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刺耳的哈哈笑声中,昴切身感受到一如既往的早晨来临。
置身在自己的房间里,贴着墙壁的是塞满漫画和轻小说的书柜。童年时代用到现在的书桌,上头散落一堆杂乱的小东西,传达出主人的兴趣多元性。房间里头还有打电动专用的老旧大电视机,而眼前是已经看到不想再看的半裸老爸。
坐在万年不折的被褥上,菜月・昴置身在这样的早晨风景中。
「————」
只是,身在熟悉风景中的这件事,莫名让心头颤抖——
「喂——不准忽视我!敢无视我的话我可是会哭的喔?这一把年纪又有血缘关系的亲生老爹我!有办法忍受这种状况吗?我可没办法,会羞愧致死!」
「那我也一样啦!我被刚刚的重压给压死了。所以永远起不来啦。」
昴随便搭理半裸父亲说的话后就盖上棉被。面对儿子这么冷漠的态度,父亲——贤一不满地碎碎念:
「什~么~嘛~是叛逆期吗!可恶,虽然早就知道有朝一日会来,却没想到会是在今天早上。应该要连早餐都不准备,把时间挪来跟儿子对话的……喝!」
「你边讲边抓人的脚干嘛……喂,慢着,好痛!很痛痛痛啦!」
「很——好,我决定今天跟你好好商量一下!首先用肉体说话!挣脱我充满爱的四字固定技吧!呜喔、呜喔喔喔喔——!」
躺在跟昴反方向的贤一使出关节技,昴的脚被弯成阿拉伯数字的四的形状。无法反抗的痛楚让昴尖叫,对此贤一嘲笑道:
「哼哈哈哈!怎么样怎么样?你就只有块头变大,每天努力锻炼,但对上一个中年人就陷入苦战,丢不丢脸……啊,等一下!好痛!好痛痛痛!」
「白痴!当你使用对上反击技就没辄的四字固定技的时候就代表你上年纪啦,老爸!我只要翻个身就能把伤害回敬给你!我要报你用四字固定技定我的仇……啊,等一下!翻身又翻身不算……好痛痛!痛痛痛痛!」
两个大男人就在床铺上夹着双脚切换攻防。每当被害者和加害者角色互换就会有惨叫,吵闹声就这样支配早上的菜月家。
而有人介入大清早就上演父子斗殴戏码的两人之间——
「——我说你们两个。妈妈我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想早点吃饭啦。」
悠哉的嗓音和状况外的敲门声闯进房间,互相施展关节技到眼花缭乱的两人停止动作。痛到泪眼汪汪的他们看向房门,那里站着一名女性——眼神凶恶的中年女性。
眼神乍看之下感觉好像很不爽,其实却是个内心啥都没在想的人。这十七年来打过的交道让昴清楚了解她这个人。
从眼神凶恶这点来看,就知道她是昴的母亲,菜月・菜穗子。
听到菜穗子说的话,贤一边吐舌头边跳起来,说:
「这可不行!抱歉抱歉,忍不住就沉浸在跟昴的肢体接触中了。其实你可以先吃的。」
「——?家人都在,为什么要一个人先吃?大家一起吃比较好不是吗?」
贤一的贴心,让菜穗子歪头面露不解。她并非讽刺或挖苦,而是说真心话。听到妻子的回答,贤一用力点头数次。
「说得好,说得对。不愧是我老婆!就是这么冰雪聪明。早餐要大家面对面一起吃才好吃!」
「味道都一样吧。大家一起吃饭的话,碗盘不就可以一次收拾干净了。」
「啊,是在讲洗碗呀。什么啊,对不起。一个人有点太嗨了。」
表情像是讲了至理名言的贤一,被妻子的直接给击坠。菜穗子对因为一句话就垂头丧气的丈夫感到莫名其妙,接着看向昴,说:
「好啦,昴也来吃饭。今天为了你,妈妈可是有加把劲喔。」
她那浅浅的愉快微笑,只有亲密的人才懂。
2
「哦哦,好棒喔,昴。你盘子里的菜色超特别的。好像绿色森林。」
换好衣服跟昴一起到一楼的贤一这么说。站在戴着时髦的装饰眼镜的父亲旁边,昴望着餐桌叹气。
「多谢直截了当的见解。嗯,真的有森林的感觉……是怎样,妈妈。为什么只有我的盘子里堆了满满的豌豆?」
如贤一所说,昴在餐桌的既定位置——盘子内是以大量豌豆装饰的特别菜色。顺带一提,昴不喜欢吃豌豆。虽然绿色蔬菜都不喜欢,但其中最讨厌豌豆。
「就那个嘛,有一天你不是说讨厌豌豆吗?我觉得不可以挑食,就想说趁这个机会让你多吃一点好克服坏习惯。」
「竟然仰赖连何年何月何日都不记得的记忆,就想矫正我的偏食。不过你说到机会,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哼哼,太青涩了,昴。今天这个日子……不,不管是哪一天哪一个时辰,都是一辈子只会造访一次的重要时光。所以说今天也是不特别的特别……」
「讲『现在』就好了。」
昴推开轻盈跳舞还加进对话的贤一,一脸放弃样就座。然后,先把堆了满满豌豆的盘子推离自己。
「不管怎样,为我着想的心情我感激地收下,但豌豆就免了。就算世界末日来临我也绝对不吃。」
「真是的,尝都不尝就拒吃可是人生一大损失。啊,孩子的妈,我讨厌西红柿,所以帮我吃掉色拉里的西红柿。」
「不愧是我爸爸……一句话的前后可以完全矛盾。」
丈夫把色拉里头的西红柿给老婆,取而代之从老婆的色拉里头抢走水煮蛋。菜月家的夫妻之间总是直来直往。斜眼将一切看在眼里的昴,朝豌豆盘以外的菜色双手合十。今天的早餐是豆腐味噌汤和加满蜂蜜的蜜糖土司。
「我每次都这么想,为什么菜色都是中西合并?」
「妈妈我觉得味噌汤的配料要是海带。还有我喜欢在面包上涂草莓果酱。」
这根本不算答案,而且跟今天的菜色相矛盾。但就算指出这点,菜穗子也只会面露莫名其妙的表情吧,所以也就懒得刻意指正了。
「嗯,这个味噌汤……孩子的妈,一下子不见手艺又提升啦?」
「你知道?其实昨天我录了中午的三分钟料理节目。」
「你一定没看。」
贤一随便讲的话,菜穗子却回答得正经八百。
而且因为菜穗子的话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实,因此她说「有录像」就代表她真的有录像,只是八成不曾再看过第二遍。
「那个先不管,这个豌豆盘要怎么办啦?从刚刚就一直是我推给爸、爸推给妈、妈推给我的状态。」
「因为妈妈讨厌豌豆。连看到都讨厌。」
「那你还说要人克服挑食!?」
「啊,不过不要搞错了。妈妈讨厌的不只有豌豆,像这种小小圆滚滚的食物全都讨厌。只要一入口就觉得想吐。」
「不仅哪边都没有搞错,你这样只会让不信任感越来越强耶!?」
令人震惊无比的发言让昴虚脱,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把豌豆盘推给贤一。
「那妻子的责任就由丈夫一肩扛起,善后就交给爸了。」
「不要讲那么残忍的话嘛,昴。我们是时下罕见感情融洽的家人吧?也就是说,你跟妈妈讨厌的东西我也讨厌呀。」
「这个绿色森林根本是没人会幸福的关心嘛!」
最后贤一露出恶童脸说:「既然这样,就用在炖饭里让它消失吧,嘿嘿嘿。」于是决定豌豆由他处理。昴则是说只要不是自己一个人那就愿意帮忙处理,只有菜穗子坚持「看到就讨厌」所以完全拒绝。
结果,在说好两个男人收拾豌豆的情况下,结束了早餐时光。
「谢谢招待。」
「粗茶淡饭不成敬意!好,把碗盘拿到洗碗槽洗,到学校竞争来帮助消化吧,昴!」
「麻烦那种催促人上学的手法别再用了。——我要睡到中午。」
贤一堆完碗盘后让牙齿反光做出冠冕堂皇的邀约,但昴有气无力地摇头并这么回答。然后就在双亲的目送下边抓头边走回自己房间——双脚突然自动停下。
「……好烫。」
太阳穴附近好痛,昴用力揉太阳穴。眼皮底下有光芒闪烁,还可以听到有火烫之物在胸膛里头炙烤的声音。
——哪里怪怪的。这个早晨有一点怪怪的。
「——昴?」
后脑杓感受到双亲凝视停下脚步的儿子的视线。父亲的视线,母亲的视线。昴其实知道这两股视线里灌注了什么样的情感。
无法回头。只是脸好烫,想要逃跑——不,就如字面意思,逃回自己房间。
「怎么了?为什么、为什么心情会变得这么奇怪……?」
手贴胸膛,心跳快到连自己都觉得恐怖。昴几乎是瘫软地跪在棉被上,将无法沉着的意识集中在墙上的时钟上。
时间是早上快八点——学校的上课时间是八点半,从家里徒步到学校大概二十分钟。现在换衣服的话,虽然可能会迟到,但不至于赶不上。
「————」
但是,昴没有换穿制服,只是在棉被上凝视时钟的指针。
秒针每一秒都在动,只要分针动十次——就过最后期限。
现在才去的话,就赶不上第一堂课。不管怎么挣扎都绝对没办法。
「……所以说,没办法。没错,无可奈何。」
假如在痛下决心之前还有一点时间的话,就有可能去上学。可是现实给昴的时限非常严苛。
但那时限过了。所以,今天不必再被选择逼迫,可是——
「……平常的话,这时候早就静下来了呀。到底怎么了?」
呼吸紊乱,心悸持续,昴拼命压抑颤抖的身躯。
