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晴朗的蓝天,映照在仰躺倒地的昴的视野里。
被召唤至异世界后,回过神来已过了大约两个半月。
这段期间,像这样子仰望蓝天是第几次了呢?
积雨云很厚,遮蔽了日光。但光彩夺目的阳光依旧穿透厚云,倾照在地面。
边让太阳光烧灼眼皮底部,昴突然没来由地想。
「这么说来……来到这里之后,最近都没下过雨呢。」
如果是深夜淅沥沥下小雨,傍晚前后下骤雨的话,曾遇过好几次,但最近都没有下一整天的雨。
目前露格尼卡的气温是穿长袖会觉得有点热。以体感温度来看是原本世界的六月,或是还留有残暑的九月吧。
因为雨量减少,或许现在是这边世界的干季。
「差不多要结束了?」
倒在地上任思绪泅游的昴,突然被这道声音呼唤。
维持仰躺,只抬起头的视线尽头站着一名老人。
高个头、穿着全身黑的管家服。有着让人看不出年龄、锻炼有素的躯体,以及直挺挺的脊梁。老人礼貌地抚摸丰盈的白发,展露充满气质的站姿。
柔和的面容刻画着沉稳的皱纹,给人的印象就是某处的温良敦厚老绅士,但他手上却握着一把刀身很长的木剑。
「不,还没呢。我刚刚只是稍微思考了些哲理。」
「哦,真叫人好奇。敢问是在想什么呢?」
「上面闹火灾,下面闹水灾……是指什么呢?」
借由高举双脚再往下挥的动作,用力站起来。
钝重感还残留在体内,但跌打损伤造成的影响几乎微乎其微。
轻轻转动手脚确认状况,昴旋转握着的木剑后朝正面——威尔海姆刺过去。
「那么,还请再指教一手!」
「附带一问,方才的哲理答案是?」
「没什么大不了的——尿床之后恼羞成怒!」
用玩笑话响应,然后踏步向前,以低姿势挥舞木剑画出半圆。
前端扫过空气并卷起风的一击,没有丁点放水。
可是。
「喝啊!」
「绷太紧了。手,脚,脖子,腰。还有脸。」
全力一击被威尔海姆的木剑架开,目标就这样被流畅的动作撇离。瞄准头部的一击掠过对手头顶上方,转动身躯的老人,掌中闪过宛如舞蹈的剑击。
头部,喉咙,心窝,下体——连成一线的人体要害被温柔抚过。威尔海姆的木剑仅用点到为止的力道,就击飞昴的身体。
多亏这绝佳的借力使力技巧,几乎没有造成任何伤害。尽管如此,要害被打中的冲击导致昴窒息,无法成功自我防卫并发出痛苦呻吟。
「咕恶!」
在背部被敲打的疼痛下,眼睛整个打转,整个人再度成大字形倒下,正面又出现嘲笑自己的蓝天。蔚蓝无比的晴朗天空叫人憎恨无比。
「差不多要结束了?」
威尔海姆平稳的呼唤没有抑扬顿挫,也没有丝毫讽刺和侮辱。
询问昴的声音,已经是第几度开口了呢?
「真有精神啊。」
仰望可恨蓝天的昴,听到介入两人的声音后抬起头。看见一名俯视仰躺在庭园的昴、倚着阳台栏杆的女性。
「虽然只听到声音,不过似乎颇有热忱。」
身体靠着扶手、俯瞰两人的,是有着一头绿发的美丽女性。
充满光泽的秀发飘逸纤长,色泽浓绿到接近黑色。身上的气质让人会自然端正姿势。充满女人味起伏的肢体,被像是男装的军服给包裹。
她是这间豪宅的屋主,同时也是威尔海姆的主子,库珥修・卡尔斯腾公爵。
虽然还年轻,却是身居国家要职的才女——同时在现今的露格尼卡王国里,也是拥有非常重要立场的人物。
「库珥修大人。是否妨碍了您的职务?」
「没有,我刚好想要放松一下。不用放在心上。」
库珥修宽宏大量地点头,然后视线移向躺在地上的昴。
「而且,我不想傲慢到不分青红皂白去否定某人的努力。就算对方是和自己雇用的人玩乐也一样。就尽情地陪他玩吧,威尔海姆。」
「明白了。不过,」
库珥修以自己的方式下达许可,威尔海姆深深一鞠躬回应。
接着老人稍稍斜视昴。
「差不多要结束了?」
「按照方才的流程而把结束说出口,我可不是看不懂气氛的家伙。」
站起来的同时拍打沾上草叶的身体,昴转动身子后第三次——不对,是第十几次确认身体状况。然后边捏响拳头边吐气。
「在美人的视线下被打得落花流水,对男人来说是相当难受的事件。我的男子汉计量表值会不断减少的。」
威尔海姆扔木剑过来,顺手接住的昴苦笑。
「没必要在意。反正不是第一次看你被痛殴了。」
「呜呃!」
来自上方毫不留情的一句话,令昴按住胸膛呻吟。
「我只听说经纬,但我认为方才是库珥修大人太过直接。」
「是吗?」
威尔海姆的话,让不带恶意的库珥修挑眉。
「不去挑战实力拼不过的对手,是自知之明。不过,假如有彰显出不屈不挠的意志,那就算后悔也没什么好可耻的。」
摸着下巴阐述自身论点的库珥修,让昴品尝到些微尴尬。
虽说前些天是单方面展露丑态,却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评价。毕竟,昴认为那样的丑态以及前后发生的事,是自己人生中最大的失败。
在王城的候客室发生最糟糕也最差劲的别离瞬间。
「反倒是昨晚的事,叫我难以接受。虽是听闻……但考虑到你的心情,不难理解你的悲愤。」
「……啊哈哈。」
库珥修的视线掺杂了同情的色彩,昴发出干笑声,抓抓脸颊。
昨晚——半天前发生的事,似乎只能叫人如此反应。
和前来库珥修宅邸拜访昴的『剑圣』莱因哈鲁特会面。
「另外,既然被女性看着接受指导是一种痛苦,那应该是已经重复很久了吧?」
看到昴的表情变化,库珥修回到前一个话题。从扶手探出半个身子的她,饶富深意的视线投向庭园角落。
那儿站着从头到尾都默默看着训练场景的蓝发少女。
察觉库珥修在看着少女,昴表情尴尬地皱眉。
「……在自家人面前丢人现眼,是另一种感觉啦。」
「在总有一天会成为敌人的掌中不断掀底牌也是个问题……不过放这样的人进屋子的我也是同类吧。出乎意料的,不知道自己的心里在想什么呢。」
说给昴听后,库珥修点头数次像在反省自己。然后结束一个人的沉思,呼唤下方的威尔海姆。
「威尔海姆。」
「在。」
「我想稍微活动身体。把剩下的事处理完后就过来。虽然比预定的早,不过今天的指导就麻烦你了。」
「明白。请慢慢准备。」
「就我现在的心境,你的意见有点难做到。」
浅浅一笑后离开扶手,库珥修挺直脊梁回到办公室。
威风凛凛的动作。绿发摇曳似在舞蹈,承受柔和的日光消失在昴的视线里。看到她离开,昴将些微的紧张感化做叹气吐出。
视线消失让自己坦露安心,昴对自己苦笑。
说实话,库珥修这名女性对昴来说是很棘手的类型。
耿直毫不动摇的眼神,清澈无比仿佛可以看透自己的心底。正直诚实的性格,以及以信念为背书的言行举止,经常让自己感到无地自容。
洋溢自信,对自己应为之事不抱一丝迷惘的崇高存在。
很自然地拿自己现在的立场与之相比,自己的悲惨显得格外显眼。
「差不多要结束了。」
重新面向摇头以转换心情的昴,威尔海姆这么说。
「不是疑问句了,就是这么回事呢。」
缓缓架起木剑的威尔海姆说的话——语尾去掉了问号,昴领悟到这段激烈又平稳的时间即将划下句点。
看到昴的黑色瞳孔老实地带着遗憾,威尔海姆微微苦笑。
「既然库珥修大人开口了,那我也不得不完成指导的任务。毕竟我会被聘至卡尔斯腾家的理由,有一半是为此。」
「我不会再耍任性了。本来就是请你拨出空闲的时间陪我,所以才会得到这种报应啦。」
对于练习即将结束感到寂寥的同时,昴拿好木剑,剑尖对准对方的眼睛。
国中就没学剑道了,但还是有学会剑术基本。看到平心静气站得笔直的昴,威尔海姆的表情也失去了松懈。
「——上啰。」
「恭候大驾。」
遵照宣言,昴的身体踢土往前飞奔。
毫无任何牵制。没耍花招,就从正面挥出一击。
木剑高举过头,由上往下挥的一刀划破空气,前端错失了终点戳向大地。偏离目标、用力踏步的昴向前滚倒。
然后,
「——呃!」
被打败的昴感觉好像有无数的斩击闪现。
2
菜月・昴住进库珥修・卡尔斯腾宅邸,已过了三天。
卡尔斯腾公爵的宅邸,位在王都上层的贵族街最深处——特别华丽又并列的豪宅区一角。虽说这里只是公爵滞留在王都时所用的别墅,但规模姑且不论,内部装潢的豪华度远远超越罗兹瓦尔本宅。
不过,那装饰过头的屋内装潢并非库珥修本人的兴趣。待在王都,来访的客人会很多,为此才——就是应贵族要求的虚荣心啦。
来客频繁造访豪宅的模样,这三天来昴也看过许多次。
——连莱因哈鲁特・范・阿斯特雷亚的来访,也只是其中之一。
半天前接待他的经过,成为对昴来说十分讨厌的回忆。
「练兵场那件事,没能阻止真的很对不起。我对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的自己感到羞耻。」
站在响应呼唤而出来的昴面前,莱因哈鲁特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谢罪。
两人站在被魔法灯照耀的卡尔斯腾宅邸门口,莱因哈鲁特深深低头。
被称为『剑圣』、集国内信赖与尊敬于一身的人物朝自己赔不是。觉得自己才没脸见他的昴对莱因哈鲁特这样的行为大吃一惊。
「等、等一下等一下。为什么你得要道歉?又不是你的错,你又没做什么。」
「才没那回事呢,昴。我是你的朋友,同时也是由里乌斯的朋友。没能制止两位朋友之间的龃龉,完全是由于我的无能所致。」
「朋友之间啊……」
