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五月第三个星期,久久不去的寒冬总算起驾离开,眼前是一片冒着嫩叶、宣告夏天来访的千岛樱,树上开满白白的淡色小花。而我,正搭着樱子小姐开的雷诺New Kangoo在高速公路上奔驰,天色湛蓝,阳光和暖,窗外景色宜人。
大多数日本人认为樱花代表春天的毕业季与入学季,但在北海道,樱花可是开在五月的黄金周连假,所以当地人一听「樱花开罗」,想到的不是春天要来,而是觉得草木繁茂,兴奋得想出门踏青。
目前北海道最多的樱花树是染井吉野樱,本地原生的则是「千岛樱」「虾爽山樱」「霞樱」「深山樱」这四种,其中我最喜欢千岛樱。千岛樱在染井吉野樱谢了之后才开,感觉花期比较长,花苞剐开时是鲜红色,凋谢时却是雪白色,让人联想到廉洁一词。
我对花不是很熟悉,就只有樱花例外。奶奶在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过世,她很喜欢樱花,所以每当我看到樱花,就想起从前奶奶抱着我,温柔解释着:「这就是虾夷山樱喔。」的回忆。或许也是因为这样,能在晴空万里下乘车兜风赏樱,对我来说是一大享受——就算是樱子小姐开的车也一样。
「怎么了?」
我不自觉看着身边握着方向盘的樱子小姐,她狐疑地挑眉,瞥了我一眼。
「没有啦,我以为你不会开车。」
「为什么?」
「你不是每次都搭计程车吗?」
樱子小姐是位大小姐,但并没有聘请「管家」或「专用司机」,主要交通工具通常都是计程车,我还真不知道她有驾照,甚至还有这样一辆车。
「去年我是毁了一辆车。」
「出车祸吗?」
「不是,是鹿。」
「鹿?你撞到鹿了?」
北海道人很怕野生动物突然冲上马路,其中最怕的就是鹿,它们不仅冲得快,体型又大,车子因此撞得稀巴烂并不少见。我瞪大眼睛,担心是不是出过什么严重车祸,但她只是耸耸肩。
「不是撞到鹿,是在夏天发现一头鹿的尸体,用车载了回来,不过天气太热,尸体已经腐烂得很严重了。」
「呃……」
我不太想继续听下去。
「野生动物身上都有虱子跳蚤,这些虫子全赖在车上,而且臭味就是散不掉。我自己是无所谓,但婆婆跟直江罗嗦得很,我只好把它报废了。」
「谁都不想坐这种车好吗!正常人跟你不一样,无法忍受尸臭的!」
而且竟然还有虱子跟跳蚤,我光听就浑身发痒。习惯尸臭的樱子小姐意外被泼了冷水,噘起嘴来。婆婆我是不担心啦,但一想到在原哥被骂:「连尸臭也怕?没用。」的模样,就不禁为他抱屈。
「冬天我不常出门,搭个计程车就好。不过,计程车毕竟不适合捡骨吧?光是一只兔子,就臭得司机拒载了。」
「当然啊。」
「所以我才买了新车。」
「喔。」
我心想,既然车主是樱子小姐,迟早也会落得一样的下场。话说刚买的新车坐起来真舒服,我忍不住靠在椅背上眯起眼睛。这车种在市内并不常见,很适合樱子小姐这个怪人,坐起来也真的很舒服,我一坐就爱上了,真心希望她别再用车载什么腐烂的动物了。
「所以,这辆车你是第一次开?」
「没错,要是不顺手出了车祸,可别怪我喔。」
「……」
「开玩笑的。」
「拜托你,别开不好笑的玩笑!」
话说回来,樱子小姐的驾驶技术倒是出乎意料地熟练,虽然车里的环境原本就很舒服,但她天生手巧,运动神经也不差,做起事来干净俐落,开车比我那握了几十年方向盘的妈妈更安稳舒适。
于是我的星期天上午,就是在万里无云的晴空下,坐在樱子小姐的爱车上。
「对了,我们要去哪?」
「增毛町。」
「增毛町啊。」
「我想去海边。」
「海边……不错啊。」
原来如此,刚买的新车第一趟出门就是去海边,这或许缺乏新意,但没想到樱子小姐也能排出这么安全的行程。对我们生活在山里的旭川市民来说,玩水通常是去河边(旭川市内也有河),因此大海是个特别的地方,让人雀跃不已。
蓝天、新车、樱花、大海……一连串美妙的名词,惹得我飘飘欲仙,事后想想,我当下怎么没注意到「某件事」呢?真是太粗心了。身边的可不是别人,是樱子小姐啊,怎么可能只有开心没有烦恼呢?
