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回家前过来一越。」这天,我又收到樱子小姐不讲道理、不通人情的恶魔简讯,放学后去了她住的古老洋房。
无论怎么东翻西瞧,简讯就只有这七个字。
这已经是老毛病了,每次我回讯问:「怎么啦?」「有事吗?」都没收到回应;直接打电话去问还会被骂:「我很忙,少烦我!」所以只要这封简讯一来,我就得迅速赶到她身边。当然,只要有心,还是可以拒绝啦,就怕事后收到报复,所以还是乖乖听话比较保险。
今天,我也照常向她抱怨:「简讯里至少加个理由吧!」但她一样充耳不闻,我也见怪不怪了,这就是所谓的「坚持做自己」吧。老实说,我也放弃挣扎了,逐渐接受被她耍弄的日子。
我们所居住的旭川市,是北日本的中型都市,人口仅次于仙台,战前是庞大的军事重镇,幸亏这里有座引人注目的旭川动物园,观光客人数是整个北海道的第二名;不过说穿了,旭川只是个顺路经过的景点,来动物园玩的游客多是多,实际上却都住在札幌、小樽、富良野、美瑛等地,可见旭川本身是个缺乏魅力的城镇。
或许是四面环山的关系,旭川没什么地震,随处可见从开垦时代留下来的木造建筑与厚重的美瑛软石【※日本北海道美瑛町所出产的凝灰岩石材,使用美瑛软石砌造而成的美瑛JR车站名列日本全国百选车站之一。】堆砌建筑,但却没有发展得像小樽那样热闹,也没有重新设计得像函馆那般唯美,就只是很多余地伫立在那里,等它自然损坏就会翻新。
这座城市里充满了过时、停滞、沉闷的气氛,有不少人试图打破现状,重新检讨各种观光资源,而市政府也迈开沉重的脚步,重新开发城镇,可惜依然无法赶跑这股沉闷的空气。要我形容的话,就好比名为「旭川」的牛脾气,沉甸甸地压在这块土地上,别忘了旭川人是很排外的。
九条樱子与婆婆住的这栋洋房,在旭川可是数一数二的老宅,历史久到连婆婆都说:
「天气一冷,冷风就从四面八方钻进来,真难受呀……」樱子是人们口中的「大小姐」,年纪应该有二十五岁,但不满三十岁,经常穿着男用衬衫和牛仔裤,不算邋遢但也说不上流行,不过她人长得美,双眼有神,身材高挑又苗条,我明明身高比她高,她的腰线却跟我差不多高度,真是惊人。及肩长发没有染色,乌黑亮丽,带点波浪,但她这个人绝对不会去烫发,可能是自然鬈,不需要特地打扮就很亮眼——樱子小姐就是这样的人。
不过她的个性就怪了。首先,樱子小姐不太喜欢亲近人群;应该说,基本上她不相信人,也没兴趣和人交流,就连现代人必备的联络工具「手机」都没有。
她最喜欢的东西是骨头,其次是骨头,其三、其四、其五也都是骨头,总之就是爱骨成痴,而且不拘种类,任何生物的骨头都令她神魂颠倒,如痴如醉。
樱子小姐的叔叔在大学法医学教室执刀……不,执教鞭,不时从各地找来各种动物尸体,她便拿这些尸体亲手制作成骨骼标本,捐给适合捐赠的单位,剩下的自己收藏,或是上网贩卖。
这栋洋房建造当时肯定相当气派,四周庭院广大,不过现在土里已经埋了大量的大型动物尸体。有一次,我闻到厨房传来香喷喷的炖肉味,问她在煮什么好菜,她带我参观厨房的一口大锅子,锅里咕噜咕噜地煮着东西,而她是这样说的:「没有啦,我在路边发现死狸猫,正在给它去肉呢。」原来是之前去肉的气味太过吓人,婆婆受不了,所以才在锅中加了点酱油之类的调味料,闻起来就好多了。
听说庭院角落有个她专用的处理室,里面有火力强大的餐饮用瓦斯炉,可以处理体积更大的、或者已经开始腐烂的生物—我想这已经超出兴趣的范畴了。
任何动物只要一到她手上,就会被扒得精光,只剩块块白骨;她会仔细收集所有的骨骸,用树脂或强力胶组合起来,好好地收进玻璃盒中。她不爱活着的动物,发自内心热爱这些收藏在玻璃盒里不会说话的白骨。
我和这个怪人因为某件事情而相识,但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总之,自从认识她后,我就一直被她使来唤去。
「所以,今天又有何贵干了?」
满脸皱纹的婆婆被邻居小孩戏称(惧称?)「撒沙婆婆【※日本传说中的妖怪,亦是漫画《鬼太郎》中的主要角色。行经竹林时,如果眼前突然飞来一阵沙尘,四周却不见半个人影,很可能就是撒沙婆婆的恶作剧。】」,她来到大门接我进客厅,只见旭川家具设计师(旭川可是著名的家具城)设计的奇形怪状的安乐椅上,坐着悠闲翘脚的樱子小姐,我朝她问了这个问题。那张椅子充满了现代感,在这栋一砖一瓦都洋溢着传统风情的洋房里显得有些突兀,但我很能理解樱子小姐为何喜欢这张椅子,因为它流线型的设计干净俐落,就像一张被扒到剩下白骨的沙发,所以我总是暗自叫它骸骨椅。
「小弟,我有礼物要送你,很棒吧?」樱子小姐微笑说着,在骸骨椅上摇啊摇的。
「反正又是莫名其妙的骨头……」
「别这么说嘛,拿去网路上能卖钱呢。」樱子小姐不悦地噘嘴。至于去肉的过程有多么辛苦,我已经听到不想再听了。
「所以是什么东西的骨头啊?」
「鲽鱼。」
「鲽鱼?」
我板起脸,心中有不祥的预感。几个星期前,我陪爷爷去钓鱼,收获比想像中要好,我一时兴奋,就分了几条给她。
「该不会是我上个月钓来的吧?」
「哈哈,鱼肉和鱼子我都吃罗,真的好好吃,所以回敬你一点心意。」
樱子小姐露出开心的笑容,递给我一幅裱着木框的雪白骨骼标本,那只肥美又带卵的黑鲽【※主要产于北海道东部的野付水道至根室湾沿岸、厚岸湾一带,肉质鲜美。】已经改头换面。
我喜欢吃鱼,也经常吃鱼,只是看到这样精美的鱼骨,总觉得跟平时吃的鱼完全不同,不过说穿了还是骨头。木框作工精美,底下还精心贴着印有学名Pleuronectes obscurus的贴纸,就连我也知道「这东西」可以卖个好价钱。
「那……我就收下这份大礼了……」
或许有少数人收到骨骼标本会开心,但是对我迈种没兴趣的人来说,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就算它原本是食用鱼,现在也变成了这副德性,总觉得乱丢会遭到报应,而且也对不起辛苦制作的樱子小姐;问题是,在房间里装饰骨骼标本挺怪的,感觉不尊重死去的生物,不太舒服。
「不过……在房间里挂这个会不会吓到人啊?送给我真的好吗?」
「它很美啊,怎么会吓到人呢?再说,鱼骨哪有分什么适合不适合,你知道吗?单取鱼骨的过程可是很辛苦的!」
樱子小姐完全没发现我只是胡乱搪塞,想回绝这份礼物,自顾自地开始说明制作鱼骨标本有多么辛苦:其他动物只要埋在土壤中,或是放入锅里加洁牙剂一起熬煮就行了,鱼则不同。
「你得先淋上热水,用牙签慢慢把肉挑掉才行。」樱子小姐板着脸说。
可以想像这么繁琐的工作肯定令人肩颈酸痛,但我也从来没拜托你做这种事啊……我真的很想说,樱子小姐,你别忙了,就正常地吃个鱼不行吗?
「怎样?很美吧?从它生前扁平滑稽的外观,很难想像它的内在这么纤细吧?」
「嗯……」
樱子小姐说话时,两眼兴奋地发亮,仿佛在说:「开心点嘛。」她的个性并没有太大的问题,但对我这个普通的高中生来说,她的沟通能力实在算不上好,或者说,不太关心别人的想法。
「要说漂亮……也是挺漂亮啦。」
总而言之,现在泼她冷水只会更麻烦,先不管这标本漂不漂亮,她努力为我做出这样的东西,这份心意确实令我开心。而她说鲽鱼的外观扁平又滑稽,我也不是完全不懂啦。
平常吃鲽鱼时我什么都没想,但仔细看就会发现它真的像片叶子,细细的骨头如纵横的叶脉。我看着鱼骨,联想它还像什么,发现那数不清的尖骨虽然没有花样,却很像孔雀那类的鸟羽毛。我无法对纤细、好美之类的形容词产生共鸣,不过即使是对骨头没兴趣的我,偶尔也会觉得那确实可算是一种美,所以,我当下应该给她「成熟的回应」。
「啊,嗯,我很开心喔。谢谢,那我就把它摆在桌上罗。」
我一改之前的态度,对自己钓到的战利品又打了一次招呼,然后恭敬地收进书包里。
「说到鱼骨,我喜欢狮子鱼,它的骨头真的好可爱,可惜我还没组装过。」樱子小姐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一脸心满意足。
「狮子鱼……北海道应该没有吧?」
「是这样吗?」
「我记得那种鱼栖息在比较温暖的地方。」至少我还没在餐桌上看过狮子鱼。樱子小姐略显失望地低下头,我思考了一下,换个方式问:「那……换八角鱼如何?」
「八角鱼?」
「味道还不错,但骨头太多了,而且外观有点奇怪?好像长了翅膀一样,我想你会觉得很有意思……」
樱子小姐一脸不解,于是我用智慧型手机搜寻图片,让她看看八角鱼的模样。她一开始还诧异地瞄向我的手机,一看立刻两眼发亮。
「这种鱼长得真古怪!」
她把八角鱼的尖头放大,瞧个不停,然后绽放笑容,我总算松口气,伸手拿起不知何时准备好的红茶。
附近小朋友总是把婆婆当成妖怪,因为她走动时无声无息,我甚至怀疑她究竟是人是魁。不过,这妖怪婆婆泡的红茶总是如此美味,我平时不太喝红茶,对茶叶种类更是一无所知,但至少我妈泡的红茶从来没有这么好喝,自从认识了樱子小姐,我才知道原来红茶可以这么香醇。
「如果我有钓到,再送给你吧。」
美味的红茶与樱子小姐天真无邪的笑容让我心情大好,不禁脱口而出。
「谢谢,幸好你喜欢钓鱼。」
看到笑容满面的樱子小姐,我也开心起来——但也猛然发现,我又给自己找了不必要的差事。我真是笨,明知道是自找麻烦,却还是主动接近樱子小姐。
「正确来说,钓鱼不是我的兴趣,是我爷爷的啦。」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把来到喉头的叹息吞回去,硬是挤出笑容。我不知道怎么钓八角鱼,不过问爷爷应该会有答案,想必他也乐意陪我一起去钓。爷爷最喜欢我找他帮忙,能讨好樱子小姐又能孝顺爷爷,算是一举两得。
樱子小姐像个拿到新玩具的孩子,天真无邪地玩着智慧型手机,我看着她,将红茶一饮而尽。这里只有无声无息的妖怪婆婆和樱子小姐相依为命,气氛显得庄严肃穆,但我还是迷恋这栋房子,刚开始虽然被环绕屋内的白骨弄得毛骨悚然,现在倒也觉得别有风味,我大概是被樱子小姐洗脑了吧。
在舒适的沉默之中,樱子小姐接连发出开心的叹息,就在这时候,她手中的智慧型手机突然响起当红少女偶像团体的新歌旋律。
「抱歉,有电话。」
樱子小姐不悦地板起脸,我当下觉得自己喜欢的歌曲成了刺耳的噪音,好像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一样,赶紧从她手上接过手机,看看是谁打来的电话,原来是妈妈。为什么偏偏挑这种时候打来?我气鼓鼓地想。
「喂?」
我口气很差地接了电话,而妈妈也口气很差地回:「怎样啦?」
「没有啦,你找我干嘛?是不是漏买什么晚餐的菜?」
「不是,我有小事情要你帮忙,快点回来吧。」
「蛤?」
或许就是因为我妈这么强硬,我才能习惯强硬的樱子小姐吧。爸爸在我四岁的时候生病过世,从此妈妈一手带大我和哥哥,是个女强人,她用爸爸的保险金当起公寓包租婆,如今在旭川市内拥有八间公寓。我很感谢妈妈让我生在单亲家庭却不虞匮乏,她真的很了不起,连高中都让我读昂贵的私立学校,还说大学想念哪里都行,妈妈万岁!
