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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第三章『朋友』

1

听得见洪水般的浊流声。

剧烈的水声。从上而下,顺从重力,遵照流向,遵循命运,往下直落的瀑布。

那是在耳里,或者在头盖骨里头响个不停的轰隆巨响。激烈的浊流搅拌脑髓,同时将昴的意识导向清醒。

有光,看得见光。然后,开阔——

「——啊。咦?咳咳!」

尝到喉咙紧缩的感觉,呼吸频率因此整个乱了调的昴呛咳作呕。

吸进空气,再吐出来。不过就是重复这样做,却连做法都完全忘记。昴就像条离开水的鱼一样痉挛,流着口水复活了。

「咳呼!啊哈!」

整个人倒在地面成趴卧姿。手掌贴住粗糙坚硬的地面,手臂使力,以跪地叩首的姿势将氧气和理解送进肺部,照着顺序回想呼吸的方法。

痛楚缓和,吐掉失去去处的唾液。身体就这样取回了真实感和稳定,原本欠缺的氧气循环到脑子——意识清醒起来。

「我、我死掉……了吗……」

一边喘气一边低语,再度确认其实无须确认的事实——自己「死亡回归」了。

没错,「死亡回归」这件事用不着确认。那是昴的价值。重要的不是回归本身——而是回归到「何时」和「何处」。

「啊……」

昴抬起头,仔细环顾周围,然后立刻察觉。

还记得这片眼熟的黑暗,飘荡冷冽空气和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氛围。这里是遗迹内的石室。粗糙不平的石砌地板,还有在朦胧黑暗中通往深处的石门。

——以及,倒在昴身旁、楚楚可怜的銀发少女。

「爱蜜莉、雅……」

刮去额头上的薄汗,在黑暗中找到昏睡却一脸痛苦的爱蜜莉雅。确认周遭状况到这边,昴心中也知晓了大概。

过去的时间,失去的性命,降临的灾厄,难以置信的背叛——这些事情接二连三如浪涛般袭来,把昴的心逼到绝境。

「重生点没有变……!」

克服自身过去后醒过来的地方——菜月・昴又回到了坟墓里。

作为什么都没能挽回的报偿,回到的时间点是还没失去一切的时候。

「——呼、哈。」

理解到这事实的当下,安心感在昴的胸中扩散。

忍不住轻抚胸膛的左手还健在,没有被压扁。看看右手腕,上头还绑着佩特拉的手帕,一片纯白,没有一丝血痕。

确定后,吐出一口又长又深的气,再次抚摸胸膛——然后错愕。

「——骗人的吧。」

「……呃、啊。」

都不担心痛苦的爱蜜莉雅,而是先确认自己平安无事。昴对自己的思维感到错愕。

爱蜜莉雅在「试炼」里头被迫面对过去,现在也都还在受苦。而这段绵长持续的痛苦时光不会有成果,仅是难过、徒劳无功的时间。昴很清楚这点。

然而,现在的昴却是在目睹她的苦痛下,安心地抚摸胸膛。

——还好自己回来的时间点,是爱蜜莉雅受苦的当下。

「什么跟什么……这才不是正常人会有的想法……」

硬生生吞下呻吟,昴咬牙切齿,对丑恶又脆弱的自己燃起怒火。

竟然把珍惜的人、重要的事、应该优先的事摆在后头,这还有什么脸救大家。

就是因为这种愚蠢的态度,才招致了宅邸的惨状不是吗。

「总而言之,先叫醒爱蜜莉雅……」

厘清状况,确认「死亡回归」带来的情报,拟定排除问题与障碍的对策,这些现在都先放到一边。

现下要优先叫醒爱蜜莉雅,安慰脱离恶梦后痛哭流涕的她,带她到外头。

这样做才是正确的。——这样子做,顺序才对。

先是爱蜜莉雅,然后是坟墓、「圣域」、宅邸。要像这样,依序、确实地处理。

「要正确地,一个一个处理……」

为了拯救大家脱离那个可怕的灾厄命运。

下定决心,巩固心意,做好觉悟,为了摇醒爱蜜莉雅而伸出手。

昴本人完全没察觉:自己的脸上不带感情。

2

在坟墓叫醒爱蜜莉雅后的发展,几乎没什么改变。

安慰被过去折磨、在悲愤和悔悟中崩溃的爱蜜莉雅,带她到外头。跟在坟墓外担心两人的拉姆和嘉飞尔他们打照面,然后一同回到临时住所。

「——?干嘛一直盯着拉姆的脸看,毛?」

「……没什么。想说你长得很漂亮。」

「下流。」

路上,听了昴直视自己的理由后,拉姆眼神轻蔑、用鼻子喷气。

因为「死亡回归」了,一切当然回到原本的状况。但看到拉姆平安无事的样子,就是会偷偷安心,而她那酸人不嘴软的态度也让昴更加放心。

「————」

回到暂居的琉兹家,把爱蜜莉雅带到寝室,就尽完男人能做的事了。虽然心疼被恶梦所魇的爱蜜莉雅,不过还是轻柔地将她放在床上。

「——啊。」

躺在床上,察觉昴的手要离开的爱蜜莉雅叫了一声。朝着不安的脸庞微笑,好让她安心,接着把剩下的事都交给拉姆。

今晚,爱蜜莉雅交给拉姆就行。拉姆肯定能让她放松。

这段期间,昴有该做的事。那就是——

「——跟罗兹瓦尔约好的对谈。」

爱蜜莉雅挑战坟墓的第一个晚上,罗兹瓦尔就安排好要与昴对谈。在上一轮,昴借此机会提议隔天清晨回宅邸。而这要求获得罗兹瓦尔的许可,因此昴和拉姆得以用最快的速度返回宅邸,结果却是全军覆没。

昴救不了任何人。同时,还带了好几个疑问回归——

「——菜月先生?菜月先生,有在听吗?」

「……抱歉,我没在听。」

背靠着建筑物,集中精神思考的意识被叫回来。转过头,呼唤昴的人是诧异皱眉的奥托。

地点在琉兹家外头,只靠篝火和星光照明的半夜,昴准备动身和罗兹瓦尔会谈,正在沉思的时候。

「干嘛,占用我宝贵至极的时间,是想说什么?」

「不要一开口就突然削落人家的干劲好吗,你这个人!……我就只是问问而已。」

「问问?问什么?」

「还什么咧,就是你现在不要紧吧?」

奥托重复询问,这次换昴一脸诧异。什么要不要紧。就是不要紧才听他讲话,一般来说应该是这样吧。

是洞察了昴的内心吧,奥托挥挥手说:

「哦,不是啦。我问的『要不要紧』不是指时间啦。我也知道菜月先生接下来会很忙,时间十分宝贵。」

「嗯啊,正如你所说。我现在也很担心爱蜜莉雅酱,整个人坐立难安。所以说也没啥闲功夫陪你演短剧……」

「——我想说的,就是那个啦。」

迂回的说话方式惹得昴嘟起嘴巴,打算快快把话题作结。但是,却被奥托反咬一口,紧接着问:

「可以吗?因为坟墓里头发生了异状,菜月先生才带爱蜜莉雅大人出来。我想,你现在八成因为许多我不知道的事而整个脑子乱糟糟的,不过我还是要问。」

「——?好啊,给你问。」

「那我就不客气了。——菜月先生,你不要紧吧?」

装模作样到最后怎么又回到这个问题?昴这次是真的感到疑惑。

话虽如此,也不是不明了奥托的担忧。同样进入坟墓的爱蜜莉雅,出来的时候精神崩溃。因此也难怪他会狐疑昴是不是哪里也有问题。

所以说——

「放你一百二十个心,本人现在状况绝佳精神百倍。我懂你因为爱蜜莉雅出状况所以在担心,但我没事。还是说,我哪里看起来怪怪的?」

「……不,从头到尾都没怪怪的地方。看起来十分冷静。」

「对吧?所以说……」

「正因为爱蜜莉雅大人陷入那种状态,所以说,你这样反而危险吧?」

才要主张自己没问题,就被奥托的追究给堵住嘴巴。

「————」

奥托眯起眼睛,像是要看穿昴的黑瞳。

他担心的,是昴目前的心境。确实,因为「死亡回归」而事先得知未来会发生什么事的昴,无法和位在过去的延长线上的他共享感受。

还在一开始的他们,和已迈入第三轮的昴之间,所受的心理影响有着极大落差。

「意思是,你认为我冷静过头啰?」

「嗯,就是这样。我不认为这是坏事。只不过……」

「——不,多亏了你,我有自信了。谢谢你,奥托。」

「咦?」

昴打断奥托,缓缓摇头。

虽然被他质疑太过冷静,但考虑到昴现在置身的状况,这反而是好事。

「这是发生了很多事,我还能冷静思考的证明。」

「不,我认为,在『看起来很冷静』,以及『能够冷静行动』之间,有着非常大又深的鸿沟存在……」

或许是这段对谈并非对方预期想听到的内容吧,奥托带点踌躇的意味这么说。但是,昴却在与他的互动中更加坚信自己的想法。

经历了宅邸的惨状,内心深处的怒火仍旧熊熊燃烧之时,脑袋还是有在运转。

「对象是罗兹瓦尔,这回可不是被他四两拨千斤的场合了。」

支支吾吾、语带保留的对话烦死人了。至少在这一轮,有太多事想问罗兹瓦尔。

在前一轮,摆架子拿翘的碧翠丝也是,绝对不能再——

「——哟~打扰一下呗?」

才刚立下新的决心,就有人介入两人的对话中。

走进暂居处入口露脸的人是嘉飞尔。他边敲响犬齿边走过来,昴搓搓自己的鼻子说:

