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用毕即丢的兵器
有艘飞空艇开进港湾区块。
战略艇「荨麻」。在护翼军拥有的所有飞空艇当中,号称马力与积载量最高的一艘。
基本上它并没有被设想过要正式投入实战,规格可称作怪物级。单单燃料消耗率差到被评为不堪实用的重环式大型咒燃炉,它就在基底与左右辅助翼装载了四座。为了驾驭夸张的马力,驱动系统的零件几乎全是绯重钢制,如此一来就非得设法支撑重得乱七八糟的机体,含控制船身所需的车叶在内,螺旋桨高达十六对之谱,将近普通大型飞空艇的四倍。近乎顶级的怪力,跟顶级的主炮最是匹配。因此,它还装载了一整座原本用于防卫都市的定点兵器「移山炮(Mountain Thrower)」。
一言以蔽之,就是这么回事。它是「最强的飞空艇」。
只管将最强加上最强加上最强,完全无视于燃料消耗率、维护费用及咒燃损害而打造出的,自我满足的结晶兼至高艺术品。
「小老弟,你对那艘船有什么看法?」
被一等武官问到,费奥多尔思考了一会儿。
「设计者应该很尽兴吧,我想。」
他老实说出了想到的意见。
不晓得所有相关建造人员当时是喝得多茫。居然会设计、制造出那种像在恶搞的大玩具,进而让它被运用。
「将官有令,这次的攻击作战,要把那玩意儿当王牌。」
「我想也是。」
那艘舰艇对任何人来说都是破坏者。
它的主炮一旦开火,就能将小规模的都市整座轰飞。另外,光是那一炮所需的费用,同样足以榨乾一整座小规模的都市。
尽管它是如此荒谬的兵器,但既然已经像这样实际送来战场,人们对它的期许大概也只有一种。
「麻烦喽。」
「麻烦了耶。」
据说用不具魔力的普通兵器对付〈兽〉,效果根本不彰。虽然说并非毫无效果,但就是缺乏给予致命一击的决定性武力。在护翼军留有充足交战记录的〈第二兽〉及〈第六兽〉之战中,基本上普通的炮械都是用于牵制或争取时间。
若是正常人,就会设法找其他的手段。
然后,大概就是不正常的某个人想出了这主意──既然并非毫无效果,剩下的不就单纯是火力问题吗。假如火炮只能收得十分之一的效果,用一百倍的威力轰下去不就行了?
不用说,有这样的命令交代下来,现场人员要吃的苦头就会变成一百倍。
据说魔力是像火焰一样的玩意儿。
其根据之一,就是它本身并无法保存。如果想使用其力量,就得在现时现地催发魔力才行。而且在体内催发的魔力,只能透过身体来对外界造成影响。
换句话说,要将魔力灌注在箭矢或炮弹中射出去,这样的把戏是行不通的。
想对〈兽〉施展具有魔力的攻击,无论如何都只有让魔力使用者直接打肉搏战一途。
──呃,不对。有办法。手段就只有一种。
而现在费奥多尔已经得知那种手段了。
将有能力催发魔力的精灵,当成炮弹发射。假如用这种方式,就不必接近〈兽〉,又能进行有效的攻击。
原来如此,虽然不知道是谁想出的法子,但这是合理的作法。原本要对付〈兽〉只是个不可能的难题,如今则有了一丝光明。
「一等武官。冒昧向您请教一件事。」
「嗯?」
「那些上等相当兵,当然有得到三名一等以上的军官为其署名对不对。能不能向您请教那三位是谁?」
「……第二师团的灰岩皮一等武官。宪兵科的巴洛尼‧马基希一等武官。还有率领第五师团的我。那又怎么了吗?」
至少那三个人都知情才对。
目前得到相当于士兵的待遇而待在这个基地,却无法成为士兵的几名人员。其背后的理由,以及她们真正的身分。
「一等武官,那要是──」
费奥多尔噤声了。
这是问不得的事情。因为自己还没有被告知那些少女的真面目。不能用理应不知情的知识来发问。
「不,没事。感谢您的回答。」
「是吗……这样啊。」
一等武官有些纳闷地偏头,却没有进一步向他追究。
†
缇亚忒又待在那座废弃剧场上,抱著双腿。
大概是摔落两次让她学到教训了吧。她和蒸气喷出口有稍微保持距离。
似乎是开门声让缇亚忒察觉到有人,她用眼角余光确认正在接近的费奥多尔。
「甜甜圈。」
然后招手催促。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感觉总是在吃好东西的人。」
唔。被戳中痛处了。费奥多尔没有好词能否认。
「啊,对了。告诉我那些东西是哪里在卖啦。」
「问了要干么?」
「谁教这座悬浮岛的东西全都没什么味道。我要带伴手礼回去给可蓉她们才行。老是我一个人在享受也不对吧。」
「未经许可就离营,是不被容许的喔。」
「咦~你讲话不要像死脑筋的长官一样啦。」
「你把我当什么了?」
「不会死脑筋的长官。」
唉。费奥多尔不想承认,但是耍起嘴皮子,他并不是对手。
「出来走动这么多次,你自食其力也能找到吧?」
「唔~要统统吃一遍比较的话,我手上的零用钱不太够耶。」
护翼军士兵的薪水绝不算低。只要成为上等兵,想养活大家庭并且让家人过得奢侈一点可说轻而易举。至少那样的金额不会让人犹疑自己是否能像学生到处吃吃喝喝。
只要身为士兵,最起码是那样才对。
「……你总是待在这里,这地方有那么让你中意?」
费奥多尔将头偏一边。
「我算是将这座城市的各个地方都看了一圈,感觉这里是最冷清的。虽然风有一点强,可是很安静,除了某人来的时候又不会有别人。在这里想事情最适合了,不是吗?」
「是啊。最合适想事情了。」
费奥多尔说完,就在离缇亚忒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将视线移到比天空要低一些,可以眺望莱耶尔市的角度。
「你觉得……这个世界有保护的意义吗?」
「嗯?」
缇亚忒稍微拉近距离,然后把手伸来。
「什么问题啊,你是护翼军的武官吧,不是先有结论才会做那一行的吗?」
「我谈的不是自己。这是在谈你的事情。」
费奥多尔将追加的甜甜圈摆到伸来的手上。
「我更不是在问身为上等相当兵的你,而是问身为精灵,还跟所谓的遗迹兵器契合的你。」
在缇亚忒叼著甜甜圈并且嚼了两三口以后。
「──你怎么知道的,这应该是满高层的机密耶。」
「这个嘛。」
因为我叫情报贩子调查过……费奥多尔总不能这样告诉对方。
倒不如说,主动向当事人透露自己知道这些,本来就是非常要不得的举动。费奥多尔自己也不太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做。
「我负责监视你们,既使是暂时性的,我仍是长官。」
费奥多尔回以矫情的理由。
「身为监视者,我会用任何手段得知自己该知道的事情。如此而已。」
少女噗嗤地笑了出来。
「为什么要笑?」
「抱歉,我觉得有点怀念。」
大概是刚才那样笑让甜甜圈碎屑梗在喉咙里了,她一边捶胸口,一边从眼角泛出几滴眼泪。
「之前也有人对我们说过类似的话。架势装得很帅,骨子里却少根筋,所以感觉不太协调。」
费奥多尔想起一个名字。缇亚忒以前用这种表情提过的名字。同时,菈琪旭跟可蓉都提过,以前曾担任她们管理者的那个人的名字。
「你是指那个叫威廉的人?」
「对对对。我们几个的糟爸爸。」
她开心似的呵呵发笑。
从那种反应来看……尊不尊敬倒难说,但至少好像是个亲近受喜爱的人物。
不知道是基于立场,或者年龄相近的关系,坦白讲,被她拿来和陌生人做某种比较,让费奥多尔心里不太是滋味。
「我会保护喔。」
缇亚忒突然讲出这种话。
「你刚才的问题,世界有没有价值,我不太了解。毕竟我对世界的认识,并没有广泛到可以自己思考那样的问题。何况我认识的人也不多。
所以,我不会思考艰深的问题。因为我自己决定要保护世界和同伴,才会那样做。我不会去思考当中的意义或价值。
因为这是已经决定好的事,就没有必要迷惘。如此而已。」
「你那样……」费奥多尔挑选用词。「算是志在成为英雄吗?」
「嗯~我觉得不太一样耶,或许类似吧。舍命作战就是帅啊。正值这年纪的少年少女都会憧憬这种事。」
「我……」
──比自身性命更重要的东西,应该没那么多才是。
──正因为如此,能找到那种东西的人既是幸运,也是幸福的。
「……我倒不那么认为。跟陌生的他人相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什么嘛,你这个男生真没有浪漫情怀。」
「毕竟那种美学还有自我满足,都要活著才能够享用。」
费奥多尔将甜甜圈的纸袋放到一旁,重新眺望城镇。
大概是因为角度或地区性的差异,从这里所见的街景,几乎看不到居民活动的样貌。不知道是人数变少了,还是根本没有人了,几乎无法区分。
逐渐迈向末日的世界,以及已经告终的世界,两者的界线在这里变得模糊。
「或许是那样吧。不过,我们几个并不是活著的啊。」
缇亚忒将最后一小块甜甜圈塞进口中,然后静静说道。
「什么意思?」
「跟字面上一样的意思。呃~你对我们有多少了解呢?」
「并不多。我只知道你们是自然诞生的精灵,要与其他兵器相互契合才会成为战力,还有在『开门』过后就会遭到废弃。」
缇亚忒搔了搔头。