无论何时都不能忘记,樱子小姐总会唤来尸体。
贰
位于北海道西北部,留萌振兴局南方的增毛町,离旭川大约两小时车程。
这个町约有五千人口,是知名的海鲜及水果产地。
町名「增毛」对秃头族有股特殊的吸引力,但这名称其实源自于爱奴语的「mashukini」或「mashuke」,意思是「有很多海鸥的地方」。据说这里的鲱鱼之多,足以吸引成千上万的海鸥涌入,但现代人提到这里想到的不是鱼,而是虾子。增毛的牡丹虾产量居日本之冠,要是看到肥美的甜虾,包装产地通常都印着增毛。
听说每个日本人每年要吃掉三公斤的虾,我想我吃得更多,就算大家笑我口味像小朋友,我还是喜欢吃炸虾,只要看到乌龙面或荞麦面上放着大只炸虾,就会心情愉悦。
整个来龙去脉就是,樱子小姐对我说:「午餐请你吃甜虾海胆盖饭,午餐前一小时帮我一个忙。」我这个爱虾人听了不一口答应才怪。
「今天不是来兜风庆祝交车吗?」
「兜风?不是已经兜两小时了?」
「是这样没错……」
「青翠的公路、海洋、蓝天,你还有哪里不满?」
樱子小姐站在暑寒海水浴场的沙滩上,看我一脸不开心,也跟着皱起眉头。
「所以,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来捡骨。」
「……」
「海边有很多漂流骨,运气好的话,还能见到鲸鱼骨这种好东西呢。」
「鲸鱼骨……」
我不知道捡如此巨大的东西要做什么,同时想到,如果上面还有腐肉怎么办?因此害怕得不得了。
「别摆臭脸嘛,你打算顺便在这里吃晚餐吧?增毛现在可是产虾旺季,婆婆要我多买一点回去,今天晚上肯定有鲜活透明的甜虾让你吃到饱喔。」
「这确实有点吸引人。」
「所以你就乖乖帮忙吧。」
就算有虾,讨厌的事还是讨厌啊!但我想归想,嘴上却说不出口,一方面是知道「这个人根本不听我解释」,另一方面是觉得「真的好想吃鲜虾」,心情五味杂陈。但如果真的把腐烂的鲸鱼装上车,我就得跟那东西一路同行回家,天呐!
「请问,发现鲸鱼骨的机率有多高?」
「我不懂机率,只知道不常出现,我自己也只看过几次而已。」
「是喔。」
也是啦,如果沙滩上经常出现巨大骨骸也太吓人了。我松了口气,无奈地点头。
「就只帮一小时喔!」
没关系,今天天气这么好,我就大方地陪她做点饭前运动吧。希望无论捡到什么骨头,都已经只剩白骨,上面别给我看到其他东西。看开之后,我紧跟着樱子小姐轻快的脚步,以及牛仔裤紧紧包住的翘臀。她今天穿的是贴身牛仔裤,紧实的大腿曲线更凸显出那双美腿。
「有海水的味道。」
我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毕竟很久没有为了钓鱼之外的目的来海边,才吸了一大口海风,那气味就让我稍稍饿了起来。
「海边当然有海水味。」
「也是啦。」
「这味道来自海中浮游生物制造的二甲基硫,那不就跟烂高丽菜和人的口臭一样吗?」
「呃……」
这人还真是缺乏情调。
「话说回来,来海边有那么容易捡到骨头吗?」
「骨头到处都有喔,只是大家没注意到罢了。」
「喔。」
没注意?真的假的?如果骨头真的散落一地,应该很麻烦吧?
