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昴会知道故事在自己不在的期间开始运转,是因为莱因哈鲁特和菲莉丝两人到城内的候客室露脸。
「就是这样,可喜可贺王选开始了。昴啾是爱蜜莉雅大人的骑士吧喵?互相加油吧。」
「……啊,嗯。」
说完事情始末后,菲莉丝在最后补上的那句话讽刺无比。
只要想想在大厅发生的所有事,应该不难理解昴现在的心境。
但是昴没心思去搭理菲莉丝的残酷,虽然王选的内容也很重要,但现在的昴有比那更该确认的问题。
「——那位老人家没事喔,在菲鲁特大人的斡旋下,确保了生命安全。」
「——唔!」
莱因哈鲁特代替害怕到说不出话的昴递出答案。
「我有想到既然都走同一条路,你不可能没见到那位老人,毕竟我知道你与老人相识,所以很容易就能察觉你的不安。」
莱因哈鲁特立起手指想让昴安心,但是就算是他也不明白昴产生罪恶感的原因。
眼睁睁看着罗姆爷离开的瞬间,昴的心底产生无从挽救的纠葛。
「太好了,多亏有莱因哈鲁特和菲鲁特大人,得感谢他们呢,这样一来——昴啾什么都不用解释就能解决了。」
「——」
背脊窜过一阵恶寒,昴抬起头重新面向菲莉丝。
看着昴的黄色瞳孔,仿佛能看透内心般闪动光辉。
内心涌现被窥视的不快感,为了掩饰,昴挪动僵硬的脸颊。
「啊,这样啊……太好了,果然如我所料!与其让我搞砸,不如让大厅的爱蜜莉雅酱或菲鲁特解决……对吧,是这样没错吧!」
摊开双手做出夸张的举动,昴刻意用滑稽的动作面对两人。
「不过,要是菲鲁特因此有所觉悟就惨了呢,强大的对手出现,搞不好会害爱蜜莉雅酱挨骂。」
昴轻浮地耍嘴皮子,莱因哈鲁特和菲莉丝因为他的态度骤变而表情一变,但最后还是选择不追问。
自己利用了两名骑士的温情。对这点有自觉,但昴无视内心的控诉。
「对了,既然大家都商量完了,那爱蜜莉雅酱怎么样了?」
「候选人都留在大厅听取有关王选的说明细项,这时我说想来看看昴,菲莉丝就跟过来了。」
「谢谢你们的探望,不过这样好吗?你不是也该待在主人身边?」
姑且不论莱因哈鲁特,菲莉丝跑来露脸实在可疑至极。
「以安全面来说,库珥修大人比菲莉酱还强,所以大可放心——」
「不要讲得那么轻率啦……就算穿这样,你好歹也是近卫骑士吧。」
「菲莉酱的卖点跟他们不一样,所以没关系——你明明就知道嘛。」
秋波流转看向昴,菲莉丝左右摇摆竖立的手指,指尖散发青色光辉。
「呜……是心理作用吗?总觉得肩膀、手肘和腰部的疲劳好像消失了?」
「昴啾的身体真是的,痛的地方有够像是上了年纪的人。」
「这就是你的卖点……这么说来,曾听说你是很厉害的水之魔法使者。」
会让昴同行到王都,原本就是为了治疗他没有自觉的失调身体状况,而负责治疗的人就是眼前这位猫耳伪娘。
「厉害这种说法太小看他啰,昴。菲莉丝称得上是大陆第一的水系统魔法使者,以最年少之姿获赐意指属性顶点的『青』之称号可不是摆好看的。」
「对呀,得到夸张别名的菲莉酱,可是有很多人要拜托我帮忙呢。」
对于莱因哈鲁特的称赞,菲莉丝毫不谦虚的挺起胸膛。
既然他是传闻中本事了得的治愈术士,那拜托他帮忙的人数众多也能理解。
而且那样的他还负责治疗昴的身体。
「……果然是爱蜜莉雅酱吧?」
「就是那个果然。」
这个回答在预料之中,但光是这样昴的口气就变得苦涩沉重。
绕来绕去话题最后都会回到治疗昴,其个中缘由可以想像。正因如此,昴无法停止重物逐渐盘踞在心头深处的情况。
委托库珥修阵营的菲莉丝治疗昴的身体,是在王选开始前的阶段,这意味着欠了政敌人情。
也就是说,昴即使待在这里,结果也只是绊住爱蜜莉雅的脚步。
「那个,我非得接受治疗吗?」
「报酬已经支付了,要是就这样不治疗昴啾,结果可是会让爱蜜莉雅大人白费力气哟?」
「报酬是什么?如果是物理性的东西,只要还回来什么都好说……」
「那不是物理性的东西喵,知道的话就会晓得那是无法还回去的报酬,所以昴啾的请求非常遗憾不适用耶~」
被不讲情面地拒绝,昴只能撑着额头低下头。
明明不想成为爱蜜莉雅的绊脚石,但昴的行动却在在背离期待。
想成为爱蜜莉雅的助力,是昴现在在这里的意义。光是那样的念头,就成了支撑昴存在的唯一理由。
「——既然要感叹自己的无能为力,不如想想应该选择的选项吧。」
平静的声音响彻候客室,昴反射性地抬起头。声音的主人既非莱因哈鲁特也不是菲莉丝,而是背靠敞开门板的绅士——由里乌斯。
「你来这里干嘛?」
昴的脸因敌意扭曲,由里乌斯用清爽的表情承受他的视线。
「希望你不要做出那种厌恶的表情,我没想过会被欢迎,但也没必要表露那样的态度。」
「表露又怎样?」
「跟你在一起的人品行会受质疑,麻烦你注意一下吧。」
