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月光)
白天的妖精仓库非常热闹。
艾陆可活泼地跳来跳去,各种不同外形的居民也跟着仿效。
少年也活动着双脚,紧追在后。
他很喜欢像这样度过的时间与看见的世界。
夜晚的妖精仓库非常安静。
艾陆可钻进被窝闭上眼睛后,她和少年以外的所有居民就会消失无踪。无论是迪迪莱科或蒙纽莫兰,全都一起消失了。
然后,只有少年不会睡。他不太懂什么是睡眠。
夜晚只有无尽的黑暗、虫鸣和风声。少年独自被留在这样的世界,所以他不太喜欢这段时间。
†
少年推开房门,发出细微吱吱的开门声,走进客厅。
整间客厅都被月光照亮。从大窗户里照进来的月光,替室内的所有物品加上了淡淡的阴影。墙上的灯、壁炉台、插着神秘植物的大壶、短毛地毯、桌子和椅子,以及坐在椅子上的女子。
「──我知道,时间所剩不多了。即使这个世界原本就是东拼西凑而成,这个事实也不会改变。」
有声音。女子正在和谁说话。
「我明白你的期望,也没打算轻忽,会尽可能尊重你。但是我也不会因此扭曲自己的作法。」
少年眨了几下眼睛,但还是没在房间里看见其他人。
女子正看向桌上。她怜爱地以指尖玩弄着某个放在那里的小东西。
「放心吧,我的朋友们都很可靠。她们会在孵化之日前帮忙把一切都准备好。所以你不用担心,红湖伯──」
女子的手指离开桌面,像是在驱赶什么般朝空中挥了几下。
然后──女子像总算发现他般,重新看向这里。
「嗨,蒙特夏因Mondschein。要喝牛奶吗?」
「嗯……」
少年点头,在女子──潘丽宝旁边拉了一张椅子坐下。
桌上的景象映入眼帘。那里放了几颗五颜六色的玻璃球,大概是白天在市集买的吧。在冷硬的月光照耀下,那些玻璃球在桌上留下持续晃动的冰冷阴影。
「……那个。」
「有什么问题吗?」
「嗯……你为什么要那样叫我?」
蒙特夏因。那是这名女子替少年取的名字。和迪迪莱科它们相比,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一样。少年觉得自己的外表既不像月亮Mond,也不会发光Schein。
「我才不会像小孩子涂鸦那样随便帮你取名字。我好歹也是会看状况的。」
「涂鸦?」
「虽然我没什么学识,但有个好顾问。所以就请那个人帮忙从古老的语言中挑了些不错的词。月光Mondschein。从大地分离出的另一块大地。从遥远的彼方陪伴在身边的存在。靠接受耀眼的光芒,柔和照耀地面的光辉。」
潘丽宝耸肩。
「很有诗意对吧?」
「我不太懂。」
「嗯。其实我也一样。学识丰富的人讲话一堆典故,真令人困扰。」
潘丽宝像是刻意地大笑出声。
「潘丽宝小姐……」
「嗯?」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来妖精仓库做什么?」
「原来如此。哎呀,是个能从各种方面解读的模糊问法呢。虽然我很想以坏心眼的方式回答你……」
潘丽宝露出奸诈的笑容。
「但我还是简单回答好了。我在这里是为了做准备。因为你再过不久就必须做出一个非常不得了的决定。为了避免你到时候慌了手脚,我才温柔地趁现在给你一些刺激。」
所谓的简单,应该是指不加入多余的东西。但少年实在不觉得刚才的回答符合简单的定义。
「我也来问你一个问题吧。」
「什么问题?」
「你在这里过得幸福吗?」
少年听了后,觉得这是个简单的问题。
因为觉得可以立即回答,于是他张开嘴巴。
然后,发现自己说不出任何话。
(咦……?)
幸福。那一定是近在眼前的事物。
如果没有那个,应该会非常悲伤。所以不觉得悲伤的自己当然是幸福的。不过,该不会自己其实很悲伤,只是没有发现而已。
不管怎么想都没有答案,所以──
「……我不太清楚。」
少年摇头。
「艾陆可笑的时候,我觉得那样很好。但我自己又是如何呢?」
「原来如此啊。」
潘丽宝不知为何满意地点头。
「这样就行了,蒙特夏因。羡慕别人的幸福,一定对寻找自己的幸福有帮助。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绝对没错。」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潘丽宝不断点头肯定。
「少年,你要继续这样健全地成长喔。人生总是无法避免战斗。如果到时候找不到自己战斗的理由,会连站上战场的资格都无法赢取。」
「……潘丽宝小姐。」
「嗯。」
「那个是什么?」
「是假胡子。我觉得刚好适合拿来扮演长老的角色,在市集上买的。」
「这样啊。」
虽然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不过,潘丽宝开心地装出老人的声音笑了。既然她笑得很开心,那应该是好事。不过真的是这样吗?让人有点烦恼。
「那么,我也差不多该睡了。」
潘丽宝摘下假胡子,从座位起身。
「你──已经学会一些简单的字了吧,可以试着看点书。等你将来重新省视自己的时候,关于这个世界的知识或许会对你有帮助。大概吧。」
讲得也太没把握了。
「我知道了。晚安,潘丽宝小姐。」
「嗯。」
女子潇洒地转身背对少年。
「就快到了。」
女子轻声低喃……这次应该是自言自语。
少年看着潘丽宝的背影听她说话。
「那个时刻就快到了。让你选择自己要走哪条路的时刻。」
2. 逐渐龟裂的世界
龙的巨大尸体在压倒了一堆树木后,坠落大地。
尸体缓缓地变成像灰色黏土的东西,然后,宛如沉入水中的方糖般,逐渐消散在空气中──
(它……死了吗……?)
阿尔蜜塔降落地面,消除幻翼。下个瞬间,她双腿无力,差点倒在地上。不过她像是要将双脚钉在地面般拼命用力,硬将姿势调了回来。
(这么大的东西……真的……)
刚才有一瞬间。
感觉就像周围的空气消失了一般。呼吸停止,全身都被难以言喻的紧张感包围。全身的肌肤像是被世界拉扯,又好像被用力推挤一样,是一种让人想吐的奇妙感觉。
伴随着一道仿佛幻听般「啾啵」的声音,那种感觉突然急速消退。
(怎、怎么回事……)
阿尔蜜塔突然感到一阵晕眩,脚步再次变得不稳。
「唔喔,还真是难受。」
在她的旁边。不知何时降落地面的可蓉摇着头说道。
「不愧是龙,不是只有身体大而已。」
「……学姐。你知道刚才那是怎么回事吗?」
这个问题脱口而出。明明还有更多该问的事情和想说的事情,但阿尔蜜塔首先提出这个疑问。
可蓉稍微思考了一会儿后──
「是丧失的反弹。这个世界结界的壳稍微裂开了。」
直接指向天空。阿尔蜜塔跟着仰望傍晚的天空,那里和刚才一样被夕阳染成温暖的赤红色。
──她有一瞬间以为是灰尘跑进了眼睛里。
阿尔蜜塔隐约在天空中看见了一条像线的东西。她眨了几次眼,揉一揉眼睛,然后总算确定那既不是错觉,也不是看错。
虽然不明显到没被提醒就不会发现,但确实存在于那里。
「世界,出现裂缝……?」
「当然是〈最后之兽〉。模仿生命的人偶损坏后,〈最后之兽〉的世界也会跟着变脆弱。被破坏的生命愈大,造成的影响也愈大。太好了,阿尔蜜塔,任务稍微有进展了呢。」
「不,打倒它的是学姐吧。」
阿尔蜜塔反射性地回答后,思考了一下。
世界变脆弱。任务有了进展。没错,她们是为了破坏世界,才会进入这个〈最后之兽〉的内侧。
「不过,学姐,这表示……」
一阵欢呼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龙是坠落在离城寨有段距离的森林里。几名发现战斗已经结束的人族,正以明显松了口气的表情靠近这里。
「是你的同伴吗?」
面对可蓉的提问,阿尔蜜塔反射性地回了句:「是的。」
†
这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感情。
恐惧、不安、愤怒、兴奋、安心以及虚脱感,总之各种内心的感动全部混杂在一起,难以分开。而这些感情都有一个相同的合理理由──他们陷入了理应必死的危机,然后又奇迹似的获救了。
除了那头龙的死讯以外,还有另一个好消息。应该说他们原本设想的某个状况,后来获得了证实。也就是在静寂龙打算使其化为灰烬陷入静寂的两支「军队」中,有一方已经比这座城寨还早遇袭了。前阵子还占压倒性优势的豚头族军队出现了大量的死伤,已经无法继续作为军队运作。
「所以是我们胜利了。」
伊欧札对其他同伴们说道。所有人听见后,各自替自己心里的感情找一个折衷点,想要露出开心的笑容。
他们至今已经失去了太多。也不觉得自己有确实和可恨的豚头族做出了断。由于物资所剩无几,就连这座好不容易守下的城寨,也必须在近期内舍弃。
即使如此……他们还是努力说服自己,赢了就是赢了。
如果过度催发魔力,当然会对身体产生不好的影响。阿尔蜜塔这次面临的状况,是体温显着降低。她用毛毯包住自己并待在火堆旁边取暖,双手握着装了热牛奶的马克杯。
感觉从指尖传来的温度,正逐渐渗透到全身。
「学姐之前都在哪里啊?」
她抬头问道。
阿尔蜜塔在脑中列出想问的事情,并试图排出优先顺序,但排到一半头就晕了,所以直接丢出刚好想到的问题。实际丢出去后,她才发现这确实是个相当重要的问题。
「我……稍微经历了一场大冒险……」
可蓉搔着脸颊,难为情地说道。
「大冒险?」
「例如在毫无人烟的荒野徘徊,差点死掉;或是在大海中漂浮,果然还是差点死掉;在吃了看起来很好吃的鱼后,当然还是差点死掉。」
「学姐……!」
阿尔蜜塔惊讶到说不出话。
虽然都是些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而且讲话的语气也像是在开玩笑,但这些话毕竟是出自可蓉学姐的口中。就算多少有些夸张,应该也不是谎言。换句话说,这位妖精学姐确实如她所言,在经历了一场大冒险(除此之外还能怎样形容!)后,才抵达这里。
阿尔蜜塔本来觉得自己在这里吃了不少苦,心里甚至还有着希望能被理解或称赞的肤浅念头。
但看来学姐一直在比自己还要严苛的场所战斗。
「我还和不少强者战斗过,出乎意料地差点死掉。」
「学姐……?」
「我还找到了好师傅,稍微接触到一点拳法的精髓。现在的我可是比以前强了百分之五左右。」
可蓉握紧拳头。
然后,在一瞬间露出痛苦的表情。
「……但那一拳还需要再多练习,手腕会受到力量的反弹,证明我还不够成熟。」
不够成熟。
阿尔蜜塔觉得学姐已经这么厉害了,实在不应该说出这种话。
「感觉现在的我,应该能和威廉好好打一场。虽然感觉还差一点才能赢过他。」
可蓉用充满自信的表情,说出微妙地有点没自信的话。
「学姐……」
可蓉过于一如往常的举止,让阿尔蜜塔傻眼到笑了出来。
笑出来后,眼角也跟着浮出泪水。
肩膀开始颤抖,牛奶的表面也跟着晃动。
「学姐一点都没变呢。」
「嗯?看起来是那样吗?」
「一点都没变。果然从以前开始……就一直很厉害。」
阿尔蜜塔含了一口牛奶,慢慢咽下。
「我在这里……一直什么都办不到……」
「嗯?」
可蓉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们的目的是什么?是用超强的力量打倒敌人吗?」
「是……拯救世界……」
「不对。」
可蓉坚定地说道。
「是要能在最后哈哈大笑。别搞错了,不管是世界还是敌人,都只是为了这个目的而经过的道路。」
「那是……」
那根本是只属于强者的说法。既没有强到能笑,也没有资格笑的自己,到底该怎么办才好。阿尔蜜塔忍不住这么想。
「阿尔蜜塔,你来到这个世界几天了?」
「……七天左右。」
「我差不多一年了。」
咦?
