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008)
1. 缇亚忒
那是一个古老的童话。
人族(Emnetwiht)之间流传着各式各样的故事,那是其中一个小故事。通常出现在给小孩子看的绘本里,是一个优美的民间传说。
据说,有一群小矮人出现在忙到疲惫不堪的鞋匠面前,表示愿意帮他工作以换取少量的牛奶。
据说,由于他们的身体太小了,没办法像鞋匠那样俐落地工作,所以一个晚上最多只能做好一只鞋子。
据说,他们最喜欢恶作剧。
据说,他们会将金钱藏在地底。
据说,他们就这样像个隐密的朋友,持续在一旁见证人族的历史。
然后,据说──他们名叫「Leprechaun」。
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啃着饼干,回想起这些事情。
不过,这些全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很久以前,有一群和她们同名的小矮人。就只是这样而已。
他们(Leprechaun)和自己这些黄金妖精(Leprechaun)没有直接关联,只是拥有相同名称的其他存在。真要说起来,他们才是连是否真的存在都不确定,货真价实的童话故事中的登场人物。
话虽如此,双方当然也不是完全毫无关系。作为「代替已经灭亡的人族,挥舞原本只有他们能够使用的武器」的妖精族,从一出生就被冠上「Leprechaun」之名。她们虽然并非人族,但能够代为完成人族的工作。
那个名字是配合早已定好的工作决定,不如说是直接用工作当名字。
(──唉,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上一代妖精的心情呢。)
缇亚忒啃了一口饼干。
味道并没有好吃到让人跳起来。不仅面粉的颗粒不均,饼干本身的尺寸也不统一,就连烤的方式都很随便。像在主张便携食品原本就不用讨人喜欢般,某方面来说算是相当节制的食物。
不过即使如此,也绝对称不上难吃。
关键果然还是这里是人族的土地,这类食品几乎都是为了人族制作。缇亚忒知道兽人(Lycanthropos)与爬虫族,这些连舌头和胃的构造都不同的种族所制作的餐点是什么样子,所以光制作者是拥有和自己相同味觉的种族,成品的味道便已经超出一般水准。
食物符合自己的口味,通常也表示比较好生活。妮戈兰以前好像说过类似的话。
(如果我们一开始是在这里生活,应该能和大部分的人族成为好朋友吧。)
这个箱庭──人族的幻想,是个舒适的地方。必须先承认这个事实。
缇亚忒想着这些事,吃掉了一餐份的便携食品。
「……那么。」
她用餐巾纸擦嘴,同时转换心情。差不多该重新确认现状,思考接下来的事情了。
†
首先我方的目的,是讨伐〈终将来临的最后之兽(Heritier)〉。
那个〈最后之兽〉的真面目,是一个巨大的结界。而所谓的结界,是个独立的世界。
(……嗯,到这里已经有点莫名其妙的感觉了。)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缇亚忒决定先将这件事放一边。
破坏世界这种事太过哲学,让人难以理解,不过如果是破坏结界,就有具体的手段。结界内侧必然会有定义世界性质的「核心」,只要除掉那个就行了。
而这个〈最后之兽〉的状况,则是有以下六个「核心」。
最后的星神(Visitors),艾陆可•霍克斯登。
她的从属神──地神(Poteau)们,亦即最初的创造神黑烛公(Ebon Candle)、红湖伯(Camine Lake)和翠钉侯(Jade Nail)。还有黑烛公的侍女──一名和主人一起被结界囚禁的兽人。
……最后是悬浮大陆群最大的守护者,大贤者史旺•坎德尔。
在广大的结界世界中找出这六位,并且设法将他们带到外界。这是我方一开始的作战目标。
不过作战总是会遇到出乎意料的困难。
例如结界世界比预想得还要辽阔许多,以及成员们在入侵后就被拆散等等。而我方目前面临的最大困难,就是关键的大前提已经被推翻了。
简单来讲,这个世界的「核心」增加了。
〈最后之兽〉没有自己的核心,所以要从世界外侧吸收能作为核心的人,利用他们的记忆将自己定义为一个世界──这个一般的说法必须加上一句新的补充。〈最后之兽〉在成熟后,能够在只是依靠借来的记忆构成的世界中产下自己的核心。
那是这个世界的第七个核心,同时也是第一个从这个世界出现的核心。
和星神艾陆可太阳般的红发相对照。
那个核心拥有宛如月亮般的白发──外表是个年幼的少年。
†
──我选择支持这孩子。
──也就是和你敌对。
潘丽宝•诺可•卡黛娜如此说完后,将剑指向了缇亚忒。
她明明同样是妖精兵,也是接下相同任务的伙伴。到底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才会造成这种局面。
「以潘丽宝的个性,应该是有什么考量吧。」
缇亚忒一脸严肃地说完后,又补了一句「不过毕竟是潘丽宝的考量啊」。潘丽宝从以前就是如此,她的思考方式过于独特,所以即使绝不是没思考过,周围的人最后也只觉得她是一时兴起。更恶质的一点是,她实际上也经常因为一时兴起而行动。
虽然已经认识她很久,但缇亚忒至今还是没自信能确实区分是哪种状况。
和潘丽宝一起行动的地神红湖伯,认为「自己的主人或许能在这个世界幸福地生活」,所以希望维持现状。而潘丽宝虽然不认同这个想法,但仍基于其他理由协助红湖伯。
「我觉得她应该不是真心想背叛悬浮大陆群……」
虽然缇亚忒这么认为,但还是没什么把握。潘丽宝能为了自己当下觉得最重要的事物行动。所以在她认为悬浮大陆群并不是最重要的瞬间,行动时可能会立即改以其他事物为最优先。
正因为她是这样的人,才会做出与〈沉滞的第十一兽(Croyance)〉共生这种极度偏离常识的事。
与她为敌真的是一件非常令人困扰的事情。即使平常看起来漫不经心,她的剑背后确实有着坚定(而且是她独有)的信念在支撑。
最麻烦的是,若想解决目前的状况,只能照她希望的那样以剑交锋。「不如暗杀那位少年(!)」虽然只要成功就能立即获胜,但既然有潘丽宝在一旁戒备,应该没那么容易逮到破绽。
尽管可以拜托小极星亦即大贤者大人帮忙想办法,但在这个距离和方向都乱成一团的世界,光是想和他会合就很不容易。而且剩下的时间也没多到能让她像这样浪费。
到头来,缇亚忒还是只能配合潘丽宝。
如果要求潘丽宝说明详情,以她的个性大概会开心地说「那就用剑交谈」吧。一面配合她,一面打探她真正的想法,然后设法在这样的状态下找出活路。
即使执行起来很麻烦,但至少还有事情可做。比因为无计可施而不知所措要好多了。
「暂时只能按照这个方针进行了……」
缇亚忒轻声嘟囔完后,站了起来。
她将手伸向放在旁边的两把剑,打算重新背在身上。
首先将其中一条带子挂在肩上,牢牢固定在军服上,避免松脱。
然后,她重新握住另一把剑的剑柄──
「…………嗯?」
感觉有点不对劲。
虽然真的非常微弱,但一股不好的预感窜过背脊。
她低头看向手里的剑,解开包在外面的布,确认剑身。没有异常。换句话说,剑并没有启动。
遗迹兵器(Dagr Weapon)原本就需要使用者催发的魔力(Venenom)才能启动。虽然有一把看似例外的存在,但最后发现是因为有〈兽〉作为使用者潜藏在剑身当中。当然,那只〈兽〉现在已经不在了。所以,剑不会违反使用者──就这个情况来说是缇亚忒的意思擅自启动。
因此,这真的只是一股预感。
缇亚忒觉得手里的剑微微地在蠢蠢欲动。就快轮到自己出场,马上就要面临需要自己力量的状况──感觉这把剑正怀着这样的期待颤抖着。
这把剑有许多回忆。
不,它的过去沉重到无法简单以回忆两个字带过。即使想忘也忘不掉,即使想逃避也无法逃避。在各种意义上,也可说是从那时起的一连串事件塑造了现在的缇亚忒。
「有预感快轮到自己出场了吗?」
就算问了也不会有答案,缇亚忒还是如此问道。
剑当然没有反应──但缇亚忒觉得这个答案应该和现实状况相去不远。莫乌尔涅本身只是一把剑,既不会思考也不会预测未来。不过,缇亚忒本人不自觉地感觉到了什么──如果在莫乌尔涅上感受到的不协调感其实是源自于这个预感,那似乎说得通了。
「……希望不是这样。」
缇亚忒嘟囔道。
假如可以,她不想用这把剑,这无疑是她的真心话。
但缇亚忒也知道这把剑只是单纯的剑。这与善恶无关,而这把剑本身也不具备强到无法控制的力量。
这把剑唯一能做到的事,只有将人们的心连系并结合在一起。真的就只有这样而已。强大力量的来源和失控的原因,全都是连系在一起的人心。
只要正确地控制人心,这把剑就会正确地回应。
所以,假设需要这把剑的时刻真的来临,就必须毫不犹豫地依赖它吧。缇亚忒原本就是基于这个目的,才特地将这把剑带到这个世界。
所以──
「如果有什么万一,就拜托你啰──莫乌尔涅。」
缇亚忒轻轻敲了一下剑身,然后重新将布卷起来。
†
风很干燥。
卷起的沙尘拂过脚边。
缇亚忒沿着昨天走过的路再次来到了这里。为了见那位少年,并再次将剑指向他。同时,也是为了与应该会阻挡在前的潘丽宝交锋。
缇亚忒的内心相当平静。
无论是自己该做的事,还是能做到的事,她都已经重新确认好了。和潘丽宝这种我行我素的对手战斗时,最重要的是保持平常心。无论对方做了什么都不动摇,澈底发挥自己的实力。虽然感觉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这个理所当然的事情比什么都重要。
「──那么,潘丽宝,我来啰。」
缇亚忒轻轻踢了一下地面,唰──地张开双腿。
她压低重心,举起伊格纳雷欧。她将剑稍微往后握,剑尖对准前方。
「是你说随时都能来挑战的,不好意思,马上就要请你跟我交手了。」
在视线的前端──
潘丽宝•诺可•卡黛娜没有摆出架势,不仅维持放松的站姿,连视线都不知为何显得心不在焉。她双手空荡荡的,只用指尖搔着脸颊。
潘丽宝看起来明显没有战斗的意思。
缇亚忒对她的这种态度有印象。那是恶作剧曝光,思考该如何蒙混过去时的潘丽宝。
(……或者那只是伪装,其实是超高水准的架势?如果轻率进攻就会被狠狠反击之类的……)
考虑到状况和对手都非常特殊,还是谨慎一点比较好。
缇亚忒抿紧嘴角,压低重心积蓄力量。她紧盯潘丽宝的一举一动,打算一发现破绽便立即给予必杀的一击。
接着,潘丽宝的手指,以及手臂有动作了。
(要来了!)
