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刹那间,昴错以为时间停止了。
感觉很讨厌,但对这错觉有印象。那是性命濒临危机时,大脑顺从生存本能拼了命所挤出的片刻犹豫——短短的几秒,就是分出胜负的关键。
为什么艾尔莎会在这里?连思考这个疑问的时间都没有。
该想的不是为什么,而是怎么应对。要冷静、尽可能地掌握事态。
站在会客室入口的黑衣杀手,会客室内坐在沙发上的昴和法兰黛莉卡,以及拿着法杖站着不动的拉姆——但,这还不是所有人。
「————」
——因为还有佩特拉。
把房门整个打开的艾尔莎,身旁站着年幼的佩特拉。脖子被刀刃抵着的少女,从圆溜溜的眼睛冒出斗大泪珠。
可以理解。是佩特拉带她到这的。被强迫要求带路,连哭泣都被禁止。
现在,佩特拉的心中应该充斥庞大的恐惧。生命受威胁,又还被迫带歹徒到昴他们所在的地方,她应该很想大喊「救救我」——
「……姐姐、昴。」
佩特拉用颤抖的声音呼唤他们。
听到那声音,自己能做什么呢?点头让她安心,跟她说哭喊也没关系——
「——快逃!!」
「————」
在那一瞬间,佩特拉喊的不是「救救我」,而是「快逃」。这让三人的思考激情起来。
——昴是对已知的威胁,拉姆对杀手的逼人鬼气,法兰黛莉卡对少女的眼泪产生反应。
「埃尔・芙拉——!!」
最先攻击的,是原本就拿着法杖威胁人的拉姆所使出的风刃。
聚集的玛那化为看不见的斩击,为了切割从容不迫的艾尔莎而逼近。那风刃是无法以物理性攻击止住的。可是——
「好凉爽的风呢。不过,今天天气风和日丽,用不着那么贴心。」
必杀一击的风刃,艾尔莎只是上半身往后柔软仰躺就闪过了。黑影继续轻松躲过接连而来的攻击。简直就像看得到风——不对,不是那样。
拉姆在发出风刃时,避开了被当成人质的佩特拉。艾尔莎利用这点,钻进少女和风之间的死角来躲过风刃。
「要是连这个小女仆也一起杀的话,状况可能就不一样啰。」
「——很遗憾,罗兹瓦尔家的佣人会互助互补,这是我们的信条!」
「唉呀。」
从后方摩娑佩特拉的脸颊,令少女的纤细喉咙为之冻结的艾尔莎挑眉。法兰黛莉卡活动双腕,摆出格斗架势准备撕开艾尔莎的躯体。
她的攻击是弯曲五根指头,使出像是南拳虎爪的拳路。唯一跟虎爪拳不同的,就在法兰黛莉卡的双手真的变成了兽爪。
原本又白又细的手指变成强韧的猛兽之爪,双手就这样化做撕皮裂肉的凶器。艾尔莎的库克力弯刀和法兰黛莉卡的兽爪演奏出激烈的敲击声响,撞出火花。
「部分兽化……!亚人的血统,太棒了!」
「感谢复杂至极的褒奖……还可以做出这种事喔!佩特拉!」
艾尔莎为这预料之外的攻防战感到欢喜,而她面前的法兰黛莉卡倾斜身体。突然被叫到名字的佩特拉瞪大圆圆的眼珠。
金色带子伸至伫立的少女眼前。那是接在法兰黛莉卡裙底深处,被细柔金毛覆盖的兽尾。
「——!」
理解到那是什么的当下,佩特拉朝兽尾飞扑。凭感触得知的法兰黛莉卡收起尾巴拉回佩特拉,抱着少女脱离杀戮范围。
她一跳,艾尔莎就想用刀刃弥补拉开的距离,但拉姆可不允许。
「变成碎片飞舞吧!!」
抢回人质,失去安全地带的艾尔莎被风包围。鼓成球状膨胀的风刃封闭退路,朝中央的猎物一口气收缩,疾风开始肆虐。
「————」
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鲜血飞散,利风确实割中艾尔莎。只是——
「用手……!」
「啊啊,好痛,好痛……还以为会死呢。」
艾尔莎举起被挖下好几块肉的手臂,轻舔从惨不忍睹的伤口流出的血。
伤势凄惨,但只折损了一只手。艾尔莎以手为盾去撞风刃,将被害控制在最小程度。乍看是有勇无谋,却是最正确的做法——
「讨厌的女人。」
「我倒是很欣赏你呢,中女仆。」
艾尔莎用还完好的手旋转库克力弯刀,将之朝向不爽的拉姆。微弱闪耀的刀身一一映照出艾尔莎以外的四人。
「大中小三女仆,还有男人。我要把你们排在桌上,比较一下内脏。」
「邀请人的技巧比嘉飞还不如。所以说——毛!」
「知道啦——!!」
抱着佩特拉的法兰黛莉卡在身后着地,拉姆就在这瞬间打信号,昴抓紧机会举起右手朝向艾尔莎。
从头到尾都旁观的他,根本无力介入战况。当然,这是理由之一,但最大的理由在于等待时机。
——遇到艾尔莎的时候,使出决定性王牌的时机。
「——纱————幕!!」
没有武装,没有迎击手段,准备不够、觉悟也不够,还在预料之外遭遇敌人。
可是,昴将稀少的手牌发挥到最大功能。朝自己体内不完全的魔力炉生火,在血流中点燃热度。「不准用魔法!」菲莉丝的忠告也同时掠过脑海。
将那句话咬牙啃碎的瞬间,黑色雾霭自右手掌爆发般喷涌而出。
比阴影更深沉的漆黑,将目标黑衣女子整个吞噬。那是强制让内部的生物失去所有感官能力,连根剥夺思考力和行动力的魔法。
「怎么、样……!无法理解的障壁,你跨越得了的话……」
按照预期使出魔法,昴才刚大呼痛快——就发生了。
「——叽、噫!?嘎啊啊啊啊!!」
随着某个东西被撕成碎片的声音,头盖骨和身体的正中央爆发出难以忍受的剧痛。
痛到思考都爆裂,惨叫的昴视野被红与白交替染色。玛那被不完全的门给榨干,灵魂仿佛干涸的空虚和倦怠一口气涌上来。
视野打转,双腿失去力气。就这样将意识抽离现实——
「昴——!」
在跌进黑暗的前一刻,靠着传进耳里的声音和手掌的触感来维系住意识。
闪烁的视野中,是佩特拉泪眼婆娑的脸蛋。少女的声音让昴的心燃烧。
现在可没空倒地。只有在那一瞬间忘记了神经被扯断、灵魂被刨削的痛苦。趁着「逞强」的效果还在,昴回握握住自己的手。
「——撤退!」
「我要稍微粗暴点啰!」「呀!姐、姐姐……!?」
拉姆迅速下令撤退,法兰黛莉卡也毫不犹豫地将佩特拉抱在腋下,然后用空着的手把摇摇欲坠的昴一把抱在胸前。好柔软的触感。
「真、真想在安全的时候,尽情享受……!」
「平常的话才不会让您碰呢!总而言之,从窗户——」
痛到呻吟的昴还口出轻薄,冷淡响应他的法兰黛莉卡退进会客室更里头。只要打破那边的窗户,就能跳到宅邸的前院。纱幕这招障眼法没法维持多久,因此现在需要当机立断、即刻执行——
「——呜?」