「呃……」
与其说是被责备,更像是被戳中痛处,昴的怒意哽在喉咙里。
「好啦,你刚刚问我为什么来这里。」
经过沉默不语的昴的身旁,由里乌斯走向窗边。
从那里眺望城外的骑士,背对着昴在微风吹拂下眯起眼睛。
「当然是来见你的,想请你稍微陪我一下。」
怎么样?由里乌斯摊开手。
像这种视线带刺互相交错的状态,怎么想也不会是友好的提案。
「什么怎么样,不知道地点和目的,我连NO、不要、拒绝或者洗洗睡、放弃吧都没法说,虽然我都说了。」
「地点在练兵场,目的嘛……」
听完昴话中刺多到爆的话,由里乌斯像在沉思似地低下头。
「目的是——教你何谓现实,怎么样?」
他也在装模作样的笑脸里装填了不输给昴的刺,放话这么说道。
2
在十几分钟剑拔弩张的言词交锋后——昴站在被踏实的沙地上。
地点从王城候客室移动到与城堡相邻的骑士团团员值班室,那里有个被感觉历史悠久的坚固墙壁包围、红褐色土壤被踩到结实的练兵场。
占地约有普通学校半个操场那么大,不管是用来练跑还是练剑,空间都十分宽敞。
确认脚下的触感后,昴若无其事地做伸展运动,同时进行准备。
「由里乌斯,不该做这种事,这样一点都不像你。」
莱因哈鲁特在练兵场入口这么说,试图让由里乌斯改变心意。红发骑士的表情里没有焦躁或愤怒,单纯只有对昴的担忧。
「我同意发言确实有点过火,不过只要提出劝诫改正就好,平常的你不是也会这么判断吗?」
「如你所言,吾友莱因哈鲁特,偏偏那是在平常的情况。」
把近卫骑士制服上的礼貌性装饰仔细拆下,由里乌斯将不带感情的双眼看向莱因哈鲁特。
「如果不是今天,或者相遇的场所不一样,我可能会放着不管,可是我不能那样。他在未来会成为国王的众人面前侮辱我等骑士,说出小觑骑士道的发言,而且不但没有谢罪,还加重对我的侮辱。」
方才充满些许吵杂声的练兵场,顿时变得安静下来。
「——接下来,我要对污蔑骑士骄傲的不敬之辈降下惩罚,有意见吗!」
「——!!」
难以名状的豪风突然强烈撞击练兵场的空气。
令人耳朵生疼的风,其真面目是由近卫骑士和卫兵们所发出的热情和声音。
代表众人的由里乌斯,和侮辱众人一口气把全员得罪光的昴,大家是想确认他们俩对峙的状况吧。
「开赌盘的话一定是一百比零,没人要赌我,人气低到爆表我都想哭了。」
被这么多人投射敌对感情,还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老实说很心寒,整个身体被压迫感支配,两条腿几乎快要无力站立。
然而心跳很稳定,手脚只觉得重却没有发抖。
跟下定决心不同,昴现在置身在不甚清楚的精神状态下。
「好了,在开始前我再问一次,你有没有意愿为先前的无礼道歉、请求原谅呢?倘若你现在肯当面对多次的无礼行径谢罪,我就原谅你。」
「我想不起来有做出什么无礼行为耶……是说要怎么道歉?」
「流着泪用额头抵地,或是像只服从的狗躺在地上露出肚子献媚,你觉得如何?」
「不管哪种都欠缺品味,还是免了。」
本来就不期待昴会接受吧。「是吗?」简短响应的由里乌斯,最后将骑士剑交给身旁的骑士,然后接过两把木剑。
「本来呢,你的无礼就算害你被砍死也没什么好稀奇的,可是你偏偏是爱蜜莉雅大人的随从,所以就用木剑代替吧。」
没意见吧?由里乌斯用眼神询问,昴用手语简短比出「没问题」,但他不是看昴的手势而是看脸,判断出答案后,由里乌斯点了点头。
「那么,见证人——菲莉丝。」
「在这在这。」
由里乌斯瞥向一旁,视线尽头是挥舞手掌的菲莉丝。
被指名为见证人还爽快接受的他,不知道内心在想什么。跟试图阻止的莱因哈鲁特不同,菲莉丝对即将开始的对决一脸雀跃。
「那——么,希望双方竭尽心力对决,不管受多么重的伤,只要没死就说什么都要努力喔,昴啾。」
「为什么只对我说?也担心那边吧。」
「哇喔,好逞强!各位听到了吗?嘿——咻来哟!」
菲莉丝转身面对观众,双手大幅上下挥动。配合这个信号,练兵场发出爆笑声——对昴有勇无谋的嘲笑倾泄而下。
承接着背后的嘲弄,昴走到由里乌斯面前,接过他递出的其中一把木剑,接着用力握紧让手习惯。
「似乎挺有干劲的,很好,我们开始吧?」
同样握紧木剑,由里乌斯宣告这场拟真决斗正式开始。
肌肤感受到观众自然高涨起来的热情,昴架起接过的木剑拉开距离——
「啊,暂停,总觉得跟这玩意合不来。」
旋转手中的木剑,昴回头抱怨。
「会吗?我不觉得有什么差别,要试试这把吗?」
「抱歉抱歉,我是出生在现代的小孩,用不惯跟自己不合的道具。」
边说边用一只手接过由里乌斯递出的木剑,然后把原先拿着的木剑朝由里乌斯递出——
「唉呀。」
「——」