缇亚忒屏住呼吸,将神经维持在最紧绷的状态,用视线追踪对手的动作。
潘丽宝的双手在胸前合掌,然后开口说道:
「对不起,被他逃掉了!」
「……………………咦?」
「呃,就是那个,被蒙特夏因逃掉了。」
潘丽宝干笑道。
「啊~蒙特夏因是我们非常关注的那位少年的名字,因为他实在太会逃了,我也不晓得他去了哪里。而且连艾陆可也不见了,所以红湖伯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啰唆个不停。」
伊格纳雷欧的剑尖缓缓下降。
「这……这……」
「事情就是这样,嗯,我们改天再决胜负,先一起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吧。呵呵呵,这下事情麻烦了呢。」
「这是在搞什么啊啊啊啊!」
缇亚忒大喊。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话说潘丽宝,你怎么看起来好像有点开心,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哈哈哈,缇亚忒真厉害,你的问题数量和内容几乎与红湖伯一模一样呢。你现在和地神并列了呢。不过你们两个一起说个不停实在有点吵,可以先稍微冷静一下吗?」
「这状况你要我怎么冷静──?」
缇亚忒冲过去揪住潘丽宝的胸口,用力前后摇晃。
「我可是认真地想了一个晚上才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你要怎么赔我──!」
「嗯,关于这点,我真的觉得很抱歉,等等,缇亚忒你先冷静一下我头好晕。」
「所以我刚才不是说了,这状况你要我怎么冷静啊──!」
缇亚忒用力摇晃潘丽宝。
2. (海边的道路)
少年思考着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答案很简单,是在逃避。
逃避必须思考的问题,以及必须面对的现实。不好好面对,什么都没想就转身逃避。
†
遥不可及的天空又蓝又晴朗。
虽然景色很漂亮,但也没稀奇到让人惊讶。不到随处可见的程度,也没不可思议到其他地方都看不见,或是不可能出现的程度。
所以问题不是出在这里,稍微将视线往下移吧。
由左至右,眼前有一条非常长的横线。线的上方是蓝天,那么,下方是什么呢?
那个地方也很蓝,并且闪闪发光。
不过,天空的蓝色看起来是透明的,那个地方颜色比较深,而且好像有实体。
从那里吹过来的空气,感觉有点黏黏的。
那大概是水。虽然规模大得夸张,跟妖精仓库旁的水池是类似的东西。一定是这样。
「好大喔~!」
一旁的红发少女冲了出去。
「哇,等等,艾陆可,这样很危险喔。」
少年从后面追了上去。没错,应该很危险。脚下的地面凹凸不平,感觉一不小心就会跌倒。旁边的草木也很茂密,就算突然有虫子或野兽冲出来也不奇怪。
(…………不过,应该没问题吧。)
在少年脑中的某个角落,隐约产生这样的确信。
这里没有能对我们构成威胁的生物。不只是生命不会受到威胁,也不用担心被突然冲出来的生物吓到。少年明白这点。不对,是察觉自己知道这件事。
(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不可思议的感觉,让少年感到困惑。然而,他的脚仍像是其他生物般擅自动了起来。他追在艾陆可后面,但追不上──
「啊哈哈哈!」
啪沙啪沙啪沙。
艾陆可将鞋子脱在沙滩上,冲进了水里。她开心地尖叫着:「好冰喔!」并继续往前走。每走一步,水就会跟着变深。原本只到脚踝的水位,逐渐上升到膝盖甚至是大腿。然后──
少女跌倒,发出夸张的水声。
「艾陆可!」
少年也跟着冲进水里。这里的水比浴室或水池的还要重一点,让身体晃动的力道也非常强。因为明白这点,少年先做好心理准备才挑战这些水。
他抓住艾陆可的手臂,将她拉了上来。
少年无法支撑少女的体重,两人像抱在一起般,跌坐在水比较浅的地方。
「艾陆可,你没事吧?」
「好……」
好?
「好呛!这个水好呛!」
艾陆可的表情很难形容,看不出是难受还是兴奋。
「是、是啊。因为非常咸呢……」
少年──因为和艾陆可的脸贴得很近所以轻轻地──点头说道。
「海水本来就是这样。」
「海?」
「没错,这个巨大的水洼是特别的──」
少年说明到一半就停了下来。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这种事呢?
「为什么?为什么海水是咸的?」
「──当然是因为溶了很多盐在里面。海里有超大的怪鱼,只要那条鱼在海里游来游去,就会生出不咸的水。将那些水扔到天上后就会下雨。池塘和河里的水都是这样来的。所以,或许我们平常喝的那种不咸的水,其实是特别的呢。」
「喔喔……」
艾陆可以尊敬的眼神看向少年。
这不是在乱说。虽然用了有点像寓言的表现方式,但都是事实。
海水的蒸发和降雨等气象方面的系统,都是由怪鱼亦即红湖伯定义的世界现象。这些自然循环都是存在于地神故乡的现象,而这个由沙子构成的异世界有系统地重现了那个世界。虽然这个〈最后之兽〉的世界只会进行表面上的模仿,但外观看起来几乎一样──
(……咦?)
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知道这种事?
少年用手掌拍了一下额头,溅出水花。
(我──)
我应该什么都不知道才对。
一无所知地在妖精仓库生活。那里有艾陆可与蒙纽莫兰等莫名其妙的同居人(?)们在。因为一无所知,所以觉得看到和摸到的一切既神奇又新鲜。听艾陆可说明那些事情,让人非常开心又快乐。那才是我。那些应该就是我的一切。
然而,为什么?
「怎么了吗?」
艾陆可看向少年的脸。
「没什么啦。」
少年反射性地如此回答。
†
两人在附近的小河清洗身体和衣服。
生火烘干衣服的期间,身体也变暖了。
少年知道有必要这么做,也知道方法,而且明明是第一次尝试,依然在毫无不安的情况下成功了。
艾陆可再次看向少年的脸。
「……你不开心吗?」
为什么要这么问?