每天都来一次的恐怖仪式早就结束了。即使明知道明天早上在同一时间会被完全一样的恐怖袭击,但至少今天的过了。
今天早上已经没有人可以责备自己,催促自己,逼迫自己。
去学校——强逼昴选择这个单一选项的苦痛时间结束了。
拒绝上学,成为拒学者已经几个月,每次都被自我嫌恶和自卑感给折磨,靠确认上学时间已过来获得安心。这样的过程昴已经重复很多次了。
所以说,昴应该十分明了只有这份解放感是救赎才对。
「为什么就只有今天……」
罪恶感和自我嫌恶紧紧黏着自己,没有消失。
不明白让人想要狂抓胸膛的焦躁感出处,在不知道如何平息紊乱呼吸的情况下,昴只能任由冷汗爬满全身,在被褥上难受挣扎。
——回想起来,今天早上从醒过来的那瞬间开始,就有什么怪怪的。
爸爸贤一用各种手段叫昴起床是一直以来的事。就算儿子不上学,成为名符其实的饭桶,他对昴的态度也没有改变。
——可是,每当跟父亲肢体接触还有对话,都会因有别于关节技的理由而疼痛。
母亲菜穗子少根筋又叫人摸不着头绪的关心,即使就像今天早上那样派不上用场的情况压倒性居多,却始终以昴为优先。十七年来一直如此。
——然而,今天早上母亲的视线,让昴萌生超乎往常的寂寥与自责。
跟平常一样没有变化,可是却觉得父母和自己哪里怪怪的。
「怎样啦?到底是怎样啦?发生什么事?昨天又没怎样……痛!」
回顾昨天,试图寻找今天早上的不对劲原因,但脑内深处却火花四射。思考被中断的痛苦,简直就像在抗拒触碰记忆,感觉实在很奇怪。昴对此翻白眼,再度挑战记忆之海——然后放弃。
昨天跟前天,还有更早之前,昴都无所事事虚度时间。每天都一样。
今天早上的莫名胸疼,也没什么特殊理由。只是今天罪恶感化做疼痛主张自己的存在罢了。没能好好看双亲的脸,也一定是因为这样——
「——可以打扰一下吗,昴?」
声音穿门进来,还没响应,房门就被开启。沉重叹气后看过去,是踩着月球漫步进入儿子房间的贤一。昴忍不住手贴额头。
「……在回应之前就先进来,那出声的意义何在?」
「喂喂,在有着坚固父子羁绊的我和你之间,有那种必要……不,有必要!对不起,青春期就是这样。抱歉,十分钟后我再来!」
「不要恢复正常后做出这么现实的结论啦!我又没在做什么!」
这种关怀几乎要让父子羁绊产生裂痕了。「真的吗?」眼见昴声音大起来,贤一疑惑地再度踏入室内,然后朝着坐在被褥上的昴双手抱胸。
「嗯,算了。刚刚的事就当作我跟你之间的小秘密。」
「哪来的秘密啦!直接来就行了啦!反正你只是要来突袭睡回笼觉的我吧!」
「知道了知道了。——好啦,那就进入主题。其实呢,昴,我今天放假不用上班,吓到了吧?」
「……哦,知道了。星期一早上老爸还在家的情况很少见。所以?」
「不要那么急着下结论嘛~。父子之间的对话就跟拳击一样。先从刺拳开始。」
贤一傻笑的态度,让昴感觉话题被延到后头了。
不进入正题,而是用开玩笑的言行来给予自己和对方觉悟的时间。昴也会这样,这是他待人接物的一种习惯。
习惯相似果然是因为父子亲情——才怪。是有更无可救药的愚蠢理由。
「——痛!」
涌起那股感伤的瞬间,锐利的痛楚再度窜过昴的头。开始隐隐察觉到痛楚的原因,但是昴把视线从贤一身上移开。
「……所以?刺拳就算了,充当老爸右直拳的话题是?」
「嗯,这个嘛。昴有喜欢的女生了?」
「我又不是国中生!!」
「唉哟,反应这么激烈,简直就像在昭告天下喔?」
「得意洋洋地在讲什么啦。我除了傻眼悲叹叹气最后还无话可说。」
想要掩饰感伤,却遭到意料之外的一击。但是,那其实是离题的针砭。
有没有喜欢的女生,这样的关心对现在的昴而言根本没有意义。贤一应该不是关心这个,也不应该关心这个。
「呿!真无趣。你小时候我曾说过吧?女孩子对那种『过了许多年我依旧遵守跟你之间的约定』这种场景没什么抵抗力,所以说就先从和有未来性的女孩们一个个缔结十年后约定开始做起吧!」
「纯真的我真的听进去,成了和镇上的女生们打勾勾的没信用男生。没守约就要吞针的话,我八成会在活着的状态下掉进针山地狱吧。」
「……要是你遗传到我的俊俏脸蛋就好了。偏偏遗传到妈妈的眼神和漫不经心,还有爸爸的短腿跟油嘴滑舌。你怎么那么不会点天赋值?」
「去对还连着脐带的我说啊……」
讲着无力可回天的基因话题,父子聊得热络不已。然后就在话题走歪的时候,昴再度把话题拉回来。
「所以?结果是要讲什么啦?我待会还有睡回笼觉的重大使命。所以有事请在哔一声后和楼下的妈妈说。」
「不要这么流畅地赶人嘛。而且,跟妈妈讲她也感觉不到。我老婆兼你老妈是世界上洞察力最低的女人,所以才不能放着不管呀。」
自然而然就在放闪,青春期的儿子只觉得厌烦。
看到昴低垂脑袋,贤一歪了歪脖子,笑得像是恶作剧的小孩,说:
「嗯~唉,算了。天气这么好——到外头来个父子Talk奢侈一下吧。」
3
「哦,贤先生,怎么一大早就出来闲晃?终于被炒鱿鱼啦?」
「讲那什么话。没有我的话世界根本没法运转哪。我怕我太勤劳抢了大家的工作,所以偶尔忙里偷闲放个假啦。」
贤一比中指回嘴,骑着脚踏车经过的附近面包店老板哈哈大笑。两人继续亲昵互呛,直到老板消失在转角处。
「真是的,我偶尔放个假,可是每个家伙只要看到我就说我失业。要养心爱家人的我会那么蠢吗。就算我被炒鱿鱼,也会在消息走漏之前找到新工作的。」
「……身为被养的人,我会祈祷别发生那种会让心脏差点停止的惊喜的。」
手插进运动裤口袋,看着父亲和面包店老板聊天的昴耸肩道。见儿子这样,贤一边调整眼镜的位置边说:
「喂喂,在自己房间里就算了,把你拉到这种阳光普照的清爽早晨下怎么还是那副臭脸。要是被盘查我可不管喔。」
「假如真的被盘查,那都是这个时候硬把我拖出来的老爸的错!我……都说不要了却还硬是把人拉出来。」
「明明只是作作样子抵抗一下,讲那什么话。再怎么说昴都最喜欢爸爸了嘛。放心吧,我也爱你,仅次于妈妈而已!」
两人继续散步,心情大好的贤一拍昴的背,力道大到昴都皱眉。不过超乎背部疼痛的胸口痛楚更叫人在意。
因为只是这样肩并肩走路,胸口就痛到像是要被捏烂。
「用不着那么警戒。又不是要跟你说什么可怕的事。只是父子之间的对话而已。」
「父子之间的对话呀。」
「正是如此,父子之间的对话。——我说昴啊,如果可以选,你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都十七岁了却被问这种问题,很恐怖耶!!」
不知道是第几次出乎意料的话题,让昴发抖大叫。贤一朝着这样的昴露齿一笑,说:
「开玩笑的啦,开玩笑的。虽然我跟你妈还是热情如火,不过到了这把岁数已经没在做生小孩的事啦。你可以独占我跟妈妈的爱情,尽管高兴吧。」
「哦~好好好,我很高兴。……真的是开玩笑?」
「够了哟你。被你那么讨厌,会让人像被丢出话头一样干劲十足哟?」
终于出现不是玩笑话的可能性,昴只好用沉默来反对那个可能。视他凶狠的视线为抗议,贤一哈哈笑后点头。
——昴和父亲走在离家里有点远的散步路线上。
他们家附近就是蛮有名的河岸地,沿着堤防种了一排樱花树,因此春天时会变成观光景点。不过现在不是赏樱季节,在堤防上盛开的是叶子而不是花瓣。斜眼看着樱花树的昴,就跟父亲漫步在镇上。
「贤先生,一大早就出来晃啊。要打小钢珠的话,会不会太慢出门啦。」
「唉呀,贤一先生。该不会是被中午的咖哩香给诱出来啦?」
「讨厌,贤先生在呀。真有意思。很不妙吧?虽然很有意思。」
气候宜人的平日上午,在城镇散步的父子不知被叫住了多少次。
——不对,被叫住的不是父子,只有父亲贤一而已。
而且是不分男女老幼,真不知贤一的人面有多广。商店街的店铺老板,出来丢垃圾的家庭主妇,现在很少见的109辣妹女高中生等等——
「贤小子,好久不见啰。还是一样跟池田腻在一起吗?有吗?」
「池田那家伙,十年前赌赛马赚了一票,之后飞到泰国去音讯不明啦。不过每年过年、夏天、冬天、盂兰盆节、圣诞节、父亲节和母亲节都会寄卡片来。」
「那么频繁寄信的人不能说是音讯不明吧……」
忍不住就吐嘈,昴连忙堵住嘴巴。听到他的低喃而看向他的,是和贤一聊天的胖胖老人家。绿色的工作服上缝着河岸地的名字,感觉像是这一带的管理员。
跟贤一认识很久了吧,聊得很愉快的老人家睁大眼睛看着昴。
「贤小子有带同伴不稀奇……不过这孩子该不会是?」
「嗯,没错,我儿子。不对,这边要说爱子才正确!」
「哦哦,果然是这样!看得到你年轻时的影子……不,不太像。他不像你。是像妈妈吧?」
「这个嘛,哈哈……很常被人这么说。尤其是眼神特别像。」
在平凡的五官里头,最具特征的三白眼就是遗传自菜穗子。昴和贤一在外表方面的遗传,顶多就只有短腿的长度吧。
