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呜、呜咕、啊呜……!」
囌囌吸鼻子的昴,持续跟止不住的哽咽战斗。
这是即便跨越了难关,好像仍无法相信,脑袋差点变得奇怪的体验。
发生在昴身上的绝望十秒,以及后面从十一秒起算的时间──在抵达后面的时间之前,究竟品味过了几次的「死亡」呢?
绝望,心灵粉碎,削减的灵魂没有消失,简直就是奇迹。
但是,在这样的地狱经验的尽头,走到这般景色。
「呜啊呜~」
搂着哭泣的昴的手,头发乱掉的露伊低语。
在数不尽的十秒里头,每次都跟自己步上相同命运、失去性命的女童。这场硬凹来的胜利,没有她的话就不可能达成。
「我、是……真的、不了解妳。」
「啊、呜~」
「可是,没有妳的话,没办法、办到。……谢谢。」
昴的心中已经乱成一团。
露伊曾做过什么,自己和她之间曾有过怎样的孽缘,昴很清楚。但即便知道这些,依旧对她涌现了感谢之情。
而且涌出的,不是只有感谢的想法。
「……露伊?」
崩坏来得突然。
听到昴断断续续的感谢话语,又圆又大的眼眶浮现泪珠,顷刻之间就顺着脸颊滑落。
活像不知道停止的方法似地,泪水潸然落下露伊的脸颊。
「露伊,妳、哭、哭了……」
「呜~呜~!」
泪水连擦都不擦,露伊就只是搂着昴的手摇头。
好像怕昴趁自己擦眼泪的时候不见的样子。
「擦一下脸啦,笨蛋,笨蛋……」
看到她哭成这样,感情波涛稍微要平复的昴又变得岌岌可危。明明流出的泪水和哽咽都已经数不清了。
就这样,以为自己跟露伊会一直哭、哭到停不下来时──
「──你们两位,很努力呢。」
「啊……」
「要哭多久都没关系。身为魔都主人,奴家允许。」
从后方伸来的修长手臂,轻柔地抱住他们。
已经知道这个声音的主人,有着怎样的人品。
因此也知道,这番话和温暖,都是没有居心的善良。
因为知道自己就算交出一切也能被允许。
「呜、咕……啊、呜、啊啊啊啊。」
「呜啊呜……呜啊呜!呜啊、呜、呜啊呜……!」
「好乖好乖。……孩童哭泣,有特权可以窝在大人胸膛。若不嫌弃奴家的胸膛,就尽管哭湿吧。」
抬起头的昴仍在淌泪,抓着昴的露伊也是。
夜鸣温柔地拥抱他们,抚摸他们小小的背。
这场战斗结果的片刻,在红琉璃城的天守阁展开──
「这个,你们全都把咱扔在一边,都不知道要摆什么脸才好了。」
「住嘴。」
老怪人不识趣的插嘴,被魔都主人打住。
2
「那么,奥尔巴特翁有要辩解的吗?」
「辩解?是说,咱有什么需要辩解的吗?依着自己心情揍过来的,是狐女妳吧?」
在昴大哭一段时间后,这次终于进入平心静气的对谈──本以为如此,但天守阁被突然的紧张气氛给笼罩。
原因用不着说,就是态度恶劣又不以为意的奥尔巴特。
他就这样坐在屋顶上,用小指掏自己的耳朵。
「咱可是好歹有遵守吩咐喔?唉~虽然多少有想走旁门左道,但这方面呐,跟那边的小毛头扯平了。」
「呜咕……可、可是,那是……」
「好了好了,乖乖在一边听比较明智喔,小毛头。──不过呢,如果你想说的是不管什么手段都行的话,那最得利的就是咱了。咯咯咯、咯!」
咧开大嘴呵呵大笑的奥尔巴特,让昴口拙。
事实上,他是对的。不管使出什么手段,都无法想像赢过他的场面。
奥尔巴特有西诺比的招式和经验,以及毫不犹豫波及旁人的残忍。这种对手最为棘手,是昴自来到帝国后就有的讨人厌体验。