不过她也很会使唤人,总是拿「不让人做白工」为由(是会拿到零用钱,但也不多),连儿子都当成佣人一般使唤;自从哥哥去年春天升学离家之后,妈妈抛出来的杂务理所当然都落在我身上。
「帮忙?换水龙头的垫圈吗?能不能再等两小时?」
我现在已经是称职的假日装修工了。讲电话时,厨房飘来浓郁的香气,有酱油和生姜的味道,今天只有半天课,我还没吃午餐,刚才婆婆在门口招呼我时,异常开心地问我:「少爷,你还没吃午餐吧?」我想应该不必担心没饭吃,因为婆婆总是说我太瘦,满脑子想着要用山珍海味把我养胖。
平常婆婆的红茶都会配茶点,今天只有茶杯肯定也是这个原因,就像她经常对樱子小姐唠叨的一样:「饭前不可以吃甜点喔。」
所以只要再等一会儿,我就能吃到婆婆的美味大餐。说真的,我妈不太喜欢做饭,做得也不好吃,更何况我都读到高中了,连午餐都不会自己打理也说不过去,所以我就算回家,也没人帮我准备午餐。我并不是懒得煮饭,只是婆婆的大餐肯定比泡面优秀,我本来打算待会儿要留下来吃一顿饭……
「不行,你马上回家,一点半有人要来。」
「一点半?也太赶了吧?」
看看老旧的大钟,现在是十二点五十五分。
「就是啊,有个房客的家人怎么打电话都找不到人,希望我去帮忙开门,如果又碰到之前那种事情很头痛对吧?所以才需要找你一起来。」
「搞什么啊~」我忍不住发出不满之声。
「总之没时间了,马上回家,听到没!」
嘟——。她挂电话的狠劲跟樱子小姐一样。
「真是的……」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樱子小姐狐疑地盯着我瞧。
「我妈打来的。」
「有事吗?」
「是啊,我妈是公寓包租婆,有个房客和家人失联,家人希望我妈去开门。」
「哦。」
「之前我妈也曾经帮人开过门,结果里面死了一个老爷爷,她就不敢一个人去开门了,所以我今天要先回去。」
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回去,但还是垂头丧气地这么说,樱子小姐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这样啊,我们走吧。」
「什么?」
「不是说里面可能死了人吗?那我怎么能不去呢?」
看到她的表情充满了期待,我皱起眉头。
「樱子小姐……」
「干嘛?」
就连我也看不过去她那兴奋的行径。
「你太不庄重了。」
樱子小姐被我泼冷水,又噘起嘴闹别扭,这时候的她完全像个小孩,我不禁感叹婆婆每天肯定都很辛苦。
「把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小心哪天迈报应喔。」
出租公寓里很可能有人过世,我当然更不能把樱子小姐一起带去,只好像哄小孩一样,叫她乖乖看家。
「我不是快乐,只是没什么机会看见人的尸体,单纯好奇罢了。」
樱子小姐不甘心,猛摇头硬要跟来,这不叫快乐叫什么?
「不行。」我一口回绝。
「我不会乱来,不会打扰你的。」
肯定是骗人的,别人就算了,樱子小姐这番话能信吗?
「如果有事,我会转告你的,请你待在家……哇!」
说到一半,我不小心勾到胡乱塞在书包里的围巾,扯出了黑鲽的骨骼标本,眼看它就要砸在地板上。
我在砸上地板的前一秒接住它,仔细确认框里的骨头有没有撞坏,没想到樱子小姐从后面搭上我的肩,对我的耳朵吹了一口气。
「樱、樱子小姐?!」
「你真的不肯带我去?如果里面真的死了人,而且还死了好几天怎么办?现在不是夏天,腐烂速度相对慢,但人只要断了气,就会迅速腐烂,你明白吧?」
她的气息没命我怦然心动,压低声音的呢喃反而令我毛骨悚然。
「比方说,有人在浴缸泡澡到一半,突然心肌梗塞过世了。就算我不说明,你也很清楚泡在水里的尸体是什么模样吧?」
这么一说,我才想起之前曾和她一起在河边见过悲惨的尸体——惨到我不堪回忆,直接锁进了记忆深处。
「现在这季节浴室依然很冷,想必不少人会直接开着热水泡澡,这么一来,尸体会咕噜咕噜地煮个好几天,骨肉应该也分离了,那个味道啊……」
「别说了!」
我捂着耳朵大喊,樱子小姐则从我手上拿走骨骼标本。
「我只是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实,要是真的发生了,我可以帮你去确认遗体唷。」
「……」
樱子小姐捡起我的书包,将里面的东西全拿出来、排在桌上,再一一整齐地放回去,最后塞进骨骼标本,才慢慢地拉上拉链。
「是不是该走了?」
樱子小姐一脸得意,看着愣住不动的我,将围巾围在我的脖子上。
「好奇心会杀死一只猫,你要是出事,我可不管喔。」
Curiosity killed the cat.——好奇心会杀死一只猫。
Curiosity killed Sakurako.——好奇心会杀死樱子。
就连号称九条命的猫都会被好奇心害到没命,樱子小姐或许也会死于好奇心吧。我是不讨厌她,但也很不喜欢她面对「死亡」的态度,不禁紧咬下唇。
「猫啊?猫活着的时候就很美了,死后的骨骼更是艺术,我曾经……」
「够了!是我不对!」
我狠狠往桌子一拍,没吓到樱子小姐,反而是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的婆婆轻声惊呼。
「啊,抱歉。」
「哎哟哟!少爷这么快就要回去啦!」
「不好意思,突然有急事……」
婆婆手上捧着托盘,里面盛着美味的什锦炖肉和姜炒猪肉,那香气让我饥肠慨慨,似我还是不得不对婆婆低头道歉。如果能吃我一定吃!婆婆,对不起!
「我也要出门。」
「小姐也要?那我赶紧准备,这副德性出门,实在有违九条家大小姐的身分——」
「我们必须立刻出发!房客的家人一点半就到啦!」眼见婆婆想给樱子小姐换衣服,我先下手为强,要樱子小姐立刻出发。
「这副德性怎么见人哪!」
婆婆大呼小叫,樱子小姐只说了句:「没办法罗。」然后耸耸肩,抓了件大衣就跟在我身后离开。
「婆婆!真的很抱歉!」
「大~小~姐~!」婆婆在门口哭天喊地,我在心中不断道歉,带着樱子小姐离开洋房。
「别担心,马上就回来了,哈哈哈。」
樱子小姐大笑三声,还是那么云淡风轻,我只觉得心好痛,实在对不起婆婆。
「所以,现在要去哪?」
樱子小姐一来到马路上便张开双臂,露出笑容。对喔,我还得带路呢。
这时我才意识到,接下来几个小时,我又得被她耍弄,不禁郁闷得头晕目眩。她说会乖乖听话,但那根本不可能啊。
「唉,真倒霉……」我用力叹出一口气。
樱子小姐意气风发地迈步前进,我对着她的屁股偷偷发出诅咒。
贰
跟妈妈约好的公寓,离樱子小姐家有十几分钟车程。
原本打算搭公车过去,碰巧眼前驶来一辆空的计程车,樱子小姐便马上拦车。
因此,我们比约定时间要早到,我也勉强在公寓附近的超商买了三个饭团当午餐,分别是明太子鱼卵、鲔鱼美乃滋和梅干饭团;明太子太辣,鲔鱼美乃滋太咸,梅干一点都不酸,三颗饭团食之无味,加上对婆婆的姜炒猪肉念念不忘,让我心情有点恶劣。
但就算味道差了一点,还是能填饱肚皮,当我把三颗饭团吃干抹净、喝茶润喉的时候,妈妈就来了。她外面穿着时下流行的蓬摆大衣,里面却又因为旭川天气寒冷而穿了防寒厚衣,过度凸显她微胖的身材,看起来像尊不倒翁,我不禁对自己妈妈的外表有些失望。
「哎呀呀!」
妈妈一看到我们俩,就讶异地捣嘴。我觉得自己才该讶异,无奈地介绍起樱子小姐。
「呃……妈,这位是……」
「我知道啦!这不就是九条家的大小姐吗!」
妈妈硬是把我拉开几步,然后不满地拍了拍我的腰,低声惊呼。
「咦?你认识她喔?」
「当然啦!我们住的南光地区一带,以前土地都是跟九条家租来的!二次大战之后,九条家慢慢释出手上的地产,不过现在一样是这里的大地主啊!」
「嗯,我是知道她家很大啦。」
樱子小姐家真的很大,虽然目前里面只有婆婆和她相依为命,却有十间房间,而且院子更是大得惊人,里面埋着两只海豚、一只夭折的小须鲸、一只棕熊、三头鹿和三匹马,而且还有的是空间。
「听说大老爷过世前脱手了不少资产,不像以前那样风光,但九条家的小姐还是正牌大小姐呢!」
「哦……」
「哦什么哦!你怎么会带这种大人物来啦!」
「哪有,是她自己想来的。」
「啊?」
樱子小姐看着我们交头接耳,一脸不解,接着开始东张西望。
「唉,总之你就别管樱子小姐的事情了。」
「我怎么能不管!」
「没关系啦,反正樱子小姐这个人老是为所欲为。」
「为所欲为?」
「是啊,她就跟小朋友一样任性。」
「小弟,我听到罗。」
樱子小姐盯着公寓窗户,看也不看我一眼,口气显然不太开心。这公寓屋龄不小,是我妈擅长的中古屋改装出租,跟其他公寓一样保守,毫无特色。
「哈哈哈……你听到了喔。」
「不过你的判断正确,就当我不在这里吧。」
听樱子小姐这么一说,妈妈反而慌张地支吾道:「呃……这里好冷,要不要先找个地方喝杯茶?」
妈妈似乎和樱子小姐对上眼,连忙指着公寓斜对面一家咖啡厅,看她鞠躬哈腰的样子,真是恭敬至极。
「不用特地顾虑我。」
樱子小姐一口回绝,抓起我的手臂,瞥了我妈一眼,就把我往前方拖去。
「我等得不耐烦了,快走吧。」
「不行啦,要等房客的家人过来,怎么可以随便开人家的门呢?」
「真烦,是哪一间?」
樱子小姐像只气呼呼的兔子,不断用左脚跺地,我连忙问妈妈是哪一间。
「喔,就二楼最前面那间,住的是个姓水岛的年轻小姐。」
「咦?」我仿佛脑门挨了一槌,眼冒金星。「水岛小姐?」
「对啊,她说快结婚了,打算要搬家,真希望里面别发生什么事才好……」
「怎么会……」
我还以为又是哪个老人家,没想到房客竟然是年轻小姐,而且还是水岛小姐?