听到现在在这世界上第二不想听到的名字,昴微微倒抽一口气。
但是,他没有因此敌视莱因哈鲁特。不如说是感谢他当时没有从中作梗。要是他出手制止,那悲惨程度会更胜现在吧。
昴和由里乌斯之间的决斗——纵使几乎称不上叫决斗,但胜负不应委由他人。只有这点确实保住了决斗该有的形式。
莱因哈鲁特的想法,不过是没必要产生的罪恶感。尽管如此却还亲自前来谢罪,这份诚实,正是让他被称为『骑士中的骑士』的原因。
「……嗯,不说那个了。你刻意跑来,我很高兴。毕竟,你现在应该很忙吧?」
「我不希望把忙碌和友谊放在同个天平测量。要是错过今晚,向你谢罪的机会就要挪到很后面了。」
「很后面……该不会,你要去别的地方?」
「我要离开王都,带菲鲁特大人到我的老家。菲鲁特大人必须学会的事还很多,而且新雇用的人也需要教育。」
莱因哈鲁特微微苦笑,但从那笑容可以窥见他很期待未来的劳苦。至少对期许主仆关系圆满无比的不安,丝毫没有显现在莱因哈鲁特这边。
「跟菲鲁特处得还好吗?」
「——尽管与众不同,但却是个会提出前所未有见解的人士。当能力追上志向与气概的时候,大家一定都会为之震惊。我只是勉励自己,希望能成为她未来的助力。」
「……这样啊。那就好。」
听到没有迷惘的答案,昴忍不住把视线移离莱因哈鲁特。
因为无法正眼直视他。红发青年不以苦难为苦,也不为与主人的关系烦恼。仅仅遵从自己被赋予的使命,没有任何忧虑。
他那模样,和现在的昴根本是天差地远——
「你后悔了吗?」
昴不看自己,这样的态度让莱因哈鲁特担忧地皱起俊眉。
后悔——他说出口的单字穿刺心头,昴紧咬嘴唇。
后悔是一直都有的。昨天后悔之前的事。今天后悔昨天的事。明天一定也会后悔今天的事吧。
如果活着就是不断选择,那么活着就是不断后悔。
会不由得去想像当初没选的选项的未来,去希冀跟现在不一样的世界。
「我不会说什么我懂你的心情这类轻率的话。不过,为那时的事感到羞愧,这点我也一样。虽然一开始就跟你说了,但我真的很后悔。」
见昴沉默,莱因哈鲁特垂下眼帘。
那句话莫名地偏离昴内心中的遗憾。但是,这很正常。立场不同看法也会跟着不同。昴和莱因哈鲁特,观点不可能一样。
所以说,昴做好心理准备,不管莱因哈鲁特说什么也不会动摇的准备。
但是,这样的心理准备却——
「那天的决斗……你跟由里乌斯的战斗毫无意义。明知如此却什么也办不到,害你受了不该受的伤。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让我一直很过意不去。」
「————」
昴的觉悟很短,短到被他说了这些话就没了。
「——你说,毫无意义?」
「嗯,是啊。你和由里乌斯在那里相斗后得到了什么?你受伤,由里乌斯也在自己的经历中留下污点,仅此而已。你知道他在那场决斗之后,被处罚闭门思过吗?由里乌斯现在应该也在后悔自身的行为。」
由里乌斯受罚这件事还是初次听闻,对昴来说很意外。
当时在场的观众、骑士们都站在由里乌斯那边。还以为事后的处理应对早就打通好关节了,所以没想到他会受罚。
——但是,不觉得由里乌斯会后悔这件事。
只有这点,用木剑跟他交锋过的昴可以这么肯定。
丝毫不察昴这样的想法,莱因哈鲁特就着充满诚意的眼神诉说。
「只要给彼此时间,应该就能好好地冷静对话。不嫌弃的话,可以由我来准备这样的场合。只要和解了,就不会再有那场决斗的芥蒂。」
「……你是指,当那场决斗没发生过?」
「对。或许会很难开口,但平常的由里乌斯是个诚实又讲理的人。只要推心置腹一次,误解立刻就能解开……」
「莱因哈鲁特。」
打断拼命阐述的声音,昴呼唤莱因哈鲁特的名字。
闭上嘴巴的红发青年以清澈的眼神回视昴。映着苍穹的瞳孔里头,不带一丝一毫负面情感。
亦即,莱因哈鲁特是认真这么说的。
他是真的不懂那场决斗的意义。
——那场决斗意味着无法退让的自豪互相撞击,但他无法理解。
「你的心情我知道了,我很高兴。你真的是个好人。」
「既然如此…」
「不过,你的提议我不接受。我不能接受。……我言尽于此。」
说完昴就转身背对他。莱因哈鲁特讶异地屏息。当昴穿过门要回屋里去的时候,莱因哈鲁特的手立刻伸向他的背。
「莱因哈鲁特,你真的是个超级大好人。你方才的话没有恶意和坏念头,你的所作所为、一言一句都是出自于单纯的善意。这些我全都知道。……我懂。」
听到昴这么说,莱因哈鲁特的动作停住。
感受到背后的他停下来,昴没有回头,直接穿过大门。
然后。
「可是,只有这个我办不到。那场决斗的意义……我不能让你把它夺走。」
这一点不管是昴还是由里乌斯,甚至旁观决斗的骑士们都不期望发生。
那场决斗是有意义的。有确确实实的意义在。
纵使『剑圣』、莱因哈鲁特无法理解——
「就算你这么说……你在那场决斗得到了什么?不都只有失去吗?」
为了填补与昴逐渐拉开的距离,莱因哈鲁特拼命挤出话来。可是,他为此所选择的话语,反而为这次的对话划下决定性的休止符。
「就像你跟爱蜜莉雅大人那样。」
「你今天就回去吧,莱因哈鲁特。趁你的主子还没寂寞到大吵大闹的时候。」
听到现在在这世界上最不想听到的名字,昴自暴自弃地回应剑圣。
大声关上的门,为两人在这一天的别离点上句点。
「……真是多管闲事。」
吐出面对面时讲不出口的恶言恶语后,昴为昨晚的事咬牙切齿。
弯曲嘴唇,用力抓头像要挥别全新的记忆。
「不行哟,昴。你的头被打到了,所以请不要乱动。」
充满慈爱的嗓音,温柔地抚摸躺倒在地的昴的耳膜。
往上瞥一眼,视线尽头是俯视昴的微笑蓝发少女。
以黑色为基底,裙长改短的围裙洋装。跪在草坪上维持让昴的头枕在自己大腿上的姿势,有着可爱容颜的女仆——雷姆。
被吩咐侍奉昴的女仆,现在正用手指边梳理昴的头发边轻语。
「特训辛苦了。请就这样躺在雷姆的大腿上好好休息一阵子。」
「特训……根本称不上吧。只是单纯的练习而已。在旁边看很无聊吧?」
「不会,不无聊。能够和昴一起度过,光这样雷姆就觉得十分幸福。」
雷姆倾注而下的全面肯定,现在的昴却无福正面接受。
他用手掌盖住脸,让连自己的惨样都以好意观看的雷姆消失在视线外。跟游玩没啥两样的练习,雷姆却从头看到尾。所以也没啥好难为情的。
看着用掩面来掩饰感情的昴,雷姆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默不作声,怜爱地承受昴的重量,不断轻柔地梳理昴的黑色短发,仿佛让人觉得时间不会停止。
「……雷姆啊。」
耐不住沉默的昴率先开口。
他沙哑的声音让雷姆的手停下动作。感谢雷姆就这样等待自己开口,昴过了好一阵子才说下去。
「你不会觉得……我很丢脸吗?」
道出口后,才问自己究竟想要得到什么答案。
是想要肯定,还是否定?是在渴求从哪边开始到哪里为止的表现评价?刚刚吗?还是三天前?亦或者是更久之前——
「会啊。」
质问自己的过程,被雷姆果断肯定的声音给中断。
「你是这么想的啊。那为什么要跟丢人现眼的我一起留下来?是因为被命令吗?」
恼人的问题立刻得到解答,昴从下往上瞪着雷姆似在抗议。
倒映在视野里的雷姆,面对昴使坏的连问,用缓缓摇头应对。
「觉得你丢脸,和在一起这件事,并不互相矛盾。而且就算没有被命令,雷姆一定也会留下来陪昴。」
「……为什么?」
「因为雷姆想这么做。」
很简洁的回答。
被说到这种地步,昴一时也难以接话。犹豫着该说什么,但最后自觉到内心因雷姆的答案而变轻盈。
宛如不明所以的自问自答,轻而易举就得到不明所以的答案。
「雷姆……你好厉害。」
「是。不过,姐姐更厉害喔。」
「只有这个拉姆至上主义我无法理解,不过很厉害啦。」
举起双手表示投降,昴闭上眼睛,整个人放松,将一切都交给雷姆的大腿。
雷姆再次把手指插进昴的浏海里,边玩弄边说。
「雷姆是因为想让昴做想做的事,所以才在这里。」
「这样讲,好像我想要有人欣赏我被彻底打垮,之后又想在悲惨丢脸和自虐的时候被肯定。」
「不是吗?」
面露不可思议歪起小脑袋,雷姆用纯真的眼神问。
对此,昴只是从鼻孔深深吐气,用无言作为回答。
平静、没有妨碍、怠惰的时间持续流逝。
「差不多该回去了?不然会妨碍到库珥修大人练剑。」
「再一下子。因为头被敲到,现在动的话可能很危险。」
抓住雷姆想要移动的大腿,侧着头的昴撒娇。
「好的。——既然昴这么希望。」
原本双腿使力的雷姆放松力道,接纳昴的提议。
沉浸在这无边无际的温柔中,不需要去思考不想去思考的事。昴让身子深深陷入名为安逸的泥沼里。
——距离宣告王选正式开始的那一天,昴与爱蜜莉雅诀别的日子,已过三天。
菜月・昴畅行无阻地堕落。
3
是哪里做错了呢?一有时间思考昴就会这么想。
明知是讨厌的记忆,回过神来却发现思绪已经抵达那天的向晚,不断回想起銀发少女背向自己远离的光景。
是少了什么呢?每当门关上的声音响起,昴就会这么想。
昴也有自觉,自己的言词太过份。
一方面也是因为当时刚被痛殴一顿。又被爱蜜莉雅连珠炮地追问,一不小心就喊出和真心话相去甚远的内容。
结果,那些话造成昴和爱蜜莉雅决裂。
因为是脱口而出的话,所以算是一时的气话吗?