「总觉得奥尔巴特先生,跟我认识的可怕家伙很像……」
「真的吗。既然如此,那绝非泛泛之辈,一定要杀掉比较好喔。」
「既然如此,奴家认为在这里止住奥尔巴特翁的呼吸比较好,这想法你若不赞成就不成道理啰。」
「喂喂,被讨厌到这么夸张啊。唉呀,虽说是当然的啦。」
带过夜鸣的严厉视线,奥尔巴特一派轻松。
他这般豪气让人傻眼,但他之所以敢这么悠哉,在于他肯定夜鸣没法对自己出手。真的是很对不起夜鸣。
她不能出手的理由无他,就是昴他们。
「事情的详细奴家不清楚,但听说你对这些孩子做出蛮横之举。」
口含烟管,把烟吸入肺部的夜鸣紧盯奥尔巴特。
向她寻求协助时,不须包装的情报就一五一十传达,但也有必须刻意隐瞒的情报。在这当中,包含了昴被奥尔巴特「幼儿化」的事实。
只要奥尔巴特亲手解除「幼儿化」,昴就能恢复原状。
要是演变成那样,昴会全力道歉,请求夜鸣原谅。──再怎么说,昴觉得应该不至于因此演变成整个印象彻底翻转的事态。
因为他想相信,夜鸣是个好好说就能听懂的人。
「奥尔巴特翁,方才的比赛,你认输了呢。」
「哦哦,认输认输。被搞成那样,输得可彻底了。输了没死只是运气好啦。可是,即使输了还是在预料之外。」
「预料之外?」
「还以为跟咱分出胜负的,铁定是小毛头的头儿呢。」
将昴的担心晾在一边,夜鸣和奥尔巴特进行对话。话中的「头儿」让夜鸣轻声重复,然后手贴胸口。
「是送出亲笔信的人吧。虽然很期待见面……」
说到这儿,夜鸣打住,望向奥尔巴特的眼睛眯起。
视线之锐利,让对方歪头。
「干嘛。又不是可怕到要被美女瞪的事。怎么啦?」
「没什么。我派貚纱去给使者们传话,要他们入城。──那么,貚纱去哪了?」
空气急速冷却,感觉喉咙都要发出嘶哑声音了。
夜鸣每次生气,都是在都市的居民或小孩要受害的时候。而既是都市居民又是小孩的貚纱,事情扯到她就更不用说了。
话虽如此,貚纱跟奥尔巴特共谋,不让昴他们去见夜鸣,这件事本身就有可疑之处──
「我也以为貚纱跟奥尔巴特先生在一块……像是藏在屋瓦底下之类的。」
「城堡内部等同奴家的五脏六腑,不可能会看漏。」
「这、这样啊。真厉害呢,夜鸣小姐的法术……」
听了她自信满满的回答,昴对她的超出常理感到畏缩。
畏缩以后才察觉的,是昴跟露伊靠瞬移入侵红琉璃城,结果马上就被夜鸣找到的事实。
「那个时候,说是刚好走出来时发现的……」
结果,打从见面的一开始,就被夜鸣保护。
越是接触她这个人,越是迟疑真要把她卷入佛拉基亚帝国大战吗。这种心情在昴心中油然而生。
路上挡住昴他们、居住在卡欧斯弗莱姆的人们,应该也是相同心情。
遭受歧视被排挤,好不容易才找到安居乐业之地。说什么也想保护这块家园。
想要继续和平的生活──怎能谴责只是怀抱这种心愿的人呢。更何况,这里还有个很重视自己这类人的领主,就更不用说了。
──这跟昴最喜欢的女生所期望的世界,有什么不同。
「──」
昴默默地从天守阁俯视城堡下方、魔都杂乱的街景。
繁杂多样,违章搭建,乱七八糟毫无统一感的城镇。一开始来到这里时,杂乱无章的市容曾让自己疑惑。
不过在短时间内,见过都市居民和夜鸣后,昴心想。
这里的每个人都很自由,不被束缚,也不用缩小自身隐藏起来。因此,这座城市才会洋溢着可以尽情表现自我,不会有人否定的混杂。
对他们而言,这里不就是可以做自己的桃花源吗?
要把夜鸣从这里夺走,真的是该做的事吗?