「毕竟她还年轻,家人难免容易穷紧张。」
「也、也是。」
没错,肯定是家人在穷紧张,因为我认识这位「水岛小姐」。我不是说不认识的人发生什么事情都无所谓,但听到是熟人,难免打击更大,我根本不敢想像水岛小姐碰上了什么麻烦。
「她肯定不会有事的……」
我想起她苗条清纯的身影,告诉自己她一定一切平安,却又突然害怕得发抖。
「二楼最前面……是那间吗?窗帘没拉开。」
「真的耶。」
「这个时间没道理不拉开窗帘吧?这表示她不是晚上出了门就没回家,就是天亮之前便死了。」
「请你不要随便乱讲话!」
樱子小姐似乎被我吓到,难得闭上嘴。
「喂,你怎么对九条家的小姐这种口气!」
妈妈连忙上来缓颊,我气得抓住妈妈的肩膀推开她。
「话说回来,不是早就一点半了吗?她的家人怎么还没来啊?」妈妈说。
「我想应该快到了吧……」
「是不会打个电话确认一下喔!」
「这样催人家不太好吧。」
「小弟?」
「什么事?」
樱子小姐看着我跟妈妈一来一往,不经意地指向前方,我往那方向看去,有个人影正跑过马路往这里来,发现我们之后加快脚步。
快步赶来的是一名女子,身穿白色大衣,双手紧紧握拳,身高一百六十公分左右,不知道是不是赶流行,皮肤白皙却抹着显眼的亮橘色腮红,感觉很艳丽;头发不长,烫着大波浪鬈发,连我也看得出来是个时髦女子。
「请问你是这里的房东吗?」
「是啊,我姓馆脇。」
女子连忙松开胸前紧握的双手,整理大衣领子,大衣底下似乎只穿着单薄的粉红色护士装,虽然是裤装款式,但今天一点都不暖和,穿成这样想必很冷。
「抱歉让你久等了。」
她一来到我们面前,立刻低头鞠躬,摇摆的大衣上挂着印有「水岛」的名牌;当她抬起头来,一股清甜的香水味便扑鼻而来。
「请问,你是水岛小姐的家人吗?」
「对,我是她妹妹好美,妈妈原本也要一起来,可是前天走在下雪的路上不小心滑倒,跌伤了腰。」
「哎呀呀~前天路上很滑呢!」妈妈的语气十分夸张,表现出担心的样子,但随即就问:「毕竟是要开别人家的门,可以先确认一下身分证件吗?」
「驾照可以吗?」
「可以,只要有姓名跟照片就行了。」
自称好美的女子从大衣口袋里掏出皮夹,是个名牌长夹。天气很冷,她用僵硬的手指打开皮夹,从中拿出驾照。
「水岛……好美小姐……好,可以了。」
「这样就行了吗?」
「可以再请教命堂的姓名吗?」
「我妈?她叫水岛美代子。」
「美丽的美,时代的代,孩子的子对吧?」
「对。」
「对不起喔,照规矩就是要问清楚合约上保证人的姓名啦。」
「不会。」
就算情况紧急,还是要按照规矩来。好美小姐接受妈妈仔细查验身分,却忍不住瞥着二楼的住屋,恨不得赶快过去瞧个清楚。不知道妈妈是否体会她的心情,只见她从公事包里掏出文件确认。
「照规矩,还要签一张同意书啦。」
我很能体会好美小姐的焦急,因此听到妈妈拿出一张同意书要人家签,也觉得不耐烦。
「是眼科吗?」樱子小姐突然发问。
「什么?」
正从妈妈手上接过原子笔的好美小姐,诧异地眨眨眼。
「我说你上班的医院。」
「为什么这么问?」
「看你穿这双鞋子过来,医院应该不远吧。」
闻言,我低头看她的脚——是一双红色的卡骆驰牌的防水鞋,就算今天没下雪,但也不该在冬天穿这种不保暖的鞋子出门。
「搭计程车来的路上,我看到附近有两家医院,分别是内科小儿科医院和眼科医院,粉红色护士装通常是小儿科护士在穿,一开始我还以为你是小儿科的……」
樱子小姐说到这里,敲了敲自己的眼尾。
「咦?」
「你眼尾的彩妆上有个小圆圈。」
好美小姐签着妈妈拿来的文件,神色更显讶异狐疑。
「那应该是使用雷射细胞炫光仪的痕迹吧,我认识一个护士跳槽眼科,偷偷告诉我眼科护士关注仪器的时间比关注病人多。」
「呃,大概吧,我刚开始做时也不知道。」
好美小姐签完同意书,吐了一口气,生硬地陪笑,肯定在想樱子小姐究竟是什么来历。
「哇,所以你真的是眼科护士罗!」妈妈完全不懂得察言观色,高声惊呼。
「是,就在那边那家眼科诊所。」
好美小姐点点头,妈妈佩服地对着樱子小姐说:「哇,好厉害,我根本看不出来。」
樱子小姐毫不在意妈妈的称赞,毕竟她的目的不是为了让人夸奖,只是想窥探一点被隐藏起来的事实。
樱子小姐唯一尊敬的人就是她的叔叔,这位叔叔曾经对她说过一句话,我也辗转听过:
「真相就像骨头,虽然隐藏在皮肤、脂肪与血肉之下,却默默支撑着所有的一切。事物之间必有关连,就像生物必有骨肉一样。」
所以樱子小姐才会充满了求知欲,因为她最喜欢骨头了,忍不住要像剥去动物的皮肉一般,找出社会上不为人知的部分一探究竟。
「好了,该上楼了。」妈妈被樱子小姐的视若无睹弄得不太开心,气得脸有些红,却还是客气地对她说:「我们有正事要办,九条小姐还是去咖啡厅稍微……」
樱子小姐依然不当一回事,擅自就说:「二楼吗?走。」
她完全不顾我妈的臭脸,带头就往楼梯走,后面依序是我、好美小姐以及我妈。
「上来第一间是吧?」
樱子小姐率先爬上二楼,站在两扇房门中间,我先点了点头。水岛小姐的房间是眼前左手边这扇门没错,只是没有贴门牌。樱子小姐戴着黑色皮手套,一手就抓住门把。
「果然有上锁。」
她用力一扭,再次确认皮手套的摩擦声与门板的碰撞声,然后看着我。我身边的好美小姐脸色更加怪异,仿佛在问:「为什么让这个人第一个开门?」
「真的完全联络不上吗?」我连忙问好美小姐,试图转换气氛。
「是啊,简讯不回,电话也不接。」
「平时一定会回吗?」樱子小姐突然插嘴。
「我想想……她跟未婚夫每天多少会通电话。」
「多少是指?」
「就很平常啊,什么我下班啦,晚餐吃什么啊,一些无关痛痒的内容。」
「哈哈哈哈!」
樱子小姐突然放声大笑,好美小姐吓了一跳,盯着我希望我解释清楚。她应该是觉得这没什么好问的吧?没错,这对有手机的情侣来说,确实很正常。
「樱子小姐!」
这种态度对我跟好美小姐来说无疑是嘲讽。我赶紧拉拉樱子小姐的大衣袖口,要她冷静点,她却不层地撇嘴说:
「就像《万叶集》【※现存最早的日语诗歌总集,收录从四世纪至八世纪共四千五百多首长歌、短歌,总计十二卷。】说的,『冬雪消于春日,汝心更甚雪,音讯全无【※译为白话文的意思是:雪本来就会在春天融解,但你为何没有捎来只字片语?难不成你的心也跟着融雪一起消失了?】』这样?」
「什么?」
「没想到这样竟然算平常,好比『平安时代』不知不觉变成了『平成时代』。」樱子小姐发出冷笑。
好美小姐根本听不懂,望向我求助;我也听得一头雾水,但语意肯定是瞧不起好美小姐。真是的,这就是她的坏毛病。
「总之先开锁吧。」
我连忙向妈妈拿钥匙,试图在樱子小姐破坏所有人的心情之前开门。
「说不定她只是想自己沉思一下?人家常说婚前忧郁症……」
「……」
我听说水岛小姐快结婚了,又看好美小姐脸色阴沉,才开口打圆场,但她没有回应,仿佛在说:「姐姐的事只有我最了解。」
姐妹果然是不同的生物,就像我跟大哥感情很好,但他不是非常了解我,我也不是完全了解他。我不像樱子小姐那样没常识,熟人突然断了连系,并不一定是发生惨案啊。
我心情复杂地开了锁,但实在不好意思直接开门,于是让路给好美小姐先走。她深吸一口气,握住门把。
喀嚓!
现场响起一声金属声,门开到一半就卡住了。
「啊……」
「挂着防盗链。」樱子小姐挑眉说道。
我和好美小姐面面相觑,脸色铁青。
「哎呀,真伤脑筋。」
妈妈说得一派轻松,看来她并不了解挂着防盗链的意义。
「怎么办?要开吗?」我问了才惊觉自己好蠢。
「麻烦了……」
「真的可以吗?剪断链条要向你收取修理费喔。」
妈妈的语气就是嫌麻烦,我连忙抓住她的手臂。
「干嘛?」
我拖着不开心的妈妈下楼梯。
「你想想看好不好!挂着防盗链不就代表里面有人吗!」
「哎哟喂!糟糕啦!」
妈妈这才体会到事态严重。
没错,门上挂着防盗链,表示门是从内侧上锁,里面肯定有人。当然,里面的人不一定是水岛小姐,但似乎没有传来任何动静。妈妈连忙从后车厢的工具箱拿出油压剪。
「呃……这个就交给你啦。」
妈妈把工具递给我,神色显得害怕、不知所措,我早料到她会把这种棘手的工作交给我。
我走上楼梯,回到樱子小姐与好美小姐身边,好美小姐吓得浑身发抖,可能是樱子小姐又对她胡说八道了。真不该让这两个人独处,我不禁对好美小姐感到愧疚。
但我现在该做的,是解决防盗链的问题。
「我想用这个应该能剪断。」
「拜托你了。」
我亮出手中的油压剪,她朝我一鞠躬,这真是我这辈子过过最不想帮忙的请求了。
我先紧抓手把,试着练习几下,然后深呼吸:心中无比紧张惶恐,感觉眼前的景物很不真实,门把遥不可及,这感觉真是不可思议。但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以现在这种情况来说,还不知道报警会不会受理,我只能咬紧牙关上了。
「……」
我慢慢把门拉到最开,房里还是毫无动静,我有股冲动想拔腿就逃。我用颤抖的手指,挑选链条比较好剪的位置,稳稳地对上油压剪,正准备出力的时候,樱子小姐温暖的身体便从后方凑上来。
「樱、樱子小姐?」
「开门之后,应该由我们先进去。」樱子小姐对我耳语。
「咦?」
「有味道。不想后悔的话,就让我走前面吧。」
「味道是……」
樱子小姐没回答我这个问题,就从我身后离开了。
听她这么说,我心底更加慌张,不禁嗅了嗅从屋里传出来的气味,但只闻到玄关的薰衣草芳香剂,味道重得不得了。
「……」
我可不能再被樱子小姐耍弄,便努力集中精神。这件事情并不难,就是需要点力气,我再次深呼吸,聚精会神地紧握手把。
樱子小姐、好美小姐和我妈从背后射来的视线,给我带来不小的压力,我开始施力,防盗链没那么容易剪断,但我的臂力也不容小偂N乙Ы粞拦兀顺势再加一把劲,防盗链发出闷响,应声而断——说时迟那时快,樱子小姐迅雷不及掩耳地开门溜进去。
「樱子小姐!」
我急忙阻止,但她根本不理我,直接脱鞋进屋。没办法,我只能暗自叹一口气,回头看着惊慌的好美小姐。
「如果你没意见……方便让我先进去吗?」
「……」
「如果有什么问题,你一个人也不好处理……啊,里面的东西我都不会碰!」
这个建议有点勉强,好美小姐却干脆地点头同意:「拜托你了。」
「咦?」
好美小姐又点了一次头——不,更接近鞠躬吧。
「可是……这样好吗?」
「没关系,拜托你了。」
「可是……」
我难掩困惑,但她似乎死心了,可能不想第一个看到家人的最后一面吧。
「一定没事啦。」
好美小姐听了一阵哽咽,咬着下唇、涨红着脸连点两次头,我知道这是无意义的安慰,但我也希望真是那样。
「那就打扰了。」
我对好美小姐行个礼,先行入室,在薰衣草香之中脱鞋。樱子小姐早就进去了,玄关相当整齐,除了我们的鞋子之外,地上没有其他鞋子。
「唔……」
屋里的情况让我无暇顾及樱子小姐,半开的客厅门中,可以看见客厅的光景。
「太惨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禁脱口而出。窗帘虽然紧闭,但客厅却开着灯,眼前的景象惨不忍睹。
——屋子被砸了。
这是我当下的感想。这当然不是樱子小姐干的,因为没有听到声音,就算她很会弄乱东西,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弄成这样,肯定有人在我们破门而入之前,就砸了这个家。
原本干净整齐的客厅变得一片凌乱,玻璃杯碎裂,观赏植物倾倒,杂志被割破,电视掉落地面,急救箱掀开——乱到好像屋子里刚刮过小型龙卷风。
樱子小姐已经不在客厅,我小心翼翼地找她,避免踩到任何东西;经过散乱的客厅时顺便偷看人家的私物很不应该,但我还是忍不住到处乱看。封面写着「自制果酱妙处多」的当月号烹饪杂志、编排整齐的相簿(后来得知是剪贴簿)、红茶专卖店的茶包、网购的英国制天然皂包装盒……水岛小姐家里果然连小东西都很优雅。
「樱子小姐,这样真的不好啦。」
樱子小姐似乎去了卧室。我发现沙发皮被掀了一半,上面还挂着一条粉红色内裤,连忙移开视线。
「你在哪里?」
「小弟,这边。」
我羞得脸颊发烫,东张西望,发现樱子小姐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便往那里走去,果然从半掩的卧室门缝中,瞥见樱子小姐穿着牛仔裤的屁股。
「不要乱碰人家家里的东西喔。」
我靠在半掩的房门上,对蹲在床前的樱子小姐叮咛道。
「樱子小姐?」
「……」
她没有回答,径自脱下皮手套,换上她随身携带的抛弃式橡皮手套,「啲啪啪」地拉了几下。
「樱子小姐?!」
这动作吓得我浑身发冷,同时也望见了不想看见的光景。
「这……」
——怎么会?这三个字我说不出口。虽然多少做了心理准备,不祥的预感还是应验了。
「不……这不是真的……」
我双腿一软,跪坐在地,扑鼻而来的是放置多时的尿骚味,以及淡淡的尸臭。
「这个女人就是房客?」
我捂着嘴不停点头,水岛小姐上半身挂在床沿,下半身瘫在地上,倒在樱子小姐的脚边。
「气味还没那么重,要不是有失禁发出来的氨臭味,我也不会注意到。」
「什么……」
我不敢相信眼前的光景,水岛小姐表情扭曲,双眼圆瞪,张嘴吐舌,死相痛苦。
那么美的水岛小姐竟然……
原本纤细柔软的手指变得黑紫扭曲,表现出主人死前的痛苦;上衣胸口被撕开,露出一边的胸部,我却不觉得有丝毫煽情,因为发青的肤色非常骇人。
「呜……」
悲痛之余,仿佛有支火烫的利爪猛抓着我的心,恐惧、愤怒与厌恶一次袭来,我双眼泛泪,同时感到反胃想吐。
我经常在想,倘若身边很亲近的人突然出了意外,我们除了悲伤之外,为什么仍然会感到难以忍受的恐惧与生理上的厌恶呢?而这样的反应又让自己更加悲伤、不甘,情绪然处发泄的我,只能掩面趴倒在地。
我怕得不敢仔细看,不想牢记她的最后一面,但只要闭上眼,脑中便浮现她那双圆瞪的双眼—啊,我这辈子肯定都忘不了她那双眼睛!