因为是脱口而出,所以那是一直藏在内心的想法吗?
关心对方,想被认同,都是千真万确的想法。
自己的真心在那个时候跑哪去了,昴连这都搞不清楚。
「——哥,小哥。喂!小哥!」
近距离大叫的声音,将泡在自问自答海洋中的意识给拉回现实。
眨眼的昴,面前是粗声粗气、不耐烦地耸肩的人物。
「拜托你,小哥。别在别人的店前面露出危险的目光啦。会影响我的生意的。」
脸上的纵向伤疤叫人印象深刻。疤面脸孔皱起眉心这么说。
回到现实就立刻直视到对心脏不好的脸,昴平静地揉眼睛。
「我说,大叔。——面对客人竟然先瞪人威胁,是怎样啊?」
「我才没有!我是担心你好吗!先是你被来历不明又打扮诡异的家伙给带走,后来罗姆爷听了你的留言后就下落不明,我才想告诉你我当时是多么惊慌失措咧!」
破口大骂的男子,用粗壮的手拍打柜台。顿时,放在柜台上的水果在冲击下滚出篮子,眼看就要散落在大马路上。但是。
「不可以粗暴地对待食物唷。」
像跳舞一样拎起裙子裙摆,雷姆在店面前的空间着地。她的手上握着跟店面一样的篮子,用那篮子轻柔地承接住所有即将落地的水果。
「哦哦,太感谢了,小姐。」
松了一口气,为安心和雷姆惊人的技艺叹息的男子——卡德蒙从雷姆手中接过接住水果的篮子后,边压低音量边看着昴,说:
「所以我不会骗你。赶快离开那个眼神凶恶的小哥吧。跟他在一起会不幸的。」
「你在灌输她什么啦。少在那边无中生有讲些有的没的,哼!」
「才不是无中生有咧。你上次不就是带另一个女孩子来吗。之前的女生……啊——为什么想不太起来呢,不过虽然不记得,但至少我知道这次这个女生比较可爱啦。你这个花心大萝卜,下地狱去吧!」
「我看起来像是有本钱可以花心吗?说起来,你为何……」
会忘记跟我来过的爱蜜莉雅呢?原本要这么说的昴闭上嘴巴。
卡德蒙会忘记爱蜜莉雅,是受到为了隐藏爱蜜莉雅的外貌而施加的阻碍识别魔法影响。忆起这点,爱蜜莉雅的脸庞浮现脑海,接着胸口疼痛。
看到昴闷不吭声,卡德蒙露出莫名其妙的眼神,然后故意说给雷姆听。
「看吧,他那毫不在乎的态度。就算对他投注感情,难过的可是你自己。」
「多谢关心。……不过,雷姆是因为喜欢才做的。」
雷姆脸颊泛红,偷偷斜眼瞄昴。那视线的热度,让卡德蒙觉得多说无益而收回意见。
「不说这个了。是说今天街道上的气氛跟平常不一样呢。虽然人多这点没变……但该说大家有点莫名慌张吗。」
为了掩盖自己话说一半就咽下的举止,昴边眺望人群边改变话题。
「停下脚步的人,看起来比平常还要多……是吧?」
「真意外,你看得很仔细嘛。对啦,就是这样。不管怎样,要发生大事的时候,对商人来说就是大发利市的时候。现在可是谣言满天飞,流言蜚语比人还多的时候。」
听了昴的感想,卡德蒙点头,拿起一颗放在店前的水果啃咬。看到店老板在红色果实上留下齿痕,昴傻眼,说:
「那是商品耶……算了,是不知道水果摊要如何从王选带来的混乱中找出商机啦。在开始的时间点就落后他人,已经是你的天赋啰,大叔。」
「胡说八道。总而言之,讲悄悄话的情况比平常多就是这个原因。现在不管走到哪都在聊那个话题吧。呐,你看那边。」
大口啃到果实剩下果核后,卡德蒙指向立于大马路旁边的招牌。即使在拼命吸引目光的招牌丛生林立的市场中,那个招牌依旧能以高度来主张其存在。
「是喔,可是如果用的是I文字以外的字母我就看不懂了。」
「什么嘛,这么不用功。那,看得懂我的店的招牌吗?」
「感觉是接近I文字的象形文字,不过根本是鬼画符所以看不懂。」
用难听话来带过自己的识字能力的昴,让卡德蒙厌烦。
「所以,那边的招牌上写了些什么?」
「只有标题的话刚刚就说过很多次了吧。就是『王选开始』啦。」
得到不得要领的回答令昴皱起眉头,结果卡德蒙粗鲁地抓自己的头。
「知道了啦。那就过去看看吧。小姑娘,帮我顾一下店。」
「明白。」
理所当然放弃工作的卡德蒙,以及立刻接下顾店任务的雷姆,两者的态度顺畅连接在一起,对此只觉得奇怪的昴耸肩。
「不要这么爽快地把店交给外行人啦。还有雷姆也不要那么轻易就接下请托啦。」
「只是收下标签上注明的货款,和递交商品跟找零而已。反正也没客人会上门。」
「最后面把真心话说出来啦!」
被突然正色的卡德蒙拉着走,在雷姆挥手目送下昴走向竖立的招牌。
「话又说回来,不管男女老少都对王选津津乐道。大叔你怎么看?」
「那是当然。唉呀,谁会成为国王虽然是上头的事,跟我们小老百姓不相干,但是王位空着可就让人看不下去。快点决定才是我们的真心话。」
卡德蒙苦着一张脸,如此回答昴的提问。
「不过,讲是这样讲,可是只要有贤人会那票人国政就会运转吧?国王不在的状况,对国民是有多大的影响?」
「喂喂,玩笑话只要讲你的凶恶眼神就够了。确实在国政方面,是有国王陛下跟个装饰品没两样的恶评……但与神龙的盟约可是由王族代代传承的。露格尼卡和南方的佛拉基亚之间的冲突能够以小规模战斗收场,就是因为有神龙守护。」
北有古斯提克,东有露格尼卡,西有卡拉拉基,南有佛拉基亚。
这些是支配这个世界的四大国国名。当然还有其他多个小国,但每个都是四大国的附属国。
「佛拉基亚帝国……要是没有龙的话,就会攻进来吗?」
「因为富国强兵、弱肉强食是那边的帝政准则。直到四百年前,神龙和露格尼卡缔结盟约之前,两国都在交战。直到现在,他们都为神龙插手一事恨得牙痒痒呢。」
「这就是国民对王族不在的感想吗?」
「就算不是,国家没有国王的状态就跟生物的脑袋被拿掉一样,根本无法稳定下来。先王虽然称不上贤君,但也不是暴君。我是这么认为的。」
横过各式各样的人种组成的人潮,走到高度比卡德蒙的身高还要高的招牌前面。混进抱着相同目的仰望招牌的人墙里,伸长脖子去看看不懂的文字。
「上头写的是王选开始的通知及概要。感觉会在三年后的亲龙仪式前决定国王,然后直接执行仪式的样子。再来就是稍微提到候补者的生平。」
卡德蒙代替昴读出内容,但都是昴早就知道的事。本来兴趣缺缺的他,听到最后出现的『候补者』三个字后顿了一下。
斜眼看舔着干唇的昴,卡德蒙自以为了解地点头。
「你在意候补者?王选的候补者总共有五位。其中名声最响亮的就是库珥修・卡尔斯腾公爵,以及合辛商会会长安娜塔西亚。」
「这么有名?那个叫库珥修公爵的人。」
「她可是公爵殿下哟?住在王都的人没人不知道这名字。虽然年轻却已继承家业的女公爵,是位翻遍王国历史也难找到的杰出才女。在卡尔斯腾领地初次出征的事,不但是她继任当家的契机,还轰动到整个王都都热烈讨论呢。」
「初次出征……」
「棘手的魔兽出现在卡尔斯腾领地的时候,当时的公爵……前任公爵负伤。现任公爵就代替父亲,指挥部下迅速弥平事件,使得她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原本就听说她才气焕发,不过还具备了让父亲将地位让给十七岁女儿的器量。」
听别人述说库珥修超乎常人的评价,昴越来越觉得面上无光。
丝毫不觉昴的心情,卡德蒙边用手指磨擦脸上的疤边说:
「说到合辛商会,没有商人不知道它这几年的飞跃性发展。商会会长是个年轻女生——叫做安娜塔西亚的小姑娘,斗垮大商会后纳入旗下的事,简直就是『荒地合辛』的传记写照。甚至还有人说是合辛再临呢。」
讲到安娜塔西亚,卡德蒙就很自豪,同为商人果然觉得与有荣焉吧。一介商人变成国王候补,灰姑娘的故事可说在这里发挥到极致。
威风凛凛的站姿叫人印象深刻,拥有如钢铁般信念的库珥修。
以及有着一头浅紫色头发和完美关西腔,别具特色的安娜塔西亚。
直立招牌的内容,跟在王选会场讲述的一致。既让市井小民皆知事实,又诚实得不会招致不公平感。