「到底……是怎么样呢?」
少年已经搞不懂了。因此,他老实回答:
「因为和艾陆可在一起,所以我觉得很开心。不过感觉──没有昨天那么开心。」
少年在回答的同时,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自己现在是逃避了该面对的问题来到这里。在这种内心有所愧疚的情况下,当然无法开心地享受日常。
「哼~」
「啊,对不起。我不是在责备艾陆可。」
「咦?」
少年反射性做出的辩解,换来对方的惊讶。
「感觉,你说的话和潘丽宝好像。」
「……是吗?」
「幸福在刚察觉到的时候,是最闪耀的。之后只会一点一点地逐渐消减。」
少年花了一点时间消化这句话。
原来如此,感觉这是最贴近自己目前感受的一句话。潘丽宝在妖精仓库说的话都很难懂,经常让少年觉得无法理解,但透过艾陆可转述后,他便明白了。
「真讨厌呢。」
「是吗?」
「嗯。」
虽然艾陆可似乎无法接受,但少年觉得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因为确实就是如此。若幸福只会持续消减,人们每天都只能不断丧失,表示所有事物都注定会终结。
在迟早会来临的终结到来前,只能看着手里的东西不断流失。
只是无能为力地看着重要事物──持续被消耗到最后。
「嗯~?」
艾陆可将头从右边往左边歪。她似乎无法理解。少年觉得这是件好事。她不适合这种麻烦的心情,希望她能够一直开朗地笑着。
(我──)
蒙特夏因回想起潘丽宝•诺可•卡黛娜曾说过他的未来有两种结局。一个是成长后变成消灭外面世界(虽然不太清楚是什么)的邪恶存在,另一个是蒙特夏因自己死亡。
蒙特夏因对死亡这个概念没什么现实感。尽管──不知为何──能作为知识理解,但针对自己可能会消失的未来,他不晓得该以什么样的情绪面对。
所以,他试着想像。那一定不是幸福。大概是连手中这些逐渐开始消减的幸福碎片,都会全部丧失吧。如果是这样,那将是一件很讨厌的事情。
他想逃离讨厌的事情。
(就算这么做,也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吧,但是……)
少年握紧拳头,又立刻放开。
他心不在焉地仰望天空。
很蓝,飘着软绵绵的云朵,非常遥远──此外,还有几道裂缝。就是这样的天空。
(快要崩坏了。)
这个世界,这个由蒙特夏因充当核心,巨大又渺小的箱庭被外部的敌人入侵了。
潘丽宝,以及前阵子和她战斗的嫩草色头发的女性。除此之外,应该还有其他人吧。她们的活跃让这个世界受到了损伤,如今也持续在损坏。
自己逃跑的这段期间,状况仍在持续恶化,之后,这一切就会在不知不觉间迈向终结吧。
「找地方休息吧。」
「休息?」
「如果继续待在这里,过不久天就要黑了。趁现在去找个有屋顶的地方吧。」
「嗯~」
艾陆可像是搞不清楚状况般露出困惑的表情并歪了歪头,但她坦率地起身,看起来并不反对。
将火熄灭后,两人重新穿上烘干的衣服,踏出脚步。
3. 阿尔蜜塔、可蓉与森林旁的小屋
一场大雨开始下了起来。
因为在小森林旁边有间朴素的小屋,两人决定去那里休息。
小屋的门没有上锁。
「不好意思,打扰了……」
尽管阿尔蜜塔走进小屋时小声地打了招呼,但没有看到也感觉不到人的气息。
大概已经有一段时间没人用了。小屋内看起来有点脏兮兮的。建筑物本身也盖得有点随便,梁柱微微倾斜,墙壁上也到处都有油漆剥落的痕迹。
「不用那么客气啦。玄关旁边有面皮鞋形状的招牌吧?这里是这个国家替旅人建造的免费休息处。」
阿尔蜜塔有点惊讶。
「人族的国家,居然有这种设施。」
「好像是因为陆地非常辽阔,如果不整顿旅游环境,东西方的联络很快就会断掉。」
原来如此,这么说也有道理。
这个世界没有通讯晶石和飞空艇,但又比悬浮大陆群全部加起来还要宽广,而且还有许多怪物(Monstrous)和关系恶劣的种族。若不好好支援旅人,各个城市很快就会陷入孤立。
虽然没什么现实感,但感觉可以理解。
(……旅人啊。)
阿尔蜜塔隔着木格子窗仰望漆黑的天空──
「不晓得伊欧札先生是否平安无事。」
轻声嘟囔道。
直到世界树之森都与她同行的青年,在她们与黑烛公等人对话的期间,已经踏上新的旅程。即使双方早就道别过了,还是有点寂寞。
「他看起来很习惯旅行,应该没问题啦。」
可蓉替小暖炉生火时,如此说道。
「不如说或许他现在还比较担心阿尔蜜塔呢。」
「这种事……说不定……真的是这样。」
阿尔蜜塔原本打算抗议,但声音到了后半就越来越小。
可蓉说得没错。丢脸的一面、难堪的一面与不可靠的一面,阿尔蜜塔在那位青年面前展现过各种面貌。当然,有一部分是因为她独自被扔在陌生的世界,既不安又对许多事无能为力──不过即使用这些因素当借口,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雨看起来会停吗?」
「……感觉雨势变强了。今天应该都不会停吧。」
「那么,先在这里住一晚吧。」
可蓉轻声说完后,点燃桌上的蜡烛。燃烧动物脂肪产生的不稳定火焰,散发出刺激性的味道,瞬间让眼睛感到一阵刺痛。
「我实在无法习惯这个呢。」
阿尔蜜塔板起脸说道。
「话虽如此,连悬浮大陆群的灯晶石,也是最近才普及到一般家庭喔。地上就只有这个了。」
「是这样吗?」
「据说在穆罕默达利医生父母那一代,还完全没有那种东西呢。」
「……那至少也是超过一百年前的事情了吧。」
「和五百年前相比,一百年前感觉就和昨天差不多。」
「以我们的感觉,两种都一样是很久以前吧……」
阿尔蜜塔心不在焉地仰望着天空回答道。
雨云很厚,但并未覆盖整片天空。从云的缝隙还是能隐约看见蓝天,同时,也能看见在那里的几条裂缝。
裂缝。
据说结界就类似蛋壳。根据阿尔蜜塔出发前听到的说法,从外面根本看不见内侧世界的样貌,必须打破蛋壳进入内部才能看见。
如同眼前的景象,那个结界受到了肉眼可见的损伤。
「可蓉学姊。」
「嗯~?」
「只要杀掉……打倒许多像之前的龙(Dragon)那样的存在,就能扩大天空上的裂缝……破坏这个世界吧?」
「啊,红湖伯是这么说的呢。」
可蓉暂时闭上眼睛,搜寻记忆。
「越大且越原始的生命,在世界这块拼图上占有较大的一席之地。模仿其存在的人偶也一样。只要那些拼图碎片逐渐消失,拼图就会变得坑坑洞洞。」
阿尔蜜塔依旧仰望着天空思考了一下说道:
「既然如此,与其带黑烛公大人他们到外界,还是这种作法比较快速又确实吧?」
阿尔蜜塔刻意不说自己在战斗方面也能帮得上忙。
回想起来,与那头龙战斗时的自己,感觉不像自己。我是战斗的外行,在魔力方面也没有特别杰出的才能,当时却表现得还算不错。那样的战果与其说有点不合理,不如说是不自然。
(那大概是因为……)
阿尔蜜塔只想得到一个理由──遗迹兵器帕捷姆。是据说等级很高的那把剑做了什么。并非将力量借给阿尔蜜塔那么单纯,而是对作为使用者的她,做了什么特别的事情。
「这很难说呢。越原始的生命,表示越长寿吧。那种存在的数量原本就不多,想找出来也不容易。」
「原来如此……说得也是呢……」
阿尔蜜塔在遗憾的同时,也稍微感到放心。
实际经历过便知道了,用剑战斗非常辛苦。
在这个情况下,必须使出全力或是有生命危险都只是次要的事情。必须澈底否定某个自己不了解的存在,强迫不希望如此的对手就范,这两件事比什么都让她感到痛苦。
当然,如果反覆做这种事才是最好的方法,她并不打算犹豫。但如果事情并非如此,还有其他手段能够选择,她也会坦率地感到开心。
「我姑且有听说几个可能符合条件的对象。例如最强的苔龙(Moss Dragon),但光是想抵达它的栖息地就要花十年的时间。」
「还是算了吧。」
可蓉笑着回应:「我想也是~」
她的语气听起来感觉非常遗憾,但这应该是错觉吧,不对,一定是错觉。阿尔蜜塔想要如此相信。
她小时候一直希望自己能变得像学姊们那样。
为此,她也想过要像学姊们那样战斗。
就在阿尔蜜塔即将遗忘这个梦想时,那样的机会真的来临了。
所以,她自愿拿起剑──来到这个世界。
(……可蓉学姊果然也很厉害啊。)
阿尔蜜塔再次这么觉得。
并不是单指战斗技术。即使被丢到这种莫名其妙的世界,陷入束手无策的状况,她依然没有迷失自己的目的并确实地展开行动。那坚强的内心,应该说不会动摇的意志,让人感到非常可靠。
根据从她那里听来的情报,尚未见到面的缇亚忒学姊和潘丽宝学姊,也都确实地立下了大功。