「嗯,轻按尸斑会消,这房间采光好吗?」
「不,我不这么认为……」
「角膜看来有些混浊,但没有想像中的干燥……不过瞳孔放大了。」樱子小姐又拉了拉手套,啪的一声,应该是脱下来了。「尸体还很僵硬,腹部尚未变色,从这里的气温来看,死亡时间应该不到二十四小时。」
我抬头一看,樱子小姐露出开心的表情,我真痛恨她拿别人的死来取乐。
「姐!」身后突然传来尖锐的叫声,「啊……怎么会这样!姐!不~~」
我都忘了还有好美小姐在。
「怎么会……姐!前天还活蹦乱跳的,我不信!」好美小姐等不到我出去才进来查看,一进屋就飞奔到水岛小姐的床前,蹲了下来。「屋子里好糟好乱……怎么回事?姐!你怎么了!」好美小姐抱着水岛小姐的遗体痛哭。
我好后悔,自己伤到她了,我应该更冷静一点,把有人不幸过世的消息传达得更婉转一些……唉,我真蠢。
「怎么会这样……我该怎么办?」
好美小姐轻抚着水岛小姐脸上的浏海,哽咽呢喃。
「应该先报警。」
「咦?」
「屋里有尸体,当然要换警察上场罗。」
「尸体……你!」无礼的口气激怒了好美小姐。
「樱子小姐!」我也感到很生气,忍不住对樱子小姐大吼一声,她先是吓得睁大眼睛,然后噘嘴瞪着我生气,我知道她没有恶意,但她的话实在太没同理心了。
「唔,我也觉得应该先报警……还有最好别乱动水……呃,清美小姐屋里的东西。」
在这个情况下,还是应该先报警处理。我正要说出水岛小姐四个字,忽然想到好美小姐也姓水岛,这才第一次叫了水岛小姐的名字。
——清纯、美丽。
打从初次听到这个名字,我就觉得名符其实,此时要我喊出这么美的名字,反而悲从中来。
「什么意思?」
「唔……目前看起来,屋里应该是被人砸了,可能发生了某种刑案。」
「你是说,我姐被人杀了?」
「有这个可能性。」
「怎么会!为什么要杀我姐!」
好美小姐当然不认为姐姐会涉及犯罪,而我也一样;但实际上,并不是只有坏人才会涉及犯罪,无论是多么安分守己的人,都可能突然被陌生人夺去生命,当下的每分每秒,都可能正在发生如此悲惨的事实,我们只是不想去看,不愿意相信死亡总是近在身边。
「医师——」
门口传来妈妈与某人交谈的声音,我还在想是谁,好美小姐就讶异起身。
「好美?究竟怎么回事?」
有个男人身穿衬衫,披着与好美小姐一样的大衣,看见凌乱的屋况满脸错愕,边说边乒乒乓乓地走进屋内。
「医师!姐姐她……」
男人才来到客厅中央,好美小姐就跑到他面前,伏在他胸口放声大哭,哭声之凄厉,仿佛要将胸中隐忍的情绪一吐为快,悲伤极了。
「究竟发生什么事?」
「啊,他说他是水岛小姐的未婚夫。」妈妈在门口说。
她抵死不肯进屋,光看见声泪俱下的好美小姐,便对屋内的状况一清二楚,脸色想当凝重。除了同情好美小姐,她应该也在想这间房成了凶宅,往后很难出租。男人有点困惑,但还是温柔地抚着她的背,并对我们点头致意:
「敝姓桥口,是附近眼科诊所的医师,也是清美的未婚夫。」
「你好。」
姓桥口的青年看来比清美小姐稍大个几岁,外型干净清爽,白袍底下却打着异常显眼的粉红领带,乍看跟清美小姐的风格不太搭,我不太会形容……假使清美小姐跟这个人结婚,我应该会很失望吧。在我个人的想像中,认为清美小姐的未婚夫应该是更木讷寡言的人。
未婚夫桥口先生的人品如何,现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讨厌如此伤心的重逢,毕竟我自己都心痛欲裂了,却还要看着她的亲友伤心难过,实在太痛苦了。
「清美呢?」
「在那里……」我低头指着卧室。
「不会吧……清美!」
桥口先生与好美小姐双双进入卧室,我低着头,与两人擦身而过,赶往门口。
「怎么会这样引清美!清美!」
「姐!」
身后传来两人悲恸的喊叫,我也忍不住哽咽起来。
「呜……」
我试着把眼泪吞下肚,却突然反胃想吐,连忙捂嘴,弯下身子拼命克制哭声与胃酸。樱子小姐看着我和另外两人,觉得无聊至极地叹了一口气,有时候,我觉得她连心脏都是冷冰冰、硬邦邦的骨头。
「樱子小姐——」
我正要对她抱怨,她立刻举手作势要我闭嘴。
「电话。」
接着她手心朝上,催我交出智慧型手机。
「咦?」
「赶快报警,这样下去没完没了。」
「也、也对。」
她说得没错,屋里的两人正在伤心难过,妈妈又只会在门口踱步,只剩我们还能做事,得赶紧动起来才行——正当我打算打电话报警,樱子小姐突然伸出细白的手指,抢走了我的智慧型手机。
「呃,怎么了?」
她熟练地滑起手机,没两下就对着手机说:「是我,小弟她妈妈是公寓包租婆,其中一间房子发现了房客的遗体,不知道有没有犯罪嫌疑,应该死亡不到一天,我懒得办手续,交给你了。地址是……」
樱子小姐瞥了矮桌上凌乱的信件一眼,流利地念出这间公寓的地址,从她的口气听来,接电话的人应该是在原哥吧。
在原哥是樱子小姐的未婚夫,在警方公安部工作,相貌堂堂,头脑聪明,允文允武;奇怪的是,他在樱子小姐面前却唯唯诺诺。在原哥的年纪比樱子小姐大一些,两人从小就玩在一起,是所谓的青梅竹马。
「通知完毕,他们应该会马上派人过来。」
她把智慧型手机扔给我,伸手拿起矮桌上凌乱的信件,以及被翻开、东西掉出来的包包。
「樱子小姐!不能碰啦!」
「为什么?」
「这里有犯罪嫌疑。」
她不管我慌忙制止,继续翻找清美小姐包包里的东西。
「哪有啊?门上不是挂着防盗链吗?」
「是这样没错……」
樱子小姐有个奇怪的习惯:拿出包包里所有东西之后,都会井然有序地排好,手机、挂着钥匙的钥匙圈、零钱包、零钱包、零钱包——三个大小款式都不同的零钱包,还有面纸、手巾和原子笔。
「嗯。」
包包里似乎还留着皮夹,她随手扳开,发现里面还有钱,然后又关上,摆回桌上。
「应该不是遭小偷?」
「大概吧,我到处查过一遍,每间房间的每扇窗都锁得好好的。」
信用卡之类的物品都还在,表示这案子并不是以谋财为目的,让我打从心底毛骨悚然起来——是仇杀,还是奸杀?凌乱的屋况分明是她抵抗的痕迹,还有那裸露的胸部……
「呜……呕……」
一想到她被凌虐杀害的当下是如何凄惨,我终于忍不住扑倒在地,抓起附近翻倒的垃圾桶大吐特吐,没消化完的饭团火辣辣地从喉咙里涌出来。
樱子小姐不发一语,从我的书包里找出没喝完的瓶装茶,递到我面前;我接过茶,漱漱口又喝了两口,喉咙还有点刺痛,但至少不再反胃了。我把瓶装茶放在脚边,双手紧紧环抱身体,力道强得连我都怕扯下自己大衣的袖子。
「这到底是谁干的……」
「什么意思?」樱子小姐讶异地眨了眨眼,她这样的态度才令我讶异。
「为什么这么问?」
「我刚刚不是说了,所有窗户都锁得好好的,这里可是密室耶。」
「咦?」我胸口一阵抽痛。
「卧室、洗手间、客厅,所有窗户都上锁了,大门也是从内侧上锁,你难道想说,这里发生了密室杀人案吗?」
「密室?」
我愣得说不出话,樱子小姐仔细地将清美小姐的遗物收回包包里,最后才放回一串钥匙。
对啊,这里是密室,大门从里面上锁了,客厅的窗户也都锁着,其他房间的窗户应该也是像樱子小姐说的一样。
「怎么会……」
宛如推理小说般的情境令我失了魂,此时听见远方传来警笛声。
「动作果然很快。」
「记得在原哥是公安部的人?公安不是想当就能当的吧?」
「直江的爸爸在局里德高望重,所以应该算是靠关系吧。不过他也说了,公安的升迁之路比警务部和警备部还难,谁教那个单位的人都很阴险。」
樱子小姐起身,递给我一条手帕,走向门口,我这才发现自己不仅流了眼泪,还滴了几滴鼻水,真丢脸!连忙把手帕往脸上一抹,便闻到衣物柔软精的香甜气味,以及樱子小姐家里那股沉稳的香气。
「走吧,我不想跟警察扯上关系,省得麻烦。」
「也是,胡乱走动反而会妨碍在原哥办事。」
樱子小姐穿了鞋就要离开,她的手帕多少让我冷静下来,我连忙照她说的往门口走,在出门之前又回头看了清美小姐倒毙的卧室一眼,凌乱的客厅与半掩的房门遮住了她的形影,不知为何让我松了口气。
「等等!」
妈妈喊住我们,但我只说了一声:「再来交给你了。」就快步走下楼梯,追上樱子小姐。该做的都做了,后续交给妈妈处理应该不会遭报应吧。
「总之……别因为人家是你未婚夫,就这样任意使唤。」
「是父母说的媒,又不是我自愿的,他老是做一些阴森的工作,拿来使唤刚刚好啊。」
「你说什么?他任职的外事第三课,可是要对抗国际恐怖分子的耶!」
「你对这方面还真熟啊。」
「之前上维基查过。」
「嗯,他跟他爸一样,专门抓极左派分子。」
下了楼梯、来到公寓前的马路后,我以为不聊清美小姐的话题,可以让我忘记刚才的经过,但还是没办法。
「那……接着要去哪里?」
「待在这里会被问东问西,很麻烦。」
「也是,那要不要去我家喝杯茶?」
「不用了,天气很冶,去咖啡厅坐坐吧。」樱子小姐指着公寓前面的咖啡厅说。
原来如此,从这里可以看见现场情况,她嘴上不在意,心里还是很关心这件案子。我们就这样躲着警车的警示灯,快步冲进咖啡厅。
参
公寓附近这家咖啡厅,完全就是退休老人用自家房子改建而成,装潢就跟一般住宅的外表一样简陋,虽然算不上廉价脏乱,却不觉得是进了咖啡厅,比较像是到朋友家的客厅里做客。
门上铃铛轻声响起,我微微地吓了一跳,嘀咕道:「嗯……虽然很简陋,不过就像回到家一样放松啦……」
老板娘的兴趣一定是拼布,墙上桌上随处可见五花八门的拼布,桌椅都是手工木制品,到处摆着观叶植物,我不禁想起清美小姐也热爱植物,差点又要哭出来。
「今天好冶喔~请随便坐啊。」
满头白发的老板露出亲切的笑容,往店里比了比,我们毫不犹豫地选了窗边座位,坐下拿起桌上的手写菜单一看,字迹潦草到几乎看不懂内容,此时警车正好停在公寓前方。
「……」
我只是个普通人,但只要拜托在原哥,或许能打听到一点办案消息。不过,我想尽量亲自收集资讯,就算跟警察打交道很麻烦,还是应该留在现场看警方办案——想到这里,我突然一阵后悔,但仔细想想,警察也不会让我看办案过程吧。
「两杯热巧克力。」
「咦?」
我正在沉思时,樱子小姐突然开口说话,吓得我抬起头来。
「热巧克力是吗?马上来。」
看来那不是对我说的。老板边说:「两杯喔。」边笑着离开。
「呃,热巧克力?」
「怎么了?」
樱子小姐怎么擅自连我的份都点了?而且还是热巧克力……我想抗议,但又把话吞了回去。
「没什么,只是原本想点杯咖啡。」
樱子小姐看我不高兴,也气得鼓起双颊说:
「我不太喜欢喝咖啡,你不觉得那味道不舒服吗?咖啡里面可是有甲基硫醇的味道,是你最讨厌的尸臭喔。」
「那也没必要两个人喝一样的东西吧?」
跟尸臭一样——听她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错愕,那只是成分碰巧相同吧!而且店家有那么多种饮料,为什么连我也要一起喝热巧克力?听我一反驳,她便把菜单举到我眼前说:「你看,照片上有棉花糖呢。」
「啊?」
「我跟婆婆抗议过好多次,她就是不肯帮我在热巧克力里加棉花糖。」
棉花糖又怎样?你堂堂一个大小姐,棉花糖要多少有多少,超市一包才卖一百多块,就算是高档棉花糖,顶多也才一千多块吧?