抓着法兰黛莉卡的昴,感受到背部有轻微撞击。
右肩膀,肩胛骨那一带有异样感。喘着气,转动脖子确认肩膀。那儿插着像竹签一样的东西,细长物体的尾端还在震动,证明它是刚刚才戳上去的。
——无数的这东西从黑色雾霭后方一齐朝这边射了过来。
「——法兰黛莉卡——!!」
呐喊。赶不上。
锐利闪光迸射,穿透软肉的声响接连不断——
「——唔呃!!」「——乌尔・芙拉!!」
——鬼与兽的咆哮重叠,会客室被整个炸开吹散。
2
脱离会客室,昴一行人直直朝宅邸的庭园落下。
预期的着地冲击感没有发生。这是抱着昴和佩特拉、从二楼跳到草皮上的法兰黛莉卡的厉害之处。可是,撤退的代价却格外庞大。
「法兰黛莉卡姐姐!」
发出惨叫的是被扔向草坪倒在地上的佩特拉。她的视线牢牢钉在单膝跪在庭院、背后鲜血淋漓的法兰黛莉卡身上。
「太小看、对手了呢……呃!」
痛苦喘气的法兰黛莉卡,背上宛如剑山插满细细的铁签。铁签长约二十公分,恐怕有不少深达内脏。
其威力不只法兰黛莉卡,昴也切身有感。
「好痛……唔!可恶!那家伙也跟由里乌斯一样,纱幕对她没效……!」
「不是喔。她只是被黑暗包围看不见所以就乱扔一通。直觉异常敏感呢。」
拉姆朝右肩被铁签贯穿的昴这么说。她一看昴和法兰黛莉卡的伤势,微微皱起黛眉。
「没人会用治愈魔法。贸然拔掉铁签的话会失血而死吧。」
「别说拔了……连碰和看的勇气都没了。干掉艾尔莎了吗……?」
「虽然连同房间整个炸毁,不过没有杀掉的手感。最好不要大意。」
「王八蛋……!好不容易争取到一点时间的……」
听了拉姆的回答后昴咬牙切齿,为在场人无人有治愈能力一事感到扼腕。要是以前的话,轻伤交给雷姆,重伤就交给碧翠丝——至此,他才迟来地察觉。
「雷姆和碧翠丝都……!」
两人都还在艾尔莎待着的宅邸里。
逃走的选项在这时消失。昴不能留下她们就离开。
「说什么都要救出她们……!」
即使因伤口痛楚和现状焦头烂额,昴还是全力运转大脑、摸索方针。
雷姆位在宅邸东栋,这点是肯定的。问题在经常以「机遇门」改变位置的碧翠丝。在这紧要关头,「机遇门」的特异性成了问题所在。
——现下以救出雷姆为优先,期待碧翠丝自行应对?
考虑到「机遇门」的性能,这也是可行方案之一。
其实,前些日子与魔女教开战的期间,昴没能带走碧翠丝,只能相信「机遇门」的能力,留她在宅邸里就跑去赴战。
假如条件跟那时相同,那碧翠丝遇害的可能性就——
「白痴吗我。不对,我真的是白痴。条件跟上一次完全不一样啊……」
——魔女教的目的,和艾尔莎的目的打从根本就不同。
魔女教大罪司教贝特鲁吉乌斯的目标终究是爱蜜莉雅,所以没有事先获取宅邸居民有谁的情报,因此才能够将与他的目标无关的碧翠丝留在宅邸。
可是,艾尔莎不同。那个杀戮者的目的,很明显的是屠杀宅邸内的人。
除了昴、法兰黛莉卡、佩特拉,当然也不会放过雷姆和碧翠丝。
「————」
所以要全部带走,不能剩下任何人。留下来的人就等于是等死。
因此,在烧光这个派不上用场的大脑之前,得先想出解救全员的方法——
「毛。」
「干什么!?我现在在想要怎么带雷姆她们离开……」
拼命思考的昴,突然被拉姆叫唤。烧糊的脑浆像要从耳朵流出,昴只好盯着拉姆看,希望能有什么开辟这局面的对策。
等着粉红色的嘴唇,授予可以起死回生的策略——
「——丢下她们,就我们四人逃离宅邸。这是现下最妥善的策略。」
「——啊?」
拉姆配合昴的视线高度,坚定地这么说。昴的思考顿时一片空白。
她说什么?耳膜振动,将声波带进大脑,浸透进意识,最后理解意思。而在理解的瞬间,情感整个沸腾。
「你、你说……你说、什么!竟然!你竟然、讲这种话!!」
「大吼大叫干嘛。冷静下来。这是极其自然的想法吧。」
「管你自然还不自然!屋子里头有雷姆在!是你妹妹!!她敬爱你,你也疼爱她!受你保护是天经地义的!妹妹呀!!」
一大喊,伤口的痛楚就益发强烈。但是昴不介意。因为他的激情毫不夸张,真的灌注了几近吐血的痛苦与愤怒,无止尽地撞向拉姆。
可是,即使被昴骂得狗血淋头,拉姆依旧冷淡。
「拉姆只是正确判断现状罢了。在这失去拉姆和法兰黛莉卡,顺道失去昴的话,对我方阵营会是很大的损失。牺牲应该要控制在最小程度。」
「所以说!就牺牲她们吗……!」
「是的。雷姆或许是拉姆的妹妹。——不过,如果是拉姆的妹妹的话,应该也会这样说吧。」
拉姆停了一下,才对着激动到说不出话来的昴说。
「——『为了罗兹瓦尔大人,请牺牲雷姆』。」
「————」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昴的心中响起某物粉碎的声响。
那足以匹敌硬是使用魔法导致不完全的门产生龟裂所造成的冲击——不,是凌驾其上的强震,从根本撼动菜月・昴的灵魂。
「我、我可不是……为了让你说这些话……」
——才让拉姆和雷姆相见的。
雷姆从这世界被抹除,不存在于任何人的记忆里。即便如此,如果是彼此相爱、共享灵魂的双胞胎姐姐的话,应该还会记得些什么。
紧抓着这虚无得称不上希望的期待,昴带着拉姆回到宅邸。
——却没想到,结果是让拉姆说出自己最不想听到的话。
「在这个世界,连拉姆……连你都不能站在雷姆这边吗……」
那可能是雷姆的存在被夺去后的最大悲哀。
毕竟,昴多么希望拉姆和雷姆这对姐妹,能够继续维持相亲相爱的关系——
「——两位,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
被击溃的昴,以及浅红瞳孔始终透彻的拉姆。两人的互动被重伤的法兰黛莉卡的喝叱介入。
换算成时间才十几秒的争论,在现今的状况下只会成为致命的疏失。
「冷静一点!你们两个都是!这种时候还在吵……呃。」
「……拉姆很冷静喔。自顾自一头热的就只有毛。要说哪边的意见正确,法兰黛莉卡应该也明白吧。」
「确实,拉姆,你是正确的。你没说错话。」
法兰黛莉卡快嘴肯定拉姆的主张。对此,昴直觉连法兰黛莉卡也要扔下雷姆和碧翠丝,因而感到失望不已。
然而,法兰黛莉卡又接着说:
「可是,我认为应该救出她们两人。」
「……你认真的?」