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的阿尔蜜塔,惊讶地睁大眼睛。
「我们在进入这个世界时,犯了非常严重的失误。大贤者史旺、星神艾陆可、地神黑烛公、地神红湖伯、地神翠钉侯,以及黑烛公的侍女该亚。虽然我们有意识到必须在这个世界找出哪些人,但事先并没有决定顺序。」
阿尔蜜塔果然还是听不太懂。
「这算是失误吗?」
「在我们掉进的『时间』和『地点』附近,有我们在寻找的对象。」
阿尔蜜塔稍微思索了一会儿,但果然还是不懂。
「这个世界是由回忆拼凑而成。所以连时间都会乱七八糟地轮换。就像阿尔蜜塔掉进七天前的这里一样,我和潘丽宝是掉进一年前的里斯提。
「咦?」
可蓉突然说出一个出乎意料的名字,让阿尔蜜塔吓了一跳。
「潘丽宝学姐也在吗?」
「嗯,我们很快就顺利会合了。顺带一提,红湖伯也跟我们在一起。」
「咦?」
「我们就是因为从她那里听说了不少事,才决定分头行动环绕这个世界。潘丽宝负责翠钉侯,我则是负责救出……」
可蓉转头望向被黑暗笼罩的森林。
「应该在这座森林里的黑烛公。」
阿尔蜜塔惊讶地张着嘴巴,望向这座森林的深处。
她们要营救的其中一位地神就在这里。
阿尔蜜塔完全没有发现,也没有想到。
「受到地神被拆散的影响,我们也跟着分散了。这就是我们的第一个失误。但拜此之赐,只要能像这样成功会合,就能接近所有的地神。目前还算顺利呢。」
阿尔蜜塔用力抱紧毛毯。牛奶差点洒了出去。
「如果森林被烧掉,或许道路就会消失。因为阿尔蜜塔在这里努力了七天,花了一年来到这里的我才能赶上。这是大功一件啊。而且阿尔蜜塔之后还会继续立下功劳。」
「我不觉得会这么顺利……」
火堆里的柴火发出爆裂声。
阿尔蜜塔突然察觉自己很困。她的身体和心灵已经疲惫不堪。而且原本一直绷紧的神经,在这瞬间终于放松了。
(呼啊……)
「哎呀。」
可蓉接住了从阿尔蜜塔手中滑落的杯子。
然后连这件事都没察觉的阿尔蜜塔,意识就这样缓缓在摇曳的火焰对面消散。
†
阿尔蜜塔开始静静地发出平稳的呼吸声。
可蓉将手放在她的额头和脖子上,诊断她的状态。
虽然体温很低,但脉搏稳定。既然身体没有大碍,就这样让她继续睡下去好了。
「你真的很努力了。」
可蓉分开盖住阿尔蜜塔眼睛的浏海,轻轻用手指替学妹梳理头发。
阿尔蜜塔刚才表现得很谦虚,但可蓉不觉得自己有过分夸奖她。她原本在妖精仓库过着平稳的生活,然后突然被丢进这种地方战斗了七天。而且这还是她第一次战斗。无论再怎么用力夸奖她都不为过。
「不觉得会这么顺利啊。」
可蓉重复了一次阿尔蜜塔睡前说的话。
「缇亚忒以前经常说这种丧气话呢。」
对自己没有自信,但又有非做不可的事情,而且还无法期待自己没有的力量,所以只能不断专注在自己能办到的事情上,用微薄的力量抓住最大的可能性。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这名英雄,就是这样诞生的。
可蓉当然没有期待阿尔蜜塔也做到相同的事情。但相信努力向前迈进的人一定能够确实前进,应该没关系吧。
先不管这件事。
(……问题是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可蓉轻啜了一口阿尔蜜塔喝剩的牛奶。
可蓉知道的现状,大致就跟刚才告诉阿尔蜜塔的一样。
这个世界是模仿过去的地表世界。
因为是以维持地表世界的当事人──地神们庞大的记忆为基础,所以这里的宽广程度和精细程度超乎想像。
不过或许正因为如此,这个世界才模仿得不完全正确。具体来说,就是时间的流动变得乱七八糟。这似乎是(根据当事神的辩解)因为地神们之前奋力抵抗,不让世界结界完成的缘故。如果这个世界成长到连时间都被整合完毕,那就再也没有任何方法能够杀死〈最后之兽〉了。
而就连这最后的抵抗,都无法再维持多久了。
所以在那之前,必须先准备好杀死〈兽〉的手段。
(──在孵化之日前凑齐手牌。)
具体来说,就是世界树。
还有理应在世界树附近的黑烛公。
世界树似乎是生长在这座城寨附近的广大森林里。因为必须依照特殊的路线接近才能找到,所以不能直接靠幻翼找出来。
总之今晚就先让阿尔蜜塔恢复精神和体力。明天开始要找人带路了。
『方便打扰一下吗?』
一个瘦弱的男子走向这里。
在这个世界展开大冒险的期间,可蓉也学会了一点这里的语言。如果只是简单的日常会话,应该说是战场会话,不管是听或说,她都没有问题。
『喔。』
可蓉抬头观察男人的表情。
在这个世界生活了一年后,可蓉明白了几件事。年轻女性光是出现在这里的战场上,就会让男人们的举动变得奇怪。而且以人族的基准来看,可蓉•琳•布尔加特里欧的长相似乎还算不错,容易引诱男性们发情。
所以她经常被人搭话。不仅如此,其中很少会是有益的话题。可蓉通常只会收到找她一起喝茶、一起旅行,或是一起回男人的故乡共组幸福家庭等邀约。
『谢谢。是你们的战斗保住了树。』
『嗯。』
男子深深低下头,看来这次能进行正常的对话。
『你们是……』
『有理由从异种族手中守护这块土地的人。光靠我们,绝对无法撑过这次的战斗。你似乎是和阿蜜塔很亲近的人……』
『嗯,我是她的家人。』
『果然啊。』
男子了然于心似的点头。
『我们有像到能让你这么肯定吗?』
『两位都是能在空中飞翔的战斗女神,如果说这种稀世的存在之间毫无关系,反而让人难以接受。』
这种夸张的说法,让可蓉顿时傻眼。
『而且……』男子看向可蓉的剑说道:『圣剑布尔加特里欧。我听说那把剑目前被托付给某个准勇者辈出的一族保管。你们就是那一族的人吧?』
『啊~这部分我就不予置评了。』
可蓉搔了一下脸。
男子明显认错人了。但如果被深究下去也很麻烦。既然对方搞错了,干脆让他继续误会下去。
(我也变成一个坏女人了呢……)
可蓉将脸转向旁边,发出坏女人的笑声。
『我可以问几个问题吗?』
『嗯,如果我有办法回答的话。』
『你知道怎么去世界树吗?』
男子脸上的笑容消失,陷入沉默。
『我们有事要去那里。可以拜托你们带路吗?』
『你们……』
男子语带警戒地说到这里时,暂时闭上了薄薄的嘴唇。
『你们也是为了世界树的神谕而来吗?』
『嗯,大概就是那样。』
可蓉干脆地回答。
男子思索了几秒钟后──
『我知道了。明天出发可以吗?』
『当然可以。』
可蓉一只手抱着阿尔蜜塔,同时笑着伸出另一只手。
男子困惑地握住那只手。
『感谢你的帮助,呃……』
可蓉试着回想阿尔蜜塔是怎么称呼这位青年,印象中是──
『……伊欧札先生?』
『那个名字是阿蜜塔告诉你的吗?』
『嗯,是阿尔蜜塔说的。』
可蓉瞄了在怀里呼呼大睡的少女一眼。
『嗯。难道不对吗?』
『不。虽然不太好发音,但听得懂,这样叫就行了。』
青年微笑道。
『正确的发音是约书亚。我叫约书亚•埃斯特利德。』
『嗯。约书亚。约书亚啊……原来如此。』
虽然可蓉多少听得懂这个世界的语言,但还是不太会说。遇到不熟悉的发音时,难免会变得有点怪。
『如果觉得不好念,还是可以叫我伊欧札。』
『嗯,我还是再努力看看吧。』
可蓉上下摇动握住的手。
『我是可蓉。请多指教啦,约欧札。』
可蓉困惑了一下。
『约欧札。伊书亚……原来如此,真困难呢。』
『不用勉强念喔。』
可蓉点头表示「就这么办吧」。
3. 某位少年的死亡追忆,然后──
「我觉得有两个可能性。」
优蒂亚一脸严肃地低喃。
「什么意思?」
「其中一个可能性是他并非真正的大贤者大人。另一个是真正的大贤者大人是个嚣张的小鬼。」
优蒂亚认真地竖起手指计算。
「呃,我说啊。」
缇亚忒觉得这女孩又开始讲些乱七八糟的话。
遗憾的是,她也不是不能理解女孩想表达的事情。
「大概就是『咦,他真的是大贤者大人吗?怎么看都只是个嚣张的小鬼耶』的感觉。」
「嗯,我先不对你的感想做评论,但就算是这样,优蒂亚应该也没资格说别人吧。」
「欸~学姐好过分,居然这样说人家~」
优蒂亚不悦地嘟起嘴巴,挥舞着娇小的拳头抗议。
