解。
而缇亚忒则是非常明白。
──……我啊,果然还是觉得死掉这件事好恐怖。
她想起过去曾说过的丧气话,自己在莱耶尔市的废弃剧场上对才认识没多久的费奥多尔说过的话。
因为有重要的事物,所以才决定用自己的性命赢取。可是这份决心动摇了,再次受到原本已经舍弃的一切吸引。
缇亚忒明白这种事。
「我果然……不太喜欢这样。」
玛格勉强挤出这句话。
从她没有评断这种事是否正确,能够感觉到她的诚意。玛格想要否定这种事,但不想拿道德或法律当依据,并坦白承认这是基于玛格莉特•麦迪西斯个人的感情所做的判断。
「玛格真是温柔。」
「不对,才不是那样。」
玛格摇头。
缇亚忒思考自己又是如何。
现在的吉欧蕾塔让她想起过去的自己,她对这个少女有许多想法。想要否定的心情,觉得不能否定的心情,以及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否定的结论。
她用这些复杂的想法当藉口停止思考,同时小声地责备自己这样会不会太卑鄙了。
9• 简直就跟那时候一样
分配给「薇拉公主」的房间门开著。
但缇亚忒姑且还是礼貌性地轻轻敲了一下门。
「缇亚忒小姐……」
缇亚忒轻轻举起手,向转过头的少女打招呼。
「呃~吉欧蕾塔小姐?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这样叫就行了。虽然我原本打算舍弃这个名字……但已经无所谓了。」
少女耸肩,露出寂寞的笑容。
「是叫贝诺吧,他还好吗?」
「他被安排在楼下休息。那个……他在来这里之前似乎被打得很惨,后来终于忍到极限了。」
「喔,这样啊。」
对于将他打得很惨的元凶来说,这话题实在有点尴尬。
缇亚忒以前曾听认识的人说过,有翼族的体力比其他种族差。好像是因为骨骼较细,还是体质上比较不容易长肌肉之类的原因。即使曾以骑士身分接受过近战训练,耐打能力还是有限吧。
「我可以问一下你们两人的关系吗?」
「……他是我主人的未婚夫,我们从小就认识。」
「就只有这样吗?」
「能用言语说明的关系,就只有这样。」
换句话说,他们还有其他无法用言语说明的关系吧。
「关于史特恩家的事件,坊间好像流传著一些谣言。说幕后黑手是薇拉公主,以及她自己买凶杀害亲人,企图夺取家族的实权。贝诺误信那个谣言,然后找来了这里……」
「所以才跑来袭击啊。」
「是的。真的非常抱歉,我代替他向你谢罪。」
「不用了,反正那些黑衣人也没受伤。不如说受伤的只有他一个人。」
害他受伤的凶手厚脸皮地说道。
「那个,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缇亚忒稍微犹豫了一下。
但之前下定的决心,驱使她继续问下去。
「可以告诉我真正的薇拉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吗?通常未婚夫应该不会真心相信那种夸张的谣言吧?」
「这个……只能说那个未婚夫的脑袋实在太差了……」
这话说得真过分。
「应该不仅如此吧?」
吉欧蕾塔稍微思考了一会儿。
光是思考该用什么话来说明,就足以让她感到迷惘。看来正牌的薇拉就是那种类型的少女。
「她是位非常聪明的人。」
这就是吉欧蕾塔最后选择的说词。
「她绝对不算是个好人。她能够笑著舍弃所有美德,完全以自己的私欲为优先……」
「所以是个坏人吗?」
「不,这部分……实在很难说明,但她几乎没做过任何坏事。她曾说那样『效率太差』,不如多累积善行,还比较能够便宜地获取他人的信任。」
缇亚忒想起玛格前阵子曾经说过,薇拉公主应该是和她一样的棋手。她的推测应该没错。即使类型不同,同为组织首领,必须俯瞰状况做出判断这方面是共通的。
先把这件事放在一边──