「嗯,当然。考虑到阵营的损失,这是你讲的吧。既然如此,果然救人才是最妥善的方案。——碧翠丝大人和雷姆,都是必要的存在。」
法兰黛莉卡这般断言,拉姆一脸诧异,昴则是整个人愣住了。不过,现场的最后一人在意见胶着的情况下慢慢举起手。
「我、我也……我也赞成去救她们!我、我赞成……!」
「……这又不是多数决定就好。小孩子就乖乖闭嘴。」
「就、就算是小孩子,我也是很棒的大人!法兰黛莉卡姐姐也说我比拉姆姐姐还要帮得上忙!」
面对拉姆冰冷的目光,佩特拉毫不退让地主张自己的意见。泪汪汪的反驳令拉姆沉默,接着看向昴和法兰黛莉卡。
「有胜算吗?」
「——!大家都知道雷姆在哪!找到碧翠丝是我的任务!」
「是呢。因为毛和碧翠丝大人感情很好嘛。」
「为了说服你,就只有现在我不否认这点……」
虽然不是认输,但三人意见相同迫使拉姆深思熟虑。当然,都到这个时候了,昴也不能否认不管哪个方案生还率都不高的事实。
可是,自己生还,却牺牲雷姆和碧翠丝,这还有什么意义。
那样毫无意义。假如要以那种形式来更新世界的话——
「——我……」
「……人手不够。寻找碧翠丝大人和救出雷姆,都有敌人妨碍。」
「——那是发起人的我应负的责任。」
呼吸沉重又痛苦的法兰黛莉卡抚摸自己的胸膛,对列举代办事项的拉姆说。她的毛遂自荐让昴和佩特拉都大吃一惊,只有拉姆了然于心地叹气。
「又像这样,主动去抽下下签了。跟嘉飞一个样。」
「你们可是我可爱的后辈。而且,我才不像嘉飞。是嘉飞像我吧。」
说完还眨眼,露出口中的利齿笑了。
从那愉快的笑容中感受到觉悟和决心,昴不禁屏息。而法兰黛莉卡就在大家面前,做出更叫人惊讶的行动。
「法兰黛莉卡姐姐……!?」
佩特拉惊叹。这也难怪,因为法兰黛莉卡抓住自己身上染血的女仆装,粗鲁地扯破。被血弄脏、冒着一层薄汗的雪白肌肤裸露出来。也因此可以窥见她华丽的内衣,虽是非常事态,但还是让昴瞪大了眼睛。
「——请不要吓到出声喔。」
忠告完,半裸的法兰黛莉卡跪在草皮上,然后在脖子上挂上嘉飞尔的项链——接着,空气变得紧绷。
「——啊。」
要是没有先前的忠告,真的会吓到叫出声来。
首先,看到法兰黛莉卡美丽的金色长发逐渐缩短。接着像是要遮蔽裸露的肌肤似的,全身皮肤开始长出金毛,骨骼也边发出剧烈的声响边变形、肥大化。
四肢撑着地面,张大的嘴巴里原本就吸睛的牙齿变得更尖锐、强大——这些全都在几秒内发生,让人怀疑自己的眼睛。
「——这就是,所谓的兽化吗。」
喃喃自语的昴,面前是一头金色猛兽——兽化完毕的法兰黛莉卡。
苗条纤细的躯干长约两公尺,是猫科肉食动物。以昴的知识来说,近似猎豹或花豹,但是身上又没有黑色斑点,总体来说姿态相当优美。
假如耀眼的金毛没有血污的话,会是让人看到出神的美丽野兽。
「不是美女与野兽,是美女变野兽吗……哇,好想一起洗澡抱抱看喔。」
「请恕我拒绝与您共浴。」
「——!这、这样还能讲话呀!?」
原本想耍嘴皮子隐藏自己的惊愕,却被猛兽用低吼的神情拒绝。声音就跟兽化前的法兰黛莉卡一样,所以昴又被吓到一次。
「我还是我,跟外观不同,是很理性的。……而且,变成这样子,伤口多少也有堵起来。」
不睬昴的吃惊,法兰黛莉卡甩动身子,甩掉许多铁签。在兽化的过程中,一部份的伤口闭合,铁签因此脱落。不过,还是有些伤在,不能说是痊愈。
「法兰黛莉卡……」
「请不要在这时候问『做得到吗』。我就是要去做。」
「……嗯,知道了。现在只能交给你。拜托了。」
将战场托付给器宇轩昂、四肢立于大地的法兰黛莉卡。接受昴的请托,猛兽看向拉姆和佩特拉。
「佩特拉,抱歉吓到你了。你没有吓到惨叫,很厉害喔。」
「是……是的,姐姐,请小心……!」
「好孩子。——拉姆,之后就拜托了。最坏的情况,就从老爷的办公室脱离。」
「用不着叮咛。法兰黛莉卡才是,要是迟到了,拉姆可不管喔。」
简短的对话,可以窥见这两人与法兰黛莉卡之间的信赖。
最后,法兰黛莉卡仰望上方刚刚才跳下来、被破坏的会客室。粗脖挂着辉石项链的猛兽,像狮子般用力咬牙并弯曲身体。
「————喝!」
短促的低吼响起,下一秒猛兽已踏在破损的窗框上。
这眨眼间的速度令昴瞠目结舌。因为那外表才刚让他觉得很像地表速度最快的生物猎豹,没想到法兰黛莉卡的奔驰就轻松地超越这般常识。
跨越崩塌的墙壁,猛兽发出吼叫冲进屋里。黑色雾霭的效果刚好解除,不远处再度传来双雌开战的声响——
「别发呆!法兰黛莉卡在争取时间,还不快点去完成夸下的海口。」
「哦、哦!对呀!先是东栋的雷姆!」
艾尔莎的战斗力是威胁,但法兰黛莉卡的速度超越常识。一旦昴他们完成目的,凭她的脚程应该可以逃脱。
再来就是为了负责吸引敌人注意的法兰黛莉卡,他们的行动能有多快了——
「——这时就别抱怨我搞破坏了!」
穿过前庭,三人一口气冲向东栋。到了东栋外墙后,昴捡起园艺用的铁铲打破窗户,跳进建筑物内。泥土脏了地毯,跌进走廊的昴抬起头。东栋二楼,雷姆的房间就在那儿。
但是,抬起头的瞬间,昴就被奇妙的异样感所惑。那是——
「……门,怎么都开着?」
在他面前,一楼走廊所能见到的门全都敞开着。回头看,后方的门也一样,走廊上所有的门全都开着。
「要说忘记关的话数量也太多了。佩特拉?」
「我、我才不会那样呢!法兰黛莉卡姐姐也是!」
跟着跳进走廊,看到同样光景的拉姆询问佩特拉。对此感到困惑的佩特拉否定这质问,但跟昴的异样感根本不能比。
门开着不是问题。——问题在面前这光景很眼熟。
「上次也是像这样房门敞开……」
——在「死亡回归」前,昴所看到的宅邸内也是这样。
那时觉得很不对劲,但昴直到死前都没法阐明。即使现在再度遇到这状况,还是不解个中含意。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不吉利的预兆。
「既然不是佩特拉或法兰黛莉卡做的话……」
当然,也不会是昴和拉姆做的。更不可能是睡着的雷姆。唯一能办到的可能是碧翠丝,但她没理由这么做。有理由的人——
「——!雷、雷姆!雷姆危险了!快点到二楼!」
会这么大费周章碰过每个房门的人,就只有不知道谁在何处的外人。而符合这条件的人物,目前就只有一个。
而要是这个人已经开过东栋所有房门的话——