「比起这个。目前可以确定的是,那位小极星术术少年似乎是大贤者大人,以及这样下去无法解决问题。必须设法让他想起以前的事情。」
「全力敲他的头之类的。」
优蒂亚摆出挥舞遗迹兵器的姿势。
「会死掉喔?」
「放心啦、放心啦。人家是活了好几百年的大贤者大人吧?怎么可能被剑戳一下就轻易死掉。」
「难说呢──」
虽然不是在认真检讨优蒂亚的提议,缇亚忒还是陷入沉思。
五年前。闯入〈最后之兽〉结界内的人,除了一部分的例外,大家的记忆都被窜改了。例外是指她们这些黄金妖精,所以缇亚忒只能透过传闻得知结界是如何夺取记忆。
(但果然还是会期待像大贤者大人这样厉害的人,能靠自己的力量恢复正常呢……)
这样的主张当然很没道理。
既然是活了超过五百年的超人,应该也确实累积了超过五百年的悔恨吧。即使他的内心比常人坚强,也不代表能够承受超出常人的痛苦。更何况这种事情,实在轮不到外人说三道四。
悬浮大陆群的居民只知道大贤者是位身材高大的老人,而这里的他外表却是个孩子。不只是记忆被窜改,连外表都被改变了。这或许代表这个世界的他,其实是希望能忘记那五百年的岁月──
喀当──
「……嗯?」
楼上传来有东西倒下的声音。
优蒂亚和缇亚忒互望彼此一眼,侧耳倾听。
正常来想,这没什么好奇怪的。爱玛和小极星术术少年现在都待在这栋房子的二楼。虽然两人应该已经就寝了,但这部分还无法确定。而且即使睡着了,还是有可能因为睡相太差而踢翻花瓶之类的东西。
所以,她们会觉得那声音有问题,单纯是基于直觉。
而两人互望彼此的动作,则是用来确认「不是只有自己觉得不对劲」。
隐约能听见类似水声的声音。
以及像是抹布掉在地上,「啪唰」的一声。
接下来──是一股仿佛会黏在鼻腔深处,令人不快的异臭。
「这是……」
缇亚忒惊讶地看向楼上。
明显异常的迹象,让她内心的疑惑转变为确信。
那是血腥味。
†
这栋房屋的二楼是一条细长的走廊,右侧有几扇门等间隔地排列在一起,门的对面则是小房间。因为四处都有不用点火也能隐隐发光的无火Fireless灯(似乎是相当高级的东西),所以不用拿蜡烛也能正常行走。
因此当爬上楼梯,到了能看见走廊的地方时,缇亚忒立刻察觉异状的来源。
「小极星?」
少年倒在黑色的血泊当中。
缇亚忒赶到他身边时,地上的血多到会溅起来。她不顾水声和令人不快的黏腻感,直接抱起少年。
(……没有呼吸……)
即使只靠无火灯的微弱光芒,也能确信少年已经死了。他的胸口开了一个大洞,从里面流出大量血液。而且──抱在怀里的身体已经感觉不到体温。
「学姐……」
「不要过来。」
察觉优蒂亚的气息后,缇亚忒制止她靠近。
「袭击者或许还在,要警戒周围。」
虽然缇亚忒犀利地下达指示,但心里认为应该没有袭击者。毕竟刚才没有交战的气息。即使是靠偷袭得手,也不可能不发出任何声响就从正面造成这么大的伤口,那样太不现实了。
所以这个伤口应该不是别人造成的。
虽然不晓得理由和方法,但只能认为这是小极星术术亦即史旺少年,自己对自己造成的伤口──
「──对了,爱玛小姐!」
缇亚忒抬头看向优蒂亚。
(偶尔)敏锐的学妹立刻透过视线察觉学姐的意思。她冲向缇亚忒指示的房间,打开爱玛寝室的门。
门没锁,所以一下就被打开。
一阵强风吹了进来。
感觉是这样。
(……窗户开着……?)
因为角度的关系,缇亚忒看不见房间内的状况,她瞬间推测应该是门打开后,让空气变得流通了。
优蒂亚动也不动。
她没有呼唤房间里的爱玛,而是表情严肃地观察里面的状况。
「优蒂亚?」
「……学姐,这个状况该怎么办才好。」
缇亚忒倒抽了一口气。
她看了怀里的少年一眼,让他横躺在地上。
然后缇亚忒起身,静静走到优蒂亚旁边看向房间内。
(…………?)
那里应该有个房间才对。一个以单人房来说算宽敞,但和猫一起睡就有点太窄的寝室。虽然放的东西不多,但因为常有猫走来走去而显得凌乱,本来应该能看见那样的室内景象。
然而,现在映入眼帘的是──
宽广的荒野,高耸的老旧石造城寨,以及大批带着武器的兽人。
那群兽人大多拥有灰色的狼头,另外也能零星看见一些外形像熊或鹿的兽人。不过它们散发的气息与在悬浮大陆群常见的同种族成员完全不同──每个人都龇牙咧嘴,粗野地乱喷口水,放任内心的喜悦或愤怒恣意破坏。
下一个瞬间,又被替换成别的场景。
这次是从山顶俯瞰底下的景色。平缓的山坡上长了一大片针叶树的森林,像是被人直接用刷毛涂上去一样。然后在森林里有一大群异形的猛兽,正朝远方挺进。有两颗头的猪、身体大到异常的鹿、四肢有一部分变成液状的狼,以及长着蛙腿的鲨鱼。
下一个瞬间,又换别的场景出现。
在一个圆筒状的高塔内侧。周围全都是书架,上面摆满了红色书背的书。即使抬头也看不到天花板,只能看见不断往上堆的书架。
这一切就像不断从煮沸的水中浮现的泡泡。
各种光景接连出现、混合然后消失。
(……这是怎么回事……)
无论是声音、味道、气息还是杀气都感觉不到,非常缺乏现实感。所以缇亚忒明白这些都不是现实,比较接近绘画或晶石投影出的影像。
她无意识地摆出侧身的架势,放慢呼吸,压低重心,做好无论何时被袭击都能立刻反应的准备。
「……爱玛小姐?」
房间里站着一位穿着睡衣的女性。
她毫不在意持续变化的景色,只是茫然地看向远方。
「爱玛小姐,怎么了吗?」
缇亚忒又问了一次后,女子缓缓转头。
像是想说什么般张开嘴巴。
(……咦?)
之前的警戒奏效了。缇亚忒以像是将左手往上拨的动作,握住了脸部前方的空间。附带魔力的手掌抓到了某样东西,然后直接将其熔解。
伴随着水分蒸发的声音,缇亚忒感觉到一股类似烫伤的疼痛。
「优蒂亚,催发魔力!有什么东西在!」
「哇,嗯、嗯!」
学妹坦率地点头并开始准备战斗,但毕竟她的经验还不够充足,要花一点时间才能将魔力催发到能应付战斗的程度。这段期间,只能靠缇亚忒一个人防御。
她定睛凝视,想看穿在爱玛周围发生的事情,以及从那里飞出来的东西的真面目。
又有什么飞过来了。这次她勉强看出是某种像黑雾的东西。用拳头将其击落后,缇亚忒感觉到一股像被针刺到的疼痛。
手掌的皮肤裂开了。
觉得空手应对不太妙的缇亚忒,将手伸向背后。她爬上楼梯时,已经重新背上遗迹兵器。她握住剑柄──
(用莫乌尔涅可能不太适合。)
──然后又改握另一把伊格纳雷欧的剑柄。
「爱玛小姐!」
『怎……么……了吗……?」
女子缓缓动着嘴巴,发出声音。
表情却完全没有变化。
这已经不是爱玛•克纳雷斯了。当然,这个世界从一开始就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女性──但眼前的这个人,甚至没有发挥模仿她过去身影的人偶的机能。
原本是闪耀回忆的复制品的人偶,已经化为毫无整合性可言,煮得一团糟的恶梦。
「唔哇?」
某个黑色物体──看起来像虫──飞了过来,被缇亚忒用伊格纳雷欧的剑身弹开。
其中一只绕到了后面。优蒂亚发出像惨叫的声音,将其拍落。
「空手太勉强了,用遗迹兵器。」
「可是这把普罗迪托尔,没办法用在这种时候!」
「虽然挥起来可能很辛苦,但把这当成累积经验的机会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是真的不能用!」
──缇亚忒回想起一件事。
对了,出发前,她曾听威廉说过。
优蒂亚的剑名叫普罗迪托尔。意思是「造反者」。虽然以圣剑来说等级非常低,是缺乏才能与传说的底层准勇者的专用剑。
不过这把剑具备独一无二的异禀──
「威廉说过,这把剑『在关键时刻不会发挥作用』!」
就是这样的一把剑。
「既然是异禀,难道无法事先关掉吗?」
「不行,好像会强制持续发动!」
缇亚忒想起威廉曾露出(莫名空虚的)笑容,表示那把剑「真的是派不上用场」。原来如此。虽然她当时就该察觉这点,但真的是派不上用场。
「那你先退下,这里交给我──」
缇亚忒往前踏出半步。
(我──)
该怎么办。迷惘让她只能踏出半步。
该杀了她吗?