但在由里乌斯的手指碰到之前,木剑就脱离昴的手,在重力的吸引下自然掉落,由里乌斯立刻身体前倾伸手去抓。
原本站得直挺挺的他身形倾斜,跟昴的身高差距消失。
「——呼!」
往前踏出一步,昴由下往上挥动手中的木剑——攻击由里乌斯的下巴。
同时,空着的左手朝正面伸出,把在做伸展操时偷偷握住的沙子往由里乌斯的眼睛洒去——妨碍视觉和奇袭的二连攻。
——得手了。对自己的奸计感到满意,昴邪恶地笑了,紧接着……
「看来你真的没有骄傲这种东西,粗鄙下流地活着比较好生存吧。」
耳边听到声音,于此同时冲击降临,坚硬锐利的触感直击心窝。
身体因命中胸膛的坚硬触感浮起,双脚离地后脸接着剧烈撞击地面。
沙地磨破脸皮,心窝被打的痛楚引发呕吐,大脑同时承受疼痛和灼热的强烈打击。接着,练兵场的热气爆发。
对不知天高地厚的愚行,报应现在正毫不留情地降临在昴身上。
晚一步发出的疼痛呐喊,朝练兵场的高空拉长尾音。
声音传得又高又远。
3
「报告,现在骑士由里乌斯和……爱蜜莉雅大人的随从菜月昴殿下正在练兵场,持木剑进行模拟战。」
「……咦?」
听到这个报告,爱蜜莉雅发出像是呼吸停止的声音,思考停止。
冷静、沉稳地依序整理报告内容,但还是不明白意思。
「为、为什么会那样……!?你说的练兵场,是在城堡旁骑士团的建筑物中吧?由里乌斯和昴在那边……打架吗?」
「请容属下僭越,是模拟战。若是想成打架这类以私人恩怨作为开端的行为,有损骑士由里乌斯的名誉。」
面对藏不住困惑的爱蜜莉雅,只有这点不肯让步的卫兵清晰断言。
不过现在的爱蜜莉雅,紧张到毫不在意卫兵半是不敬的态度。
想起昴和由里乌斯在大厅的唇枪舌战,两人对彼此都没有好印象,要是以此为由开始决斗的话……
「总而言之得立刻阻止他们,带我到练兵场……」
「啊——这方面伦家有别的看法。」
明快的声音叫住急匆匆想奔去调停的爱蜜莉雅。
在回头的爱蜜莉雅面前,举起手成为焦点的人是安娜塔西亚。现在商讨地点从大厅转移到会议室,候选人及关系人士全都聚集在这个房间。
方才的报告,爱蜜莉雅以外的人当然也有听见。
「伦家想确认一下,说要打那个『模拟战』的素哪位?」
「听说是骑士由里乌斯,不过菜月昴殿下接受之后,现在的状况……」
「啊啊,行咧行咧,知道发起人是由里乌斯就够了。」
听到卫兵的回答,安娜塔西亚落落大方地点头,接着回头看向爱蜜莉雅。
「——既然模拟战是由里乌斯发起,那伦家就反对制止。」
安娜塔西亚的答案,与爱蜜莉雅的意见正面交锋。
「你的骑士和我的……那个,朋友正在起冲突喔?都不担心吗?」
「担心?担心什么?担心由里乌斯做过头不支付那个男生医药费吗?」
安娜塔西亚感到莫名其妙,歪着头这么回答,爱蜜莉雅对此说不出话来。
取代爱蜜莉雅说话的,是发出轻笑的普莉希拉。
「确实,那个嘴脸在妾身所见,是分不清楚退场时机的愚昧之物。这时八成过于固执己见,那张本来就不能看的脸可能会变得再也看不到了。」
「嘿咩,在大厅说大话的胆量叫人佩服,但却素个让佩服就这样轻飘飘飞走的男生。」
「你、你们……不是还有其他更该说的话吗?」
看两人互相交换坏心的笑容,爱蜜莉雅的眼神满是难以置信,声音颤抖不已。
但是,仿佛要打击爱蜜莉雅的惊愕。
「如果要问模拟战的是非,中途制止也让我不能接受。」
连一直作壁上观的库珥修,都对爱蜜莉雅表述反对意见。
「如果是爱蜜莉雅的随从申请决斗,那您出面调停是没问题,但申请者是骑士由里乌斯,接受的是您的随从,由您介入制止就有问题。」
「为什么?毕竟昴是我的……」
「这样还不明了的话,那说再多也不会懂。而且——虽然性急,却是必要之事。」
被强硬的口气打断,爱蜜莉雅便不再继续追问。
库珥修也紧抿嘴唇,表达没有什么好对她说的了。
「所以,你这个卫兵是想说什么才来这里?」
因对话没进展而面露不耐,焦躁出声的人是菲鲁特。
「不过就是干架,之后报告结果就行了吧?如果是在开始前跑来报告就算了,打到一半才害怕地跑来讲,我不懂这是什么道理!」
态度恶劣、双手抱胸的菲鲁特,丢出的疑问让卫兵的脸色差到一看便知。
从那样的态度察觉到反感,一直默不作声的马可仕走到部下面前。
「报告啊。」
「是、是!骑士由里乌斯和菜月昴殿下的模拟战……因为太过一面倒,所以前来寻求指示!」
「……一面倒是指?」
「骑士由里乌斯应该也有手下留情……但实在叫人看不下去。」
是看过凄惨至极的现场吧,卫兵脸色憔悴到不敢面对爱蜜莉雅,那样反而让在场所有人联想到惨状。
「得去阻止……」
那样的态度成了最后一根稻草,爱蜜莉雅抛下刚刚的犹豫冲出房间,朝骑士团值班室、练兵场跑过去。
「话说,我们也追着小姐去看模拟战吧?」
爱蜜莉雅飞奔而出,室内一片骚动的时候阿尔举手提议。