「冷静,毛!敌人有法兰黛莉卡压制!什么都……」
「你啊!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冷静……!」
妹妹有生命危险却还冷静自持的拉姆,与其说可靠,更让昴觉得愤怒。
可是,昴这样的急迫感情却在下一秒消失无踪。
「吼——─!!」
咆哮来自建筑物外,从昴他们方才跳进来的庭院那里传出轰然巨响。
紧接着,窗户——不对,是窗户、窗框连同墙壁,宛如被挖开一样破裂。玻璃碎裂的声响四起,那东西踩着沉重的脚步声侵入宅邸内。
大到挡住走廊的巨大身躯,貌似狮子的凶恶面貌,异形怪物出现在眼前。
——「睡美人」所在的二楼,好远。
3
——状况一直在变动。
快速到眼花缭乱,超越昴的想像,蹂躏他的理解力,接二连三地袭来。
「————」
踩踏地毯的异形,将长达四公尺的身躯硬是挤进走廊。
黑色体毛,像狮子的头部,有马的躯干和臀部,细长的尾巴酷似蛇。仿佛要表现残虐的性情似的,浑身散发着阴森鬼气——额头上有一只白色弯曲的角。
「魔兽……!?」
虽说是没见过的存在,但只要一眼就能明了的特征让昴战栗。身旁听到并咂嘴的拉姆拔出魔杖,举向魔兽。
「芙拉!!」
拉姆毫不犹豫所施放的一击杀向魔兽。
但是,黑色魔兽的躯体虽庞大,却身轻如燕纵身一跳,避开风刃。躲过狂风肆虐的斩击,将受害控制在最小程度的它呐喊,往昴他们冲过来。
「昴!这边!」
佩特拉一把抓住整个人呆掉的昴的手,跑进隔壁的房间。紧接着拉姆也冲进同一个房间,粗鲁地关上房门——
「退下!」
被厉声和手给推进房间深处,紧接着兽爪就轻而易举地破坏了门。弹飞的合叶和一分为二的门板飞进室内,昴立刻抱紧佩特拉。
「吼————!」
房门是给人类用的,庞大的黑魔兽挤不进来。不过魔兽毫不在意,挥舞利爪破坏墙壁,试图挤进房间里。
「呜喔喔喔!?慢着慢着慢着慢着!为、为什么、魔兽会……!?」
「不是讲这的时候!就是出现了!佩特拉,窗子!!」
「好、好的!」
魔兽猛烈扩大入口的举动吓得昴大叫,这段期间拉姆命令佩特拉打开窗户,打算从才刚进入的东栋又逃到外头。
「————」
对只能逃跑一事感到焦急。可是,在混乱中还有超越焦急的疑问。
很奇怪。这状况太不自然了。这样的局面在上一轮没发生过。
昴利用「死亡回归」改变状况许多次。每一次采取的行动不管会怎样改变局面,发生的事基本上都一样。这应该是铁则才对。
就像不管重复几次,魔女教始终不放弃爱蜜莉雅那样。
——降临宅邸的灾厄,不是艾尔莎・葛兰希尔特的话就太奇怪了。
「埃尔・芙拉!!」「吼——─!!」
在昴的思考被搅成一团乱的时候,拉姆的魔法划破他身后的魔兽的脸。一个劲地在扩张入口而忘了防御的狮子顿时自头脸喷发出黑血。
魔兽往后仰,中断破坏行为。但是要让惊人的生命力告终还困难至极。
「竟然要逃给这种低能对手追,真是屈辱……!」
面对曝露丑态的魔兽,痛骂着无能为力的拉姆冲向窗户。然后一把抓住昴的脖子,一口气从佩特拉打开的窗户跳到外头。
草皮的触感。从前庭进入东栋,然后穿越建筑物来到后庭。
「咳咳!刚、刚刚的魔兽是……」
「愚蠢……不对,是基尔提拉乌。已经把它弄瞎了,应该是不会追过来。」
「可、可是……那只魔兽,有角啊!」
拉姆道出魔兽的名字,但佩特拉接着说出不该有的特征。两人的发言,特别是佩特拉的话,让昴焦急地点头。
「嗯。那种魔兽不可能是自己闯进来的野生生物吧。是被某人放进宅邸的……!」
所谓的魔兽就是所有生命的天敌,甚至并非争斗本能,而是杀戮本能的团块。而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所有魔兽头部都长着角,会服从折断自己的角的对手。
若是利用这点,就有可能让艾尔莎和魔兽同时攻进宅邸——
「不过,这只魔兽的角没断……到底是谁,怎样把那只魔兽带来的!?」
「该不会……」
「——!?拉姆,你知道什么吗!?」
咬住拉姆心里有底的反应不放,结果她厉目瞪过来。
「以前的沃尔加姆那件事,难道不是单纯的魔兽骚动?」
「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啦。……可是,王选开始了,现在不这么认为。」
魔兽施加的诅咒,以及因此而开始循环的宅邸轮回。
那次的事件,就跟徽章失窃的王都轮回一样,很明显是要妨碍参与王选的爱蜜莉雅。而且跟宅邸事件相关的一名少女后来就下落不明——
「——该不会,是那女生又操纵魔兽攻过来了?既然如此,这就是——」
——徽章失窃事件的元凶,和宅邸事件的元凶,同时进攻。
「——呃。」
「……啊!昴,没事吧?」
察觉到事态走向最恶劣方向的瞬间,昴整个人虚脱,还好有佩特拉支撑。
头莫名沉重是让人焦躁没错,但右肩膀伤口在失血的影响也很大。虽然没拔掉铁签,但也没好好止血就一直东奔西跑。
「——毛。」
「不、不行……!舍弃她们逃跑这点……绝对不行……!」
「拉姆什么都还没说呢。……明白了。拉姆先去龙厩带地龙过来。」
「带帕特拉修、过来……?」
拉姆朝着因为贫血而呼吸急促的昴这么说,并以眼神示意后方——远处的龙厩。
因为绕到宅邸后方,因此靠近了位在院子后方的龙厩。假如是感情深厚的帕特拉修,那不管是逃跑还是抵抗,它都一定派得上用场。
「血完全止不住……昴,得止血才行!」
「手、手帕我给法兰黛莉卡了……」
「那,就用这个!」
拉姆冲向龙厩,这段期间昴乖乖遵从拼命的佩特拉的指示。她解开昴手上——绑在右手腕上的手帕,按在肩膀的伤口上。
「会痛,要忍住喔!三、二——!!」
「叽咕噫——!」
佩特拉还没倒数完就拔出铁签,在剧痛下昴发出怪声忍住痛。接着佩特拉利落地用手帕裹住伤口,还用上衣袖子巧妙地止血。
「得、救了……不过,一上哪去了……!」
「那样你才不会用力吧。……还好有给你手帕。」
佩特拉打自心底安心的声音,令昴长吐一口气。
被当成护身符而绑在手上的纯白手帕,现在被昴的血弄得红通通的。虽然佩特拉看起来丝毫不在意,但这反而更刺激昴的罪恶感。
「对不起……每次都让你遇到危险……」