「总而言之,目前就是这两人呼声最高,最有可能是下一任国王。但是比起来自别国的商人,我个人认为王国的重臣库珥修殿下比较有可能。」
「被当成种子选手,是吧。」
只不过,这样的评价在当事人表达信念之后,受到了莫大动摇。
尽管如此,库珥修的立场和家世是强而有力的后盾,这点再确切不过。站在不知道她的演说内容的平民角度来看,一定会认为库珥修就任王位才是最正确的。
「种子选手库珥修小姐。势均力敌的对手安娜塔西亚……冷门会爆在哪一边呢?」
「不能说是爆冷门啦。除了她们以外的三个人都没没无名,才够资格叫爆冷门。」
念出其他三个候补人的名字后,卡德蒙面露困惑,双手抱胸。
「连在王都久居的我都没听过的名字。普莉希拉这个候补者从姓氏来看似乎是贵族,不过剩下的两人连姓氏都没看到。不只她们,合辛商会的会长也拿来当候补,老实说我很怀疑到底是怎么决定候补人选的。」
关于这点,如果不知情的话昴也会持同样看法吧。
考虑到有公爵家当家,有外国的年轻商会会长,和名字不为人知的旁系贵族,这些都还能理解,但剩下的两人不要说姓氏了,连出身都不明。
对于不知道选拔基准的国民来说,这样的情报很不亲切。不过,就连知道是用龙之徽章选出候补者的昴,也猜不透龙是以什么样的基准选出这五人。
这龙一定是外貌协会。昴不由得这么想。
无聊臆测下忍不住要笑出来。就在这时候。
「不过,候补人选当中竟然有半妖精,只能说审核的人疯了。」
眯起眼睛、嘴唇厌恶往下弯的卡德蒙不屑地这么说。
「虽然候补者的来历有写到一定程度,但这个叫爱蜜莉雅的半妖精……半魔竟然也名列候补。根本就是鬼扯淡。」
「你说……半魔?」
「很适合用来称呼魔女的家累吧。高高在上的人不知道在想什么。」
瞪着高自己两个头的招牌,卡德蒙的眼中寄宿着浓厚的嫌恶感。
听到他那番话,昴一时之间无法反应。
「————」
昴对这个疤面老板的好感度不低。
既是在异世界的第一个交谈对象,再次相遇后更加确认他是个值得信赖的人。跟恐怖的外貌相反,其实为人大方豪爽,还是极度疼爱妻女的好汉——至少昴从不怀疑他是个好人。
因此从他口中听到理所当然地诽谤中伤他人的话语时,只能说意外。而且还是以对昴来说绝对不会听漏的形式。
「……怎么每个人都这样讲。她跟魔女又没有关系。」
「啊~?」
所以说忍不住就顶嘴。
看到卡德蒙一脸莫名其妙,昴便顺从情感继续说下去。
「哈!因为是半妖精所以就当作跟魔女是一伙的,不要随便乱讲啦。那个叫做爱蜜莉雅的女生……搞不好为了这个国家很拼命啊。说不定她是个很好的人呀。」
「等一下啦。我是不知道你是在拼命什么,不过别帮半魔说话。不知道会被谁听见的。」
「哦哦,是这样啊。长得可怕的爸爸对没见过面的人口出恶言的样子,可不能给到职场参观的可爱女儿见到呢。」
说出毒辣讽刺的昴,让卡德蒙手贴额头。
「我明白了,拜托别说了。我为自己的造口业道歉。呐,可以吧。」
「……呿!」
虽是无可奈何的道歉,但卡德蒙展现出成熟的应对,令昴只能休战。不过,面对鸣金收兵的昴,卡德蒙又继续说:
「是说,你要怎么想是你的自由,可是半妖精要成为国王,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又说这种话……!为什么?因为『嫉妒魔女』吗?就因为那个魔女大人是半妖精,所以其他的半妖精全都很危险吗!?」
「——正是如此。」
对再度燃起论辩之火的昴来说,这四个字听起来格外冷冽。
「又说那种话……!」
想要反驳,话却卡在喉咙。因为卡德蒙看着昴的目光里头有着畏惧。
「魔女很可怕。这是天经地义,任何人都有的共同认知。我是不知道你无知到什么地步,但至少大多数的人都是基于同样的理由而回避半魔。」
「…………」
「听好了。魔女——『嫉妒魔女』就是这么异乎寻常的怪物。四百年前有一半的大陆都笼罩在魔女的阴影下,众多知名英雄和龙都倒在她面前。要是没有神龙之力和贤者的知识,以及当时的剑圣的话,这个世界早就灭亡了。」
没听过的单字,以及不容错过的内容。昴的视线离不开卡德蒙认真的表情。
「尽管如此,却几乎没人知道做出这么多恶行的『嫉妒魔女』的真面目。知道的就只有魔女是有着一头銀发的半妖精而已。除了语言不通,无法交流想法之外,她还像是憎恨这世界的所有一切,所到之处无不大肆蹂躏破坏。」
卡德蒙瞳孔颤抖,里头掠过的情感涟漪,用单纯的文字根本无法表达,因为那是整个涂抹在活在这世界上的人们的感情里。
就像昴看过的绘本,魔女的故事透过文字和口述等各种形式,被绵延传承下去。尽管过程因讲述者而有诸多改变,但结局一定都是连接着绝对性的恐怖,并在这世间的人们的心头上牢牢敲入不会消失的楔子。
「魔女是畏惧的对象。大家都害怕真面目不明的她。所以说,就算是仅知的内容,都足以让世人避而远之。」
「……可以就这样,把歧视半妖精的行为正当化吗?」
「至少大多数的半魔个性乖僻别扭是真的。虽说不知道是骨子里就这样,还是被环境造就的。」
卡德蒙的愁眉苦目,是思索过昴挤出来的话后呈现出的懊恼结果吧。
他本身也理解到自己讲的话很不讲理。虽然,是因为一想到『魔女』就会浮现的感情不去反驳那道理而已。
而那或许,是根植在这世界心底的普遍意识。
「————」
察觉到这点,昴才切身体会到爱蜜莉雅在王选会场恳求的真正意义。身为半妖精,对她来说是无法斩离的宿命,更是让她无法跟其他人站在同个起跑点的枷锁。
「所以说,除了会被这么想,打从一开始她就没有胜算。到底是谁喜欢到去拥戴那个半魔……搞什么东西。」
双手抱胸吐露不满的卡德蒙,这次似乎是将愤怒的矛头,从候补者爱蜜莉雅本人转移到钦选她为候补的人身上。
那样的态度显现了卡德蒙的善良,但那依旧是建立在视半妖精为邪恶存在的看法,所以根本构不成安慰。
叫做爱蜜莉雅的少女,必须先和这样的偏见奋战。
「她就是得背负这样的不利条件。」
卡德蒙说昴无知。因为他不理解被半妖精凌虐过的历史,以及这么做的魔女的恐怖。
确实,昴对这个世界的历史是一无所知。
不管是魔女的恶行,还是超乎字面的内容,皆全无所闻。
人们万分畏惧、忌讳远避半妖精。而生存在这种环境的半妖精们,是怎么看待人类的呢?实在难以想像。
但是,她确实曾说过。
『——到此为止了,恶棍。』
凛然的银铃嗓音,确实拯救了在痛苦和屈辱下匍匐趴倒的昴。
那时候的她所采取的行动,究竟是基于何种打算或想法呢?
昴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历史,不知道魔女,更不知道半妖精。
可是,他知道爱蜜莉雅这个人。
『我的名字是爱蜜莉雅,就只有爱蜜莉雅而已。谢谢你,昴。』
认知中的少女有着一头銀发,是固执的烂好人,不在乎自己的利益得失只想助人,和『嫉妒魔女』根本不是同一挂的。
明明应该是活在对自己苛刻不温柔的环境中,少女却有着能够温柔待人的好心肠。
不管这个世界对她有多么残酷不讲理,只有昴不会对她——
『——是为了你自己吧?』
突然插入思考和回忆中的冰冷声音,让昴背脊发寒。
原本脑内描绘的可爱少女的微笑,转为锐利视线和严词厉声。
『我想相信你……可是让我信不过你的,不就是你吗!』
信赖被践踏的少女发出的悲痛声,在昴狭窄的头盖骨里头回响。
自以为了解、觉得自己明白、用一脸什么都知道的嘴脸和轻率的心情打破约定,所以才被少女谴责。而她对自己的谴责再度戳进胸口。
『——你不说,我不知道啊,昴!』
回忆中的爱蜜莉雅,不断重复责备昴那一天的行为。
品尝胸口仿佛被刀割的痛楚,整个人仿佛要被悲伤给压烂,可是昴也对瞪着自己的少女表露怒意。
我这样地尽心尽力,帮助你这么多,受了这么多又严重的伤。既然如此,期望回报有什么不对。渴望报答有什么不对。
——你不说,我也不知道啊!