「等等,这样不太对。」
缇亚忒插嘴说道。
「薇拉公主不是不被他人信任吗?无论她本人如何打算,如果只做好事,名声照理说不可能变坏。」
「因为她将功劳都让给别人,把台面下的负评全集中到自己身上,有时还会帮忙承担父亲或叔叔的罪行。她觉得这样比较有效率。」
「为什么?」
「我也有很长一段期间无法理解,直到最近她才告诉我答案。『如果受众人仰慕者的死亡是世界的损失,那受众人憎恨者的死亡应该算是收益』。」
一阵寒意窜过缇亚忒的背脊。
她对这句话和思考方式有印象。
「公主得了肺病。即使没被人用那种方式杀害,她也活不了多久。所以她想用最有效率的方式活用自己有限的生命。」
有限的生命。令人不悦的是,缇亚忒对这个词可说是耳熟能详。
薇拉公主的生活方式和想法,都和缇亚忒认识的人很像。这点绝对没错。问题是她不晓得究竟是和自己认识的哪一个人很像。
不仅与她们这些妖精兵相似。
同时也和与她们互相敌视对立的那家伙(费奥多尔)相似。
「吉欧蕾塔小姐去世后,贝诺会怎么样?」
「别看他那样,其实还满有实力的。如你所见,他的性格也单纯到不会怀疑别人的内心,所以颇有人望。只要他有那个意思,应该能活著爬到不错的位子吧。」
这应该姑且算是在称赞他的能力和人格吧。
「……虽然薇拉公主最后无法死在她所期望的舞台上,但为什么吉欧蕾塔小姐要代替她去死呢?」
「这是因为……」
吉欧蕾塔一时语塞。
「……薇拉公主不惜利用自己的性命,究竟是对自己死后的世界抱持何种期望呢?」
接下来的这个问题,吉欧蕾塔果然也无法回答。
是不知道答案、不能说,还是不想说呢?
又或者──她不想承认脑中浮现的某个想法就是正确答案呢?
†
贝诺•贾铭累瘫了。
他在飞到这栋位于湖畔的房子时,就已经相当疲惫。之后又经历一场大战导致体力几乎耗尽时,与缇亚忒交战。即使没有缇亚忒造成的伤害,他也早就累到暂时站不起来。
即使如此,他依然保持清醒。他脱掉铠甲躺在沙发上,并在认出来人后──
「……对不起。」
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我因为误会而攻击你们。」
「哎,这件事不需要放在心上。毕竟除了某人以外,其他人都没受伤。」
缇亚忒适当接受对方的道歉,拉了一张小椅子坐在离沙发有段距离的地方。
「找我有什么事吗?」
「嗯。关于你和吉欧蕾塔小姐的关系之类的问题,我也想听听你的说法。她只是你未婚妻的随从吧?」
「……吉欧蕾塔是这么说的吗?」
「嗯。」
贝诺闭上眼睛,持续数秒。
就在缇亚忒讶异他该不会睡著了的时候,他再次睁开眼睛。
「她是我的表妹。」
贝诺如此低喃。
「贵族的奶妈都是由贵族担任,而我母亲的妹妹在史特恩家当奶妈。贾铭家的历史尚浅,想和古老的史特恩家缔结缘分。因为这层理由,我和薇拉才会一出生就订下婚约。」
「你们感情好吗?」
「谁知道。」
贝诺的声音明显十分不悦。
虽然从他没有否定这点就能大致猜到他内心的想法,但这方面还是别太深究比较好。
「提议让吉欧蕾塔当薇拉随从的也是贾铭家。因为她们的翅膀颜色相近,正好适合当替身。刻意散布『青鹭姬』这个令人难为情的外号,也是基于这方面的考量,避免翅膀以外的部分变得太有名。」
「啊……」
虽然不甘心,但作为一个中了替身作战的人,缇亚忒也只能接受。
「所以在听说史特恩家只有薇拉幸存时,我就觉得她应该是靠替身活了下来。」
「你讨厌薇拉公主吗?她是你的未婚妻吧?」
「那是父母擅自决定的事情,没什么喜欢或不喜欢。」
贝诺在说话的同时扭动身体,背向缇亚忒。
「她是个讨厌的女人,把吉欧蕾塔当成自己的东西。还会刻意当著我的面独占吉欧蕾塔,藉此讥笑我。」
「……哦……?」
缇亚忒觉得事有蹊跷。