「别说奇怪的话!我可是很感谢昴喔。每次遇到危险的时候你都会来救我!」
朝着道歉的昴破口大骂,佩特拉红着脸指向森林,继续说下去。
「我跟榴卡他们跑进森林时,昴也是一个人跑来找我们。后来听说你被咬成重伤濒死,我很担心耶……」
「————」
「所以说,没事的!这次换我救你。我们会带着雷姆姐姐、碧翠丝酱离开,跟拉姆姐姐和法兰黛莉卡姐姐一起!」
好弱啊,是因为发言过多的关系吗?
为了激励因失血和事态困窘而变得软弱的昴,佩特拉拼命诉说。看她那样子,昴再度觉得自己的愚蠢程度实在可叹。
「……佩特拉好厉害。我真丢脸。」
「哪有啊……」
「不,我刚刚的不是抱怨。因为你很厉害,所以我不能输。」
摇摇沉重的头,扬起脖子,驱赶软弱的心情。
如果力图振作,那么自身的智慧还不足以抓取到希望。
——正是现在,为了弥补不够的一切,菜月・昴要赌上所有。
抬起软垂的腰,昴朝佩特拉伸出左手。一瞬间,佩特拉犹豫是否该用被血弄脏的手去握住昴的手——
「——佩特拉,走吧。照你说的,我们大家一起离开。」
「……嗯!」
昴的果断话语,让佩特拉笑逐颜开,并握住他的手。
「啊。」而在回握这触感后,少女微微垂下眉,貌似有些伤脑筋的样子。
「怎么了?」
「不是『嗯』,『是』才对喔……不行,要说『是』。」
说完,佩特拉俏皮吐舌。
忘了说敬语。在这种状况下少女还能坚强地这么说。被她的勇气给拯救的昴不禁微笑,说:
「之后不要被法兰黛莉卡或拉姆骂——」
——刹那间,来自正上方的轰然巨响与冲击,将昴的意识抹为鲜红。
4
——。————。————————意识好远。
「————」
窸窸窣窣。在被什么东西拖着走。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在地面被拖来拖去,连自己是仰躺还是俯卧都不知道。
「岩豚……哼!毛!听得见吗?毛!」
听不清楚。是谁在拼命呼唤。
想要答腔或回应,却都没法做到。
「原来不只那个低能儿……真丢脸。要是早点看到的话……」
「————」
「做你该做的。拉姆也会这么做。——对,乖孩子。」
拖行的速度上升。窸窸窣窣的声响变快,被拖行的力道也加大。
寻找有哪边可以动的地方。头,脖子,肩膀,腰,脚,手——左手。
只有左手握着东西。珍惜地不肯放手。有握着东西的触感。
「————」
不能放手。把残存的力气灌入左手的同时,速度又变得更快。
身体飘了起来。腰部被什么用力夹着。奋不顾身的摇摆和呼吸传达出那个存在的奉献——
「帕……拉、修……」
看不见的存在用仿佛触碰损坏之物的纤细敏感,告知自己是何人。
但就算想呼唤名字,喉咙溢出的却是虚弱的呻吟。嘴角还冒泡,有铁锈的味道。为什么自己会吐血呢?
身体动弹不得,全身的感觉变得微弱,意识远离,这代表——
「——啊。」
意识的点与点衔接起来,想起自己是谁。
菜月・昴。回到宅邸,想带大家逃离造访的灾厄。艾尔莎,魔兽,法兰黛莉卡,拉姆,佩特拉,碧翠丝,雷姆,雷姆,雷姆雷姆雷姆——
「咳、呕……!」
咕嘟一声,大量鲜血和生命被吐出。
榨干胃这种说法太小儿科,根本是整个内脏被搅拌的痛苦。无法阻止喉咙溢出东西,变得空荡荡的内脏就这样流出来。
呕吐,狂吐,吐不停,一直吐,吐到没东西好吐了,终于——
「——我、是……」
想起睁开眼皮的方法,眨眼数次后才脱离黑暗的世界。
现实刺进眼球,眼泪伴随尖锐的疼痛流出。泪水是透明的还是血红的也没法判定,但可以肯定一件事。
——那就是包围菜月・昴的世界,被染成血红色。
「————」
昴的身体上下左右地晃动。
因为漆黑地龙衔着昴的腰,在宅邸庭院内拼命奔驰。
「————!!」
接着换听力恢复。顿时,狂大声响整个挤进耳道,让人怀疑听力是否故障了。
高亢、急骤、笨重,全都在激起生理上的厌恶感。响彻耳内的是媚声、咆哮、吼叫——通通都是追在后头的魔兽的鸣叫。
有张开黑色翅膀的巨大老鼠。有特征是醒目黑色斑点的狰狞青蛙。有从身体长出无数脑袋的多头蛇。自己就被这些数都数不完的异形给团团包围。
——魔兽使者。脑内只浮现这个单字。
「————」
衔着昴的帕特拉修拼命找出活路,但即便是地表最快的地龙也孤掌难鸣。面对魔海战术,路被挡,制空权被夺,只要停下来就没救了。黑鳞身躯已经有无数撕裂伤,淌着大量鲜血。
再过不久就会到达极限。——不对,早已到达极限了。只是帕特拉修跨越极限,为了昴而燃烧生命的残灯余火罢了。
「吼吼————!!」
格外巨大的咆哮响起。紧接着,比速度变慢的地龙大一倍有余的躯干并排在旁。
脸上受伤,凹陷的眼窝还在流血的黑色狮子——刚才的魔兽,但忘记名字了。
不过,它那一爪,就算想忘,昴也永远忘不了。
「————」
视野被笼罩。对方胡乱挥出一击,但却直接命中地龙侧腹。魔兽不是靠视觉,而是其他感官——嗅觉,吸引魔兽的气味。
像爆炸的冲击迎面而来,鲜血染红世界的速度比自觉还要快。
但是,冲击却没影响到昴。因为在爪击命中之前,地龙扭动脖子,将昴的身体抛向空中。
「帕特——」
直到最后连一声都没吭,很有那心高气傲的地龙的气概。
旋转的同时血花四散,根本没机会凝眼细看血花的来源,昴的背就撞破东西,边发出巨大声响边撞击地面。
「这、里是……!」
咳嗽的他额头皮破血流,因此失去右边的视力。即使如此他还是立刻发现了。
自己被丢进宅邸的二楼——就是一直心心念念的东栋二楼。
「————」
对于爱龙最后的奋不顾身,昴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血流太多了。仿佛决心和觉悟都跟血一起流光。无法涌现活力。脑袋也没法运转。连心灵,都在慢慢死去。
就算这样,还是有一处,让这样的昴不会失去力气的地方。
左手有握着东西的触感。不可以放手,即使心死了,也只有这个不能死。
想起了在一切都瓦解之前,自己握着谁的手。
「佩特、拉……」
视线投向手掌握着的触感。手腕,手肘——就这样,没有了。
「————」
理应握着的少女之手,只到手肘就没了。
被扯断,变得支离破碎又变形——
「——喔喔啊啊啊啊啊啊!!」
菜月・昴没能守护任何一样东西。
5
——凝视残肢断肘过了多久呢?