不只王选和被歧视的事,还有那一天的想法,爱蜜莉雅什么都不说。意图把昴摒除在外,远离自己的目的,把他当成配角对待。
所以说,昴对不肯谈自身事的爱蜜莉雅一无所知。
爱蜜莉雅过去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是为了什么而想坐上王位,对这个把自己视为魔女的世界是怎么想的,昴一概不知道。
唯一不想知道的,就是爱蜜莉雅是怎么看待昴的。
「——小哥。你不要紧吧,喂!」
「……咦?」
回过神,发现被卡德蒙近距离盯着脸,昴吓到后仰。
「哦哇!别靠过来,大叔!要有自觉你的脸足以成为他人的死因呀!」
「讲那么过份!刚刚也这样,突然就发呆。老毛病?」
「如、如果要说火热烧灼我胸口的思慕是病的话,那说不定真的是病。因为这个病会时而温柔,时而严厉,用像是热病的麻烦困扰人……」
「我知道你身染绝症了。好了吧。回店里去了。」
用轻浮的话语带过被趁虚而入的惊吓,卡德蒙摇头表达懒得理他。跟在他背后回店里的路上,昴发现自己全身都被冷汗给弄湿了。
那是以自己的何种感情为起因呢?思考的期间脚步十分沉重。
「是说,可能是我多管闲事。」
背对面朝下的昴,卡德蒙突然低声说。
他用音量小到都快听不到的声音,跟昴说。
「在大庭广众之下,别轻易说出魔女这两个字。虽然我没资格说你……但不知道会被哪里的谁给听见。」
他应该不是要重回先前的话题吧。
卡德蒙声音中的严肃,让昴用沉默作为明白的证据。
根深蒂固的歧视意识,畏惧的原因。不小心说出口,有可能会惹人不高兴。至少,不想在王都引起更多的争执。
「——会被人听见啊。」
撇开昴的理解不谈,卡德蒙重复这么说,叫人印象深刻。
就这样穿越人群,走向水果店的两人气氛有点凝重。
昴没有整理好自己心中的感情,卡德蒙似乎对认真和昴争论一事感到丢脸。两人几乎都不说话,回到卡德蒙的店里。
不过。
「两位回来了。方才,最后的客人刚离开。」
递交商品和零钱,客气行礼目送客人离去的雷姆这么回答。卡德蒙则是目瞪口呆凝视店面。
一脸蠢样的店老板,面前是空荡荡的商品陈列柜。
负责看店而自暴自弃的雷姆贱价抛售商品——这样的答案不成立,看装货款的篮子盛满货币就知道了。也就是,商品全卖光了。
「竟、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就破了我店里平时的销售额……」
身为商人的自尊受损,卡德蒙双手掩面跪下来。
毫不理睬老板的自尊,雷姆翩然踏出柜台赶到昴身旁。
「怎么样,昴?雷姆的奋斗很棒吧。因为听昴说老板是你的恩人,所以就试着努力想要帮点忙。可以夸奖雷姆没有关系喔?」
昴知道不住偷瞄过来的雷姆,正在挥舞看不见的尾巴,言外之意是『快夸奖我!』。看她那样子,昴觉得自己的胸口变得稍稍轻松。
「……雷姆果然很厉害呢。」
「是的。不过,姐姐更厉害哟。」
「就说不懂你那超级姐控理论了。」
苦笑的昴温柔地抚摸雷姆拘谨伸出的脑袋。品味已经习惯的发质时,雷姆也在昴的柔软手劲下轻轻发出撒娇声。
在这两人背后的卡德蒙,用手指抚摸自己脸上的疤,垂头丧气地说:
「做生意果然还是要看外表啊……」
这声低语,道尽了自己店里的生意始终没起色的原因,虽然已经太迟了。
4
「原——来如此喵。所以带回来的就是这些赠礼凛果喵。」
用叉子刺向被切开的红色果实山,边将沁出汁液的的果肉送向嘴巴,边震动头上的猫耳的人,做出撩人的举动后微笑。
留至肩头的亚麻色头发,和相同颜色的短猫耳。又大又圆的淘气双眼,别在头发上的白色蝴蝶结令人印象深刻的美少女——只有外表,其实应该要说是美少年。
「嗯,我就只留下尝味道的份,其他都交给厨房了。那个先不说,不要边抛媚眼边舔嘴唇。我背部都发冷了。」
不对,他那是在知道自己的外表和性别下而有的举动,所以应该称他为伪娘吧。
时间是傍晚前的点心时间,凛果是当作点心带来房间享用的。
这个凛果是卡德蒙对短时间内就刷新店里销售记录的雷姆献上的感谢及气愤的证明,也就是送给她的礼物啦。后来跟说要回房更衣的雷姆约好待会在这房间会合,在晚餐之前完成滞留王都期间的例行作业。
「不过呢,一回到房间就发现有个讨厌的伪娘抢先一步跑进来。虽说没上锁的我太不谨慎了,可是这种无礼行径不是骑士大人该有的作为吧?」
「有什么关系喵。就想成这是菲莉以心相许的证据啰。这种懒洋洋的样子,就算搞错也不能给库珥修大人看到咩——」
伪娘——菲莉丝边说边像倒下一样扑向昴的身边。趴在床上的他饶富深意地仰望臀部感受到床垫反弹的昴。
「刚刚,你心跳加速了吧?」
「是心脏裂开来啦。我可不觉得哪里怪怪的,毕竟我完全没那方面的兴趣。我的性向很正常,喜欢的是女孩子。」
不管外表看起来有多可爱,性爱都无法跨跃性别的障碍,这就是昴的想法。
卖弄风情后菲莉丝露出受到打击的表情。对此昴只是厌烦地摇头。
「说起来,我完全想不到让你以心相许的理由。我不记得跟你的感情有特别好,还是说我散发着危险费洛蒙?」
「哦,这很简单呀。——因为昴啾毫无疑问地比菲莉酱还弱。就是这么弱不禁风,所以可以放心。」
听到拄着脸颊的菲莉丝若无其事地这么说,昴一瞬间口拙。
「你性格超恶劣的。」
「唉呀呀,真——意外。还以为你会更生气呢喵。」
「那是事实吧。我不会为这件事动怒的。」
深切体会到自己的弱小,对昴来说已有多次体验。
自从被召唤至异世界后,昴数度因软弱无力而溃败。如果说在练兵场与由里乌斯对战的那一天是最高潮的话,那么在这间豪宅就是以被威尔海姆打倒的次数取胜吧。再加上这份无力感,可不是异世界的专利。
强烈感受到自身的无力,这种滋味不管活在什么样的地方都会品尝过一次。
「一直说我是个弱鸡,那你又怎样。当然,既然是隶属于近卫骑士团,想必是锻炼有素吧……」
「嗯,菲莉酱吗?剑术方面一点都不拿手哟?而且骑士剑很重所以就拿掉了,身上就只带着库珥修大人送的短剑。拿来挥的话手会起水泡,所以人家都不用的。」
哈哈大笑、挥舞双脚的菲莉丝让昴觉得很扫兴。
坦率承认弱点的样貌,同时给人勇敢和遗憾感。不将弱点视为弱点的态度,对现在的昴而言实在是无法给予肯定。
「不过——」仿佛看透沉默的昴的内心,菲莉丝拉长语尾说:
「菲莉酱的长处跟剑不相干啦。所以说就算当个派不上用场的骑士也完全不在意喵。」
「这样啊。既然当事人都接受的话那很好啊。——很・好・啊。」
可以仰赖的长处十分的牢靠吧,菲莉丝的发言充满自信,没有的昴觉得坐立难安,于是别开视线。
结果,可能是因为昴背对他吧。原本躺在床上的菲莉丝撑起身子,把体重直接压过来,看起来像是依偎在昴的肩膀上。
「心跳加速了?」
「只有第一天会,之后就没了。要做的话就麻烦直接快点做啦。」
「无趣耶喵——」
嘟起嘴唇,菲莉丝挺直上半身,手轻轻贴在昴的双肩上。他就保持这个像在敲背的姿势,静静地闭上眼睛。
——暖意,透过菲莉丝的手掌,从昴的肩膀开始在全身循环。
昴知道,从菲莉丝的手掌发出的水之玛那力量,来到昴的体内被称做门的魔法器官后,逐渐充沛起来。
「慢慢地——稳定地——轻轻地——。啊,发现分岔的头发。昴啾出乎意料很辛劳的这种感觉渗透出来了。啊,也有白头发。拔掉啰。」
「好痛!我说你,可以不要边说话边工作吗?玛那在身体快速流动的感觉很噁心耶。要是不集中精神的话会两眼昏花啦。」
头有点重,手脚又懒又酸。感觉身体好像输给为了变健康而进行的治疗。
王都首屈一指的水之魔法使者菲莉丝——本名菲利克斯・阿盖尔。
菲莉丝以治愈魔法之力,治疗昴体内受损的门,就是昴在库珥修宅邸叨扰的原因。
使用水魔法治疗,看字面的意思还以为会很清凉温柔,但实际上才没那么简单。门是用来施展魔法的器官,而昴让门受损的直接原因,是服用药物强行逼使已经枯竭的门挤出玛那。
要治愈重复乱来又勉强导致的后果,治疗当然也就相对地变得粗暴。
「总之就是堵住会漏水的破洞,同时还要把积在水管里的霉菌和垃圾一并推出来啊……」
「什么啦。总觉得那种说法让人很不开心喵——?」
「我只是在自虐。不用在意。啊——好噁心。」
转动脖子,边跟背后的菲莉丝告知感觉边忍受噁心感。
在库珥修宅邸生活的第三天——亦即,接受菲莉丝治疗也是第三天,不过这段时间身体也稍微习惯了。
第一天的时候因为压抑不住上涌的呕吐感,当场就呕出声来。
「唉呀——第一天是没办法喵。毕竟也要直接灌进混浊不清的地方,另外身心都受创的活尸状态也是有影响的吧?」
「不要鞭打人家不想被戳中的痛处啦,你这家伙。」
菲莉丝应该看不见昴的表情,却仅凭身体的动作就能解读他的心思。他这个地方真的很可恨。毫不犹豫就挖人伤口的方法,可以说比没有自觉在揭人内心疮疤的莱因哈鲁特更加毒辣。
「果然昴啾是在想报复的事?还找威廉爷练习,跟这不无关系吧喵?」
「麻烦不要戳男生那方面的敏感部位好吗?你应该懂我的心情……你懂吧,这种状况!?」
「不可能不懂吧喵?因为菲莉酱也是有想变强的时期。……唉——不过现在已经放弃那种有冲劲没天分的事了。」
避开成为伪娘的原因后,菲莉丝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消沉。
这样的反应似乎是他的真心话。一这么想昴就有点吃惊。像菲莉丝这样爽快下结论的人,原来过去也曾迷惘过。
迷惘的结果就是菲莉丝发现了自己的魔法素质,而放弃了武术之路。那样的话,昴又是如何?有任何一个可以向其他人夸耀的东西吗?
如果能够找到的话,就能抹去心头这片凄惨的心情吗?