「看,那里就有。」
「咦?」
樱子小姐对喃喃自语的我微笑说道,指着我的脚底。
「这、这就是吗?」
「没错。」
「……」
往脚底一看,确实有根棕色的骨头,长得就像一般人认知的「骨头」。
「怎么啦?」
「没事。这是真的吧?」
「难道还有假的骨头吗?」
樱子小姐一脸讶异,仿佛在责备我问了蠢问题。我的反应应该很正常才对,这可是「骨头」耶!赤裸裸地呈现出「死亡氛围」,令人感到厌恶恐惧,既然如此,又怎会随便掉在脚底下?
「这、这……这该不会是人骨吧?」
「人骨?」
樱子小姐听我惶恐地问了,反而放声大笑。
「没必要笑得这么夸张吧。」
「嗯,同样都是哺乳类没错。」
「哺乳类?海豚吗?」
「海豚?我也希望,不过就大小来看,应该是狐狸的大腿骨。」
「狐狸的大腿骨?」
「没错,大概在这个位置,是哺乳类身体里最长、最坚硬的骨头。」
樱子小姐由上而下摸过自己的大腿,举止固然诱人,眼前的枯骨却泼了我一大盆冷水,让我在胡思乱想前就熄火了。听到骨头,大家应该都会直觉认为是雪白色,但眼前这副毫无血肉的骨头却泛黄斑驳,在在宣示着它来自「有血有肉的狐狸」。
「哇咧……」
我霎时胃口全消。狐狸活着的时候,是那么蓬松可爱;成了枯骨之后,为什么让我如此害怕呢?真是百感交集。
「你要带走吗?」
「不,狐狸我家已经有好几具了,够用。」
听她这么说,我松了口气,继续心不甘情不愿地帮她在沙滩上捡骨,但坦白说,我连一块都不想找到。
我死也不想徒手去摸,所以向樱子小姐借了丁腈胶的橡皮手套,听说人工橡胶的延展性不如天然橡胶那样好,实际戴上之后,确实感觉比一般橡皮手套更容易咬手;不过只要动动手指,手套很快就贴在手上,让我松了一口气。虽然只是薄薄一层,但总比没有好,抗拒感瞬间骤减,真神奇啊。
樱子小姐在白色沙滩上留下一串脚印,我紧跟在后,盯着沙地,边走边动手拨开白沙,并且告诉自己——或者说欺骗自己:这种寻宝活动多少还是有趣味在。
砂砾很粗,有小石子混在其中,甚至还有比拳头更大的石块,因此天空虽然晴朗,海滩看来却有些黯淡。走着走着,我们不断从沙堆里发现贝壳碎片、像玛瑙一样漂亮的石头,还有被海浪磨圆的玻璃片。我除了钓鱼之外不会来到海边,上次去海边玩水应该是念小学的时候。当然,在这里不会找到什么珠宝,顶多是些没用的破铜烂铁,不过像这样在沙滩上探险似乎愈来愈有意思。
好,我今天的目标是找到没有破的完整贝壳!正当我这么想,指尖便挖到了白色硬块,捡起来一看,发现它又白又薄,形状有点扭曲,乍看是鱼或小动物的骨头,应该是骨盆或鱼头等部位。
「这是什么?骨头碎片吗?」我立刻把战利品秀给樱子小姐看。
「不是,应该是贝壳,很像大型螺类的内部构造。」
「是喔,真可惜。」
樱子小姐缓缓摇头,微微一笑,应该是发现我开始觉得找骨头很有趣。我有些不好意思,把贝壳碎片往海里一扔,脸上肯定露出了不甘心的赌气表情。她看到我的表情,笑得更开心。
「小弟,你知道人体里面也有贝壳吗?」
「人体里也有贝壳?」
「有个部分俗称贝壳骨。」
「贝壳骨?没听说过。」
我摇摇头,她便抓住我的肩,抚着肩膀一带说:「就是这里。」
「肩膀?」
「肩胛骨在日本俗称贝壳骨,它形状扁平、有些凹陷,看起来像扇贝的贝壳,才有了这个名字。」
「是喔,还真没听说。」
「但我今天想找的不是贝壳,是骨头,如果能找到人类的贝壳骨就太开心了。」
樱子小姐说着,举起食指左右摇摆,接着转过头去,开始寻找骨头。樱子小姐,别开玩笑了,我打死也不想捡到人类的肩胛骨啊!