阿尔蜜塔压抑着快从心里涌出的自卑与无力感。自己来这里不是为了和学姊们较劲,而是要在一旁看着她们活跃,设法帮上她们的忙。虽然不觉得自己目前有做到这点,但之后应该还有机会。大概吧。
阿尔蜜塔在想着这些事的同时,决定来做饭。
材料的种类不多。加了许多香草的肉干、在路上顺手采集的果实,与装在金属罐里,酒精浓度偏高的蒸馏酒等等。她将挂在背包侧面的便携平底锅放在火上,一面轻轻翻动香草一面煎肉。
肉干的味道原本就比较浓郁,再加上香草的风味已渗入,不太需要再加调味料。该下工夫的地方是配料。虽然通常会加一些比较爽口的配料,但以手边的食材能做什么呢──
(对了,这个……)
阿尔蜜塔紧盯着平底锅上的肉干。
这是她在之前的城寨分到的干粮。听说是从附近──话虽如此还是要走好几天才会到──的村子拿到的。换句话说,这是在这个世界养育的家畜肉。
阿尔蜜塔回想起至今遇见的豚头族(Ork)、人族和那头龙的死亡。他们最后全都变成白色人偶再回归于无,连尸体都没留下。
不过并非这个世界的所有生命都适用这个法则。森林的树木在被烧掉或砍倒后,依然维持原状,这块肉干也一样是肉。
如果仔细调查,或许能找出其中的界线。
(总觉得……有点奇怪。)
好像哪里说不通。
并非因为各种要素重叠在一起,最后自然变成这种状况。比较像是某人未经深思熟虑就断定「植物和家畜并非生命」,并在事后随便补上了这个设定。
当然,这也可能只是认知自己并非「生命」的黄金妖精想太多了。
(嗯……)
阿尔蜜塔在思考的时候,手也没停下来。
她完成料理,开始装盘。
「喔~真丰盛呢。」
「只是用现有的东西随便做出来的一道菜而已。」
「光是能有一道菜就相当奢侈了。和生吃蛇肉比起来,可说是天差地远。」
「……学姊,你之前都吃那种东西啊……」
「那个其实满好吃的,只是挑骨头很麻烦。」
两人隔着桌子,一起喊了声:「我开动了。」
阿尔蜜塔先吃了一口。
她在心里称赞自己,以用现有食材凑合做出来的料理来说,味道算是相当不错。虽然在城寨时也有做料理的机会,但那是不同的状况。和家人一起用餐,光是这样就让人觉得这味道非常令人怀念。
即使如此,还是会觉得少了什么,大概正因为是和家人一起吃饭,才更容易意识到不在这里的成员吧。
「不晓得优蒂亚有没有好好吃饭。」
「嗯~她和缇亚忒会合了吧。」
「黑烛公大人是这么说的。」
「那或许有点危险呢。」
「……这是什么意思?」
「缇亚忒连兽人的便当都吃得下去。」
阿尔蜜塔一时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她露出困惑的表情,思索眼前这位学姊的话。
「……那是连内脏都没处理过的生肉吧?」
「嗯。」
「我们吃了也不会有事吗?」
兽人的各个种族大多身体强健,所以即使吃了黄金妖精绝对会吃坏肚子的东西,依然不会有事──不如说,那对他们而言是理所当然的正常食物。
顺带一提,大部分的无征种身体都和黄金妖精一样柔弱,如果吃了兽人的餐点绝对会吃坏肚子。因为这些是从拥有铁胃的食人鬼(Troll)那里听来的知识,所以阿尔蜜塔也不是很明白实际状况。
「当然不会没事喔。缇亚忒大概是用魔力强化了肠胃。」
「呃……有办法做到那种事吗?」
催发出来的魔力能够用来强化或保护身体。阿尔蜜塔也很清楚这点,并透过实战感受过这股力量。
不过,印象中这股力量只能用在战斗上。
「正常来讲是做不到。」
可蓉耸肩回答。
「但缇亚忒就算做得到也不奇怪。她使用魔力的方式,该怎么说才好,总之就是非常巧妙。」
「…………这样啊……」
阿尔蜜塔得知了敬爱的学姊令人意外的一面。
她重新体认到学姊果然深不可测。虽然厉害的学姊还是一样厉害,这点毫无动摇,但总觉得厉害的方面越来越广泛了。
「所以呢,只要缇亚忒有那个意思,她什么都吃得下去。但是,如果让优蒂亚跟她吃一样的东西,就会有危险。」
阿尔蜜塔能够想像,也确实想像了。
缇亚忒学姊拿出某种不妙的食物(虽然无法具体想像,但总之很不妙),然后津津有味地享用。一旁的优蒂亚也模仿学姊,大口吃下相同的东西。当然,她马上就会吃坏肚子并倒下。
在这片有着裂缝的天空下的某处,或许真的发生了那样的事情。
「这、这样啊……」
感觉嘴角不自觉抬了起来。明明没打算笑,但脸还是擅自做出了那样的表情。
阿尔蜜塔再度吃了一口自己盘子里的肉。她一面咀嚼一面在心里向优蒂亚道歉──对不起,只有我在吃好吃的东西,等会合后,你想吃什么我都会帮你做。
雨持续下个不停。
前往翠钉侯沉睡的地点,和同样正前往那里的同伴会合──两人的这趟旅行,被迫在这里稍微停顿。
4. (山间村落)
找个有屋顶的地方休息吧──说完这句话起身后,没过多久。
就找到了符合条件的地方。
十几栋建筑物紧密地排在一起。此外,也能见到许多有一颗头、两只手和两只脚的生物,悠闲地在那里四处走动。虽然细节有些不同,但看起来和潘丽宝前阵子带他们去看过的市场有点像。
换句话说,那是城镇。
两人靠近那里之后,一位驼背的老妇人注意到这里。她轻轻晃动身体行了一礼,表示欢迎。
「哎呀,真是可爱的旅客呢。你们的父母怎么了?」
虽然不太懂父母是什么意思,但感觉应该和监护人差不多。就这个场合来说──
(应该是指潘丽宝小姐吧……)
而自己目前正在逃离她。蒙特夏因摇头回答:
「不在,只有我们两个。」
少年发现老妇人的脸上瞬间闪过各种神色。她的视线在蒙特夏因和艾陆可之间游移,像在打量两人。
不过,少年无法理解这个举动究竟代表什么意义──换句话说,他不明白这位老妇人在想什么。
「喔。那真是辛苦你们了。」
「呃,那个啊。我们在找有屋顶又能休息的地方。」
「喔喔,这样啊。既然如此,就来婆婆家吧。」
老妇人用充满皱纹的脸露出满面笑容,频频点头说道:
「我请你们喝热腾腾的汤。」
「真的吗?谢谢你。」
这么说来,感觉肚子深处有股奇妙的感觉。少年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肚子饿了。必须快点吃好吃的东西,把肚子填满才行。
老妇人迈开脚步替两人带路。
在蒙特夏因准备从后面跟上去时──
「咿呀?」
艾陆可叫了一声。
他因为一时无法理解那个声音的意义而僵住。等察觉那是惨叫,明白艾陆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后,他急忙转头。
不晓得是什么时候靠近的,眼前站着一个身材高大,四肢粗壮──换句话说就是非常健壮的男子。而他正粗鲁地抓着艾陆可的手臂。
「你这个醉鬼在做什么!」
老妇人发出了和刚才完全不同,既低沉又充满敌意的声音。
「你这贪心的老太婆,别想得逞!」
男子露出下流的笑容。
「他们身体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应该是好人家的孩子。这种高级品居然误闯这里,我才不会让你独占这份幸运。一个让给我吧。」
男子似乎说了一些话,但完全没传进蒙特夏因耳里。少年眼里只有艾陆可因不悦而扭曲的表情,他大喊道:「艾陆可!」同时将手伸向她──
「碍事。」
男子单手挥开蒙特夏因的手。
男子和少年无论体格、体重或力气都天差地远。他被推倒在地,完全无法反抗。
「我们才刚谈好一人分一个。你就乖乖喝下贪心老太婆的毒汤。舒服地睡到从笼子里醒来吧。」
「不要随便揭晓别人的手法,你到底打算妨碍我到什么程度?」
少年无法理解两人在说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和艾陆可遇到了什么样的事情。
他甚至觉得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少年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所以艾陆可教过自己的事情就是他知道的全部。
──不对吧?
有个声音在少年脑中低喃。
(啊啊……原来如此。)
没错,一定不是这样。现在的少年,对那声低喃毫不怀疑。
现在的自己,知道大海。
知道火堆。
知道这个城镇的地点。
同样地,一定还知道更多、更多事情。
并不是有人教过,而是自然就知道。
他以前并不是不知道。
而是明明从一开始就知道,却不去在意。
甚至不曾试图想起。
完全没打算去了解自己脑中的知识。所以才能保持无知。单纯只是这样而已──
(这两个人在说什么?)
少年现在首次想知道。
(这两个人想对我们做什么?)