「啊~就这样而已喔。那我好像得从满初步的部分开始说明才可以耶。」
她一边扳手指数数,一边开始解说。
「我会讲得非常简略喔。
首先,我们几个是名为黄金妖精(Leprechaun)的自然现象。虽然会活动讲话还有思考,但严格来说并不算生物──」
缇亚忒把话道来。
据说,她们是死灵(Ghost)的一种。在严格定义上不属于生物。
所谓的妖精,原本是种自我主张过于微薄,连是否实际存在都让人怀疑的灵异现象。从森林深处传来的嬉笑声;半夜少了一丁点的牛奶;在家畜身旁飞绕戏弄它们的某种不可视之物。
而黄金妖精的本质亦无异于那些妖精。她们会「诞生」于有人居住的村里附近,并且寂寂地逐渐消失。
但只要在消灭之前被人捡到,就可以确实塑形为一名无徵种的孩童。接著,她们将开始模仿生物。
喜乐、欢笑、痛苦、忧愁、憧憬、慨叹……
她们会像真正的生物一样地仿效这些,至死方休。
「──所以喽,要说的话,我们算是怪谈中的主角。类似明明死了却不自知的幽灵。从常理而言也没有肉体,好像是以高密度魂魄的形式来摹拟出本身的形象。」
「你们……没有肉体?」
费奥多尔用瞪视般的强烈目光,看向身旁的少女。
短短的青草色头发正在摇曳。裙摆里包藏城里吹来的风,飘扬摆荡著。嘴边沾了甜甜圈碎屑。那模样不管怎么看,都只像稍微发育不良的,活泼的十几岁少女。
「不要盯著我看啦,色鬼。」
「我对无徵种的小孩子没那种意思。不讲这个了。」
「别叫我小孩子。就算外表这样,我最近也稍微长大了一点耶!」
「那都无所谓。」
「有所谓。」
「拜托你当成无所谓。」费奥多尔恳求对方。「重要的是,你看起来实在不像没有身体。」
「表示在黄金妖精体内,就是塞满了这么非比寻常的能量啊。
这是我们被当成机密的理由之一。假如构成这副身躯的灵魂能量被解放,就会引发大爆炸。虽然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容易解放,不过有我们在旁边,还是会觉得不舒服吧。」
缇亚忒「轰」地张开握著的拳头来呈现大爆炸。
「还有,运用那种大爆炸的最新秘密兵器,就是护翼军引以为傲的最终秘密兵器了。爆炸中当然也含有满满的魔力,用来对付〈兽〉的效果惊人。毕竟一直以来都被用于讨伐〈第六兽〉的作战,实用性已经充分地获得验证。我的学姊们实在是伟大。」
她重新握拳,然后使劲地竖起拇指。顺带还露出灿烂的笑容。
「虽然说,还不知道对〈第十一兽〉是不是一样管用啦。」
「预定在三个月后实施的攻击作战──」
费奥多尔语气平板地回话。
「具有收集情资的次要面向,要藉此估量那头〈第十一兽〉究竟是多强大的威胁。军方在发动过相当程度的攻击后会先撤退,再根据获得的情报重新拟定作战。因此,就算你是你口中所形容的超级兵器,也不需要急著祭出。」
「没那种事吧,我们这些炸弹对〈十一号〉到底多管用,只要轰一下就清清楚楚了。炸一炸才济事啊。」
「以往都是你们在保护这个世界不受〈第六兽〉侵袭吧,原本你是处于应该被赞扬的立场。受到这种待遇,你能接受吗?」
「嗯~我想无可奈何吧。」
「你没有……还不想死的念头吗?」
缇亚忒笑了。
坦率得让人毛骨悚然,而且表里如一的开朗笑容。
「我哪有可能那么想嘛。毕竟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有活著啊。」
「──我会谈这些,就是因为难以相信那一点。」
「何必怀疑呢。事实又不会改变。」
唔──缇亚忒露出稍作思索的表情。
啊,对了──她露出似乎想到些什么的表情。
缇亚忒用拳头抡向旁边的金属墙。
那道金属墙属于构成都市大规模机械的其中一部分,它并非单纯的平面。表面刻著散热通风用的细纹,上头设有屋檐。依触碰方式,那也有可能成为一柄钝刀。
肌肤裂开。
赤红色的血飞溅四周。
「咦……?」
眼前的画面让人无法理解有何意义,费奥多尔愣住了。
「你在……做什么……?」
「证明我刚才所说的。如你所见,我不怕受伤也不怕死。」
「你……不会觉得痛?」
「会啊。因为我还是有感觉。不过,也就这样罢了。」
生物之所以怕痛,是因为那会接近死亡。
换句话说,只要不怕死,就不会刻意避免让自己的身体受伤害……道理便是如此。
「炮弹不会恐惧。以用于殊死战的兵器来说,那样才比较方便吧。」
就如缇亚忒所说,依然还是有痛觉吧。她的额头正微微渗出汗水。
即使如此,缇亚忒仍开朗地笑著对费奥多尔说出这种话。
「──我明白了。」
他无法再继续看下去。
费奥多尔转开目光。
「我会当作自己什么也不晓得。所以,你们只要尽你们的职责就好。
你想舍命拯救悬浮大陆群,那就去做吧。我不会再拦你。」
费奥多尔起身。
他扒开自己的军服领口,然后扯下缝在衣服里的简易急救包,将那扔给缇亚忒。
「既然你自称兵器,就得在上战场前维持本身的状态完好。我姑且身为上司才会说这些,往后禁止你有无谓的自残行为。懂吗?」
「是~」
缇亚忒从包装中取出浸有药水的绷带,敷衍地回了话。
2.与遗迹兵器契合之精灵
第五师团基地,女用营房。她们四个的预备下榻处,就在营房一角。
直到前阵子,那里还是置物间。
画满涂鸦的桌子、图鉴、火炮保养工具组、破破烂烂的布娃娃、关节扭曲的木头人偶,这些先到的客人都暂且被请到一边,经过简单打扫后,就搬了四张床铺进来。而在房间中央──
「好痛~~~~」
目前缇亚忒正泪汪汪地打滚。
「她那是怎么了?」
刚进房间的潘丽宝一边将行李摆到床边,一边问道。
「受伤了,伤到手吗?」
「听说我们几个的身分被费奥多尔先生揭穿了。」
菈琪旭一边阖上急救箱的盖子,一边说明。
「……然后呢,为什么她会带著伤回来?」
「听说是想拿出自己不怕死的证据。」
「哦,那还真蠢耶。」
「就是啊,好笨。」
以菈琪旭来说算是辛辣的用词。两人将傻眼的目光投向缇亚忒。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菈琪旭用怪罪似的语气询问。缇亚忒脸红地把转到一边说:
「因为他问我:『你没有不想死的念头吗?』」
「咦?」
「那家伙好像无法接受我们会死这一点。他在替我们生气,像妮戈兰那样,感觉他不能接受那种事。」
痛痛痛。药水好刺痛好刺痛。
「……然后呢,为什么那会让你带著伤回来?」
「行为莫名其妙的人,不是比较恐怖吗?」
「我不懂你说的意思啦。」
「所以嘛。只要我做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行为,那家伙就不会想继续跟我有牵扯了吧,他自然会跟我保持距离吧?」
「……为什么要这样呢?」
菈琪旭伤心地垂下目光说:
「你为什么要刻意跟他划清界线?就算他是妖精仓库外面的人,也不是敌人喔。说不定,他跟威廉先生一样……」
「既然要提到那个名字,你也知道我心里的答案吧?」
缇亚忒依然红著脸。噘嘴唇的她用侧脸回答:
「像威廉那样子的人,有威廉一个就够了。我们已经做好『开门』的觉悟。已经不需要会让自己希望活下去的理由了。」
「所以我才问……为什么,你要说那种令人伤心的话呢……?」
「你忘了吗,妖精兵原本就是这样的啊。」
缇亚忒扬起嘴角,无力地笑。
†
缇亚忒这些黄金妖精在悬浮大陆群的各个地方诞生并遭到捕获以后,就会集中到名为妖精仓库的地方接受扶养。
妖精的虚拟肉体,似乎是仿照以往灭亡的人族塑造而成。因此肚子饿就会进食,爱困就会呼呼大睡,受伤就会流血,更会随著时间经过长大。
妖精仓库里随时都聚集了约三十名处境相同的妖精。
当中有比缇亚忒年长的,也有比她年幼的。
以往那里曾有个名叫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的少女。
缇亚忒对她十分了解。
她有柔顺的蓝色长头发,以及蔚蓝澄澈的眼睛。
喜欢吃的东西是加了满满香菇的奶炖浓汤。属于甜食吃得不多,喝咖啡也不加砂糖的类型。好读的书以恋爱类居多。洗澡习惯从右脚开始洗。
她是和护翼军从地上发掘出的最强遗迹兵器「瑟尼欧里斯」相契合的最强妖精。
即使不开门……不让魔力失控引起大爆炸,她还是打倒了为数众多的〈第六兽〉。妖精是以用完即丢当前提的兵器,但是能二度利用自然再好不过。以单一妖精出击过的战斗次数来说,在护翼军留有的记录中,她的名字稳居第一宝座。
起初,缇亚忒只是觉得那好厉害。
缇亚忒一直仰望著那道让她觉得帅气而耀眼的背影。她怀有憧憬。
后来,当缇亚忒自己的手脚开始成长时,那份憧憬变成了希望。自己迟早会前往战场。到时候,她肯定会跟那位珂朵莉学姊一样,变成既杰出又帅气,而且最顶尖也最强的妖精。
这是发生在许久以前,军方预知到将有史上最大的〈第六兽〉来袭时的事。
预知的内容显示,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非得开门才会赢。当珂朵莉被吩咐要为了世界而死的时候,她毫无畏惧及迷惘,静静地接纳了那样的命运。