「是嘉飞尔啊。……你也是个行动模式相当无法捉摸的家伙呢。」

「啊~?在讲啥鬼话?」

「我才听得懂的话。性情像猫一样变幻莫测的家伙应付起来很伤脑筋呢。」

面对昴含混的回答,嘉飞尔不愉快地皱起鼻子。

性情像猫一样变幻莫测,是昴对嘉飞尔的评价,但这不是讲假的。这个晚上对昴来说已经是过第三次,而每次嘉飞尔的态度都不同。

当然,根据昴的行动,除了他以外的爱蜜莉雅等人,反应全都会有细微变化。但唯独嘉飞尔的变化非常特别。

意见一百八十度大翻转,好恶整个颠倒,听得懂人话和顽固的态度交替出现。这种变化,强烈到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变了个人。

就像这次,他刻意亲自来找昴说话,也是之前所没有的反应。

「明明之前我没叫你的话,你就马上回去了……。怎样,要找我讲什么?我之后可是有很重要的事。」

「重要的事,就是跟那家伙想些奸计吧。俺可不觉得有啥好期待的。」

「被当成共谋奸计我很意外。不过,没啥好期待这点我不否认。」

「你们两个怎么对边境伯讲话这么出言不逊啊……」

不信任罗兹瓦尔,这点是昴和嘉飞尔的共识。

两人的态度,让至今尚未和罗兹瓦尔见面的奥托寄予同情。昴则是朝不懂罗兹瓦尔是何许人也的奥托耸肩。

「你不懂啦,奥托。罗兹瓦尔那家伙,可以吐嘈的地方太多了。要是不能理解,光吐嘈你就会累死了。」

「你现在是认真这么讲的吗?还是这些话可以听过就算?」

「跟罗兹瓦尔那家伙讲正经话……?小哥,你脑子没问题吧~」

「现在应该是我被担心吗!?边境伯那边没问题吗!?」

「所以说,他就是那种人。」

被两人这样讲,奥托终于也开始认真烦恼起自己要见的是什么样的人。他抱着胸,嘴巴念念有词演练跟当事人见面时的应对。

「虽然越来越不安,但要一招逆转胜就只能靠这个……不不不不,可是我赌上人生一切的对象,被他的同伴讲得不像是正常人……」

「好啦,你就慢慢烦恼吧。至少,今晚是说不上话了。」

一想到之后预定要跟罗兹瓦尔交手的话题,要让奥托去打声招呼实在过于勉强。而且,昴也没有这份从容。

一定没有像现在这样稍微忘却未来的不安、嘴角上扬的从容。

「欸,够了。虽然三个男人聊八卦也不赖,可是你有事吧?要讲什么?」

「喔~都忘记了。这样简直像『酷酷鲁是冒失鬼』。」

昴修正偏移的话题,催促嘉飞尔进入主题,嘉飞尔这才一敲手。不过,他翠绿色的眼睛却意有所指地瞄向奥托。

「不过呢~欸——给那边的小哥听到好吗?由你判断吧。」

「……听到这开场白,代表是跟『圣域』有关的话题?」

「要不然本大爷跟你之间还有什么话好讲啊~」

「搞不好是要跟我套拉姆的情报呀。她喜欢的类型是身高高、地位高、学历也高的三高男。还有,喜欢化妆成小丑的样子。」

「别说了……俺又没问,而且听了叫人郁闷……」

嘉飞尔看起来倒真的是挺难过的,所以昴怜悯地收起了更毒辣的嘴炮。

这部分姑且不论,他还是感谢嘉飞尔的细心。虽然就算忘记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要是把奥托卷进阵营内部的问题,那可就过意不去了。

毕竟奥托只是被牵扯进来的人,总要让他平安回归日常生活。

「就是这样,我们接下来要谈恋爱话题。时间也晚了,你就到前面的大圣堂过夜吧。那边可是有跟村民一起避难、你做生意的敌人喔。」

「呜呜……被认识的人看到的话,我偷跑却搞砸的事一定会被拿来耻笑的……!是说,不对啦!我说,菜月先生,我……」

「——慢着。」

可怜兮兮的表情转眼就变成不肯罢休的拼劲,奥托往前一步。但是,昴却在那之前先出声,挫了他的锐气。就奥托来说,为了要给罗兹瓦尔良好印象,所以想主动牵扯昴他们的事务。他的心情不是不能理解,但——

「拜托了,奥托。等明天再说。」

「咕唔唔……知、知道了啦。我会老老实实地去跟大家睡,在同行的嘲笑声中入眠的!」

见昴态度强硬,领悟到他不会退让的奥托委屈地脱下帽子,边用力捏边朝大圣堂走去。

垂头丧气的背影,带出一股完美无比的哀愁。

「多么适合寂寞背影的人呀……」

「那家伙啊~本大爷也有想过啦,这样好吗~?」

「很好啊。反正那家伙不管变成怎样都睡不好啦。」

听到目送奥托离去的昴这样回答,嘉飞尔歪了歪头。「哼,算了。」接着他丢出想法,轻拍昴的肩膀。

「俺有事想说。换个地方。跟俺来。」

态度不容分说,嘉飞尔也不听回应就昂首阔步。朝着他的背影抓头的昴,无可奈何地低语。

「饶了我吧。……又是不一样的发展喔。」

3

嘉飞尔走在前方,昴跟在后头,两人进入森林深处。

夜晚的森林很危险,这是一般常识,其中又以「克雷马尔堤迷路之森」格外危险。因此这次的夜游散步实在叫人不安。

「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少讲噁心巴啦的话。不过就走在晚上的森林里嘛~」

「觉得晚上走在森林里很危险的人类,出乎你意料的多喔。不只腕力,我鼻子也没灵到可以闻到远方有外来者喔。」

「哼!在讲白天的事啊。你还在记恨?」

「没有啊。毕竟真正受害的,就只有被弹额头的奥托而已。」

而且对昴而言,今天白天发生的事早已是几天前的事了。就算假设昴和奥托是朋友,气到现在也未免嫌太久了。

「更何况我跟那家伙非亲非故的。我不过就是他的救命恩人而已。」

「那个小哥也很辛苦呢……」

他不知何故同情起奥托,昴只当左耳进右耳出,继续观察嘉飞尔。

矮个子,看起来瘦小,但其实肉体锻炼得很扎实。虽然体格并没有超脱一般人类的常识范畴,但这是他个人见解,也不是多靠得住。原本这个世界的生物,身体外型跟能力就不一致。像是娇小的雷姆还甩得动铁球呢。

因此,在昴盯着嘉飞尔的背影看的时候,思索的是其他事。

「——你多久没跟法兰黛莉卡见面了?」

突如其来的话,让嘉飞尔肩头震了一下。

法兰黛莉卡和嘉飞尔,两人的姐弟关系已获得证明。还从当事人口中听到这份关系不算良好。

只有法兰黛莉卡对「圣域」的立场还不明朗而已。

至少,她跟艾尔莎是敌对的。因此法兰黛莉卡找她进宅邸的可能性是零。——不如说,其他人更有可能找上艾尔莎连手。

因此,也算是为了确定法兰黛莉卡确实是我方的人——

「……为~什么本大爷非得跟你讲这种事不可?」

「原本就觉得问不到,但姑且还是问看看罢了。想说搞不好你会回答。」

「哼!这个白天的时候就讲过了吧。那家伙跟这里头的事一点关系都没有。那家伙从这里离开后,就跟这没牵扯了。」

「就是这点。」

嘉飞尔看都不看昴一眼,咬牙切齿地声明。而昴就在这时叫停。

这是在得知法兰黛莉卡与嘉飞尔之间的关系后,就一直惦记在心头的事。

「嘉飞尔,我知道你跟法兰黛莉卡是姐弟。」

「……是那王八还是拉姆说的?可恶,嘴巴真不牢。」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吧。而且拜此之赐,我刚刚才会那样问你。既然你跟法兰黛莉卡是姐弟,那法兰黛莉卡应该也是『混种』。可是,为什么她却在外头?」

