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用力踩踏坚硬地面,用肩膀抗风大步前进。
随着目的地接近,越来越难压抑想要从牛车探出身子的急躁心情,终于在看到的瞬间,整个人就飞也似地跳了出去。
虽然有听到周围传来各种挽留声,但都充耳不闻。
挥别这些,一直线地走向目标建筑物。踏进位在聚落中央、特别大的木制建筑物内,里头的人们的视线立刻集中到自己身上。
然后──
「──回来啦。真快呢。」
若无其事这么说的,是戴着鬼面具、态度傲慢的男子。
狗眼看人低的他讲得一副早知会如此的样子。没有理睬他,直接走到他面前,接着顺着气势伸出手,一把摘掉鬼面具。
面具毫无抵抗就被摘除,露出男子秀丽的脸庞。
揪起这个人的衣领,强迫他站起来。然后准备朝那令人作呕的容貌挥拳──
「慢着,昴。」
在揍下去之前,后面有人硬是制止了昴的右手。
是头发染红的高个子,这个聚落的族长米杰耳怛。走到这一步,自己并不打算退让,昴张开嘴巴准备抗议。
但在那之前,米杰耳怛先出了声。
「听好了,不能打脸。其他地方可以。」
「喝啊──!!」
听到这没有阻止自己目的的回答,隔了一拍,拳头便捶进被拉起来的身体。
「呃!」原本做好会被揍脸的觉悟却没想到落空的男子哀号一声后往后退。只有一拳,根本不足以宣泄累积的所有愤恨──
「别以为这样就一笔勾销了,你这王八蛋……!」
「──哼,真是贪得无餍。」
捡起掉在一旁的面具戴上,嘴巴依然不饶人的男子──亚伯。
揍了积怨已久的人之后,昴用力吐气。
毕竟为了使出这一拳,可是走了花上三天之久的来时路才回来的。
2
「看啊,妹妹!这好像就是那个有名的『貅德拉格之民』的村庄!就跟传闻一样位在秘境深处!这是大发现!」
「哦哦!好厉害,老哥!快看快看!每个人都跟人家一样有好多块腹肌耶,超结实的!老哥,结实腹肌!」
「结实腹肌!」
就这样,悠哉兄妹不看地点喊出的感想,在聚落空中响荡。
无所顾忌发表感言的,是不知不觉间随波逐流被邀请至「貅德拉格之民」聚落的浮洛普与米蒂安•奥康奈尔兄妹。
他们跟牛车停在广场正中央,被一群感到稀奇的貅德拉格给包围起来,不过从他们仍继续进行毫无危机感的对话来看,突显出了两人的大器。
「带回来的伴讲话可真大声呢。那是你们的旅程中所需的人员吗?是的话,我跟你的价值观相去甚远。」
「价值观相去甚远我不否认。但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用你那态度对待他们。」
「哦?」
坐在聚会所地板上,跟几天前一样正面对峙的昴跟亚伯。
方才肚子吃了一记昴的制裁,但亚伯的言行丝毫不见反省之意。别说道歉了,他根本不觉得自己做错事。
但是,提到浮洛普他们的话可不能听过就算。
毕竟再怎么说──
「亚伯先生,那两位是被我们牵连的普通人。当我们在都市外头无所适从时,他们很亲切地照顾我们。……就只是因为这样。」
昴愤怒的原因,由雷姆代为说明。
跟上次不同,聚会所没有禁止闲杂人等,因此昴和亚伯以外的人也可以与会。坐在昴旁边的有雷姆以及一块旅行的枯纳和禾力,亚伯身边的则是米杰耳怛和塔立塔姐妹。
顺便提一下,露伊由年龄相近的巫它卡它照顾。现在应该在广场的牛车那儿,跟浮洛普他们一同被貅德拉格包围吧。
不管怎样──
「在他们的帮助下,我们才能够平安回来。但相对地,却害他们被都市的士兵们盯上……」
「非也,容我订正。盯上我们跟外面的人的,不是都市的士兵。是帝国兵。服侍这个国家的人,成为你们的敌人。」
隔着面具道出的冰冷话语,刺向昴和雷姆。
被迫听到这番言论,雷姆只能无力地垂下眼帘。确实,那是难以否定的事实。这昴也能理解。
但是能够理解,跟情感上接不接纳是两回事。
「被营区的帝国兵盯上是我的疏失。之所以会形成敌对关系,也是我选择的行动导致的结果。」
「是呢。在跟『貅德拉格之民』接触前,你就跟他们结下了梁子。」
「这方面我不会辩解。因为制造出敌人的无疑是我。──可是,要为这段孽缘擦屁股的人,应该只有我就够了吧。」
过错大半都要归因于昴虽是不争的事实,但现在问题在于亚伯的态度。
他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昴一行人进入瓜拉尔有多危险。应该早就察觉到三人会遇到幸存的帝国兵,并遭受攻击。
「所以你才会事先下指令给枯纳和禾力,要她们在都市外头等我们。好在我们逃出都市时,可以掩护我们。」
「真的是~千钧一发呢~。要是没有我跟枯纳,昴的脑袋早就被斧头砍成两半了~」
盘腿坐着、大口吃丸子的禾力温吞吞地说。跟旁边表情尴尬的枯纳不同,她完全不了解现场的气氛。
当然,昴也很感谢禾力她们的帮助。要是没有她们的话,脑袋被劈成两半的可能性会变得很高。
「枯纳的双眼监视状况,禾力的功夫救了我们……从远距离发动的弓箭狙击,要她们通力合作才能办得到。」
「……先前是没听说状况会糟到那种地步啦。」
枯纳的补充有气无力,是自觉对昴三人有愧的证据。
话虽如此,枯纳的罪恶感可说是搞错对象了。在进入瓜拉尔之前,离别之际她所说的话就已经是提示了。
要是没有那个忠告,就没法得到禾力说的帮助了吧。
只不过──
「这想法终究只适用在枯纳和禾力两人。──完美预测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的你,别想得到我的好脸色。」
正因如此,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先给亚伯一记制裁。
要是被打了之后有表露反省的话还另当别论,但是就如昴预料,别说反省了,亚伯甚至不以为意。
不仅如此,他还鼻子喷气,道:
「那又怎样?想说冲着回来给我一拳,结果只是要抱怨无聊的怨恨吗?一开始我就给过你忠告了。──那不是条容易走的路。」
「唔……!」
「知道扑向眼前的安宁,不动脑袋的下场了吧。离被烧毁的营区最近的城镇,最有可能是残兵败将的目的地。这点不言自明。」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不会一开始就说吗!」
竖着单膝而坐的亚伯所说的话,直刺不成熟的昴。
可是明知危险却还坐视不管,亚伯的行径根本是利敌行为──撇去敌我双方的观点的话,根本就是暗算人。
「你打从一开始就全都知道了。我们在瓜拉尔可能遇见幸存帝国兵的可能性,仓皇逃离都市的可能性,还有雷姆趁乱逃跑……」
「──」
「总而言之!你全都知道!可是却不讲!」
要是放任怒意开口的话,会说出不该说的话。昴立刻自制,刻意不去看身旁雷姆的脸,集中对亚伯发怒。
一边是怒火熊熊的昴,另一边是一派轻松的亚伯──不,是冷眼旁观。
这个男的用那透彻的双眼,看穿这个世界到什么地步?