「————」
思考停止,脑袋整个放空。
讽刺的是,这段期间视力和听力慢慢地恢复。然后,迫使昴理解状况已经恶劣到无以复加,逼使他奋起。
昴的状态,严重到右肩的伤看起来还称得上可爱的地步。
左脚关节肿成一倍大,左手貌似被什么给压烂而整个扁掉。同样的冲击也袭向了佩特拉吧。因此她才会只剩下手肘。
「————」
凭视觉了解到的惨状就到这样。但是,听觉所带来的情报更加无可救药。
颓倒在二楼走廊的昴,可以听到来自四面八方的魔兽咆哮。没必要去细数数量和种类,反正都是无路可逃。声音不断地将心灵逼到死路。
害死佩特拉。也看到帕特拉修临死前的样子。拉姆在那之后就不知去向了。假如继续奋战,精明的她或许有可能幸存——
「——啊啊,终于找到了。」
昴发现了这么说着,歪头看向自己的黑发女子。
以跪在走廊正中央地毯上的昴来说,女子站着的位置是正前方尽头。
本来由法兰黛莉卡负责牵制的杀戮者。而她出现在这里,就意味着——
「法兰、黛莉卡……」
「那个大女仆?放心吧。因为我有充分享受到。可以的话,很想亲眼确认兽化时的内脏会有什么变化,可惜没机会。」
「……我、没问这个。」
没人问她这件事。可是,用不着问也知道的事被她亲口肯定了。
激战过是不争的事实。艾尔莎的斗蓬已经不在,黑衣处处都裂开,白霜肌肤被血染红。——尽管如此,状态还是好到堪称健在。
「你受了那种伤,还能上到这边,真佩服。」
「要、犒赏的话……就用、你的命吧……」
「在我听来像是想要我的人生,可以想成这是求爱吗?」
「如果……可以立刻踩在脚下的话,算是吧……」
艾尔莎扭曲话中意义,昴不屑地响应,然后背靠墙壁硬是站起来。左脚已经烂到不能用了,左手整个歪七扭八,正可说是满身疮痍。
「都这样了,血的香气里头还混着愤怒的气息……你的肠子,一定是顶级品。」
「脑子、有问题的人……搞不懂、你在、说什么啦。」
艾尔莎恍惚地抱着自己的身体,朝着拼命站起来的昴吐露热情呼吸。不管说什么或采取任何行动,都只会愉悦这个美艳杀戮者的心。
明知如此,昴还是站起来。是因为——
「你,是受谁委托攻击我们……?」
「委托人的事我是不会说的。这方面的礼仪我好歹还懂。因为你比预期的还要早回来,所以处理方式跟委托的稍微不一样。」
「不一、样……」
「女仆两名和『家里蹲』一名,要配合你回来的时间一同料理。」
露出血色微笑的艾尔莎,将库克力弯刀的前端对准昴。她所说的计划,就是在上一轮所发生的宅邸惨剧的答案。
那个时候,在宅邸等着昴回来的,一定也是佩特拉她们的尸体——
「已经、够了……」
昴摇头,拒绝强行推销残酷的艾尔莎。这样的回答令她不悦皱眉,遗憾地说:
「是喔。这样啊。那就结束吧。被梅莉抢先的话可就叫人火大。在事情演变那样之前,用你的火热来安慰我吧。」
「————」
「结束了。我会让你见到天使的。」
说完,艾尔莎的身影下沉。她压低身子疾驰,低到像是在走廊上快速爬行。黑影直直地冲向昴。好快。根本不觉得能够迎击。
但是——
「——谁说要被你杀了。」
拖着烂掉的脚,昴抢先抵达身旁的门——雷姆的寝室。
这判断令艾尔莎蹙眉。因为就算逃进房间,也不过是拖延苟延残喘的时间罢了。尽管如此,只要能看到她这个反应,勉强也算聊表宽慰了。
——已经不可能破解这次的轮回了。不可能。所以放弃了。
伤势过重,性命垂危,想守护的人没一个保护到,命运即将划下休止符。既然如此,至少不让艾尔莎称心如意,用这小小的抗拒来报一箭之仇。
「————」
「掏肠者」和「魔兽使者」都没到过雷姆的寝室。
绝对不让他们侮辱睡在这儿的她。只有这点绝不通融。
即便是在要结束的世界,也不会让任何人再次失去雷姆——
「————」
打开房门,跳进寝室里。
抬起头寻找睡在床上的雷姆,结果却整个人愣住。
——因为是书架林列的禁书库,迎接了下定决心迈向轮回终点的昴。
6
呛鼻的古书气味,像是在劝告吵闹的来访者。
整个房间充斥著书架和塞满书架的书本。气味和视觉给予的最初情报,让昴发现自己并非踏进了想去的房间。
——然后,这个迟来的认知招致致命的结果。
「——唔!?」
满脑子都是「为什么」的那瞬间,昴感觉到自己被风包围。
风用力把靠在门上的昴吸进房间里。叉开双腿使劲站稳却没发生效果,昴就这样倒进房间里。
紧接着,听到正后方传来门用力关上的声音——
「——等、等一下!!」
扑向牢牢关起的门,昴拼命地想撬开它。但是,半毁的手没法传达意志给门,徒让剧烈声响刺激焦躁罢了。
然后,满身是血、拼命想到门外的昴的身后——
「——再怎么想出去也没用啦。」
是声音和脚步声。回过头,看到少女穿过书架之间,往这走来。
奶油色的长卷发,奢华又闪耀的晚礼服。稚嫩惹人怜爱的脸蛋,现在寄宿着冷漠无情,笔直地瞪向昴。
「碧、翠丝……」
「真是惨不忍睹。你会把书库地板弄脏,少乱动……」
「现在!立刻开门!让我出去!!」
昴不容分说地朝冷眼眺望他的少女——碧翠丝大吼。
弄脏房间什么的,他根本听不进去。让失血的手继续滴着血,他说:
「为什么,现在才出来!?为什么是现在!?让我回去!现在就让我回去!!」
「……回去能干嘛?现在的你,究竟能做什么?」
「什么都做不到,这我自己最清楚!!可是,就算如此……!」
还是得回去那里,回到位在东栋二楼、她睡着的寝室。
昴原本要进入的房间,因为「机遇门」发动而到不了。
通往寝室的房门变成禁书库的入口,而且门已经放弃该项任务。也就是说,那扇门已经重拾原本的任务,恢复成通往雷姆寝室的门。
「我说——!」
「已经太迟了。」
「什么太迟了!?哪有什么事太迟了!!现在立刻让我到……」