他用手比向敞开的门,朝站在旁边的普莉希拉耸肩。
「公主也喜欢吧?看弱小生物被猛兽折磨的秀。」
「别擅自想像误会了妾身,阿尔。不过呢,是非常喜欢。」
微微挺起背部,摇晃丰满胸部的普莉希拉嫣然微笑。
「好吧,无聊之事拖得有点久正觉得烦闷,就去俯瞰众多愚物的不象样,嘲笑一番也不坏。」
普莉希拉的扇子前端,指着狂冒冷汗到叫人同情的卫兵。
「到练兵场,带路——这是妾身的命令。」
4
皮开肉绽的额头滴下鲜血,流进还完好的眼睛染红视野,昴粗鲁地将之拭去。
已经记不清被打倒在地几次了,肿起的左眼完全看不见,血液的味道浓到无法判断是嘴唇破皮还是口腔破皮。
感觉不到痛楚。
是过于强烈的痛楚夺走了感觉机能,还是脑内分泌肾上腺素造成的效果?要说的话因素有很多。
但是,让昴忘记疼痛的,只是纯粹的「愤怒」情感。
「差不多该认清自己的极限了吧?」
面对昴这种超脱常轨的气概,由里乌斯不是称赞而是厌烦地回应。
由里乌斯依旧全身完好,没碰到沙子甚至连一滴汗都没流,一派清爽地摇晃木剑前端,上头留有明显持续殴打昴的痕迹。
「你跟我之间无法弥补的差距,你应该切身体会到了。你侮辱、轻蔑的『骑士』是何物,这个差距你也懂了吧。」
他的呼吁并不是要打动昴的内心,而是要挫败他的心灵。
由里乌斯只是为了彰显骑士应有的样貌而不断痛殴昴,而昴也只是在他摆出的现实里头持续鲁莽的坚持,因此场上根本没有产生其他东西的余地。
即使两人持续了这么长时间的斗殴,却没有激荡出任何火花。
「再继续下去小命可就不保啰?」
「……这种程度才死不了呢,不要装得很懂的样子。」
「说得像是有经验呢。」
「在这世界上,我是比任何人都要了解死亡的男人。」
总计七次——这是昴来到这个世界后,性命被践踏的次数。踏遍大千世界每一处,也找不到像昴那样与自身死亡打过照面的人。
一般人说的死亡都只是感觉,痛死了、气死了,一堆动词都在后面加个死字,但人类才不会因为那些事就真的死掉。
甩动伤口抽痛的脑袋,缓慢地举起木剑,昴发出无声的呐喊。
在由里乌斯进入攻击范围的瞬间,高举过头的木剑前端发出呻吟——
「一点都不美。」
突刺在木剑挥下之前就攻了过来,昴握剑的右手手腕被贯穿。在犀利的刺击下木剑脱手而出,眼睛忍不住跟着看过去,接着——在心窝被打的冲击下倒地。
呼吸不过来,连采取安全倒地的方法都做不到,昴就这样直接倒地。品尝第五次天地逆转的滋味后,他成大字形仰躺在地,如同字面所述,昴吐血横躺在地。
练兵场还是一样,挤满想看由里乌斯公开凌迟昴的骑士和卫兵,但是现在却没有人大声喝采。
不把骑士这身分当一回事,还侮辱决定王国未来的王选仪式,这种无礼者被首屈一指的近卫骑士由里乌斯教训,让他在痛楚中品尝到自身行为的不敬并谢罪——那是聚集在此的他们原先期待的光景。
事实上,决斗开始十分钟左右他们都有发出欢呼,或是嘲笑蔑视昴的丢人现眼,或是不吝惜地赞赏同伴由里乌斯。这样的情况有所转变,是在全员领悟到这场决斗是真正的「凌虐」后。
云泥之别的实力差距,横亘在昴和由里乌斯之间。
被攻击制裁,拙劣的防御被看穿,昴不断倒地。
一开始现场还被嘲笑支配,但超过十次之后,就开始重复厌烦的叹气,到连数都懒得数的时候,每个人都觉得看不下去了。
放弃不就好了?任谁一看都知道胜负再明显不过,也都再度确认到「骑士」这个存在的优越性,继续下去只是无意义的争执。
但是,由里乌斯殴打昴的木剑却没有添加一丝一毫的留情。
身为见证人有权制止这场战斗的菲莉丝,不管昴受到多严重的伤,都没有要出手制止。
然后昴本身,也不理会骑士们的恳求不断站起。
任谁都知道,这场争斗既没意思也没意义。
有的只是不成体统的丢人现眼,以及毫无价值的坚持罢了。
既然如此,至少要看那份坚持最后会变怎样。
聚集在现场的骑士、卫兵们,面对让人不忍卒睹的场景却没有离去,是因为他们以观众的形式和眼前发生的事态产生了关连性的责任。
「——」
在看守这场战斗的骑士面前,昴撑起颤抖的上半身,捡起掉在旁边的木剑,用木剑支撑双腿站立。这时他开始咳嗽,呛出大量鲜血。
那惨烈的姿态,让在场所有人确信且自然地理解到一件事。
——下一次的交锋,将会成为这场无益争斗的最后休止符。
5
——下一击就是最后了吧,昴在内心做出结论。
讽刺的是,目击昴滑稽模样的观众也做出同样的结论。
但是,他的视野已经看不见周围了。
现在昴的眼中,就只有自己和由里乌斯两人。
再被打中就站不起来了,就算这把剑碰到对方,自己也无力再战。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挑战呢?前方的结果若相同,为什么还要挑战?