「————」

包围「圣域」的结界,将人类与亚人之间的后代——「混种」给幽禁起来。

因此,爱蜜莉雅和嘉飞尔等居民都被结界给困住,而为了得到自由,才会有挑战「试炼」的公式成立。至少,听琉兹的说明应该是这样。

既然如此,和嘉飞尔是血亲的法兰黛莉卡却没被结界囚禁,太奇怪了。

「要达成这匪夷所思的情况,一定是有什么旁门左道。知道的话就跟我说。」

「问了又能怎样?没通过『试炼』结界就不会开启,这一点不会变的。」

「我只是想知道。知道的话选项就会增加。我是那种想先得到所有情报,再为如何破关伤脑筋的类型。」

「————」

谈话期间嘉飞尔都没回头,因此看不到他的表情。不过还是可以知道他一定一脸不快,这从他的背影传来的压迫感就能得知。尽管如此,没耐心的他没有中断对话,就代表他在迷惘。——会这么想,是自己偏心吧。

「……到了。」

没有回覆昴的嘉飞尔边说边用手拨开挡住路的长春藤。谈话期间两人持续在步行,目的地因此比答案抢先一步到达。

可是,刚刚的对话要是被含糊带过,那就伤脑筋了——

「——不要太欺负嘉宝了,毛宝呀。」

张开嘴巴想要催促答案的昴,先被稚嫩的声音给叫住。一看,嘉飞尔拨开长春藤的后方,是森林里头一处开阔的空间。

天空挂着弦月、布满星辰,大自然的光芒倾泄而下的空间,酝酿出某种梦幻氛围。在月色与星光下,有美少女站在那儿的话,就更梦幻了。

「……只不过,我的攻略对象但书中,可加注了『外观年幼除外』这条。」

「嘴巴不饶人的孩子呢~。不可爱的地方跟罗兹宝有得拼喔?」

「这样说就太过份啰。我可是以讨喜和不轻言放弃为卖点耶。」

对难听的评价回以苦笑,昴踏进月下广场。假如对手只有嘉飞尔,那解除警戒是一着坏棋——

「如果有监护人在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呿!」

闹别扭咂嘴后,嘉飞尔就通过昴身旁走向广场中央,站到伫立在那儿的少女——只有外表是少女的琉兹身边。这固定班底老是站在既定位置,令人发噱。不过此时昴却觉得不对劲。

琉兹的服装跟在临时住处分开时不一样。原本是黑色,现在却是穿白色贯头衣。

「唉哟,琉兹小姐。你该不会换过衣服了吧?」

「因为要在这时间保持清醒对老人家来说很辛苦嘛。连累毛宝一并熬夜真是过意不去……」

「我会看深夜动画,所以是不觉得辛苦啦……有事找我的是琉兹小姐?」

「要这么解读也没关系喔。嘉宝是老身的随从啦。」

仿佛要肯定琉兹的话,嘉飞尔当场交叉双臂,看起来可靠无比。面对那副表明自己不会插嘴的模样,昴闭上一只眼,稍稍仰头往上望。

凉风徐徐。树叶摇动的声响。清澈夜空镶嵌繁星点点。

「……好地方。简直就像是森林里头的秘密基地。」

「就只是草地啦。要称作基地不嫌空旷过头吗?……虽说对老身而言,这成了舒适宜人的理由。」

「这么说来,这里是琉兹小姐歇息的地方啰。才半天的时间,感情就好到被邀请到这种地方。这代表被告知秘密的机会也不小啰?」

「很会说大话呢~」

琉兹面无表情,只有用字遣词老成。与她的对谈还算平稳。

话虽如此,昴跟他们共度的时间太短。仅凭半天的时间就以为可以消弭隔阂,未免也理想过头了。个中必有源由。

「嘉飞尔的反覆无常,和我的疑问起了良好反应……是吗?」

令他们的态度变化的原因,顶多只想得到这点。

虽然每次嘉飞尔态度都有改变,但都朝坏的方向走的话,昴也会很头痛。这一轮算是抽到好签。既然如此,就想得到相对应的回馈。

「不管怎样,作为即将与罗兹瓦尔唇枪舌战的前哨战,要是能和你进行有意义的对话,我就很高兴了。」

「用罗兹宝当基准负担太重了吧。算了,老身会努力响应期待的。」

以苦笑的口吻这么说的琉兹敲敲自己的腰杆。虽然心里想着没必要装老人到这种程度吧,但昴说出口的是其他事。就是——

「刚刚我也问过嘉飞尔,那件事琉兹小姐能回答吗?」

「……法兰黛莉卡能够离开『圣域』的理由,是吗。虽然毛宝已经问过嘉宝了,但知道后毛宝打算做什么?」

「虽然说,关于这部分,我的答案是『知道以后再来考虑』,不会改变……但这样的话。」

打破惯例穿越结界的法兰黛莉卡,不像是受罚遭驱逐出境的样子。既然旁门左道行得通,如果可以适用于「圣域」全体居民的话——

「利用那个方式,带『圣域』的人到结界外头。白天的时候你用灵魂出窍的理由驳回,不过法兰黛莉卡的方式是不用接受『试炼』也OK的吧?」

「理论上是这样。可是,毛宝这么想避开『试炼』的理由是……」

「我不想让爱蜜莉雅接受『试炼』。这完全是出自我个人的任性。」

「————」

昴抓抓脸,如此回答。琉兹垂下眉尾,看似忧虑。

受过去折磨的爱蜜莉雅没法克服「试炼」,只能一直痛苦。至少接下来这几天都会是如此,这点昴很肯定。

「以她的状况,我不觉得有办法跨越过去。所以说,我不想让她去挑战。」

「『试炼』是可以摆着不管。但是,苦难降临时是不会挑选时机的。安稳的日子也不可能永远持续。每次面对苦难,也不可能一直逃避……」

「我没说要一直逃避,是要为了好好迎击而做准备,所以先撤退……要说的话就是战略性撤退啦。就像琉兹小姐说的,在不利的场合下与苦难相遇的状况是免不了的……但就是为了尽可能不演变成那样,所以才该努力吧?」

面对滔滔不绝试图说服的琉兹,昴回复逃避的正当性。

背对苦难并不可耻,至少昴是这么认为的。更重要的是,纵使现在背对过去,爱蜜莉雅也绝对不会就这样到此为止。

「即使不是现在,爱蜜莉雅迟早有一天要面对过去。『试炼』让她意识到这点。所以说,不管是决定忘记还是跨越,爱蜜莉雅终究要做出选择。既然如此,那么尽可能排除障碍就是我的任务。」

「……明明就打算逃避,却唯独不避开最痛苦的难关哪。」

「因为发自内心对她深深着迷的我确信,她不会逃避,而会打胜仗回来。」

虽然不知道这是否适合作为话题延续至今的结论,但昴还是这么说,露齿一笑。那笑容令琉兹感慨良深地眯起眼睛。

从外表看不出年龄的老人家,可能在嘲笑乳臭未干的小子想得太天真美好。

「——老太婆,你兴趣很恶劣耶。」

这样抱怨的,是一直没出嘴、双手在胸前交叉的嘉飞尔。原本闭着眼睛的他睁开一只眼睛,盯着身旁的年幼老女人说:

「速速讲清楚啦。简直就跟『佳德基・古雅德瑟安多隐居山林』一样~」

「为我说话是很令人感激,但我完全听不懂是跟什么一样。」

「嘉宝想说的,是才没有旁门左道这么好的事。这件事,是拖延结论的老身的错。这是老人家的坏习惯啦。」

解释神秘惯用句后,琉兹用手指绕着自己的浅红色头发。接受这答案的昴,用目光要求她详细说明。

「法兰黛莉卡能到结界外头,终究是个案。那孩子没有满足被结界囚禁的条件,所以才出得去。就这样而已。」

「被结界囚禁的条件?是什么?除了混血还有吗?」

「不,没啰。被结界囚禁的条件就只有一个,无一例外。」

琉兹虽然有反省自己讲话在兜圈子,但现在讲的又更不明不确,让昴皱眉。

试着解读她的话。包围「圣域」的结界发动条件没变,亦即问题不是出在结界,而是出在法兰黛莉卡身上。那么法兰黛莉卡要不被结界影响的话……

「只要法兰黛莉卡不是『混种』就行了,对吧?」

「严格来说,结界判断是否为混血的基准,在于『血统浓度』。要是人类与亚人的血统各半,就会被结界囚禁。可是……」

「要是不到一半……好比只达四分之一的话,就不会被结界限制?也就是说……」

说到这,昴停下来,看着嘉飞尔。对方嘴角下垂,一脸不高兴地敲响牙齿,接着说了下去。

「就是那样~啦。本大爷跟法兰黛莉卡的父亲不是同一人。——本大爷叫嘉飞尔・霆杰尔。跟那家伙报上的姓氏应该不一样。」

至今从未报上的姓氏,佐证了昴的推论。

嘉飞尔报上的姓氏,与法兰黛莉卡的姓氏确实不同。法兰黛莉卡・鲍曼——这是她对昴他们自我介绍时报上的姓名。

「法兰黛莉卡的血统较薄……所以才能到结界外吗。」

「因为是人类母亲和混血父亲生下的小孩。所以说,那孩子能够自由进出这森林。」

「哼!自由进出?别笑死人了!」

琉兹严肃点头,嘉飞尔却焦躁地用力咬牙。他用拳头抵着额头上的白色伤痕,眯起翡翠色瞳孔。

「什么自由进出。这十年来,法兰黛莉卡一次都没回来过。她早就舍弃这里了。所以那个女人已经跟这里无关了。」

「嘉宝……」

不屑地说完,嘉飞尔就一脸苦涩地别过目光,拱起背,缩起原本就娇小的身躯。站得直挺挺的琉兹则是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然后,琉兹重新面向昴。