「——贝蒂说,已经太迟了。」
昴原本放声大喊以对抗往上冲的恐惧,但在听到她这么说后陷入沉默。
面对瞪大双眼,嘴巴一张一合说不出话的昴,碧翠丝继续说下去。
「——就在方才,你已经失去回那房间的理由了。」
听到这宣告,昴真的失声了。——失去出声的意义。
碧翠丝淡淡的语气、残酷的话语,如实地告知真实。
「——啊。」
回过神来,昴当场瘫坐在地。
双手垂落,头往下垂,剧烈耳鸣在头盖骨内回响。
吵闹得更大声、更尖锐,搔刮大脑到要破裂的地步。
到无法思考的地步。到可以不必理解便能了事的地步。
干脆直接把这条命也拿去。明是如此——
「……你、在干嘛?」
昴出声。用微弱得像在耳语的声音朝身旁出声。
「惨不忍睹,看不下去了。虽然讨厌,姑且就帮你治疗吧。」
回答他的少女就在身旁,用带有淡淡光晕的手掌盖住昴的伤口。
光芒缓和了一直侵蚀昴、持续主张自身存在的痛苦。以伤势严重的左半身为重点,带着热度的感觉逼退痛楚。血不流了,骨头回到正确的位置,被挖掉的肌肉纤维愈合,被扯断的神经——
「——别开、玩笑了!!」
「——呃!?」
昴用残存的所有力气吼叫,拒绝碧翠丝的治疗之光。
趁碧翠丝被熊熊气势给吓到时,昴一个翻滚拉开跟她之间的距离。血液脏了禁书库的地板,嘴角还挂着血沫,昴就以这副怒气冲冲的姿态瞪着她。
「我不、不需要你治疗伤口……!你,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你、你看起来惨不忍睹,贝蒂看不下去……」
「为什么,是我!?要救人,如果你想救人……为什么不救佩特拉和法兰黛莉卡!?还有拉姆,和雷姆!!你的话,可以救大家……!」
有碧翠丝的力量,要甩开敌人和逃跑都是轻而易举。
然而直到最后关头她都没有现身,拖到现在,就只放昴进入书库——
「你明明救得了……!我是笨蛋,我很弱小……我一无是处什么都做不成,可是你应该办得到……!但是,你为什么……!」
「为、为什么贝蒂得那样做……贝蒂根本没有理由去救谁啊。谁理你。谁理你们啊……!」
「既然如此……那你有什么理由…救我啊……!?」
碧翠丝厌恶地摇头,否定了昴的恳求。而昴在她的否定中再添加了否定,举起烂得不成原形的左手。碧翠丝语塞,表情凄楚。
——感情即将爆发。
「谁……拜托你救我了啊……!?」
「——。」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都怪你,一切可能都要完蛋了耶!?一切都被覆写,这个可恶的现实将确定成形……!」
为什么拖到一切都太迟的现在才现身?
假如艾尔莎知道昴转移过来,那她也会察觉到「机遇门」这机关,进而死追着碧翠丝不放。然而为什么,碧翠丝偏偏要救活一脚踏进棺材的昴?
为什么,要拯救放弃这个轮回、期望死去的昴呢?
「我该死,我真的该死……!你应该要杀了我的啊……!!」
该死的时候却错过死亡的机会,这样的机缘对菜月・昴而言毫无价值。
因为,一如字面意义所述,昴就是得毫不吝惜地消费自己的生命,才能得到重新再来的权利。
而直接面对他发自灵魂的沉痛呐喊与恳求的少女,双目圆睁道:
「不、不懂……不知道啦……」
碧翠丝在不能理解与恐惧交杂下拼命摇头。
她的答案让昴用力咬牙。既然如此,就这样吧。自己不会再求她了。
「那就这样。既然……既然你不帮忙的话……!」
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拜托人的选项可以选。自己应该早就知道这点才对。
昴扫视周围,看到靠近入口、碧翠丝老是坐在上头的梯凳。他用力踹梯凳,让它撞向墙壁。
「你干嘛……!?」
碧翠丝惨叫,对昴的暴行感到惊讶。
啪卡一声,木制梯凳凄惨碎裂,变成好几块碎片散落一地。而昴就从中选了最大又尖的碎片捡起来。
「————」
这不是昴第一次自杀。只消一块这样的木片,也能轻易要人性命。只要一口气用这个穿透喉咙,菜月・昴就会再度得到机会。
——这是昴在异世界中,第三次选择自杀。
第一次是在宅邸轮回中,为了取回无可挽回的事物而带着觉悟自杀。
第二次是以王都为开头的轮回,为了拯救被世界遗忘的雷姆而带着悔悟自杀。
而现在,第三次,是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悲哀与愤怒,带着要挽回一切的悲愤自杀。
有意义的「死亡」。有价值的「死亡」。除了「死亡」以外,一切毫无价值——
「——不行!!」
然而,就在顺应决心要触击喉咙的瞬间,娇小身躯飞扑过来妨碍。
碧翠丝掀起裙摆,奔过书库,硬是使力阻止昴自杀。她搂住握着碎片的右手,咬昴的右手掌,试图夺取凶器。
「你……!干什么……!」
「不让你死!贝蒂,不会让你死在这……!」
「——!够了!快放开我!」
情况演变成推挤,两人也开始大声争执。
可是,现在的昴连拨开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都办不到。
两人拼命互抢,身体用力撞击书架,接着一同倒地。都分不清楚在冲撞下发出呻吟的是谁了,只知道达成目的的是碧翠丝。
「呼哈、呼哈……!」
一屁股坐在地上的碧翠丝把碎片扔到远处后,就这样跟昴拉开距离。愤恨地瞪着少女、趴倒在地的昴则是连动都没法动。
「为什、么……」
想自杀却被妨碍。不过,结局不会变。因为失血过多,昴很快就会死。
碧翠丝的行动前后矛盾。实在搞不懂她在想什么。
是厌恶有人死在自己眼前吗?还是单纯不想要昴自杀?抑或是不想扯上关系?