杀了这个曾经变成翠银色的泥巴并消散,然后又再次恢复的对象。明明就算杀了也不一定能解决问题。
而且,在那之前──即使是冒牌货或幻象,这个爱玛•克纳雷斯还帮过自己,并短暂与自己度过了一段亲密的时光。
『怎……么……了吗……?」
(爱玛小姐……)
缇亚忒咽了一下口水。
没问题。自己一定办得到。
对亲密的对象,对不想失去的对象持剑相向。这种事至今已经做过好几次了。
事到如今就算再增加一次又怎样。
缇亚忒下定决心,准备往前踏出一大步。
──眼前有一条光带。
而且只能说不知何时就存在于那里。
并非被投射出来,因为那样应该能看见光带描绘的轨迹;感觉也不是出现,因为那样应该能认知到光带出现前和出现后的时间。
能够理解的只有结果。那条光带不受到何时或来自哪里的限制,现在就实际存在于眼前。
然后那条光带在空中画出复杂的图案,像是要包围爱玛周围的空间般围住了那里。
仔细一看──那条光带本身是由更细的光线描绘出来的神秘图案集合体。或许就连那些光线,都是由更加纤细的其他东西组成。缜密又细致到让人晕头转向,宛如艺术品般的光芒集合体。
缇亚忒知道那是什么。
是菈恩托露可学姐用过的秘术。咒迹。已经失传的人族秘术。但相较于她使用的秘术,眼前的秘术不论规模、精密度、存在感还是其他的一切都难以比拟──
「……你们两个退下。」
这个声音让两人回过头。
史旺少年正勉强靠着墙壁站着。
他的胸口仍开着一个大洞,全身沾满了自己的血,看起来就是不可能还活着的尸体。
唯独他往前伸出的右手,充满了坚定的意志。
「这是我的责任。」
他如此宣告。
4. 通往世界树的路
从树叶缝隙洒落的阳光十分耀眼。
不知名的小鸟鸣叫着从眼前飞过。
前阵子附近才刚发生过一场充满了铁、血和火焰的大战,但眼前的景象十分和平,让人完全无法联想到那样的场景。
「呵呵。」
所以会忍不住笑出来也很正常。阿尔蜜塔替自己找了一个毫无意义的借口。
「身体状况怎么样?」
「没问题,我很有精神。」
阿尔蜜塔在回答的同时,摆出了一个秀肌肉的姿势。
实际上她还没有完全恢复。过度催发魔力的后遗症在超过某种程度后,必须花很长的时间才能恢复。即使如此,应该还是能在几天内痊愈。
(不过也不能把这几天都拿来休息。)
虽然受到严重的损害,但城寨总算是守住了。无论是豚头族大军或强大的龙都已经不在了,换句话说,阿尔蜜塔已经没理由继续留在那里。
此外,可蓉还表示要前往世界树完成原本的任务。而且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还和伊欧札青年谈好,要请他帮忙带路。
这么一来,阿尔蜜塔当然不好意思说自己还想再多睡几天。
(不过,这样比一直睡还要能恢复精神呢。)
只要结果好就没问题。进入充满生命的明亮森林后,感觉自己也跟着活过来了。虽然黄金妖精都是死灵Ghost,但这种事谁管他啊。死灵享受生命哪里错了。
阿尔蜜塔用力吸了一口森林的味道。
然后稍微呛到。
某人过来问「你没事吧」,阿尔蜜塔回答「我没事」。
†
虽然没有明显的道路,但这座森林还算好走。
不过因为景色缺乏变化,一不小心就会立刻迷路。
『我并不认识路,只是知道去的方法。』
伊欧札青年是这样主张的,所以也不能太依靠他带路。一行人反复在途中停下来好几次,确认方向和目前位置,然后再继续出发。
路上发生了许多有趣的事情。
有个地方会突然起雾。
伊欧札停下脚步,掏出一个形状奇特的银笛,演奏了一小段曲子。在阿尔蜜塔她们茫然聆听的期间,雾居然散了,然后出现一条通往森林深处的道路。
虽然不晓得是什么机关,但也有会一直反复回到相同场所的地区。
伊欧札从怀里掏出一袋饼干,一一扔到路上──偶尔还会扔到树枝上或树洞里。
他表示「这样就没问题了」,照他所说的继续前进后,顺利抵达了新的地方。
从某处传来嘻笑声。
伊欧札停下脚步环视周围,从路边的草上面切了几片厚厚的叶子挤出汁液,涂在自己的额头上,并催促阿尔蜜塔她们照做。
困惑地遵从他的指示后,那些笑声逐渐远去,直到再也听不见。
『感觉好像置身童话故事喔。』
阿尔蜜塔心情好到仿佛随时都会跳起来。
『不断施展小小的咒语,开拓新的道路。我以前看过那样的绘本。』
『实际上我们接下来就像是要走进绘本里面。』
伊欧札的回答让人听得似懂非懂。
但充满了足以让人信服的奇妙说服力。
†
视野突然变开阔了。
眼前是一片清澈的泉水。
从这里能直接看见天空。直接被阳光照耀的水面,散发出耀眼的七彩光辉。许多不知名的野兽原本在这里喝水,但在察觉入侵者的气息后,就分散逃进森林深处了。
「啊……」
阿尔蜜塔在心里对那些被吓到的野兽道歉。
『我知道的抵达方法只到这里为止。』
伊欧札看着周围说道。
『接下来就必须要找向导了。那是一群拥有银色眼瞳的女性,她们身为世界树的守护者──』
青年话说到一半停下来。
一个人影踩着流畅的脚步,从森林深处现身。
『银色眼瞳──』
伊欧札低声重复了一遍。
(银色眼瞳?)
阿尔蜜塔也在脑中复诵了这个词,她觉得好像曾在哪里听过类似的事情。与此同时,她开始观察眼前人物的外表。
那是一位猫征族Ailuranthropos的女性。女性在深蓝色的洋装上套了一件白色围裙,看起来就像平常在某个宅邸里工作的侍女。
因为阿尔蜜塔最近都和人族一起生活,所以觉得已经很久没看见无征种和豚头族以外的种族。
她姑且确认了一下对方的眼睛是淡绿色,不是银色。
而且,她对那个外观有印象。她在闯入这个世界前曾看过对方的照片。印象中是黑烛公的侍女。那位不幸和主人一起被卷入这个世界的人叫──
「请问是……该亚小姐吗?」
「是的。我已经久候多时了,黄金妖精的小姐们。」
该亚彬彬有礼地鞠了一个躬。
「阿尔蜜塔大人、可蓉大人。主人吩咐我带两位进去。」
「咦……你怎么知道我们的名字……」
「这里原本就是那样的地方。」
该亚静静地说出不可思议的话。
「这里的世界树本来应该记录了世界的一切。银瞳族Prima的木片魔法也是透过世界树观测过去和未来。虽然现在因为种种原因无法使用那个力量,但至少还是能够知道各位客人的名字。」
阿尔蜜塔愣愣地「喔~」了一声,并感到佩服不已。
「你刚才说了主人。表示他果然在这里吗?」
「是的。地神黑烛公确实在这里。」
该亚静静地转身,开始往前走。
「两位这边请。」
「啊,好的。」
阿尔蜜塔小跑步追上去,但马上又停下脚步。
『请问……那位小姐是什么人?』
没错,刚才那段对话全都是用大陆群公用语进行。所以伊欧札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
『她说要带我们去见她的主人,要我们跟上去。』
『原来如此,那么……』
『不。』
伊欧札振奋地准备往前走时,该亚静静地制止了他。
『非常抱歉。我被吩咐要让约书亚大人在这里等候。马上会有其他仆人过来。」
「咦?」
阿尔蜜塔交互看向该亚和伊欧札的脸。
『原来如此。既然这样,那我们先走吧。』
「可蓉学姐?」
「大家都有各自的路和各自的战斗喔。」
这个……确实是这样没错。
『请你先走吧。』
伊欧札本人坚定地说道:
『不用担心我。我当初离开故乡时,就已经打算靠自己的力量来到这里。我会一个人拿到想要的神谕给你看。』
『这样……啊。』
既然对方都这么说了,阿尔蜜塔也不能没理由地耍任性。她轻轻点头,转身背对伊欧札。
5. 极星大术师
「你们两个退下。」
史旺少年正勉强靠着墙壁站着。
他身受重伤全身是血,拖着仍是尸体的身体用力往前伸出手。
「这是我的责任。」
他如此宣告──
「史旺小极星术术师坎德尔?」
缇亚忒不自觉地喊出这个名字后,少年即使奄奄一息──
「别擅自省略、连结、延长或增加我的名字!」
还是规矩地大吼提出抗议。
缇亚忒因此确信这位史旺(以下省略)少年是本人。虽然她也觉得这种确认方式有点问题。
「呃,你还好吗?」
「我看起来好吗?」
「就是因为看起来不好才问的。」
「这样啊,你的观察力真敏锐。我一点都不好。」
缇亚忒这时候才注意到少年的额头正在冒冷汗。虽然那具身躯怎么看都是尸体,但看来仍维持着生理上的功能。
「不过,虽然说是幸运也有点怪,但我并非第一次面临这种状况。」
少年的指尖像是在颤抖般轻轻移动,于空中画出某种图案。
那个图案散发淡淡的光芒。光芒宛如水流般扩散,从图案变成图形。发光的图形又产生新的图形,变得愈来愈复杂,并与之前展开的光带会合。受此影响,光带又再次动了起来。它分解、伸长、分歧、重新建构、描绘新的图形、进一步扩大,然后──
用力绑住爱玛,应该说绑住拥有爱玛外貌的存在。
(啊……)
事到如今,缇亚忒总算理解了状况。
史旺少年打算杀了她。
「不行。」
她忍不住大喊出声。
「不可以让你这么做,还是由我来吧。」
「别强人所难了。这个是从我的天真和悔悟诞生出来的东西。因为我想取回帝都的生活,取回与爱玛一同生活的日子而产生的阴影。所以只能由我自己消除。」
爱玛的脖子无力地往旁边倒。虽然那似乎是因为被用力束缚导致的结果,但缇亚忒觉得那看起来也像是在询问什么。