看不到答案,早在一开始就丢失了开始这场战斗的理由,在肿胀的视野中,昴对若无其事站在前方的由里乌斯充满憎恶——决定了。
为了折断他的鼻梁,不管做什么都要揍到他。
「——」
光是吸气便感觉肺部疼痛,吐气的时候口腔更是痛得不得了。
靠痛楚扫去朦胧的意识,昴凝聚剩下的力量等待时机。
为了不看漏由里乌斯意识产生刹那空隙的一瞬间。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痛死了。
「——!」
在疼痛炸裂的意识中,昴没看漏由里乌斯的视线有一瞬间游走。
听不见声音,昴抛下一切,全神贯注地举起剑。
意识稍稍离开昴的由里乌斯,对昴的行动完全没反应。是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连思考这点的脑细胞都拿来用在这一击。
「——!」
好像听见了声音。
在听不见声音的世界里,在除了和自己互殴的对手以外,不存在任何事物的世界里。
「——昴!」
听到声音了,听到某人的声音,昴的耳朵听到了某人的声音。
意识快要被拉走,得用这份愤怒来涂销、忘记一切。
现在,唯有攻击眼前的人,才是昴的存在意义。
「——昴!」
开始变得鲜明,开始具有意义。
要是听得清晰,就无法挽回了。
所以昴为了摆脱一切,为了逃离逼近身旁的压倒性恐惧,他竭尽全力——叫喊。
「——昴!!」
「——纱幕!!」
背叛清晰可闻的银铃嗓音,昴高声咏唱咒语。
黑云出现,漆黑笼罩红褐色的练兵场,万物全都从世界消失。
无从理解的世界展开,昴奔驰穿越其中,发出构不成声音的声音,双手在无从理解的世界里,顺从大脑的命令往下挥。被黑云吞噬前高举的手,无视能否理解直接付诸实行,让木剑前端碰到「某物」——
「这就是你的王牌吗?」
在应该听不见的世界里,清晰的声音敲击昴的耳膜。
黑云散开——破风的木剑从云雾散开的另一端打来,昴的身体被无情打倒在地。
「你会用『阴』系统魔法出乎我的意料,这招出其不意我认同。」009
从上方扔下的声音,不是带着疼痛而是惊讶。
在地面呈大字形,仰望天空的昴只能呆呆地接受现实。
「但是熟练度过低,低级的魔法降低自己的格调,而且只适用于没智慧的野兽。不只是我,这招对近卫骑士的每一个人都不管用吧。」
被投以怜悯的声音,挫败昴心灵的声音呼吁他放弃一切。
以为可以改变状况,深信就算是这样的自己也能办到什么。
「你弱小无力、无可救药——你不配待在那位大人身旁。」
只有这句话想否定,唯有被否定生存意义这件事难以容忍,昴转动脖子瞪着男人想叫他撤回那些话,然而——
「——」
他的视线却和銀发少女的蓝紫色瞳孔对上。
在王城中段的楼层——她从可以俯视练兵场的阳台探出身子,身后则是曾经见过的女性,她们全都用冷漠的目光观看这个结果。
那些扫兴的脸会怎么想全都无所谓。
不管其他人怎么看待,昴觉得都没差。
只有一人,只有那个人,在这世上、在这世界,最不想被看到这种场面的人,偏偏就站在那里。
「——」
噗滋,昴听见自己体内某种线断掉的声音。
在那之后,他的意识开始一口气远离。
直到刚刚还很清晰的意识被切断,世界急速失去色彩,这次是真的抛下一切,昴的意识坠入地狱深渊。
「昴——」
感觉好像被应该听不见的呢喃呼唤,之后一切都消失殆尽。
6
醒过来时,仰望的天花板陌生无比,昴对此皱起眉头。
对于一睡醒脑袋马上变清晰的昴而言,清醒时意识模糊的时间显得格外贵重。品尝数秒漫无边际的感觉,昴开始摸索挖掘记忆。
在睡着前发生了什么事?还有这里是哪里?
太阳穴附近在抽疼,那股痛楚让昴想起一切。
「想起……来了……」
自己有多么丢人现眼,又是在怎样的情况下睡在这里。
伸向额头的手感觉有点紧绷,看到手腕上有没印象的夸张疤痕,马上就注意到自己被魔法治疗过。
而且身体能像这样感受到负伤的余韵就代表——
「——我没死啊。」
确认破皮的额头还有骨头碎掉的右手腕后,昴为这不留痛楚的治疗技术发出感叹,要是在胸口闷烧的屈辱感也能就此消失的话,就能当作一切都没发生,全都一如以往了吧。不对——
「昴——」
凝视恢复意识的昴,唯有她充满哀痛的视线,用任何魔法都无法治愈。
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爱蜜莉雅蓝紫色的瞳孔充满担忧。她将失去穿着意义的白色长袍折叠起来放在大腿上,然后一直看顾昴。
从窗户照进来的西晒阳光,让昴注意到现在的时间是在同一天的几小时后。
「……国王候补的商讨已经结束了吗?」
昴脱口而出的,是应景的矇混话。做好心理准备以为会听到辩解的爱蜜莉雅,对这预想之外的话题微睁双眼。
「嗯,结束了。彼此想说的话大多都在大厅里讲过,所以后面真的只有讲细部事项,几乎都是跟罗兹瓦尔确定后就结束了。」
摇头的爱蜜莉雅,声音听来像是在感叹自己的能力不足,昴察觉到自己从中感到安心。在那个王选会场,爱蜜莉雅也尝到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感叹不已,昴从这样的悲惨产生了共鸣。
为了不被察觉自己内心的想法,昴装得更加轻浮。
「这样啊,陪着睡过头的我超浪费时间的,我们马上回旅馆吧。回收雷姆之后,得要拟定今后的王选策略吧?」
「昴。」
「不知道城堡里头哪里会设置耳目,要想平心静气的说话,回宅邸是最好的吧?不对,首先要跟王都的有力人士交涉吧?」
「昴……」