我没说出口,但樱子小姐似乎看透了我。
「我小时候住在美国,寄宿家庭泡的热巧克力就有棉花糖呢。漂在巧克力上的棉花糖入口即化,真的好好吃,谁知道婆婆说这样喝太甜,不让我喝,不管我怎么求,她就是只肯帮我泡淡淡的可可。」
「这我可以理解,但为什么连我也要喝?」
「我想说一定很好喝,所以你也一起喝喝看。」
「……」
再反驳下去也没意义,我认命地叹口气。樱子小姐的作风确实强硬,但至少出于善意,是想让我喝美味的东西。没办法,我就成熟点吧——想到这里,情绪也平复了一些,反正是樱子小姐请客,我没有任何损失。
打起精神深呼吸后,我往窗外一瞧,妈妈在公寓楼梯口被警察包围,正拼命地说着话。
「一共六个人啊,还真带了不少人来。」樱子小姐有些讶异,只见警察留下两个人在妈妈身边,另外四名走上楼梯。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喔?」老板先拿了水过来,皱着眉头对我们说。
「天知道,可能是闯空门吧?最近治安不好嘛。」
我看着老板细心铺上的拼布杯垫,随口搪塞了一下。
「就是说啊,尤其最近这一带还出现变态,听说有个男的在这大冷天里,只穿一件大衣,里面光溜溜的。我女儿还说,我孙子读的小学很担心这件事,家长会轮流在附近巡逻呢。」
「喔……」
「没人愿意出事,就算麻烦也得出去巡逻,不过傍晚我还得买菜做饭,现在出门又太冷了,实在太不方便啦。而且啊,前阵子小孙子发烧,我走不开,结果连我老婆都得去代班巡逻,真要命~」
我不知道老板说的要命,是可怕得要命,还是累得要命,但也没打算深究。老板或许是想找人聊天,就一个人滔滔不绝起来,而我左耳进右耳出,因为「变态」两个字早让我心慌意乱。
难道是那个变态攻击了清美小姐?我竟然不知道自己住的地方附近有这么危险的人出没,警察都在干什么?为什么没有人出面遏止呢?
我默默不语地沉思,樱子小姐也喝着水,对老板视而不见,最后老板只好尴尬地说:「水应该滚了?」然后离开。虽然有点对不起老板,但被他缠着聊天更闷,看他一走真的松了口气。
不过,警车上闪烁的警示灯又让我难过起来,一闭上眼就回想起清美小姐悲惨的模样,那张脸令我作呕,同时又令我自责为什么救不了她,心情简直如坐针毡。
「久等了。」
老板总算送来两杯热巧克力,手工陶瓷马克杯的形状有点歪,里面是满满的热巧克力,还放了两颗棉花糖。
「请用,想加什么尽管说喔,肉桂是我们的招牌,也可以改加丁香、山椒或辣椒,都很好喝喔。」老板放下一只盛鲜奶油的小碗,以及放着几个调味料瓶的小藤篮,便快步离开。他回头瞥了我们一眼,明显是在怀疑我们的身分。我与樱子小姐这样的搭档确实少见,要说母子,年纪太过相近;要说情侣,年纪又差太多,更何况樱子小姐天生丽质,我根本别想高攀。
「嗯,好香。」
我心想,如果樱子小姐肯安分点,跟她走在一起实在很有面子。看着她喝了一口热巧克力,加入三匙鲜奶油,喝了一口,又再加了两匙。
「加这么多好吗?」
这未免也太甜了吧?我试喝了一口自己的热巧克力,十分温暖香醇,但甜味很淡,连棉花糖也尝不出甜味,这应该是适合用来搭配香料的成熟口味。我的心智年龄已经成熟,但味觉还是小朋友,所以加了两匙鲜奶油。只加两匙好像不够甜,但乳制品特有的绵滑口感恰到好处,这样就行了。
我没有碰香料,因为不喜欢冒险,也没有饮食方面的热情;樱子小姐好像也没用香料,我们俩就这么默默地喝着热巧克力。我不想聊天,所以低着头,假装专心喝饮料,然后偷瞥了墙上的时钟一眼,不知不觉竟然已经下午三点了。
「今天……」
「嗯?」
「今天谢谢你陪我来。」
虽然保持沉默感觉不错,但老板似乎不时盯着我们瞧,所以我故意拉高嗓门闲聊。
「不用谢我。」
我突然开口似乎让樱子小姐不太开心,她讶异地板起脸来。我又继续说下去:「也是,不过你要是不在,我一定手忙脚乱。」
这是事实,如果只有我一个人跟妈妈过来,绝对不可能这么冷静地讲话,无论好坏,她都大大地影响了我。
「还是说,你希望我恨你吗?」我不禁趴在桌上。
「为什么这么问?」
「总觉得跟你在一起,老是碰到尸体。」
感谢她的同时,我不禁要想,世界上恐怕没人比我更恨她了。
「哈哈哈哈……」
「很好笑吗?」听樱子小姐放声大笑,我不禁抬起头。
「不,只是想起那个女人,也跟你说过同一句话。」
「那个女人?」
「我生物学上的妈妈。」樱子小姐说着,喝了口热巧克力。
「抱歉……我没有恶意。」我这才发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没什么,别在意……你说的应该没错。」
「可是……」
「别说了,反正就是这样,我的脚下总是埋着尸体。」
「樱子小姐……」
详情我不清楚,但我知道樱子小姐只有一个禁忌,那就是她「生物学上的妈妈」。找很后悔说了些废话,于是把自己这杯几乎没喝的热巧克力,默默推到她面前;樱子小姐看着我,微微地笑了。她给我造成这么多不愉快的回忆,我却没有真正地讨厌她,最大原因肯定是这个笑容。樱子小姐完全不懂得与人交际,甚至可以说是惹人厌,但她的笑容实在可爱得教人又爱又恨啊。
「我建议你,至少别随身携带抛弃式橡皮手套。」
樱子小姐开心地在我奉上的热巧克力里追加鲜奶油,我则故意吐槽,做个小小的反击。
「为什么?很方便呀?合成橡胶手套是有点贵,不过比乳胶更耐油料跟化学药剂,除了摸尸体之外,也可以用在其他地方呢。」
她又噘起嘴,瞪了我一眼。
「再说,我又不是为了找人类的尸体才到处乱逛,骨头其实就近在眼前,遍布四面八方,我只是喜欢骨头,不喜欢夺取生命,所以才出门收集动物的骨头和尸体。」
「这样婆婆不会骂你吗?」
「太迟罗,我第一次从路边捡来死掉的黄鼠狼,已经是十岁左右的事情了。」
「十岁……」
如果从那个年纪开始算,可以想见婆婆真的很辛苦,我想起她矮小的身躯,和无声无息的俐落手脚。婆婆总是笑嘻嘻地说:「大小姐害得婆婆我忙到都缩水罗。」明明实际上肯定忙到笑不出来。
对我来说,樱子小姐是绝无仅有的怪人,但我不得不承认,她更是可敬的天才。樱子小姐的思考速度异于常人,总是能看见一些常人见不到的事物,人们可能称这种人为天才,或者为怪人,两者之间只有一线之隔。像我这种普通人一扯上她这种人,总是被搞得精疲力竭,焦躁、憎恨、错愕,还有些许的陶醉,就像吸毒一样。
窗外远远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最后当然是停在公寓前面,听说救护车不肯载运确定死亡的遗体,不过樱子小姐说,像这种遗体必须要有医师开立死亡证明,才能做后续处置,所以基本上都会载一次。
救护车应该是警察叫来的吧,车上下来几个救护人员,推着一支担架床,跟警方交谈片刻之后上到二楼。我以为会花不少时间处理,没想到他们很快地用塑胶布包住了清美小姐的遗体,运出房门,好美小姐紧依着清美小姐痛哭,未婚夫桥口先生在后面跟警察说话,最后救护车离开,但没有鸣笛……也对,清美小姐已经不用赶路了。
当救护车离开,妈妈哄着好美小姐回到公寓,桥口先生却愣在原地,三五雪花缓缓飘下,他就这么凝视着救护车离去的方向,一动也不动。
失去心爱未婚妻的悲伤究竟有多沉重?他肯定是独自肩负着我难以想像的悲痛,看得我坐立难安,不禁又把头转回店里,没想到老板一直盯着我们瞧,一与我四目相接,随即用报纸遮住脸。
「她很漂亮。」我静静地说。
「嗯?」
「那位女房客。」
樱子小姐心满意足地喝完热巧克力,一脸不解地看着我。
「我夏天常常去打工拔草,就是去我妈出租的公寓院子里,以此跟我妈要点零用钱。」
「那很累呢,辛苦你了。」
「时薪相较之下确实不高啦,不过能贴补零用钱。这栋公寓的隔壁空地经常有种子飘来,没过多久就会长满杂草。不只停车场,玄关前的石板路缝隙,甚至连柏油路都会长出杂草和蒲公英,所以夏天我经常来这里帮忙。」
我指着一片覆着薄雪的空地,那是建设公司的建地,里面肮脏的怪手和组合屋工寮也铺上了白雪。
「我经常跟清美小姐碰面,尤其是夏天去拔草的时候,她会请我喝点冷饮,要我小心别中暑,如果她刚好有空,就会顺便过来帮忙。」
说到这里,我又想起清美小姐压低帽子,被阳光刺得眯起眼睛,对我说:「今天真的好热喔。」的模样。
「她跟妹妹好美小姐的类型不同,比较清纯……说难听点或许就是朴素吧。」
她都上淡妆,工整地扎起包包头,穿着简朴的套装,纤细的指尖涂着不显眼的肤色指甲油。
「我的手指比较短,涂肤色指甲油看起来会比较修长,对吧?」清美小姐曾经这样跟我说。
我突然想起她那害羞的笑容,不自觉地看看樱子小姐的手。樱子小姐的手大,手指也长,指甲修得很漂亮,但什么都没擦,是健康的粉红色。
「她并不是会注重打扮的人,算是一个低调、自然、文静的美女吧。」
「我懂了。」
「懂什么?」
「意思是说,她是你自慰的性幻想对象之一罗。」
「呃!樱子小姐!」
「别紧张,这证明你很健康。我看过一份不知道是真是假的统计资料,说百分之九十七的高中生都喜欢自慰,或许实际数字没这么夸张,但也代表自慰很合理,尤其像你这种青少年,想在女孩子的cunt里射精,是非常正常的生物欲望。」
樱子小姐用英文单字,清楚地说出女性性器官,我听得一愣一愣,羞红了脸,尤其是她直白的语气更令我难堪。
她总是毫不在乎地说着这些话,那些令人难以启齿的人体部位,对她来说只是器官、零件罢了,她根本没有一般人的羞耻心,听在我耳里实在难以忍受。
重点是,我不希望她这样亵渎清美小姐。
「请不要说了!」
但樱子小姐依然不理会我的劝阻:
「而且我还读过论文,适度射精有预防摄护腺癌的效果,听说每周射精五次,罹患摄护腺癌的机率会降低三分之二呢。当然也有人说纵欲伤身,但只要不像尼采一样自慰成瘾,应该不必担心,你就放手去做吧。」
「你太夸张了……」我头都痛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好吗?我确实对她有好感,可是不是那方面,比较接近仰慕吧。还有,我希望你多尊重一下往生者!」
「无论是生是死,人都是人,我为什么要特地尊重陌生人呢?」
樱子小姐说得斩钉截铁,霎时让人觉得有几分道理,但人类不是本来就应该保持互相尊重吗?