至少,她的背影在缇亚忒看来是那样的。
这时候,那个男人出现了。威廉‧克梅修二等咒器技官。理应灭亡的人族残存者,能将濒临损坏的遗迹兵器修理成绝佳状态的惊人技术人员。虽然他不时会露出貌似背负著阴影的表情,基本上仍是个少根筋又充满破绽,感觉并不可靠的大哥哥。
等缇亚忒发现时,那两个人已经变成情侣关系了(由她看来是那样)。
赴死的少女遇见了理应已死的男人。擦身而过、接触、而后重叠的心意。萌芽的爱情。该怎么说呢,好似将虚构的恋爱故事情节直接念出来的情景,在缇亚忒眼前上演著(由她看来是那样)。
然而,双方心心相印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多久。
妖精的性命短得无可救药。
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比原先预计的多活了一阵子。然而,到最后她仍在缇亚忒不知道的地方奋战至死了。为了保护自己珍惜的同伴,她主动用尽能保有自我的时间,挥舞遗迹兵器……据闻是如此。
当缇亚忒听到这件事的时候,她哭了。尊敬的学姊不在了,再也见不到最喜爱的大姊姊了,这让她难过且落寞不已。
而且,在泪水乾涸的同时,缇亚忒下定决心。
那位妖精以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之名将她的故事跑完了。因此,接下来轮到缇亚忒自己跑了。
努力追上自己一直憧憬的那道背影吧。尽可能拉近彼此的距离吧。
将来,也就是稍久以后的未来,自己肯定也会变成那样……抱持如此的信心吧。
在当时,缇亚忒真的有那么想过。
†
「我说过了,不需要那么感伤嘛。」
缇亚忒用没受伤的那只手,轻轻地抚弄哭成泪人儿的菈琪旭的头发。
「我们又不是去白白送命的。只要我们轰隆一声把问题解决,你跟小不点们就不必面临危险了啊。你不觉得这是划算的交易吗?」
「我才不觉得啦!」
菈琪旭有些口齿不清地大叫。
「灰岩皮先生不是说过,他会坚持到最后关头,将高层的决定推翻给我们看吗!」
他确实说过。
然而,那不过是安慰之词罢了。
试著用妖精跟〈第十一兽〉一搏的作战,原本就是护翼军高层交代下来的。他们要再次确认妖精做为兵器的实用性,同时也要为今后的战略采集数据。十分合理且毫无累赘的作战。连替代方案都没有,根本不可能要求高层将其撤回。
「不行喔。因为这是迟早必须有人去做的事情。」
「或许是那样没错……但我不希望那个人是你嘛,缇亚忒……」
「哎哟,菈琪旭,你就是这么心软。」
「才不是那样!」
「可是呢,我们几个的性命,价值并不是一样的。」
缇亚忒把菈琪旭的头搂到胸前。
「至少我这条命是廉价的。我没办法像珂朵莉学姊那样,也无法成为她。所以,我的梦想就交给你了……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
「我才不要……」菈琪旭猛摇头。「我才不想接下你的梦想……」
「啊,对了。」
缇亚忒完全不把拒绝当一回事,轻轻地将手拍响。
「这样的话,你要不要追追看费奥多尔?」
「耶?」
菈琪旭的肩膀微微弹起。
「虽然他说他讨厌无徵种,不过是你的话应该没问题。那家伙跟威廉属于不太一样的类型,但我敢保证他为人不错。」
「为……为为为什么话题会扯到那边啊!」
「这是当姊姊的希望你活得久,还顺便获得幸福的心思。」
「你的年纪又没有大到可以当姊姊!」
「呵呵呵。半年的差距小归小,却永远也不会缩短喔~」
「唔唔……」
菈琪旭无话可回。
她哭哭啼啼地把脸埋到缇亚忒的胸口。
「笨姊姊……」
「……是啊,我自己也有同感。」
缇亚忒紧紧搂住她的头,然后轻声嘀咕。
潘丽宝静静地待在稍有距离的地方,看著她们俩互动的模样。
「嗯。」
她哼了一声,若有所思。
3.感情不好的两人
费奥多尔拿著装午餐的托盘,在空位子就座。
先来的少女坐在旁边,微微抬起脸庞,朝著他看了过来。
「干么来我旁边?」
缇亚忒不悦似的问。
「没其他空位啊。」
费奥多尔同样不悦地回话。
「有军官专用席吧。你去那边啦。」
「今天二等武官们难得在餐厅吃饭。餐桌原本就不大,没椅子让位居四等的小官坐。」
「唔。」
缇亚忒抬起脸庞,看向餐厅一角。
「的确。」
「因为如此,我今天要在这里吃。帮我拿那个。」
「不得已喽。」
这里的餐厅为了尽可能配合多种族的味觉,每张桌子都随时备有五花八门的调味料。餐点基本上几乎不做调味,采用个人非得照各自喜好添味道的形式。
「嗯。」
缇亚忒铿铿地用手指拣选出几只瓶子。辣椒粉、胡椒、大蒜、香草盐,连榨过的猪油都有。
「用量从左边算起,分别是三比二比四比三比一比二。右端那瓶在最后加一把提味就好。」
「哦。」
冷淡的互动。汤匙叮叮当当地添味。
调味完毕。开始用餐。
「原来如此。用较重的辣味瞒过舌头,并搭配香草的风味盖过素材腥味的调味方式啊。你来这间餐厅的时日尚浅,这样算是不错了。」
费奥多尔语气淡然地给予评价。
「是吧?」
哼哼──缇亚忒挺起胸膛。
「不过,太单调直接了。我看你是因为平时都只跟同种族混在一起的关系,想法变得狭隘了吧。」
「唔。」
被激到的表情。
「……嗯,你敢这么说,应该可以举出更高明的配方吧?」
「在刚才的配方里,把那只黑色瓶子装的东西舀半匙加进去。」
缇亚忒抓起对方指定的调味瓶,看著标签歪了头,然后才打开盖子,「唔哇」地低声惊呼。
「这……这什么啊!好臭!该不会是兽人用的调味料吧?」
大概是太过刺激,缇亚忒的眼角微微泛出泪光。
「眼光不错。那似乎是将动物内脏发酵过的调味料。味道沾上衣服会有一阵子都去不掉,你要小心点。」
「叫我吃这个?认真的吗,正经的吗?这绝不是适合装进我们胃袋的食物啦!」
「你要逃就逃吧,反正我无所谓。」
经过短暂沉默。
「唔喔~!」
少女雄赳赳地吶喊以后,就把汤匙伸进了瓶中。
「……真是奇怪的互动。」
在稍远一点的位置,波翠克上兵正一边啃著只有稍微烤过的肉,一边嘀咕。
「看起来像在吵架,也像是感情融洽。旁人看了完全分不出他们是感情好或不好。」
「我们家的缇亚忒老实归老实,个性却不坦率。」
在他旁边,同样啃著肉的潘丽宝把话接了下去。
波翠克顿时露出愕然的脸色──他原本没有发现潘丽宝在那里──随后就点头表示:「原来如此。」
「杰斯曼四等武官是位正直得让人佩服的人物。和无法坦率的女生搭配在一起,会有那样的互动也是难免吧。」
「……你说……他是位正直的人物?」
潘丽宝脸上沾著肉屑,还小声地嘻嘻发笑。
「嗯。难道你有不同的见解,紫发少女?」
「没有啊,至少,我同意他似乎是个讨人喜欢的人物。」
她从肉块咬下大大的一口。
「缇亚忒明明说过想跟他疏远,还不到一个晚上就变成那副德性了。看来我起码得承认他并不是个凡庸的少年。」
潘丽宝说完就用叉子指了一指,只见……
「好难吃!这什么味道啊!明明难吃却又让人上瘾!」
「俗话说『毒跟药的差别只在于用量』,对吧。只要注意用量,任何东西的刺激性都会有出乎意料的烘托效果。」
「唔咕咕咕咕,再来一盘!」
「我刚刚才叫你注意用量的吧!欸,小心使用啦!沾到衣服就糟糕了,这我刚才也说过吧!」
身为当事人,缇亚忒露出了用「那副德性」来形容正合适的糗样。
†
忽然下雨了。
而且是倾盆大雨。
此时,费奥多尔碰上的幸运与不幸各有一项。不幸的是他刚好在外头走动。幸运的是跑一段路,就有附屋顶的休息处。
费奥多尔气喘吁吁地赶到屋檐底下。
在那个休息处,已经有个同样喘著气的访客先到了。
「……呃。」
菈琪旭肩膀上披著军官外套,怯生生地开口。
「怎样?」
「不好意思,占用了你的外套。还有谢谢你。」
「别在意。管理你们的健康状态也是我的任务之一。」
费奥多尔说完,便微微地打了哆嗦。
他用衣袖擦掉眼镜上的水滴,再重新戴上。
天色灰蒙,看不见太阳,雨持续下个不停。待在这里还挺得住冷天气,不过实在无法下定决心在雨中奔跑,让自己淋湿。
「唔……唔唔,都是缇亚忒害的……谁教她要说那种话,害我放在心上……」
菈琪旭似乎正一边偷瞄费奥多尔这里,一边自言自语地咕哝。
「你的脸有点红呢。」
「呀啊!」
她蹦了起来。
「或许是感冒的前兆,之后最好去医务室看看。」
「啊……好的。我明白了。我会照做。」
菈琪旭垂下肩膀。
她静不住,缩著身体微微地颤抖,还一直在注意费奥多尔这边,却又没有拉近距离。那模样瞧著就像兔宝宝或什么一样。
费奥多尔认为她有可爱之处。
费奥多尔同样是个年轻健全的少年。对可爱的女生会有许多念头。和这种女孩独处的情境,并非不令人心动。
然而,对方是无徵种。该怎么说呢。光有这一项事实,内心难免会拉开距离。热情逐渐散失。
「请问一下。」
「嗯?」
「说来满突然的,不过……费奥多尔先生,你讨厌无徵种对不对?」
莫非心思被她看透了?