而且明明看穿了,却不知为何要玩弄昴等人。
「回答我,混帐东西。你为什么要让我们……」
「省去额外的麻烦。」
「额外的麻烦……?」
面对昴剑拔弩张几近要咬人的态势,亚伯却用跟叹息没两样的声音这么说。
这回答让昴眨眼傻住,对方则是慢慢地以手摩擦地面,把泥土握在掌中。
「像你这种人,比起贤者的忠告,更重视愚昧自身的亲眼所见。与其我说破了嘴,亲身体会淋到雨滴有多痛比较有效。」
「──」
「多亏如此,有感受到了吧。──你们无处可逃。」
亚伯边说边让掌中的泥土落下。
只用这动作,就不容分辨地让昴自觉到一行人四面楚歌的处境。
既然是神圣佛拉基亚帝国的皇帝,巧言令色操纵他人对他也是易如反掌。在老奸巨猾的皇帝面前,昴的控诉就等同于笼中猴子的叫喊。
「……结果,你到底打算怎样?」
「我的目的已经告诉你了。拿回我被抢走的东西。因此,现在的帝国就是我的敌人。也是你的敌人。」
「──。你的意思是,要我帮助你?」
「好歹说明过我没理由危害你了。」
昴抱头苦思,而亚伯的话就像毒一样入侵。
不给明确答覆的话术,具备了矇骗昴的狡狯,而且还有测试昴的成份在。
他多次不跟昴明说,可是又滔滔不绝。
要昴用自己的脑袋思考,并做取舍。
「……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中?真让人不爽。」
「──。很遗憾,会在我掌中起舞的只有一部分人。正因为没法完全控制另一部份,我现在才会坐在泥土上。」
对昴的回答,听起来也像亚伯的自嘲。
看不见他的表情,语气也没有变化。但是似乎是自嘲。很难得──不对,昴是第一次听到亚伯自嘲。
「──」
正面凝视他,昴静静思索。
即便今后自己和其他人的方针已定,却不知亚伯的真心。不想再被他牵着鼻子走,遭逢类似的不幸了。
事实上,他现在到底在想什么?
昴也没想到亚伯竟然会费尽心思策划,想要把自己拉进阵营。他应该没在昴身上看到足以让他做到这地步的价值吧。
尽管如此,亚伯想把昴留在手边的原因,与其说是为了昴,更像是他对其余附属品的关怀──
「──头家!这里的人都很快乐又心胸宽大!好感动喔!」
「呜哦哇啊!?」
刚好是昴屏气凝神、认真思索的时候。
浮洛普走到聚会所入口,发出宏亮之声。接着他望着聚会所内的人的脸。
「唉呀呀呀,抱歉这么慢打招呼!这边的各位,一看就知道是这个村子的代表。哟哟!还有长得跟枯纳小姐和禾力小姐一模一样的人!」
「是本人。」「对喔~」
「这样啊!真是失敬!」
抚摸长浏海的浮洛普俐落地来到聚会场正中央,露出老好人笑容后恭敬一鞠躬。
「容我自我介绍,我是浮洛普•奥康奈尔!与妹妹米蒂安和波铁克利夫一起行商。因为诸多原因而和头家、头家娘和外甥女一同踏上奇妙旅程。以后还请各位多多指教!」
「好像很有礼貌又好像不是……姐姐,妳怎么看?」
听了浮洛普充满干劲的招呼后,塔立塔一脸头痛的样子。她瞥了姐姐米杰耳怛,寻求族长的判断。
「这个嘛……不错,是美男子。先放在房间里吧。」
「姐姐……」
双手抱胸的米杰耳怛是看脸来决定浮洛普的待遇。
判断的依据非常简单易懂,但从中可以窥见支撑既是亲姐又是族长的塔立塔有多劳心劳力。当然,这只是米杰耳怛的判断标准,由于昴不能留在聚落,但他想应该是有其他原因。
「对了,米杰耳怛小姐。我想确认一件事。浮洛普先生与其说是我的客人,其实是我擅自决定把他带来的。可是,关于『血命之仪』……」
「『血命之仪』?莫非是这个村子代代相传的传统迎客仪式!?我也很想体验,还请务必安排!」
「虽然是传统仪式,但作为迎客方式来说相当粗暴喔。」
虽然浮洛普积极想要参加仪式,不过跟他说要跟魔兽战斗的话,恐怕会把他吓到腿软吧。不过也怕他就算听到了也态度不改,不管怎样,不想让他去参加。
「──虽然隔着墙壁就知道了,还真是吵吵闹闹的人。」
而不欢迎浮洛普的,是戴着鬼面具的冷酷皇帝。
宛如温暖日照的浮洛普,以及流着冰冷血液的亚伯,完全是对比。至少,亚伯没有理由喜欢浮洛普,所以昴感到紧张。
「哟哟!好稀有的面具……该不会,是村里的长老吧。既然打扮特殊,可以猜想到是地位特别之人!」
而两人的初次邂逅,由浮洛普提及亚伯的奇特装扮开始。
毕竟鬼面具很醒目,因此浮洛普会如此判断并不奇怪,但要将亚伯视为貅德拉格就不容易了。毕竟,除了鬼面具以外的部份,在文化上全都跟其他貅德拉格相去甚远。重新审视,就会发现打扮极为不对称。
「思考方式不坏,但注意力和思虑不足。虽然刚刚你说是以行商为业……」
「啊,是的!把商品堆放在牛车上,让妹妹波铁克利夫拉车,走遍帝国各地行商……我们就是跟风一块流浪漂泊的兄妹!」
手贴胸膛,浮洛普回答得宛如歌唱。
「不愧是老哥──!」接着从建筑物外头、广场那边传来人声。就算有墙壁阻隔,兄妹的羁绊依然深厚。只不过让人微笑看待的关系证明,对亚伯来说也无法构成温暖冷冽心房的材料。
听了他的回答,亚伯鼻子轻声喷气。
「哼。──菜月•昴,你说在城镇捡到这些东西。」
「麻烦不要把人当物品看待。而且若要正确表达状况的话,应该是我们被浮洛普先生捡到才对。」
「重要的是本质。无暇去理睬琐碎小事。不过,既然你能回来,姑且就称赞一下吧。有劳了。」
「根本不觉得有被称赞到……你在策划什么?」
依昴的判断,浮洛普和亚伯在性格上完全合不来。
因此才会请浮洛普在广场等待,再找机会把他介绍给大家,然而亚伯的反应出乎昴的意料。
不过,亚伯在意的并非浮洛普的人性。当然,也不会是只有嗓门大的米蒂安。这样看来,答案就很明显了。