「总之我喜欢过她!不是爱情那种喜欢,是尊敬她的为人那种『喜欢』!所以请不要再那样讲了!」
我忍不住起身大喊,樱子小姐突然若有所思地指着我的脸,害我心头一惊。
「冷静点,我并没有要羞辱你的意思。」
我这才发现自己哭了。熟人过世会难过是人之常情,樱子小姐难道不能体会吗?她似乎总算发现我很难过,脸上带着些许歉意,小声说了句:「抱歉。」
「发生这种事情,真的是晴天霹雳啊……我不敢相信清美小姐竟然死了……」
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桌上的香料罐发出清脆的声响,似乎同声为我叹息。
「但这是事实,她确实在自己家里成了尸体。」
「那里真的是密室吗?」
「难道不是吗?门窗全都从内侧上锁了。」
「可是屋里乱七八糟啊。」
「看来她不擅长打扫。」
「才不是,我以前去拜访过一次,屋里打扫得很整齐,干净又舒服,她还请我喝花草茶呢。」
她的住处就像这家咖啡厅一样,呈现出自然色调,有白色、绿色与棕色。当时,清美小姐刚拔完草,还打开窗户说:「带点湿润的泥土味比冷气更健康。」窗帘是橘色、绿色与黄色相间的复古色块花纹,里面还有一层白色蕾丝,她边整理窗帘、边温柔地笑着问我:「口渴了吧?」
她从冰箱里拿出玻璃冷水壶,在亮色圆点玻璃杯中倒满冰凉的薄荷茶,我那杯几乎要满出来,她又说:「是我自己做的,喝了会很舒服喔。今年种的薄荷大丰收,我第一次试泡薄荷茶,幸好比想像中好喝呢。」
说真的,那杯茶喝了确实透心凉,教人暑气全消,但一点都不好喝,要不是口渴,根本难以下咽,都是因为清美小姐温柔的笑容太光彩夺目,我才勉强把茶喝完,说了些「果然好喝」「应该很健康,真不错」之类的客套话,清美小姐一听,又替我倒了一杯,犹如盛夏午后一幅恬静的图画。
我与清美小姐不算太熟,人生上也没有太多交集,要是她结了婚搬出这里,想必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
这样也好。老实说,之前听到她要结婚时,心底还真有点小吃味,但更希望她能够幸福——不,我始终相信她能获得幸福。她的笑容是如此温柔,涂着肤色指甲油,请客人P自制的薄荷茶,这样的妻子怎么可能不得人疼?我相信她一定会是贤妻良母,于是诚心地对她说:「恭喜你!」
所以,她的人生不该这样落幕。
「大家一定都为清美小姐的惨死抱不平。」
我敢打包票,错绝对不在她身上。
「那间惨不忍睹的房间里,不是留下了打斗痕迹吗?你觉得有可能是老板刚刚说的变态吗?」
「喔?你是真的认为这件案子是密室杀人?」
樱子小姐挑眉问道,口气带着些许讶异,我无法理解她怎会如此讶异。
「你不这么认为吗?」
如果不是这样,难不成是病死吗?我狐疑地皱眉,樱子小姐却嗤之以鼻。
「哼,我只有一句话,所谓的『犯罪手法』不过是空谈,是你太笨了。」
「什么!」
我是不聪明,尤其跟樱子小姐在一起感触更深,但并不想在这种状况下被她骂笨。
「那你怎么看?」
「很简单呀,你觉得大多数人在杀人之前,第一件想到的事情是什么?」
「是……不被人发现的方法?」
樱子小姐咂舌三声——这代表NO。
「不对,是如何确实杀死对方。」
语毕,她深深往后一靠,跷起二郎腿,仿佛坐在她家那张安乐椅上。
「起了杀意的人,满脑子都想着如何杀死对方,所考虑到的第一件事,一定是如何枞实让对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杀了之后的问题都是其次。」
说到这里,她静静地拿起桌上的汤匙。
「懂吗?只要有杀意,用汤匙也能杀人,所以杀人的并不是方法,而是『情绪』、是『动机』。大多数杀人犯都是因为满脑子想杀死对方,才动手杀人,当时的状况肯定非常紧急,如果还有理智,就不会干下杀人这种蠢事,毕竟要毁掉一个人的方法多得是,不是只有夺命而已。」
樱子小姐手中的银汤匙反射着窗外警车的警示灯,映出不祥的光芒,吓得我咽了一下口水。
「说穿了,人就是染上一种『想杀人的病』,受其拘束驱使,才会杀人。当然有人是准备齐全了才去杀人,不过真正『想杀人』的人,不会依靠那些不明确的诡计手法,而会使用更简单、确实、强硬的手法,懂吗?对一个想杀人的人来说,要是杀不死就毫无意义,所以那种享受杀人技巧、模仿悬疑小说的奇案是少之又少,人若要杀人,是不会赌机率的。」
「那么,你觉得公寓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哪知道?你又想逼我玩侦探游戏了吗?」
「既然你嫌我笨,就证明一下自己有多聪明啊。」
「原来如此,这倒说得通。」
语毕,樱子小姐突然起身。
「走吧。」
「咦?」
我连忙跟着起身,不知所以。樱子小姐往外一瞥,警察已经上了警车,正准备离开公寓。
我赶紧披上大衣,而她已经悠悠地来到柜台前。
「总共一千一百六十日圆。」
老板连忙收起报纸,从柜台里站起来,樱子小姐边结帐边对老板说:「热巧克力很好喝。」老板听到大美人的称赞,开心地脸红了。
「这可是我自己用法国跟比利时的可调温式巧克力打出来的,必须很讲究可可豆的含量,才能打出这个味道喔。牛奶跟巧克力都是隔水加热,才能那么香……」
老板或许是憋太久,听到有人赞美自家的热巧克力,便开始滔滔不绝,然而樱子小姐却不理不睬,快步离开。
「这样啊,难怪这么好喝。」
我急忙追上她,并很不好意思地向老板回话,只见老板一脸失落。
「请再次光临!」
在我关上门之前,老板依然勇敢地向我们道谢。我隔着玻璃门对他点头致意,但应该不会再来第二次了,无论巧克力多好喝,我都不想再来这么有压力的咖啡厅。
肆
一出大马路,刚好看见桥口先生与好美小姐正要离开,我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但好美小姐看来相当旁徨失措,边走边讲手机,桥口先生则走在她前面几步的地方。
「走吧。」
樱子小姐说完,就隔着马路跟那两人一起走,好美小姐似乎没注意到我们,讲完手机就奔向桥口先生,桥口先生却连头也不抬。
好美小姐绕到桥口先生面前,喊了几句话。
碰巧有车经过,听不清楚她喊了些什么,只知道表情非常认真、拼命。桥口先生依然低着头不理不睬,我对他有些不满,好美小姐刚失去姐姐,为什么不对她好一点呢?
但我随即又想起他刚才在雪中凝视着离去的救护车,不禁觉得责怪他实在可耻。桥口先生也刚失去了重要的未婚妻,就算好美小姐差点当他的小姨子,现在无心安慰也是难免。
我发现不只清美小姐离世了,他们同时也失去了应有的「人生」,这下更没勇气看着他们了。
「樱子小姐……」
我想问她究竟打算跟到什么时候,而她竟然举起手,拦了辆计程车。
「樱子小姐?」
「事情办完了,走吧。」
「啊?喂!」
才说到一半,樱子小姐已经搭上计程车,我也连忙上车。她拿了什么给司机看,要司机去那个地方,车一开动,她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你到底想干嘛?」我按捺不住地问。
「那不重要,我们先来整理状况吧。」
「咦?」
「把你对她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
「呃……」
「你不是要我玩侦探游戏吗?」
「是啊,但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老实说,我跟清美小姐也没那么熟。
「年龄职业呢?」
「我没问过……」
「什么都行,你们总会聊天吧?里面或许能找出什么。」
我沉吟片刻,回想与清美小姐聊过的每句话。
在公寓前面打招呼、一起拔草之后的下午茶、夏天晚上参加神社举办的河岸烟火晚会、碰巧遇见她跟摊贩买水煮玉米——当时她穿的浴衣不是粉红粉蓝这些漂亮颜色,而是黑色,那平时看不到的墅丽又让我心动。
「年纪我不太确定,应该跟你差不多,或者大个一两岁吧?有一年年底,我们碰巧碰了面,她笑着说快结婚了,勉强赶上三十岁,所以应该是二十七到二十九岁吧。」
浴衣的颜色不必特别提吧?总之,我把自己推论的年纪告诉了樱子小姐。
「就是二字尾三字头罗。」
「职业记得是药剂师,我听她说过是在附近公车站前面的药局工作,还说近到可以回家吃午餐,很方便。」
计程车刚好与一辆贴着旭山动物园广告的直达巴士擦身而过,樱子小姐目送巴士离去,点点头。
「药剂师啊,原来如此……其他还有什么呢?」
「唔……老实说,我真的跟她不太热。」
「什么小事都行,想到就告诉我。」
「小事……啊,有了,她说她其实想开花店。」
「花店?」
「是啊,不过她又说,自己的手泡水容易变粗,所以光是在房里种盆栽就很辛苦了。」
「盆栽啊,那里确实有很多盆栽。」
「记得我妈也说过,清美小姐给了她几个盆栽,养得好种类又多,我想她应该很爱花吧。」
那天请我喝的难喝薄荷茶,应该也是她自己种的薄荷,她过世之后,谁来照顾那些花花草草呢?希望有个人可以接手,别让它们枯死了。如果真的找不到人接手,我是打算先放在自己家里,虽然我没养过花草,但现在可以上网找资料,还可以请教妈妈或婆婆,总是有办法。总之,我希望能代替清美小姐,好好珍惜这些被留下的小生命。
不过说老实话,我现在突然好想喝那难喝的薄荷茶。
「……」
我作势眺望窗外景色,偷偷拭去落下的泪珠。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看看手机,就伙下午四点了,妈妈传了好几封简讯给我,我打算装作没看见。
「那个未婚夫,好像是眼科医师吧?」
「怎么说?」
「那个妹妹跟未婚夫在同一家医院工作。」
「这样啊……对喔,她说自己在附近的医院上班。」
「而且,这两个人在搞外遇,不过大家都还没结婚,所以应该算劈腿吧。」
「是喔……啊?!」
眼泪停不住的我只是背对着她应声,听她这么一说,突然脑筋打结。
「什么!怎么突然这么说?」
「他们在屋里时,不是紧紧抱在一起吗?」
「那是因为打击太大,才忍不住抱人吧!这样说也跳太远了!」
樱子小姐这番话实在太没礼貌,我气呼呼地告诫她,但她却对我嗤笑一声。
「这男的可是自己的长官,又是姐姐的未婚夫,无论打击多大,通常都不会随便乱抱吧?而且对方也毫不犹豫地搂上去,这里可是日本,没有像欧美那样随便抱在一起的习惯。」
「呃……」
「我们交情也不错,但如果我紧紧抱着你,你会毫不犹豫地搂住我吗?」
听她这么一说,我答不出来。
没错,就算两人再熟识,异性之间突然发生身体接触,多少会犹豫一下吧?老实说,我要是突然被樱子小姐抱住,应该也会吓一跳,刚才光是脸颊凑近就心跳加速了。
「可是,这应该有个人差异吧?光这样就说两人搞外过也太……」
「是吗?我敢肯定他们至少有肉体关系。」
「或许只是交情不错,男的看起来经验老道,对这种事免疫了吧?」
「一男一女,交情再怎么好也该自制。据我所知,亲姐妹DNA相同的机率是四分之一,因为从妈妈身上继承百分之五十,从爸爸身上继承百分之五十,所以姐妹之间父母遗传DNA相同的机率是百分之二十五。从外型上来看,姐妹俩的体型差很多,就算DNA相同,也不代表肉体会长得一模一样,姐妹俩的cunt触感应该也会差很多。」
「樱子小姐……」
「尤其妹妹的身材很讨男人喜欢,明明从事医疗工作,却擦了香水不是吗?或许眼科多少可以宽待这种事情,但我想那女的只要没人管,就很难抵抗不道德的事情。」
「不能擦香水吗?」我还以为年轻女孩都会擦香水。
「你碰过擦香水的护士吗?」
「这……」我又再次无言以对。
说到医院,我只想到医院特有的消毒水与杀菌酒精味,在里面工作的人当然也是如此。我想起好美小姐身上甜甜的香水味,只能用叹气代替回答。
「不只这样,她好像也很清楚未婚夫传给姐姐的简讯内容,就算是姐妹,也不会随便给对方看这么私人的简讯。想必她当时一定待在那男的身边,看着他传简讯,一面心想姐姐的未婚夫不是要下班,而是要跟自己偷情。」
「怎么会……」
我心中又浮现好美小姐看见姐姐死去而伤心欲绝,以及桥口先生孤单落寞的身影。
「不可能有这种事……」
我不愿意去揣测两人有这样的关系,也觉得不可能,但樱子小姐说得活灵活现,让我开始妄想两人暧昧的光景。
「她的死亡时间更奇怪。」
「怎么说?」
「死亡应该不到二十四小时……你不觉得怪吗?」
「哪里怪?」
「妹妹说了,姐姐前天还活蹦乱跳。」
「死亡时间不超过二十四小时,前天活蹦乱跳有什么奇怪?」
如果一个小时前才见过,那就真的怪了,不过既然是前天见的面,当时清美小姐还活着一点也不奇怪。
「如果你要说尸体起来走路了,那我才真的会吓一跳。」
「如果你有个姐姐,两天没连络,你会冲去她租的房子,请管理员剪断防盗链吗?」
「咦?」
「如果是一星期或一个月就算了,但才短短两天喔?」
「对喔!」
才短短两天啊。仔细想想,我上次跟老哥传简讯,已经是两星期前的事情了,男生之间常常都是这样,并不是感情不好,而是就算有事要连络,除非事关重大,否则等个两天也是常有的事。换言之,不管姐妹感情再好,才两天没连络,有必要这么大费周章吗?