有那么一瞬间,费奥多尔曾认真地提起戒心。他不认为自己反应过度。实际上,世上就是有种族能做到那种匪夷所思的技俩。
「明明你本身也是无徵种,我觉得满稀奇的。所以……是不是有什么原因呢?」
「没什么,这很正常啦。从出生到现在,我身边都没有像样的无徵种。无论我去哪里,都只会遇到精神分裂的家伙。」
跟费奥多尔有血缘关系的家人本来就尽是一些怪胎。后来他基于种族相近之谊而深交的朋友或熟人,也都在不同方面有异常之处。
邂逅与决裂反覆上演几次以后,费奥多尔学到了。这表示无徵种本身要不是受了诅咒,就是有什么毛病。
「接连碰到那么多坏事,就算不想也会变得排斥。」
当然,求得结论的费奥多尔本身也不例外。
自己并不正常,像这样的自知之明,他自是不缺。
「那么……我跟你讲话,该不会也对你造成困扰了吧?」
「不会。」
答完话,他才犹疑自己的态度有些冷漠。
「请你不要太在意好吗。有别于我对无徵种的反感,我也明白你们都是好孩子。我并没有将你们一个个都想得那么坏。」
「这……这样啊。」
费奥多尔用眼角余光确认菈琪旭的模样,看见有些宽心的脸庞。
对方似乎将他刚才明显只是说来打圆场的那些话直接听进去了。坦率到这种地步,大概一下子就会碰上诈欺或者坏男人。光看就担心。
「……呃,还有。」
「嗯,接著又怎么了?」
「那个……对不起。缇亚忒好像跟你说了一些古怪的话。」
「古怪?」
是指哪件事?费奥多尔心想。
大概是因为拚了命地一边空转一边活著的关系吧。明明认识还没有多久,她那奇妙的言行却有许多令人印象深刻之处。
「她说过我们没有活著,所以不会怕死。」
「喔……」
原来是那件事啊,费奥多尔心想。
的确,在他跟缇亚忒交谈过的话语中,那算是数一数二奇怪的互动。然而……
「不古怪啊。虽然听了会觉得荒谬,但那就是事实吧。」
「是的……」
菈琪旭难受似的点头。
「既然如此,也没有什么好奇怪。我甚至要感谢她坦白告诉我。」
「……是的。」
她点头。
「话虽如此,事情确实也有点难以置信。关于你们是幽灵这一点,你拿得出什么眼见有凭的证据吗?」
「呃,那我并没有……啊,对了。之前可蓉曾经喝过一整瓮驱魔的圣水,就搞坏了肚子。」
不不不。
那样做的话,任谁都会搞坏肚子啊!
「请问……到底来说,你是不是也讨厌幽灵呢?」
不不不不不。
你用那种方式问,我想会回答「不是」的人并不多喔。
「要问到怕或不怕,我算是明确觉得吃不消的类型。」
「我想也是……」
「我的伯伯喜欢怪谈。所以他会逼我听那一类的故事,不顾我排不排斥。结果正如所料,我在半夜就变得不敢上厕所了。」
「咦?」
「每次有那种情形,我就会把姊夫挖起来陪我上厕所。假如姊夫心情不好,有时候也会直接赶不上。或许是因为这样,我现在还是不太喜欢听到跟幽灵有关的事。」
「那个……」
「啊,刚才那些话麻烦你对缇亚忒她们保密。我猜那八成会被她们当成天大的笑柄。」
菈琪旭「噗嗤」地小声笑了出来。
「费奥多尔先生,你好过分。刚才我还以为自己真的会被你讨厌,心里很害怕耶。」
「坏就坏在你的反应太老实了。会让人想戏弄。」
「哎哟!」
少女用娇小的拳头轻轻地顶在费奥多尔的手肘上。
仰望天空。雨没有停歇的迹象。目光转向地上,任风雨吹打的树木正微微颤动。
「以前,我有个学姊。」
在费奥多尔的旁边,菈琪旭一边望著同样的世界,一边又开口诉说。
「当然,她同样是黄金妖精。她是个非常厉害、温柔又优秀的人。我们以前都非常喜欢那个人。
缇亚忒总说她想变得像那个人一样,以前她都把那当成口头禅。」
费奥多尔发现这段话是过去式。
「你说的那个学姊,果然也……?」
「是的。她跟〈兽〉作战,然后阵亡了。」
菈琪旭把话截住。
「她一度接受要为大家舍命。
打算前往战场。
可是,她在上战场以前,喜欢上了一个很棒的男人。
她变得不想死,希望自己能活得更久。
明明身体是消耗品,却拚了命地从战场生还。
她设法回到了想一起生活的人身边。
即使如此……到最后,为了保护重视的人们,她还是主动走向战场。明知道无法再回来,她却笑著走了。」
「……嗯。」
还真是具戏剧性的往事,费奥多尔心想。
甚至,让他产生了些许的嫌恶感。
「啊,不过,要说到他们算不算情侣,或许也有点难讲。
该怎么说好呢。当时我们还小,看了会觉得那是大人之间的恋爱关系,不过现在来看,或许跟我们想的有点不一样。」
「那是怎样,也就是说其实是那个学姊单恋对方吗?」
「不,该说是两情相悦吗。总之爱情的箭头绝~对是双箭头。」
她红著脸,用乱有魄力的语气告诉他:
「当时的学姊,年纪和现在的我们差不多。她完全不掩饰自己喜欢的心意,将有限的时间都用来待在威廉先生旁边。
至于威廉先生……他是有接受那样的学姊,不过终究还是把她当女儿对待吧,看起来似乎都有稍微保持距离。」
啊,不过,单纯是我看了那么觉得而已,真正的情形没有人晓得──菈琪旭连忙如此补充。费奥多尔想了一会儿。
「呃,那个叫威廉的军人,真的那么厉害吗?」
「啊,是的。他是个非常厉害的人喔。假如要用一句话来说明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的话呢……」菈琪旭稍作思索。「大概就是宠爱孩子的父亲吧。」
……这话让人听不懂意思。
「我们这些妖精的数量满多的。当时也有三十个左右。而威廉先生可以一脸正经地认真对著我们每一个说:『你是世界第一可爱喔。』他就是那样的人。」
什么跟什么啊。
「实际上,那个人跟你们并没有血缘关系吧?」
「是的。我们没有原始意义的父母。」
「……那不就是个怪人吗?」
「啊……啊哈哈。」
菈琪旭用苦笑敷衍过去了。她丝毫没有否定。
「不过,他真的是用真心真意在爱我们。至少对我来说,那个人比真正的爸爸更像个爸爸。」
菈琪旭远远将目光拋向乌云另一端,心里抱著缅怀。
「我想其他人肯定也一样。
毕竟我们是那样出生的,内心都渴求关爱。虽然也有不太坦率的孩子,但我们当中几乎没有人不喜爱威廉先生。」
原来如此,需要与供给。将关爱过剩的男人丢进缺乏疼爱的少女们之中,便造就了一名奇葩男子与三十个恋父情结的女儿吗?费奥多尔理解了。
理解的他进而认为:那不就胶著成一团了吗?