「可是……」
缇亚忒咬紧嘴唇。
「她是你很重要的人吧。那样实在太悲伤了──」
「你真是个温柔的女孩。不过──」
史旺温柔地叹了口气。
「即使如此,这依然是老夫的责任。是只属于认识真正的爱玛本人的,老夫的责任。」
他用力握紧原本摊开的手掌。
「不会让你代替我喔,妖精兵──」
咕叽。
伴随着一阵低沉的声响,光带包围的空间中心开始朝内侧压缩。
拥有爱玛外表的存在的胸口像是被人挖开般,开了一个黑色的洞。
(啊……)
那个东西在颤抖。一面颤抖,一面重新建构伤口。想要重新创造出开朗又活泼的爱玛•克纳雷斯。但结果并不顺利。恐怕是史旺组成的咒迹在阻挠吧。
那东西以缺乏表情的脸看向史旺。
──你要走了吧。
嘴唇没有在动。但还是听得见这声低喃。
「嗯。」
史旺轻轻点头。
──虽然不太清楚状况,但你要加油喔,极星大术师。
只有这个声音让人觉得既开朗又有点寂寞。
──呵呵。像这样好好替别人送行,还是第一次呢。
「是吗?」
──是啊。我的愿望实现了。明明是一直、一直无法实现的愿望。
「这样啊。」
那个东西开始崩坏。
首先是四肢的末端开始变色,接着变成带有黏性的翠银色泥巴,在滴落地面后变得像白色泥土一样,然后消失。
崩坏开始加速。
首先是指尖消失,然后是手腕、手肘,以及肩膀。
──我这样就满足了。所以──
那个最后微笑着说道。
然后,原本用来建构少女外形的东西全部消失了。
史旺放下往前伸出的手。原本持续自己增殖的光带,全部化为一条条光线消散。
──请你不要再回头了。
最后只留下这句低喃。
「嗯,的确。如果是你的话,应该会这么说。你就是这种女人。」
史旺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后──
「谢谢你……让我作了一场温柔的梦。」
他缓缓低下头。
†
环视周遭后──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变了。
这里无疑是她们刚才待的那栋房屋。位于帝都第二街区角落的房屋二楼走廊。她们一步都没有移动。
改变的不是位置,而是其他东西。
(……原来如此。因为小极星已经和帝都的回忆做出了断了。)
放眼望去都是废墟。
堆在地上的书籍和躺在地上的猫咪全都不晓得消失到哪里了。
天花板和墙壁几乎都崩坏了,能直接看见外面的景色。厚重的灰色天空底下,是无数宛如被巨大的暴风吹倒的建筑物。断裂的灰泥墙、堆成小山的砖瓦,以及无数被踩碎的玻璃碎片,全都化为惨痛的伤痕,暴露出都市已经死亡。
原本人来人往的大道,已经感觉不到任何人的气息。
(一个人……也没有。)
从来到帝都的那一天起,到这段期间遇过的所有人族的脸,在缇亚忒脑中一闪而过。活力充沛的市场店员、个性认真和散漫的守卫们,以及在人群中擦身而过的众多不知名的人们。
优蒂亚工作的酒馆,帝都第三区的方向当然也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缇亚忒看向脚边──二楼走廊的木地板勉强还保留着外形。不过看起来也随时会崩塌。
史旺少年维持低着头的姿势,动也不动。
缇亚忒迷惘着该如何向他搭话。
「……那个。」
「不用担心。老夫只是回想起以前的事情而已。」
少年抬起头。
他的面貌已经改变。原本傲慢活泼的孩童相貌,变得像老树般沉重严肃。
「爱玛•克纳雷斯是个生存方式有点麻烦的少女。老夫是在世界上充满了〈十七兽〉后,于已经变成荒野的帝国西部领地遇见她。然后……」
少年悼念般的仰望天空──
「我们在迈入黄昏的世界一起生活了一段期间……只是这样短暂的缘分。」
轻声说道。
当然,这段话应该并非所有的真相。里面应该包含了说不尽,或是不该说出口的回忆、感情和感伤。不过事到如今,已经不该再去挖掘那些事情。
缇亚忒连忙擦掉从眼角渗出的泪水。
身为当事人的少年都拼命忍住了悲伤。只是个旁观者的自己,怎么可以在他面前哀叹呢。她是这么想的。
(──明明他一定很难过。)
缇亚忒很清楚。即使只有一起度过一段短暂的时光,对曾经共度过温暖时光的对象举剑相向,还是会很难受。她觉得不管经历几次都无法习惯,也不觉得之后会变得有办法承受。
所以,缇亚忒觉得眼前的少年很了不起。
而即使本人并不期望获得那样的坚强──站在不得不坚强起来的立场,还是会让人感到非常寂寞。
此时吹起一阵强风。
勉强维持两层楼外观的房屋,终于在剧烈摇晃后倒塌了。
缇亚忒紧急展开幻翼,顺便抓住发出可爱惨叫声的优蒂亚。她缓缓降落地面后,解除幻翼。
史旺少年轻轻磨了一下脚底,看来他用咒迹制造出立足点,即使没有地板仍站在空中。接着淡淡的磷光代替脚步声飞散,少年缓缓走着光之阶梯下来。
「老夫要向你们道谢,呃……是缇亚忒和优蒂亚吧。」
此时,优蒂亚打了一个嗝。
她应该是在想回答时,不小心呛到喉咙。她用力拍了几下自己的脸,并不断靠深呼吸努力调整呼吸──
「啊,嗯,不客气?」
然后刻意以开朗的态度回答。只是声音还有点颤抖。
(明明优蒂亚……应该也很难过。)
优蒂亚在这里──那座幻影帝都度过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她在这里认识并接触了不少人,和他们一起生活。她原本就是个亲近人的孩子,应该有许多关系不错的对象。
当然,她早就理解这一切都是谎言,也做好了这一切可能会突然被剥夺的觉悟。不过,这些理解和觉悟依然不足以抵挡丧失带来的痛苦。
她将那些痛苦压抑在心里。因为现在最难过的不是自己。她努力表现得像平常那样,或是比平常还要开朗。
「话说,用这种语气和大贤者大人说话,是不是不太妙啊?」
这么说来,确实如此。之前都没有注意到这件事的余力,但这本来应该很重要。
「不用在意。既然目前尚未取回一切,老夫现在就只是〈兽〉的俘虏。连外表也没什么变化。」
的确,即使现在语气和威严都像个老人,外表和嚣张的感觉还是没什么变,是个全身是血的人族小孩。
「更何况事到如今才改变语气,只会让彼此都尴尬吧?」
「的确。」
优蒂亚轻轻点头。虽然缇亚忒觉得这结论有点太随便了,但当事人不介意就没关系。一定是这样。
「话说回来,你的伤还好吗?」
「这个吗?不用担心,这个身体回想起这个伤口时,用来维系生命的咒迹也同时恢复了。虽然无法取回五百年份的年龄,但大致上和老夫在天空上的时候差不多……」
「那就好,看起来很痛的样子。」
「已经消除痛觉了。虽然偶尔还是会像突然回想起来般,产生幻肢痛。」
优蒂亚听见后,忍不住「唔恶」了一声。
缇亚忒觉得这孩子果然很厉害。虽然是在勉强自己,但她即使面对这种状况依然表现得很开朗。她知道有这个必要,也顺利做到了。
「那么,目前的情况怎么样?」
史旺以锐利的眼神看向两人。
「悬浮大陆群已经过了几年?现在是如何填补老夫的空缺?状况又是朝哪个方向发展?这个〈最后之兽〉造成的危害范围有多大,你们的作战又进行到哪里了?」
「这个嘛。」
优蒂亚看向缇亚忒。这家伙居然想把一切都推给别人。
缇亚忒再次闭上眼睛。她用一次呼吸的时间让自己恢复冷静,在脑中整理状况。
「呃,二号岛已经被吸收了八年。这项情报姑且被隐蔽了起来,但世间的局势还是不稳到差点发生大规模战争。虽然没有因为〈最后之兽〉造成损害,但由于二号岛无法正常发挥功能,悬浮大陆群就快坠落了。」
「嗯……」
史旺皱起眉头。那和少年端正的五官实在很不搭。
「另外关于作战计划,我们只知道要和小极星术术商量。」
「之后的行动方针呢?」
「设法和同伴会合,找出地神们,将大贤者大人带到外界,应该会先以其中一个为目标吧。」
「……说得具体一点,就是什么都还没决定吧。」
正是如此。
「原本的预定是只要见到大贤者大人,就能借助你的智慧。」
「那不叫预定,叫希望吧。但老夫又不能不回应你们的期待,真是的。」
史旺发了一下牢骚后,将一只手伸向天空,动了动指尖。他用手指描绘出的图案变成会自动增殖的咒迹,然后急速扩大。
「老夫不擅长大范围探查呢。更何况还是以世界为对象这种乱来的事……」
伴随着一道像是在热锅上洒油的声音,光芒炸裂,飞向四面八方的天空。
「……唔喔……是烟火。」
优蒂亚仰望天空,似乎说了些什么。
接着史旺从脚边捡起一根木棒,在泥土裸露的地面上画了些什么。那个由许多扭曲的曲线结合起来的图案,似乎不是咒迹的术式。
「该不会是地图吧?」
「嗯,这是用来反映探查结果的简略观测图。看得懂吗?」
「呃,我曾经看过菈恩托露可学姐做过类似的事情。」
之前曾发生过这样的事。
菈恩托露可因为忘记把重要文件收在哪里,脸色苍白地在房间里东翻西找,最后不得不依靠咒迹……但缇亚忒觉得还是别把详细经过说出来比较好。为了学姐的名誉着想。
「这样啊。」
或许是因为听见了学生的话题,史旺的表情稍微放松了一些。
此时,优蒂亚发出惊呼。画在地上的地图,有个地方正在微微发光。
「翠钉侯在那里啊。看起来距离不远。」