「就是这样。拖这么久又没结果,真的很抱歉。」

「……哪里,没事。选项确实消失了,但总比不能用的选项一直卡着位置好。不过,讲到底,又回到『试炼』上头了。」

不能说不灰心。但是,刚刚说的话不是单纯在逞强。得知法兰黛莉卡与嘉飞尔之间的复杂关系,也不算损失。

只是问题绕了一圈,最后又回到最初的课题。

要解放「圣域」就必须突破「试炼」——看到这答案,就觉得被无形的命运给嘲笑。

只不过,这次可不能一直被命运嘲笑。

「琉兹小姐,嘉飞尔。其实我有个提议。」

「……提议?是什么?」

「我待会也会对罗兹瓦尔说,也必须要得到爱蜜莉雅的谅解……不过我决定先跟你们两位说。是十分重要的事,还请麻烦不要外传。」

竖起手指贴着嘴唇,昴朝着他们叮咛。对于这样的开场白,两人都很讶异,不过也因此绷紧神经。

「————」

在前一轮中,法兰黛莉卡被牵扯进宅邸的攻击里,因而洗刷了她的清白。

可是,设置转移陷阱的幕后黑手,她依旧不肯坦露。虽然法兰黛莉卡不知道「维持现状派」的存在,但幕后黑手与该派系恐怕不无关系。

因此,要是昴的提议泄漏出去,就给了幕后黑手可趁之机。为此,情报只想给代表「圣域」的两人知道。

「这一点,可以答应我吗?」

「约定吗。毛宝不是说过这是你讨厌的字眼吗?」

「契约和誓约,因为发生了很多事的缘故,让我越来越讨厌它们。不过,约定不同。因为这个词会被认为是必须要遵守的……所以说,想拜托两位。」

就算只是口头约定也无所谓。昴相信即使是口头约定,他们也不会视若无物。

见昴要求立下约定,两人沉默半晌。不过,琉兹代替不吭声的嘉飞尔来个老人家才会有的叹气,接着点头。

「明白了。老身两人绝不松口。毛宝要说什么都行。」

「帮了大忙。多谢。」

朝允诺的琉兹道谢后,昴也看向嘉飞尔。虽然他一样不说话,但也没否定。视这态度为肯定的昴继续说下去。

「我想说的事跟『试炼』有关。不想让爱蜜莉雅去挑战,我这个意见还是没动摇。希望两位也能认可。」

「啊~?别开玩笑了。公主殿下不接受的话那结界怎么办啊,混帐。就算她哭着说以前的事好可怕,但就只有这件事……」

「知道啦。所以说,由我代替她接受『试炼』——怎么样?」

「————」

打断露齿威胁的嘉飞尔,昴一鼓作气翻开自己的手牌。

其内容不但让嘉飞尔目瞪口呆,连琉兹看起来没表情的脸颊都僵硬了。见两人这种反应,昴开始说明在坟墓里发生的事。

「我为了救爱蜜莉雅而踏进坟墓时,整个人都没事吧?那是因为我有接受『试炼』的资格……坦白讲,其实我已经突破『试炼』了。」

「你通过『试炼』了……!?」

在上一轮,把爱蜜莉雅送进琉兹家之后的对话再度出现。那时候,嘉飞尔也像这样,对昴拥有资格一事感到震惊。

因此,他身边的琉兹的反应也在昴的预想之内。

「变得有点麻烦了。你是在这么想吗,琉兹小姐?」

「每一字都戳中内心,老身不否认。不过,毛宝的意思老身懂。」

与惊魂未定的嘉飞尔不同,琉兹很快就接纳了冲击。尽管如此,嘉飞尔还是朝沉思的她投以不知所措的目光。

那是在征求判断的眼色。接收到的琉兹小声吐气。

然后——

「毛宝呀,老身也有重要的事要说。」

「是什么?」

「在这边,要请毛宝乖乖听话。」

「——。————。啥?」

到底是肯定还是否定?

只等着其中一个答案的昴,虽然耳膜被话语振动,但理解速度却慢得要命。不,就算不慢也赶不上吧。

要说为什么的话——

「——呃、呜!?」

「不要乱动喔。那样只会找苦头吃。」

嘉飞尔抓住昴的脖子,连同身体整个往上抬。

昴在超脱常轨的臂力下双脚腾空,握力压迫喉咙,导致他无法呼吸。

「咯、啊、呃……什、啊……!」

「毛宝在想为什么对吧。不过,老身不会乞求谅解。」

琉兹缓缓摇头,语带寂寥地这么说。

不明所以。为什么,突然就做出这种暴行——

「老身会遵守约定,绝不外传。——赌上琉兹・席玛之名发誓。」

声音变得好远。琉兹说了什么,都听不清楚了。

取而代之的,是意识集中在嘉飞尔的火烫手掌上,现实与梦境的界线即将消失。

就像线被扯断一样。——是哪里搞错了?

「————」

在什么都不明了的情况下,昴的意识栽了跟斗,直直坠入黑暗中。

4

——一开始勾起意识边缘的,是水滴连续滴落的声响。

「————」

隔着一定规律落下的水滴,在无声之中,给人声响偌大无比的错觉。顺从错觉,原本休眠的大脑再度开始活动,这才有了血液行遍全身的真实感。在血液循环下强烈感受到手脚麻痹,于是试图扭动身子——却发现连这都做不到。

「——唔!?」

顿时,意识当场清醒,昴恢复自我。于此同时,再度确认到本应看得见的双眼却什么都看不见,应该要能动的手脚却动弹不得。

——该不会我眼睛被戳瞎、手脚被切断了吧!?

最坏的想法掠过脑海,但在因这急躁的结论而绝望之前,他先感受到了头部的压迫感。

牢牢遮住双目的感觉,八成是遮眼布。手脚不能动,也是因为被绳子绑住吧。双手被反绑至背后,连脚踝都被紧紧捆住。

还有,嘴巴被塞了东西堵住。确认到这边,就算不情愿也被迫知道——自己被监禁了。

「————」

昴为这突如其来的事态感到混乱,同时活用大脑,试图理解现状。

假如「死亡回归」的地点不会变更,那重生处理应在坟墓的石室才对。也就是说这件事与「死亡回归」无关。既然如此,在失去意识前发生了什么事——

「————」

跟嘉飞尔前往森林,与琉兹交谈到一半,就被施暴——

「——想说过来看看状况~这么刚好你就醒了。俺挺走运的。」

这是紧接在昴记忆复甦、掌握现状后发生的事。

简直就像算准时机,声音从头上洒下。腹部贴地的昴抬起头,即使看不到,却还是朝对方的位置发出声音。

「啊——咿——呜……」

「不知道你在讲什么,八成是在叫本大爷的名字吧。等一下。现在帮你把嘴巴的东西拿掉。先跟你说,就算你高声呼救也没用。」

有脚步声接近。有人蹲在身边,手摸向昴的嘴畔。那只手解开绑得很紧的封嘴布,解放昴的嘴巴与舌头。

「这样子……」

「——有人吗——!!我在这里——!!救命啊——!!」

「蛤~?王八蛋,不是叫你不准大呼小叫吗!」

嘴巴一解禁就打破告诫的昴,双颚被蛮力强行闭合。在嘉飞尔的握力下脸颊骨痛得吱嘎响,昴忍住呻吟,说:

「就、就算叫我不准大呼小叫,但天底下哪个被绑架的人不会呼救……!」

「管你是骂人还是大叫都没用啦。这里是连『圣域』的人都不会来的藏身处。听好了,不想再被塞住嘴巴的话就给俺闭嘴。」

非常靠近,恐怕是他和眼睛被遮住的昴脸凑着脸所下达的忠告。接受的昴不再吵闹,也为不会有救援一事倒抽一口气。

「就这样子,老老实实地待着别吵。如果不想吃苦头的话。」

咂嘴的嘉飞尔投射带刺敌意。虽然沉浸在敌意中,还是必须再度问他这么做的用意,昴因而咬紧牙根。

为什么要绑架自己?包含琉兹的想法在内,全都得问清楚。

「……首先,作为我逃跑时的参考,能详细告诉我这里是哪吗?」

「哼!很从容嘛,鳖三!还以为你会惊慌失措呢。对你稍微另眼相看了。」

「就算发脾气情况也不会好转,这是我最近学到的。要慢慢增加问题的范围,让你按部就班回答。……我睡多久了?」

「……这点小事就回答你吧。半天,现在是火刻正当中。」

面对昴摊开底牌的交涉,嘉飞尔降低音调回答。

才过半天,这点凭饥饿程度可以相信他。这样一来,外头的爱蜜莉雅他们应该察觉到昴不见了——

「我有自信不是那种会被晾了半天还没人想到的角色。你们是怎么矇混过去的?」

「那才不是你该管的问题咧。比起那个,你更该在意的是其他事情吧。——还是说,没必要?」

嘉飞尔的声音突然就变得杀气腾腾,昴皱起遮眼布底下的眉毛。

现在的嘉飞尔,话中带着蛮力与不协调感。那是断定与确认。嘉飞尔从昴身上确定了某件事,可是昴对此却毫无头绪。

所以嘉飞尔刚刚那句话,听在昴耳里就是不对劲。

「这次不耍蠢啦。方才的勇敢跑哪去啦,啊~?」

「……抱歉,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假如你对我的作为有什么意见,能否说清楚讲明白呢。就像讲给拉姆听那样。」

「还真随便的挑衅。——俺最喜欢随便的挑衅了。」

用力吐一口气后,嘉飞尔揪住昴的衣领把他拎起来。

动弹不得的昴只能任由对方把自己压在冰冷坚硬的墙壁上。然后,锐利的触感——是嘉飞尔的指甲吧,抵在喉咙。

「不怕死呢~。你们这群王八每个都以脑袋有问题而出名啊~」

「慢、着……我是真的、不懂你在说什么。……你、看我哪里不顺眼?」

「少装傻了!浑身上下都是瘴气,你以为装傻有用吗!——蛤~?你这个魔女教徒!」

「——啥、啊?」

被指甲用力按压,昴的喉咙破了一层皮。虽然感受到像针刺的痛楚,还有破皮的伤口在滴血的触感,但昴把分散给痛楚的注意力给拉回来。

超越以往的震惊与冲击,朝昴的大脑里敲进超越理解的东西。

「你离开坟墓的时候,臭味变得更浓了。不过~管你是瘴气浓还是普通人,都是罕见地惹人厌。正所谓『可疑的皮特罗被无罪赦免』啦~,所以说,本来打算你啥都不做的话就放过你……结果竟然敢说要代替公主殿下接受『试炼』~?」

「————」

「这可不好笑。就算是无心之语,谁要听你这家伙的话啊,王八蠢蛋!」

「无心、之语……?」

「对啦。弄一堆很严肃的课题,讲一堆有的没的借口,但是你的态度里头哪里有担心爱蜜莉雅大人过了?还有那个,跟本大爷最讨厌的家伙一样的眼睛。——除了自己想看的东西以外,其他都看不见的眼睛。」

这什么没来由的误解!要是能这么放声大叫就好了。

但是,对于「死亡回归」后所怀抱的感慨——并非关怀爱蜜莉雅,而是因为掌握自己确实「死亡回归」了而感到安心,这个事实导致昴无法反驳嘉飞尔的疑惑。

再加上他所说的强而有力的话,让某件事在昴的脑子里甦醒。

过去,也曾发生过酷似这状况的场面——

「我、我的身体,散发魔女瘴气……?」

「对啦。别以为装傻有用喔。你的那个——太异常了。」

「……你说,是从、坟墓出来后,才变浓的。」

原因出在接受「试炼」——不对,是「死亡回归」。每次以魔女之力复活,包围昴的魔女气味和颜色都会变浓厚。

——而那股气味,「雷姆」是这样称呼的。

「魔女的、遗香……!」

「哼!很有意思的称呼呢。很适合嘛,魔女的遗香!从你体内流出来的这股臭不可闻的魔女臭气!」

在昴挤出声音后,嘉飞尔就粗鲁地将他扔向地板。

没法采取受身姿态,肩膀就这样直接撞上坚硬地面。昴痛到差点呻吟,但他硬是把懦弱的声音吞下肚,再次诅咒事态的恶劣程度。

过去,雷姆怀疑昴,甚至逼死他的原因就出在这里。

——魔女的遗香,这个东西再度横亘在昴面前,形成障碍。

「————」

「你进坟墓里干嘛?有什么企图?既然是魔女的坟墓,绝不会是正经事吧~」

每次回来,嘉飞尔的态度都有所改变。原本以为这是因为他的反覆无常,但并非如此。

嘉飞尔的态度会有所变化,原因出在包围昴的瘴气浓度产生改变。

所以在第一轮,他才会对瘴气最薄弱的昴提议攻克坟墓;而之后瘴气浓度增加,他对昴的不信任也随之涌现。这次的路线会走到被监禁,也是这个原因。

——而这样的事实,对昴而言是麻烦至极的状况。

「————」

既然原因出在「死亡回归」,那么随着重生的次数增加,跟嘉飞尔的关系就会恶化。要再补充不利要素的话,重生地点在坟墓——要改善关系的时间压倒性的不够。

第一次见面时,同样以瘴气为理由敌视昴的雷姆,至少还给予犹豫期来评鉴昴。但是,没耐性的嘉飞尔可不会这么做。

假如他认为昴身上的瘴气很危险,那就算立刻排除昴也不奇怪。

「慢、着……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先把我关起来……?」

「啊~?」

「说我、异常……既然你判断我进坟墓很危险,还像这样……把我关起来,太奇怪了。为什么、不收拾我……?」

「收拾!哼!随随便便就吐出了和身分很相符的字眼嘛!」

面对昴的疑问,嘉飞尔用力吐气,憎恨地咂嘴。

「本大爷要是能那样的话,老早就动手了。可是,就是不行~」

「办不到……?」

「因为你这家伙,巧妙地讨好了身边的人吧。要是随便对你出手,要是像『特斯拉城寨陷落』一样爆发的话,俺可敬谢不敏。」

又出现神秘惯用句了,不过这次可以从前后文猜测到意思。

嘉飞尔害怕的爆发,是那些知道昴出事的人——八成是爱蜜莉雅和阿拉姆村村民会因此排斥「圣域」。

但是,会将这件事视作危险,就代表——

「意外的,你们手中没啥力量呢……。我既是危险人物,同时也有威吓力啊。」

「爱耍小聪明的家伙。但要是不那样的话,也没法动歪脑筋吧。」

声音更靠近了。是蹲下来的嘉飞尔脸凑近倒地的昴吗?在这个距离感下,嘉飞尔抓住昴的头继续追问。

「老实说,『试炼』的事吓到俺了。不过,说通过也太吹牛了~。结界根本就没有变化。你的谎言早就曝光啦~」

「哦,那个啊……其实,坟墓的『试炼』似乎共有三个。」

「在这种状况下还敢回嘴。就你这个胆子,俺很佩服。」

「唉,也难怪你不信啦……我也是,把对话顺序完全搞反了……」

诉说自己有接受「试炼」的资格,宣告已跨越「试炼」,但其实关卡不只一个。朝怀疑自己的人这样开诚布公,说是最糟糕的作为也不为过。

「……我的事,怎么解决?」

「说是看爱蜜莉雅大人的反应啦~。反正就是先继续监禁,不要把你搞死就好……不过结界解开后,瘴气的事再商量看看。」

听到嘉飞尔宣告不杀、继续监禁后,昴吞了口口水。

掠过脑海的,是剔除繁杂感情后的各种问题。

——挑战「试炼」的爱蜜莉雅,可疑的罗兹瓦尔,肯定他的拉姆,没反应的帕克,袭击宅邸的艾尔莎,共犯「魔兽使者」,不肯告知幕后黑手的法兰黛莉卡,被惨剧吞噬的佩特拉,现在也还在沉睡的雷姆,抱着魔书的碧翠丝。

然后还要加上视瘴气为危险的嘉飞尔,以及与他持相同意见的琉兹,因为昴不在而险些擦枪走火的阿拉姆村村民。

「哈。」

搞什么啊?这是要怎样?为什么?要怎样做才好?

到底该怎么做,才能突破或打破塞满障碍的状况?