「所——以——说,别再去想报复这种黑暗的事比较好哟喵?菲莉酱不想讲这种话……但万一有个下次,昴啾真的会死喔?」
「……那种事,我也知道。」
一脸闹别扭,闭上一只眼的昴只在嘴中低喃回应。
先前和由里乌斯的那一战,昴被打趴到连话都没办法说。尽管被单方面惨K,但也知道自己被由里乌斯同情。
不然的话,就无法说明为何被殴打得这么惨,却没留下任何后遗症。
不单单是因为菲莉丝治疗的技巧高明。由里乌斯和昴之间的差距大到叫人绝望。
理解到这点后,昴就以威尔海姆为师。当然他并不会以为只是做几天的修行就能强到不象话。只是——
「有——什么不好的喵,就沉溺在怠惰里吧。昴啾遇到很多事,所以身体状况差到爆。就算以治疗的名义呼呼大睡也不会怪你的喵。就让身心慢慢地松懈,反正不会有人抱怨哟?」
昴连辩解的时间都没有,菲莉丝又紧接着继续说下去。
惹人嫌的表达法有欠顾虑,但内容对昴现在的心境来说却是甘甜至极。
平常的话会觉得反感,现在不知为何却让内心摇摆不定。可是……
「——菲利克斯大人。请不要哄骗昴。」
平稳的声音介入,让昴稍觉焦急而回过头。
站在房门口的,是面无表情正看向这里的雷姆。她应该回自己房间换过衣服了才对,但穿着看起来跟在王都闲逛时没什么改变。
察觉到昴诧异地皱眉,雷姆轻轻拎起裙摆。
「从外出用的女仆装,换上访问用的女仆装了。」
「哦、哦,是这样啊。雷姆不论何时都会察觉我的想法然后抢先回答呢。」
「是的。因为雷姆希望在昴的面前常保新鲜。」
「你的心情我很高兴,不过那种说法好像在讲生鲜蔬菜。」
面对提出新鲜度这种说法的雷姆,昴如此回应。雷姆没有答腔,视线投向菲莉丝那儿。
「连日来劳您治疗昴,十分感谢。但是,请不要趁机诱惑昴。」
「诱惑这种说法真难听喵。菲莉酱可是规矩严肃地为昴啾着想才那么说的喵——」
听了雷姆的话,菲莉丝妩媚地笑,再度靠上昴的背。透过手掌从肩膀流进来的力量通过身体,又从整个背部一口气灌进来。
被灌入超过容许量的玛那,导致昴的意识在瞬间飞到九霄云外。
但是——
「菲利克斯大人,戏弄还请适可而止。有些情况不是用开玩笑就能带过。」
飞走的意识在头部承受柔软的冲击后又回来了。
清醒过来的昴,视野被白色布料覆盖。凝神细看就知道按在脸上的是眼熟的围裙,同时也察觉到自己正被雷姆抱着头。
「喂喂,雷姆。在别人面前这样会有点害羞……!」
「昴稍微安静点。——菲利克斯大人?」
雷姆的手,把想用耍嘴皮子带过害臊的昴抱得更紧。她的嘴唇吐出的声音一本正经,感情冷淡得像冰冻过。
「对喔。雷姆酱也能稍微使用水系统嘛。既然如此,难怪会想对菲莉酱的作法提出意见。」
讲得就像是恶作剧被看穿的小孩,菲莉丝用手指轻轻划过昴的背。
「喂,菲莉丝。那种挑逗的指法,被你这个伪娘使出来我一点都不高兴……唉呀,慢着,雷姆小姐?脸是很舒服啦,但力道有点强、强、强过头呀啊啊!」
「啊啊,昴,对不起。都怪菲利克斯大人不肯放开……一想到与其被别人抢走,倒不如……」
「你那想法有点危险耶!?」
感觉头盖骨有变形的危机,昴连忙逃离雷姆和菲莉丝的包夹,躲在房间的角落充满警戒心地瞪着两人。结果雷姆摇头像在叹气。
「昴好可怜。留下害怕恐惧的阴影了。」
「你最后那句话最可怕啦!雷姆你有一点病娇的素质哟!?」
无视昴的抗议,雷姆和菲莉丝隔着床面对面。在雷姆不带感情的视线下,菲莉丝难为情地用手指绕起亚麻色头发。
「雷姆酱会生气很正常,不过菲莉酱也不都是有所企图才这么做的哟喵?真的有一咪咪是在为昴啾着想。」
「除了那一咪咪之外呢?」
「剩下就是审酌菲莉酱的朋友的心情,其他全都是为了库珥修大人哟?身为随从是理所当然的吧喵?雷姆酱不也是吗?」
「没有错。所以,雷姆会怎么回答,菲利克斯大人应该明了。」
从雷姆的视线看出什么了吧,菲莉丝举起双手投降。
「明白了。非——常——清——楚——明——白。以治疗为名行洗脑之实,人家也想停止。」
「今后治疗,雷姆一定会在旁边。」
「唉呀呀,不信任人家喵。虽然没差啦。」
菲莉丝斜眼看昴。像要保护昴免受视线侵害,雷姆移动至昴的前面,于是菲莉丝就拉长身子隔着雷姆的肩膀俯视昴。
「就是这样喵,因为被雷姆酱骂了,所以今天就到这。下次到更隐密的地方幽会吧?」
「谁跟你幽会啊,而且你刚刚说洗脑对吧!?讲那么危险的东西下次谁还敢跟你独处啊!」
「好啦好啦,你这个诱受。」
「谁是诱受啊,其实你根本不懂意思吧!?」
摆出自以为了解的表情,菲莉丝下了床,边伸懒腰边走向门口。
「雷姆酱。」
脚步却在手碰到门之前停了下来,回过头。
「是。」
「或许说了这种话你也不会相信喵……为昴啾着想而那么做,不全都是谎言哟喵?」
「……雷姆明白。」
因为站在后面,所以昴看不见雷姆的表情。不过,虽然雷姆回答得很简短,但却带了些许踌躇,叫人在意。
「是吗。那就好喵。掰逼——」
留下轻率的话语和笑声,这次菲莉丝真的离开客房。
不知为何觉得极度疲劳,昴一口气虚脱到瘫坐。
「明明是在治疗,为什么却非得觉得这么累不可。」
「昴,你不要紧吧?」
「嗯……我想不要紧。虽然不是很懂,但我是被你救了?」
「很难说。菲利克斯大人征收玛那后并没有对昴抱持着恶意,方才的行为也是……搞不懂他的想法。」
雷姆思索,昴弯曲脖子。
「嗯——结果,刚刚是怎样的状态?」
「直到方才,昴全身的玛那都在被菲利克斯大人干涉。」
「这样啊。为了治疗,应该是会那样子。老实说,我觉得很噁心,一点都不舒服,不过有尽量憋着。」
「像那样将玛那委由别人,就等同于接受那人进入自己体内。昴因此变得很容易听信菲利克斯大人的话。」
「根据你所说的,感觉很危险耶!?」
昴连忙站起来,触摸自己的身体边确认边问:
「没问题吧?有没有哪里变得怪怪的?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哪边是不是变得女性化,还是讲话会在语尾加可爱的音!」
「放心吧,昴很帅。请相信一直看着昴的雷姆。」
虽然觉得是莫名不能听过就算的发言,但昴就顺其自然抚摸胸膛放松。然后再次确切体会到自己置身在何处。
「一这么想就很那个呢。这里再怎么说,也算是敌人的根据地之一。太过放松的话警戒心也会跟着松散。」
「请放心。原本就散漫到无可救药的昴根本不用担心,因为雷姆会一直绷紧神经。」
「散漫到无药可救还真抱歉喔!?」
现在,雷姆揭开冲击性的真实。在昴懒洋洋过日子的期间,雷姆却是孤军奋战。光想像就觉得无地自容。
「今后我也会稍微注意的。毕竟在这里的都是『敌人』。」
「……敌人吗。」
自己的视野变得狭隘了,要重新绷紧神经。
对昴这样的决心,雷姆喃喃说了些什么,但昴没有察觉。
确认身体没事后,他看向室内墙壁上的魔刻结晶。
「唉哟,时间都浪费掉了。在被叫去吃晚饭前先用功吧,雷姆老师。」
说完,昴就走向客房里的书桌。桌上有剩下的凛果,以及从罗兹瓦尔宅邸拿出来的昴的念书工具组。
对于还不精熟异世界文字的昴来说,接下来是念书时间。
「那个称呼,不管听几次都不习惯呢。」
「就教学立场而言,我认为不错呀……如果讨厌我就不这么叫啰,老师?」
「不!请继续这么称呼!因为那是专属于雷姆的称呼!不可以用来称呼其他人!雷姆会生气的!」
「被你这样子咄咄逼人我会不知道怎么办啦!可恶啊,不可以输……!」
在奇怪的地方发挥不服输后,昴猛然面对书桌。
站在他身后,用慈祥目光看照着昴的雷姆,有时像是思绪不在这里、望着远方,然后又微微绷紧表情。
「老师,这边我不是很懂。」
「真拿昴没办法呢。没有雷姆就什么都做不到。对此偶尔也是可以用行动表达谢意的哟?」
虽然那样的表情在听到昴的声音后立刻烟消云散。
5
「刚好。菜月・昴,可以陪我一下吗?」
被人叫住,是在昴洗完澡要回房间的途中。
地点在库珥修宅邸的二楼大厅。叫住已经要走完楼梯的昴的,是手持盘子的长发女性。
一瞬间会不知道对方是谁,是因为对方的服装和气氛与平常不同。
「……请问是,库珥修小姐吗?」
「是啊?有什么奇怪的……哦,对喔。你是第一次看到我没穿办公服的样子。既然如此也难怪了。」
仅凭昴皱眉头的反应,库珥修就看出他在困惑什么。
她现在褪去了平常穿的军服,身穿一件黑色的薄睡衣,肩膀则是披着披肩。跟前方牢牢紧闭的军服不同,松缓的睡衣清晰地透出女体起伏,大大翻转了给人的印象。
不自觉害臊起来的昴别过目光,但库珥修没察觉。
「不管怎样,疑问解开了就好。回到一开始我问的,你有时间吗?方便的话,想请你陪我晚酌一番。」
「……我不会喝酒耶。」
「那喝水也好。因为我也不打算喝到醉。」
浅浅一笑,库珥修也走上楼梯,不过却是往更高层走。昴犹豫了一下,觉得没必要闹得不愉快,于是就小跑步追在先走一步的库珥修身后。
——库珥修带昴到宅邸三楼的阳台。
「今晚夜风凉爽宜人。最适合边看夜空边品酒。」
阳台一角摆设着白色桌椅。先坐下的库珥修以视线示意昴坐到对面,于是昴就战战兢兢地坐下。
「为何今天邀请我呢?跟菲莉丝喝一杯不是比较好吗。」
「当然,平常是菲莉丝陪我。……今晚他因为工作而没空。」
库珥修所说的工作——指的就是连在王都也有大量邀约的治愈术师工作。菲莉丝连日来对许多人施行傍晚对昴做的治疗,行程表密密麻麻到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况且偶尔像这样和立场与职位不同之人喝一杯也不赖。」