首次试图想起自己应该知道的事情。
(这个地方,对我们隐藏了什么──)
首次试图揭晓被隐藏起来的一切。
明明他隐约明白这代表什么意义。
少年睁开了眼睛。
当然,他之前并没有一直闭着眼睛,也有看见眼前的景色。城镇、老妇人、男子和艾陆可都有进入他的视野。
另外一种不同的感觉化为庞大的情报洪流,在少年脑中炸裂开来,所以他才会产生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睁开眼睛的错觉。或者应该说,原本一直在梦境中晃荡的内心,现在终于真正觉醒了。
啪叽──
伴随着一道彷佛小树枝被踩断的声音,男子抓住艾陆可的手被染成白色。男子没有发出困惑的声音,只有嘴巴扭曲。他甚至没时间感到恐惧。原本集中在手臂上的白色痕迹像蛇一样爬上男子的肩膀,然后直接连同衣服吞噬他的全身。只花了一眨眼的时间,一个人就澈底化为白色人偶。
而且人偶马上开始崩解,并随风消散。
之后什么都没留下。
彷佛那里从一开始就没人在。
不对──
(这里从一开始就没有人。)
「咿……」
老妇人也跟着发出惨叫。一来是因为看见熟人的下场,再来是她察觉自己马上就会步上相同的末路。之后连呼吸一口气的时间都不到,又多了一个白色人偶从这个世界消失。
不只那两人。崩坏和消灭连锁般的扩散,吞噬了整座城镇,一切到此结束。
一阵风吹起──
最后只剩下散发瓷器般光泽的白色平原、瘫坐在上面的艾陆可,以及蒙特夏因自己。
「咦?」
艾陆可一脸困惑地左右张望,不过什么也没看见,她看向蒙特夏因示意他说明。
但少年一语不发,默默看着自己的脚尖。
──在地上世界曾经有一段时期,贩卖人口是相当稀松平常的事情。
那时的时代背景是儿童的死亡率极高,但出生率也高到足以填补逝去的儿童。假如有十个小孩,其中四人会在出生不久后去世,三人在五岁前去世,还有两人会在成年前去世。反过来讲,如果想让一个人存活,必须生十个小孩。这在当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后来有一个男人破坏了这个常态。虽然不晓得男人是怎么学会的,但他巡回各地的村落,将远高于当时水准的医疗技术传授给众人。他告诉大家清洁的重要、如何摄取营养价值高的食物,以及带有医学根据的各种治疗伤病的基础知识。托他的福,年幼的死者大幅减少,人口当然也跟着爆炸性增长。
许多人轻易出生,轻易死去。在原本对此习以为常的时代,突然多了许多人活下来。没有人察觉这是多么危险的状况。
人命变得不再珍贵稀有。
再怎么消耗都有办法补充。不仅如此,若不刻意减少,反而还会增加过多──变成了这样的世界。
农地和居住地都有限,无法轻易增加。所以各地开始漫无计画地开拓,消耗奴隶的性命。当时的道德和法律是针对小规模的社群设计,难以应付规模变大后的状况。所以各地开始发生战争,靠战场消耗增加过多的性命。
绑架旅人并当成奴隶卖掉。这无关善恶,只是一种生存手段。当时,这在世界各地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世界的管理者,黑烛公拥有那个时代的记忆。)
蒙特夏因仔细思索自己刚才做的事情。
(然后,〈最后之兽〉将从吸收进来的黑烛公那里读取的记忆,复制到自己体内。)
尽管并非刻意而为,但这根本无法当成借口。
想要能休息的地方。想去有屋顶的地方。于是无视地理上的距离和时间顺序,直接在眼前重现了那座幻想的城镇。这就是刚才目睹的那些现象的本质。
然后,自己一想起这件事,城镇就消失了。幻想终究只是幻想,宛如只要回过神的瞬间便会破裂消失的泡沫。
而在察觉这件事的同时,少年也理解了自己是什么样的存在。
从强者的死亡中诞生的新世界。凶暴的婴儿从内侧吞噬生下自己的世界。在据说有十七种的〈兽〉当中,唯一没把那灰色的荒野当成故乡的存在。因为没有该夺回的故乡,所以只能否定并破坏自己外侧的一切。
那个〈最后之兽〉在自身内侧产下的核心,就是拥有蒙特夏因这个名字的自己。
「你没事吧?」
少年从气息察觉艾陆可正感到困惑。让她担心了。
「……嗯。」
少年没有抬头,直接回答。
「我没事喔。可是……」
他依然没有看向艾陆可的脸,稍微退后半步。
「对不起。我果然还是一个人走好了。艾陆可自己回去妖精仓库吧。」
少年以泫然欲泣的语气如此说道。
妖精仓库。
那栋被如此称呼的建筑物。
当然也是〈最后之兽〉在自己体内创造出来的幻想。不过那栋建筑物的原形,并非来自黑烛公等人所知的过去的地上世界。
只有那里是从艾陆可身上读取的景色。
在艾陆可的记忆里,那里是个「感觉非常开心、温暖又舒适的地方」。那里是将这个印象投影出来的虚假布景。
虽然只是布景,但那里确实是为了艾陆可而存在的场所。
「只要回去那里,你就能见到哈比拉塔和蒙纽莫兰这些真正(想像)的朋友。」
因为那里是装满了艾陆可期望的「开心事物」,宛如玩具箱般的乐园。
「为什么你要一个人走?」
少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蒙特夏因将手放在少女肩膀上,轻轻推开她。
光是这样的一个动作,就让世界按照他的期望产生了变化。红发少女的身影从蒙特夏因眼前消失了。与此同时,她重新出现在那座妖精仓库的幻想中──即使没有亲眼目睹,少年也能察觉这件事。
「再见了,艾陆可。」
自己不会再与她见面。少年如此下定决心。这份决心将直接在这个世界化为现实吧。这样就好。
少年不想再让艾陆可见到如此丑陋的自己。
†
少年思考着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他想起潘丽宝的话──自己将成为毁灭外侧世界的邪恶存在。即使会替许多他不知道的存在带来毁灭,依然想让自己获得无限的安宁。
或是,应该在成长为那样的存在前,就先被毁灭。
潘丽宝对他提出了这两个可能性。不对──
(这已经不是什么可能性。这就是潘丽宝小姐所说的选择。我必须自己思考,要从这两条路当中选择哪一条。)
即使仔细考虑这个事实,依然无法轻易接受。
少年再次逃避。
逃避必须思考的问题,以及必须面对的现实。如今,再加上艾陆可纯真的视线。他逃避面对这些事物,直接转身逃离。
5. 优蒂亚、大贤者与传说的地下迷宫
与独自动身前往破坏世界核心的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道别后,大贤者和优蒂亚为了救出翠钉侯而展开行动。
大贤者的咒迹(Thaumaturgy)指示的目的地,是帝都附近山中的──地底深处。
†
「我想喝豆子汤。」
优蒂亚嘟囔着说道。
「干嘛突然说这种话。」
隔了几步走在前面的少年,没有转头直接问道。
「嗯……戒断症状。感觉有一阵子没喝了。」
「那种东西随便哪里都喝得到吧?」
「哎呀~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呢。不过因为是很单纯的料理,所以各地的味道会有明显的差异。现在这里喝不到我家乡的味道。」
「喔,简单来讲就是想家了吧?」
「或许吧。啊~好想念阿尔蜜塔的味道。」
优蒂亚仰天装出流泪的样子。不对,这里看不见天空,所以这部分也是装出来的。
感觉只要一松懈就会真的哭出来,但她还是忍住了。
少年──大贤者史旺•坎德尔的背影耸了耸肩。
虽然他已经恢复老贤者时的记忆,但外表和声音仍是少年的状态。因此从他身上感觉不太到威严。
「别玩得太过火,好好警戒周围。这里本来是要有六名干练的冒险者(Adventurer)组队才能挑战的地方喔。」
「刚才是谁说『老夫一个人就能抵一百人』啊?」
「别挑老夫语病,一百零一人还是比一百人可靠吧?」
「或许吧,但占的比例太少会让我提不起干劲呢。」
优蒂亚边抱怨边环视周围。在一片黑暗当中有一个被蓝白色灯光照亮的小小空间,两人位于那个空间的中央。这里的墙壁乍看之下由石头打造,但实际上应该并非如此。不仅外观精致到不像直接对自然的石头加工,而且还坚固到不管怎么做都无法造成损伤。
「喔?」
一只外形像狼的怪物彷佛从墙壁里跳出来般现身。怪物无声地蹬了一下地板,然后并非用牙齿,而是用从背上长出来的七条纤细触手──应该说长在触手前端像针的部位,攻击优蒂亚。
「呜呀!」
优蒂亚用力挥舞普罗迪托尔。没有催发魔力就用外行人的动作挥出的一击,当然被怪物轻易地躲开了。剑的重量让身体重心变得不稳。剑尖撞上墙壁,发出刺耳的声响。
一道细细的白色光线贯穿怪物的头部,将其蒸发。
「──如果不想死,就别放松警戒。」
少年若无其事地说完后,收回刚放出光线的手指。
「我知道了……」
优蒂亚绷紧表情回答。
「是倾层兽(Tilted Beast)啊。这可是大猎物,若我们是冒险者,光靠这尸体就能发一笔财呢。」
「这只恶心的生物能卖钱吗?」
优蒂亚用剑尖戳着怪物的尸体问道。
「这一带出没的怪物,都是以亡失物质(灰质)为原料构成。解体后能在内脏各处找到尚未变质的部分。这些素材用途广泛,回到地面后似乎能卖到高价。」
「似乎?」
「毕竟老夫不是冒险者呢。虽然有买过他们收集的亡失物质,但不会自己主动来这种地方──」
少年突然转头环视周围的黑暗与石墙。
「──顶多陪同伴来过两三次吧。」
这里位于地底。
是一座迷宫。
也就是所谓的地下迷宫(Maze)。
过去在地上,有许多这种巨大的地底建筑散落在世界各地。那里栖息着无数的怪物,并藏有大量令人炫目的宝物。许多冒险者为了追求梦想、浪漫与一夜致富的机会而挑战这里,最后也死在这里。
这座名叫贤王陵墓的地下迷宫,据说是出了名的危险。因此只有通过冒险者公会(Alliance)规定的严格审查(这似乎代表等级很高)的超一流冒险者,能够进入这个地方。
「至于为何这类迷宫都位于地底,姑且还是有理由的。」
大贤者以悠闲的语气说道:
「你们将悬浮大陆群升上天空前的世界,称作地上世界对吧?那个名字意外地掌握了那个世界的本质。黑烛公等神所创造的世界,主要是建构在比地表还高的地方。因此越深入地底,他们定义世界的效力就会越薄弱。」
「……咦?所以那里是世界的外侧吗?」
「还不到那个程度。只是不容易适用黑烛公他们制订的世界规则。因为是还没完成的世界,所以尚未分化的可能性会在不完全套用现实规则的情况下出现。形式上等于浓密且尚未定义的诅咒。之所以会形成非现实的迷宫,或是能够大量采集到在地表会变得不稳定的亡失物质,全是出于这个原因。」
「喔……」
大贤者说的话太困难,优蒂亚大部分都听不懂。不过,她觉得自己勉强理解了剩下的那一些内容。
「既然如此,只要持续往地下挖,也能抵达世界的外侧吗?」
「以前也有人这么想,并且有许多冒险者试图证明这个想法,但应该没人成功过。」
「……在这个〈最后之兽〉的世界,也有一试的价值吗?」
「这是个有趣的提案呢。等其他手段都失败后试试看,或许满有趣的。」
少年在说话的同时,轻轻横挥右手。他用指尖描绘出复杂的图案,发动咒迹,放出足以淹没道路前方的轰雷。
「唔哇?」
刺眼的强光、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以及麻痹肌肤的震动。等这一切全都平息后,优蒂亚总算看见前方的道路上倒了几只被烧成焦炭的怪物。
那些应该也是强悍到自己根本无力对抗的怪物。然而,它们全都在瞬间灰飞烟灭。
「这次是虹虫(Rainbow Termite)啊。种类还真是多样呢。」
少年若无其事地说道。事实上,这对他来说真的不算什么吧。
「……我说啊,使出这么夸张的攻击,不会被其他怪物发现吗?」
「毕竟这些家伙平常并不是以普通的方式栖息在这里。那些眼睛和耳朵,只有出现在老夫们面前时派得上用场。」
少年哼了一声,像是在说就算有其他怪物被吸引过来也不成问题。尽管表现得非常嚣张,但他确实有那个实力和经验,所以优蒂亚无话可说。
两人穿过了几扇门。
走下几道阶梯。
有时候还会跳下洞穴,或是被迫解开莫名其妙的谜题。
优蒂亚无法松懈,只能一直维持专注在眼前的事物上。或许是因为这样,她对时间的感觉逐渐变得薄弱。
自己和少年究竟从何时开始在这里又待了多久的时间?