「不对不对,反过来跟其他王位候选人缔结某种程度的不战协议才正确吗?什么时候在什么地点、要怎么进行,毕竟是很困难的战斗……」
「——昴!」
爱蜜莉雅尖声呼唤说个不停、逃避当下情况的昴。
那道呼喊打断敷衍搪塞,昴别开的视线和爱蜜莉雅相对。
「我们谈一谈吧。」
那个声音平静但却无法动摇,对昴来说十分沉重。
站起来的爱蜜莉雅,紧抓着抱在怀里的长袍,僵硬的脸比言语更能彰显她接下来要说的话绝不轻松。
「我有好多话想问你……真的很多。」
「……哦,嗯,这样啊。」
像在摸索要从什么事开始说起,困惑的爱蜜莉雅双唇颤抖。
她的犹豫昴十分理解,至今昴的所作所为,对她来说全都在想像之外——所以,如果要化作言语,爱蜜莉雅应该会质问「昴今天行动」的真意。
如果是这样,那昴会厚脸皮地回以唯一的答案,但是……
「呃,那个……为什么要跟由里乌斯那个……战斗呢?」
爱蜜莉雅说出口的话不同昴的预想,不仅如此,那还是最欠缺答案的事。那场战斗的意义,那种东西——
「一定是有什么理由吧?昴一定是因为重要……」
在昴被击垮的时候,由里乌斯出现在候客室,顺着他的邀请前往练兵场时,昴立刻就判断出他是要报复自己在大厅的无礼。
并且理解到自己和针锋相对的由里乌斯之间的力量差距。
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没有胜算,但昴还是拿起木剑,挑战毫无胜算的战斗并被打倒。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答案是——
「因为我想报一箭之仇。」
「……咦?」
抬头仰望站在眼前的銀发美女,看着她困惑的双眸,昴继续说道。
「我想显示自己不是被遗弃的东西,要是能对那家伙报一箭之仇,就能证明这点。就算只有一点点,只要能显示出来,我……就能站在一起。」
语句不通畅,他憎恨无法表达得更好的自己。如果能发泄熏炙胸口的所有感情和痴情,就不会有这么焦急不耐的心情了。
「昴……」
「只是意气用事啦。他说我太没用、弱小无力,是碍事的存在……配不上你。我恨那个想让我远离你的家伙……所以才挑战他。」
结果,就是这么回事。
由里乌斯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更严厉谴责昴,声称他配不上爱蜜莉雅。
但是不用他说,昴自己最清楚这一点。
为了装作没有领悟,昴拼命用来粉饰的面具却被那男的轻易揭开,因此无法原谅他的昴挺身挑战,结果就是这个下场。
「就为了那种事……?」
对于昴垂头丧气给出的无力答案,爱蜜莉雅轻轻屏息。
那跟她追求的更有意义的答案不同吧。她想相信的理想,被昴主张的无意义坚持给背叛。
听到从她口中微微吐露的失望,昴开口响应。
「爱蜜莉雅酱,你……」
颤抖的话语,逼迫被无力感苛责的昴招供。
那是多么残酷又不仁慈的行为,没那个意图的爱蜜莉雅不了解,所以昴连看都不敢看她,继续用微弱的声音述说。
「——爱蜜莉雅不了解啦。」
昴这么断言。
话一说出口,昴马上就察觉到这是在迁怒。
那也代表拒绝对方试图理解的态度,是断绝心灵联系的差劲说法。
「——是吗?」
连头都不敢抬的昴,听到像是松了一口气的声音。
接近叹息的吐气包含了同意,还有听信昴说法的理解。
要是接下来没有继续追究这个话题,按照惯例会是她向自己伸出手。
昴对这反应感到安心而放松紧绷的肩膀,爱蜜莉雅对这样的昴说了。
「我跟罗兹瓦尔明天就会回宅邸,昴就留在王都专心治疗。」
「什么?」无法领会话语的意思,昴直接将疑问化作声音。
对于无法理解歪着头的昴,爱蜜莉雅极力压抑感情看向他。
「原本就是这样约定的吧?昴来王都是为了治疗疲惫至极的『门』。我跟菲莉丝约好了,之后你就接受他的治疗好好休养。」
「不,等一下。」
「你留在王都的期间会在菲莉丝的……应该说是在库珥修大人的卡尔斯腾家接受照顾。雷姆会跟你一起,所以不用担心生活方面的事……」
「我说等一下!」
爱蜜莉雅快速道出昴今后的预定行程,理解到其中无法反映自己的意志后,昴粗声粗气地喊道。
昴伸出手抓住她的衣摆,像要依赖即将远离的爱蜜莉雅。
「为什么这么突然……我……」
「……因为只要有我在,昴就会勉强自己吧?」
爱蜜莉雅依旧背过脸,响应昴微弱的声音。听到她的话昴倒抽一口气,挤出声音想让不肯给自己看到脸的爱蜜莉雅回头。
「那也不用那样说吧……」
「难道不是吗?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开始,在宅邸的时候也是,还有今天……全都是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发生的吧?」
如同字面上的意思,话中蕴含了明确的不服。
灌注了跟爱蜜莉雅完全不搭的负面情感,这段讽刺叫昴摇头。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只是……」
「只是?」
「我只是想为你做些什么,所以才会那样。」
「为了我?」
爱蜜莉雅反问,昴带着肯定的意志点头回应。
他是为了爱蜜莉雅,才一个劲真挚地与命运对抗,只有这点,只有这份心情,希望不是其他人而是她能了解,所以……
「——是为了你自己吧?」
但是接下来的话,让昴除了惊愕到说不出话以外没有其他反应。
「——」
超越沉默,空白席卷昴的脑袋。
不明白被讲了什么,也不明白她想说什么。
「我、我……只是为了……你……」
悲伤吗?痛苦吗?悔恨吗?想生气吗?想哭吗?
