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蜂拥而至的黑色压倒性威猛,被彩虹极光正面切割。
「——呃。」剑击闪耀,接二连三击落飘动的漆黑魔手。重复了几十回合。
由里乌斯散发着彩虹光芒的剑,是集合六属性魔法的必杀魔剑,即使是贝特鲁吉乌斯的「不可视之手」都能切割,让烟消雾散的影子化为尘埃消失。
原理不明,但是被彩虹斩断的「不可视之手」应该很难修复,每次魔手被剑击消灭,影子的密度就变淡,取而代之的是贝特鲁吉乌斯的怒色变浓。
「不好笑,开什么玩笑,不应该这样!用那种手法、小花招、骗小孩的把戏!轻蔑!我的爱!我的忠诚……!」
「真是了无风趣的邀约法。看得出来你不懂社交礼仪。」
嘴角起白沫的狂人让无止尽膨胀的影子之手敲击。可是由里乌斯用彩虹一一迎击,有时只用飘逸身法闪避。骑士在岩区这舞台上踩着优雅的垫步,边跳剑舞边支配战场。
尽管如此,冲过来的魔手数量经常超过十只,挟带无限敌意朝他敲击。单凭一把剑无法彻底防御,手脚当然逃不过,全都有多数擦伤。
「呃呜——」
望着战场的昴,肩头几度在锐利痛楚下跳动。
黑色手指擦过、削过大腿的痛苦烧灼昴的大脑。用力咬脸颊肉,忍住一瞬间窜出的哀嚎,用力握拳憋住肩膀撕裂开的热度。
以魔法共有感觉,使得昴和由里乌斯的五官感受现在正完全同步。
因此由里乌斯可以透过昴的视觉看到「不可视之手」,相反的昴也能够信任由里乌斯手中的强力魔剑。
「————」
可是,如果无视这个恩惠的话,这急就章的合作其实不安定至极。
由于视觉同步导致两人的视野重叠,右眼和左眼看到完全不同的光景,使得感觉经常处于混淆状态。共享包含触觉在内的感官不只会品味到由里乌斯战意昂扬的感觉,连他尝到的痛楚也会尖锐地刻画在昴的神经上。
风拂过肌肤的感觉,鞋底踩在泥土上的触感,口腔内混在一起的血液和唾液的味觉,在大脑嗡嗡响的耳鸣听觉,以及在赌命的极限状态时会对生死异常敏感的嗅觉。
要长时间处在两人份的五官感受下,对肉体造成的负担已经不能单纯说是加倍而已。
味觉、嗅觉、听觉、痛觉、触觉、感觉——现在全都叫人厌烦。
明明感觉很痒,手却构不着痒处的两难。别人的后脑杓在痒的感觉实在是难以形容。
「想要早点结束,毫无疑问是真心话呢……」
从体内抗议的不适感,让昴舔湿干掉的嘴唇喃喃道。
这份干渴应该也有传达给由里乌斯。现在可不是不小心产生生理现象的时候。
虽说这方案是自己主动提出,但这份嫌恶感却难以忍受。自己与他人的分界被扰乱,竟然会把人类的骨干给翻弄到这种地步。
但是,不能示弱。不可以示弱。不是被谁逼迫,而是昴本身就不允许自己这样。
要说为什么的话——
「——身体渐渐习惯了。昴,我可以提升速度吗?」
「嗯,我会跟上的,放心吧。」
在回答之前,由里乌斯就已纵身跃进无数魔手中。他以低到令人以为下巴会撞到地板的姿势钻过手掌群底下,然后彩虹一闪,将影群整个剿灭。
穿过魂飞魄散的影子缝隙,狂人命魔手追击由里乌斯。但是那在纵身的骑士剑击前却成了美丽的烟火——
「————」
由里乌斯让战况迈向优势,但动作却稍稍欠缺精彩。
这也难怪。因为挥去缠绕在骑士剑上的影子残渣的美男子,其凛然的面容中双眼紧闭,打从战斗开始以来就未曾张开过。
——为了将两人的视觉简化为一个,所以他将胜机完全委由昴的双眼。