「商人,你对瓜拉尔有多熟?」
「好问题,村长!我在瓜拉尔人面很广,这点我很有自信喔。毕竟,出远门太久会没命,这个不用想也知道!就算行商,也必须往来既定的土地上,并习惯旅行呢!」
「感觉慎重与胆小只有一线之隔……」
浮洛普洋溢着正面自信的回答,让枯纳傻眼吐气。
但是,听了这回答,鬼面具后的亚伯沉默了。──不,昴的耳朵听到除了沉默以外的细微之声。
那是亚伯喉咙在轻轻作响。
「真侥幸。意外的收获呢,菜月•昴。──既然有熟悉都市的旅行商人,想必知道一、两条不为人知的旁门左道吧。」
「喂,慢着,亚伯。旁门左道?在讲什么?」
「又要向他人寻求解答吗?看起来是不懂我屡次发问的意义。对于这种愚昧之辈,我无话可说。」
虽然每句话都惹人光火,却无从反驳。
因为在这边破局转身离去的话,菜月•昴就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因此即便气愤,还是要思考。
──不,不用去想,也大致抓到了亚伯的想法。
听过方才问浮洛普的话后,就很清楚了。
「亚伯,你,该不会……」
「虽是迟钝的脑袋,用起来还是能找到答案呢。没错,如你所想。」
回视嘴唇发抖、面颊僵硬的昴,亚伯鬼面具底下透彻的视线道出冷酷方针。
然后,为了让昴以外的人也知道,亚伯说。
「──攻陷城郭都市瓜拉尔。我们需要那个都市,好作为下一个据点。」
3
──攻陷城郭都市瓜拉尔,是亚伯策划的下一步。
将他堂堂正正宣告的内容用大脑咀嚼,昴立刻得出结论。
这计划太乱来了。
「……意思是走小路捷径,来攻陷都市吗?」
在昴为这有勇无谋的计划咬牙切齿时,身旁的雷姆平静地问。
礼貌侧坐的她,用浅蓝双眸凝视亚伯。这眼神与其说瞪,更像是在观察。
亚伯则是耸肩道:
「用不着我说,你们也看到了吧,都市四周都被防御墙环绕,唯一的出入口大正门又有设盘查站。要通过盘查进入市内,需要策略。」
「就算进去了,都市内看起来也有很多帝国士兵。即便可以忽视盘查的部分,我认为敌人也过多。」
亚伯整理攻陷瓜拉尔的障碍,雷姆条理分明地反驳。这态度惹得亚伯鼻子喷气,不过同时加深了昴的困惑。
原因当然出在与亚伯正面争辩的雷姆身上。
从争辩的内容来看,雷姆的立场可说是站在反对攻击瓜拉尔的昴这一边。
可是其观点角度太过恰当。──简直就像是靠着留在瓜拉尔的短短时间内,就洞穿了攻陷之路不可行。
「──菜月•昴,战斗方面,攻守的兵力差距你怎么看?」
「啊?攻守的兵力差距……像是攻三守一法则?」
「攻三守一法则……原来如此,说得妙极。」
一被问到就反射性回答的昴,令亚伯佩服点头。
所谓的「攻三守一法则」,意思是战斗时的兵力分配,攻击方的兵力最好要是防守方的三倍。
而且一语道破攻守双方的目的不同。攻击方必须打倒对手,防御方却不需如此,只须击退敌兵、挺住对手攻势即可。
举这次的例子来比喻,亚伯率领的「貅德拉格之民」为了得到瓜拉尔,就必须占领都市;但驻扎在都市的帝国兵捍卫兵只须抵御攻击,甚至只要窝在都市里就可以达成目的。
为了填补目标达成率的差距,至少需要那么多的兵力──
「高于都市三倍的兵力,应该是不可能凑成的。米杰耳怛小姐,这个聚落的人数有多少?」
「总共八十二人。算上亚伯和那男的……加上浮洛普的话,可以说一百人吧。」
「不清楚妳是怎么计算美男子的战斗力,姑且就算一百人吧。可是那个城市里就算大致估算,战力也有我们三倍以上。」
且先不提米杰耳怛的计算公式,昴估算出瓜拉尔的战力。
都市规模大约不到一万人,但为了维护治安,所以配有人数相当的卫兵。再来还有营地被烧而去到那里的帝国兵。
──包含那个陶德在内的帝国军。
「脑子里似乎有最低程度的基础知识呢。但是你闭口不提的原因与其说是担忧战力差距,更像是有其他恐惧。」
「……我被吓到害怕是事实,但战力差距悬殊也是事实吧。」
被说中心事,昴尴尬地咂嘴说。
其实一听到要攻陷瓜拉尔,昴第一个想到的障碍就是陶德。要再次与他对峙,光想内脏就在哀号。
说起来,假如拿「攻三守一法则」来看,根本就用不着开战。
「要颠覆战力差距,除了加入能够以一挡千的同伴,不然就是敌方指挥官无能到死了还比较有用,除此之外我想不到了。」
「很遗憾,两边都不能抱有期待。论貅德拉格的实力,杂兵根本不是对手,但若被人海包围的话就没戏唱了。再来,敌方指挥官听说是迪克尔•奥斯曼,作风稳健无趣,却无隙可趁。」
「迪克尔……这名字我听过。」
记得听到的时候,是在关系还没变差的那个轮回里,陶德亲口说的。
尽管野营阵地已被烧毁,但负责作战指挥的人叫作迪克尔。本来以为营区被焚,该人物应该也死于非命。
「待在营区的是杂兵。本来为了隐瞒那场军事行动的真正目的,只会给最低程度的情报……以森林的少数民族为对手,二将根本不可能亲上前线。」
「所以说,打从一开始指挥官就留在都市啰。」
「事实上,如果什么事都没发生的话,那样就算是取得充分成果了。计划会产生偏离,在于我的指挥……哦,还有你的存在,菜月•昴。」
坏心眼的亚伯,想要强迫昴去正视他不想面对的责任。
「咕……」对此昴切齿痛恨不已,同时手掩嘴巴。
总而言之,那个迪克尔二将和手下很有可能就驻扎在瓜拉尔。
帝国的阶级由上而下是一将、二将,再来是三将,而迪克尔位阶从上数来是第二个阶级,可以想见是个实力颇强的人。
「所以?我方战力输人,对方的指挥官又是靠实力爬到高位阶的人。而且还因为我们去捅了马蜂窝而被整个都市提防。」