昴配合话题答腔,老人频频点头。
「不过我吓到了。那个贤小子的小孩都这么大了。我也老了呢。连去救溺水的池田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想那个池田先生也已经不是在河里玩水玩到溺水的小孩子了。」
「我也这么希望,不过你爸爸和池田不是那种随着年岁增长就渐趋稳重的类型……走在这镇上就能知道,他们是到处惹是生非的坏小孩吧?」
「……嗯,还好。」
昴的回答很含糊。听到的老人家似乎有点讶异地皱眉。不过紧接着对方眉心的皱纹又变得更深。
「这么说来……今天应该是星期一。怎么这个时候你跟爸爸在一起?」
「——呃!」
不想被问到的问题,不想听到的话,在在都让昴的心脏剧烈跳动。
接着造访的,是方才在自己房间也曾有过,像要穿透脑袋的尖锐痛楚。痛到差点要抱头的昴闭上眼睛,挤出「不好意思」几个字后就背对老人。
「啊,喂,昴!抱歉啦,大叔。下次再慢慢跟你聊!」
「哦、好……我好像说了不应该的话。帮我向那孩子道歉啊。」
背后的对话都没进到昴的耳朵。
总而言之,昴为了找寻可以平息剧烈心跳的地方,试图逃离仿佛要压爆头盖骨的痛楚,因此快步离开堤防。
「又没说什么需要道歉的话。——再来就是那家伙的问题了。」
昴也没听到追在后头的贤一如此低喃。
4
「来喔,是冰凉有劲、灌注爱情的可乐。为了让它变得好喝我事先用力摇过……很想这么说,但我根本没那种闲工夫。」
「……灌注爱情的工程,从自动贩卖机拿过来的期间不都有机会嘛。谢谢。」
接过可乐,手掌品味罐身的冰凉,昴把手指扣在拉环上。不过这时他想了一下,先把罐口朝向没人的方向才使力拉开拉环。——顿时,可乐以惊人的力道从开口喷出,罐子里的内容物少了三分之一。看到这样,贤一忍不住……
「啧!」
「啧屁啊!用想也知道会这样!啊~手都黏黏的啦!」
甩甩淋到可乐的手,昴对贤一幼稚的恶作剧咂嘴,然后拿起变轻的易拉罐对准罐口,一口气治愈干渴的喉咙。
刺激舌头的碳酸滋味,要是能够连闷在胸口的不快感都冲掉的话就好了。
「欸,冷静下来了?」
「……还好。」
苦着脸回答完,坐在长椅上的昴把椅面坐满。看着长声叹气的儿子,站在他前面的贤一也打开自己的罐装咖啡,喝了一口。
逃离散步路线后,父子到了一个冷清的儿童公园。平日早上的公园当然没有其他人,也因此得以从奇怪的窒息感中获得解放。
现在虽然还是会头痛,但已经收敛到可以对话的程度,也想早点改变话题。
「……对了,你只是去自动贩卖机而已却去了很久,怎么了吗?」
「嗯?哦,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到自动贩卖机之前遇到一个逃学系女高中生。跟她讲要去学校,然后请她喝饮料互换电子信箱地址后就送她走了。」
「真不敢相信这么短的时间你就能跟人互换电子信箱地址!」
讲得像是去一下厕所就拿到女高中生的电子信箱地址,手腕之高明叫人无话可说。看昴这样,贤一歪起脖子说:
「会吗?其实很简单就能要到啊。我手机里的通讯簿,女高中生的人数已经将近三位数啰。」
「我的就算把一些官方地址加进去,灌水也才二位数。老爸,你不会被奇怪的罪名给逮捕吧?」
「白~痴,女高中生那种小鬼头哪激得起我的情欲。我的爱情目的地老早就定好了,除了家人以外没人勾得起我的欲望啦。」
「那样分类不是把我也列入范围内了吗!」
「……唉哟,因为有爱嘛。有机会不是吗?」
「有你个头啦!谁才是白痴啊!!」
昴破口大骂,贤一又发出下流的笑声。
跑进耳里的笑声没品至极,但不知为何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而且贤一的行为总是那样。
他的行径全都超脱常识又超过,还添加过剩的演出,照理来说大家应该对他敬而远之才对,但很奇怪的,每个人都对他有好感。
像今天难得跟父亲一起走在外头,就有切身感受。
——只是,光是在外面散步,就理解到自己与父亲的决定性差异,以及难以弥补的差距。
「——呃。」
「你好像真的不舒服呢。昴,不行的话我背你回家吧?」
「我才不要你背,也用不着回家。……反正就算回去,也是一样。」
更何况家里还有母亲菜穗子,昴会觉得更不舒服吧。
毫不间断的痛楚,原因逐渐明朗。如果跟猜测的一样,痛楚会在父亲贤一跟母亲菜穗子都在场的情况下运作到极致。也就是说——
「——终于连身体都在对我说教了呢。」
持续逃避的行为所产生的罪恶感,终于让身体开始哀嚎了吧。
日复一日在房间抱着膝盖,把窝在壳里的责任都推给时钟的秒针。简直就像脑子里的某个人对昴的这种怠慢大声嚷嚷似的不快感。
——我不知道你是哪里的谁,但你懂我什么了。
「我说啊,昴。换一下话题——你有喜欢的女生?」
贤一又把之前没结论的问题拿来问安静不说话的昴。
一点都不有趣的话题。第一次是苦笑回呛,但这次第二次不知为什么感觉很火大。
无止尽的头痛也火上加油,正当准备用脏话回敬的时候——
『——昴。』
「——蛤?」
抬起头,寻找在耳边轻喃的声音来源。可是不管怎么看都没找到声音的主人,除了昴以外,在公园的人就只有面前的贤一。
而贤一也对昴突然发出怪声感到讶异。
「怎么了?一脸像是被不存在的美少女叫到名字的样子。」
「简直就像那样所以我也没什么好回嘴的……刚刚是不是有人在叫我?不会是老爸你偷偷学会模仿美少女的声音吧?」
「爸爸我是有很多小伎俩,但没有学会那个。好,给我一个月的时间。」
「我不是在制造话题啦!……真是的,什么跟什么。」
是宛如银铃响彻心坎底的美妙嗓音。十分温和,让胸膛燃起热度的声音,具备的力量让昴忘却间歇又持续的头痛。
不知道是从哪传来的,可是那声音拯救了昴。
「欸,我刚刚问的你还没回答。你有喜欢的女生?」
「……从刚刚就这样。假如真的有,听到名字你也不知道是谁呀。」
「不知道的是你吧。搞不好你喜欢的女生的信箱地址就在我手机里头哟?」
「原本的热恋都会瞬间冷掉啦。」
昴一口说死,贤一就不满地抱怨:「什么嘛~」斜眼看着他那不像中年人该有的举止,昴一口气喝光剩下的可乐。
「用不着绕圈子啦。干嘛不直接问我……为什么不去学校。」
「人家难得有体贴之心,偏偏儿子就不懂得看气氛。——算了,我的确想谈这个,所以也没搞错啦。」
「……我觉得很对不起你们。」
「用不着去想那些。我隐隐觉得事出有因,如果是啥都没想的无脑行为,那我也就认了。」
昴小声起头,贤一也喝光咖啡坐下来。凉风缓缓吹过并肩而坐的父子之间。
双方就这样凝视前方,不看对方的脸说话。
「一般人怎样想我不知道,但我不认为学校是一切。基本上说这种话的我,也是没认真上学的人。连毕业典礼都跷掉。」
「所以高中毕业证书是小你两岁的姑姑毕业时帮你拿的。那件事我听到耳朵都长茧了。」
「那在茧厚到塞住耳道之前给我听好。正因为我是这种人,所以觉得不想上学的话不去也没差。虽说到了这把年纪,有时会想当年要是好好上学的话就好了,但你还没法了解吧。」
偷瞄贤一凝视远方的侧脸,昴在心中暗骂父亲卑鄙。
平常老是耍赖又言语轻浮,但在这种时候就把滑稽样给藏起来。真是奸诈狡猾,害人快哭出来了。
「有啥不好?现在的人平均好像可以活到八十岁。有八十年的话,就算懒散个一、两年,只要还年轻就能挽回。很幸运的,我的收入不错。这个啦。」
贤一用手指比出一个圆圈,然后露出没品的笑容。昴没有附和,但父亲毫不在意,点头如捣蒜。
「也是有活着却遇到找不到答案的问题过。我的情况,是会先忙得团团转找答案。我是不知道有没有在房间里头打转就能找到答案的方法啦。烦恼的期间我不会抱怨。不过假如死心的话,是有可能会讲出来就是了。」
「……为什么?」
「嗯?」
「为什么,今天突然跟我讲这些?……又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今天就只是豌豆纪念日而已。」
「装得满满的那个呀。」
刚刚才喝光可乐的嘴巴迅速干渴起来。
昴像喘气一样呼吸,同时等待父亲回答。贤一不睬他的焦急,而是几度转了转脖子。
「嗯——为什么咧?刚好我放假,总觉得很想在早上来个干布摩擦,过程中想到早上的星座占卜说水瓶座状况绝佳,今天早上你的气色……不知道为什么,给人感觉就像可以聊聊这个话题的样子,看起来变得稍微比较象样了。」
「我的脸看起来不错?」
「就神情啦。脸没变,就只有眼神跟妈妈一样的坏人脸。」
三白眼姑且不论,昴手贴自己的脸,反刍贤一刚刚说的话。
老实说,父亲说的话,昴根本毫无头绪。气色看起来不错,代表有所变化。可是昴到今天的生活方式,哪里产生了变化的要素呢?