贝诺的说法或许就是事实。薇拉公主只是个讨厌的女人,即使对方是自己的同乳姊妹,她还是会将随从当成物品对待,甚至展现给亲戚看并藉此取乐。
但搭配吉欧蕾塔的说法后,又会产生别种印象。
薇拉公主似乎是个就连他人对自己的印象都会纳入损益计算的人。这种人实在不太可能……会毫无意义地挑衅自己的未婚夫。
既然如此,薇拉公主就是想让贝诺讨厌自己。至少她不在乎自己被讨厌。这样等自己去世后,对方就能毫无顾虑地获得幸福。
又或者是──这已经是超越想像的妄想──她可能只是在享受这种互动,觉得看认为吉欧蕾塔被抢走的贝诺生气很有趣。
因为这代表贝诺很珍惜吉欧蕾塔。
这能让她确信自己死后,贝诺一定会让摆脱了蛮横主人的吉欧蕾塔幸福。或许这对薇拉公主来说,是有背负一定风险的价值且有意义的成果──
(唉……虽然已逝之人的真意,不管怎么想都不会有答案就是了。)
缇亚忒搔搔头转换心情。
现在应该问青年其他问题。不如说,目前最关键的问题还没问到。
「你听说典礼当天的计画了吗?关于这里的风土病,以及假药的事情。」
「什么?」
贝诺像是完全听不懂这番话般转过身。
「吉欧蕾塔小姐打算死在典礼上。」
「……你说什么?」
贝诺一表示困惑,就立刻板起脸。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般,勉强起身坐在沙发上。
「告诉我详情。」
「你躺著听也没关系。你身上的伤很痛吧?」
「随便怎样都好吧?跟你没有关系。」
虽然确实是如此。
「我也并非掌握了事件的全貌,只能就我知道的范围进行说明。」
「没关系。我也没资格要求太多。」
贝诺正经地回答。
缇亚忒觉得青年应该会想要求更多,毕竟这件事关系到他最心爱又珍惜的吉欧蕾塔,但她终究没有说出口。
贝诺静静地聆听说明。
他用力紧闭嘴唇,将愤怒和烦躁都封在里面。
「……原来如此。」
贝诺勉强挤出这句话。
「不晓得吉欧蕾塔小姐为何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完成薇拉公主留下的计画。」
「关于这点,我倒是心里有底。」
「是吗?」
「没错。所以我也知道她是真心想要赴死。」
贝诺叹了一口彷佛能从地心一路钻到地面的长气。
「她就是那种人。」
「这样啊。」
既然原本就是那种人,那就没办法了。
缇亚忒并非能够理解个中道理,但感觉能够明白这句话里包含的那种真的只能选择放弃的心情。
毕竟世界上真的就是有那种人。
「所以呢?你们打算协助吉欧蕾塔自杀吗?」
「不知道呢。玛格──『残光』的首领还在迷惘。再说让反战派的中心人物全灭也很不妙,何况她虽然是坏人们的老大,但基本上是个好孩子。而我……」
稍微思考了一下后──
「我个人也是隶属于其他组织。虽然我人没玛格那么好,但也会觉得很难决定。」
「这样啊。我是希望你们能够袖手旁观。」
「你呢?」
「既然吉欧蕾塔已经决定了,那就不可能会听我的劝。」
青年紧紧握住看起来有些不可靠的右拳。
「所以只能靠实力阻扰她了。」
「靠实力啊。」
缇亚忒不自觉跟著复诵。
「呃,其实我的实力不强,所以才会希望你能旁观。」
贝诺粗暴地说完后,就立刻表现出懦弱。不过他才刚被狠狠修理过一顿,所以也难怪他会失去自信。
(阻扰她啊……)
这也是一句令人怀念的台词。
──我就是要阻扰你们。
她还记得。
应该说不可能忘记。
那家伙当时的表情、声音和那句话。
唉,这两个人真是的。居然一起让她想起那段苦涩又令人怀念,不晓得该怎么处理的回忆。
不过就算产生了联想,这两人的状况也和缇亚忒等人不太一样。至少缇亚忒觉得自己和那家伙之间,没有这种别人一看就觉得像公主与骑士的明显爱情。这种角色应该由可爱坦率又坚强温和,在其他方面也很完美的菈琪旭来扮演。自己没有那种特质。真的没有。就说没有了。
(……嗯?)