要是两人共享同步化的视觉,世界的形貌就会重叠且模糊。因此由里乌斯闭上自己的眼睛,将视觉情报整个交给昴负责。
那不是事先商量过才有的判断,但却正确无比。昴也知道这点。
但于此同时,领悟到这行为意图的昴激动起来。
「白痴,白痴,开什么玩笑!你真的是很惹人厌的家伙!!」
放弃自己的视觉,身在战场却把视觉交给昴,就是相信昴的目光不会离开战斗,是一种赌命的证明。
附带一提,将全副心神投入在昴的视野中可没想像中单纯。昴的视觉终究是昴的,并不会随着由里乌斯移动。
亦即由里乌斯是在「从后方看着自己战斗」的状态下战斗的。也就是说,就像游戏一样可以从第一人称视角切换到第三人称视角——
「跟游戏不同的地方,在于只要被抓到一次就Game Over了,这难易度太异常了!而且还得拿命来搏,什么跟什么。……我跟你都疯了!」
「你应该没闲工夫多话才对!」
脚踢岩壁的由里乌斯以一个跳跃回到瞪大双眼的昴身旁。骑士剑命中瞄准自己以及波及昴的魔手,以刺击击退来犯。
这段期间,不敢乱动眼神也不敢移开的昴只能为那精湛的本领屏息。
闭着眼睛的由里乌斯朝着这样的昴浅浅一笑。
「要人照顾的家伙。我知道你很拼命,但自我防卫一下如何?这样我根本就不能安稳地正面应对敌人。」
「这些话我原封不动地还给你!要是真遇到危险我就没法看东西了!你有看见映照在我眼里拼命铲除敌人的骑士大人吗!?」
「看得见闭上双眼的忧郁美男子。还可以从他的相貌窥见其家世良好。」
「我怀疑我跟你看到的世界真的是一样的吗!」
两人拌嘴,然后跳开逃离紧接着追过来的魔手。昴丢脸地滑了一交,由里乌斯则是优雅地使剑穿过分裂开来的影子波浪间,再度朝狂人前进。
「——厉害。」
抬起跌在地上的屁股,昴忍不住如此感叹由里乌斯战斗的身影。
可怕之处,在于由里乌斯很快就适应不自然的肉体感觉,还准确提高剑在战斗中的命中度。那绝不是光靠感觉就能造就的。
残酷驱使自己的肉体到极限,以激烈的锻炼重复折磨身体累积而来的经验——
在战斗中与剑和性命相搏,研磨自己的技术和信念才有的成果——
所以他毫不畏惧更不怀疑,能够相信自己而挥剑。
「————」
没有别开目光,凝视战斗用力握拳的昴强烈悔恨。
无法并驾而驱的无力感,以及怠惰度日的悔恨。
菜月・昴重复累积这样的时间才成了现在的菜月・昴,这点叫人后悔。
后悔丢脸到无以复加,所以昴不能移开视线。
「——上。」
「嗯,上吧。」
昴并没有听到由里乌斯的低语,却还是回应。
手掌破皮,背肉撕裂,双腿和肩膀的痛楚殴打大脑。
紧咬臼齿到几乎要裂开的地步,昴依旧没有移开目光。
奔驰,跳跃,滑行,踩踏,飞越,前进,钻缝闪躲,紧急止步,穿越,迂回绕进,横向跳跃,轻盈奔驰,转身,冲刺,跳起来,踢踹,飞檐走壁,动作越趋洗练。
「怎么可能……」
挥砍,斩落,突刺,斩飞,踹飞,流斩,殴打,挥扫,穿刺,割断,闪烁,下劈,击落,切割,砍入,剑击与斩击重复积累下,「不可视之手」逐渐还原成尘埃。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骇人的黑手笼罩整个天空,但带着极光跳出剑舞的骑士却美得叫人丢失现实感。
那情景梦幻到让人忘记这是互夺性命的战斗。
会这么想,恐怕是准精灵们的想法透过由里乌斯传达给昴吧。她们深爱由里乌斯,而且憎恨敌对的狂人。