「刚刚也讲过,我不会喝酒。」
「那就多放一点冰块进去吧。然后再倒冷水进去就好。来。」
酒杯放在盘子里头。一杯倒入琥珀色的酒液,另一杯注入透明的水。接过递出来、装水的酒杯,昴不情不愿地和库珥修的杯子轻轻撞击。
陶器清脆的声响,和里头的冰块摇晃的声音重叠,库珥修眯起双眼。
「你似乎苦思很多烦恼,不过放心吧。我并不打算从你身上探问出什么。我发誓不会做出那种卑鄙行为。」
「不,我没有……担那个心。」
「乘着夜风,看得出不安与疑虑的神色。不需要别脚掩饰。以阵营来说我们是政敌,更何况你的警戒叫人满意。我也不会忘记自身的信念。」
杯子里已注入一半的酒,库珥修以红舌舔舐享受。感觉内心整个被看穿的昴,五味杂陈地以冰凉的水滋润喉咙。
「这么说来,你连续多日都很忙碌的样子……果然跟王选有关?」
「——。哈哈哈!才刚说不需警戒,就立刻试探对方吗。这我倒是完全没预料到。以政敌来说,才是正确姿态呢。」
「生来就厚脸皮和不懂得看气氛,是我最大的特色。」
「还有把缺点当成优点推销的三寸不烂之舌,应该要加上这点。确实,连日来的忙碌是因为与王选相关的杂务增加。菲莉丝和威尔海姆也跟着辛劳。」
愉悦地举杯畅饮,库珥修开心地松口吐露。看这样子,昴决定大胆出手,视线从阳台瞥向底下的庭园。
「很多东西搬进宅邸,还有进进出出的人,也都跟这有关?」
「没想到你眼睛很精明呢……不,那样公然进行的状况,会被发现很正常。」
丝毫没有不高兴的样子,库珥修微绽嘴唇回应昴的提问。
「不能说没有关系。这屋子目前正因某件事而在聚集人才与物件。说不定最近,还会给你和雷姆添麻烦。」
「就算是大麻烦我们也不会在意的……发生什么事了?」
「——你有听过威尔海姆侍奉我的原委吗?」
以问话回应问话,昴说不出口而闭上嘴。
不过,现在知道库珥修所说的某件事,跟威尔海姆有关。而更进一步的内容,若没那位老人的许可就不得深入。
「你可以自由猜测。……说太多了。这样说不定会被威尔海姆骂。」
「看不出来威尔海姆先生是会责怪主人的人……」
「在这方面,威尔海姆是个毫不留情的人。你可以参观看看他指导我剑术的样子。因为是第一次见面时发生的事,他本人也觉得丢脸吧。」
浅浅一笑,用红舌舔酒的库珥修区隔开话题。昴为了重置脑袋而寻找别的话题。
「说到指导剑术,库珥修小姐每天都很有热忱在练剑?」
「女人不适合挥剑,你也想劝进这种话?」
昴忍不住心虚,库珥修闭上一只眼睛。
「开玩笑的。我自幼就被人这么说,早听惯了。卡尔斯腾家的千金,明明是弱女子却对剑术痴狂。比起欣赏花卉更喜欢折断手臂,讲到公爵家就不得不提到那个傻子。」
「……跟我听到的传闻相去甚远呢。街头巷尾都在称赞库珥修小姐,说你是名留青史的豪杰。」
「看过我的功绩后才改变评价的。虽是骤然改变观感的自私说法,不过之前都没做出成果,是我的怠慢所致。我并不打算责备改变评价的诸侯。关于市井小民说的话,不得不说是让我难为情的评价。」
不问好恶、完整接受他人对自己的评价,这是要有多大的器量才能做到啊。
这位名叫库珥修的女性,毫不避讳『身为女性就应该要如何』的偏见。而且,使她的评价有戏剧性变化的功绩——昴刚好想到。
「那个改变观感的契机,据说是库珥修小姐脍炙人口的初次出征?」
「呣……」
在话题上下功夫的昴面前,嘴唇贴杯子的库珥修不语,然后眯起琥珀色的双眸,说:
「丢脸。」
说完就背过脸,这种闹别扭的举动实在不像她。
「丢脸?没那回事吧。我听说你是在没有父亲的帮助下,漂亮地击杀袭击领地的魔兽。而且还是初次出征,这不是很帅吗。」
「很帅吗。我要订正一点。我并没有击杀魔兽,只有驱逐而已。代替负伤的父亲,厚颜无耻地指挥家臣,太轻率了。」
「不过,有做出成果吧?」
「当然。不顾父亲的反对坚持出阵,若是失败的话可没脸回去。不过,问题不在结果而在过程。当时的青涩,对现在的我来说是难以忍受的耻辱。」
不是不高兴,但库珥修表现得很冷漠。
像英雄故事一样被百姓疯传的事件,当事人却羞愧得不想提起。对库珥修来说,昴选择的话题正是『强者的致命伤』。
「你也很坏心,哪壶不开提哪壶呢。该称赞你不愧是政敌吗?」
用这么一段话为话题作结后,库珥修用半开玩笑的眼神射穿昴。
被冠以莫须有的嫌疑,昴毫无解释的余地。为了化除尴尬而喝了一口水,尝试变更话题。
「顺、顺便问一下,有没有发生什么跟这不相干的事呢?」
「——有喔。王选的事情广为人知后,提亲的人数飞跃性地增加。我毕竟是公爵,会有人来提亲也是自然。」
「噗!」
本想探听政敌敌情,却没想到话题的进展出乎意料,昴忍不住喷茶。
「提、提亲,是要结婚吗?」
「我也已经二十岁了……就年龄来说,步入婚姻也不奇怪。但是我的性别和立场比较复杂,因此之前这事都随便带过。」
「啊——既是公爵又是女人,的确让男人退缩……对吧?」
「正是如此。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也。之前直接上门来的人,见过我的为人后全都罢手……但这次的状况不同。」
合上双目,库珥修含住比方才还要多的酒后,以舌头转动。
成为王位候补人选,使得库珥修的地位从公爵跃升至国家中枢。至今对提亲提不起劲的家伙,也都冲着这点绕着库珥修打转了吧。
「库珥修小姐,你对婚事蛮积极的呢?你有意要结婚?」
「怎么说好呢。那也是我盘算的内容。视缔结婚约的对象而定,可成为助力增加我在王选中的优势。关于这点,所有候补人选都是单身,条件是一致的吧。只有寡妇普莉希拉・跋利耶尔的状况有点不同。」
「对、对喔……每个都是单身。条件一样……结婚啊……」
听到库珥修的意见,不安的浪潮推挤昴的胸口。
婚姻——借由与权势者结合,吸收对方至自己的阵营中也是一种方法。库珥修不用说,其他候补者就算被人提亲也不奇怪。
当然,这对名为爱蜜莉雅的少女而言,也是一样。
「虽然报了一箭之仇却太坏心了。原谅我,菜月・昴。」
「……咦?」
被爱蜜莉雅可能结婚一事给占据思绪的昴,迟了一下才对她的谢罪产生反应。
「在众人决定下,明订执行亲龙仪式前的王选期间,禁止候选人结婚。讲好听是要求男性在效忠个别候选人之前请先为国家尽心尽力,不过事实上是为了避免借由婚姻关系来壮大派系斗争而衍生的苦肉计。」
「那、那样说的话,跑来找库珥修小姐提亲的事要?」
「全都要等到王选结束后再说。比起决定国王后才提亲,在决定前先提亲的人风评比较好听吧。虽说开空头支票叫人敬谢不敏。」
昴顿时放心。既然有协议并颁出禁止结婚令,那爱蜜莉雅就不会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跟别人结婚。
「不过是把婚姻往后延,私底下先把事情说清楚讲明白。」
「……库珥修小姐,玩弄我的男儿心很愉快喔?」
「是你先挖出我的耻辱。这点程度的回敬不为过吧。」
面对诉说不平的昴,库珥修一脸干脆,摇晃杯子。
「在自觉身份差异下,还诚实面对自己内心的人并不常见。届时会迎来什么样的结局,就我个人来说可是兴致勃勃。」
「与其关注别人恋爱,先搞好自己的吧。库珥修小姐既然都二十岁了,应该是经验丰富?」
「很遗憾,生在卡尔斯腾家就意味着不可能自由谈恋爱和决定婚姻。身为女性的我更是不执着。」
被玩弄而反击的昴,得到意想不到的答案。
关注昴的恋情的同时,自己又早早放弃自由恋爱之路。不是凭自我意识决定结合对象,而是依靠身份和家世来挑选,这就是库珥修的结婚观念。
看着在杯中融化的冰块,库珥修的眼眸浮现平静的决心和不让步的信念。那些是长期培养构成的,昴一时之间无话可回。
夜风吹过阳台,库珥修用手抚摸自己飘逸的头发。
白皙的肌肤,细长的眼睛,美丽的绿发,和典雅满盈到让人颤抖的貌美侧脸。
不执着以女性身份而活。库珥修虽这么说,但她活脱脱就是一名美女。这样的事实彰显她的信念是多么崇大高尚,同时不可动摇。
「库珥修小姐……你,是怎么看王选的呢?」
耐不住沉默,昴选择话题时不得要领。对此,库珥修闭上眼睛思索。
「呼嗯。虽然在王选会场就说过,不过我一直对国家的样貌抱持着疑问。」
「……你是有这么说过。」
「假若得到王位,我的方针就如当时所言。虽然,龙历石选了我为候补。选择会跟龙切断盟约的我,这是龙的意思,亦或是天的代言人所为,不管哪一个,都是做了通情达理之举。不觉得吗,菜月・昴?」
被库珥修一问,昴无法立刻回答,只好沉默。
「我不会谦卑也不会夸大评价自己的能力和立场。评价不是自己,而是由他人断定。因此我会获得候补者的地位,是因为肉眼看不见的某位人物对我的评价不错吧。基于某位人物对我至今以来的生活方式的评价。」
「听起来像是想要回报那个人的评价?」
「刚好相反。评价是他人赋予之物,可是是在事发之后才添加的。是看过符合那个人的能力的作为及其结果的第三者赋予的。如此毫不犹豫地将我置于可触及王位位置的龙历石——那样的意图,只能说是耍小聪明。」
库珥修边眯起琥珀色的眼睛,边看着杯中逐渐变小的冰块。昴想不到要怎么应答,只深深体会到彼此眼中的世界有多么不同。
无法承受这份缄默,昴把杯中的冰块含入嘴中咬碎。