不过,原来如此。还有这招啊。
多亏想起了那张讨人厌的脸,缇亚忒脑中浮现一条计策。
「贝诺,我想跟你确认一件事。」
缇亚忒确信,自己现在应该正露出阴险的笑容。
宛如一个引诱人堕落的恶魔……
不对,那是更加恶质,像极了堕鬼种的笑容。
「为了拯救吉欧蕾塔小姐,你有不择手段的觉悟吗?」
贝诺只犹豫了一瞬间──
「有。」
然后坚定地点头。
「吉欧蕾塔小姐本人或许会生气。而你自己也可能遇到比死还惨的遭遇,就算这样也一样吗?」
「啰嗦。」
这次贝诺连一瞬间的犹豫都没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一定没问题。
这些人绝对比当时的他们还要好,一定能让一切都进展顺利。
「好,那就马上去找玛格商量吧。」
缇亚忒从椅子起身。
「嗯?……原来你不是想到了什么计策啊?」
「还没有。我只想到了一招,但具体来说还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这部分必须麻烦专家策划。」
「只想到一招,你这个人啊。」
「那就晚安啦。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
缇亚忒挥手走出房间。
10• 那阵风停下后
喇叭的声音在山谷间回响。
花瓣漫天飞舞。
写满反战誓言的漂亮明信片大卖特卖。
和平条约缔结纪念典礼。
这个浅显易懂的敷衍典礼名称,直接显示了相关人士们对此有多不关心。换句话说,这只是个形式,大家都明白无论是典礼本身,还是受到祝福的和平条约都一样毫无内涵。
即使如此,表面上还是要办得很盛大。在帝都大受欢迎的知更鸟被找来献唱,知名演员发表祝福言论,人们大洒五颜六色的花朵,乐团演奏雄壮的曲子。一旦吵闹成这样,无论对政治再怎么没兴趣,也会察觉发生了什么值得庆贺的事情。
而即使吵闹成这样……
或者该说正因为吵闹成这样。无论原因为何──
『──我们犯了罪。』
这句话让广场陷入宁静。
台上站著一个拥有美丽青翼的少女。
那名少女对外的身分是反战派贵族们的领导人物之一──史特恩卿的独生女。是在史特恩卿前阵子被恶贼杀害的事件中,奇迹生还的幸存者。她跨越伤痛,为了声援父亲的好友巴托洛克卿而前来参加典礼,并且登上讲台。
这就是她开口后说的第一句话。
『人们在面对痛苦时,会寻求救赎。当然,无论支付什么样的代价,都无法买到真正的救济。尽管如此,大家还是会伸手追求救济。而贪心地吞噬那些求助的手,可说是这个天空中最为卑劣的罪行──』
什么都不知道的听众们在骚动的同时,依然好奇地侧耳倾听。
在出席的贵族们中,也有一部分不清楚情况的人因为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而皱起眉头。
有些贵族则产生激烈的反应。他们用力拍打桌子起身,想要大声呼喊「快让那个笨蛋闭嘴」──但在开口的前一刻就察觉这是自杀行为并立刻闭上嘴。他们找来附近的典礼执行委员,小声地用愤怒的语气要委员们立刻将那个笨蛋拉下台。
会场内充满各种混乱。所有人都在关注台上的「薇拉•史特恩公主」的行动和话语。
『──绿石无法治疗珀腑病。其他国家的大学研究早已证明了这件事,但帝都大学不愿意承认,贵族们也透过高价贩卖绿石谋取利益──』