昴暗地在内心纠葛,不知情的夜鸣则再度呼唤奥尔巴特。
「老翁,回答我。那孩子,貚纱在哪?」
「用不着露出那么可怕的表情,咱也会讲的。跟那个鹿女联手,只是刚好可以凑齐比赛条件而已。」
「──她在哪?」
不需要多余的碎嘴──仿佛在如此表达的夜鸣又再对奥尔巴特问了一遍。
闻言,奥尔巴特歪着头,视线转向城镇──堪称美景的魔都街景。
「这不难知道吧。咱可是外来者喔?可以藏一个女孩子家的地方,很有限的。」
他这么回答。
3
──在奥尔巴特吐实的稍早之前。
地点,位在魔都卡欧斯弗莱姆里头的一间旅社。
不是很大,也并未装饰得很豪华的平凡旅店。──但其实建筑物的墙壁和门都相当坚固,而且还是罕见的连声音都无法穿透的规格。
与魔都气氛不合的此处,是都市里唯一准备给重要人物的旅宿招待所。
成为住所的其中一间房间,是除去墙壁把三个房间打通成一间。宽敞的房间里头没有高雅的日常用品,也没有可以享受口腹之欲的美酒佳肴。能用的东西,全都走实用主义路线。
在这层意义上,这间旅馆的存在是卡欧斯弗莱姆的异端。
与被称为无法地带、标榜自由与混沌的生存样貌相反,在魔都的支配者夜鸣底下,竟然有着意志统一到惊人地步的居民。
这些高举同一种共同幻想的人们,内在栖息着「对外侮不留情,对内忧慈悲为怀」的精神,因此有若这间旅社般的防备对他们而言是既不需要,又无趣的。
简直就像──
「──帝国人民须剽悍强大,魔都可说是跟这理念相反。」
双手环胸的男子对这番话面颊生硬,女孩微微屏息。
说出这句话的,是以黑色和红色交织而成的鬼面具遮住脸的人物,亚伯。
与之相对的,是身穿美丽和服、头上有着鹿角的亚人女孩,貚纱。
在这座都市里,如今是敌对关系的两人面对面──不,正确来说,在这里面对面的敌人,不只亚伯和貚纱两人。
「你们,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却还踏进来吗……!」
「──」
「快回答!根据答覆,看要不要让你们尸骨无存!」
浅咖啡色肌肤气到变红的男子、帝国二将卡夫马•依鲁鲁库斯瞪着闯进旅社的亚伯跟他带来的男孩女孩,破口大骂。
帝国之将伸出的双手什么都没拿,但他不需要武器。他所有的武装正如字面意思,都在卡夫马自身体内筑巢。
让你们尸骨无存这句话也不是威胁,而是事实。
──因为这正是「斗虫将」卡夫马•依鲁鲁库斯的真正价值。
「喂,亚伯酱,来真的吗?」
面对卡夫马的气魄,强烈警戒又紧张出声的是蒙面男孩,阿尔。亚伯瞥了背着不能灵活运用的青龙刀的他一眼,说:
「你,到底要问几次才能下定决心?」
「就是因为都到了还没决定好,才会一直问啊。是说,我是带着你是不是疯了的意思问的啦!可恶,我为什么要跟着来……!」
「那还用说。──因为现在的你太胆小了,无法独处。」
「咕……!」
阿尔语塞,讲不出话来。尽管从反应看来一眼就知道他被讲中心事,但之所以无法反驳,证明了阿尔本身也有自觉。
现在的他不知为何,连走在路上都觉得内心不平静。
「亚伯亲。」
代替被堵到无话可说的阿尔,米蒂安呼唤亚伯,以示抗议。「哼。」背后感受到她的视线,亚伯从鼻子喷气。
保护派不上用场的阿尔,跟亚伯一起努力走完到这里的路。可是,她的表情却始终有些阴郁。
这全是因为中途脱队的昴跟露伊。
不管怎样,可以说阿尔和米蒂安机能不全的状况很严重。
「因此,我方也没打算开战。放下你的手吧,卡夫马•依鲁鲁库斯。」
「你……认真的?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还想趾高气昂地只让自己的意图过关。你以为自己是帝王吗!?」
「──。虽不中亦不远矣。」
「你──!」
眼布血丝,高举对皇帝的忠诚的卡夫马,怒气来到临界点。
没料到自己已触及亚伯的真实身份,但卡夫马离真相仍差半步。在貅德拉格聚落得到的鬼面具,其效果「阻碍辨识」很强大。
恐怕除了配戴者主动想要透露的对象,以及可以肯定配戴者身份的人之外,没有人可以突破这个面具的效果。