——想让你开心。
——想为你的愿望尽一分力。
——想从会让你悲伤的所有原因里保护你。
昴一直认为,自己行动的动力是源自于对爱蜜莉雅的纯粹思慕。
而且也坚信,自己的行动就算不用说,也一定可以传达给她。
这个没有顾及他人情感、自以为是的想法……
「——哇噗!」
柔软的布料砸到脸上,处在放心状态的昴惊吓出声。
拿开脸上的布,原来是有老鹰刺绣的白袍,他马上就理解到,那是爱蜜莉雅把手中的长袍扔了过来。
但是那样粗暴的举止,和爱蜜莉雅的形象连不起来。
即使理性接受扔过来的人是爱蜜莉雅,但感情却不想认同。
毕竟昴认识的爱蜜莉雅一直很温柔,宛如慈母般洋溢关怀体贴,虽然她自己不认同还很坚持,但不会因此停止关怀他人,真的是个滥好人女孩。
所以这是为什么呢?爱蜜莉雅的蓝紫色瞳孔因感情的波涛摇晃,紧咬因激动而不住颤抖的双唇,脸上的表情僵硬无比。每一样,都是他第一次见到。
明明那样的表情和眼神不适合她。
但被这两个矛头指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明知现在的状况不该有这种感叹,但昴还是觉得这样的她——很美。
「说什么这么做一切都是为了我,停止这种谎言吧!」
感情的波涛化为泪滴,盈满蓝紫色的双眸。
轻轻摇头,爱蜜莉雅把累积已久的话全都吐出来。
「来到王城、和由里乌斯战斗、使用魔法……你说这些全是为了我?我从来没有拜托你这么做!」
「——!」
「我所想的、要你做的,应该全都告诉过你、拜托你照做了吧!」
「——」
「你记得吧?我拜托你的事。」
「我、我……」
自己的行动被她亲口否定,昴的思考因害怕而冻结。
所以他无法从混乱的脑袋里找到她询问的答案。
看到无法回答的昴,爱蜜莉雅紧闭双眼。
「我拜托昴,跟雷姆一起在旅馆等待。」
「——」
「再使用魔法状况会变得更糟,所以我拜托过你不要使用魔法。」
每一个「拜托」都曾听过。
每一样都是爱蜜莉雅担心昴的身体,带着希望他乖乖照做的想法而告知的话语,但是每一样都被昴的自以为是随意践踏。
做出蔑视约定的举动,认为只要做出更优秀的成果就能粉饰太平。这种轻率的想法,总是根植于昴的内心深处。
然而结果却是昴不但对爱蜜莉雅的「拜托」视若无睹,还没能拿出任何象样的成果,露出只会绊住她脚步的丑态。
尽管如此,这些行动的源头,只有这份心情确实——
「没有听你的话是我不好,真的,我有在反省。可是不对,不是那样,我不是为了我自己……」
只有源头的心情是真的,只有这点希望她能了解。
可是昴的舌头像麻痹一样痉挛,抗拒再罗列更多的话。
无法继续言语的昴,被爱蜜莉雅用悲伤的眼神凝视。
「爱蜜莉雅……你不……相信我吗?」
这是自私到无可救药的话,是不该说出口的话。
那不是方才拒绝对方理解的人可以说出口的话。
「我想相信啊……我想相信昴。」
声音泫然欲泣,搞不好是真的哭了。
可是昴没有确认的勇气,没有面对面的勇气。
她搞不好正在哭泣,明明可能害她哭了,原本是为了不让她有那种表情才持续奔走的,但在最关键的时刻菜月昴却——
「我想相信你……可是让我信不过的,不就是你吗!」
感情爆发。
稳重又理性,虽然不是从没生过气,但却不曾变得情绪化、失去理智。
现下那道枷锁松开,爱蜜莉雅直接宣泄满溢而出的感情。
「你从来没有遵守过约定,明明……跟我约好了,却全都轻易毁弃,才会走到这种地步吧!?」
自己践踏了讲好的约定,也就是践踏了信赖。
标榜着「全是为了她」,挥舞着只对自己有意义的大义名分。
「明明没有遵守跟我的约定,却说希望我相信你……就算你这么说,我也做不到,做不到啊!」
不对!好想这么大喊。
可是现实中的昴只是颤抖着喉咙发不出声音,脖子像被灌铅固定一样,继续低垂着一动也不动。
颤抖、流泪、受情绪左右,少女恳求昴诚实回答,但昴选择背过脸,继续背叛她。
「……昴,为什么你这么想帮我呢?」
那一定是爱蜜莉雅几度犹豫想问出口的疑问吧。
看到昴多次浑身带伤奔驰,笑着强迫自己忍痛冲进险地的样子,让她不只一次硬生生地把疑问吞下肚吧。
所以现在在这里,这个问题浮上台面是必然的。
倘若不在这时开口询问,爱蜜莉雅就会继续把疑问塞在心里,然后持续对莫名所以为自己鞠躬尽瘁的昴感到心痛。
而且这个提问,是爱蜜莉雅最后对昴伸出的救济之手。
尽管认为讲话轻薄、践踏约定的自己什么也传达不出去,但是应该还是可以把答案真挚地传达出去吧。
——为什么昴要为爱蜜莉雅这么拼命?
——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对她如此执着?
「我会想为你做些什么,是因为你救过我……」
「我……救过昴?」
「对啊。」
突然被召唤到异世界,搞不清楚状况、走投无路,还无法避免被暴力相向,在以为会就这样结束人生的世界里。
「你对我做的事成了我多大的救赎,你应该不知道吧?可是我……虽然不能说,但却被那拯救了。」
爱蜜莉雅当时救的不是性命,而是昴本身。
一开始不是昴先帮忙,而是爱蜜莉雅先给予帮助。昴的所有行动,说是为了回报她的恩情一点也不为过。
「我不懂,昴……」
「不懂也没办法,但是这是真的。我被你所救,所以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报答恩情……可是现在……」
不单单是这样了。昴想接着说下去的话被打断。
「——我说我听不懂了吧!」
摇头抗议,银色的头发乱舞,这些话无法传达给情感爆发的她。
爱蜜莉雅含泪看着昴,呼吸因激动而紊乱,肩膀上下起伏。
「我救过昴?根本没那回事。我和你第一次相遇的地方是赃物库,除此之外跟你没有任何交集!」
「不对,我是说……」
「如果有比那更早的交集,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我……我……」
以掌覆盖颜面,拒绝昴的爱蜜莉雅听不进去。她想把自己关在壳里不出来,而昴的话却无法阻止她那么做。
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触碰到她的弱点,即使不知道还是必须说下去,所以昴顺从情感的催促开口。
「你可能不懂,可是听我说,我说的是真的!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我一开始就对你——」
瞬间——世界静止下来,昴察觉到自己触碰了禁忌。
时间冻结,这是万物都停滞的世界。
连自己剧烈的心跳,还有方才还能听见的爱蜜莉雅的声音都远离,甚至连尖锐的耳鸣残留都消失无踪,无声世界就这样平静降临。
自己的胡涂和不懂看状况的黑影执行者,让昴忍不住感到愤怒。
每当昴要诉说自己的特异之处时,影子就会给予没有终点的痛苦。
停滞的世界会给触犯禁忌的昴警告,之后才会恢复时间流逝。
——昴察觉到自己全身狂冒汗。
是因为影子的反覆无常吗?痛苦的刑罚没有降临,但是要是照刚刚那样继续说溜嘴,影子就会毫不留情地在停滞的世界中折磨昴的心脏。一想到那痛楚……
应该说出口的话语滚落喉咙深处,应该传达的真挚想法无处可去,化作重石压在昴的双肩。
「……又来了,又什么都不说。」
像是放弃、像是失望,爱蜜莉雅情感冻结的声音敲击耳膜。
不合时宜的愤怒涌上心头。
无处可去的悲伤像要撕裂胸膛、不断膨胀。
到底要我怎样!