「啊——!为何昴啾会在这里喵!?」
用冰块的声音打破沉默的昴,被突然插入的声音责备。
看向声音来源,跑向阳台的是肩膀上下起伏、正在喘气的菲莉丝。逼近的菲莉丝手一放上餐桌,摇晃杯子的库珥修就慰劳他。
「辛苦了,菲莉丝。不好意思。我想说你回来应该很晚,就先拿菜月・昴当下酒菜喝一杯了。」
「你说拿我当下酒菜!?」
「讨厌——真是大意不得!唉呀?而且库珥修大人酒喝得比平时还要多呀喵!」
来回看杯子和酒瓶,确认酒精减少的份量后菲莉丝开始哇哇叫。
「昴啾也变得有点亲密……还那么开心地聊天……好嫉妒!」
「比预期地享受到更多饮酒乐趣是事实。难得跟人聊那么多。虽说也有受辱的话题。」
「只断章取义那部分会让人误会的,库珥修小姐!」
「气死人——!竟然有这种事喵!而且库珥修大人还打扮得这么没有防备!」
在菲莉丝的指谪下,库珥修看了看身穿睡衣披着披肩的自己,然后歪头思考,最后放下杯子站起来。
「很奇怪吗?可是我平常跟菲莉丝晚酌的时候也都穿这样啊?」
「不——一——样!不行就是不行!跟菲莉酱在一起的时候没关系,但不可以跟这种饥饿的野兽男两人独处!男人都是色狼喵!」
「少撇开自己不讲!你也是男人吧!」
昴也跟着怒骂像个老妈子一样叮咛库珥修的菲莉丝。他的心灵可还没忘记被菲莉丝的性别背叛时的打击。
「菲莉酱不会用下流的目光看库珥修大人,所以没关系喵——。可是昴啾见一个爱一个,让人信不过喵。」
「开玩笑也要恰如其分,菲莉丝。菜月・昴心仪的对象是谁,在王选会场的所有人都已知晓。像我这种不可爱的女人,他根本不屑一顾的。」
库珥修说完用视线征求同意,昴一瞬间犹豫了。
「这个嘛……呃,大概……是吧?」
「啥鬼?讲那什么话?库珥修大人哪里不好了?宰了你哟?」
「你是要我怎么回答才满意啦!?」
「慢着。为何你刚刚透露出谎言和犹豫的气息。究竟是怎么……哦,这样啊。因为你还有雷姆。确实是我疏忽了。」
「怎么连你也理解得莫名其妙!」
点头的库珥修,和冷冰冰瞪着昴的菲莉丝。库珥修做出的结论很可怕,但平常可爱讨喜的菲莉丝认真起来的魄力也不容小觑。
拼死辩解终于解开误会,三人再度一同沐浴在阳台的夜风中。
在一点一点舔水的昴面前,库珥修和菲莉丝互相往对方的杯子里斟酒。看了这样的互动,昴道出疑问。
「两位感情很好呢,交往很久了?」
「呼嗯。还要继续探查敌情?」
「没那个意思啦。只是看到迷恋你的菲莉丝,单纯产生这样的疑问。」
坐到库珥修旁边的椅子上,菲莉丝侧目望着一同品酒的主子。
菲莉丝过头的钦慕,决不是短时间内培养出来的。
「我想想。我跟菲莉丝来往很久了。已经……十年了吧。」
「是十年又一百二十二天又六个小时左右喔。」
「数字正确到很恐怖耶!」
讲完后被瞪,昴后悔多说那一句。菲莉丝手贴脸颊,说:
「即使到现在,初次见面的库珥修大人的英姿依旧烙印在我眼底。菲莉酱从那一天开始,就成为库珥修大人永远的忠仆了喵。」
「菲莉丝说得有点夸张。我不过是尽我应为之事。其结果是得到了你这名忠臣,这可以说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幸运吧。」
没什么大不了,就只是量不同而已。不过这两人是依恋彼此的关系。在挑战王选的主从之中,论关系性也是最稳固的吧。
「跟某处的某人可是大大不同,我们感情好的很哟?」
「——呃。」
「讨厌——昴啾真的很好懂耶——」
浮现又默默扼杀的想法,被菲莉丝整个化做言语。即使面颊僵硬的昴瞪他,笑着喝酒的猫眼却佯装不知。
「就我推测,让你原地踏步的是你与爱蜜莉雅的主从状态啊。」
代替昴延续话题的库珥修,边盯着苦瓜脸的昴看边闭上一只眼睛。微缩下巴的她,轻舔被酒精沾湿的嘴唇。
「面对彼此的方式也有问题,不过我和菲莉丝的关系无法给你做为参考。你现在原地踏步的问题,我和菲莉丝是在十年前通过的。」
「……我原地踏步的问题?」
「或者应该称之为通过仪式。为了让主人和随从,成为真正的主从关系……跨越的方式因人而异。再三考虑后下定决心侍奉的初期,菲莉丝也是为了了解自己能做什么而反覆尝试,在错误中学习。」
「等、等一下,库珥修大人!请别说了,那很丢脸喵!」
总是欺负人的菲莉丝,在过去被突然揭开的时候红了脸。他的样子让库珥修摇头。
「没什么好丢脸的。为了符合己身的地位以及服侍的对象而努力的样貌,一点都不可耻。我正是被你那果敢的姿态给打动心房。我也会成为不让那样辛苦的你丢脸的主子。虽说现在还不敢确定是否有做到。」
「菲莉酱这辈子都不会对库珥修大人有任何不满的!」
「就算我整天怠惰懒散,你也说同样的话。不要太宠我了。因为我并没有坚强到可以抗拒堕落的诱惑。」
库珥修可能是发自真心这么说,但听起来却只是谦逊。菲莉丝投向库珥修的眼神越来越热情,昴反而觉得无地自容。
眼前的主从关系,以及绝对不会瓦解的信赖,都让心灵破裂得更严重。
「——不要低头,菜月・昴。」
「……咦?」
库珥修厉声呼唤昴。
「眼神涣散,灵魂飘忽不定。那样会封闭未来,看不见活着的意义。」
「————」
「遵从己身正道之时,垂头丧气成何体统。抬起头,朝向前,伸出手。为了某人而做的事,不看着对方就传达不出去。」
喉咙堵住,全身血液冻结。库珥修的话在一瞬间就钉住昴的心。
库珥修不是看着僵直的昴,而是望着杯中酒。
如果这个时候,被那双眼眸射穿的话昴会变怎样呢?
——或许在那一瞬间,会毫不犹豫地当场跪趴在地。
「啊啊,库珥修大人……」
被看透的惊讶,以及凌驾其上、对掌权者器量的钦佩。昴之所以没有当场跪下,是因为听到同样的话后菲莉丝抢先一步表示敬意。
「此身此命,全都为了库珥修大人燃烧殆尽。现在,在此重新发誓。」
「既然如此,我只能全心全意回应你的忠诚。——菜月・昴,你也是,万万不可毁坏自身应有的样貌。因为我不想视你为无趣之敌。」
菲莉丝的忠诚,库珥修的清高,在在都震撼昴的心神。
昴舔湿干渴的嘴唇,数度要吐出话语却失败,最后终于说:
「对敌人雪中送炭啊……真是善良呢。」
「此次为左右国家未来的大事。这么说虽然不谨慎之至,但在争夺王位这点,我期望是棋逢敌手。与怠惰软弱的对手竞争而得来的王冠,不足以平服诸侯吧。」
「……对手越强越有获胜的自信,是吗?」
「不是自信。我有的是意志。为了应行之事,为了得到成果,我会尽最大限度的努力。因此我期望对手也一样。」
彻头彻尾与卑鄙想法无缘之人,讲的就是库珥修・卡尔斯腾。
像这样一同饮酒,对她原有的『诚实』、『高贵』等印象就转变。
如烈火般激烈,如裸刃般无情。这名女性活脱脱就是剑的化身。
「总觉得话题变得粉严肃喵,不过在这边就放松一点吧。」
打破气氛、让心情松弛的菲莉丝拍手说道。凉风扑面,昴这才察觉自己额头冒汗。
「乘着兴致,一不小心就喝太快了。抱歉说了些沉重的话题。」
「不会不——会,库珥修大人用不着道歉!唉呀~人家认为昴啾也懂哟。不管是非做不可的事,还是将来的事。」
「将来我非做不可的事……?」
将对话统整作结的菲莉丝,说的话在昴听来倍感空虚。
应该要懂。就算被他这么说心里也没个底。昴在今晚的小酌时间发现到的,就只有库珥修与菲莉丝之间的绝对羁绊,以及自身的渺小和迷惘。
非做不可的事,还有将来的事,全都在五里云雾中。
尽管如此,却讲得像是很懂昴似的。
「…………」
「就菲莉酱来说,昴啾和爱蜜莉雅大人闹翻会比较轻松喵,但库珥修大人不期望那样喵。所——以——说,昴啾得快点和爱蜜莉雅大人重修旧好,还有去做能够达成这个目的的事。」
「能够重修旧好的事?」
真的有吗?对现在只会在原地踏步的自己来说。
「对。菲莉酱以前刚成为库珥修大人的骑士时所烦恼思考的事。自己能做到什么,可以办到什么——然后为那费尽心力。」
菲莉丝手贴胸膛,回想当时。库珥修微笑侧目他那样子。看到这样的光景,昴的心脏在胸膛里头用力跳动。
——只有菜月・昴办得到的事。
这样的觉察,简直就像是天启降临。
「可以办到的事,有喔。」
「————」
听到昴的低语,两人看向他。
「只有我办得到的事,有的。——啊啊,就是啊。还要别人说。」
知道了。不,是一直都知道。
忆起了险些忘记的事。
库珥修和菲莉丝都是大好人。因为他们真的全力送炭到敌方阵营。
——因为他们让昴想起,自己能为爱蜜莉雅做什么。
「对啊。……我有『那个』。我有啊不是吗。」
跟力量、知识、地位和身份无关。也不需要那些。
就如菲莉丝所说,那是唯有昴才拥有的的最大武器。
一开始『那个』就在昴的手中。只是因为发生太多事情,导致『那个』被逼到意识的角落。
由里乌斯,莱因哈鲁特,爱蜜莉雅的身影接二连三浮现脑海。
比起其他人,更能锐利伤害昴现在的惨澹心情的人们。
——必须向他们证明菜月・昴是正确的。
「再来就是契机。只要有那个……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宛如乌云散去,昴内心的迷惘得到了确切答案。
握紧拳头,用力在脑内描绘银色少女的样貌。
「起风了呢。」
库珥修低喃,轻轻旋转手中的杯子。然后又说:
「明天天气似乎会变得有点糟。」
融化的冰块发出清脆的声响,在杯中干脆地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