(……唔嗯~)
好像看出了许多端倪,却反倒迷失了什么似的,难以言喻的心境。
妖精们是注定早晚要在战场上牺牲的生命。无论投注多少爱,都肯定会比自己先死。面对那样的生命,还表现得像个父亲。要有多大的觉悟才办得到那种事?费奥多尔不能也不愿想像。
「缇亚忒现在还是想变得像学姊一样。呃,所以说……费奥多尔先生,假……假如你不讨厌她的话,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呢?」
「……视内容而定。」
「到三个月后,也就是作战那一天就可以了,希望你能跟缇亚忒好好相处。呃,请你把她当成一个女孩子来对待,让她能活得像个女孩子──」
「换句话说。」
费奥多尔中途打断她的话。
「你要我代替那个男性,为她扮演男友或者父亲的角色?」
菈琪旭倒抽一口气。
「呃……是的,到头来……就是那个意思。」
「你要我让做好觉悟的缇亚忒冒出『自己还是不想死』的念头,再把即使如此还是非死不可的现实摊在她眼前,到了作战当天挥泪告别炒热气氛以后,就看著她壮烈地自爆牺牲?」
费奥多尔重新意识到因雨起雾的眼镜。他告诉自己要冷静。目前的费奥多尔‧杰斯曼是个诚实的模范军人。他应该如此。
「这……」
菈琪旭为之语塞。
坦白讲,扯来扯去到最后,费奥多尔差点就对这四个少女有了好感。毕竟一起相处有开心之处,她们也都是满乖巧的孩子。附带一提,青春期的少年对同年龄层少女普遍会动的歪脑筋,费奥多尔也不是没有。因此呢,就这么回事。退一百步,要他讲出「你是世界第一可爱的喔」这种话也无妨,他并非没有那样的想法。
然而,这跟那是两码子事。
世上有可以奉陪的闹剧,以及不能奉陪的闹剧。对费奥多尔来说,这次的事情属于后者。
「果然会让你有那种感觉吗。我不应该……向你拜托这种事的。」
菈琪旭垂下目光。
「对不起。我刚才说的那些,请你忘了吧。」
费奥多尔看了她那沮丧的模样,便暗自在内心咂嘴。彷佛嘴巴无视于意志自己动了的感觉。自己似乎不小心说得太多了。费奥多尔到底不擅长谈这些,情绪无论如何都会变得冲动。
为了多少自圆其说,他本来正想回答:「我才应该向你道歉。」
远方传来爆炸声。
紧接著,地面微微摇荡。
「嗯?」
世界随即取回原本的样貌。天色灰蒙。小径在雨中摇曳。
刚才那来自港湾区块的方向。
莫非是出入中的飞空艇引发事故了?或者──
「我去看看。」
咦──菈琪旭抬头看了过来。
「呃,可是你的外套。」
「帮我保管。」
费奥多尔只留下那么一句,就在雨中冲了出去。
†
爆炸属于小规模,没有造成多大损害。
然而从现场情况来看,意外的可能性薄弱,换句话说,宪兵判断应是他人刻意所为导致的。
其用意恐怕是声东击西。趁著人们将目光集中于骚动时,其他地方大概正在进行某种工作,这是目前最有力的推测。
「简单说,就是几乎什么也没有查出来。」
一等武官无趣似的说。
「顶多只能说有人偷偷摸摸地躲在某处,正在暗地里做些什么。光这样似乎当不了任何参考。」
「意思是有作乱分子吗?」
费奥多尔摆出稍作思考的动作,然后又问:
「请问有没有其他情资呢,比如说对方的企图,潜伏在哪里的线索,是否与护翼军敌对……」
「天晓得。或许宪兵那边有掌握到什么吧。他们干的活也不轻松,不会轻易对外人亮出手里所有的消息。」
那倒也是。毕竟作乱分子也有可能就潜伏在军中内部。
「……总不会是至天思想的狂热信奉者吧?」
所谓至天思想,指的是将〈兽〉的来袭当成星神旨意,认为众人最好毫不抵抗地受死的思维。
那并没有创立出堪称宗教的组织,在大多数悬浮岛上也都禁止宣扬其想法。因此信奉者的绝对数量绝不算多。可是,偶尔就会有人本著那套思想来向护翼军找碴。
「难过的是大有可能。那些人很难对付,我倒不乐见就是了。」
一等武官摇头。
「哎,总之关于这件事,没有我们的工作。第五师团的敌人是那块飞在天上的黑水晶,并不是躲在某处图谋不轨的神秘人物。」
这样吗──费奥多尔正要点头,身体便涌上强烈的寒意。
他打了个稍大的喷嚏。
「……你快去洗个澡吧。看了都觉得冷。」
「遵命。」
费奥多尔用自己手臂轻轻搂住淋湿的全身,肩膀微微地哆嗦起来。
4.真实面孔的少年
有人干了傻事,就会有人付出代价。
问题在于由谁来扛那笔债。处世灵活的人总擅于将擅自妄为的结果,厚脸皮地推给别人。
要说的话,费奥多尔算是长于此道。尽管他以保持精明低调的身段为信条,但或许正因为如此,倘若发生状况,他有信心极尽狡狯之能事。
不过,那仍有极限存在。只要活著,无可避免地,迟早还是得自己承担做出愚蠢行为该受的惩罚。
简单来说,出了什么事呢?
费奥多尔得到了重感冒。
「唔啊……」
世界正在天旋地转。
喉咙里有沉重的异物感。
费奥多尔在被窝里稍微翻身。一瞬间世界似乎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但立刻又变回天旋地转的不稳定状态。感觉像躺在转碟杂耍者所拿的碟子上。这座悬浮岛该不会要沉了吧?他甚至冒出这种触霉头的想法。
费奥多尔用薄纸擤了鼻涕。
把纸团朝垃圾桶一甩。没进。由于他也没有精神特地过去捡,就直接闭上了眼睛。在发冷及恶心的合奏围绕下,睡意依旧来到。
他作了梦。
──哎,别那么说。这个世界可没有那么让人唾弃喔。
──比你见识得更多的我都这么说了,你要相信啦。
「姊夫……」
费奥多尔被自己的嘀咕声唤醒。
有人在他眼前。
是谁?
「……缇……亚忒,是你吗?」
眼睛缓缓对焦。
只见在阴暗房间里,有淡紫色的头发轻灵晃过。
纤细的指头软绵绵地拧了毛巾,然后摊开,将那搁在费奥多尔的额头上。
「潘丽宝?」
「答得漂亮,是我。」
平淡的嗓音以及表情,即使如此仍得到答覆。
太阳似乎早已西沉。四周昏暗,不稳定的灯光虚弱地照亮周围。
──潘丽宝‧诺可‧卡黛娜在四名上等相当兵之中,算是性情较为特别的女孩。她几乎不会对别人献殷勤或恭维,只是我行我素地过著自己的日子。在自由时间也几乎没看过她跟别人在一起。
从表情及语气,都难以判断潘丽宝在想什么。既然是个难相处的人,感觉大家自然会想保持距离。但在另一方面,她又具备不可思议的亲和力。一回神,潘丽宝就会不知不觉出现在旁边,所有人对此都觉得理所当然。
她和缇亚忒以及可蓉一样,是三个月后预定要在战场上消耗的生命之一。
「虽然这不是为了奖励你答对,简单的餐点已经准备好了。有没有食欲?」
潘丽宝说完,就用目光指向茶几,上头有个小小的篮子。起身打开一看,里面装著切成小块的三明治。
「菈琪旭亲手作的。她说是为了赔罪。外套似乎会洗过再还你。」
「是吗。」
费奥多尔抓了一个,放进嘴里。
(……唔喔?)