准精灵难以容忍,无法接受狂人——邪恶同胞的存在。
「不应该、会这样!怎么会有这种事!为什么!到底为什么!我的权能……!我应该是被爱的,我应该是被爱的,我是被爱的!我爱着她!爱她爱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我——!」
「我没法完全配合你支离破碎的言行。那个权能已经少很多了。而且更重要的,是我已经十分习惯透过昴的双眼战斗。」
贝特鲁吉乌斯高喊激情,由里乌斯依旧闭着眼,骑士剑架在面前。
「——差不多也该让我好好砍你一刀了吧。长久以来威胁王国……不,是威胁世界的一角『怠惰』,将在这送命!」
「办得到吗!哪会让你办到!把我……我!四百年!集魔女宠爱于一身,为了体现魔女的意志而勤勉努力!这样的我,怎可能被你这种带着废物精灵的愚蠢之徒给……!」
裸露斑斑血渍的牙齿,贝特鲁吉乌斯被由里乌斯讲的话气得七窍生烟。
但是,狂人的激动,让昴确信这是攻略「怠惰」所需的最后一块拼图。对精灵的嫌恶超乎异常,足以匹敌对魔女的执着——这就是答案。
「由里乌斯——!」
「明白!——大罪司教,觉悟吧!!」
踩踏地面,由里乌斯如飞箭般前进。
贝特鲁吉乌斯张开嘴巴,叫出不成声的声音,张开「不可视之手」。散布到空中、地面、森林的魔手,像要包围似的从所有角度刺向由里乌斯——
「——亚尔・库拉乌泽利亚!!」
以咏唱咒语的由里乌斯为中心形成的彩虹漩涡,将漆黑魔手完全消除殆尽。
极光烧毁世界是在一瞬间。但是,仅那一瞬间,效果就非常显著。等同于眨眼的刹那,就将贝特鲁吉乌斯制作的包围网整个消灭。
由里乌斯与狂人之间,开启一条毫无障碍的路——
「喝啊——!」
受到极光余波的牵连,被卷入影子爆炸中的贝特鲁吉乌斯滚倒在地面。狂人用咬烂的手指抓住岩石,用叫人看不下去的样子站起来。
由里乌斯逼近至他眼前,锐利的突刺笔直地朝他胸口刺过去。
「不会、让你、如愿的!——乌尔・多纳——!」
张开双手表现出要迎接这一击的贝特鲁吉乌斯咏唱魔法。接着大地隆起,混着石片和黑土的岩壁从四面八方包围住狂人。
障壁把剑弹开。贝特鲁吉乌斯在岩壁后头放声狂笑,隔着石墙释放「不可视之手」,从死角给予由里乌斯致命打击。
「————」
如果应付魔手,就会给予墙壁后方的贝特鲁吉乌斯逃跑的机会。可是要是追赶贝特鲁吉乌斯就会被权能杀死。不管选哪一种,由里乌斯的剑都碰不到敌人。
——那是假如在这儿能战斗的只有由里乌斯一人的话。
「燃烧吧斗魂!叫响吧魔球!——我的认真快到有一百二十公里喔!」
弯曲身体,抬起脚,朝前跨大步同时旋转肩膀的全力挥棒动作——就著称不上速球的速度,昴投出红色魔石。
从未当过棒球少年的昴,只去过附近的棒球练习场,在那燃烧过投球之魂而已。其实他是只有控球是二流的投手。
——配合极限状态的集中力的话,要让魔石撞击到岩壁正中央是很容易的。
「……什么东西……!?」
包含在红色魔石内的破坏能源,越过由里乌斯后撞击岩壁——发出光芒和高热炸裂开来,爆炎用鲜红涂抹贝特鲁吉乌斯的视觉。
「该不会,这也是一开始就……」
「你的败因,在于轻视他的无能为力!」
贝特鲁吉乌斯惊愕到愣住,由里乌斯的声音从火焰后方传过来。
下一秒,撞破火焰飞过来的由里乌斯,剑尖贯穿呆立不动的狂人。
「——啊。」