「正是如此。知道自己责任重大了吗?」
「我是在说根本没胜算啦!」
亚伯一有机会就谴责昴的轻率,不过问题出在其他部份。
在毫无胜算的情况下,亚伯依然仍没打算停战。如此顽强的坚持,昴只能说挑战没有意义。
话又说回来──
「我本身,是强烈反对战斗的。当初离开这里的时候应该也有跟你说清楚了。我……我只想跟雷姆回去而已。」
「但是,已经证明那是难如登天了。你以为敌人只有进入瓜拉尔的帝国兵?其他村庄或城镇,你敢说绝对安全吗?」
「──」
「不管去哪,你都没有安宁之所了。我应该给过你去感受、牢记在血液中的时间。还是说,毒药不够猛?」
亚伯的视线似在玩弄,啄食昴的堕落精神。
而在品尝彷若身体被削片的痛楚的同时,昴长吐一口气,尽管厌恶却又不得不承认亚伯说的是事实。
在城郭都市尝到的苦难,在昴的心中制造出精神障壁。
往后,即便想要带雷姆离开这个国度,去到瓜拉尔以外的地方都不会放下警戒和提防。
因为昴的骄傲自满,在死了五次后丧失了。
「──这样一来,不如把你卖给敌人如何?」
逃跑的路被堵塞,被痛骂草率后,昴做出坏人脸这么问。
这话顿时让聚会所的气氛为之紧绷。身旁的雷姆瞪大眼珠的模样清晰映入眼角。
可是提议被卖掉的当事人亚伯却轻笑。
「呵。看起来,终于有正经用脑袋了。但是……」
「这个没得商量,昴。」
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拔出短刀的米杰耳怛,把刀刃抵在昴脖子上。
动作之快让昴惊讶,仰望一眨眼就已行动的修长族长。在米杰耳怛充满压迫感的美貌中,眼神有着狩猎者的冷酷。
「我们已经决定,要跟亚伯一同作战。这是『血命之仪』的结果,被认定为同胞者的希望,因此不容动摇。」
「……借助米杰耳怛小姐妳们的力量抢回雷姆的我说这种话,我知道很不要脸。但是妳们这样,真的好吗?」
米杰耳怛的言行让人感受到她坚定的决心,但昴的问题却抛向其他人。
身为族长,必须体现「貅德拉格之民」存在方式的米杰耳怛没法被说服,但其他貅德拉格应该可以有不同意见吧。
在场的塔立塔、枯纳和禾力,搞不好想法不同。
「方才这家伙也说了吧。敌我战力悬殊,对手又是经验老到的猛将。怎么看,开战都毫无胜算……」
「昴,你八成是误会了~」
「误会……?」
昴寻求其他意见,而第一个回答他的人竟然是禾力。
待在聚会所角落,边啃肉干边听对话的她,用圆溜溜的眼珠盯着不敢动弹的昴看。
「假如是在讲输赢的话,现在退缩了也是我们输呀~。为了同胞而不能战斗,灵魂会脏掉喔~」
「灵魂会脏掉……是指失去骄傲,没脸见祖灵吗?」
「没错没错,昴你也懂的嘛~」
露出笑容,禾力肯定昴说的话。
但这并非互相理解的证明,反而证明了无法互相理解。
昴是知道有这种想法。
骄傲或家族名誉这类,并非直接附着在身体上,肉眼不可见的心证──确实有人认为这很重要,因此表现出珍惜爱护之的态度。可是那样的想法,无法与昴认为没有任何东西比性命重要的想法共存。
「枯纳!塔立塔小姐!妳们两位也持相同看法吗!?」
「……我是没到禾力或族长那样极端啦。」
「──。我会遵从姐姐的决定。这就是我的意志。」
「这样、啊……」
被问到的两人给的回覆,都没法回应昴的期望。
或者,觉得枯纳有点偏离貅德拉格,也只是昴的错误估算。更别提绝对服从米杰耳怛的塔立塔了。
就这样,原以为胶着状态会持续──
「……米杰耳怛小姐,请收起武器。这个人,并不是真的要把亚伯先生交给敌人。」
是谁要求米杰耳怛收起短剑的?是雷姆。
在她的注视下,米杰耳怛眼神严厉。
「妳在指使我吗,雷姆?妳没有接受『血命之仪』。是因为昴要求我才允许妳待在村里,不过我没道理被妳顶撞。」
「那么,就更该收起武器了。这个人通过仪式……接受『血命之仪』后,被妳们迎为同胞。伤害他,不是好事。」
「呣……」
加强瞪视力道,试图威逼雷姆的米杰耳怛,却被毅然顶撞到无话可说。最后,她快速将短剑收回腰际的刀鞘。
就这样放开昴,瞪着雷姆。
「妳刚刚说的是对的。但是,若亚伯和昴的意见又产生分歧,我会站在亚伯这边。别忘了这点。」
「是因为这个人的眼神,是符合体臭的极恶之人吗?」
「目光锐利也有可爱之处。但是,我喜欢美男。」
一触即发的场面沉静下来,不过最后的对话却让昴虚脱。
不管怎样,至少脱离了差点身首异处的状况,忍不住摸摸刚刚被刀子抵住的脖子。然后,昴看向雷姆。
「──。什么事?」
「……没有,妳袒护我又把我的脸贬得一文不值,我不知道该回应哪一边,所以大伤脑筋。」
「我没说脸,是眼神。还有体臭。臭死人了。请坐远一点。」
「事到如今才……!?」
雷姆的态度进入冰河期,被拉开距离的昴感到受伤。
不过,更加复杂的混乱在折磨昴内心。事实上,她为什么要出言袒护昴,其真正用意不明朗。
毕竟,她在瓜拉尔的旅馆,根本没有解开行囊。
「讲到一半被打断了。总之,就算你躲过貅德拉格的耳目,把我卖给敌人这想法本身就是没用的。」
「……重新接上话题真是辛苦啦。我就顺道问问。为什么?」
「虽然时间短,但你也在都市待过了。既然如此,现在的帝都治理得如何,难道没有耳闻?」
「帝都怎么样了……啊啊!对喔,都忘了!你……」
说到这儿,昴拍了一下膝盖,忍不住站起来。然后在集众人视线于一身的情况下呼喊:「浮洛普先生!」
跟不上状况变化,眼睛打转的浮洛普转过头。
「嗯?什么事,头家。老实说,我现在既困惑又混乱至极!跟不上每一个话题,只觉得每个话题都渐入佳境!」