「话说那把剑是普罗迪托尔吧?」
少年看向优蒂亚的遗迹兵器。
「嗯,你知道这把剑吗?」
「虽然原本忘得一干二净,但刚才想起来了。那是被所有知名圣剑(Carillon)拒绝的威廉•克梅修难得也能够使用,属于他的专用剑。原来还有保留下来啊。」
「好像是这样,连他本人也很惊讶呢。」
「是吧是吧。」
两人继续闲聊,并且又走了几步路后──
「嗯?本人?」
少年停下脚步。
「为什么提到他本人?那个男人应该已经死了吧?」
「这个嘛,虽然已经死了,但现在还有意识。」
「你说什么?」
少年皱起工整的眉毛。
「他是因为瑟尼欧里斯的诅咒才维持尸体状态。以人类的力量根本无法破除那个诅咒。到底是怎么解除的?」
「就算你这么说,事实就是这样。」
优蒂亚搔着后脑杓回答。
「并非解除诅咒,呃──该怎么说呢,用了让尸体维持尸体状态动起来的手段。菈恩学姊是这么说的。」
「简单来讲,就是让本人的灵质,附身在本人的尸体上啊?」
「嗯,大概就是那种感觉。」
优蒂亚点头。
她不懂困难的理论。不过,即使是她也能明白似乎是用了什么非常不得了的方法。
借由让本人附身,唤醒尸体。如果这种事做起来这么简单,世界上就不会有生离死别了吧。而且,就算执行起来不简单,光是「可能」做到这种事,就能大幅改变世界对生与死的看法。换句话说,菈恩托露可学姊做了一件本来不可能做到,也应该要一直维持做不到的事情。
优蒂亚没有再思考得更深入。
一部分是因为就算自己想了也没用。此外,被唤醒的当事人表情也十分平静。所以她觉得这应该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
「…………这样啊。」
大贤者发出了类似呻吟的声音。
优蒂亚担心自己是否说错话了。不过即使是现在,她仍觉得这件事没什么好隐瞒的。
「那个愚蠢的男人和愚蠢的女孩。」
大贤者从嘴里吐出的话语,与其说是责备更像是悲伤。
「该不会这样不太妙吧?」
「哼。反正当事人自己应该都接受这个结果了,那老夫也没什么好说的。」
虽然优蒂亚还是搞不懂状况──但她实在不敢继续问。这程度的气氛她还是会看的。
这位大贤者完全不认同两人的选择。看来只有这件事是可以确定的。
对话就此中断。
两人继续前进。
†
在妖精仓库听威廉•克梅修前二等技官说明遗迹兵器普罗迪托尔的时候──
「这把剑(普罗迪托尔)的异禀(Talent),就是在关键时刻不会发挥作用。」
威廉一脸不悦地说道。
优蒂亚哼了一声。
「……这也算是能力吗?」
「唉,该说是缺陷吧。虽然能力和缺陷,换个角度看待都是一样的东西,但就这把剑的状况,不管怎么改变看法都难以活用。」
威廉用力叹了口气。他那提不起劲的样子,就像在说明家丑一样。不对,从他的角度来看,某种意义上确实算是家丑。
「随时都能自由发挥能力的帕西瓦尔要比它好上一亿倍。所以,这把剑才会被持有者狠狠抛弃。」
优蒂亚再次哼了一声,然后略微思考了一下。
「所以,这把剑一次都没有被好好使用过吗?」
「不,还不到那个程度。」
威廉稍微望向远方。
「如果是无关紧要的战役,它偶尔会好好表现。例如被让人不爽的骑士(Chevalier)挑战比武的时候,或是土龙族(Morrighan)制作的自动兵器失控,必须执行破坏作战的时候。」
优蒂亚笔直地看向威廉的眼睛──因为一只一直闭着,所以是看另一只──但大部分的话都没认真听进去。
「再来就是破坏讨人厌的黑心商人金光闪闪的宅第时。虽然能用的时候确实能够派上用场,但实在难以厘清其中的法则。倘若无法稳定使用,就无法视为战力。」
「哼~」
「……怎么了。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吗?」
「嗯~我在看你的脸。」
「说得真直接。」
威廉表情不悦地别过视线。
「我的脸哪里有趣了?」
「哎呀,没这回事。我觉得相当不错喔。」
优蒂亚轻声笑道:
「二等技官有被说过不太了解自己吗?」
「不……没有。不过我自己经常这么觉得。」
「喔喔,真令人佩服。」
优蒂亚频频点头。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没什么啦。这种事不应该告诉本人呢。」
「我真的搞不懂你在说什么。」
普罗迪托尔在关键时刻不会发挥作用。
如果是无关紧要的战役,普罗迪托尔偶尔会好好表现。
这些大概都是真的吧。至少某方面来说是真的。换句话说,从威廉这个使用者的角度来看,是这样没错。不过──
(威廉在那些时候,应该都没有在注意自己吧。)
优蒂亚脑中浮现出一个推测,但没有说出口。
她只是像在面对恶作剧的伙伴般,静静地看向普罗迪托尔。
†
然后,时间拉回现在──
那个东西确实待在地底深处。
虽然外表看起来像一块巨大的砂岩,但仔细一看,就会发现有许多地方的沙子已经剥落,从底下露出──宛如伤痕累累金属板的曲面。
「是翠钉侯。」
「就是这个吗?」
优蒂亚忍不住反问。
「……总觉得虽然看起来很有魄力,但外观就像块岩石。」
「我也有同感。顺带一提,那位神自己应该也是这么打算的。」
大贤者──少年用白皙的手轻抚砂岩表面。
「虽然尼尔斯的欺瞒诅咒(Sortilege)已经逐渐解除,但尚未失效。莫乌尔涅造成的伤口也还在呢。从这个状况来看──」
少年稍微思考了一会儿后,摇头说道:
「这位地神被当成了让〈最后之兽〉诞生的苗床,所以还是别叫醒他比较好。毕竟不晓得会造成什么影响,风险实在太大了。」
「喔?」
优蒂亚随便回应一声后,发现一个问题。
「等等。我们是为了回收这位神明大人,才来到这里的吧?」
「是啊。」
「如果他无法自己移动,该不会得由我们扛他出去吧?而且要扛着他原路折返吗?」
「你不愿意吗?」
「我才不要!不如说,根本办不到吧!」
「说得也是。老夫也不想这么做,也不觉得办得到。」
少年耸了一下肩膀。
「所以至少得让这个工作变得轻松点。不幸中的大幸是,莫乌尔涅对翠钉侯造成的伤害尚未恢复。」
「呃,那又怎么样?」
「圣剑,应该说无定义的诅咒造成的伤,能够伤害对手存在的根基。只要根基变脆弱,抵抗其他诅咒的能力就会大幅下降,这样要改写其存在也会比较简单。这就是为什么只有你们的圣剑,应该说遗迹兵器能对〈兽〉那么有效。」
即使听完说明,优蒂亚还是搞不太懂。
她曾听说所谓的诅咒就是具备说服力的独断。擅自断定别人「你就是这种家伙」,然后将其化为现实。
如果按照刚才的理论,大概是这样吧。用遗迹圣剑(Dagr Carillon)(混在一起了)砍伤对手,就像靠说坏话让对手屈服。而曾经屈服过的对手,会变得更难抵抗「你就是这种家伙」的独断。
(……嗯……虽然好像搞懂了,但总觉得这样很过分啊……)
优蒂亚瞄了一眼手边的普罗迪托尔。那充满纹路的剑身,当然没有任何回应。
「唉,先不管什么理论,只要能让神明大人屈服,就能变轻松吧?」
「老夫的咒术,对现在的他应该也有效。」
少年的指尖放出淡淡的光芒,那道光逐渐渗入眼前的砂岩。
砂岩开始晃动。黏在表面的沙子接连剥落。原本是四肢的部位缓缓移动,最后终于站了起来。
「呜呀……」
经历漫长岁月终于起身的巨神,展现其威严的姿态。
大量的小石子随之散落,优蒂亚用手护住头,并发出赞叹。
「我对他加上了『顺从的驮马』的定义。这样他就能自己走动,还能顺便让他帮我们运行李。」
居然说什么驮马。
「这样对待重要的神明大人,不会太过分吗?」
「不用在意。翠钉侯应该也不会在意啦。」
「是这样吗?」
即使身体各处依然沾满沙石,翠钉侯的外表仍散发令人屏息的魄力。光靠巨大的身躯,无法让优蒂亚感到如此敬畏。
「这样搬运他的问题就解决了。再来是原路折返的问题。」
「啊……说得也是。」
一想到之前走过的那段漫长的路程,就让优蒂亚感到厌烦。虽然回程应该会比来的时候轻松一点,但真的只有一点而已。
她甚至考虑了一下要不要干脆坐在神明大人的背上。但感觉坐起来应该不太舒服,所以还是算了吧。
「顺便把那部分的问题也解决掉吧。」
大贤者直接蹲下,将指尖贴在地面上。
苍白的光芒宛如复杂的编织花纹般,在地面迅速扩张。
彷佛光是这样面积还不够,又继续延伸到墙壁和天花板上。
「这有点危险,别离老夫太远喔。闭上眼睛,捂住耳朵,然后紧贴在翠钉侯旁边。」
「你、你想做什么?」
「这座地下迷宫里没有其他冒险者,地上也没有城镇。就算直接破坏掉也不会给别人添麻烦。所以久违地用点粗暴的手段吧。」
「……具体来说?」
「破坏一点大自然。」
苍白色的光柱──
强硬地贯穿岩层、迷宫和大地,直接冲向天际。原本笼罩在上空的灰色云层被打出一个工整的洞,从那里能看见圆形的蓝天。
过了一会儿,粉碎大地产生的爆炸气流、冲击和巨响开始蹂躏周围。这里原本是块荒芜的大地,但如今彷佛连荒野都不被允许存在般,整块地面都被炸飞了。
声音与震动甚至传到了远方,让那里的居民大吃一惊。鸟儿飞向天空、松鼠们逃回巢穴、狼群惊恐地嚎叫、锈龙(Rust Dragon)微微睁开眼睛。
优蒂亚稍微慢了一步才闭上眼睛和捂住耳朵。
所以就算周围恢复宁静后又过了几分钟,她还是觉得眼花耳鸣。即使如此──
「你看,开了一条捷径喔。」
她仍听见大贤者若无其事的声音,以及看到他指向正上方的手指。同时,也能看见那只手指前方的蓝天。
「……………………那个,我想说一件我总算体会到的事实。」
优蒂亚说出从内心深处挤出的感想。
「你确实是威廉的同类呢。」
「那是什么意思?」
少年像是感到意外,但又有些开心般,激动地问道。
6. (世界树的指引)
──你本身就是这个世界的核心吧?