枪声响起。
少女的胸前绽放出鲜红的花朵。
寂静瞬间降临会场。
然后立刻被众多惨叫声淹没。
此时大众心里已经完成了一个故事。她说的是真话。她与其他贵族一起犯了罪,打算趁这个场合坦白罪状。但其他共犯在她说出致命性的资讯前,用狙击将她封口。
人们瞬间共有了这个故事,然后陷入混乱。
他们展开翅膀企图逃离广场,或是在奔跑时互相推挤冲撞,大声呼喊。现场的警备人员则被人潮压制,动弹不得。
台上出现了新的人影。那人全身黑衣,连性别、年龄或种族都无法辨识,看起来十分可疑。黑衣人拔出散发奇特光芒的弯刀,毫不犹豫地冲向倒在台上的少女。
不少人目睹了那个场景。
接著,所有人都预测几秒后会发生悲剧。那个人影的企图十分明显,但没有人能够阻止。确信悲剧即将发生的人们都不忍注视。
许多不成声的吶喊祈求奇迹发生。
──快来人拯救那个公主。
──别让她高洁的想法和拚死的控诉白费。
人们纷纷对星神或其他存在如此祈求。
而他们的声音确实传达到了。
即使场面如此混乱,人们还是听见了(事后有许多人提供证言)。听见能够驱散邪气的翅膀拍动的声音。
是骑士──
一名白色铠甲上没有队章的的骑士降临在台上。
他拿著刻有美丽装饰的短枪,像是要保护少女般摆出架势。
典礼用的白色花瓣重新在骑士周围飞舞。
「──奸贼们,你们应该感到羞耻!用暴力隐藏罪孽,阻止赌上性命的少女告发邪恶,就是你们信奉的正义吗!」
骑士怒吼。
他像是在吟诗般清楚地说:
「我不会问你们是哪个家族的人!也不会询问你们的剑是为谁效忠!但我的枪绝对不会放过没有正义的刀刃、扭曲、傲慢与邪恶!」
广场陷入沉默。
骑士的话宛如画笔般划过那阵沉默。
经过短短几秒的宁静。
接著彷佛将方才的所有混乱刷新一般──
人们欢声雷动,以之前的喇叭和枪声无法比拟的音量响彻街头。
正义确实降临了!
少女的呼喊确实传达上天了!
既然如此,她控诉的邪恶一定会毁灭!毕竟正义就在此处,必然会迎来那样的结局!
†
──呃,可是啊。
这真的是一场糟糕的闹剧。
†
史特恩卿和巴托洛克卿都是反战派的英雄。如果一次失去这两个人,反战派的势力将会一蹶不振,导致开战。
然而,史特恩卿已经去世,巴托洛克卿现在又是薇拉公主──吉欧蕾塔打算告发的犯人。如果一切都按照吉欧蕾塔的期望发展,情况会变得非常不妙。
最好的方法就是说服吉欧蕾塔放弃告发。巴托洛克卿并非善类,但颇有实力,只要放著不管,之后应该会成为反战派的中心人物(在中饱私囊的同时)完成他的职责。
然后,如果要寻找其他手段,就只能透过违反规则或道德的某种不正当方法。
具体而言,就是缇亚忒苦涩经验中的那一幕。
简单来讲──就是新英雄的诞生。
「……真的很辛苦耶。」
贝诺一脸不悦地叹道。
「我收到了堆积如山的勋章、感谢状和花束,还得听一堆大人物的演讲和少年合唱团的歌声,我已经陪笑到极限了。该怎么说才好,感觉好像只要体验过极致的混乱和错乱,就能看见世界的真理……你在笑什么啊?」
「哎呀,抱歉、抱歉。只是觉得似曾相识。」
笑到肚子痛的缇亚忒擦掉眼角的泪水,敷衍地道歉。
「薇拉公主赌命揭穿的内容,在隔天就广泛受到市民们的关注并透过报纸曝光了。虽然巴托洛克卿巧妙地逃避了刑责,但已经失去了向心力。反战派因为失去中心人物而差点陷入混乱,不过马上就获得适合充当旗帜的新英雄,然后重振旗鼓。」