与其要在被监禁的状态下「卡关」——

「——唔!?」

「——不会让你如愿的。」

口中被塞入异物,昴惊愕得剧烈作呕。然而,这么做的嘉飞尔毫不犹豫地把堵嘴物快速塞回昴透不过气的嘴巴里。

这样一来,就出不了声。于此同时——

「才不让你自杀咧。王八蛋,你以为没人知道你在想啥吗?」

「————」

冲动下想要咬舌自尽,却被嘉飞尔妨碍。被套上堵嘴物的双颚失去自由,连要擦拭从嘴角流淌的口水都没办法。

自杀这条路、「死亡回归」这一招被断绝。

嘉飞尔有让昴活下去的理由。因此,不能让昴死掉。

「本大爷最不爽你的,就是你这态度啦。」

「啊——咿——呜……!」

「不只瘴气那些杂七杂八的事。——你那双眼睛,就跟罗兹瓦尔那家伙一模一样。」

说完,嘉飞尔朝呻吟的昴踹了一脚。在坚硬地板上滚动,撞到墙壁的昴最后仰躺,拼命地重复紊乱的呼吸。

「吃饭和大小便由俺负责。——少给俺做些可疑的举动。」

用恐吓做收尾后,嘉飞尔的脚步声就远去了。

「啊噎!啊~咿~呜——!啊噎噎噎!!」

扭动身子,朝远去的动静出声。但不成话语的声音根本拦不住对方。

就这样,拼命发出的声音传达不出去,嘉飞尔的气息消失无踪——

「——啊——咿——呜——!!」

——昴的超恶劣监禁生活拉开了序幕。

5

空虚的时间过去,缓慢地削减昴的心神。

「————」

嘉飞尔离开,陷入真正的监禁状态后几个小时——其实也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有几个小时,不过外头、「圣域」是否发生了什么事?

回想跟离去之际的嘉飞尔的对话,状况绝对称不上乐观。

——在这种时候,我到底在干嘛?

连要自言自语都被堵嘴物给堵住,昴只能边流口水边在心中自嘲。

必须解决的障碍堆积如山,然而关键的昴却啥都做不了,只能在这儿像只毛虫般匍匐于地。

「————」

要是相信某人,向对方掏心掏肺就能解决问题吗?好想知道答案。

对爱蜜莉雅的爱情,对罗兹瓦尔的不信任,对碧翠丝的悔悟,对嘉飞尔的愤怒,对艾尔莎的憎恨,纠结、缠绕、打转,把昴的心搅得黏糊糊的。

遮眼布绑得死紧,到了发疼的地步。什么都看不见,昴只能把问题的矛头对准自己的心。堵塞在心里的是谜团和疑惑,也就是无计可施。

想法碰壁,行动受阻,欲自杀都不可得的昴被焦躁感侵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定会来临的灾厄正随着倒数计时逐步逼近。

「————」

内心被焦躁火焰焚烧的同时,宅邸的惨剧在昴的脑里复甦。

无人得救的悲剧,尽管如此,收获并不是零。知道法兰黛莉卡和偷袭无关,还知道来袭者有艾尔莎和「魔兽使者」。

而最大的收获,在于偷袭宅邸的时间点会根据我方的行动而有所变化。

上一轮和上上轮,宅邸遇袭的时间差了将近三天。关于时间点方面,艾尔莎曾说溜嘴——「变更预定」,这个情报颇丰。

偷袭,是在等某人回宅邸的时候执行。

以现阶段来说,最慢会在第五天——这在第一轮昴回宅邸的傍晚获得保证。

「————」

但是,这个事实同时孕育出其他问题。

不论何时回去宅邸都会遇袭,又不可能带雷姆她们避难。所以只能当场击退来袭者艾尔莎和「魔兽使者」。

然而我方的战力却只有拉姆和法兰黛莉卡两人,根本就不够。依现状来说,除去那两人之外,称得上战力的就是爱蜜莉雅、罗兹瓦尔和嘉飞尔这三人。

罗兹瓦尔受重伤;爱蜜莉雅被结界挡住;嘉飞尔除了结界,缺乏信任感也是问题。

又或者是,如果借助留在宅邸的最后一名战力的话——

「噎啊、哦噫呜……」

像哽咽般道出少女的名字。

——结果,昴到现在都还不知道碧翠丝的定位在哪。

拿着「福音」,高喊之前的所有作为都是遵从书中记述的碧翠丝。

互相找架吵,只要一碰面双方都会臭着一张脸。即便是在这样的关系中应该也孕育出了什么,但这全都是昴的自作多情。

——真的是这样吗?

正是如此!碧翠丝高声肯定。

她用含泪的声音,断定这一切全是虚构。

即使她说到这种地步,昴还是希望她的话都是骗人的。

临死之际看到的泪眼和听到的哭声,都让昴对碧翠丝的话存疑。

「啊、喔噎……」

就算之前的一切全都是按照书中所写。

即使宅邸的惨剧是遵从书中记述而引发的。

——现在,好想听听你的声音。

「————」

没人过来。什么都听不到。自己被孤零零地留在这里。

昴就在无止尽的黑暗中,继续描绘渺茫的希望,持续紧抓不放。

——就这样,昴置身于黑暗的期间,时间依旧流逝。

被醒不过来的恶梦所魇。力有未逮而后悔的那瞬间,在梦中重复了无数次。

只剩手肘前半的佩特拉。在昴看不到的地方被斩杀的法兰黛莉卡。下落不明的拉姆。只被告知为时已晚的雷姆。最后是死前的碧翠丝。

「————」

鲜红一片的光景,不断重复。

倒在赃物库地板上的爱蜜莉雅。喉咙被玻璃割破的罗姆爷。被无情的一击给割开的菲鲁特。因诅咒而衰弱至死的雷姆。被魔女教屠戮的阿拉姆村村民。挤在仓库里的孩童们。眼球被挖出来的佩特拉。死后被化妆的拉姆。全身被蹂躏的雷姆。被二度屠杀的村民。为了保护他们而被刺杀的拉姆。被白鲸的巨躯给压烂、被雾给消灭掉的讨伐队。被「怠惰」的手扯成四分五裂的兽人们。被爆炸给吞噬的村民和讨伐队。——尸体、尸体、尸体,被死亡包围,见证到最后,重复后悔。

「————」

扭动身躯,紧紧绑住手脚的绳子带来痛楚。疼痛很好,现在正需要这个。

在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中,后悔的景色重复上映。

在什么都听不见的无声中,没能得救的人们不断重复演出临终场景。

因为无能为力而数度品尝过的绝望复甦,损耗昴的灵魂。

「————」

一个人被留在黑暗中,早已不是第一次。

曾被扔在冰冷无光的洞窟里。

可是,那时候心灵被愤怒与憎恨支配,还有濒死的雷姆作陪,所以正确来说昴不是一个人。

现在,才是孤独无依。

孤独腐蚀心灵的滋味,昴如今才真正初尝。

「————」

被监禁的期间,其实不是没和人接触过。

就如嘉飞尔说的,他有不能让昴死掉的理由。为此,他会送食物来,也会照料昴的排泄需求。

虽然称不上舒适完善,至少有人照料。但不能因此就归类在上乘的监禁生活中。

原因在于,这个照料者的存在,无助于治愈昴的孤独。

「————」

啪搭啪搭,听见光脚走在地板上的声音,察觉到有人接近。

每天两次,有时三次,照料者会来喂食昴。

「————」

照料者大概是默默地将金属托盘放在地上,然后慢慢抬起昴的头,卸下堵嘴物。只有这一瞬间,是可以咬舌自尽的机会——

「——啊咕。」

小拳头机械性地塞进昴的嘴巴里。

拳头封住双颚的动作,这段期间对方就用空着的手从托盘上拿起盘子,然后将盘中餐从嘴巴缝隙灌进去,强行喂食。

食物很像是冷掉的汤。根本没有品尝的余裕,只能拼命地吞咽侵入喉咙的物体,边喘气边吞入胃袋中。与其说进食,更像是单纯灌食。

结束后,堵嘴物又会毫不留情地再度套上昴呛咳的嘴巴。照料者也不擦拭被汤汁弄脏的脸,而是直接确认昴的裤子里头——有无排泄物,然后就迅速离去。

这段期间,照料者从未和昴说过话。

一开始昴试图隔着堵嘴物和他说话,但对方完全没响应。

照料者给人的印象,就是毫无意志的人偶。

「————」

与这种照料者的接触,慢慢把昴的心逼进绝路。

正因为知道有人在,反而加深了昴的孤独。

时间逐渐过去。这不是错觉。无法挽救的事即将发生。

现在是几点?是哪一天?发生什么事?没发生什么事?会变得怎样?

——自己到底要过多久才能死呢?

感受脸颊上的汤汁逐渐干硬的不快感触,昴这么想。

人的心会因为黑暗与孤独而衰弱。以前不知道在哪听过这种话。

听到的当时,昴八成是嗤之以鼻。心灵又不是可以跟别人比较的东西,但屈服于黑暗与孤独实在是很荒唐愚蠢。

是不知道那是透过怎样的测试得来的结果,但自己不会变成那样。

毫无根据,只觉得自己才不会那样。那么想着,只当成无稽之谈来看待。

「————」

然后,实际被扔在黑暗与孤独中,度过了一段不短的时间。

现在,昴满脑子只想死。

思考寻死的方法。渴望「死亡」。

说不定,那渴望跟「死亡回归」无关。

黑暗好可怕。孤独好恐怖。自己才不想知道这些事。

憋气的话会不会死呢?一直用绳索摩擦手腕,靠失血死掉怎样?如果头可以撞击地板的话,什么时候会死?下一秒,地板会不会裂开然后摔死?

到处都有散落的汤汁。若是引来蛆虫,让它们吃光自己怎么样?有听说过老鼠会去咬受伤的虚弱病人的手指和耳朵。为什么它们现在都不把自己当成食物呢?