我曾听过这句话。
那是第一次见到潘丽宝时,她说过的话。
虽然当时还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现在当然不一样了。
──你知道那个是什么吗?
──当然知道。是刚出生的,不对,是即将诞生的幼〈兽〉吧。
这是潘丽宝前阵子和她一位女性好友的对话。
那些都是在说少年──亦即被取名为蒙特夏因的存在,并且让原本什么都不知道的少年开始有所自觉。
如果要比喻的话,这个世界就像一本巨大的书。
从曾经创造世界的众神──黑烛公、红湖伯与翠钉侯──身上偷来庞大的记忆,再汇编进巨大的书页里。虽然只有误差的程度,但同时还加进了大贤者、艾陆可和兽人侍女的记忆。
名为蒙特夏因的存在,是那本书为了阅读自己而专门创造出来的读者。他的职责就是用自己的眼睛、耳朵、鼻子和肌肤,去感受这个世界并非空泛,而是确实存在于此处。这个世界是透过他的实际感受在维持着。
因为他是读者,所以知道书里每一页的内容。他可以跳着看喜欢的部分,也可以回头翻阅。就算想斜着看或倒着看,自己都觉得意思不通的内容也没问题。
在这个靠偷来的回忆组成的世界,他厚着脸皮当一个傲慢又无所不能的存在。
因为他没有属于自己的回忆,所以也办不到其他的事情。
†
少年抬头看向天空时,发现那里有一条细细长长,宛如裂缝般的线。
他心不在焉地仰望那条线后──
(……咦?)
感觉从某处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像在呼唤这里,又像在提问。
不过即使环视周围,还是看不到任何人。虽然似乎瞬间看见一道宛如黑雾般的人影,但真的只有一瞬间,一眨眼便马上消失了。
(是错觉吗……)
没错。仔细想想,当然一定是错觉。这个世界没有未知的存在。如果自己想找却找不到,当下就能确定「不存在」。
少年趴在土地上。
浓烈的青草味让他难以呼吸,但过一段时间后就习惯了。肚子深处传来熟悉的感觉,这表示肚子饿了,但他提不起劲吃东西。
(…………我有可能饿死吗?)
蒙特夏因少年茫然地想着这种事。
他觉得应该不可能。
〈十七兽〉原本就不需要进食。虽然有些〈兽〉拥有看似獠牙的部位,但只是看起来像而已,实际上的功用和爪子差不多。不需要进食的种族应该没有饿死的概念。
少年严格来说并不算是〈最后之兽〉。而是身为这个世界本身的〈最后之兽〉,在自己内侧创造出来的核心。
既然如此,不管肚子饿得多难受,自己都不会死吧。
只要自己一死,这个世界就会消失;世界消失后,当然也不会有「饿死」这种事;只要没有饿死这种事,自己死掉的原因也会消失;只要自己死掉的原因消失,这个世界就不会消失。诸如此类的理由开始不断绕圈子。那么至少,可以确定自己人生的终点,不会是一般意义的死亡。
(…………难道我想死掉吗……?)
少年如此自问。
他觉得就算活着也没意义。
这个世界有许多美好的事物。因为许多过去的人们曾经度过的闪耀时光,都被封闭在这里。不过,那些都是属于过去的人们,并不属于自己。
当然,接触那些事物后,还是会觉得耀眼,也会产生憧憬。但是,也就只有这样而已,无法再更进一步。
自己只要想去城镇,就能立刻抵达城镇;只要想吃什么,就能立刻得到那样食物;只要想见某人,就能立刻和那个人见到面。
但也就到此为止了。即使能自由翻开自己这本书的任何一页,也无法进行改写。
(……艾陆可……)
所以,自己才会不知不觉被她吸引。
那位年幼的星神不是〈最后之兽〉的一部分,而是来自外界的访客(Visitors)。所以,她在接触〈最后之兽〉这个仿造品后,依然能感受到美好和喜悦。她曾经亲口说过,也用许多动作来表达感想。
她曾经称赞这个用偷来的东西组成的世界很美丽。
所以,少年曾认为只要待在她的身边,或许自己也能这么想──用这种方式依赖她。
(对不起,艾陆可。)
因为自己当时还一无所知,才能纯真地抱持这样的希望,但现在实在无法再那样想。越觉得这个世界美丽,越会被肤浅的自己,和这里其实是偷来的事实给击垮。
啊啊,这么说来,自己曾学会怎么做花环。
如果是现在的自己,应该能够直接仿造出地上世界过去最美丽的花环吧。不过,不知为何,自己现在已经完全想不起来要如何用手指编花环了。
明明之前那么拼命地练习过了。
(唉……算了。已经,什么都无所谓了……)
少年闭上眼睛。
†
不晓得像这样过了多久。
虽然在这段无所事事的期间,时间究竟有没有在流动也是个问题,但总之──
†
「──在这种地方睡觉可是会死的喔。」
从头上传来了声音。
「这一带的森林栖息着各种生物,其中也包含了毒猪(Poisonous Boar)。被那个咬到可是会很惨喔。如果想睡午觉,还是找离村落近一点的地方比较安全。」
那是年轻男子的声音,但听起来有点模糊。
为什么,他是谁──这些疑问只维持了一瞬间。答案以天启般的速度直接出现在蒙特夏因的脑中。
没错,自己不可能有新的邂逅。
「反正对我来说,不管去哪里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少年嘟囔着抬起上半身。
他抬起头后,看见了声音的主人。
对方穿着破破烂烂又脏兮兮的鼠灰色长袍,将兜帽戴到能遮住脸。
「……咦?」
少年并非对男子的外表感到惊讶。
他看了男子一眼,思考对方的身分,然后──
没有立刻获得答案。
理应成为全知的自己,有了不知道的事情。
「你就是现在这个世界的世界树吧?」
男子语气平静地说着,同时脱下兜帽。
底下是一副异形的外貌。
基本上是人类男子的脸。至少有一半是。不过另一半的皮肤表面平坦,像由白色的无机质石头形成。右眼拥有坚定意志的人眼,但左边的眼窝空无一物,只剩下漆黑的窟窿。
蒙特夏因从自己的内侧找出关于那张脸的知识。
「约书亚•埃斯特利德……?」
即使喊出这个名字,他仍没什么自信。那张脸的主人,拥有那个名字的人类所经历的人生,应该不会让他变成这样。
男子──缓缓摇头。
这个动作让关节宛如发出惨叫般「嘎吱」作响。
「能用那个名字称呼的男人很久以前就死了。这里只有一个企图模仿他的身影和人生,但最后仍失败并即将损坏的可悲人偶。」
那应该是在自嘲吧。
与此同时,他对自己的分析也十分正确。
「你……知道真相吗?那为什么……」
照理来说,知道自己是人偶的人偶应该会自我毁灭。因为,过去的人类并不知道「自己只是披着人皮的其他存在」。
但这个叫约书亚的人偶并没有落得那个下场。即使身体有一半已经变回人偶,他仍维持人形继续行动。
「真正的约书亚年轻时,曾在经历过一场大冒险后找到世界树,然后得知人类这个物种的时限。他因此陷入绝望,并将后续的人生都花在拯救人类这件事上。」
异形男子轻轻耸肩。
「他绝望的理由是得知了『人类只是在〈原始兽群〉身上披着星神魂魄的存在』。换句话说,约书亚知道人类只是虚有其表的假货。」
「……所以,你也一样吗?」
「似乎是这样。即使被迫得知『自己只是在无脸的人偶身上披着地神记忆的存在』,也不会就这样坏掉。」
男子寂寞地笑着补上一句:「虽然变成现在这副德性呢。」
「对不起。」
「嗯?为什么道歉?」
「都是我的错。因为我和〈最后之兽〉的诞生。因为我们想诞生。害大家受苦了。」
少年想起一件事并抬起头。
「要我帮你回溯吗?」
他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所以振奋地继续说道:
「无论是记忆,还是身体,我都能帮你变回一无所知时的约书亚•埃斯特利德。我可以办得到──」
没错。现在的自己连那种事都办得到。就像将正在看的书往前翻几页,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不过──
「不用了。拜托饶了我吧。」
男子摇摇头。
「不管回到什么时候都一样。我还是会追求世界树,然后面对相同的绝望。无论有没有记忆,我都不想重复体验那些事。」
「呃……」
这么说来,确实如此。即使翻回前面的页数,书本身的内容也不会改变。不会对接下来的发展造成变化。