完全没有。所以说一切都是贤一误会了。昨天跟今天什么都没改变。
这样就好,也打算这样。假若继续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贤一和菜穗子会察觉到的。——察觉昴到底在期望什么。
「——呃啊!」
才这么想,冲击就贯穿脑子,让昴眼冒金星。
心跳快得要命,血液流动声大到耳朵都听得见。眼前的世界变得朦胧,涌上来的呕吐感,起因就是再度于胸口深处主张存在的那股不适。
尖锐的头痛和胸口深处的不适,每一项都在向昴倾诉什么。
「喂喂,你看起来真的很不舒服。没事吧,昴?」
看不下去的贤一担心地伸手搭在昴的肩膀上。感受到手掌的昴抬起头,边冒汗边要回答——
『——很辛苦呢。』
「——!?」
再度振动耳膜的银铃嗓音,让昴全身发热。
充满慈爱和关怀的嗓音。嗓音仿佛要融化紧绷的心灵,干涉昴的苦楚。痛楚和压迫感都被膨胀的热度给逐渐吞噬。
听到这嗓音就会焦急。那是曾追求的东西。紧抓不放,放手,拿回来——
『谢谢你,昴。』
「你是……」
银发迎风飞舞的样子,烙印在眼睛里。宛如宝石的蓝紫色光辉笔直地凝视昴,嘴唇发出的声响,这一切都让自己涌现出怜爱。
『你救了我。』
什么?什么?什么?什么?在讲什么?
是谁?是谁?是谁?是谁?是谁?是谁?是谁?你是谁?
『——昴。』
呼吸停滞。喉咙发烫。眼睛深处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蓄积。
『愿精灵赐福给你。』
手指颤抖。双脚无力。肺部痉挛,灵魂开始大喊。
『我觉得你更厉害就是了。』
发抖的手掩面,紧缩的喉咙忍住哽咽,瞳孔开始滴落涌上的热意。
『——为什么你要帮我呢?』
——那个答案,如今已在自己心中。
找到的瞬间,席卷体内的激情与不适全都消失无踪。
头盖骨的挤压,直逼而上的呕吐感,让世界变模糊的晕眩,逼迫自己快点做出选择的心跳,全都因菜月・昴的答案而平息。
抬起头,用袖子擦去快要滑落的泪水。
像是要甩开只留在袖子上的眼泪痕迹,昴用力握拳。
然后——
「让你担心了,对不起。我已经没事了。」
「是吗?冷静下来就好,别让人太担心啦。」
「嗯,抱歉。关于这个,还有刚刚你问的。」
放下父亲支撑自己肩膀的手,昴把头转向他。
坐在隔壁的父亲一脸担心。这么说来,今天明明交谈过很多次,却都没有好好地看过他的脸。
连在这种地方都逃个不停啊。昴对自己的弱点苦笑,然后说:
「我有喜欢的女生了。——所以,我已经没事了。」
边描绘烙印在眼睑的银色面容,菜月・昴边面对自己的过去。
5
「我有喜欢的女生了。我也有了。」
再度说出口,昴意识到自己的心走出去了。
脑袋清醒,绵延持续如诅咒的痛楚消失。现在的昴,只有着面对父亲贤一告知一切的觉悟。
面前的贤一眨眨眼,对这和方才的对话接不上的告白感到吃惊,同时说:
「……这样啊。」
他语气平静,倾听儿子的声音。
昴被这样的态度救赎。明明一直知道有个会这样倾听自己的人,但昴始终闭口不说。所以说,现在要了结这样的状况。
——因为现在有人会推自己一把,督促自己办到。
「我曾怕过什么,曾不知为何萎靡不振,这些我全都想起来了。——不对,我全都知道。知道却装作没看到……只有我自己察觉到的软弱,却期待有人能在我装作不知道的期间发现……」
不能用「别人」来带过。因为内心清楚知道那是谁。
「——我希望被爸爸妈妈痛骂一顿。」
「————」
「我是个渺小到无可救药的低能笨蛋,还是自命不凡的废物。我想被你们这样骂……我希望你们放弃我。」
默默凝视儿子的贤一,眼神没有动摇。
映照在他眼中的自己十分软弱又可悲,所以,才能继续讲下去。
「我从以前不管什么事都喜欢用小聪明来完成,像是念书啦运动啦,轻松完成大家没法立刻完成的事,让我觉得办不到的人才比较奇怪。」
幼时的傲慢,可以说是自以为无所不能吧。
小时候的昴不管是运动还是念书,成绩都比常人好。简直就像天经地义似的,脚步比别人快,比别人聪明,自然而然就成为同龄孩子之间的中心人物——
『果然是那个人的小孩呢。』
附近的大人们总是这样称赞、评论昴。
被评价为「那个人」的儿子,是年幼的昴的自豪。
父亲——菜月・贤一从儿子昴的眼光来看,也是充满魅力的人物。
常哈哈大笑,爱聊天,很会哭,也会生气,行动力强,卖力工作。
父亲的身边总是有许多人,被众人仰慕,是笑脸的中心人物。而这样的父亲公开说自己最重要的人就是母亲和昴两名家人。
这对昴来说是莫大的骄傲,是维系着傲慢优越感的特权。
有朝一日想变成父亲那种人——那对昴来说是理所当然的心愿。
「可是,有一天……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不过我记得赛跑输给别人。从那时候开始,我不再是第一名。跑得比我快的人,脑袋比我好的人不断出现,我的第一名越来越少……让我觉得很好笑。」
好笑的地方,在于越往父亲的方向迈进,昴头上的星星就越远。那些闪耀的星星,对昴来说每一个都是接近父亲的路标。
而星星消失了让他倍感焦躁。但即使这么焦躁——
『果然是那个人的小孩呢。』
只有这句话是昴的救赎,是紧抓不放的希望。
即使赛跑输人,念书输人,这句话依旧支撑着昴幼稚的矜持。
昴不再先练习跑步和做作业,而是率先做出蠢事。
跟朋友一起偷偷跑进晚上的学校,在镇上拉着画白线的器材到处乱跑,把附近皆知的危险野狗赶离大家的聚会场所——像这样子拼命让大家不厌倦,东奔西跑好守护自己的存在意义和骄傲。
「用功念书实在蠢毙了。跑得快有什么好骄傲的。像我这样让大家开怀大笑的人才厉害,才叫真正的强。」
为了守护这种自以为是的骄傲,只能不断奔波。
挺身面对每个人都怕的事,亲自挑战每个人都讨厌的事,为了避免失去自己的立场和地位,时而慎重小心,时而大胆无谋,持续地挑战。
「不过,一直这么做的结果,当然就是下一票得做更大的事。比之前还小的话就不能做,因为我不想被人觉得无聊。」
所以昴的行动只能变得越来越过头。
菜月・昴必须持续当个比任何人都勇敢、奔放、自由,被大家憧憬的存在。
然后绷紧心神,掩饰自己已到极限。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状况,只是一味地不停做下去,持续欺骗自身和周围的人,自己的本事还没到顶。
因为自己是菜月・贤一的儿子——菜月・昴。
「我以为自己什么都办得到。我告诉自己什么都办得到。就这样变成一个为做而做的笨蛋,什么都不去想,只顾著作乱……」
然后就像扑火的飞蛾,丝毫不觉会被烧死,只是一味追求亮光。
但是昴不是飞蛾,昴的朋友也一样。朋友们非常清楚这点。
——没什么特别的契机,不过跟着昴乱来的朋友变少了。
「我当时觉得他们都是蠢蛋。这么好玩的事,没跟我一起的话就品尝不到。那些家伙活该去后悔,过着无聊没事干的时光。我的眼界可是比他们还高呀。」
一直抬头追着星星,就不会看丢自己头上的繁星。
散布天空的繁星逐渐消失,昴只能拼命追着剩下的星星,只看着闪耀的它不断奔跑——结果突然发现。
「我身边没有人了。」
这也难怪。纵使不顾周围又自命不凡的昴一开始的作为能够吸引觉得他有趣的人,但他们跟不上昴一味挑战创举的行径。
而昴不但没有察觉,还嘲笑离开的人是胆小鬼,剩下的人都对昴的想法开始感到不安和疑惑,于是离开。这种状况反复发生后——
「原本星空是那么的灿烂,最后所有的星星我却全部看丢了。」
追丢星光,身旁一个朋友都没有,只有自己被留在夜晚的黑暗中。这时候,昴终于发现。
——自己根本不是特别的人。
『果然是那个人的小孩呢。』
原本让年幼的昴感到自豪的魔法句子,不知何时变成了诅咒。
被诅咒侵蚀心灵,失去安居之地,被逼到呼吸困难。
「只要到外头,走在镇上就知道。不管去哪里,不管看向何方,都有爸爸你留下的痕迹。……这是当然的。」
昴狭窄的世界是由对父亲的憧憬构筑而成的。他渴望看到同样的光景。
对不管去哪都追求和父亲一样的昴来说,即使环顾狭小世界的任何一处,都感受得到父亲的痕迹。
后来世界开始蜕变为让昴害怕的样子。
于此同时腐蚀昴心灵的,是他自己察觉到的己身平凡,以及耻于被双亲和认识双亲的人知道的心情。
不可以被人知道菜月・贤一的儿子菜月・昴是畏惧他人目光而龟缩起来、害怕广大世界而抱头发抖的胆小鬼。
小学和国中时期,昴彻底让自己变得不醒目。
知道昴幼儿园和低年级是什么样子的同学,对昴这样的改变感到不解,但多愁善感的孩子们不会知道同龄朋友内心的黑暗。
而对于没得救的问题,昴巧妙应对。学校生活过得毫不起眼的他,在家里依旧维持着过去的奔放。
「现在想想,那种生活方式叫人害怕。不过,我也这样度过国中……虽然是在地人,但可能因为偏差值的关系吧,同班同学几乎都没跟我上一样的高中。」
消极度过多年的昴,也对环境的剧烈变化抱持些微期待。