连自己都忘记自己是什么,认为自己只是单纯的肉块——

「————」

因为太过迷恋死,所以很慢才察觉。

是脚步声。有人在接近。又到了照料时间吗。加深孤独的机会又来了。

听见有东西在敲击坚硬的地板,慢慢朝倒地的昴过来。现在,自己是仰躺还是趴卧都不知道,反正对方就是过来了。

饿死,饿死怎么样?顽固地拒绝进食,缓慢地等死。尝试看看,拒绝照料者伸出的手——

「——我是有想过状况会很糟,但没想到恶劣到这种程度。」

一瞬间,昴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振动耳膜的声音。原来这世界除了自己污秽的呼吸和心跳声外,还有其他声音吗?好像遇到什么未知生物,过了很久很久才理解到那是「人声」。

是谁的声音?好像几百年没听见的人声,而且还是听过的声音。

「——啊。」

「唉哟,请不要出声。现在可是危险关头,我可不想在这被看守的人抓到。你们都是不轻言放弃的个性吧?」

对方用不客气的口气响应昴的呻吟,并且对他倒在地上的身体做了些什么。一声轻响,昴知道困住自己手脚的拘束被解除。手跟脚都可以自由活动了。

原本趴着的身躯被翻转成仰躺。呼吸好困难。为什么呢?

「我要拿掉堵嘴物啰。还有遮眼布也一并拿掉。」

「————」

造成呼吸困难的原因被剥除,口水从嘴角溢出。于此同时,一直绑在头部的遮眼布也被卸下。解放感逼出眼泪,昴眨了眨眼皮。

眼皮发出像是撕开浆糊的声音后打开。黑暗随着时间一并变得明朗——

「不管怎样,你还活着叫人松了一口气呢,菜月先生。」

——说完,奥托・思文在暌违数百年的光景中灿笑。

6

看到眼前的脸,昴不发一语,只是发呆。

「你那什么脸?那奇怪的表情像是看到不可理喻的东西,无法相信自己的脑子所下的判断,到最后怀疑自己到底是作梦还是看到幻觉。」

「……就是那样。」

仰望手插腰、表情有点愤慨的奥托后,昴勉强这么说。

喉咙干痛,全身因衰弱而感到倦怠,甚至连空气都觉得很沉重。一直被捆绑的手脚和身体只要动一下就会痛,监禁期间没察觉到的不舒服都发生了。

但就算如此,他还活着。而且——

「——你来救我,真的是出乎我的预料又预料之外呢。」

「唉呀,我懂。老实说,我在这里是很不可靠的人吧……」

「怎么说呢,因为你没存在感到让人根本没想到你……不夸张,明明过了这么久……你的名字和身影从来没浮现在我脑海过……」

「你这个人!!都这种样子了,削弱别人的干劲却还是那么不手软呀!」

「不要、叫那么大声啦……这是你自己说的耶……」

奥托发出哀嚎般的声音,对昴的叮咛一脸不能释怀的样子。不过,这种互动真叫人怀念。看样子,在这边的真的是奥托本人。

「我还在想,孤独过头而看到幻觉的话……要是第一个出现的人是你,那该怎么办啊……」

「在喉咙和体力都很艰辛的状态下,却只讲得出这种话吗。拿去,水啦。」

为了让损人不嘴软的昴闭嘴,奥托递出金属制水壶。接过的昴一口喝到剩下一半。不过有一部份其实流到脸上,拿来洗脸了。

用冰凉的水滋润喉咙,再粗鲁地洗洗脏掉的脸后,心情多少也象样了点。

「好啦,差不多能好好说话了吧?」

「咳咳……勉勉强强、啦。可以先问一下吗?现在,是第几天?」

「这个问题,如果是以菜月先生你下落不明那一晚来开始算的话,已经过了三天啰。建筑物外头是晚上……现在是『试炼』的时间。」

「三天……唔!而且,『试炼』还在继续!?」

奥托的回答,以及附加的情报让昴脸色大变。

三天后的晚上,就是过了宅邸的时限半天后。而且会继续挑战「试炼」,跟昴被监禁后的「圣域」状况有直接关连。

昴的反应,让奥托一脸疲累地摇头。

「菜月先生的心情我也懂,但爱蜜莉雅大人也有自己的考虑。解除结界依然是有其必要,这点没有改变……」

「……可以告诉我,我不在的期间,发生了什么事吗?」

「其中是有发生我也不太详细的事情啦……」

奥托先丢了一个奇怪的开场白,然后才娓娓道来。

昴失踪的那晚,亦即以他下落不明这件事为契机。

「很理所当然的,菜月先生失踪的事立刻传开来了。毕竟听说那一晚你跟边境伯有约,就算没那个约定,菜月先生在这里也是知名人士。」

「奉承话就免了。继续。」

「我才没说奉承话呢……总而言之,因为菜月先生下落不明,聚落慌乱起来。特别是爱蜜莉雅大人,慌张到失了心神,甚至隔天没有去挑战『试炼』。」

「爱蜜莉雅她……」

听到她这样,让人担心她的心境如何。昴不在她身旁,自然也无法照看她第一天在「试炼」所受的心灵创伤。

事到如今,才在后悔没能温柔鼓励、安慰她。

「……我继续啰,菜月先生。」

「……嗯,拜托了。」

之后,奥托平淡又客观地说明「圣域」发生的事。

昴会失踪,被认为是因为在晚上进入迷路之森。但即使拉姆动用到「千里眼」却还是找不到人,爱蜜莉雅也曾到森林里搜索。阿拉姆村的村民也集合有志之士,组成搜索队在森林里寻找。

而且嘉飞尔他们也毫不吝惜地协助这样的活动——

「想不到会来自导自演这一套。……外头的状况,进行得很顺利嘛。」

巧妙地在昴失踪这件事上矇混过去,但只要有人揭开秘密,纸就包不住火。可以窥见嘉飞尔做事都是临时抱佛脚。

「不过,爱蜜莉雅停止找我这件事是事实……」

「那是爱蜜莉雅大人的考虑,和边境伯说的话导致。」

见昴在疑问中低头,奥托竖起食指左右摇晃。

「是边境伯向爱蜜莉雅大人建议。说既然靠少数人在森林里无法找到线索,那就只能派出大规模搜救队。因此,就得优先解放『圣域』。」

「派出搜救队、搜查森林……然后爱蜜莉雅就接受了?」

「好像是边境伯立下正式誓约,说绝对不会做出『不重视创下讨伐白鲸和击败魔女教大罪司教这等功勋的菜月先生』的行为。」

奥托尴尬地低垂眼帘,但昴的内心一片混乱。

嘉飞尔的推托之词姑且不论,罗兹瓦尔的态度有太多谜团。

原本这一次,昴打算主动进攻质问罗兹瓦尔:在宅邸爆发惨剧之时,拿着「福音」的碧翠丝是如何参与其中的?最了解她那个精灵的想法的人,应该是和她缔结契约的罗兹瓦尔。

这一轮的目的本来是不让他隐匿实情,要他把他们之间的关系一五一十地如实招来。谁知道却杀出嘉飞尔和琉兹这两个程咬金——

「因为有那誓约,因此昨天和今天,爱蜜莉雅大人都气势汹汹地挑战『试炼』。只不过,却都没能通过『试炼』,因此好像非常痛心疾首的样子……」

「……打从刚刚,我就不时觉得在意。」

「喔?是什么?」

话被打断的奥托抬起眉毛,昴说。

「没有啦。你的话听起来似乎不是很肯定。为什么你的说明,像是听人说的?」

置身在事件核心就另当别论,但奥托好歹也是跟「圣域」相关的当事者。可是,他从刚刚讲的话一直都有是从他人那儿听来的感觉,这是为什么呢?