史旺转身看向背后──虽然不管往哪个方向看都是荒野──轻声说道。
「从这里只能知道大概的方向和距离。总之先过去再说吧。」
「咦,该不会要用走的?」
优蒂亚沮丧地垂下肩膀。
「难得来到地表世界,这里不是有瞬间移动的魔法吗?」
「老夫才不会用那种会让人头痛的魔法。顺带一提,也不晓得有谁会用。」
「欸……」
优蒂亚懊恼地搔着头。
「对不起。那我想去其他地方。」
「唔。」
史旺挑起其中一边的眉毛。
「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和阿尔蜜塔会合。是叫世界树吧。那是目前唯一的线索,所以我想去那里。」
「嗯。」
史旺点了一下头后,看向缇亚忒,征询她的意见。
「咦,我吗?」
「你握有这个女孩的指挥权吧?老夫只能提示你们道路,无法擅自选择目的地──」
像是在打断他般,脚边的地图又出现新的光点。
「──咦?」
史旺低头看向那道光芒后,表情变得更加严肃。
「这是……」
「找到其他地神了吗?还是星神艾陆可?」
「不。这个反应从根本上就不同。如果是众神或你们这些妖精,因为是来自外侧的世界,所以马上就能确定。但这个反应既不是来自外界,又不属于这个世界……」
史旺用手掌遮住半边的脸。
「……怎么会这样。」
「请解说!拜托你解说一下!不要一个人在那里做出结论!」
「等等,你别急啊,需要花一点时间才能弄清楚。」
史旺用手制止不断挥着拳头的优蒂亚,缓缓开口:
「〈终将来临的最后之兽〉自己没有核心,所以会让被吸收进内侧的人们充当核心。以这次的状况来说,就是老夫和众神。只要把我们带到这个世界外面,〈最后之兽〉就会无法维持自己,开始崩坏……菈恩托露可是个聪明的女孩,她应该是知道这个道理,才会把你们送来这里吧?」
「……是的。」
缇亚忒点头。明知道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听见菈恩托露可学姐被人称赞,还是让她有点开心。
「老夫的想法也一样。但这个反应会推翻之前的计划。」
「真是的!头脑好的家伙就是这点不行!」
优蒂亚无视现场的气氛,开始大闹。
「说得太长了!前置说明太长了!结论,直接说结论啦!」
「别焦急。之所以确认这些前提条件,是因为这些前提条件在刚才都被推翻了。」
史旺在说这些话的同时,指向远方──那里和刚才提到的翠钉侯所在地是不同的方向。然后──
「在那里。这个世界自然产生了核心,并开始成长了。」
说出了这个结论。
「只要那个核心还在,就算我们全部逃离这里,这个世界也不会消失。这里会继续成长膨胀,从内侧压垮悬浮大陆群──」
6. 黑烛公
虽然没有告诉阿蜜塔她们──
但约书亚•埃斯特利德有他的立场。立场在这个场合,只是不具内涵的头衔。他知道一部分人类的真相,以及终将来临的绝望。而在共有相同绝望的人当中,他还是决定抵抗的那个派系的其中一位指导者。
说白一点,他是武装宗教组织「真界再想圣歌队」的干部。
(幸运的是,位于那座城寨的同伴们,都是亲近派系的人。)
真界再想圣歌队这个组织有许多谜团。这不限于外部的人,就连对组织的成员来说也一样。成员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都知道相同的秘密。不过,在知道「人类会在不久的未来毁灭」这个秘密后,每个人追求的目标都不同。他们不一定怀抱相同的目的,甚至还有可能互相敌对。所以许多圣歌队的成员连对彼此都会隐藏身分。
能在外地获得圣歌队成员协助的机会并不多。
(不仅如此,遇到了阿蜜塔她们,这简直是奇迹。)
这趟旅程就像在走一条危险的钢索。尽管早已做好会遭遇危险和苦难的觉悟,但光靠觉悟还是有许多问题无法解决。在因缘际会下跨越这些困境后,约书亚甚至觉得有个看不见的东西在支援自己。
没错,他顺利来到了这里。
走完通往世界树的道路,来到距离神谕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
『唉,你这小鬼真会给人添麻烦。』
因为突然被人搭话,约书亚惊讶地转过头。在原本没感觉到任何气息的地方,站着一位身材矮小,穿着破烂长袍,长着鹰钩鼻的老婆婆。
她的头发和眼睛都散发出银色的金属光泽。
约书亚知道有个种族拥有那样的容貌。
「银瞳族!」
为了照顾世界树而诞生的特殊种族。不仅个体十分稀少,所有成员还都是拥有无限寿命的女性。根据传说,她们也负责把想利用木片魔法获得神谕的人,带到世界树那里。
「我……我是……」
「我知道你,约书亚•埃斯特利德。海港都市的金属工匠,圣歌队的指挥者之一。你来这里,是为了确认终将来临的人类毁灭的真相。」
「……你说的没错。」
被看穿了。而且是所有的一切。
约书亚既不害怕也不惊讶。如果这个老婆婆真的是能使用木片魔法看透过去和未来的银瞳族,当然能够做到这点程度的事情。
「那么,请赐予我树的神谕……」
「不好意思。」
老婆婆用拐杖──约书亚此时才发现她带着一根金属制的拐杖──敲了一下地面,打断约书亚说话。
「这里没有你追求的东西。」
「那是必须克服考验才能获得的东西吗?如果是这样,无论什么考验我都会克服给你看。」
「问题也不是出在这里。」
老婆婆再次用拐杖轻敲地面。
「当然,如果是真正世界的这里,确实有你追求的世界树──也就是用来控制伪造生命的各种现象的控制塔。那是地神们为了有效率地维持巨大的世界结界,而设置的大规模演算装置。不过──」
老婆婆耸肩。
「这个虚假世界并不是那样产生的。只要有众神和那个大贤者小鬼,不需要现象控制塔也能维持这个世界。既然如此,当然不需要连世界树一起重现。所以这里只有一个字面意义上的世界的空隙。」
「不……」
约书亚勉强用变得难以控制的喉咙挤出声音。
他听见一道小小的怪声,而且感觉离自己很近。但刚受到强烈震撼的大脑,已经放弃去思考那是什么声音。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是从自己的左肩膀那一带传来的。
「真正的你在我们的引导下,邂逅了真正的世界树,窥探了过去和未来。你对那些景象感到绝望,将剩余的人生都奉献在改变人类的未来上──」
老婆婆叹了口气后,继续说道:
「但我们这些冒牌货连那份绝望都无法给你。所以你的旅程就到此为止了。」
约书亚又继续听见了那个怪声。声音是来自右手臂、侧腹还有胸口深处等各个地方,换句话说──怪声全都是来自约书亚自己的身体。
感觉像在发烧的他,看向自己的手。那里已经有将近一半变成了单调的白色物体。虽然有一部分还是熟悉的肌肤,但这样反而更像是某种恶质的玩笑。
「……原来如此……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的人类,本质甚至不是原始兽群……」
真正的约书亚•埃斯特利德早在遥远的过去,就已经死在遥远的世界里了。
这里的自己只是不完整地继承了那个名字、外表和记忆,深信自己就是约书亚本人的人偶。而这不单单只是自己一个人的问题,而是能够套用在所有居住在这个世界的人类,以及这个世界的所有存在上面。
模仿人类的人偶不被允许发现这点。所以自认是约书亚的人偶的身体,正逐渐恢复成原本的无机质姿态。
「真正的约书亚在世界树得知的绝望,成了他之后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但你在这里并没有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银眼的老婆婆只是悲伤地摇头。
「对不起。」
她说完这句话后,就陷入沉默。
†
巨人正在睡觉。
总之他的外表看起来非常大。即使同样是巨人,单眼鬼Cyclops根本无法与其相比。如果站起来的话,他的头应该可以轻松抵达比这些树木还要高的地方吧。
他的皮肤,应该说表面的质感也很奇特。既像全裸时的皮肤,也像将全身包得密不通风的衣服,同时也像是铠甲。那看起来像布一样柔软,也像石材一样坚硬,同时又兼具金属的冰冷。
骨骼和肌肉的外形,像是经过锻炼的男性。话虽如此,如此庞大的巨人,不一定会拥有和其他种族一样的骨骼和肌肉──更重要的是,寿命有限的种族们的常识,究竟有多少能套用在神身上。
「……就是这个?」
可蓉半信半疑地问道。
「是的。他就是我的主人,地神『黑烛公』。」
该亚点头回答。
「那个,我听说他的外表是一颗巨大的头盖骨。」
「〈最后之兽〉主要是按照地神们过去的记忆建构这个世界。为了从他们身上获得更多回忆,恐怕他们被囚禁在这个世界后,物质体就被恢复成原本的样子了。黑烛公大人在死于和威廉的战斗前,外表就是像这样的巨神。」
在莫名其妙的说明当中,掺杂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
(为什么会出现威廉先生的名字啊。而且还提到战斗?)