上了高中,在没人知道自己过去的环境里,产生新的人际关系——在那边,应该就不用被人当成菜月・贤一的儿子看待。
那挤出来的一点点勇气,成了昴的脚偏离道路的决定性契机。
「但我却在高中自我介绍时失败到颜面扫地的地步。这也难怪。国中小都没在好好经营人际关系的人,哪有可能到了陌生环境人缘就好起来。呼吸急促下拼命搞笑的结果……就是自曝其短。」
但连出丑都不知道的昴,其下场不言可喻。
待人接物的方法,昴只有父亲这个范本。所以要在新环境构筑关系,也只能拿父亲当参考。
——幼年时期可以一笑置之的行为,在第二性征开始发展、精神也在变化的同学眼中,成了剧毒。
在新环境中踏出的步伐,第一步不但踏偏了,还离得很远。就这样,昴被视为不懂看气氛、特立独行的人,在班上被孤立。
过着不是被排挤,而是被当成空气的学校生活。有一天早上,昴突然起了一个念头。
「我不想去学校。刚好那天有事,所以爸妈你们都不在家,即使过了起床时间我还是赖在床上……等我清醒时已经是上课时间。吓一大跳的我连衣服都没换,站起来的时候…」
发现自己的身心都极为稳定。
「之后我就拖拖拉拉。原本一个礼拜跷学一天,变成三天一次,之后变成两天一次……最后不到三个月,就再也不去学校了。」
之后的日子就不需要再说。
自从不去学校,昴的内心就充满安心。虽然意味着从在校的痛苦时间中获得解放,但这并非最大的理由。
没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菜月・昴就这样成为固执己见的拒学高中生。
看到昴这样子,不会有人认为「果然是那个人的小孩」。更重要的,是儿子这种丢人现眼的样子,会让父母放弃去「爱」。
——但即使变得如此悲惨又难看,双亲还是爱着昴。
这是最恐怖的事实。这世上没有其他事更能让昴害怕。
所以说,希望他们别再爱自己,希望他们讨厌自己,希望他们痛骂自己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人渣。
这样一来,菜月・昴才能放弃菜月・贤一和菜月・菜穗子两人——
「我们不爱你了,我们最讨厌你了,像你这种人……不是我们的小孩。我多希望你们这么说然后舍弃我。我非常希望你们放弃我。」
期待根本没有的星星存在,怀抱虚无的希望仰望天空。
希望他们放弃软弱又不象样的昴,舍弃根本不配成为菜月・贤一的儿子的愚蠢之徒。
——这是连昴本人都不曾注意到的内在想法。
不承认自己软弱和愚蠢,所以别过头不看,连事后处理都想推给人去做的丑态,令自己都感到厌恶。
尽管如此,还是有个让昴不轻视自己、不放弃自己的支柱在。
『放弃是很简单。——可是,不适合昴。』
原本张贴在眼皮底下的银色面容,这次有淡淡的蓝色光晕重叠。
它在昴的心中吹进暖风,让无力的手脚发愤再起。
『雷姆,深爱着昴喔。』
这样说的她,推动已经放弃一切的昴。
在昴无力继续走下去的时候,是雷姆抬起他面朝下的脸,牵起他的手,抱住他的背,亲吻他的额头,给予他勇气。
『从现在开始吧。从一……不,从零开始!』
被银色光辉给吸引进而获得热源,被青色温暖给推动进而迈出步伐,原本行尸走肉的菜月・昴再度从零开始了。
因为察觉到这件事,因为想起这件事,因为下定决心从零开始迈步——所以必须和零点以前的负面过去做个了结。
『是。——雷姆的英雄,是世界第一的英雄。』
「————」
听完昴冗长的独白后,贤一闭上眼睛像在深思。
——结果,昴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前,都是把自己干的烂摊子推给别人收尾。
因为没有放弃自己的勇气,因为不希望成为自己的世界中的最大恶棍,因为想当悲剧主角,所以就一直在等谁能来当坏角色。
他相信这样做——总有一天贤一会破门让一切终结。
在日复一日的愚蠢怠惰中,期待有人来了结现状。
心情处在这死胡同的时候,就到了这个异世界。
而连在这个地方,昴都还在发挥自己的自以为是,终于——
「——昴。」
闭上眼睛的贤一,站到昴面前,呼唤儿子的名字。
听到声音而回到现实的昴,仰望眼前的父亲。不管被说什么,不管被怎么想,都打算如实接受。贤一对着这样的昴说——
「父亲头锤!」
「啊哒啊唔!?」
头顶受到出乎意料的打击,昴眼冒金星的同时向后仰去。贤一用力指向在剧痛下泪汪汪的昴,说:
「看到了吗,昴。这就是灌注我爱情的父亲头锤,愤怒的一击。」
「明明就是下压踢!哪里是头锤了!这什么假动作?」
「刚洗好澡就做伸展的效果啦。我脚抬很高吧?」
贤一当场开始做起伸展操,松弛髋关节。父亲的态度超乎预料,快哭出来的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昴所期待的,是更不一样的——
「不过呢,昴。你啊,很那个……很呆啦。」
「呜、哦咦?」
真是明白好懂的形容词。见昴不出声,贤一双手环胸,又说:
「说起来,虽然很多地方都叫人不爽,不过最令人不爽的就是那个了,那个。明明想被我讨厌,却用拒绝上学这种伎俩。还以为这样子爸爸哪天就会忍到极限痛骂你一顿。……真的是白痴耶你。」
「我无话可说……」
「话说回来,假如希望我放弃你,就该更主动一点呀。不过就是窝在自己的壳里头,有谁会这样就忍心舍弃自己的小孩啦。想要被我讨厌,至少要毫无理由地残杀一半的人类才行。这样的话我就会讨厌你。」
「那种坏人就连在少年漫画里头也找不太到好吗!条件太严苛啦!」
「——你所说的事,对我来说大概就是严苛到那种程度喔。」
听父亲这么断言,昴不禁沉默。
「听好啰?你这个像蜗牛的笨蛋,连吊起来的香蕉都拿不到的大白痴,就算是想吸引他人的注意,采用加重自残行为然后在部落格沾沾自喜未免也……」
「我才没有笨到蠢到呆到那种地步咧……」
「就算你是笨到蠢到呆到那种地步,我都不会讨厌你放弃你。这很正常吧?因为我是你老爸,你是我儿子呀。」
像是不耐烦似地叹气,贤一说完挺直背脊。昴呆坐着,望着父亲,然后贤一闭上眼睛。
「即将踏进笨蛋领域,就快变成白痴,朝着呆子直线奔驰的儿子。如果希望我用力矫正儿子的这种扭曲性格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啦……」
「————」
「不过,看起来是没必要了。因为你好像已经从挫折中重新站起来了。」
不知从凝视的表情中看到什么,听了贤一的话,昴慢慢站起。父子面对面,儿子的表情令父亲嘴泛微笑。
「早上我也这么想,没想到刚刚又突然变了。你那张脸,是怎么了?」
「……我说过啦。因为我有喜欢的女生了。」
——银色光辉牵起菜月・昴的手。
「而且,还有女生说喜欢我这种人。」
——蓝色的温热光芒,轻轻推菜月・昴前行。
「她们根本不知道我是菜月・贤一的儿子。我在她们面前,可以做自己,可以只是菜月・昴。……不对。」
摇摇头,凝视傲立于眼前的父亲。
「不管在谁面前,我都是菜月・昴。之前我不过就是擅自觉得自己背负着奇怪的招牌,然后被不存在的重量给压垮。我现在终于明白了这点。」
「太慢了。一家之主可是我。我户长的位置都还没让出去,少擅自背着成年人才背得起的招牌啦。小心我敲你喔。」
「你刚刚才用后脚跟敲过我脑袋耶!」
即使对还在抽疼的事抱怨,贤一也毫不愧疚,而是笑着说:「抱歉抱歉。」然后又立刻眯起眼睛。
「先不管这个,你说你有喜欢的女生,还有女生喜欢你,这是怎样?劈腿脚踏两条船?凭你?」
「讲那什么话!我自己也觉得很恶劣啊!可是没办法呀!一等星有两个又有什么关系!」
就算正经起来也不会被原谅,但这就是昴现在的真正心情。
喜欢爱蜜莉雅,也喜欢雷姆。两人让昴奋起、前行。即使像这样面对贤一,面对自己的过去,她们也给予自己不逃避的力量。
过去在昴头顶的满天星斗——现在有两人绽放出不输给星空的光芒。
那是昴在房间外头,意外被召唤到异世界后拼死拼活、痛苦悲伤、哭泣叫喊、大骂生气、欢笑喜悦,才得到的星空。
「唉,算了。假如可以不让她们哭泣就能解决的话……不对,是别让她们哭。办得到的话我就不反对。你似乎也有诓骗人的才能呢。」
「假如有的话,高中自我介绍的时候哪还会失败呀。我没法像老爸你那样啦。」
「没那回事喔?你可是我的儿子。而且你似乎对我有很多误解,不过最过份的还是那边。」
「那边?」
摇了摇正搭在交叉环胸的双臂上的指头,贤一回应狐疑的昴。
「嗯。你明明在妈妈面前那么奔放,在爸爸面前却很懂得看时间地点场合啊?在你面前我总是全面释放家人爱,所以你可能不知道;但在大家面前模仿爸爸这种待人接物的方式,当然会把人家给吓跑呀,真是。」
「喂喂喂……」
「很正常吧?谁会接近第一次见面就嗨翻天的家伙。在那个阶段,在打好感情之前都要正经八百。钮扣要等到天气有点热才解开。只要从开学的四月忍到六月就行啦。」
事实叫人震惊。其实父亲是个会视接触的对象而采取正经态度的正常人。
不知道这点,还以为模仿父亲就能变成人气王,自己是有多肤浅啊?