人偶约书亚抬头看向天空。
然后陷入沉默。时间就这样缓缓流逝。
「约书亚寻找世界树,是为了获得指引。而更之后的目标,是拯救人类。」
「嗯。」
「我也同样找到了这个世界的世界树。不过这里没有人类──没有任何能够取回或拯救的事物。明明好不容易找到渴望已久的世界树,现在却不晓得该怎么做。」
「嗯。我能理解。」
蒙特夏因点头并伸出手。
他的指尖碰了一下约书亚人偶的脸颊──已经变成白色人偶的硬质表面。
「这个世界什么都有,所以也等于什么都没有。」
少年自言自语般的轻声说道:
「这里没有能够取回、拯救,或是创造的事物。因为这里只有收集到的过去,没有现在,所以也无法迈向未来。」
人偶约书亚冷淡地用右眼看向蒙特夏因。
「──嗯。」
「嘎吱」一声,人偶轻轻点头。
「原来如此。我就是为此而来啊。」
「咦?」
「全知的世界树啊,可以请你听我说一下话吗?」
「咦……」
蒙特夏因困惑地点头。
人偶坐到少年身边,眺望远方的天空──
「我和真正的约书亚•埃斯特利德一直过着相同的人生。在巴杰菲德尔出生,接触到圣歌队的理念,沉溺于知道世界真理的立场──为了追求更深奥的神明智慧跨越海洋。」
「嗯、嗯……」
蒙特夏因当然知道他的人生经历。因为这个世界就是以约书亚度过那种人生的纪录建构而成。
「他最后抵达世界树之森,被卷入和异种族的战斗。真正的约书亚在那里受到濒死的重伤,然后逃离战场,拖着身子进入森林深处。」
没错,应该是这样。
「不过,我不一样。」
「……啊。」
蒙特夏因终于理解这个人偶想说什么了。
刚才第一次被这个人偶搭话时,自己还认不出对方是谁。即使看了男子的脸,想起约书亚•埃斯特利德这个名字,那个记忆也与眼前的存在不一致。这明显是异常状况。
他是如何偏离原本的道路?
又是被什么改变了样貌?
人偶开口说道。
他在森林里遇见了宛如女神的少女。
少女不只拯救了他的性命,还拯救了他的心。
在城寨度过的时间、与龙的战斗,以及危急时又有一位女神降临。
然后,他和她们一起前往世界树之森的深处──
人偶像个吟游诗人(Menestrel)般说出这些故事,说出曾在他眼前发生过的事情,以及当时在场那些人的感情。
「我都不知道。」
蒙特夏因嘟囔道:
「我不知道那些故事(Episode)。」
「我想也是。她们是来自外界的访客。是唯一能为只知道世界内侧的你,带来未知的存在。」
人偶轻声笑道:
「她们对我们来说是救赎的女神。如果对你来说,未知是救赎的话──」
「……嗯。」
妖精兵。
出现在刚才话题里的阿尔蜜塔和可蓉,以及自己认识的潘丽宝和只见过一次的缇亚忒都一样。无论以何种形式,她们都是能让这个封闭的世界继续前进的存在。
蒙特夏因起身。
少年没有问她们在哪里。因为她们不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所以无法直接得知她们的所在地。反过来讲,如果在这个世界的某处有自己无法理解的地方,她们一定就在那里。
「我出发了。」
蒙特夏因注视着远方说道。
「去吧,祝你旅途愉快。」
「嗯,谢谢你。」
少年留下这句话后,就出发了。
†
──少年离开时的背影,让人偶觉得非常耀眼。
被留下来的他静静闭上眼睛。
「……约书亚•埃斯特利德希望世界树能指引自己。而约书亚的冒牌货却指引了假的世界树啊。某方面来说,实在让人痛快。」
人偶感慨似的说完后,露出笑容。
「那么,嗯──这样──」
一道宛如枯树枝被折断的声音响起。
然后是宛如薄板被踏破的声响。
「──也能算是──度过了有意义的一生吧──」
一阵风吹起。
一堆类似白色灰烬的物体随风消散。
──之后什么都没留下。
7. 在太阳西斜的这个世界里
温暖的阳光。
和煦的午后。
「唔……啊……」
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发出宛如死者的呻吟。
听说之前那个〈兽〉的核心──叫蒙特夏因的少年──逃跑后,她抓着潘丽宝的脖子拼命晃了好几下,直到手酸才放开。在那之后──
「难以置信……真的是难以置信……」
「哈哈哈。世界今天也仍在转动呢。」
「要我帮你让它转得更快吗?」
「你就饶了我吧。」
被摇晃到失去平衡感的潘丽宝,稍微斜着身子摇头。
「这个状况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嗯,关于这点,我有个提议。」
潘丽宝一脸严肃地竖起手指说道:
「赶紧和大家会合吧。得知自己的真面目后,蒙特夏因在这个世界几乎是无所不能。不是我们有办法追捕的对象。在他有什么大动作前,我们根本无计可施。换句话说,就是被迫只能伺机而动……所以还是先统合大家的情报,再一起想办法比较好。缇亚忒,你知道其他人在哪里吗?」
「……我说啊。」
潘丽宝的意见非常正确。
既合理又实际。
除了一个问题以外。
「怎么了,不快点展开行动可是会错失良机喔。」
「事情!会变成这样!到底都是!谁害的啊!」
就是这个问题。就缇亚忒所知,事情现在会变成这样,可以说是潘丽宝本人造成的。
「哈哈哈。我不认为这个状况很糟呢。不如说比我预想的要好多了。」
「哪里好了!」
「为了我们未来的和平,必须牺牲他的性命。假设这个前提无可动摇,你觉得应该让他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死去。还是该让他在知晓一切后,选择自己要走的路?」
缇亚忒原本开口想说「这种事还需要考虑吗」。
不过,她的嘴巴背叛了自己的内心,发不出任何声音。
「妮戈兰和威廉选择了后者。」
潘丽宝以平静但坚定的声音说道:
「即使是必须为了世界牺牲的生命,他们还是给了那些生命见识世界、学习知识和选择如何使用自己性命的权利。因为他们的这份心意,我们才会在这里。所以──我也要效法自己敬爱的那两人。」
这么做──
未免太狡猾了。居然在这个时候,搬出那些名字。
「当然,这是我个人的感伤和判断。不会要求你跟我一样。所以,即使我们因此对立也无可奈何。不过嘛,可以请你在不需要对立的部分,坦率地和我合作吗?」
「──我说啊……」
缇亚忒本来想反驳。虽然想不出什么具体的说法,但总之她想要回嘴。她因此吸了口气,张开嘴巴,但话说到一半──
景色就变了──
「……咦?」
她人在城里。
周围非常吵闹,不管往哪里看都是人──都是人族。他们忙碌地交谈并在路上穿梭。
没看到潘丽宝。
自己周围的环境瞬间变得截然不同,感觉就像突然被从梦里拉回现实。
(这是……)
缇亚忒知道这种景色突然切换,宛如恶劣玩笑般的现象。
她曾在以爱玛•克纳雷斯的幻影为中心的幻想帝都中体验过一次。
当时她看见大贤者记忆中的景象不断切换。因为整座帝都是由他的幻想投影而成,而他在清醒前处于混乱状态,才导致那样的状况。
但这次又是为什么?
「……你好。」
那是少年的声音。
缇亚忒花了几秒才察觉这是悬浮大陆群的公用语。
她回过头。
一名少年宛如从周围的景象中浮现出来般现身。在所有人都忙碌地走来走去的大道上,只有少年静静站在原地。
缇亚忒认得那张脸。
蒙特夏因。潘丽宝替他取了这个名字。
「我跟你……」
「应该……不算是好久不见吧。我现在对时间的感觉有点混乱。」
少年露出虚幻的笑容。
「你给人的印象……有点不一样呢。」
「是吗……或许是这样吧。」
少年往前踏出一步。
缇亚忒原本想后退一步,但最后还是作罢。她没有放松警戒,并任凭对方拉近距离。
「潘丽宝在哪里?」
「在原本的地方。我只有请你一个人过来。」
「为什么只找我?」
缇亚忒继续以强硬的语气问道。
少年来到缇亚忒的眼前──别说是伊格纳雷欧的剑身,连彼此的手都能轻松碰到彼此的距离──然后停下脚步。
接着,他抬起头,直直看着妖精兵的眼睛说道:
「我想跟你聊聊。想跟你这位毫不犹豫地过来消灭我,全心想要守护外面那个世界的妖精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