「抱歉放着你不管,不过让我确认一下。在瓜拉尔你曾说过,帝都的告示……就是有关皇帝的公告。」
「皇帝的公告……是指帝都的纠纷吗?」
浮洛普弹响手指,昴点头。
尽管跟陶德交手六次的激烈攻防深刻烙印在脑里,但昴还记得跟浮洛普谈到这件事的时候人也在瓜拉尔。
「帝都的纠纷波及外头,皇帝亲自出马解决对吧?所以才会破例对外发表……」
「是的。事实上,这还是现在的皇帝陛下登上王位以来首次这么做。话虽如此,陛下过去就有处理过帝国问题的实际功绩。没有什么好不安的!佛拉基亚帝国万岁!」
浮洛普高举双手,无意识地揭开昴的旧伤。
不管怎样,问题不在赞美,而是前面提到的皇帝的动作。
「要是皇帝直接出现在众人面前,那你是哪里的谁?你有办法证明自己不是脑袋有问题的神经病吗?」
「证明?有必要吗。」
「什么?」
始终立着单脚而坐的亚伯,嗤笑昴的疑心。接着他手贴胸膛,仿佛在夸耀自身存在。
「若是不经大脑叛变为敌的家伙就算了,事已至此还把我当成疯言疯语的无礼之辈,那你要如何解释现在置身的状况?」
「这个……」
「别仅是为了得到安宁,就扑向连自己都骗不过的方便想法。只要排除不符合时宜的可能性,剩下的就是事实。」
亚伯的话严厉无比,昴也觉得刚刚自己说的有问题。
眼前的鬼面具男子若是自称皇帝的假货,那昴和「貅德拉格之民」全都被谎言给骗了。这种无可救药的发展,难以让人信服。
事实上,亚伯利用貅德拉格的力量,搭配昴透露的情报战胜了帝国兵。这是无法用骗子来解释的事实。
「那不然,帝都的事怎么说?既然都说是皇帝亲自指挥了,没有出现在人前就说不过去吧。」
「那就推出一个吧。长得跟我很像的冒牌货……为了不让人察觉皇帝不在,用上最能干的替身。──奇夏•哥尔特。」
「奇夏……?」
没听过的名字,是亚伯──不对,是皇帝的替身吧。
既然帝国主义的核心是弱肉强食,那为了防止被暗杀,皇帝准备替身也能想像。
但是,替身却反过来被敌人利用,导致帝位被夺,这样根本本末倒置。
「闭嘴,我有自觉。」
「是吗,我们可是因为这样而惹上麻烦。要是至少帝国稳定的话……」
那么昴必须面对的问题,就只有失忆的雷姆的冷淡应对而已。
为了与爱蜜莉雅他们会合,即便辛苦,只要能够展开离开佛拉基亚帝国的旅程就好。结果现在却因为帝国内斗而导致这种状况。
「那个,听我说喔,头家。」
就在昴苦着脸的时候,浮洛普叫他。
那张端正容貌的眉心皱起,更以夸张角度歪脖子。
「从刚刚听到我就在想,跟村长谈的话未免太不可思议了吧。老实说,攻陷瓜拉尔这种玩笑也让我惊讶……」
「玩笑……不,也没说错。那个,浮洛普先生。我是想要说明啦。」
「哦,还请务必说明!不然的话,我随便消化一下自己听到的内容以后,也不得不做出这种结论!」
说完,浮洛普手指向亚伯。
然后──
「会想说,那边戴面具的村长,会不会是皇帝陛下!」
「──」
「唉呀呀呀?在这边安静下来的话我会很伤脑筋的,头家。幸好,我被公认老是匆促做出结论。所以说,我还具备了能够立刻撤回想法的柔软性……」
「──你,还真是典型的虚情假意的举动呢。」
若有意隐瞒,那方才的对话有欠考量。
因此在旁边听着的浮洛普,自然也做出正确结论。然而他凭己力摸索到真相,却让当事人亚伯表露不快。
隔着鬼面具用视线责备他「虚情假意」,不过昴也生气了。
「说我虚情假意?你有什么资格讲这种话!首先,我好歹知道你滔滔不绝的宣传才没那么好!」
「既然如此,就在带人回来前先看透啊。你,似乎还没充分掌握状况。在瓜拉尔被敌人追击,应该有足够的思考时间。」
「──」
「把比自己重要的东西放在身边,为什么就在思考上妥协了?既然没打算放在旁边,那打一开始带回来就是个错误。」
比自己重要的东西,昴会想到是身旁的雷姆。
接在后面说的话,是昴的切身之痛。──亚伯说得简单明了,就是既然必须保护雷姆,为什么在作为上却偷工减料。
当然,昴可完全不记得自己有偷工减料或是妥协。
可是在思维跑得又深又远的亚伯来看,昴的思虑完全不够、不到标准、不像话。
不要带没法打开天窗说亮话的人回来。他在骂这个。
不愿连累到浮洛普和米蒂安。他揭发昴这样的天真,将之冷酷地归类为愚蠢的想法。
「我……」
「──稍微让我插个话好吗,村长!」
昴支支吾吾时,由用力举手的浮洛普代为发言。
他大步走向前,然后一屁股盘腿坐下,跟亚伯面对面而坐。
「还是说,你不是村长。那怎么称呼你?」
「现在的我没有头衔。我名叫亚伯,不过随你高兴怎么称呼。」
「这样啊!那因为你有那个气质,还请让我继续叫你村长。」
大笑后,浮洛普用力拍打自己双膝。
「一直没有否定实在很可怕,不过我想谈谈前面再前面的话题。村长你问我关于进都市的旁门左道……」
「嗯,没错。有想到什么方法吗,商人。」
「有!我差点要这么回答,但抱歉。假如是要用来攻击瓜拉尔,我就不能回答!」
掌心朝前推后,表情愉快的浮洛普这么说。
这么干脆的说法,让旁边的昴听得是目瞪口呆。鬼面具的后方,亚伯的眼睛想必也微微眯起。
浮洛普的话中,有着没表现在口气上的认真。
「──」
如此古怪的言行引人注目,不过浮洛普并不是脑袋不好。
他也推测出面前的亚伯是个身份特殊的人物。既然没人肯定也没人否定,就代表推测相去不远吧。
也就是说,他推测对方是皇帝,却又拒绝皇帝的要求。
「……那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那当然,什么人也不是的村长。只要是会联系到战争,我就会拒绝。因为我不希望自己的知识害到别人。」