也就是说──
「──肃静,卡夫马•依鲁鲁库斯。」
卡夫马怒不可遏的势头,因为身后的人声而止住。
做到这点的,是悠哉坐在屋内椅子上的黑发美男子──确认过那熟悉的尊容后,亚伯佩服他那精致程度不变的「面具」。
不知亚伯的佩服,里头的美男子一一眺望亚伯三人。
「这些人没有敌意。至少,现状如此。」
「可是,陛下!此人如此不敬,连在陛下尊前都不露脸,甚至没有展现一丝恭敬之意!而且这个混帐,还带着小孩……」
「带着小孩怎么了?」
「不,是不知道他带着小孩的目的……!」
难掩困惑神色的卡夫马,边揉眼角边与苦恼奋战。
这个男人过去就是因为个性一本正经,自认不符资格,因此主动辞去「九神将」的地位。──撇除性格的话,实力可说与「九神将」相等。
跟这种人打起来,当然不可能有胜算。但是,今天的目的在不在这里。
「抱歉惊动了你们的住所,不过我们要找的是那边的女孩。目前不打算跟你们挑起事端。」
「哦~面对余,还这么敢开口。对这张脸和声音有印象吧?更何况,昨天偶然在天守阁碰到的使者跟你们有关系的话,就更不用提了。」
「哼。」嗤之以鼻的亚伯瞪着对方──昴称之为假皇帝、其身份早已昭然若揭、奇夏•哥尔特伪装的文森。
身旁的阿尔和米蒂安表情复杂,苦着脸。在不受「阻碍辨识」效果影响的他们听来,跟文森的对话就是两个人在用相同的声音对谈。
即便从这点来看,「白蜘蛛」奇夏的伪装方式堪称完美。
若是让他成为文森•佛拉基亚的替身,能够让声音和举止比亚伯更像文森的人,就是奇夏•哥尔特了。
但是──
「关于部下的问候,以及那件事都听说了。以残酷的佛拉基亚皇帝而言,竟如此宽宏大量原谅了无礼女子的不敬行为。」
「余可没异想天开到去理会不知天高地厚之辈。但,假如认可对方有符合能力的价值,那就该给予相对应的对待。毕竟──」
文森回应亚伯的挖苦,说到后头停了一拍,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错,嘴唇同时蠕动。
「「──帝国人民须剽悍强大。」」
没错,这是神圣佛拉基亚帝国的理念、生存方式的象征。
身为佛拉基亚帝国皇帝,面对展露如斯抵抗意志之徒,就以正面应对作为回答,不得不说这真的是很完美的思绪模仿。
就算今天那些话是对亚伯说的,亚伯也会做出相同回答。
无论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都一样。
「卡夫马,那边的姑娘是?」
「是。是奥尔巴特翁说先寄托在这间旅社……可是关键的他外出后,到现在仍未归来。」
「原来如此。」
卡夫马尴尬回答,文森点头,视线投向貚纱。
「啊。」女孩瑟缩在房间角落,至少想贯彻被藏匿之身的义务,但被立于帝国顶点的眼神给捕捉后轻叫出声。
「跟奥尔巴特勾结,还有昨日与夜鸣•魅时雨的约定。再加上与昨天的使者有关的人前来找妳,妳应该知道事情的大概。」
「我、我……」
「不须辩解。既然是已然开启的战端,直到结束之前拚命抵抗即可。这会不会烧光妳自己所选的道路,就由自身决定。」
文森淡淡地跟貚纱宣告,不会给她更多的庇护。
但要说这是对她见死不救的绝望宣告,就大错特错了。
「──我……」
低语的貚纱眼中映照出的觉悟,大概跟决定要挑起战斗时相同。
有角人种貚纱,其人生绝对不平顺,这点亚伯也能轻易想像得到。还有她是如何被夜鸣给精心照料的也是。
「文森大人,给您添麻烦了。但是,这次的事,全都是我瞒着主子夜鸣大人,私自策划的。」
「方才也说过,不须辩解。事实为何,余会质问夜鸣•魅时雨。妳的意志就留待自己亲口告知之时。」
「遵命。谢谢您。」
端坐的貚纱深深弯腰,向文森跪拜行礼。接着抬起头,视线重新面向亚伯一行人。
跟看向文森时不同,视线带有明确敌意。
「──唔。」
女孩的气魄,让站在后头的阿尔喉咙微微作响。
一方面是现在的他胆小到了极点,不过她灌注了足以震慑人的气概也是事实。而且也能想像是什么样的背景,令少女如此坚持。