突刺贯穿贝特鲁吉乌斯的胸口,彩虹极光从内侧烧灼他的全身。
撞上背后岩壁,身体还被贯穿的贝特鲁吉乌斯挥动手脚挣扎。狂人口吐血泡,淌着泪用不可置信的表情咬牙切齿。
「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本人我,这样的我,竟然会……!」
「彩虹极光会将你连同灵魂一并切割。不管那具肉体是谁的,躲在里头的邪恶都逃不过。——就这样消逝在彩虹的彼方吧!」
由里乌斯呐喊,骑士剑的光辉增加,沐浴在光芒中的贝特鲁吉乌斯无法使出「不可视之手」,只能像濒死虫子般丑陋扭动挣扎。
可是,挣扎的贝特鲁吉乌斯双目透出的疯狂没有减弱,他并没有放弃活下去。
「还没结束!不会结束的!不应该结束!我是这么勤勉努力!沉浸在怠惰的放弃中,安于怠惰的结束里,这是连去想都不被允许的!所以说,既然如此,说什么也要……!」
大喊、挣扎、蠢动、自己扩张伤口的狂人想要逃离剑。对他不厌烦的执着感到讶异,由里乌斯扭剑使力,试图破坏他的心脏。
心脏被破坏的话就不免一死。——在那之前,贝特鲁吉乌斯痛下决定。
「我失去所有『手指』,这样下去免不了毁灭……但是。但是、但是!我、还有!还有、剩下的……容器!」
所有场合都被人捷足先登,贝特鲁吉乌斯的「手指」已经被毁灭殆尽。
之前带来领地的肉体无一幸免。——既然如此,就只能在现场找代替品。
「————」
转动染满疯狂的眼珠,视线越过由里乌斯捕捉昴。
昴的背脊起了鸡皮疙瘩。于此同时,贝特鲁吉乌斯的狂笑加深、变高——
「啊啊——大脑、在颤抖。」
说完,被由里乌斯穿刺的身体就像切被切断的提线人偶般下垂。双眼失去光彩,垂下的手脚丧失生气。
——该来的时候来了。昴伸手探入怀中,朝着由里乌斯大叫。
「由里乌斯!解除吧!」
「了解!」
响应昴的呼唤,由里乌斯按照协议解除「尼库特」。顿时,昴从重叠的五官感受不适感中被解放——但还来不及喘息,下一个就来了。
那是跟由里乌斯的五官感受做替换、厚颜无耻要覆盖掉昴的异样存在。
在心头深处排挤自己、强夺肉体控制权的是肉眼看不见的寄生体——那家伙的高亢破音笑声,在昴的头盖骨里头响荡。
昴就这样用力往后仰背,将眼睛和嘴巴张开到极限后喝采。
「我、就、知、道!这个肉体是能够容纳我的容器!看你要怎样挡住我的路!这招根本没法防范!啊─啊啊,真是怠惰!」
感觉到贝特鲁吉乌斯就在身旁,仿佛坐在大脑隔壁。
「附身」的最终阶段——失去所有「手指」后,他就会窃取昴的肉体。
而昴没有对抗这暴行的方案。仅能任凭意识被狂人侵蚀,身体自由被剥夺。
「来呀,这是你朋友的身体!高尚的骑士砍得下手吗!?」
以被附身的昴为人质,用昴的脸舔嘴唇的狂人。他的话,让准备跑过来的由里乌斯停下脚步。
「——确实,我没法砍他。」
「我就知道─!」
「所以说。」
由里乌斯平静地说,同时展示左手给狂人看。右手握着骑士剑的他左手拿着发光的对话镜。那是昴在要被附身的瞬间,从怀里掏出来扔给由里乌斯的东西。
——发光的镜面上映照的,是开战之后就一直看着这场战斗的猫耳骑士。
「菲莉丝,轮到你出场了!」
『竟然让人家做这种事,昴啾是大笨蛋!之后要把他揍得满地找牙!』
由里乌斯一朝对话镜呼叫,镜面上的菲莉丝就尖着嗓子叫。那股气魄令昴=贝特鲁吉乌斯惊讶,然后顺从胆怯断然执行攻击。