搞不懂,全都搞不懂。虽然不懂,但——
「——咦?」
发生的净是无法理解的事,于是不想正视一切的昴移开目光。
撇离碧翠丝,撇离禁书库,又或者是不想看自己的弱小无力,所以目光撇离逼至眼前的「死亡」。
不过,撇离视线后,昴在视线尽头发现了「那个」。
「————」
——「那个」就掉在坏掉的梯凳残骸旁边。
质朴的书封,厚重的装订,大小跟字典差不多,所以带着走会有点不方便。不过黑色书本释放的不祥气息强烈到让人完全不会留下这些印象。
昴曾看过「那个」好几次。看到「那个」被握在狂人的手中。
「为、什么……会在这里……」
是魔女教徒才会有的「福音」。贝特鲁吉乌斯持有的「福音」,应该被放在前往「圣域」的龙车上才对,不应该在这里的。
——不对,要认清现实。那本黑色魔书其实被藏在梯凳里。
「————」
像是要肯定昴的惊愕般,身穿礼服的少女捡起书本。
少女把书抱在胸前,安心吐气,还用手指摩擦书皮。
温柔得像在抚摸怜爱之物。碧翠丝眼神冷静,抱着福音书不放。
「……你为什么,看起来…很珍惜那本书?」
「————」
「那是,魔女教的人才会有的书吗……不是、吧?只是,外表像吧?」
「————」
「说你把书藏起来,也是我太早这样断定了……是我自以为是,乱生气,所以……」
「————」
「你为什么……不否认呢……」
只有现在,昴忘了逼近的「死亡」和失血的痛苦,殷切诉说。
只要一句否定就够了。只要一句话,就能一扫昴的不安。
昴只恳求如此,而碧翠丝也如他所愿,只讲了一句话。
「——贝蒂没被指示该怎样回答那个问题。」
碧翠丝摊开抱在胸前的书本,边扫视内容边冷漠地这么说。
听说「福音」对魔女教徒而言就是教典。书籍记载了持有者的未来,基本上就是预言书。这是贝特鲁吉乌斯说的。
因此,魔女教徒会遵从「福音」的记述,将文字化为事实。
将这件事,搭配上刚刚碧翠丝的回答的话——
「那本书,写了什么……叫你这么做,是吧……」
「这个问题,书中没有。」
「没有书,就什么都不会做了吗……?既然如此,干嘛藏匿我?」
「这个问题,书里也没写。」
「那现在,你跟我说话的事呢?还救了快死掉的我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
目光始终在书上的碧翠丝看都不看昴,只给予空泛的回答。
她回以称不上是答案的答案,将自己的心顽固地封印在书中。
那跟洋娃娃没两样的姿态,以及封印感情的双目,令昴害怕到肺部像是痉挛,头晕目眩到甚至忘了呼吸的方法,好不容易才放声说:
「什么都……一切都非得按照那本书上所写才行吗!?」
「……正是如此。所有一切,都遵照福音的引导。那才是贝蒂活着的意义,贝蒂只是为了这么做才存在的。」
「那么……你想救我,也是因为书上叫你这么做啰!?解救被诅咒的我也是!帮助无法自行振作的我也是!跟我斗嘴互骂,像白痴一样吵闹的时光……全都是多亏了那本书吗!?」
「——不是说了吗!正是如此!!」
过去曾责备她的同一根舌头,这回则恰好激起了少女对想要求助的昴的怒意。
碧翠丝气到脸红脖子粗,圆溜溜的眼珠瞪着昴,指着他说:
「从以前到现在,贝蒂做过的事,看过的事,说过的话!全部,都记载在这上头。你,你这个家伙,怎么可能打动贝蒂的心。少狂妄自大了,人类!」
「————」
「贝蒂的一切,全都是为了母亲。跟母亲的联系,就是贝蒂的一切……!像你这种、像你这种……人类,人类、人类……!!」
碧翠丝感情溃堤,源源涌出。
那是庞大的激情洪流,一时说不出话的昴只能被冲着走。
见昴沉默讲不出话,碧翠丝用力把书抱在怀里。
「不准碰贝蒂,人类。别过来这边,人类。谁要理你啊,人类。讨厌。讨厌死了。——最讨厌你了!」
这次少女含泪的叫喊,清楚地拒绝昴这个人。
混乱和失意,逐渐埋没心头。这份拒绝就是这么硕大。
——自己毫无根据、顽固地相信两人之间拥有羁绊。
即使双方始终不肯好好认可对方,但还是相信彼此之间有着联系。
因为以宅邸为起头的轮回中,昴被碧翠丝救了好几次。
在死去又重来搞得心灵崩溃的日子里,是她拯救了自己。
不管是以怎样的形式都好——
「那时候……我真的、很开心……」
不曾说出口的话,但昴又没能说到最后。
「——呜。」
视野大幅扭曲,昴呕出东西。
直觉那不是血也不是胃液,而是生命本身——时间到了。
失血过多,派不上用场。重伤,毫无价值。背叛,白死一趟。福音书,杀戮者,魔兽使者,愤慨而死。
没有完成使命,菜月・昴就要死在这里。
「————」
这时,在濒死的深渊中奇迹般地听见了声音。
将死之耳听见的,恐怕是开门声。接着是脚步声,有人进入房间。脚步声看到倒地的昴,叹气道:
「——真遗憾。」
声音好远。似乎对死人没兴趣,脚步声意图直直前进。
走向抱著书的少女。声音的主人,黑衣死神,悠哉前进。
——那样的邂逅,少女与杀戮者相遇,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呢?
「唉呀。」
是女人发出的惊讶声。染血的手抱住杀戮者的长腿。
临死前的昴用尽全副身心,做出毫无意义的绊脚石行为。
「……碧、翠、丝……」
「真棒。你被疼惜着呢。」
瞬间,刮起一道风。紧接着,抓住脚的手脱落。——连同手腕的整只右手。
连血都没流。凶刃翻转,黑光是刺向昴的头,还是脖子,还是身体?总而言之就是某个地方。
它一定是朝某个致命的部位刺下去——
「————」
在最后的光景中,看得到少女悲痛屏息的表情。
——但那已经跟逝去的菜月・昴毫无瓜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