阿尔蜜塔心里感到困惑,但那不是现在该在意的事情。
「主人。」
该亚靠近巨人的头部,大声呼喊。
「主人。两位妖精已经抵达了。」
巨大的气息稍微动摇了一下。
过不久──
『唔……喔喔……』
巨人翻了个身。
拥有超大重量的物体在眼前移动,光是这样就足以让人感到恐惧。跟巨人的体重相比,自己就像只小虫子,如果被卷入一定会被压扁。
巨人继续躺在大地上,将脸转向这里。
『喔喔……来得好……』
宛如来自地底的声音,听起来魄力十足。
明明魄力十足,但那声音听起来像是还没睡醒。
「不好意思?」
阿尔蜜塔看向该亚,寻求说明。
「黑烛公大人是基于自己的意志保持休眠状态。」
侍女像是表示理解般点头。
「透过大幅限制自己的机能,压抑读取记忆的速度,好尽可能延长这个世界完成的时间。」
『嗯……』
宛如从地底响起,魄力十足的附和,依然是还没清醒的样子。
『虽然只能拖延时间……但还是有意义……实际上……你们就来到了这里……』
「你清楚目前的状况吗?」
『嗯……虽然只是最低限度……』
黑烛公讲话时会不时停顿,不晓得是在思考还是在打瞌睡。
『主动舍弃物质体的红湖伯已经和妖精兵会合。现在是以魂魄体的型态和你们的同伴在一起吧。』
「嗯,是在说潘丽宝吧。」
可蓉点头。
『和红湖伯一起行动的妖精兵,在非主观时间的前几天发现了艾陆可。现在也逗留在同一个地方。』
阿尔蜜塔大吃一惊。
『另外前阵子,其他两名妖精将大贤者从梦中唤醒了。』
可蓉和阿尔蜜塔互望彼此一眼。进入这个世界的妖精兵有五个人,这里有两人,潘丽宝则是在其他地方单独行动。这表示──
「是缇亚忒和优蒂亚吧。」
「她们两人也平安无事呢。而且还帮助了大贤者大人。」
哇、哇、哇啊。阿尔蜜塔心里欢喜不已。
虽然自己费了不少工夫,但其他人的作战都进行得很顺利。这可以说是天大的好消息。
『那个大贤者使用了大规模的探查术,找出了翠钉侯的所在地点。因为我和该亚在这里,再过不久,被这个世界当成核心的人就全凑齐了──』
阿尔蜜塔之前有听说这场战斗会很艰难,也早已做好了觉悟。
不过一想到事情即将结束,她还是稍微松懈了一下。
「那么,接下来只差逃离的方法了。」
『嗯……这也是个问题。』
像在说梦话的黑烛公,变得欲言又止。
『但说来惭愧,还必须……再追加一个难题……』
「咦?」
是什么难题呢?阿尔蜜塔当然很在意这个,但她更介意前面的那句「说来惭愧」。
「那是什么意思……」
『因为完全是家丑,所以实在难以启齿……』
虽然他的声音依然宛如从地底响起般充满魄力,但这次变得吞吞吐吐感觉有点逊。
『关键的地神之一,红湖伯已经失去了逃离的意愿。』
7. 世界的破坏者与世界的守护者
「真的可以交给你吗?」
道别时,大贤者担心地问道。
「从反应来看,这个〈最后之兽〉的核心,还很稚嫩,要打的话应该轻轻松松就能杀掉──」
「既然如此,两、三个人一起去反而比较危险。」
缇亚忒重新背起两把遗迹兵器,如此回答。
「放心吧,我很习惯单独出任务。」
「不过……」
「我才要请大贤者大人帮忙照顾优蒂亚呢。要是没有人盯着,她马上就会乱跑。」
「……嗯。我明白了。」
虽然优蒂亚对自己的待遇非常不满,但另外两人毫不在意。在经过这段对话后,缇亚忒向两人道别。
这个世界是拼凑而成的。
虽然被关在帝都这个限定的城市梦境时没发现,但离开这里后就能实际体会到。
明明原本是走在平坦的大地上,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山上;从枯干的荒野上不知不觉来到海边,甚至从夏天的河边突然变成了寒冬中的冰原。
不只是地理上的位置,连时间都乱七八糟。
简直就像不擅长收拾的小孩的玩具箱,或是将不合的拼图硬拼凑在一起。
即使如此,大贤者表示还是能够相信「方向」与「目的地」。只要别迷失这两者,就算时间的流逝失去意义,最后也一定能够抵达。
†
而现在,缇亚忒眼前有位少年。
大概是刚上街买完东西准备回去吧,他提着小小的购物篮,走在一条小路上。
就是这个──缇亚忒立即理解状况。
他就是这个世界新诞生的核心。只要有他在,就算将星神和地神全部带走,这个世界──〈最后之兽〉也不会消失。
必须消灭他才行。
缇亚忒挡住少年的去路。
少年停下脚步,好奇地看向这里。
「请问,找我,有事吗?」
虽然不太流畅,但那是大陆群公用语。
缇亚忒原本打算回答少年的问题──但急忙闭上嘴巴。不可以和少年对话。因为她确信只要谈过话,自己的剑就会变钝。
所以她默默拔出背上的剑──伊格纳雷欧。
「咦……」
少年似乎无法理解眼前的对象打算做什么。他的眼神充满困惑,茫然地看向这里。
只要催发魔力,然后挥下手中的剑,这样就行了。
缇亚忒在心里这样说服自己,将剑高高举起。
然后全力往后跳。
鼻尖闪过一丝炙热的疼痛感。缇亚忒在短暂浮空的期间勉强调整姿势,并以膝盖着地后,察觉那股炙热感的原因。是锐利的小刀。
「──嗨,缇亚忒。」
她听见了怀念的声音。
「果然最早来的人是你啊。我就觉得应该会是这样,你真的很优秀呢。」
「潘丽宝!」
缇亚忒以责备般──不,确实是责备的语气呼唤对方的名字。
「嗯。是我没错。」
然后听见了与现在的气氛不太搭,换句话说就是非常符合她风格的回答。
潘丽宝•诺可•卡黛娜从路边的树木之间现身。她挥了挥手,示意刚才的小刀是自己丢的。
「啊,顺便问一下,缇亚忒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你是基于什么目的这么问?」
「不,没什么特别的意义……啊,对了,我现在的立场有点尴尬呢。」
她一个人想通般的点点头。
那放松的姿势,看在外行人的眼里应该相当温和吧。从她摊开双手摆出的亲近姿势,也很难感觉到斗志。
不过──缇亚忒知道那是她的备战架势。
无论是空荡荡的双手、放松的姿势,还是温和的视线,对潘丽宝•诺可•卡黛娜来说都不算是破绽。
「你打算站在什么样的立场?」
「如你所见,我选择支持这孩子,也就是和你敌对。」
「这跟平常一样是在开玩笑吗?」
「虽然知道别人听起来像是那样,但我很少开玩笑呢。」
「你知道那个是什么吗?」
「当然知道。是刚出生的,不对,是即将诞生的幼〈兽〉吧。」
──幼〈兽〉。
或许是察觉到缇亚忒的困惑,潘丽宝继续说明。
「〈最后之兽〉没有自己的核心,所以必须借用别人的心创造世界,照理说应该是这样。」
「……的确。」
「但这个世界生下了这个孩子。理应不可能存在的个体,透过从其他人那里借用少许因子的方式开始存在。这不就是所谓的『诞生』吗?」
那应该──
不是能笑着诉说的事情。
应该不是能够积极接受的话题。
「既然知道得这么清楚,为什么……!」
「也可以说就是因为知道得很清楚。呵呵,真的是两条漂亮的平行线呢。」
「潘丽宝。」
缇亚忒举起伊格纳雷欧。
然后隐隐催发魔力。
「唉,你果然会这么做呢。」
潘丽宝的右手不知何时已经握住了细长的遗迹兵器。不过她依然维持自然的姿势站着。高手的自然站姿,其实是透过放松的状态,做好能够立即应付各种状况的准备。换句话说,就是澈底进入备战状态。
缇亚忒踢了地面一脚,然后将从脚跟底下传来的爆裂声抛在脑后。
金属与金属碰撞后发出尖锐的声响。潘丽宝正面接住了缇亚忒挥下的伊格纳雷欧。
「哇……」
一道松懈的声音响起。
那位少年在潘丽宝的斜后方跌坐在地。
「啊~蒙特夏因。这里很危险,你到艾陆可那里吧。」
即使两把剑正交叠在一起,潘丽宝仍以悠闲的语气向少年搭话。
「呃,可是。」
「乖孩子,听话。没什么好担心的。这位大姐姐和我是从小就认识的好朋友。」
「你确定要在这个状况……说这种话吗?」
「当然要说。还是你不这么觉得?」
「我不是这个意思……!」
少年摇摇晃晃地起身,然后跑了起来。中途还不断担心地回头看向两人。
(虽然……应该追上去。)
潘丽宝当然不会允许缇亚忒离开这里。两人的重心受到交叠在一起的遗迹兵器控制,是将往前踏的力道,或是往后退时的姿势偏差都包含在内,才能维持均衡状态。
「你刚才叫他去找艾陆可。星神也在这里吗?」
「嗯?哎呀,我说溜嘴啦。」
潘丽宝以毫不愧疚的表情和声音喊着「失败、失败」。
「……我再问你一次。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潘丽宝微微扬起嘴角。
「我现在和红湖伯的魂魄体在一起。她在这里看见艾陆可后,向我提出一笔交易。」
潘丽宝在说话的同时,看向自己的身旁。
虽然缇亚忒什么都没看见,但那里应该飘浮着只有附身对象能看见的地神魂魄体吧。不对,现在这不是重点。
「交易……?」
这说法感觉有点奇怪。红湖伯是被这个世界囚禁的存在之一,是她们要拯救的目标,也是利害关系一致的对象。既然双方的目的都是逃离这个世界,照理说应该没有交易的余地。
「那位地神开始觉得这个世界没那么糟糕。」
「啥?」
缇亚忒当然大吃一惊。
「红湖伯非常疼爱最后的主人艾陆可。她一直期望着能有个让她过得安全又幸福的世界,并对随时都有可能终结的悬浮大陆群抱持不满。所以──」
潘丽宝的视线左右移动,将话题拉回周围的世界。
「来到这个世界后,她开始思考。或许能在这个世界获得永远,然后让艾陆可一直在这里幸福地生活下去。」
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事情。缇亚忒是这么想的。
不对,可是……仔细想想,确实有可能实现。这个世界被打造得温柔又美丽。虽说是冒牌货,但也无法完全否定这些温柔和美丽的价值。
「我并非赞同红湖伯的意见。不过我也有我的想法,所以决定在过程中协助她。」
缇亚忒咬紧嘴唇。
她们是妖精兵。是护翼军。是悬浮大陆群和当地居民的守护者。是讨伐〈十七兽〉的兵器,并为了这个目的被送到这个世界的破坏者。
所以当然,打倒〈兽〉才是正确的道路。搞错的是潘丽宝。
不过──没错,她从以前就是这样。潘丽宝不会以正确为基准行动。虽然周围的人只觉得不可思议,但她一直是依照某个坚定的信念在行动。
「潘丽宝……你这个人,真的是……」
那样的潘丽宝,才是缇亚忒从小的好朋友。
缇亚忒心里充满了哭笑不得的复杂心情。
「我可不会退让喔。」
缇亚忒像是为了牵制自己,不让自己迷惘般宣告。
「我想也是。你这一点真的是很耀眼呢──」
双方不约而同地将剑往后收。
下一个瞬间,出现了好几道刀光剑影。缇亚忒挥出的七击,潘丽宝只用了三击就架开、化解并迎击。
「──好快啊!」
潘丽宝吼道。
「──真巧妙!」
缇亚忒回应。
双方都因为挥剑的反动被弹到各自的后方,军靴的脚跟摩擦地面掀起沙尘,两人借此降低速度,静止,然后重新对峙。
「好久没和你互相交锋了呢。」
潘丽宝开心地说道。
「自从你成了英雄后,这是第一次吧。看来实力增强了不少。」
(别开玩笑了。)
缇亚忒在心里呻吟道。