「啊~你问到了呢。……是有点难言之隐啦。」

听了昴的疑问,奥托的举止变得明显可疑。他一边用手指搔自己的脸,一边生硬地苦笑。

难言之隐,到底是什么意思?昴稍稍做好心理准备。

「是什么?如果是这个当下,因为一连串的惊奇报告正持续不断,就算混进来可能也不会引人注意哟?我推荐你打开天窗说亮话。像是你的存款余额之类的。」

「假如是债务帐本,给菜月先生看的话,你可能会吓破胆喔。」

「不要打哈哈。」

昴虽然语带轻浮,但他可不允许奥托趁势逃避话题。

从视线察觉到昴的意图,奥托不抱希望地叹气。

「没有啦,其实呢……我也跟菜月先生一样,被嘉飞尔盯上了,所以一直在『圣域』里头四处逃窜。」

「——啥?」

「所以说!如果菜月先生是被监禁的被害者,那我就是被追杀的逃亡者!那些情报全都是我边逃边收集的……所以,那些话确实都是听来的。」

俯视愣住的昴,奥托看起来万分疲惫,垂下肩膀。

听了说明后,昴眨了眨眼,直盯着奥托看。这时他才终于察觉:眼前的奥托浑身脏污,衣物还破破烂烂。

就旅行商人的立场而言,给人的第一印象很重要,因此奥托平常都将自己的外观打理得很整洁。昴甚至也曾听他说过那可是商人该有的常识。

但如今奥托却是满脸汗水尘土,头发都没整理的状态。帽子塌了,衣服处处都有扯破的洞,靴子满是泥土,最值得附带一提的是——

「——你,臭死人了!臭到刺激我眼睛了!」

「说得有够直接,不过这点不是只有我,你不也一样!?」

「哦哦,对喔,确实如此。……确实是这样呢,哈哈。」

昴无力地笑了,把自己的袖子贴在鼻头。果然如此,真的很臭。

遮眼布和孤独,视觉和听觉被封闭所造成的影响格外地大,但本以为平安无事的鼻子似乎也遥遥逸脱常轨了。只是,变成这样的最大原因不是出在自己的体味。

是因为有更独特、会刺鼻的恶臭弥漫在周围。

「可别说,该不会这个臭到呛鼻的味道是瘴气的臭味吧……?」

「虽然不知道为何你会突然提到瘴气,不过用不着担心。魔女的坟墓确实在附近,但那个危险的东西不会飘过来的。虽说这个臭味的原因不能保证安全。」

「你知道瘴气?」

「如果有足以让人知道是瘴气的量飘散开来的话,会让生物的脑袋变得怪怪的。我所知道的仅止于此。」

像是能够判别瘴气的发言,让昴瞬间警戒起来。但奥托接下来的说词让他解除了戒心。反正,臭味与瘴气无关——

「说起来,这个地方有够臭的。让人不想待太久。」

「以别的意义来说我也有同感。我想在看守回来之前尽快离开这里。」

「看守看守的,讲那么多次很可怕耶。不过,在那之前……」

奥托压低音量,盘算逃脱的步骤。可是,在顺着他的方针之前,昴有必须要先确认的事。

就是方才所提到的——奥托在「圣域」中的立场。

「我先问你。为什么你会被嘉飞尔追着跑?你浑身上下肮脏破烂,就是因为四处逃窜吧?」

「————」

「你救了我,我真的很感激。老实说,在看到你的脸之前,我已经被逼到觉得死了还比较好的地步。不过……」

说到这边昴停了下来,凝视沉默以对的奥托。

很难得的是,近在眼前的奥托也一脸认真,正面接受昴的注视。然后昴继续说下去。

「我找不到你帮助我的理由。虽然以道理而言,好像有可能。」

不是想要怀疑奥托,而是他的行动让昴纳闷。

搞到浑身破烂,还与「圣域」的最大战力嘉飞尔为敌,都到这地步了却还来救昴。当然,也是可以牵强地解释。

在这边卖昴恩情,处理了「圣域」的问题的话,他就是爱蜜莉雅阵营的大恩人。罗兹瓦尔也会认为他的贡献最大。如此一来,本来就想见到边境伯的奥托也达到了目的。

不过,那只是刚好切合现在的状况。若是要分在打赌、一决胜负、赌博这一区的话,情势也太过险恶了。

必败无疑、看不见胜算的行为不叫打赌,只能说是自杀。

假如他这个行为不是「自杀行为」的话,事情又另当别论,但——

「你,不是喜欢自杀的类型呢。」

「——有那种因为喜欢才自杀的人吗?」

「谁知道。」昴歪头回应奥托的疑问。

至少,这里就有一个男的,这三天来都在想着去死。

没错,这三天期间,昴不断地祈求「死亡」。边祈愿「死亡」,又重看一遍至今所见过的诸多「死亡」。昴对奥托说的话是真的。不开玩笑,昴在这三天里从来没想到过他。

这在某层意义上,代表昴信任奥托。

恶劣状况重复持续到最后,不希望出现什么理由让自己必须警戒奥托。

那是带有逃避意味的信赖。

「所以,回答我吧,奥托。你为什么要来救我?」

问话虽平静,对现场的两人而言却是分水岭。

昴屏息,等待奥托回答。听了昴的问话,奥托也吞了一口口水,回望凝视自己的黑瞳。

然后——

「——我会被嘉飞尔追着跑,原因出在菜月先生身上。都是你害的。」

「……我害的?」

「那天晚上,我不是看到菜月先生最后见的人是嘉飞尔吗。在那之后,菜月先生就下落不明,所以当然会怀疑到他身上。对他来说,我的目击证词也很碍事,想让我保密吧。」

这个说明,昴完全同意。

也就是说,嘉飞尔是为了封口才会追着奥托跑。事情演变成这样,为了打破现状,奥托自然会想到救出昴让事实曝光。这很正常。

「因此,他就对我说,只要我不说出菜月先生最后是与他见面,他就不会加害我。也拿了魔石之类的东西给我看,说是保证金。」

可是,昴的理解却迅速被奥托本人给颠覆。嘉飞尔不是靠蛮力,而是用话语和保证金来封口。

这样一来,刚刚的同意就不成立。因为那对奥托来说,是获得人身安全的选择。

「可是,你却拒绝了?还因此被嘉飞尔追着跑?」

「唉呀,比起气势逼人的选择,跌跌撞撞的选项比较可爱……」

「正经点!你是白痴吗?为什么!要这么做!?你……」

——走这险桥的理由是什么?

假如有什么逼使他这么做的契机的话。

「你,搞什么鬼……」

「我说啊,菜月先生。」

打断讲话断断续续的昴,奥托抚平自己的灰色头发。

然后,将塌掉的帽子恢复成原本的形状,同时说。

「——想要救朋友,有那么奇怪吗?」

——一瞬间,不知道他讲了什么。昴心中的时间停住了。

迟了几秒,拖了数秒,时间才再度起动。

可是,即使动了还是无法平息混乱。没法理解他那句话的意义。刚刚,奥托究竟对昴施了什么魔法?

——砰友?砰友是什么?那类人,至今为止有过吗?

「为、为什么一脸惊讶呆在原地啦,你这个人。」

「没有,突然出现一个我不认识的人……那个叫砰友的,是谁啊?」

「你从头到尾都搞错结论啦!不是砰友是朋友!朋友!」

「朋…友……朋友!?谁和谁!?」

「我!和菜月先生!!」

奥托跺地,手轮流指着自己和昴。

不过,这举止让昴又瞠目结舌一次。昴的反应让奥托不耐烦地抓头,说:

「啊——算了!确实!我会来到这是因为我们的利害一致!你会安排我见边境伯,我则是帮忙协助爱蜜莉雅大人离开,说到底我被魔女教抓到的时候就是菜月先生你们救了我!」

「————」

「可是,去掉那些利害关系,我认为菜月先生就只是朋友。虽然平常对待我的方式有可议之处,但那也是朋友的距离感吧。」

讲到一半开始害臊了吧,抓头的奥托视线从昴身上撇开。

而听他说话的昴,则是毫无反应。他的沉默,使得奥托满脸诧异。眼神会略带不安,也是因为昴对自己的话不做任何表示。奥托忍不住反省自己是不是太自以为是。

看着奥托用眼神呈现各种表情,涌上昴心头的是——

「——噗哈!」

「怎么?」

「哇哈哈哈哈!朋、朋友?朋友啊!啊啊,这样啊这样啊!奥托,你想跟我作朋友啊!」

「什么——!?」

昴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粗鲁地狂拍面红耳赤的奥托肩膀。即使如此,大笑的冲动还是没消失,昴抱着肚子、双脚跺地。

「噗哈哈,朋友!啊啊,可恶耶!奥托,你喔~这个家伙!」

「好痛好痛!怎样啦!?对啦,说出口的我是个大笨蛋啦!早就知道菜月先生会笑了!可是,也没必要笑到那种地步吧!」

「不是不是不是,我是不笑会受不了啦。不是因为你很好笑。……是我自己蠢到爆炸,让我傻眼到只能捧腹大笑。」

用左手擦拭在爆笑中涌出的泪水,昴就这么抱持着还未消失的冲动,端正姿势。

面前是后悔说两人是朋友的奥托。但是,面对他的表情,昴只有感谢,和无可救药的自嘲。

——说什么自己无法理解奥托。说什么自己不知道有啥可以相信。

奥托视昴为朋友,并据此为理由,出手相助。而在他面前,并非相信他的心肠,而是先怀疑他的自己,有多愚蠢啊。

被状况玩弄到连周遭人们的心情都不了解,只相信有坏人而不相信有好人,自己真的是大白痴。

透过几次的「死亡」重新调整世界,才恍然大悟。

——战斗还没有结束,还没有到达必须舍弃一切的地步。

「菜月先生?」

不明白昴自嘲与自省的意思,奥托头上冒出问号。

对此昴摇摇头,怀着雨过天晴的心情深吸一口气。

「抱歉。奥托,你是我的朋友。——谢谢你来救我。」

然后对朋友说了见面第一句就该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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