「听你这么说是很怪……还有……」
「还有?」
「我当时就觉得有点奇怪,好美小姐给我一种感觉,好像多少知道姐姐已经死了。」
听我这么嘀咕,樱子小姐缓缓点头。
「妹妹两天连络不上姐姐,想必觉得不放心。比方说,她早猜到姐姐可能会死在家里。」
「你确定死亡时间不到二十四小时?」
「我不敢说百分之百,但从目前的气温、她的体型,以及房间的日照情况来看,尸体的腐烂情形并不严重。我并不是专家,也不敢铁口直断,不过角膜已经混浊,全身也发生死后僵硬,应该是在死后十二到二十四小时之间;至少前天她还活着,只要尸体没有起来走路,妹妹没有说谎,她就不可能死超过两天。」
樱子小姐最爱的是骨头,因此经常接触生物化为骨骸之前的相关知识,但她并不会拿人骨来做标本。樱子小姐唯一景仰的人是她叔叔,她经常往叔叔的实验室跑,知识比我这种普通人渊博一些,但毕竟不是专家。总之,就连我也看得出来,清美小姐的遗体才刚殒命不久。
「我想大概是姐姐发现那男的跟妹妹有染,或许还传了暗示要自杀的简讯吧。」
「为什么是自杀?妹妹或是未婚夫不是更有杀人嫌疑吗?」
「你说因为偷吃被发现了,就动手杀人?」樱子小姐讶异地睁大眼睛。
「不无可能啊,再说,你不也看到屋里乱成一团!」
「世界上确实有很多难以理解的现象。」
我不想怀疑好美小姐和桥口先生,但就是放不下那零乱的屋况。
「好,让我听听你的推理。」
「咦?」
「你为什么认为是妹妹或未婚夫杀死姐姐?」
「这个嘛……」
她问得我支支吾吾。不过,万物皆有本质,就像我的身体里有骨头一样,清美小姐的死一定藏了什么真相,我试图重新整理心中模糊不清的思绪。
「首先,我很在意屋况……那乱得不像是清美小姐的家,而且不是满地垃圾或布满灰尘,所以我认为是跟某人打斗后的痕迹,可能是强盗闯入,可是钱包里的钱还在又说不过去,只好暂时排除。」
「哦?」樱子小姐应了一声,听来既像佩服又像鄙视,让我七上八下。
「既然发生过打斗,代表意识清醒,所以不会是吃了安眠药之类,从她没有流血这点看来,杀人方法可能是殴打或绞杀吧?」
对,当时她躺在床边,服仪还算整齐,虽然胸口被扒开,但身上没有流血,也不记得屋里有浓厚的血腥味……我试着翻找回忆,然后猛然想起:对啊!屋里乱七八糟,玄关却很整齐,所以我开门后才会大吃一惊。
「玄关很整齐,鞋子没有乱丢,不像陌生人闯入。既然如此,就是清美小姐请了熟人进屋,那可能是桥口先生、好美小姐,或者我根本不认识的第三者,因此应该可以排除变态闯入的猜测了。然后……对了,这人肯定很聪明,搞不好很熟悉悬疑推理喔。」
「为什么?」
「不熟这个,怎么会用上密室手法呢?」
我说得斩钉截铁,樱子小姐一听竟然轻浮地笑了。
「这、这有什么好笑!」
她依然笑个不停,仿佛真的可笑至极,连司机都狐疑地从后照镜往我们这边瞧,我真的很不舒服。
「请不要再笑了好吗?哪里好笑了?」
「你问我哪里好笑?」樱子小姐喉咙里还卡了几声冷笑,声音都沙哑起来。
「请、请你解释一下。」
我在意得不得了,要她说明清楚。樱子小姐抓抓后脑勺,无奈地坐直身子。
「你想想,凶手为什么要制造密室?」
「啊?」
「我在问你制造密室的理由。」
「因为……怕被抓?」
「你是脑袋有问题吗?不就是为了伪装成意外或自杀吗?制造密室是为了消除有第三者介入的事实,如果现场状况一看就知道是他杀,制造密室又有什么意义?」
「那、那是为了妨碍侦办……之类的……」
「要我说几次都行,你太笨了。当我们知道这是第三者下的手,密室就毫无意义了,无论门是开是关,只要是他杀,警方就会介入侦办。不过也确实是有些懒惰鬼,想拿这种情况当自杀结案啦。」
樱子小姐夸张地叹了口气,明显透露出她的失望,仿佛在说:「这种小事情还要我来解释?」让我觉得胸口仿佛被刺了一刀。
「我问你,这密室是怎么弄出来的?先不管门锁,你要怎么解释防盗链呢?难不成要说凶手拆了链子再装回去,还是先拆了门上的扣环,离开之后马上用瞬间胶黏回去?」
「我不知道,可是应该有什么办法吧……」
我愈回答,愈深深体认自己的「推理」已经说不过去。
「好,手法就先搁着吧。请问凶手有什么理由妨碍警方逮捕?因为逃走方法不明确,警方就不能抓人了吗?不是吧。遗体状况、遗物内容、街头探访结果、可疑人物清单……有这些东西才能立案。警察这群人呐,有时候手段强硬得很,只要这些证据凑齐了,管你什么密室,照抓不误。」
「可是她的表情真的很痛苦啊!」
我心想:够了,你说得没错,我确实很蠢,但她死去的表情令我无法接受!那表情如此痛苦,扭曲狰狞,不留一丝生前美丽的模样。
「难道说,如果不是他杀,死的时候就不会痛苦了?」
「倒也不是这样……不过那表情真的很遗憾、很愤怒啊!那不可能是自杀,看到清美小姐的遗体,我不认为她会选择放弃生命!」
说来说去,清美小姐痛苦的最后一面,以及她生前的倩影,都让我不敢相信她会选择自杀。我觉得她很温柔,尽管有点哀愁,她的心灵肯定健康又磊落;她确实拥有自己的世界,不容他人侵犯,所以就算情人背叛了自己,她也不至于厌世。她绝对不会放下一切去自杀。
「不管你怎么推理,我都相信清美小姐是更坚强的女性,不会去自杀……这个想法怎么样?比方说,未婚夫或好美小姐动手杀害清美小姐,结果她意识还清醒,醒来发现自己深爱的人已经离开,为了帮对方顶罪,她费尽最后的力气挂上防盗链制造密室,一定是这样,清美小姐就是这么高尚的人!」
我又说得斩钉截铁。
「然后她就回到卧室,痛苦地死了?」
「我想应该是这样,清美小姐绝对不会自杀。」
「人不会光因为绝望就选择赴死喔。」樱子小姐默默地看着我,说出这句话。
「难道你就能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那是警察的工作,只要有尽责的警员和医师做出正确的侦办,应该就会发现事实,我没必要硬是回答。」
「请不要打迷糊仗!你不是很有信心吗?」
现在说这种话开溜未免太卑鄙了。我瞪着樱子小姐,只见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无奈地开口:
「我先说清楚,只要一验尸,看尸体上有没有防卫伤痕、抵抗痕迹,就知道有没有打斗。既然屋里被翻得乱七八糟,代表被害人没有乖乖被杀吧?这时候通常衣服上会沾到对方的头发,或者死前抓下对方的皮肉,留下凶手的DNA。」
「凶手的DNA……」
「这个年头,强奸犯都懂得使用保险套了,不过其实只要仔细检查被害者的阴毛,很容易发现凶手掉落的体毛,很多强奸犯就是这样被抓到的。如果你想动歪脑筋,记得先把阴毛剃干净喔。」
「你是认真的吗?」
「看也知道你没那么残暴,哈哈哈。」
她又笑了,但这根本不好笑,我在意的不是自己被消遣,而是她真的神经太大条了!不过,狗嘴吐不出象牙是樱子小姐的习惯,她就是藉此来观察对方的反应,探索对方的内心世界,甚至控制对方的情绪。
「别说了,言归正传好吗!」
我努力克制情绪,要自己不要中了计。樱子小姐发现没得玩便噘起小嘴,看来果然是打算故意惹火我来中断对话。
「也是……」
樱子小姐叹了口气,一脸莫可奈何,苦着脸挑起单边嘴角。
「就我个人看来,她身上并没有出血或明显外伤。」
「可能有某种不会造成伤口的方法?」
樱子小姐缓缓摇头。
「想杀正在奋力抵抗的人,通常靠的不是刺杀、殴打就是绞杀吧?但尸体上没有外伤,脖子上更没有勒痕;如果是窒息而死,尸体会瘀血,眼球会有点状的小规模出血,这些症状我都没见到。」
「难道是病死的吗?」
「不清楚。」樱子小姐耸耸肩,故意摆出投降的手势。
「如果是这样,屋里怎么会那么乱呢?」
「或许是歇斯底里,我现在就是要去确认这件事。」
「确认?」
我这才猛然发现,自己还不清楚计程车要开去哪里。
「我们到底要去哪?」
樱子小姐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抬起手让我看见她指尖夹着的东西,似乎是张票。
「植物园?」
那是一张市内植物园的票根。
伍
这间植物园去年才刚开幕,由北彩都旭川整备事业部负责营运,是车站周边大开发计划的一环,主要展示旭川当地的植物,并栽培日本的特有物种。
旭山动物园的热潮使得观光客人数暴增,但旭川市区依旧冷清,车站前人烟稀少,只有郊区大型超市的停车场每到周末就会被当地居民的车辆挤满。市政府为了突破这令人遗憾的现状而努力开发,但效果不甚显著。也可以说,有拒绝改变的旭川市民,会出现这种结果并不意外,而这座崭新又漂亮的植物园也一样,完全热闹不起来。
「为什么要来这里?」
「她的皮夹里放着昨天入园的票根。」
「咦?!」
她竟然说得这样满不在乎?