「痴人说梦。现实中,恶意这玩意袭来时根本不会顾虑到你的情况。你能翻掌推开一切,要求退出吗?」
「有必要的话!」
「执行了,也不会有成果。──这里可是狼之国。」
如此断言的亚伯,全身散发出冰冷刺人的阴森之气。
与力量多寡无关,是存在的大小带给人的可怕压迫感。论战斗的话也能打赢亚伯的雷姆,以及貅德拉格她们全都倒抽一口气,浑身僵硬。
当然,昴也被压迫到呼吸困难。浮洛普也不例外。
但是,置身在皇帝气魄之中的他──
「在狼之国里,也有羊生存。假如狼要咬我屁股,我会搭上牛车跟妹妹逃跑。我就是重复这行为活到今天的,村长。」
脸颊抽搐却不失笑意的浮洛普抗辩。
闻言,亚伯突然解除气息。顿时,席卷聚会所的压迫感消失,昴也终于能自由呼吸。
但即便可以恢复呼吸,昴的心却未脱离紧张。
「浮、浮洛普先生……」
昴呼唤的声音沙哑,视线瞥过来的浮洛普笑容却很耀眼。
虽是接近苦笑,但浮洛普的面容没有后悔。可即便他不后悔,带他来的昴心中却后悔暴增。
毕竟,浮洛普是当面反驳佛拉基亚皇帝。
要是因此不高兴,掌管貅德拉格的亚伯随时都可以处置浮洛普。
不过,事情发展却与昴的不安相反──
「──。跟懒散的言行相反,看来是贯彻意志之人。你是麻烦的那类人呢,商人。」
「是这样吗。但我还是自认为有一张老好人脸蛋喔!」
「我懂。」
收起威压的亚伯,没有把愤怒矛头指向浮洛普。
对此浮洛普也回以让人不知他有否自觉刚刚命悬一线的回答。至于米杰耳怛的话则不予置评。
不管怎样,是段惊险万分的互动。浮洛普的心脏很强,而亚伯认定那是好事。本来还以为──
「──本来还以为,亚伯先生是个更坚持己见的人。」
「慢着!雷姆!?」
雷姆道出了昴心头所想,昴不禁瞪大双眼。
感到意外是事实,但觉得不能说出口,所以也就没讲出来。被雷姆这样说的亚伯,鬼面具朝向她。
「被小看了呢。首先,妳以为我会怎么做?」
「……不就是折磨人好问出想要的情报吗。」
亚伯问道,而雷姆的回答非常符合亚伯给人的印象。
话虽如此,昴也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假如亚伯想让浮洛普听话,就算命令貅德拉格拷问他也不奇怪。
不过亚伯听了只是耸肩,回答道。
「那是徒劳。有时候,痛楚确实是最好的谈判方法,但逼出的情报精准度却差到无以复加。人类为了逃离眼前的痛楚,可以面不改色撒谎。」
「──」
「而且那眼神好像在说,届时自己会豁出性命保护他。」
亚伯如此评价雷姆紧盯自己的视线。
看过去,雷姆绷紧脸颊的脸蛋上,有着快要盖过可爱的悲壮。那张脸庞,如实道出亚伯的短评正确无误。
「为了得到精准度低的情报而折损手边的兵力,我不会犯下这种愚行。──因此,谈判吧。」
「谈判?」
「商人,我买下你拥有的知识。所以来谈判吧。」
放下立起的腿,改为盘坐的亚伯开口这么说。闻言,感到讶异的浮洛普继续泛起笑容面对亚伯。
然后──
「一听到谈判,商人之血就沸腾了!但是,先说清楚!我可是非常顽固的。即便脑袋被剖成两半,没法同意的事就是不会同意!」
他发下如此豪语。
4
「什么脑袋被剖成两半,一点都不好笑啦。……笑不出来耶,浮洛普先生。」
想起方才谈判开始前浮洛普气势十足的话,昴不禁苦瓜脸。
浮洛普本身并没有那个意思,但是对事实上曾经看过他脑袋被剖开两次的昴而言,是出其不意的心灵痛击。
「──」
眯起眼睛,从山丘上眺望不远处的聚会所。
聚会所里头,现在仍在进行亚伯与浮洛普名为「商谈」的谈判。
为了攻陷瓜拉尔,亚伯需要线索。而浮洛普没打算贡献这方面的知识。昴之所以离开聚会场,原因在于被亚伯宣告无法构成战力。
很气恼。但是,昴又无法举出能留在现场的理由。
「──谈判,似乎会拉长。」
「──」
感到羞愧的昴,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少女声音。即便已经听习惯了,却还是会让人想一听再听的声音。
可是那是昴的心境平稳时的事。
「雷姆……」
转身一看,雷姆拄着拐杖站在山丘斜坡上。她看过来的视线,让昴颤栗地缩起肩膀。
明明跟雷姆面对面,但别说雀跃了,心情反而逐渐冷冽。
原因很清楚,在回到「貅德拉格之民」聚落前的那几天,借由气亚伯来转移自己不想面对的事实──雷姆在瓜拉尔耐人寻味的举动。
刻意不去看,持续憋在心里也是有极限的。最后,不管哪件事都追上自己,昴只能束手无策地被迫面对。
就像现在不得不和雷姆殷切的双眸四目相交一样。
「不管亚伯先生说什么都不让步。浮洛普先生意外地很顽固呢。」
「……嗯,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不希望自己的知识被拿去伤害人,被貅德拉格的人包围还能这样坚持,胆量也很大呢。」
有好一段时间都看顾着谈判进程,不过浮洛普的顽固导致对话成了平行线。亚伯都让步愿意尽可能减少他人伤亡了,却无法成为决定性发言。
但是,浮洛普这样的态度也让昴放心。
厌恶战斗,正面反驳亚伯的人,原来除了自己还另有他人。
可是──
「我认为现在的状况,不能单纯讲说他是了不起的人。」
「……什么?」
没错,与昴肯定浮洛普的态度成对比,雷姆静静地说出想法。站在不禁讶异的昴面前,雷姆表情不变,继续以静谧眼神说下去。
「不希望自己的知识被用来伤人,这个心情我了解。可是,浮洛普先生不说出知识而产生的死伤呢?那不也能说是知识伤人吗?」