可是,这种被「死亡回归」预测到的行动,再怎么挣扎也是徒劳——
「不可视……嗯!?嘎、啊啊啊啊啊——!?」
权能释放的瞬间,昴=贝特鲁吉乌斯扯开喉咙尖叫。原因在于体内爆发了无法理解的庞大热度与痛苦的奔流。
昴的身体虚脱,只剩下高烧到神智不清的感觉倒向地面。大脑沸腾,仿佛有人朝头盖骨里头倒滚水,炽热的意识反覆闪烁。
而品尝到这痛苦的,还包括了共享肉体的贝特鲁吉乌斯。
「啊、嘎、哈啊……什、么、怎么、了……?」
大脑被煮沸消毒的新颖痛苦,让贝特鲁吉乌斯陷入混乱,喘息不已。昴收集回答他问题的力气,朝讨厌的灵魂室友吐舌头。
「好不容易抢到身体……却没、想到……啥都、没法做吧?」
『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怎么怎么怎么怎么会会会会,我会!你知道我会转移到你的身上!?』
在脑内听到贝特鲁吉乌斯惊愕,昴器宇轩昂地咆哮:「当然啦!」
一个肉体却有两个意识。自己的话让自己说不出话来,感觉很奇妙。昴在内心对被迫隔着镜子做讨厌的事的菲莉丝道歉。
——剥夺昴的肉体自由的,是对话镜另一头的菲莉丝使用的魔法。
为了治疗,曾经接触过昴的门的菲莉丝,能够以水魔法让昴体内的玛那失控。在前一轮的最后,给予被贝特鲁吉乌斯附身的昴致命伤害的,就是他的这个能力。
对身为治愈术师感到自豪的菲莉丝,却被迫将力量用在夺人性命。尽管如此,他还是屈服于昴的请托,这个最后的陷阱才得以完成。
「这样一来,最后可以依赖的身体也不行了……差不多该放弃了吧?」
『放弃?你说放弃?竟敢说放弃!就这样、抢了你的肉体,我放弃我为了我用我我为了我正因为我只有我是我─!?』
狂乱。超越平常疯狂的贝特鲁吉乌斯开始真正狂乱。
每一招都被识破,每一步都被击溃,即使如此贝特鲁吉乌斯却还是执迷不悟。昴叹气,边品尝体内血液还在沸腾的痛苦边下定决心.
「要是我就这样死掉……会害菲莉丝有心理创伤。……我也讨厌死掉,就用我自己的方法,来跟你决胜负……」
『你、又要……对我、做什么!还想对我干嘛!?』
从昴的话察觉到还有下一个战术,贝特鲁吉乌斯战栗,声音颤抖。
现在,因为贝特鲁吉乌斯就在脑子隔壁所以知道。从赖着不走的狂人那儿传来恐惧和拒绝,清晰到叫人觉得沉痛。
同样的话也曾对他说过,所以他知道昴的觉悟是认真的。
「害怕了?干下这么多勾当的你,事到如今也会怕啊。」
『一切都是为了爱!为了回报宠爱!我对你做了什么!?你老是挡在我面前妨碍我!你才是什么鬼啊!?』
不知昴的身份来历,贝特鲁吉乌斯只能恐惧。
就狂人来看,无法理解昴憎恨自己的源头为何。两人的人生未曾有过交集,至少对他来说是如此。
『你的恨意根本搞错对象,我是好心被雷劈……你错得也太离谱了!!』
「……够了,再跟你讲话也没意义。人啊,就算开诚布公地谈,也是有无法互相理解的对象。更何况对方还不是人类,就更不用说了。」
『————』
昴带着心灰意冷和失望的声音,让贝特鲁吉乌斯惊愕不已。
狂人露骨的反应,在于昴的发言洞穿了事实。
『你、说、你懂……我的、什么!?』
「在把你引诱到这个岩区的时候,你的秘密就曝光了吧。——这个肉体本人是正式的精灵术师,虽说是自吹自擂但确实有这资格。」
昴从跟由里乌斯的对话中所看穿、推测到的「附身」的最后条件——