她当然没有疏于锻炼。和以前相比,她的实力确实是变强了。她有自信自己的实力在面对大部分的人时都能不居下风。
不过,缺乏才能的人不管再怎么努力,实力还是停留在常识的范围内。最后能抵达的极限也不难预测。
(潘丽宝是天才。)
没错。潘丽宝拥有剑术的才能。
她的剑法多采多姿,兼具正统与奇特。
然后,最让人不甘心的是,她非常喜欢剑。刚才刀锋相接的时候,也能感受到她正在全力享受。
(比技术我绝对赢不了。这我很清楚。)
缇亚忒用力踏步缩短距离,挥舞伊格纳雷欧。当剑被挡下后,她立刻转身朝对方的躯干踢出一脚。结果对方主动靠近躲过了这一招。潘丽宝将拳头抵在缇亚忒胸前。直觉告诉缇亚忒如果直接吃下这招会很不妙。她硬将手肘往前伸,强硬错开两者的重心。
咚。
两人再次被弹到后方。缇亚忒着地时勉强做出防护动作,迅速起身。
一阵痛楚袭来。卡黛娜的剑身浅浅划过了缇亚忒的上臂。虽然伤口不深,但还是有流血。
「唉──缇亚忒果然厉害。」
潘丽宝按着自己的侧腹低声称赞。看来刚才迫不得已挥出的拳头有打中。话虽如此,还是没什么手感,单论伤害是缇亚忒这边比较不利。
「在迷惘的同时,依然怀抱着迷惘奋力迈进。就是这样的剑。」
「你这不是在称赞我吧。」
「是称赞喔,而且还是大力称赞。一般来说,带有迷惘的剑会变得凌乱,但你挥出的剑是因为有迷惘才很强。为了不放过任何可能性而持续行动。无论你自己怎么想,这都是英雄的特质──不过……」
潘丽宝说到这里就停了。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也没有那个必要。
缇亚忒很清楚。这样下去自己一定会输。
「你随时都可以再来。」
潘丽宝平息了刚才催发的魔力。
她单方面地宣告战斗结束。
「我和蒙特夏因都不会逃跑。就算想用伊格纳雷欧偷袭也行,但我个人是不建议,毕竟那对了解那把剑的对手不怎么有效。」
「潘丽宝……」
「如果你是英雄,我就是小丑。是那些不伟大存在的代表兼代言人。当然这些都是我自己说的。我选择模仿可爱又愚蠢的某人,扮演这个角色。」
潘丽宝挥挥手,转身背对缇亚忒。
「之后再见吧。」
8. (我的故事)
「哎呀,好像有点太逞强了。」
潘丽宝瘫在沙发上说道。
蒙纽莫兰和乔尔纽马担心地靠过来,在旁边扭动着尾巴和绳子状的手臂。它们没有嘴巴,无法开口说话。
「虽然早就知道了,但缇亚忒果然很强。明明我唯一的优点只有剑,而且还打得相当认真,最后却是接近平手。这实在让人有点沮丧。」
「潘丽宝小姐。」
少年──蒙特夏因拿着冰毛巾走进房间。
「喔,少年,你没受伤吧。」
「我没事,不过潘丽宝小姐……」
「哈哈哈,我也没什么大碍。虽然挨了一拳,但只要像这样睡一觉……」
「咚──!」
艾陆可跑过来,飞扑似的抱住潘丽宝。
「好痛痛痛痛!」
「不、不行啦,艾陆可,潘丽宝小姐受伤了。」
「不不不,还不到受伤的程度,只是被英雄之拳打到骨头麻痹内脏翻腾而已痛痛痛!」
「我觉得那样就算受伤了。」
少年将毛巾交给她。
「你说的没错错错错!」
潘丽宝痛苦地勉强拉开艾陆可,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然后重新掀起衣服,将毛巾贴在肿起来的部位。
「……没有把我的话照单全收呢。看来你变聪明了不少。」
「是这样吗?」
「你开始会自己思考了,可以为此感到骄傲喔。虽然想变聪明这条路,之后会愈来愈难走呢。」
虽然听不太懂,但这应该是称赞吧。真令人开心。
不过,现在还有更应该思考的事情。
「你说那个人是你的好朋友。」
「嗯。」
「好朋友就是朋友吧。」
「嗯,没错。」
「居然和朋友做出这种会痛的事情。都是我的错。」
「这不算什么。这也是友情的其中一种形式,不需要在意。」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潘丽宝一脸得意地点头。
「怎么了,吵架了吗?不可以吵架喔。」
艾陆可嘟起嘴巴说道。
既然艾陆可这么说,表示吵架是一件坏事。
应该是这样没错。所以──
「为什么你要保护我?」
少年不懂潘丽宝为何宁愿做出吵架这种不好的事情,也要击退那位女性。
「我一定是不好的存在。我不在一定比较好。」
「嗯,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只能说有这种感觉。
硬要找理由的话,就是刚才见到那位女性的时候。她用非常难过的表情看着自己。
既然让别人露出那种难受的表情,一定是不好的存在。
「嗯。居然学会这种多余的知识。我可不记得有教过你好坏或对错这类无聊的东西。」
「无聊的东西?」
「没错,正确根本一点用也没有。真要说起来,就算你是不好的存在,那又有什么不好?」
「咦……呃……?」
既然是不好的存在,那就是不好吧。
别说是问题的答案了,少年连问题的意义都听不懂。不好。不好的东西就是不好。不好和没有不好。不好是一件坏事,但好和正确一点用也没有。到底是怎么回事。
「以正确为理由做出选择,等于是走向如果没有正确这种装饰,就不会选择的道路。这样跟趁着酒兴做决定没什么不同,同时对选项本身也非常失礼。当然,也有人是在明白这点的情况下,活用这种不需要思考的作法。」
说完后,潘丽宝放下艾陆可,从沙发上起身。
她站在蒙特夏因面前。
「既然缇亚忒来了,表示时间所剩不多。我现在就告诉你,你在不远的将来要面对的选择吧。」
潘丽宝温柔地摸了一下少年的头发。
「这个世界持续成长,而且看来也开始出现裂缝。能继续保持无知的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
「咦……」
「你马上就会成长为毁灭外侧世界的邪恶存在。你会替许多你不知道的存在带来毁灭,让自己获得无限的安宁。在这个情况下,以我的立场实在无法支持你。」
潘丽宝耸肩。
「如果不想变成那样,你只能接受自己的死亡。在这个情况,即使力有未逮,我还是会帮忙。」
「……那种事。」
「做决定的人既不是缇亚忒也不是我。是由你决定,由你来选择。」
潘丽宝突然重重叹了口气──
「我来这里是为了守护那个选项。看来这个工作很快就要结束了。」
然后露出有些寂寞的笑容。
†
早晨来临──
少年一直没出来吃早餐。
即使拥有人族的外表,他依然并非人族。他原本就是不需要睡眠的存在。艾陆可他们睡着后的夜晚,他总是无事可做地度过无聊的时间。所以早上也比谁都早开始行动。这样的他,唯独今天──
「早餐要冷掉了。」
艾陆可嘟起嘴巴,坐在椅子上摇晃双腿。一直放着她不管也不太好。
「没办法。艾陆可,去把他拍醒吧。」
「去打他吗?」
「用拍的,而且别太大力,要是他再也起不来就麻烦了。」
「我知道了。」
艾陆可跳下椅子,冲了出去。蒙纽莫兰等神秘的异形生物也跟着追上去。潘丽宝喊了句:「不可以在走廊上跑喔~」边看着他们离开。
『……你到底打算怎么样?』
从旁边空荡荡的地方传来只有潘丽宝听得见,类似中年妇女的声音。
「红湖伯,你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到头来,你究竟想怎么处置那个〈兽〉的核心之子。是希望他成长,还是希望他死?』
「两者皆非。硬要说的话,是希望他好好烦恼这两个选项。现在的他,应该能够好好思考这两个选项的意义吧。」
『意思是想让他受苦吗?真是不错的兴趣。』
「我只是不喜欢隐瞒一切去利用他人的作法。话说你之前不是说要睡一段期间吗?」
『原本是这么打算的,但不知为何就醒了……』
一条红色的大鱼从潘丽宝眼前经过。
即使伸手去摸也摸不到的幻鱼。那是红湖伯的魂魄体,因为只有精神存在,所以只是看起来在那里而已。
『我有不好的预感呢。』
「你再怎么说都是地神,别随便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啦。」
『哎呀,讨厌啦,好久没被当成神对待了。』
「没这回事,我从平常一直没有忘记对你们的敬畏喔。」
『谁知道呢。』
大鱼抗议似的当场在空中翻了一圈。
『总之对我来说最优先的事情,是让艾陆可有精神地生活。为了这个目的,不管是要创造还是破坏世界,我都不会犹豫。如果让那个〈兽〉之子继续成长就能达成目的,那我觉得也未尝不可。』
「不过这样地神就无法夺回二号岛。会导致艾陆可喜欢的悬浮大陆群毁灭喔?」
『……这个世界是可以出入的。应该可以在完全毁灭前,让一些生物逃到这里吧。』
「真是个好主意,不愧是从神的角度在思考呢。不过如果采多数决就没胜算啰。」
『我这么说并没有恶意……而且我也不讨厌你们这些妖精。毕竟你们是诞生自艾陆可的碎片。』
「我知道,虽然表现方式真的是超脱凡俗,但你确实是充满爱情的存在──」
哎呀。
潘丽宝中断对话,看向屋内的深处。
「真奇怪。」
『嗯?』
「艾陆可没有回来,也没听见声音。包含蒙纽莫兰它们在内,感觉不到任何的气息。而且不知为何听得见风声。」
『……喂!』
潘丽宝没有回应焦急的红湖伯,直接冲了出去。
蒙特夏因的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
虽然那个房间原本就没什么东西,只在墙边放了一张简朴的床。床上放着一张纸。
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对不起。
而且是用刚学会的拙劣笔迹写的。
「嗯。」
纸上面压了一颗绿色的石头。那是前几天去河边玩的时候,因为觉得颜色很漂亮而捡回来的石头。
至于为何需要压重物,是因为有风吹进房间里。
而那些风是来自房间里的窗户,那里被大大地敞开着。
『你怎么还这么冷静!』
红湖伯大声喊道。
『这状况很明显是那样吧!艾陆可一定是跑去追那孩子了!』
「从现场的状况来看,应该是那样没错。」
蒙特夏因晚上什么都没说,就离家出走了。然后刚才发现这件事的艾陆可,没和潘丽宝商量就自己去追他了。
这间妖精仓库的主人,原本就是那两人。蒙纽莫兰等异形,是〈最后之兽〉读取艾陆可精神后再具现出来的存在,类似有实体的涂鸦。两人离开后,就会因为没有存在的意义而消失。
『怎么办,现在不是说什么二选一的时候了!在这个世界,如果让他们跑到你无法干涉的地方,根本无法预期会发生什么事!』
红湖伯喊出的话很有道理。事到如今,他被迫面对的二选一的意义已经大不相同。不仅如此,还出现了「持续拒绝做出选择」这个新选项──或许之后还会再出现其他更加不同的未知选项。
「好吧。蒙特夏因,看来这是你选择的道路。」
潘丽宝看向窗外不平静的森林深处低喃。
「去吧。即使迷惘或痛苦,你也要抬头挺胸地走在自己的路上。至少单就这趟旅程,我发自内心地给予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