「这……是歪理吧。只是把浮洛普先生不透露而造成的损害,全都加诸在他身上的借口而已。」
「是呢。可是,可以逃到他处的说法,并不现实。」
亚伯说这里是狼之国,而浮洛普宣告羊可以逃。
那是白日梦,雷姆悲观地──不,是说出了真相。她也是去过瓜拉尔的人,因此记下了帝国兵有多执着。
如此残酷的追击,往后摆脱得掉吗?雷姆在问这个。
「可是慢着。等一下,雷姆。妳的话前后对不上。妳不也说过讨厌战争吗?可是现在却讲得像是……」
「──」
「像是接受了战争。」
喉咙打颤,无法顺利发言。
不过就像俗语说的眼神可以传达讯息,此时昴和雷姆的危险对话,不单是用言语,还用眼神叙述心情。
里头的悲壮神色,在昴看来就跟为了保护浮洛普而反驳亚伯时一样。
「……妳不懂,我很难受。」
看到雷姆这样的态度,昴如实吐出心中浮现的情感。
她醒过来,自己打从心底开心。
记忆没有恢复令人伤心,但相信可以找到解决方法。
可是,在这个没有可以发自内心依靠的帝国里,明明必须带她回去,但雷姆却始终不配合,这样的态度就像刀刃一样戳穿昴的脚。
每一次,都痛到快要蹲下。
「……妳,在瓜拉尔的旅馆没有解开行囊。虽然多亏如此缩短了逃出去的时间,但我一直耿耿于怀。」
「那是……」
「进了旅馆房间,大部分的人都会放松身体。想说整理一下行李。当然,这种说法可能不适用在妳身上。可是……」
后面的话,实在不想说出口。
要是可以避而不见的话该有多好,但如今不得不提到她那令人费解的态度,已经无法继续装作没看见了。
因此──
「可是,妳又想逃离我了吧。」
「──」
雷姆的沉默戳进心头,昴感觉自己的心在淌血。
但是,曾被掀起的疮痂已经无法发挥功效。不嫌流血和裸露伤口,只求疮疤剥得彻底而己。就这样忍住痛。
「妳……没法相信我,没关系。虽然难受,但我懂。在失去记忆什么都想不起来的状态下,对妳而言我就是个臭不可闻的家伙,没凭没据地就要妳相信我。妳信不过我,所以想逃跑的理由,我懂。」
「──」
「可是,等着妳回去……有重视珍惜妳的人,这点是真的。讨厌我的话,不用说出口也没关系。就算手被甩开我也会忍耐。但是,别再试图离开了。」
「──」
「拜托。不要……不要把我赶出妳的人生。」
恳求的声音颤抖,眼眶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丢人现眼,无可救药的模样,全都裸陈在雷姆面前。
是自己绝对不会让爱蜜莉雅、碧翠丝跟其他同伴看到的模样。
至少,昴有意识地去努力不要让同伴看到。是否有真的做到姑且不论,但一路走来都是如此。
可以看到自己软弱一面的只有雷姆。因为已经这样下定决心。
但是,那绝对不是想让没有记忆、无依无靠、在异乡而胆怯的雷姆,去背负菜月•昴这个重担。
「──」
听了昴难堪的恳求后,雷姆什么也没说。
不过即便视野因为泪水而朦胧,昴的目光也没离开她,她也没打算移开视线。
就这样,片刻沉默包围两人──
「──我。」
「──」
「我,并没有,要抛弃你。」
没错,雷姆结结巴巴,谨慎地说。
这是至今她从来不曾对昴展现过的态度。
顾虑应该要提防的昴,小心不要伤到他的发言。
而且口气让人相信,这也不是万般无奈而信口胡诌的话。然而也有可能是,就连这一点也不过是昴的希望罢了。
「妳……」
仰赖微小的希望、不该去依靠的线头,昴思考该怎么说。
雷姆在想什么,希望什么,相信什么,才说出这话的?
应该要知道答案吗?昴连这点也不晓得,只是不希望跟她的对话结束,因此一心一意想要接下去。
但是──
「啊──呜──!!」
「咕哦!?」
在那之前,腰杆被撞,昴的身体滚下山丘。
方才的气氛被破坏殆尽,双眼转圈圈的昴摇头想知道发生什么事。
「露露~!坐在昴昴身上不好啦!巫巫有阻止。是露露自己冲过去的。」
「巫、巫它卡它……?这么说来,这是……」
表情没有恶意、拼命解释的貅德拉格女童巫它卡它,直看着跨坐在昴胸膛上的金发女孩──
「我们在说重要的事。赶快下去。」
「啊~?」
坐在昴身上的露伊伸手轻拍他的脸。昴厌烦地打掉她的手,近距离瞪着她。
「啊屁啊。巫它卡它,麻烦妳了。」
「因为是昴昴的拜托。巫巫真是贤妻良母。」
她真的懂那四个字的意思吗?总之巫它卡它拉起露伊的手强迫她站起。但是露伊相当不满,撑起上半身的昴深深叹气。
「结果,妳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个答案还是没出现……」
大罪司教,邪恶的存在,「暴食」,露伊•亚尔聂博。
若要用恶言恶语来为眼前的女孩贴标签,真是多少都不够用。但是符合所有标签的她,却无法跟面前的女孩重叠起来。
如果是那个邪恶女孩,是不会帮助昴、担心昴,还对昴天真笑开怀的。
但是──
「露伊酱。」
「呜──!」
一被叫到,露伊立刻笑着跑到雷姆身边。
可能学会了如何扑向拄拐杖的雷姆吧,冲过去的力道没有很大。接住她后,雷姆温柔地抚摸她的头。
心情好复杂。明明造成雷姆现在这状况的,就是「暴食」大罪司教。
「你的眼神……」
「啊?」
「你看这孩子的眼神,也让我迷惘。明明她这么黏你,你却排斥她。」
把露伊抱在腰际,雷姆低声说。昴沉默。
这是接续刚刚没说完的话吗?被迫坦白的真心话。
但是左等右等,雷姆都没有接着开口,昴闭上眼睛──
「……妳,希望我怎么做?」
终于吐出口的话,可以说是丑态的极致。
是把答案交给雷姆决定的卑劣作法。但是,如果自己说的话、做的事全都被雷姆排斥的话,那也只能这样了。