「你强行对有精灵术师资质的人订下契约,借此夺取身体。这就是你的『附身』的真面目。大罪司教……不,精灵贝特鲁吉乌斯・罗曼尼康帝!」
『竟然说我是——!!』
高声揭穿身份的声音,让躲在昴内侧的贝特鲁吉乌斯忘记恐惧破口大骂。
——昴察觉到贝特鲁吉乌斯的真实身份,是在考察前一轮发生的事和「附身」的条件时。契机来自于准精灵依亚。
在上一轮,原本寄宿在昴身体内的依亚,在贝特鲁吉乌斯「附身」上来的瞬间被弹出昴的身体。这不自然的事态,拓展了推测。
同族相斥——厌恶精灵,所以跟着厌恶使役精灵的精灵术师。
贝特鲁吉乌斯的「附身」,来自于邪精灵贝特鲁吉乌斯的非正规契约结果。因此他才会敌视已经跟精灵缔结正式契约的精灵术师。
暂时契约虽然可以被盖过,但正式契约却没办法。所以说精灵术师对他而言就是天敌。
昴钦选由里乌斯作为决战伙伴,借用他使剑的能力就是为了这个——
「被说中所以恼羞成怒了,是附身在人类身上的期间沾染到人味了吗?」
『住口!不准说我!是精灵!不准拿我跟那种低等存在相提并论!我是超越精灵的存在!超越精灵,摆脱不可靠的自我意识,因宠爱而获得目的、被选上的存在!你这家伙!懂我什么了——!!』
超越极限的愤怒和嫌恶,让贝特鲁吉乌斯忘了夺占肉体,连珠炮地说。
其内容很讽刺地倒过来证明了昴的推测,越是否定,反而越自掘坟墓。
『爱改变了我!爱给予了我意志、给予我存在意义!这一切全都是魔女的恩宠!魔女的宠爱!所以说!所以说所以说所以说所以所以所以所以!此身、此魂,全都应当为魔女而奉献!』
「你的高谈阔论,我听够了,司教大人。——既然这样,就特别为你引见吧。」
『什么!跟谁!你在讲什么——!』
「——就是你朝思暮想的魔女大人啊。」
昴的话,将贝特鲁吉乌斯的激情连根拔除。
剩下的是愕然和呆傻。头一次看到贝特鲁吉乌斯疯狂的另一面。
甩开被漂白的发狂思考,昴主动拉拢那瞬间。
「——我用『死亡回归』——」
道出禁忌话语的瞬间,世界失去颜色,动作戛然而止。
——然后,那个前来迎接昴。
2
单方面被邀请至只有黑暗支配的世界中。
什么都没有的世界,无可依赖的空间,连自己的肉体都不存在的虚无空白。
肉体有无没有恋栈,世界有无不具意义,灵魂有无不必理解。
就只有丧失感,而这份丧失感里有着怀念的心情。假如能够感受到什么,那即使什么都没有,自己的存在也确实存在于此。
在连自我意识都含糊不清的黑暗中,突然产生变化。世界的颜色变了。
『————』
在无光的世界里,连黑暗都能涂抹盖过的漆黑人影。
是女性。就只知道这点。
脸和肢体都很朦胧,没有可以确切辨识的东西。可是,心却在沸腾。
与她的邂逅——不,这不是邂逅,是重逢。
这是祝福,这是恩宠,这是福音,这是真爱。
为了与她重逢,才会有时至今日的时光。
没有手指叫人焦急。现在就想走向她牵起她的手。
没有嘴巴叫人焦急。多想将思念化为言语告诉她。
没有身体叫人焦急。如果她希望,血肉骨头都能奉上。
只有灵魂叫人焦急。可以奉献之物,就只有这个。
『————』
她依然保持沉默。
但是,她的意识确实对着这里。光这样就够了。
一想到自己存在于她所意识的世界中,光这样心情就像上了天堂。
然后,互换渴求的「爱」,让灵魂永远成为她的——
『——不对。』
声音被失望和沮丧给彩绘。
毕竟是第一声,早已做好承受至高无上幸福的准备。