一切都是──
「──还请不要将夜鸣大人卷入战乱中。」
「啊……」
「那位大人心地善良,肯定会为了多数弱者挺身战斗、受伤、耗损心神吧。我绝对无法视而不见。因为夜鸣大人,就是我的一切。」
轻吐颤音的貚纱如此恳求,听得米蒂安目瞪口呆。
阿尔和米蒂安似乎都料想不到貚纱的动机是这样。但是包含她在内的魔都居民,都是抱持这种想法而行动。而这正在亚伯的预想范围内。
会如此确信,也是基于彻底渗透都市人们的「魂婚术」。
那个古老秘术,只有单方面的心情是无法成立的。
本来跟数量如此庞大的人结合灵魂,会导致丧失自我。此秘术的机制本身还停留在亚伯的推测,但不管怎样──
「能做决定的是夜鸣•魅时雨吧。就算向我低头,事态也不会变动。」
「不,非也。能做决定的不是夜鸣大人,而是您。」
「──」
「夜鸣大人宅心仁厚,秉性善良温柔……并且,还有着我等帮不上忙、远大出众的梦想。而您,拥有实现的方法吧?」
「……妳知道给夜鸣•魅时雨的亲笔信内容?」
「不。」
貚纱摇头,否定亚伯的疑虑。
但是止住摇头后,她露出极为虚幻的表情,然后低头。
「但是,我知道。──因为,我头一次见到夜鸣大人,露出像少女般的表情。」
「少女的表情,是吗。那么,目睹此景的妳──」
「──是的。是我,策划了一切。」
貚纱深深低头,坦白自己的阴谋。
说策划一切不是很正确。毫无疑问的,奥尔巴特有经手她的计划,并把内容弄得更加毒辣。
可是,貚纱不仅是除了凭自身意志策划,并加以执行,连包含奥尔巴特参与的部份,她也打算视为自己的责任。
这样也未免太──
「──真美。」
这话没有化作声音给人听见,只在嘴巴里成形。
没让人听到这声低语的亚伯,在她的眼神中静静颔首。
「关于妳的参与已经有所掌握。但是,有件事要先声明。」
「──。请问是?」
「妳此次的行为,我没打算要用妳的性命做偿还。要是妳人头落地,就没法跟夜鸣•魅时雨合作。──或者,这也包含在妳的计划中?」
低着头的貚纱,颈项微微紧绷。见状,亚伯确定貚纱甚至把自己的死当作最后一招。
这计划是深思熟虑下的产物。──只是从成形到付诸执行,内心少有挣扎就是了。
「竟然、打算死吗。……让人乱来的姑娘。」
「怎么可以!绝对不会让妳这样做!不会让她这样的吧,亚伯亲?」
知道貚纱的觉悟后,阿尔傻眼,米蒂安窥伺亚伯的反应。
面对米蒂安那唯恐发生万一的眼神,亚伯似乎感到荒谬地摇了摇头。
「我应该已经说过了。假使把自己的死都算在计划中,那夺她性命就意味着成就这女孩的计策。很遗憾,我没打算上她的当。」
「亚伯亲……!」
「人,应该要死得其所。」
「亚伯亲……」
不听使唤的棋子,不管在我方还是敌营,都是个麻烦。
有鉴于此,貚纱这个存在是个不好处理的毒物。但若是没有觉悟服下这份毒,就无法吸纳更大的毒物。
这么断定的亚伯,盯着跪坐在地的貚纱。
「我不会要妳的命。但是,妳要撤回对同胞发出的命令。」
「……那么,方才的请愿──」
「不将夜鸣•魅时雨卷入战乱吗。──那是不可能的。」
亚伯说得清楚明白,貚纱顿时喉咙冻结。
从她的角度来看,这是即便赌上自己性命也想阻止的事态就是会发生的预言。但是,她误会了。而且还是绝望的误会。
要说为什么的话──
「即使我没来,夜鸣•魅时雨也会被卷入战乱漩涡。这是那个所选择的立场、在所难免的生存方式。」
「您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眼中的事物,没打算说给他人知晓。但是,既然会发生,就有对策。不管那在旁人眼中看来是什么。」
回应貚纱颤抖的双眸与声音,亚伯的视线突然离开女孩。
取而代之,黑色双眼看向坐在房间深处、不发一语的文森。现在贵为皇帝,彰显虚伪帝位的文森•佛拉基亚。
不管对方是抱持着怎样的想法来排除自己──
「我的生存方式不会改变。也不打算改变。退路已被焚毁,路就只有一条。──把这番话给烙印在灵魂上吧。」
「──就先记着吧。」
亚伯说,文森平静回答。