「我苦恼的时间算什么……!」
「就叫你别在意了。你对伟大至极的我怀抱那种憧憬,我却没察觉,是我的疏失。真的很抱歉,我对你来说是重要到无以复加的人!」
「虽然是事实,但不想承认的心情也是真的!」
拍拍叹气的昴的肩膀,贤一跟平常一样践踏蹂躏纯真的部分。
回呛的同时,昴觉得胸口里头沉重坚硬的某些东西逐渐消失。仿佛黑暗散去,黎明接近,曙光打开视野的感觉。
将任性自私又自以为是的自己赤裸裸地坦露出来,结果是昴被救赎了。
像这样与过去相对,和自己以往的软弱诀别,对未来的自己怀抱希望,以现在的自己踏出步伐,昴对这样的自己感到骄傲。
所以说——
「哈哈哈,别害羞嘛。你毕竟是有我血统的儿子。一定可以变成有我一半帅的人才。」
「只有一半吗?一般经过世代交替,遗传基因会更精炼才对吧。」
「可是,你有一半是妈妈给的嘛~。就算搭配了我的帅气,也会被菜穗子的成分给抵销,最后叫人不抱期待……」
「妈妈对不起,我没法回嘴!」
没法为不在场的母亲辩护,昴双手合十朝虚空道歉。看到他那副模样,贤一笑着耸了耸肩。
「不过,这样担子稍微减轻了。再来就是未来的事。从现在开始吧。」
「哦,嗯。那个,给你添了麻烦真的很……」
「如果觉得抱歉,好好花时间报恩就行啦。将来好好养我跟你妈吧,长男。」
——因此,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昴无法动弹。
「————」
为自己之前的作为谢罪的觉悟,以及坦白自己现在的心情的决心。
这些都有达成,昴终于化解长年来的疙瘩,以为可以带着开朗的心情面对父母。
在坦露自己过去的一切后——
「——呃呜。」
所以,被讲到「未来」的事的那瞬间,涌上昴全身的是——
「……对、对扑起。」
「昴?」
「对不…对不、对不起……对、对不起、对不起……对扑机……!」
贤一困惑地问,但昴看不到他的脸。
滂沱溢出的眼泪堵住昴的视野,将世界的形状变得暧昧不清。以手掩着脸,拼命擦去流出的泪水。可是不管怎么擦,泪水就是源源不绝溢出,止也止不住,停不住。不愿停下来。
「对不起——…我、我……已经、无法向你们……很对、对不、起……」
——察觉到了。
内心的某处,老早就察觉到了。
被召唤到异世界后,沐浴在阳光下,眼睛被阳光照得眯起的那瞬间开始,昴知道那宛如就是启示。
——自己一定已经没法再回到原本的世界了。
这样子向父亲忏悔,坦白累积在胸口里的黑暗情感,却还是被原谅,往前走的觉悟还得到支持。不光只有这样,还养育自己到能够这么做的地步。
「然而我、我……什么都没法回报……我们肯定已经、没法再见面……对不起、对不、对不起……对不起。对扑机。对不起。」
泪水没有停。激情差点让人当场跪下。
昴能站着没有碰到地板,都多亏了某人从正面抱住嚎啕大哭的自己。
那是又硬又大的手掌,牢牢撑着几乎跟自己一样高的儿子,还一面轻拍背部,哄着有如稚子般哭喊的他。
「——不管过多久,你都是要人担心的儿子呀,真是的。」
6
「冷静下来了?」
「——嗯。对不起。真的给你添麻烦了。」
「真是的。看看我的衬衫,胸口这边都被鼻水和眼泪给弄得脏兮兮的。丢人现眼到没法在附近晃啦。」
手指弹了停止哭泣的昴的额头一下,贤一扯开嘴角笑了。
昴用哭肿的脸凝视他的笑容,悲伤与歉意并存的眼神让贤一吐气。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哭天抢地,不过应该会觉得很丢脸,所以我帮你保密。可要好好感谢我喔。」
「……嗯。感谢你。我真的发自内心、比这世上任何人都还要感谢你。」
「被说到这种地步果然会害臊呢。」
父亲边抓脸边害羞地笑,昴无力地低垂视线。见儿子这种态度,贤一耸肩,像在赶虫子一样挥挥手。
「好啦,爱哭鬼快点回去。爸爸还想再散步一下,会逛久一点再回去。跟哭过的你走在一起,别人会用奇怪的眼光看我的。」
「……明明是老大不小的父子了,到底都干了些什么是吗?」
「真是的。跟现在的你一起回去,要是被朋友散播奇怪的谣言会害我很丢脸。」
「那句话因人而异,有可能会成为致命伤,小心使用啦。」
反射性地吐嘈父亲的发言后,昴的心因乡愁而疼痛。
咬紧牙根硬是压抑住,昴朝贤一扬起手。
「那,我先回去了。爸你小心不要被警察盘查啦。」
「很可惜,这一带的巡警我全都认识。没法响应你的期待啦。」
「我才没期待咧。」
再次被父亲不变的态度给拯救。对此昴感到自我嫌恶。
处处都仰赖他人,希望被谅解。真的是无药可救。
「————」
不想再把这份软弱曝晒给贤一看。
昴大口深呼吸一次,然后像是下定决心背对父亲。接着快速迈出步伐,想要尽快离开时——
「——欸,昴。」
背后传来贤一的声音,双脚不自觉停下。
「你也碰上了很多事吧。所以,我要说的就只有一句。」
「————」
「加油喔。——我很期待,儿子。」
害怕被期待却让人失望。
会不会背叛父亲的期待,这样的不安一直紧抓着昴不放。所以说,父亲的期待对昴来说就是恐怖的象征——
「——哦,交给我吧,老爸。」
依旧背对他的昴伸直了手,朝天高指,放声说:
「我名叫菜月・昴,是菜月・贤一的儿子。——所以说,什么都办得到,什么都会去做。你的儿子可是很厉害的。」
「嗯,我知道喔。毕竟有一半是我做出来的嘛!」
贤一完全信任的笑声投向昴的背影。
听着父亲的笑声,昴的嘴角在不意间也冒出笑容。
就这么背对着他,迈出步伐。
双脚没有发抖,内心也没有动摇。就只是看着前方踏实地走。
——让一直以来自己望着的背影主人,今后将会看着自己的背影。
光是这样,就带给自己这么多力量。
昴边这么想,边迈出不曾停下的脚步。
7
——穿上被熨得平整的西装衬衫,脚套进几乎可说是新的西装裤。在镜子前面和深绿色领带苦战后终于系好,最后披上深蓝色的西装外套。
「学生菜月・昴完成……大概三个月不见了吧。」
确认镜中的完成样貌,昴像是完成一份工作般叹气道。
映照在镜子里头的昴,穿着久违的学生制服。高中制服走西装风,每天早上都在跟领带搏斗的回忆也随之复苏。用手指弹一下鼓起的领带结,背对镜子拿起书包。
这样子不管怎么看,都是准备好要上学的模范高中生。
「虽然遗憾,但看现在的时间,不要说班会,第三节课根本已经要开始了。这算哪门子的模范学生啦。」
抓抓头苦笑,昴轻轻伸个懒腰后离开房间——出去之前,他回过头。
对不曾搬过家的昴来说,这个房间是唯一被称做「个人房间」的地方,自上国中以后住了超过五年的房间。
——而这是最后一次涉足这个地方了。
「————」
昴没说话,只是静静低头。
这么一个举动,灌注了五年来的心情。
长长的鞠躬结束,抬起头的昴就着清爽的心情离开房间。走下楼梯到一楼,推开客厅门。然后——
「唉呀。想说你来问我制服放哪,八成是要拿去烧,所以我做了很多准备……结果是白做了。」
「儿子问制服放哪竟然是为了烧毁?而且老妈还事先为烧毁做好准备,这是什么阿撒不鲁的发展……?」
迎接更衣完毕的昴的,是想法破天荒并感到遗憾的母亲菜穗子。母亲身后的厨房隔了一块小空间,里头做好了烤肉的准备。
和贤一分开后,昴回到家里,问菜穗子制服放哪。面对挥别过去、表情爽朗的儿子问的这个问题——母亲的反应却是这样。
「察言观色这点我是已经放弃了,但能联想到那边去还是叫我意外……」
「嗯嗯,很适合你。这打扮可以抵销凶恶的眼神,看起来很稳重。」
「是老妈正以现在进行式夺走我的稳重啦!」
「——?干嘛那么生气?要不要跟妈妈一起舔美乃滋?」
一脸莫名其妙的菜穗子,将餐桌上的美乃滋递出去。
——菜月家是这一带小有名气的美乃滋家庭。
贤一和菜穗子不用说,昴当然也有专属的美乃滋瓶,吃饭的时候、刚洗好澡、甚至刚起床后,吸吸美乃滋都是再正常不过的风景。其实,在异世界有感美乃滋不足的昴,就运用现代知识成功重现了美乃滋。