这样看下来,这次真的获得了不错的战果。
「适合充当旗帜……怎么讲得好像是一根尺寸刚好的晒衣杆。」
「这样很好吧?尺寸不合的晒衣杆真的很难用。」
「重点不是这个吧。」
贝诺趴在桌子上叹气。
「那个……虽然我听得不是很懂。」
吉欧蕾塔从一旁探出身子。
「但贝诺这种小角色也能当英雄吗?」
『你说谁是小角色。』
『你就是个小角色吧,笨蛋。』
『你怎么连这种时候都要骂人。』
两人又开始用帝国语吵架,缇亚忒决定不予理会。
「只要满足条件就没问题喔。毕竟连我都办得到了。」
「不……缇亚忒小姐和这个笨蛋,根本就是六号悬浮岛和砂粒的差别……」
吉欧蕾塔自然地将帝都所在的悬浮岛编号比喻成伟大的大地。这种描述方式确实很有帝国臣民的风格。
「唉,反正修弗已经复职,他之后应该会在背后帮忙吧?那只猫头鹰值得信任,所以不会有问题。」
「……这点也让人十分不解。修弗切羽将军明明经常待在前线,你究竟是怎么跟他搭上线的?是在某个社交界吗?」
「与其说是搭上线……」
只要一想起这件事,缇亚忒讲话的声音就会不自觉变小。
「我以前的监护人曾给他添了很大的麻烦……」
贝诺和吉欧蕾塔一同露出困惑的表情。这件事说来话长,所以缇亚忒改变话题。
「之后要请吉欧蕾塔小姐到远方的悬浮岛住一段时间。毕竟你以薇拉公主的身分出现在众人面前,并让大家看见你死掉了。这样安排没问题吧?」
「啊,是的,这是当然。感谢你的关照……说到这个。」
「嗯?」
「虽然现在才问有点晚了,但缇亚忒小姐为什么要替我们做到这个地步?」
「嗯,我有说过是因为护翼军的任务吧?」
「不,这根本说不通。对护翼军来说,早点开战会比较方便才对。这样才能基于大陆群宪章,获得对帝国进行军事介入的藉口。」
嗯,确实是这样没错。
这种事历史上也曾发生过好几次。甚至可以说护翼军第一师团实质上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存在。
之前甚至曾传出护翼军击落民间艇再诬赖给帝国的谣言──由此可见,护翼军就是这么想要能够介入帝国的藉口。
「哎呀,因为这里面有些特殊状况……嗯……」
缇亚忒稍微烦恼了一下,指向头上。
「该说是知道后就无法放著不管,还是对坏事袖手旁观感觉很差呢,如果不考虑这些事情,剩下的目的就是那个了。」
「上空吗?」
缇亚忒点头。
「我们想要的是航路。我们打算近期让护翼军的大型作战艇升空。如果到时候帝国陷入混乱,就无法获得许可了吧?」
缇亚忒小声嘟哝:「虽然不是不能强行突破,但还是想避免这种情形……」
「呃,上空吗?那里没有航路吧?」
吉欧蕾塔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
「即使是在悬浮大陆群中,帝国也算是浮得特别高的岛。比这里还高的岛就只有大贤者居住的五号悬浮岛,或是禁止进入的──」
吉欧蕾塔总算察觉到了。
少女的表情印证了这个想法。
「──缇亚忒小姐,你们该不会……」
吉欧蕾塔的声音开始颤抖。
「刚才的话要保密喔。」
缇亚忒闭上一只眼睛,将手指竖在嘴巴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