光这样,就觉得室内空气烧焦,甚至有温度升高的错觉。事实上,除了亚伯跟文森以外的人,额头都浮现汗珠。
「女孩,貚纱,抬起头来。」
真假皇帝结束互瞪后,亚伯呼唤对自己能力不足感到悔恨的女孩。看着她慢慢抬头,眼眶还盈满泪水,亚伯吐气,道:
「原本,我就没打算要用坏妳的主人。那个的使用法需要深思熟虑,贵重的战力得做最妥善的运用。──因为人,应该要死得其所。」
「……可以,相信您这话吗?」
「就算不信,我要做的事也不会改变。」
貚纱想要抓住萌芽的希望,但倾注在她身上的却是不温柔的答案。
站在后面的阿尔手扶额头,米蒂安也叹气,不过貚纱在几许犹豫后,点了点头。然后──
「……请问,为什么知道我在这里?」
「既然是奥尔巴特,可以判断他会这么做。还有想到一个可能,就是藏在红琉璃城,但因为追兵的配置和距离问题,所以才以这里为优先。」
「──啊。」
「最重要的是,若不能让你们收手,这边会有多人性命不保。」
被上百人追杀的塔立塔,以及后来分头行动的昴和露伊。
不管哪边,只要继续被大批人追杀,都难保不会有生命危险。当然,带着已不算战力的阿尔,以及战力减半的米蒂安的亚伯,也不例外。
为了继续跟奥尔巴特比赛,那最优先事项就是攻下貚纱。
「……是我、输了。」
「早知道了。不过,没必要羞耻。」
「咦……?」
听到貚纱的低语,亚伯只这样回应就背过身。
没听到更后面的答覆,貚纱眨眨圆滚滚的大眼睛。「女孩。」此时,文森呼唤她。
貚纱转头看去,便看到顶着假脸孔的皇帝点头。
「就跟那东西说的一样,没必要羞耻。」
「可、可是,我……」
「输了。但是,这就是所谓的挑战。──余,也想那样。」
拄着脸颊微微远望的文森,说的话让貚纱惊讶。
不过,泪水慢慢在眼角蓄积,她欠身低头。
这动作让泪水流出。她就这样让水珠安静落下──
「夜鸣大人,万分抱歉……我还不够成熟……」
同时哭着向心爱的主人致歉。
4
「奥尔巴特的位置有眉目了。──红琉璃城。」
「咦!?」
结束与貚纱对谈的亚伯,回来后说的话让米蒂安惊讶得睁大眼睛。
本来以为来到这儿只是为了接触貚纱和假皇帝,但没想到也有触及到不在场的奥尔巴特,而且还是一行人在寻找的他的下落,所以可说是双重惊讶。
「为什么你会知道,亚伯亲?而且还说是躲在城堡里……」
「貚纱的反应。讲到城堡时她眼神动摇。是被奥尔巴特藏在这里时,那家伙主动说的吧。不过,不至于连最后的藏身地都知道。」
「真、真的是滴水不漏耶……」
亚伯答得平淡,阿尔则是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他。
按照事情先后顺序来看,应该是奥尔巴特跟貚纱联手,貚纱到旅馆传达夜鸣的话以后,奥尔巴特再跟昴他们提议比赛。而且在第一个藏身处被发现之后,奥尔巴特就带貚纱到这间旅社了吧。
当然,也有可能他给貚纱的情报是假的,目的在于干扰敌情。
「潜入夜鸣•魅时雨的城堡,这行径蛮符合奥尔巴特的喜好。」
「……嗯,那么这次要去夜鸣酱的城堡啰。啊,可是,既然貚纱酱去命令其他人停止追击了,那先去找塔立塔酱比较好吧?」
「若以会合为目的,由我们主动采取行动是下策。若凭塔立塔的目光,不需多久就能发现我们,进而会合吧。至于那堆蠢货同盟……」
「呃、嗯……」
「──。只要那个没那么愚蠢,便会察觉到奥尔巴特在城堡吧。再来只要没有死的话,那目的地是一样的。」
亚伯冷酷的话语,根本没法让米蒂安放心。
分开的三人──特别是昴跟露伊,还想再跟他们说话。虽然连米蒂安自己都不知道要用什么态度应对他们。
「……兄弟他才不会死咧。」
「小阿尔……」
「毕竟,得快点让那个老爷爷把我们的身体恢复原状。……等身体复原了,我也就派得上用场。而且,就算是兄弟,也对那个小不点……」
阿尔用力握紧拳头,像诅咒,又像祈祷般这么说。
在「幼儿化」的影响下失去从容的他,对消失的昴和露伊之间的关系相当执着。
他希望昴在恢复原状后,能够正确地处理露伊。但是恢复后的昴所下的判断是否正常,要由谁来决定?