彷佛不容分说地就从舌尖溶入全身的幸福洋溢感。
尽管感冒让味觉变得有点奇怪,他还是能明确地吃出这东西的美味。感觉温顺而体贴的柔和滋味。
跟平时在餐厅吃到的平淡菜色完全不同。是黄金妖精女孩为了味觉相近的堕鬼族,所作出的菜肴。他会觉得这东西好吃,就表示舌头的偏好已经被她看透了,可恶,有种类似于败阵的感觉。
「我好像是头一次看见拿掉眼镜的你。印象变化挺大的呢。」
被这么一说,费奥多尔才确认面前。说来也合情合理,但他没戴眼镜。
自己麻烦的一面被看到了──费奥多尔暗自咂嘴。
当然,眼镜本身并没有什么玄机。
这对费奥多尔而言是心理上的开关,可说是自我催眠的关键。一直以来,他都把这当成维持集中力的焦点,并且藉此演好模范生的角色。
因此他有自信,只要没有多大的状况,在戴著眼镜时就不会露馅……也就是藏得住本性。不过,相反地在摘下眼镜时,他原本的情绪及冲动就容易出现在脸上。
「……我说过自己眼神很凶吧,就是介意才会遮著啊。」
费奥多尔装出闹别扭的口气,将脸转到旁边。
「所以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一边咀嚼一边问。
「当然是为了照顾病人。原本我们也想过四个人一起出动的主意,不过那么多人涌进来总不方便。后来就用抽签决定代表,由我一个人过来了。」
喔,原来如此。感谢她们有这份心。
对于抽签的结果,费奥多尔也决定在内心暗自感谢。被签选中的不是好动活泼的可蓉,而是最安静的潘丽宝,对自己来说是件幸运的事。虽然他并不是对可蓉有意见,不过要应付可蓉,总觉得会耗体力。
「钥匙是向管理员说明原因后借来的。对了,我有听说喔,你似乎相当不愿意让别人进自己房间。」
「是啊……哎,因为房间很脏,我觉得难为情。」
他一边咬著三明治,同时以暧昧的笑容蒙混过去。
「的确呢,看起来乱糟糟的。」
潘丽宝朝周围瞄了一圈,淡然地表示傻眼。
「不要一直盯著看啦。」
费奥多尔轻轻搔了脸颊,露出害臊的模样。
「以前跟人共用房间,就没有这么乱啦。晋升四等武官以后有了个人房,一下子就变成这样了。我打从骨子里就是随随便便的性格。」
「难说吧,谁晓得呢。要单纯当作粗线条,你这种散乱是经过计算的。」
潘丽宝露出了一抹笑容。
「藏木于林。要在整齐的地方藏东西,本来就不容易。要是遭受搜索,想要的东西一下子就会被找到。」
原本想再拿一个三明治的手,停住了。
嘴巴里在不知不觉中变得乾涩。
「你是什么意思……?」
「在你睡著时,我本来想稍作整理。结果,就发现了意外的东西。」
身体为之一颤。
「护翼军的内部情资,以你的身分应当无从得知的机密──」
费奥多尔的脑中,有某个部分做了切换。
齿轮发出声响,排列方式完全变样。
四等武官内敛和善的表情,原本挂在脸上的浅薄笑容,像魔法一样地瞬间消失了。
从底下冒出来的,是狰狞而凶恶的另一张脸孔。眼神锐利扭曲,犬齿外露的嘴角像野兽般显现出愤怒。
同一时间,身体有了动作。
身体早就忘了高烧。从被窝跳起,一直线地伸出手臂。用张开的五指掐住潘丽宝脖子,将她拉到身边。
砰。
费奥多尔将潘丽宝制伏于床铺上,发出剧烈声响。
灯在摇晃。世界在摇晃。
「──令人讶异。」
潘丽宝茫然地嘀咕。
「态度转变得真极端。还有你刚才的身手。根本猝不及防。」
少女行动受制,声音仍毫无惧色。
她看起来不像在害怕,也不像在生气。只是兴趣浓厚地仰望著费奥多尔。
「──你知道了什么?」
费奥多尔将脸贴近到极限。直到两人的眼睛能映出彼此双眼。
他低声问道。
「你掌握到什么程度了?」
「如我所说的。顶多只晓得你似乎在打探护翼军的机密。
除此以外,就在上一刻,我见识到你不为人知的真实面孔了。虽然平时那种模范生的嘴脸是不错……嗯,现在的你有种野性的味道,也相当不赖。」
「别跟我打哈哈。」
费奥多尔在手臂上使劲。
潘丽宝不把人当一回事的淡淡微笑……在他看来是如此……因痛苦而微微扭曲。
「缇亚忒她们相当老实。在爱的呵护下正直地长大了。因此难免对人的表里两面浑然不觉。尤其是她们被人用笑容相待,就会立刻信任对方……虽然说我最喜欢她们那一点。」
「你想讲什么?」
「我的个性有些别扭,这就是我想说的。」
潘丽宝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费奥多尔的手背。意思大概是要他放松一点。
费奥多尔无视其诉求,反而更用力地动手制住潘丽宝。
伤脑筋──少女微微耸肩。
「我不认为我们适合谈情说爱。那些行为全是能生育后代的种族,才具有的独特习性。会自然地诞生而后消失的我们,只能模仿到表象。」
「我没有问你这些。」
「你不是问过『你想讲什么』吗,所以,我在讲我想表达的话。
缇亚忒对你怀有亲近感。
菈琪旭对你怀有敬爱感。
可蓉对你怀有兴趣。
简而言之,我的三个家人通通被你这个少年迷住了。即使我想仔细了解你,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你不这么认为吗?」
──胡说八道。
也罢。想装蒜就装吧。想隐瞒就瞒吧。就算来硬的,把那些都挖出来就对了。
费奥多尔‧杰斯曼是堕鬼族。
堕鬼族在古时候,据说是眼睛蕴藏著力量,还可以藉此蛊惑操弄人心并使其沉沦的一族。
无可避免地,据说其能力在长久岁月中流失了。实际上,当代存活的堕鬼族眼里,只剩下无法与以往相比的微弱力量。弱得甚至连堕鬼族有独特本事这一点都已被人遗忘。
「你是我的朋友。对吧?」
「唔……」
额头几乎可以相触的距离。
费奥多尔的眼睛绽放出些许光芒。
潘丽宝绷紧脸孔。
费奥多尔不过是现代的堕鬼族,自然只有继承到与祖先眼睛无法相比的微弱力量。
首先,周围必须暗得没有其他多余的光芒。再者,费奥多尔非得贴近到气息足以吐在身上的程度,让对方望著他的眼睛才行。
即使如此麻烦的条件都备齐了,结果能引发的现象仍十分微薄。他并不能自由操弄对方的心灵。顶多只能将认知稍作曲解,将「眼前这个人似乎跟自己相当亲昵」的错觉灌输给对方。
这种能力要怎么用?
小时候,费奥多尔曾经噘著嘴唇向父母这样抱怨。既然要用,何不给他更华丽强大的力量?无处可用的能力,和没有差不了多少。
他记得当时帮忙出言安抚的是姊夫。
『我们额眼族(Stirer)也一样啊,以往的力量根本一点都不剩。不过,那是件好事喔。力量会衰弱,表示没必要再用到了。换句话说,你们堕鬼族即使不靠取巧的能力,光用诚意与直来直往的方式也交得到朋友啦!』
漂亮的空话。父亲与母亲都在苦笑。
即使如此,当时的费奥多尔还是觉得那套说词非常帅气。可以用无比积极的态度来思考失去力量这件事,又能带著笑容断言,让他对姊夫这个人怀有强烈的憧憬。
当时,费奥多尔是那么想的。
经过了足以缓缓吸气然后吐出的时间。
费奥多尔没有将这种力量用到熟练。由于缺乏尝试的机会,又无法期待有强大效果,与其说是王牌,一直以来他都把这当成废牌。他甚至有所觉悟,当自己遇到非仰赖这种技俩不可的状况时,就等于已经玩完了。而且……
──他失败了。
费奥多尔凭直觉感受到。
假如有成功,他就会知道。照理而言,他会体认到以交集的眼神与重叠的视线为导管,将自身意志灌入对方内心的感觉。
然而,费奥多尔此刻所感受到的,只有像在沙地上打翻水桶一样的空虚失落感。
一蹋糊涂的身体状况只会作祟。散漫的集中力,无法稳定的视线,在难以期待会成功的状况下挑战,迎来了必然的结果作收。
──难道自己就这样完了?
费奥多尔‧杰斯曼是艾尔毕斯的生还者。换句话说,他生还于曾经危害整座悬浮大陆群的国家。那本身并没有什么大问题。护翼军的名册上也有记载,调查一下立刻就能得知。
可是,自己在护翼军当中的可疑举动一旦露馅,事情便大为不同了。「艾尔毕斯的生还者」将变成「艾尔毕斯的余党」。想毁灭世界的那群人之中,目前仍有余党在威胁这个世界──事情难保不会变成这样。
而且,伤脑筋的是那样解读并无半点错误。实际上,费奥多尔‧杰斯曼就是为了威胁全世界而活在当下。忠厚的假面具,在护翼军中求升官,全都是为了那个目的。然而,居然会在这种时候阴沟里翻船。
(──还有手段……能让我溜掉吗?)
费奥多尔朝门边看了一眼。现在立刻冲出这里逃到莱耶尔市的大街上如何?街道错综复杂,不熟悉的人连要直线前进都有困难。应该难以追踪。
不对,还有更简单的手段,将眼前的潘丽宝封口。让原本就没有活著的她以死来保持沉默,这样不是挺得体吗?