「怎、怎么可以做这种事!这不是妨碍侦办吗?」
「我只是在怀疑某件事,再说,这点小事没问题的。」
她还是一样喜欢为所欲为,令我惊慌失措。虽然只是一张纸片,但可能藏着逮捕凶手的重大线索啊。
「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
「话是没错啦!」
不过还是得照规矩来啊!我想找警察道歉,或是请在原哥暗中处理一下,但计程车已经开到植物园门口了。
「反正一定要把它还回去啦!」
我小心地把手缩进袖口,从樱子小姐手上拿走票根,避免空手触碰留下指纹,然后谨惯地用面纸包住,再收进皮夹。
「你真爱计较这些小事。」
樱子小姐不耐烦地说,并且付清计程车资,我觉得是她太粗枝大叶,但没有说出口。这个人愿意为了取得骨骸,投入好几个小时的精密工作,为什么其他方面就这样随便呢?我不禁叹了口气。
「啊!樱子小姐,等等啦!」
我才刚下车,正烦恼着该怎么处理手上的票根,就看到樱子小姐已经快步走向植物园的售票亭。
「好像快打烊了!」
看看告示牌,只剩一个小时就要打烊,售票的欧巴桑果然说:「我们要打烊罗。」但樱子小姐只简短说句:「没关系。」就买好票。
「我们要去哪?」
樱子小姐递给我一份票券和手册,立刻又往前走去,完全不看园里展示的植物,就这么不发一语地走进温室里,我只能紧跟在后,焦躁难耐。
「樱子小姐!」
「不喜日晒的花……」
「不喜日晒的花?」
「啊,就在这儿。」
她总算停下脚步,指着某展示间门口的告示牌。
「『生长在阴影下的植物们(全国)』?」
我把告示牌上的字念了一遍,樱子小姐点个头,打开展示间的门,随即有股又闷又热的空气迎面而来。展示间里仿照阴暗环境,光线昏暗,各种植物的解说牌特地涂了萤光漆,方便游客观看。看来这就是樱子小姐的「目的地」,她开始仔细确认每一株花花草草。
「就是它。」
樱子小姐突然停下脚步。
「它?」
眼前种了一片低矮的花草,叶片呈圆形,边缘为锯齿状,还长了好多颗像蓝莓一样的果实,叶子有点像绣球花,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
「走野老【※俗称日本莨菪。】……?」
解说牌上印着「走野老(Scopolia japonica),茄科」的字样,花草旁还有「危险!请勿触碰」的告示牌。樱子小姐从口袋中缓缓掏出抛弃式橡胶手套,戴上之后十指交错,确定嵌紧了便伸手去拿那果实。
「上面写请勿触碰耶。」
「是啊,有毒呢。」
「咦?」
她满不在乎地说着,跪下来拨开叶片,仔细确认结在花茎上的果实。
「你在做什么?」
「我证明给你看……啊,就是这个,你瞧。」樱子小姐指着某个地方。「是不是有摘过果实的痕迹?」
「好像是。」
光线昏暗看不太清楚,但往她指的地方一看,花茎的节眼上确实留着几处被摘过的痕迹。
「这又怎么了?」
樱子小姐摘下一颗开始发皱萎缩、看似熟过头的果实,放在手心上。
「这看起来很像蓝莓,却是不折不把的剧毒植物,小孩只要吃几颗、成人则是十几颗就会丧命。」
「十几颗……什么!」
我突然感到毛骨悚然。
「难道……清美小姐就是用这个?」
「应该是。」樱子小姐点点头,「这就是西方说的颠茄。」
「颠茄?这是颠茄?!」
听她一说,我总算知道这玩意儿是什么,颠茄可是与后母专用毒药「附子」齐名的悬疑小说常见剧毒之一啊。
「没错,这里种的是日本种,跟西洋的颠茄不完全相同,但性质相去不远。」
我听得双腿一软,跌坐在地,抱紧双膝低下头去。
「为什么?你怎么知道清美小姐是吃这个死的?」
「走野老的走字,源自于中毒初期症状之一,也就是妄想与幻觉造成的胡乱奔走。」
「妄想……」
啊,原来如此……
「所以屋里那么乱,并不是因为跟谁打斗?」
「或许有打斗,但对手可能只有她看得见。」
「可是这么一来……」
说到一半,我感觉樱子小姐轻戳我的头,抬头一看,她就蹲在我身边,与我四目相接。我眨着眼,不清楚她为什么要戳我的头,便看她用手指敲敲自己左边的太阳穴。
「咦?」
「眼睛。」
「眼睛?」
「你不觉得她眼睛怪怪的吗?」
「看不出来。」
不过,我确实注意过清美小姐的眼睛,双眼瞪得老大,像长了眼翳一样蒙蒙的。
「瞳孔放大了。」
「什么?」
「当时角膜已经呈现混浊,所以看不太清楚,但她的瞳孔确实放得很大,这是典型的颠茄中毒症状。」
「……」
「未婚夫说自己是眼科医师对吧?」
我点点头,低下头去。
「她在跟未婚夫闲聊的时候,可能听说古时候的贵妇曾经服用颠茄,让自己的眼睛看来更漂亮,而她身为药剂师,也应该认识颠茄硷。说不定她也跟你一样,喜欢看推理小说呢。」
樱子小姐解释着,身后的扩音器突然响起华尔滋的旋律,如同戏剧的背景音乐,提醒游客即将打烊,那哀伤的曲调令我心情更加消沉。
「不知道是预谋还是偶然,毕竟她喜欢植物,或许是来这里散散心,碰巧看见这果实而一时冲动,也可能是之前就来过而留着印象。还有可能是想制造一点暗示,让未婚夫感受到什么……记得走野老的花语是『沉默』。」
「沉默……」
我头一次感觉到这两个字是如此哀伤。
「总之,她昨天来到这里,偷偷带回这些果实,回家吃下去了。这玩意儿要一口气吃到致死量可不简单,但她是药剂师,应该会把果实装进空胶囊之类的,就能确实吃到致死量,大概只要三十分钟到一小时就会出现症状。」
「那……」
「服用致死量后,肯定出现了严重的妄想,身体也很痛苦吧。她可能抓得自己袒胸露背,表情也变得痛苦狰狞……不过呕吐量很少,看来她在前一天就有心理准备了吧?虽然她有尿失禁,却没有排出粪便,或许是前一天就清空了肠胃,避免自杀之后不堪入目吧?」
樱子小姐又轻拍了我的肩膀一下,站起身来,我也低着头跟着起身。
「如果自杀也算杀人,那这确实算是密室杀人,她把门窗全部锁好,就是不想有人出手碍事,一心求死的人都是这样。我想只要翻找一下,就会找到遗书吧。」
「那……」
清美小姐果然是自杀?这个问题,我问不出口。
「你这么希望是『他杀』吗?」
「因为自杀实在太悲惨、太可怜了啊……」
当然,我不是说他杀就可以开心,只是这样的结果太教人遗憾,我不禁掩面沉思,她究竟为何要想不开?
「你不清楚这种假设带着多大的意义。这样吧,假设你是她,妹妹和未婚夫互有暧昧,你会怎么做?」
「我要揭发他们、拆穿他们!这比自己寻死好多了!」
本来就是他们两个的错啊!我愤愤不平,樱子小姐却只是微微一笑。
「人类的感情愈受挫愈激昂,死灰复燃也时有所闻。就算拆散了这两个人,历史也不会消失,你应该不希望婚后一辈子躲着自己的妹妹吧?」
「那我会选择分手,去寻找更好的对象。」
「很好啊,但要是她不这么想呢?」
樱子小姐缓缓眨了个眼。
「如果她知道自己深爱的男人出轨后,就是想不开呢?」
「所以她选择一死,退出争夺战?」
「哈哈哈哈!」她又突然高声大笑。
「樱子小姐……」
我已经没力气责怪她了,只能愣愣地听着她的笑声,嗅着湿热空气的气味。
「这哪算退出呢?这样一来,才能把男人的心夺走呀。」
「什么意思?」
「警察可能会找到遗书,上面提及未婚夫和妹妹的关系,不过医院应该早就察觉两人的关系了,除非未婚夫跟妹妹真的非常厚颜无耻,否则考虑到家属的心情,关系通常很难持续下去,可能其中一个会丢饭碗,或者两个都遭殃。再说,他们毕竟都订婚了,就算其中一方已经过世,未婚夫也不可能毫无眷恋,各方面的自责与悔恨,将浇熄未婚夫与妹妹之间的火花——刚才你不也看到他们的样子了?看来玩火玩过头,烧到八百度罗。」
「……」
听说遗体火化的温度是八百度,樱子小姐自己觉得好笑,又开始科科冷笑;而我,什么也不想再听、不想再说了。樱子小姐看着沉默的我,只觉得新奇有趣,也没说什么,我们就这么默默离开植物园,走向大马路。
外面天色已暗,穿着大衣仍有凉意,雪再度飘下来,我们踏得新雪吱吱作响,这时樱子小姐静静地开了口:
「死人不说话,也不找借口,所以大家都拿死人没辙。说破嘴也没用,他们是自私的,对我们这些活人的意见充耳不闻啊。」
眼前的大马路上掠过几道车头灯,其中一辆转到我们面前,慢慢地弯进小路中,那徐缓变化的光芒,不知为何唤醒我小时候去奶奶家玩的回忆,想起精灵放流【※日本长崎县、熊本县与佐贺市的部分地区,在盂兰盆节当天举行的镇魂祭。活动现场备有装饰灯笼与人造花的「精灵船」,载送往生者的灵魂渡河。】那令人心碎的光芒。
「你觉得可怜?我不觉得。这女人真是自私又狡猾,用了无比暴戾、粗鲁、不留余地的方法,掌握了未婚夫的心,这哪里可怜?我倒觉得很可怕,就像慢慢腐蚀人心的剧毒。」
樱子小姐的话,在我听来像是耳边风。
「是这样吗?」
我跟在樱子小姐身后,深深叹了口气。
「自杀或许是很自私的做法……但我还是觉得这故事太感伤了。」
抬头一看,轻柔的白雪正巧落在我的眼皮上,冰冰凉凉,随即融化滴落,仿佛是我的泪水。
「她一定是不希望当面逼迫、责备、怒骂那些自己深爱的人吧。」
樱子小姐不懂也没关系。
我与清美小姐的关系并没有多好。
但我坚信这点绝对没错。
「清美小姐,一定是心灵清澈又美丽的人。」
终
这天晚上,北海道晚间新闻简短地报导了清美小姐的案子。
新闻一开始说自杀与他杀都有可能,但隔天早报的一个小角落,证实了她确实是自杀。
过了几天,消息灵通的妈妈告诉我,好美小姐辞去医院的工作。
「吓死我了,原来那两个人在搞外过!」妈妈语气惊讶,我却没什么反应,也不想听她提起这件事,这辈子更不想再去拔那间公寓外的草。毕竟无论天气多么炎热,都不会再有人请我喝薄荷茶了……
其实我与清美小姐的人生,不过交集了一个小小的片段,所以在她死前死后,我的生活都没有明显的改变。
不对,有件事情变了。
现在我房间里种了常春藤,叶片是星形和可爱的爱心形,上面长着白斑,另外还有薄荷盆栽——目前就这样,往后应该也不会有任何增减。
之后又过了几星期,我打算帮塑胶模型上漆,想找旧报纸来铺着时,报纸上一篇小小的报导吸引住我的目光。仔细一看,是三天前的报纸。
「未婚妻过世,医师自杀?」
○月×日凌晨,民众发现忠别川河岸停靠一辆可疑车辆,于是报警处理,警方于车上发现在市区工作的医师桥口武义先生(35岁),已经没有生命迹象。
车上并未发现遗书,但有烧炭痕迹,且桥口先生的未婚妻刚于上个月去世,警方认为自杀的可能性高过意外与他杀,但仍会慎重侦办。
我拿着模型的手抖了起来,是因为震惊、难过,还是愤怒?自己也不太清楚。
「早知如此,当初为什么不更珍惜清美小姐呢?」
我又想起桥口先生那天伫立在雪中的身影,不禁落泪。
既然这么后悔,后悔到宁愿殉情,为什么当初要干这种蠢事?
既然爱,为何又要背叛?
好美小姐如今孤单一人,又作何感想?
清美小姐真的这样就满意了吗?
我最讨厌在天堂会幸福美满这种无凭无据的说法,现在却忍不住诚心祝这两人的灵魂,能在天上获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