在这之前──
「不管你的想法怎样,我没打算轻易让奥尔巴特解除术技。」
「啥?」
「咦?」
「正确来说,你跟米蒂安可以。但是,我没打算立刻解除菜月•昴身上的术技。让他维持现在这个状态一阵子,方是良策。」
亚伯突如其来的方针,吓得阿尔和米蒂安目瞪口呆。
迟了一拍后,阿尔揪住亚伯的衣领。
「开什么玩笑!不让兄弟恢复?怎么没听说!你究竟打算怎样!」
「就如你听到的,要让那个维持年幼姿态一阵子。」
「你这王八……!」
「这想法,跟欺负小昴有关系吗?」
大人与小孩在身高差距下互瞪时,米蒂安将手放到阿尔肩上,中断了两个人的互瞪。她盯着亚伯,做好在得到答案之前都不动的觉悟。
她的眼神,让亚伯平静吐气。
「欺负?我可不记得有做过那种低层次之举。」
「只是说法不同,没什么差别!可是,亚伯亲从途中就开始一直吓小昴,想让他说出什么!原因就是这个?」
「──」
「那样太卑鄙了!如果有什么想问的,只要直接问他就会回答了呀!所以说,那种事……」
「──很遗憾,也不是那样。」
过于平心静气的话,听来像是虚幻自嘲,令米蒂安愕然失声。
斜瞄一眼惊愕的她,亚伯爽快扫掉阿尔抓着自己的手。
「我的想法,跟米蒂安的推测毫无瓜葛。不过,有其必要。」
「必要!?是什么!为什么只有兄弟……我跟米蒂安小姐呢!」
「因为条件不合。你只有一只手,米蒂安则是头发和眼睛的颜色。」
「啊啊……!?」
意义不明的发言,让阿尔越来越怒火中烧。米蒂安也一脸不明白,只留下跟那不同的惊愕。
而关键的亚伯──
「状况依然没变,棋子凑齐了。因此──」
亚伯隔着鬼面具,凝视旅社窗外的红琉璃城。
那动作与其说是让城堡本身映入眼帘,更像是在瞪视其背后象征的意义。事实上,亚伯就像想捉住某些碰不到的东西似地把手直直伸出──
「──我跟你,都不是可以永远躲藏,或逃得掉的人。」
宛如在跟看不见的对象对话般,他厌恶地这么说。
5
「就是这样,那个鹿人姑娘在陛下那儿。」
「既然不在城堡,是有想过藏在自己住的旅馆啦……」
维持盘腿坐姿,双手抱胸的奥尔巴特坦然回答。听了那令人惊讶的答案后,昴傻眼到极点。
「不管怎样,知道貚纱的所在处了。……城市居民似乎对你们做了很不讲理的事,奴家在此道歉。」
「咦!别这样,夜鸣小姐,妳对我们很好!没有做出什么需要道歉的事!」
夜鸣当场屈膝满怀歉意行礼,让昴慌张失措。「呜~!」露伊也忍不住惊讶到跳起。让夜鸣低头的意义就是有这么重。
事实上,夜鸣不但认真地把昴的话听进去,面对奥尔巴特的进攻也不曾退让一步,更是无数次想要救昴他们,因此──
「呜……」
「──?怎么了,小童?脸这么红。」
「不,那个,想起了一些事……」
身心终于都稳定下来后,突然想起在那个轮回里发生过无数次的事:夜鸣吻自己要昴爱上她的流程。
当然,那段记忆现在只留存在昴心中,昴也不记得那个吻的感觉,因此只是徒留事实在脑内。
即便如此,为了拯救快死去的孩童,夜鸣不惜舍身到这种地步,真的让人十分尊敬,并喜欢上她。
──正因如此,更不想把她牵连进来。
不想牵连这位心地善良又深受市民所爱的女人。
会这么想,也是因为自己变小的关系吗?要是恢复成原本的身体,就会觉得这想法是错的,然后遗忘吗?
可是,就算恢复原状的昴认为这是错误想法;但身体变小的昴,可不觉得自己的所思所觉是错的。
毕竟,假如是那样的话──
「呜啊呜?」
「关于妳的答案,就算决定权在长大后的我,我也不想全权委托给他。」
如何处理跟自己手牵手的女童露伊,在昴心中是个没解答的问题。
如果要跟亚伯他们会合,这无疑会是个无法避免的话题。但是在那绝望的十秒钟里,昴确实有所感触。
──不想让露伊杀人,也不想让露伊被杀死,就这样而已。
「城堡的修复就留待后头。先去接貚纱吧。」
「嗯,就这样办。那就赶紧……」
表情愉快的夜鸣,准备要去接貚纱。昴也有话想跟貚纱说,所以打算一起下楼──
「欸欸,慢着慢着,小毛头。你不是来恢复原状的吗?还是说喜欢上现在的自己啦?虽然咱是都无所谓喔。」
「啊,抱歉,不是不是。我确实是想要恢复的,我要恢复。唉呀,虽说大致习惯这个状态了,不过衣服方面真的很麻烦,所以先恢复吧。」
被奥尔巴特呼唤的昴,踩着屋瓦转过身。
尽管才缩小几个小时,但这副身体已货真价实体验了远远凌驾至今累积的死亡次数。说实话他觉得很不吉利,可以的话想尽早恢复。
唯一怕的是,自己现在的想法可能会突然有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没事的,露伊。这一次,我会好好面对妳的。」
「呜啊呜……啊呜。」
听了昴的话后,露伊先是低头,接着点头。昴用手指推她的额头,把她的身体往夜鸣那边推。