动手吧,费奥多尔。在手指上多用点力气。
反正到最后一切都会归于虚无。趁早收拾掉一个,在最后清算罪孽时也毫无差别。
所以,不要犹豫。
为了大义。为了世界,还有其未来。动手就是了。
「……好痛苦。」
潘丽宝完全没有抵抗的迹象,只是低声呻吟。
「你能不能松手呢,费奥多尔?」
费奥多尔的手指照她所说的,放松了力气。
「还有,该怎么说好呢……继续贴得这么近讲话,实在让人难为情。可以的话,你能不能将脸挪远一点?」
在昏暗床铺上,几乎形同于相拥的姿势。在鼻尖好似要相触的距离内热情互望。
原来如此。费奥多尔被她一说才发现,这确实让人难为情。要是被人看见,应该无从辩解。
「假如你想先夺走我的唇……哎,倒不是不能考虑啦。」
「别跟我开那种玩笑。」
费奥多尔轻轻戳了潘丽宝的额头,然后拉开距离。
「玩笑?」
潘丽宝起身,然后一边整理乱掉的衣服,一边偏头表示不解。
「如果你们牵扯上军纪事件,要负责的是我。好歹我一直都在当品行端正的模范生,我不想因为这种事而糟蹋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评价。何况。」
吱嘎一声,费奥多尔坐回床边。
自己在说些什么啊?他感到傻眼。完全错失将潘丽宝封口的机会了。就算要逃到房间外,现在潘丽宝已经起身,立刻被她追上的机率比刚才高得多。
换句话说,自己在这支军队应该前途无望了。
「我最讨厌不珍惜自己的家伙。」
即使如此,这种话却不知为何地夺口而出。
「啊──原来如此。我可以同意那番话。」
不知道潘丽宝是怎么想的,她微笑了。
「话说回来,就算或多或少对自己管理的军方备用品做出一些变态的行为,感觉以军规而言倒不成问题。如果有损于性能就另当别论了。」
「你们现在是上等相当兵吧。既然如此就要遵守士兵的规范。」
「呵呵。」
潘丽宝开心似的笑。
「原来如此。你在那方面表里如一呢。是你的本性吗?」
「并没有,我不是为了道德或伦理才说这些。只不过那样往后行事比较方便罢了。」
「就知道你大概会这么说。
嗯,感觉终于看到你在面具底下的脸孔了。」
她遮著嘴边,却无法尽掩嘻嘻的笑声。
「该怎么说好呢……你很坦率,但并不老实。」
「什么话啊?」
「意思是,我很满意。既然这是你的真实面孔,我就可以安心地将宝贵的家人托付予你。能探出我要的重点,那就够了。」
「──没那种事吧。」
费奥多尔忍不住问了不必要的话。
「刚才,你应该有在这个房间发现我隐瞒了什么样的真面目。」
「是啊。吓了我一跳,你在和善笑容背后,藏著不得了的獠牙。」
「算危险人物吧。」
「是啊。被宪兵发现感觉会闹上一阵子呢。」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不多提防?」
「因为我还没有问你啊。你在追求什么,你想做什么,把真面目隐藏到这种地步的你究竟是什么人?耐人寻味。在得知那些以前,也无法做出是否该提防你的结论。」
「啊……那倒也是。」
费奥多尔坦然地点头。
虽然好像有点不合道理,但他也不清楚具体来说是什么部分。感冒造成的发烧似乎回到脑子里了。思绪无法顺利运作。
「我啊……我花了好几年,一直在探寻秘密兵器的谜团。据说护翼军都是用那张王牌来拦阻侵袭的〈第六兽〉。」
「就是指我们吗?」
「似乎……是那样没错。我终于找到自己探寻的东西了。」
相同的命题在脑里绕来绕去打转好几次。停不住。自己。自己的真实身分。目的。不能被人晓得。不过潘丽宝是当事人,感觉她有权得知……不,不可以,事情反了。正因为她是当事人,才应该瞒住她。
「我要解开秘密兵器的谜底,可以的话也要把东西弄到手才行。」
费奥多尔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
「为了让悬浮大陆群坠落。」
身体一个不稳,倒了下来。
靠著浅薄亢奋而强行活动的身体,没两下就超出极限了。好比根部被斧头砍倒的大树,直接倒在床铺。
「……伤脑筋。身体真的疲软无力。」
「刚才太逞强了吧。来,将棉被盖好。」
潘丽宝硬是用手臂将费奥多尔按到床上。原本掀开的棉被,被她轻轻地盖上。
「你应该是怀著许多想法活到现在的。我不会随口表示自己懂你的心情,但至少我会尊重。不过──」
冰凉的手摸了摸费奥多尔的额头。
「你现在似乎是累了。别想任何事,只管休息。」
「……我比你年长才对,别把我当小孩。」
「病人哪有分大人或小孩。偶尔像这样也不错吧。」
不错吗?大概不错吧。冰凉的手感觉好舒服。舒服就是好事。大概。
费奥多尔闭上眼睛。
意识受重力牵引,逐渐沉到枕头底下。
「那么。」
冷淡而又温柔的嗓音。
「这种程度的恶作剧,总不会被指为军纪不彰吧?」
费奥多尔感觉到,似乎有某种温暖又冰冷的东西碰触额头。
半进入睡梦中的他,已经无法分辨那是什么。
†
发高烧时,尤其不会作像样的梦。
一向都如此。
费奥多尔过去曾听过解释其原理的说法。据说是因为脑部在面临痛苦的问题时,会摸索过去的记忆来找寻求解法。跟所谓的跑马灯是同样的道理。之所以梦不到像样的内容,理由似乎是逃离痛苦的方法就藏在痛苦的记忆当中。
无所谓。
反正也不晓得是真是假,知道了对人生亦无助益,更无法抚慰目前实际作恶梦的自己。
就这样,费奥多尔正在作梦。
梦里的他,人在十三号悬浮岛。
尽管那是在现实中早已毁灭的悬浮岛,但在梦境中不同。渊远流长的商人之都,艾尔毕斯集商国仍一副理所当然地兴荣于那座岛上。
纵非如此,那里仍是属于富人的国度。倘若是在首都的上流住宅区(Highter Town),就能目睹整片与他处宛若隔世的暴发户品味。道路别说供马车通行,甚至无谓地宽敞到让人怀疑是否会有飞空艇擦身而过,左右两旁的宅邸争相装潢比奢,实在不堪入目。
费奥多尔最为不满的是,自己的家就位在这块上流住宅区的正中央一带。要是不穿过这条品味恶劣的街道,就哪里也去不了,也无法见任何人。
『费奥多尔,你讨厌家里吗?』
那名少女突然现身在他的眼前问。
没错,这女孩是父母之前替他决定的未婚妻。
在那之后已经过了五年。然而,梦中的少女却依然跟幼时一样。
只有手脚裹著毛皮,还长了尾巴,猫一般的耳朵长在头顶,有著半吊子返祖现象的猫徵族。
──讨厌透了。
──倒不如说,我对无徵种本身就没有好感。
印象中,这是他实际对她讲过的话。
记得她当时的回答是……
『明明你也是无徵种耶。』
──明明我本身也是无徵种,但我就是讨厌。
少女「唔~」地陷入沉思。
『那我呢?』
她那么问的时候,头上的耳朵微微地摇了。由于彼此已经有相当的交情,当时的费奥多尔早就看穿那是她在紧张时会有的习惯。
──你怎么看都偏兽人吧。
『那么,你喜欢吗?』
──我觉得不讨厌就是喜欢的短浅思考方式,并不是好事。
『那么,你讨厌吗?』
哪门子的二选一啊。
『呃,那就把这个当成作业!下次见面以前,要先想清楚!』
啊,对了,她有那样的习惯。
每一次见面,肯定都会在告别之际互许约定。比如要读蔚为话题的热门书籍;要准备交换用的礼物;将盘上游戏的输赢中途打住,并宣称下回再续。
所以,费奥多尔每次跟她见面都觉得有点麻烦,而又十分开心。
场面改变了。
『之前提过的那项计画,要进入实施阶段了。』
记得那是在家人围绕著餐桌吃过饭之后。
难得露出紧张脸色的姊夫,只有告诉费奥多尔一个人。
『接下来,我们艾尔毕斯国防军会做出相当危险,而且绝不会被容许的事。然而,那是为了艾尔毕斯这个国家──不,那是为了悬浮大陆群的未来,无论如何都必须做的事。』
──那样的话……还真夸张呢。
记忆里的费奥多尔傻眼似的说道。
『夸张是难免的。因为真的兹事体大啊。』
姊夫以丝毫感觉不到迟疑的语气,斩钉截铁地断言。
『我们不能一直甘于被保护。』
目前悬浮大陆群将对付〈兽〉的任务全交给护翼军包办,已经快忘记〈兽〉有多可怕了。忘记可怕比任何事情都可怕。那会让原本慎重的人变轻率,原本谦虚的人变傲慢。
因此,非得用尽量不流血的形式,让大家想起〈兽〉的可怕之处才行。这样一来,人们就会记得要感谢护翼军。自然也会晓得要收敛自己的爪牙才对。』
姊夫所说的话很复杂,年幼的费奥多尔不太能理解。
不过,那应该是非常正确,非常难懂,也非常帅气的一番话吧,唯有这点他可以理解。
──为什么你肯那么努力呢?
当时,费奥多尔对艾尔毕斯那些人当然是反感的。包括厌恶无徵种而予以排斥的族群,还有只想跟同类团结而鄙视外界的那些无徵种。
特地为那些人拓展未来,感觉实在没有什么意义。何况优秀的姊夫根本没必要为此拚命。费奥多认为,活著比成就大事更重要。
他这么一说,姊夫回答『人各有志啊』并看似开心地笑了。
『比自身性命更重要的东西,应该没那么多才是。不过呢。正因为如此,能找到那种东西的人既是幸运,也是幸福的。
顺带一提,我可是悬浮大陆群最幸福的人。』
姊夫亮出牙齿说了这种话,可是费奥多尔不太能体会他在表达什么。
『哎,话是这么说啦,当然也会有一些让人胃痛的状况。有几个手握议员席次的商人窜改部分计画,还擅自指使部分空军行动。像那种事情真的叫人头痛,害我们都没劲了。』
对于这段牢骚,费奥多尔大致听得懂意思。
既然发生那种状况,正常来想,他觉得姊夫就算对所有事撒手不管也是可以容许的。
──就连堂堂的军团长大人,也敌不过掌管钱包的任性财主吗?