因为美乃滋与菜月家是密不可分又不可或缺的道具。
「可是,我现在没那种……」
「这样啊。」
盖子部分写着「ㄇ」的美乃滋瓶,是该物属于昴的证据。递出美乃滋却被退回,菜穗子点头表示理解。
「所以说昴不是真的那么喜欢美乃滋。」
「————」
「爸爸跟妈妈都很喜欢,你只是跟我们一起舔而已。」
她把昴的美乃滋瓶放回餐桌,边旋上瓶盖边说。听到这里,昴讶异地倒抽一口气,接着挤出声音问:
「你、你有什么根据……」
「那不然,世界和美乃滋,昴你选哪一个?」
「当然是世界啦……」
「看吧。」
「这例子太烂了吧!一脸得意洋洋地讲『看吧』是怎样啦!在这个选项选择美乃滋的家伙不是真的喜欢美乃滋,而是讨厌世界吧!」
对菜穗子远超乎常理的意见大声反驳后,肩膀上下起伏喘气的昴瞪向桌上的美乃滋。——内心一点都不平稳。
昴有着自己绝对是美乃滋狂的自负。如果被问到被丢到无人岛的话想带什么东西去,自己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美乃滋。
但是,要说为何会执着美乃滋到这种地步的话——
「仔细一想,有着恋父恋母情节的我真是个Family控呢……」
「有加Super吗?㊟」
(注:任天堂红白机英文为「Family Computer」,超级任天堂游戏机的英文为「Super Famicom」。)
「这边的Super Famicom是超・家人Complex的简称啦,很烦耶。」
毫无意义的对话让昴苦笑,吐出一口长气。接着不慌不忙地拿起桌上的美乃滋。
「啊。」
「——嗯,美味!果然地道的美乃滋就是不一样!这个味道不在国内就享受不到!那边的虽然也不差,可是要拿来比的话,还是这边的大获全胜呀!」
昴一口气吸光几乎满瓶的美乃滋。带着酸劲的味道溜过舌面,接着是像烧灼喉咙和胸口的热度贯穿身体。
这才是美乃滋成瘾者爱不释口的美乃滋醍醐味。
「虽然对美乃滋的爱输给你们,但我好歹也是美乃滋狂。这我敢向至今吸过的所有美乃滋瓶盖发誓。」
顺带一提,昴房间的橱柜里保存了他至今消费过的所有美乃滋瓶盖,数量多达七百七十六个——
「然后,用这一个做出七七七的幸运数字。之后就收藏在我的橱柜吧。」
「哦,你收集到三个七了呢。前些日子你爸才刚达成四个七,超开心的。」
「对美乃滋的爱情就跟字面一样差了一位数呢!」
菜穗子开心接过美乃滋空瓶。虽然母亲的评语稍微糟蹋了成就感,不过昴立刻绷紧表情。
「那么……我差不多要走了。」
「啊,如果要去便利商店的话帮我买泡芙,我想吃。」
「在看到我的打扮以后可以先运用一下想象力再做发言吗!?」
昴摊开双手强调身上的制服,对此菜穗子笑说:
「开玩笑的啦。你现在要去学校?妈妈是很高兴……不过可别做些特立独行的事喔?可以明天做的事就明天再做喔?」
「拜托别这样挫儿子刚拿出的干劲好不好。我本来就很严以待人宽以律己了,傲慢的劣根性都深入我的骨髓啦。」
「要是你真是那样的孩子,妈妈就用不着那么辛苦了。」
昴话中带着自虐,不过菜穗子却一脸呆样还歪脖子思索。听到这答复,昴眯起眼睛,但菜穗子伸伸懒腰,说:
「嘿咻——那妈妈去拿外套,你等一下喔。」
「叫我等一下……你该不会要跟来吧?脱离家里蹲后由妈妈带着上学,这已经超越惩罚游戏的等级了!」
「没到学校啦。只是顺道去便利商店买美乃滋和泡芙而已。你这么爱撒娇不行喔。」
「唉呀!?变得像是我一起去拜托你买!?」
让人无法接受的走向让昴瞪大眼珠。「对啦对啦。」母亲敷衍响应后就进了卧室。状况正逐渐变成妈妈陪同上学的戏码。
「唉呀呀呀……拜托饶了我吧。」
嘴巴这么讲,脸颊却在安心中松弛。
——安心的原因,在于能够稍微延长跟母亲告别的时间。现在的昴已经可以自觉到这点了。
8
「好久没这样子和你走在一起了呢。」
「是吗。晚上出去买东西的话不是也像这样吗。」
「唉~。我说啊,刚刚的对话怎么看都不是发生在晚上,而是白天吧。麻烦好好听人家说话,不然就推敲话里的意思嘛。」
「察言观色的能力被老妈纠正叫人不能信服啦!」
菜月・菜穗子的察言观色能力之糟可是天下第一,迟钝程度根本就是世界级加鬼上身。
这是菜月家的两个男人的共同见解。事实上,跟菜穗子说话时,只要有举例或掺杂幽默感,对话就几乎无法进行下去。而且她本人还没自觉,完全不知道自己是突破天际的天然呆,跟她讲话的压力要用马赫来计算。
——即使知道,昴还是喜欢跟母亲聊天。
「还好今天很温暖。你跟爸爸聊了什么?」
「哦,跟妈妈对话的初级问题『前后句连接不起来』出现了。其实也没特别聊什么啦……」
并肩走在前往学校的路上,昴在母亲的询问下歪起脖子。
要详细提及与贤一的对话的话,就不可避免提到昴丢人现眼的内在与自卑感,以及嚎啕大哭的地方。这些昴可不想讲出来。
虽然是很重要的对话,但那是只有当场才能宣泄的感情。而现在却要在人来人往的马路上跟着眼泪再度播放出来吗?不要比较好吧。
「啊~没什么大不了的啦。就是聊些池田先生和以前的事。」
「哦,池田啊。因为赌赛马赚了一票而移居到泰国,被当地的嫩妻给骗个精光,所以现在从事劳力工作,全身被晒得黑黑的。」
「后半段的悲惨剧情我第一次听见耶!?」
「不义之财果然不能放在身上呢。他写来的信中有说现在虽然身体很操劳,但内心很充实。」
「在陌生之地的体验让他脱胎换骨了呢,池田先生……。我也好不到哪去啊!!」
昴跟池田先生的差别只有一个是在异世界,一个是在国外,但遭遇没有差别。对于这位只有小时候看过的男人,不知为何拥有强烈的同族意识。
昴暗暗祝福他能挺过难关,身旁的菜穗子则是「嗯~」地沉吟。
「所以说,因为聊到以前的事才想去学校的?」
「嗯啊,是啊,简单来说就是这样。因为有许多回顾的契机嘛。」
「绝对不要做出像你爸的言行喔。」
「————」
昴想要含糊带过话题,菜穗子却以沉稳的口气拉回。
面露微笑像要开始哼歌的母亲,只有目光锐利但其实什么都没在想。可是却让昴觉得自己被抢占先机。
「昴是个很拼的孩子,硬是勉强自己做很多事。因为爸爸乱来的兴趣很多,所以你有很多机会接触到……很累吧。」
「妈、妈妈……你几时知道……」
「我说呢,昴。」
应该一直都有隐瞒住的真心,被菜穗子给清楚点破。
见昴挤不出下一句话,菜穗子走到他前面转过身,面向他。
「不是常言道,小孩子看着父母的时间,比父母想象中还要来得长吗。」
「————」
「可是呢,反过来也是喔。父母看着孩子的时间也比小孩子想象中还要来得长。妈妈也是一直看着你,比你想得还要久哟?」
昴只能呆若木鸡。
一直以为自己完全瞒过母亲,其实全都是白费功夫。自己根本是装作没人了解自己,自以为孤独和不幸。
「小时候曾帮你用过肛门栓剂,所以我连你的屁眼都看过。你的身体我没看过的地方就只有内脏而已。」
「那个,不好意思。原本的对话走向很棒,只要天然呆不要发作。」
关于内脏,别说亲人了,连自己都没啥机会看到。虽说昴在偶然的机缘下曾看过自己的内脏。
不管怎样——
「美乃滋的事,还有不去学校的原因……」
「只要是妈妈能给的都会给你,可是妈妈不管做什么最后都会搞砸。不过——」
盈盈一笑后,菜穗子凝视儿子的脸。
「不是妈妈或爸爸,有人帮过你了。我认为那是好事,应该要感谢那个人。」
「……嗯,是啊。那个人,教会了无可救药的我什么是无可救药。那个人,对无可救药的我说我并非无可救药。所以说,我现在才能像这样迈步。」
令自己自觉到自身的愚蠢,然后肯定这样的自己,昴才能像这样面对过去——面对父母。
「她们是很棒的女孩。配我真的太可惜了。」
「不过,你不会让给别人吧?」
「那是当然。不是我配不配得上的问题。与其让给别人,就算配不上也要让她们变成我的。然后,就是要累积我的价值。」
「嗯嗯。——果然是那个人的孩子呢。」
这句话,对昴来说意义有多么重大。