但是,听到那声音的瞬间,产生的却是不安到动摇存在的阴影。
为什么心情会变成这样?这里应该是给予自己不断渴求的「爱」的地方——
『——你,不是那个人。』
重复的失望,逐渐失去的热情,沮丧不久转为其他感情——愤怒。
『不是那个人的存在,为什么会在我跟那个人的地方——?』
声音愤怒到颤抖。
被愤怒、憎恶和诅咒的话语否定,灵魂被撕成粉碎。
被疏远的理由,被排斥的真正原因,「爱」传达不出去的现实。无法接受这些,拼命想表达难过与悲哀,为了安慰她的心而想费尽唇舌。
可是,却没有能诉说的嘴巴。没有能传达意思的手指和身体。现在,在场的就只有灵魂,而灵魂却被她拒绝,甚至连要奉献都不被接受。
『——消失吧。』
意识中的困惑、不解与悲哀,都没能传达给她。没有任何意义。
因为对她而言,自己没有价值、没有意义、无所作为。
沐浴在拒绝和否定中,绝望被肯定,灵魂被凄惨粉碎。
意识被切离世界的框架,原本期望备至的重逢逐渐远去,像沉没般被切断。
她的身影远去。
令人这么心焦难耐的身影,消失到远方。
自己的难过,她根本不屑一顾。
她只静谧、专心地凝视漆黑的黑暗——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那儿已经没有人,只有一心一意复诵对某人的「爱」。
3
「——啊啊嘎啊!回来了——!!」
从以为会永远持续的剧烈痛楚中得到解放,昴的意识追上现实的速度。
道出禁忌的严刑峻罚,就是毫不留情要捏烂心脏的痛楚。用黑影凝聚成的手掌——跟贝特鲁吉乌斯的权能相似的手,恐怕跟魔女不无关系。
「嫉妒魔女」与昴之间,一定有着关系到「死亡回归」的因缘。又或者那跟昴被召唤到异世界有关。
「不管哪个,迟早都要搞清楚……不过,现在!」
挥别疑虑,昴活动痉挛的手脚后撑起身体,粗鲁地用袖子擦去弄脏脸颊的口水后,拼命地抓着身旁的岩石站起来。
然后,察觉到应该在自己体内的异物消失,目光转向岩壁。
「……不应、该……会这、样子的……不应该……这样……!」
在那儿的,是在血泊中爬行的贝特鲁吉乌斯。
拖着血迹,回到跟尸体无异的身体的他,哽咽哭泣。
他放弃「附身」到昴身上,解除强制契约后精神回到原本的肉体上。方才他跟昴共有肉体,所以应该也品尝到提起「死亡回归」就会有的负面滋味。
在附身状态下,痛苦也会共享。看透这点来跟他比耐力,就是昴所准备的对付贝特鲁吉乌斯的最终王牌。
「最差的情况,就是在你离开前一直使用……不过一次就够了——你可真没骨气。」
边喘气边逞强夸耀胜利的昴,双腿无力虚脱,但在倒下之前身体被人从后方扶住。昴朝着站在身旁的人的侧脸用鼻子喷气。
他的态度令骑士——由里乌斯苦笑,挥舞骑士剑走向贝特鲁吉乌斯。
「这次,真的要结束了。」
被血染湿的骑士剑刀身淡淡发光,准精灵再度于剑身上缠绕彩虹极光。
手持能切割万物的彩虹剑,由里乌斯笔直凝视贝特鲁吉乌斯。
「我爱你……我、我的爱……这份爱……」
重复胡言乱语,连爬行的力气都没有的贝特鲁吉乌斯,丝毫没有注意到由里乌斯。就算注意到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吧。
被贯穿的胸口鲜血汩汩涌出,面如死灰的脸上贴着绝望。
「————」
终于,狂人在悬崖前面,背靠着岩石转过身来。