夜鸣扶住用背靠上来的露伊,说:
「小童,关于奥尔巴特翁要做的事……」
「嗯,虽然还没法完全相信他,但至少我想相信他还勉强留有遵守比赛规矩的人性。」
「喂──咱听得见喔。」
「就是知道才讲的啊。」
奥尔巴特插嘴,昴这样回应后苦笑。听了昴这样的答覆,夜鸣边从后方抱住露伊,边眯起眼睛。
「既然知道这点,那奴家也没什么好说的。虽然不会过问发生什么,但奴家和这孩子,会好好看着小童的。」
「呜!」
「嗯,知道了。那个,还请跟之后的我好好相处喔,夜鸣小姐。」
「──?小童真是担心成性呢。」
在微微苦笑的夜鸣以及面露勇敢的露伊目送下,昴走向奥尔巴特。对方站起身来,敲敲自己腰杆。
「又把人讲得那么难听。真是的,赶快解决了事吧。」
「嗯。……请问,会痛吗?」
「缩小的时候有觉得痛吗?这就是答案啦,嘿!」
听了昴的问题后,奥尔巴特坏心一笑,接着手碰昴的心窝一带。
按照亚伯的猜想,奥尔巴特的「幼儿化」术技可以直接干涉欧德,但这样看来,欧德说不定就在心脏这一带。
不过对欧德的干涉是如何影响身体大小的,这方面的机制就不清楚了。
即便如此,身体缩小的这几个小时里,感觉是自从来到帝国后最穷途末路的时光。真要说的话,是在帝国的穷途末路情况持续过久的怀疑最深。
那个绝望的十秒钟,即便不限于帝国,也是最大等级的──
「这么说来,」
他突然想起了刻意不去思考的事。
在那绝望的十秒钟里,让人联想到无间地狱的「死亡」与轮回,跟昴所认识的「死亡回归」泾渭分明。
那个到底是什么带来的?以及宿于昴身的「死亡回归」权能又是什么状况──
『──找到了。』
6
──在那瞬间发生的事,对在场的人而言都很难彻底把握。
「唔。」
奥尔巴特出声,迅速缩回伸出的右手。
但太迟了。那满是皱纹的右手,从手腕处开始化为粉尘消失。
「小童──」
「呜啊呜!!」
惊讶的夜鸣拉住差点要冲出去的露伊,将她紧抱在怀里,并往后飞跃,大幅拉开距离。
下一秒,黝黑暗色就溢满她们的视野,一转眼就把以光彩夺目闻名的美丽红琉璃城的天守阁、城堡的上半部、中部给吞食殆尽。
「陛下!那是……」
「──」
目击窗外远处的光景,卡夫马提起敏锐战意守在皇帝身旁,并感受到体内的虫子全都感到畏惧。
这段期间文森站起来,锐利眼神投向被染黑的城堡,眨眨深谋远虑到被誉为神机妙算的双眼。
「怎么会……城堡……夜鸣大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小阿尔!?」
年幼组对于发生的事目瞪口呆,惊愕不已。
貚纱担忧留在城里的主人,而阿尔面对眼前的灾害,比这个都市的任何人──不,是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还要高声惨叫。
米蒂安冲过去撑住他肩膀。在不明所以的状况中,她也忍不住屏住呼吸,紧盯亚伯寻求依靠。
「唉~呀呀,多么……这个,可能不是观星的时候喔。」
「你──」
远眺被黑影吞噬、崩塌的城堡,用手遮住眼睛上方的乌比克悠哉地说。与他对峙的塔立塔则咬牙切齿地听着。
「──这个,就是你一直藏在心底的秘密的真相吗。」
跟假皇帝、哭喊的幼童们目睹了相同东西的亚伯喃喃道。
紧握双拳,把咬到渗血的嘴唇藏在鬼面具后头,表情狰狞到就像这个可怕的面具,亚伯瞪着那片漆黑。
然后──
7
──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那是超越所有次元,抹消菜月•昴这个存在,绝不让他离开、宛如诅咒的爱情。
他认识过没有爱、像地狱的世界。
即便如此,自己仍是被爱着的,菜月•昴深知这点。
但于此同时,也知道「爱」的一切不都应该被肯定。
正因为先前不知道,才会有报应。
正因为先前不知道那为什么被畏惧、不知道任何人都忌讳回避。
──化作黑影,吞食所有事物,边破坏边喝采。
为重逢、为会合、为拥抱、为束缚、为宿命、为迈进,喝采。
为告解、为后悔、为猜疑、为神秘、为昂扬、为专一,喝采。
认识过没有爱、像地狱的世界。
既然如此,造访有爱的世界的地狱,又是什么样?
昴不懂。昴什么都不知道。
在这个没有人清楚发生什么事的状况中,只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说出口的。
被排斥的人们所定居的桃花源,魔都卡欧斯弗莱姆。
──这个桃花源的毁灭,不是由其他人造成,就是菜月•昴的厄运导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