费奥多尔无心地这么嘀咕以后,姊夫就露出困扰的脸色,嘀咕著回嘴。
『别那么说啦。』
场面改变了。
『费奥多尔,我讨厌你!』
费奥多尔被那个女孩讨厌了。
从认识以后过了两年。当时费奥多尔十二岁,那女孩九岁。
他回想。对了。那一天,他们在吵架。
虽然不记得理由,但他觉得是导因于无关紧要的事。比如煎蛋要淋的酱料种类。喜欢的零食品牌之类。
常有这种事。正因为两人感情要好,才会误判不该跨越的容忍线。
不过,那对要好的两个人来说是理所当然的洗礼。这么一来,彼此都会学到一次经验。下回见面时,就会懂得多用一点技巧让关系和睦。自然就可以缩短双方的距离。
『我不想再见到你!』
那女孩说完以后,就跑掉了。
当时,费奥多尔并没有任何担心。
这种状况并不算罕见。或许是无法跟真正家人撒娇的反作用吧,她常会对费奥多尔耍任性。而费奥多尔要是无法好好应付,立刻就会坏了她的心情。
何况要是照平时那样,她的心情恢复得也很快。恰似她猫咪般的外表。
反正到了下星期,两家人就会一起举办上流餐会。届时就算不想也会跟她再见面。瞒著父母偷偷地带一块蛋糕当伴手礼好了。她最喜欢的,涂了满满奶油再摆上草莓的那种。心情肯定立刻就能恢复,她会像平时一样露出笑容──费奥多尔悠哉地这么认为。
因此,他当然没有谈到要再见面的事情。
更没有提到下次见面前要先做什么的约定。
费奥多尔想都没想过,之后他将会为此懊悔。
场面改变了。
「接下来,我们要处决有意将世界导向灭亡的大罪人!」
牛头兽人扯开嗓门。
聚集在广场的群众与之呼应,发出了吶喊。
广场中央设了特地用木板搭成的献祭台。那应该是急就章制作出来的玩意儿,但似乎是因为颜料的关系,显得格外亮眼而令人印象深刻。
还有,在那座献祭台上头,绑著一名没有意识的额眼族男子。
那是谁啊?费奥多尔心想。
感觉是个十分熟悉的人。几乎每天都会见到面……尽管国防军工作变忙以后就没有那样了,但他还是常常找机会回来家里……好像是那样的一张面孔。
然而,费奥多尔并没有把握。
毕竟……总不会那样吧。
他是自己引以为傲的姊夫。既强壮又聪明,在任何时候都正当且自信满满,受到所有人期待,同时也漂亮地回应了大家的期待,令人喜爱令人景仰,总之,他是个厉害到让人怀疑「现实中有这种人存在行吗?」的姊夫。
因此,费奥多尔自然不可能相信。
他的姊夫居然会全身瘀青地被拖出来示众。居然会一身承受现场聚集的众多市民所投以的憎恨与咒骂。
费奥多尔实在无法接受这是现实的光景。
「此人触犯了悬浮大陆群最高的终极禁忌,让我们的友邦科里拿第尔契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他那无可赦免的罪要用锋刃与火焰净化,愿他污秽的灵魂能净化升天!」
根据牛头所述,那名罪人擅自打破名为大陆群宪章的重要法律,将危险的〈兽〉带到了悬浮大陆群。还将其散布到其他城市,致使众多市民丧命。尽管〈兽〉最后被护翼军出动人力讨伐了,已逝的生命却不会回来。这是不可赦的大罪──如此这般。
他说著冠冕堂皇之词,并且挥舞手上的大旗。
「净化队,上前!」
士兵们手里各拿著凶狠的兵器,井然有序地走进了广场。
他们身穿仪礼用的金色甲冑与黄阶法衣。手持的长柄前端各附有象徵著不同净化的矛、镰、锄、斧四种器械。只有最后一名士兵不拿武器,而是带著点燃的火把。
群众的声音里,混入狂热的欢喜情绪。
这算什么?
这是在做什么?
费奥多尔用双手盖住脸。然而双眼却确实地睁著,打算将献祭台上的人物,还有即将发生于那里的事情毫不遗漏地记忆下来。
──比自身性命更重要的东西,应该没那么多才是。
──正因为如此,能找到那种东西的人既是幸运,也是幸福的。
之前听过的那段话,在脑里回响好几次。
姊夫一向是对的。他没有背叛自己所说的话。一旦说出口就会坚守到最后。费奥多尔知道那一点。姊夫为重要的事物拋弃了性命。此刻即将在眼前进行的处决,是姊夫早就做好觉悟要接纳的事。这是正确的。
既然正确,自己也非得接受才行。
再怎么觉得不合理。再怎么感到愤怒。自己都不能为了那些情绪,让姊夫的觉悟白费。
「第一刑手,动刑!」
第一名士兵迈步向前。
长矛被直直地举向蓝天。
群众的欢呼超越极限。
世界为之沸腾。
这是姊夫想救的世界。
这是姊夫一直保护著的世界。
──姊夫──
呼喊的声音,没有传达到任何地方,没有在任何地方响起。
矛锋残酷地直直奔向绑在台上的那名人物──
†
「姊夫!」
费奥多尔听见那句大声的呼唤,醒了过来。
他用右手捧住怦通怦通吵个不停的心脏。
啊……原来真的有被自己声音惊醒的状况。无关紧要的琐事让他稍微有所感佩。
说来说去,大概是因为睡了不少时间的关系,感冒症状好得差不多了。然而,有别于感冒造成的不适,他觉得非常不舒服。
费奥多尔作了怀念的梦。
怀念归怀念,可是,那全都是他不想记起的情景。
费奥多尔才没有忘记他们的事。他一直都怀在心里。然而,这与那是两回事。像这样回想起来,无论如何都会让他想起当时的痛苦。
苦涩的情绪从胸口涌上,他硬是用感冒病患那种带著独特怪味的口水将其咽下去。
「……我明白,我明白啦。」
比自身性命更重要的东西没那么好找。能找到那种东西的人既是幸运,也是幸福的。姊夫的话一向正确。姊夫是甘愿受死的。
即使有这层理解,费奥多尔无论如何还是会想到。那时候,假如自己恳求姊夫别死,他会听进去吗,未来会有稍许改变吗?
五年前,一般只被称为「艾尔毕斯事变」的〈兽〉群袭击事件,是从十一号岛的大都市遇袭开始的。损害被控制在最低限度的这项事件,在政治上定调为当时的艾尔毕斯国防军军团长──费奥多尔的姊夫独断发动的侵略行为,并藉由将其处决而获得了表面上的了结。
另外,事情的了结当然纯属表面。在国际交涉的舞台上已经无人相信艾尔毕斯市,市民几乎天天引发暴动,知名的商人飞快将根据地迁往其他都市以后便从此装聋作哑。连那样的日子都没有持续多久,半年后,艾尔毕斯国就连同十三号悬浮岛一起被〈第五兽〉溶化消失了。人们认为八成是前军团长藏在市内某处的〈兽〉逃出来所造成的结果。
在那段日子当中,费奥多尔‧杰斯曼失去了一切。
失去家人。失去朋友。失去财产。
失去了跟所有想见的人之间的联系。
「姊夫找到了想保护的东西,或许是幸福的。」
费奥多尔怀著无法忍耐的情绪握紧拳头。
「但是,就算到了现在,我还是没有释怀。」
认为朝哪里出气都好的他想挥下拳头──
费奥多尔发现了。茶几上摆著什么东西。
点亮灯定睛看去。是小巧的午餐篮。打开来一看,模样比之前丑了许多的三明治塞在里面。
顺带一提──因为感冒让鼻子失灵的关系,他发现得晚了──不知道为什么,房里弥漫著刺鼻的神秘异臭。
这什么鬼啊?
篮子里附了对折的卡片。他随手抓了一个三明治送到嘴边,并过目卡片上的文字。
『要赶快好起来』
是笔迹有点粗枝大叶,手写的一行字。
仔细一看,卡纸的边缘被墨水弄脏了。
看到那痕迹,隐约可以联想到某个情境。绿发少女面对空白的留言卡片,抱头苦思该写什么内容的模样。写得太用心似乎会被误解而令人不甘,大概就是想到这一点,她才故意把笔迹写得不端正吧。感觉那女孩就是会做那种事。
费奥多尔啃了一口三明治。难以形容的酸味在口中扩散开来。
迎合兽人的发酵食品。
难吃。
不过习惯以后,就会让人上瘾的滋味。
「所以说……」
原因不明的泪水滴了下来。
大概,不,肯定是这味道强烈的三明治害的。没错,肯定是如此。毕竟除此以外,自己现在没有半点落泪的理由。
「……我不是强调过,吃这玩意儿的时候,要注意用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