连表演疯狂的力气都没有了,贝特鲁吉乌斯就着木然的表情看着由里乌斯,然后视线下滑,望向站在骑士后方的昴——突然就感情爆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瞪大的双眼流出泪水,滂沱溢出的水滴慢慢濡湿脸颊。
那不是看过多次的欢喜泪水,而是一个劲地悔悟和太过激愤才流出的、无可救药的妄念证明。——狂人梦碎的证明。
贝特鲁吉乌斯流泪,仰望天空,试图抓住看不见的某物,叫喊——
「魔女啊……魔女啊!魔女啊─!我为了你奉献了这么多!为了你如此鞠躬尽瘁!我把想得到的一切全都报答给你,可是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舍弃我!?为什么!到底为什么!?魔女啊!既然如此,为什么要给我爱……给我宠爱……!?」
「你奉献的不是爱也不是信仰,更不是你本身。而是经过你身边、只是路过的人们。」
听到贝特鲁吉乌斯祈求救赎、死抓不放的怨叹后,昴这么说。
根本没有一听的价值。贝特鲁吉乌斯的爱,就只是独善其身、自以为是的偏爱。
威尔海姆也说过,频频喊「爱」根本就是狂妄的自以为是。
「——喝!」
由里乌斯急驰,剑逼向贝特鲁吉乌斯的残弱身体。
面对举起来的剑,贝特鲁吉乌斯只是用被泪水模糊的眼睛望着。彩虹剑击再度刺入他胸口,光芒奔流炸裂开来。
寄生于他人肉体,贪图欧德的邪精灵——玛那的集合体、贝特鲁吉乌斯的本体被鲜艳的彩色光芒给连根烧尽。
骑士剑拔出,贝特鲁吉乌斯茫然地俯视流出热血的胸口。
然后无法聚焦的目光移向头顶,朝天伸手。
「——大脑、在、颤、抖。」
细瘦的身影朝天空放出一只「不可视之手」,仿佛要触及刺眼的太阳,不断地往上延伸。
可是那只手掌什么也没抓住。朝向虚空的手掌不久就削掉一大片悬崖表面,用力挖凿岩面使表面产生龟裂。
——那是毫无意图之举吧。
那对贝特鲁吉乌斯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只是被最后的妄念给推动而有的冲动行为。
「————」
崩塌自贝特鲁吉乌斯的头上发生,被挖开的岩壁形成巨大碎片剥落。而正下方,就是望着天空,抓不到任何东西的贝特鲁吉乌斯——
「我,是被爱的——」
巨石压烂他的肉体,骨肉爆裂的声响响彻岩区。
接着响起地鸣,然后喷发出烟尘,贝特鲁吉乌斯的身子一瞬间成了瓦砾墓碑下的铺垫,填补了底下的空缺。
逃过山崩的由里乌斯,走向贝特鲁吉乌斯原本待的地方。
他的视线尽头,是巨石下方流出大量鲜血的光景。眼见此景,由里乌斯摇头,把手上的骑士剑收回剑鞘,转身。
「————」
昴也不发一语,走向那儿。
然后站在墓碑前,小声叹气。
没有感叹,没有成就感,更没有满足感。
就只有空虚的感慨漠然地在胸口扩散开来。
胜利和败北的概念,昴没不识趣到现在当场就讲出口。
就只有将掠过木然脑袋的话化做声音。
「贝特鲁吉乌斯・罗曼尼康帝。」
用这一句话,为这场战斗划上休止符。
——魔女教大罪司教,掌管「怠惰」的贝特鲁吉乌斯・罗曼尼康帝。
——和最优秀骑士由里乌斯・尤克利乌斯与自称骑士菜月・昴的对决。
站在瓦砾墓碑前,昴轻吸一口气,说。
「——你,是『怠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