母亲深知儿子没对任何人阐明过的内心。菜穗子一定都看透了。假如她是在知情的情况下这么说的话。
「我有做到吗?我真的够格称做那个人的孩子吗?」
「没问题的。毕竟,你的一半是妈妈给的,要是变得有爸爸一半帅的话就算过关啦。」
「你有自觉你组成我身体的基因是不良品!?」
「有爸爸一半的帅气后……那剩下的一半变成昴不就好了?」
昴大叫,菜穗子不为所动,用简单的说法揭示出道路。
听到的昴愕然失声,整个人傻住。
「所以说,你能用自己的方式加油的话就很棒了。妈妈是这么想的。」
「————」
「话说回来,跟你一起散步的爸爸怎么了?你丢下他?」
「现在才问!?糟糕,跟妈妈对话的中级问题『突然想起的过去疑问』出现了。」
要是在这边仔细说明与贤一分开的经过就徒劳无功了。结果在讲述自己痛哭之事之前,昴无视前后文,说:
「我用我自己的方式吗。」
「没错。就想着要变得像爸爸那样,然后变成昴。」
虽然疑问被忽视,但昴做出的结论让菜穗子很满意。突然,走在前面的母亲停下脚步。两人来到分岔路,菜穗子指着右边的路,说:
「那,便利商店在那,所以妈妈就跟你走到这……你一个人不要紧吧?」
「担心到这种地步……我真的伤得很重呢,嗯。」
没法笑菜穗子过度保护自己。之前消沉的昴令人惨不忍睹,看在眼里的母亲想必是忧心忡忡吧。所以说,为了让母亲放心,昴说:
「不要紧啦。该做的事和想做的事已经牢牢地咬合在一起。我现在已经没有当家里蹲的理由了。」
「是吗,那就好。那,加油吧。」
听了昴的回答,菜穗子开心点头,接着脚步雀跃地朝右边的岔路走。昴要走的是左边,所以在这就要跟母亲分别。
就要分开了。而且分离时间会比母亲所想的还要来得久——
「——妈妈!」
没法默默地目送背影离去,昴大声叫住母亲。
踩着小跳步要去买美乃滋的母亲停下脚步,整个身体转过来面向儿子。昴将一如往常的母亲的身影烙印在眼中。
「啊……」
要道别,想要说出道别的话,可是却又犹豫了。
要是现在不道别,母亲就不会知道跟儿子的这一别会是很久很久,昴也用不着看到母亲感叹再也见不到面的样子。假如不希望母亲最后的表情是哭脸,那在这边闭嘴比较好不是吗?
像这样披上一层名为体贴自己和对方的欺瞒之皮——
「——我有非得去做的事情,所以会跟你分开很久。」
但菜月・昴的心不允许这样。
「————」
听到他说的话,菜穗子默不作声。
昴在她产生其他反应之前继续说下去。
「我会去有点远、没法联络你们的地方。我想这会让你们担心,但我不是去做危险的事……可是我也没法这样肯定。硬要讲的话,就是我要从危机四伏的地方救出一个处境危险的女孩子。」
昴越说越快,罗列能说的情报,想说的话不断溢出。
「我知道又会让爸妈你们担心,毕竟在昨天之前我都还待在你们看得到的地方,但这次是要去你们看不到的地方。不过,不管在哪里,我都会想着你们,不会忘了你们……」
「昴。」
「我已经不会去想『要是我不是你们的小孩』就好了,也不想做让自己讨厌自己的事。虽然没资格说要你放心送我离开……」
「昴。」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时候,菜穗子忽然就在身旁呼唤。
抬起头,母亲就站在面前。然后——
「昴。——没关系的。」
「……没、没关系?」
「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所以说用不着那么拼命地找话说。」
「你说你知道……为什么……!」
「因为我是你妈妈啊。」
——哪有那么欠缺理论却又绝对无法违逆的根据啦。
眼睛深处热起来。这种感觉,在不到一个小时前才刚品尝过。
自己到底要像小孩子一样哭泣几次才够呢?像这样流泪无数次,就能让心灵变成无动于衷的钢铁吗?
「哭、哭得像……小孩子一样……逊毙了……」
「假如想哭就哭会很逊的话,那所有生下来的婴儿全都很逊啰。」
「我不是……那个意思……」
「嗯嗯,我知道。在爸爸跟妈妈面前,你不管到了几岁都永远是小孩子……所以想哭的时候就哭吧。」
世界模糊不清。泪水溢出。用袖子擦拭的同时藏住脸,以免让母亲看到自己的脸。菜穗子也尊重他的想法,没有试图窥探。
她只是伸长手,轻柔地抚摸昴的短发。
「……对不起,妈妈。结果我最后还是没法为你们两人做些什么。」
「并不是希望你做什么才生下你的喔?是想要为你做什么才生下你的。因为想要爱你,妈妈才会生下你。」
——假如她说的是真的,那昴早已领受数不尽的爱。
「假如想为我们做些什么的话,那就把这份心情给别人吧。如果能跟喜欢的女生生下你们爱的结晶的话……那不就是最棒的情况了吗?」
「……嗯,真的是呢。」
「对吧。妈妈说的话不会有错的。」
菜穗子心满意足地笑,用手指拨昴的浏海。
这样子感觉痒痒的,昴皱起哭脸,笑着回应。
哭哭啼啼、讲出真心话还被安慰,甚至因此感到畅快的自己真可笑。
「啊啊讨厌。一直哭很丢脸耶。」
「哭有什么不好。你出生的时候哭得可响亮了。一开始任谁都是哭得不成样子。遇到很多事,在各种状况下哭泣。」
「————」
「而哭了那么多,最后可以笑的话,那就全都没问题了。重要的不是一开始和途中,而是最后。」
「也就是说,结果好就一切都好?」
「和那种接受的方式又不同了。这是妈妈出给你的作业。」
回答的机会一定不会到来。
名为作业的别离招呼,接过这作业,昴把它藏在心中。总有一天答案会出现,自己自然而然就会知道吧。
「————」
实在是不干不脆的离别场景。
儿子好不容易放弃当家里蹲,却告别说要离开到不知是哪的地方。但父母别说抱怨了,还用笑脸送他离开。
真的是,真的。是自己不配的双亲,是自己不配的环境,也是一直以来发自内心喜爱的场所。
「——那我走啰。」
「嗯,去吧。」
甩甩头,最后勉强使唤脸颊做出笑脸。
留下难看的笑脸给母亲,昴转身背对她,迈开步伐。
通勤路已至佳境。再来只要顺着这条岔路走到底,然后过一段上坡路,就能看见学校——
「啊,对了。昴、昴,忘记这个了。」
才刚鼓足干劲准备勇往直前,背后却传来缺乏紧张感的声音。
差点跌倒的昴没有掩饰自己的虚脱,回过头。
在最后的最后,母亲朝着不安的昴举起手——
「——路上小心。」
然后轻轻挥手,微笑着这么说。
——被召唤到异世界前的最后一晚,要去便利商店之前,母亲也曾做同样的动作送昴出门。
不过那个时候,昴因为心情不好或是其他因素,什么都没回就直接开门离开。
「————」
所以说,这是可以拭去那天后悔的最后机会。
跟妈妈对话的高阶问题:不管话题走得多偏,最后一定可以到正确答案。
想到这点的瞬间,脸颊就不再勉强,而是生出真正的笑容。
「——我走了!」
9
学校里头,没看到任何一名学生或老师。
从校门口走向鞋柜区,打开紧闭不好开的门,在那边换上室内鞋后踩向亚麻地板。
三年六班,座号二十二号,那就是菜月・昴在学校的称呼。
年级最高的三年级教室在一楼。自己的脚步声在无声的走廊上回响,昴没花费任何时间就到自己教室,然后站在门前,深呼吸。
「————」
手抓住门把往旁边拉,一口气打开教室门。
顿时,责难的视线集中在迟到还光明正大走前门的昴身上——
「——比我想象得还要快呢。」
并没有发生这样的情况。
久违的教室,放眼望去几乎全是空荡荡的座位。靠窗的最后一套桌椅就是昴的座位,除了那里以外,就只有中央的一个位置被填满。
然后,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连同椅子一同转向上学的昴。
「欢迎。——与自己的过去面对面,这段时间有带给你什么吗?」
抚摸自己的白发,「强欲魔女」就着充满好奇心的双眼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