想真挚地传达心情,爱蜜莉雅却听不进去。
想把所有来龙去脉都讲出来,诅咒的黑影又会来妨碍、阻扰。
「为什么会不懂啊……」
「……昴。」
「如果是爱蜜莉雅……我以为如果是你就会懂的!」
「昴心中的我,很厉害呢。」
悲伤的决裂以及内心的隔阂,被这一句话给囊括。
茫然抬头的昴,面前是转头看向一旁的爱蜜莉雅。
她嘴边浮现的寂寞微笑,是对昴还是对自己绽放的呢?
「你什么都不用说,我也全部都不用听就能知道。昴心中的苦恼、悲伤和愤怒,我全都能像自己的事一样感同身受。」
「……啊呜。」
「——你不说我不知道啊昴!」
被否定、被打碎,幻想化为粉尘逐渐崩落。
掉到这个世界后,一直相信、作为靠山的东西即将消失。
「我的……」
豁出性命,就算痛也要咬牙忍耐,即使悲伤也会边拭泪边跨越,而这一切的一切,全是为了继续守护心中描绘出来的偶像。
而今他了解到,那个不存在、擅自想像出的理想,正发出声音瓦解。
「至今的所作所为,全部……」
嘴唇颤抖,眼睛深处好热,舌头痉挛,心脏的跳动剧烈到好吵。
抬头和爱蜜莉雅四目交接,蓝紫色的瞳孔只是洋溢悲伤看着这里,因为自己映照其中的脸凄惨到没得救了。
「——要不是我,你会变怎样!?」
尖着嗓子扯开喉咙,发出几乎要撼动候客室的怒吼。
「在徽章被偷的赃物库,是我挺身从万分危险的杀人魔手中救了你!是我!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很重要!」
抓着床单的手指颤抖,指甲陷进手掌,掌心开始渗血。
「在豪宅的事也一样!我全身被咬却还是拼死拼活!头被打破、脖子被砍,即使如此还是救了村庄的人啦!雷姆也好、拉姆也好,一定都是以最棒的形式解决!这都是、都是因为有我吧!?」
罗列自己想到的功绩,追求逐渐远离的倩影。
「我不在情况会变得更惨,没有人能得救,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这全部全部全部都是因为有我,因为有我在!」
在赃物库的时候,在豪宅的时候,大家会得救都是自己行动的结果。
值得夸耀、值得被报答的功绩,菜月昴的功绩。
因为做了这么多事,因为竭尽心力到这种地步。
「你应该欠下我还也还不完的人情啊——!!」
连视为自己行动源头的想法都背叛,昴喊叫出声。
没有回报的心情,渴求称赞的虚荣心,期望被满足的渴望,祈愿被爱的利己心,如此引导着混乱至极的昴。
然后,那一句话对彼此而言,是决定性的话语。
「你说得对。」
就这样,颤抖的嗓音投向额头冒汗、呼吸急促的昴。
那声音中带着接受、看开、决心——亦即结束。
「因为我真的欠昴太多太多太多了。」
「嗯,对啊,所以我……」
「所以我全部还给你,当作结束吧。」
清楚告知的话,让昴反射性地抬起头。
然后,他看到爱蜜莉雅凝视自己的双眸里尽是空虚,才终于察觉自己在气头上说了不该说的话。
连自己最为纯粹的思慕都拿来践踏,像孩童耍赖闹脾气葬送一切。
若把自己和她的关系视为「借贷」关系。
「已经够了,菜月昴。」
当「借贷」的天平达到平衡时,关系也就告终。
想为她做些什么,以无偿心态作为楔子的行为,只要添加计算在里头就会变成这样。
从亲昵的初次邂逅开始,她一直是直呼昴的名字,失去那份亲密时,昴终于迟来地理解到情况已经无法挽回。
「待会儿雷姆会来,你就照着她说的做,之后的事我全部拜托她了。」
无法响应,而且对方也不奢求。
爱蜜莉雅逐渐走远,别说是朝她的背影伸手,现在的昴连目送背影的勇气都没有。
物理上远去的距离,还有超越物理距离的心灵距离。
「我呢……」
突然,手放在门上的爱蜜莉雅停下脚步,接着这样的低语落在房内。
与其说是讲给昴听,小声的絮语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本来很期待,说不定昴对我……只有昴不会对我另眼相看,就像对其他人一样,像对普通人一样,像对普通女孩那样,不会把我区别看待……」
在举办王选的大厅里,她要求公平对待。
身为半妖精的事实,逼她将苦痛的时间用在请求那样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
「那是不可能的。」
昴也以小声的呢喃回应。
爱蜜莉雅的自言自语不是要求昴给答案,所以昴的低喃也不是回答她,而是说给自己听的东西。
反刍爱蜜莉雅说出口的话,昴微弱无力地摇头。
「就算把全世界的人都抽走我也办不到,我对爱蜜莉雅……唯有对你,我无法用看待其他人的眼光对待你。」
这点是毋庸置疑的真心话。
门响起关闭的声音,空气瞬间鸦雀无声。
一个人留在房内,在床上缩起身子的昴视线泅游不定。
蓦地,挂在床角、拖到地面的长袍映入眼帘。
伸手将之拉到身边抱紧,感觉上头还留有方才抱着这袍子的人的温度。像要维系快要消失的温暖,昴将袍子搂在怀里。
——然后这一天,是菜月昴头一次真的在异世界变成孤零零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