雷姆期望什么,希望昴怎么做,只能直接问清楚。
假如她丢出的回答是昴无法实现的,届时可能会阻绝两人的关系。尽管害怕会变成那样,但还是问了出口。
而昴的这句话,令她屏息须臾。
「……我讨厌战争。」
然后这么说。
这个主张昴也能接受。事实上,她本来以为帝国野营阵地被烧毁是昴主导的,因此怒气冲天,还痛骂昴。
雷姆不希望开战。她不喜欢,这点毋庸置疑。
因此,可以理解她的主张没有改变。
但是这么想的昴,却听到她接着说:
「可是,我同样认为无法一直逃下去。也觉得浮洛普先生的话不够现实。而且……」
「妳也不赞成亚伯的意见?」
「……是的。」
微收下颚后,雷姆点头。
如此畏畏缩缩的肯定,是因为知道自己说了很离谱的话──这也难怪。
一方面肯定浮洛普不希望战争的意见,却也赞同亚伯不得不开战的意见。根本就是投机主义的化身。
老实说,连昴都觉得要是这种墙头草意见管用的话,不知该有多好。
不想开战,可是却又不得不战。
不想夺人性命,可是眼前的战争却逼人不得不这么做。
假如必须跟围绕着性命的矛盾理论互相碰撞的话。
「如果是你……」
「啊?」
表情苦涩的昴,赞同雷姆那两种互相牴触的想法。但是,抱着露伊的雷姆,用浅蓝双眼望向一直抱着这种懊恼的昴。
然后像是再次下定决心,朝着轻声惊呼的昴说──
「──如果是你,能不能做点什么?」
这话听起来,简直像在寻找依靠。
听到这问题,昴顿时一僵,仿佛被闪电劈到。
这个问题,未免太过不讲理了。
跟把自己定义为卑鄙胆小鬼的昴比起来,还要过份。
不是不想战斗的心情,也并非就是非得一战的心情,而是第三种答案。──雷姆向昴索求现有选项以外的答案。
为什么?忘记一切,对菜月•昴失去信赖与慈悲,还因为恶臭而提防警戒昴的她,为什么要向昴寻求答案?
为什么,雷姆要朝昴抛出求救的眼神?
「──」
这个可以说是极为单方面又自私的问题,火热了菜月•昴。
感到愤怒,破口大骂,纠正她的天真,一定都会被原谅。
雷姆做出的选择,就是这么本位主义。
但是,这一瞬间在昴心中萌生的,是从灵魂深处涌上来的使命感。
「我……」
必须战斗。必须抵抗。
必须粉碎现在这个现实局面。
规避战争,抗拒分享知识的浮洛普•奥康奈尔。
为不可避免的战争做准备,好赢取生存的文森•亚伯克斯。
在置身的状况里,握有可说是必然之选项的两人。
菜月•昴必须找出异于两人的答案和道路。
为什么呢?因为──
「──因为,我是雷姆信任的英雄。」
因为是凭靠着不死心为武器,在这个异世界持续战斗的男人。
并非仅是跨过国境就不通用的哲学,让菜月•昴一路走到今天。昴这么相信。
邂逅了爱蜜莉雅,为她所救。为了救她,努力活过的每一天。
握着碧翠丝的手,带她离开禁书库,立下要在一起的誓言。
拯救雷姆,被她所救,为她所爱,将自己定义为回应她的信任与爱意的英雄。
──就改变这个选项有限的状况吧。菜月•昴热血沸腾。
什么,是什么,不就是因为有什么吗。
在露格尼卡王国度过的日子,飞到佛拉基亚帝国的日子,遭遇的人,对峙的敌人,站在身旁的人,在远方等待的人,都会成为素材。
想想,思考,想像,抓取所有可能性。
在这个所有人都赢过自己的世界里,运用菜月•昴唯一残留的战斗手段──也只有一心求活和小聪明而已。
假若这样,既然如此,若是这样,不然的话──
「──啊。」
被无能为力打垮,被败北感支配,束手无策离开聚会所的昴。
现在脑子里灵光一闪,浮现出一个想法。
把那个像是恶劣玩笑的可能性拉过来,看看能否升华为确切的计划。昴认真地玩味。
「──」
陷入沉默的昴,映照在雷姆的眼中。
她把手贴在想要吵闹的露伊的嘴巴上,要在旁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巫它卡它不要多嘴,同时凝视着昴。
应该失忆的她,眼神却跟还有记忆时一样。
相信菜月•昴会想出别人想不到的答案。
然后──
「──雷姆。」
手掩嘴巴这样说的昴,令雷姆端正姿势。
虽然没有答腔,但她也知道昴并不求这个。
不过昴没察觉到她的反应,静静地轻吸一口气后,接着说:
「是我的话会怎么做,我找到答案了。」
5
踏着坚硬泥土前进,推开聚会所的门。
然后鬼面具男瞪着昴,不爽地嗤之以鼻。这态度就像在说「又没叫你来」。
「怎么了,菜月•昴。没法给出建设性意见的你,没有出场机会。」
而事实上也确实没被呼叫,但昴的双脚没停下。
尽管原谅浮洛普的不敬,但亚伯可没打算原谅没有信念的昴的不敬之举。昴走到他面前,从上往下看着那恐怖的鬼面具。
「谈话有进展吗,傲慢家伙?」
昴伸手硬是从亚伯脸上剥掉鬼面具。
毫无踌躇的举动,令米杰耳怛及其他貅德拉格看傻了眼。头一次看到亚伯真面目的浮洛普自然不在话下。
但是亚伯不睬他人反应,更在意昴的提问。令人不寒而栗的面容残酷扭曲,他微微摇头后道:
「没有。谈判陷入胶着。这个商人,操守意外地坚决。」
「对吧。既然如此,就由我来代替不擅沟通的你,来说服他吧。」
「什么?」
昴痛快地俯瞰皱起俊眉喃喃道的亚伯。
接着,转身面向浮洛普。
「头家?」虽说没有一口咬定,但能跟可能是皇帝的人正面交锋的浮洛普,对于昴表情和态度上的变化感到仓皇失措。
而面对冒出不同疑惑的两人,昴作出宣告。
内容是──
「──我有个能让瓜拉尔无血开城的计划。假如是不流血的战争,便算是双方都达成目的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