难道她看穿了我想找贝壳的歪脑筋?这让我更加不开心,抓起一个贝壳往海里扔,虽然比刚才更加用力,但似乎空气阻力大了点,或者出力方式不正确,贝壳反而掉在比刚才更近的地方,似乎连贝壳都在嘲笑我。
听了樱子小姐的骨头课,害我连贝壳都觉得思心不敢捡,三两下就放弃了今天的个人目标,乖乖听从她的指挥。哼!没关系!谁要没肉可吃的贝壳!
话又说回来,骨头应该不是弯腰捡就有了吧?不过,北海道人碰到海水浴场开放的季节,很喜欢在沙滩上烤肉,所以或许会捡到猪肋骨或鸡骨啦。
反正今天也没其他事情可做,我乖乖走在沙滩上,偶尔用鞋底和手指挖沙。我以为夏天还早,失策地穿了一件长袖上衣,随着太阳升高,热得我心情愈来愈差。
我边擦着额头上不断冒出的汗珠边找,这时手指不惯碰到了硬物。
「啊。」
仔细一看,埋在沙里的玩意儿又细又白,直觉告诉我那不是石头或贝壳。
「啊~!」
我不禁兴奋地大叫,连忙蹲下来用手挖沙。
「哇,没想到真能找到……」
我自言自语,更努力地挖,沙堆里似乎埋了块完整的骨头。
「怎么了?」
樱子小姐注意到我,难得加快脚步地朝我走来。我小心翼翼地拨着沙,避免改变骨头的位置。
「了不起,大丰收呢。」樱子小姐站在我身边,吹了声口啃。
「这是什么?」
「嗯,应该是海豹,状态很完整,你运气真好。」
樱子小姐的口气既开心又兴奋,我听了也很高兴,毕竟被她夸奖的机会可不多呢。
我感觉自己像个考古学家,仔细把骨头周围的沙子拨开。樱子小姐拿出数位相机拍下骨头的位置,方便日后重新组装,接着从包包里拿出几个密封袋,将各部位分别收进袋中,再用油性麦克笔标记「头部」「胸部」等。
「全部就这些了吗?在这附近挖一挖,会不会找到其他部位?」
「有可能。」
海豹的骨头已经挖得差不多,我一边翻找着刚才拨出来的沙子,一边询问樱子小姐的意见。既然她说有可能,我就开始翻找附近各处,果然很快又发现了泛黄的白色硬块。
「这是头吗?」
我在沙堆里东翻西找,但这次只有找到一块,失落地把它挖出来。骨头有拳头那样大,长着两排牙齿,看来像是颚骨。我拿给樱子小姐看,问她是不是海豹,她没有回答,却对我眨了眨眼。
「樱子小姐?」
「你在哪儿捡到它的?」
「咦?就这里啊。」我转头指向刚刚挖出海豹骨骸的位置旁边。
「借我看看。」
「这是什么罕见生物吗?」
「不……随处可见。」
搞什么啊?我还以为挖到了什么特别的骨头,真失望。
「嗯……」
然而樱子小姐不断打量那块骨头,边哼声边点头。
「所以这块骨头也没用罗?」
「怎么会?它很好啊。」
「咦?真的吗?」
樱子小姐对我一笑,我也安心了。听她说这是随处可见的生物,我还以为她家里又有好几具,怎知她突然拿起那块骨头,贴近我脸旁边,吓得我脸色发青。
「怎、怎么了?」
「应该是女人或小孩吧。」
「咦!」我有不好的预感,「等、等等喔,这到底是什么骨头?」
「人骨。」
「人……」
「人类头盖骨的一部分,正确来说,是上下颚骨和右颊骨,真亏你找得到。」
「头、头……头盖骨……」
樱子小姐一手拿着头盖骨,一手摸摸我的头,但我可开心不起来,真希望她别用摸过人骨的手摸我的头。
「不行,不行啦!快丢掉!」
「别大惊小怪,不过是块骨头,肉早就掉得一干二净了。」
你这么镇定才奇怪吧!我话到喉头又吞了回去,赶紧往后逃开,跟樱子小姐及人骨拉开距离。樱子小姐瞥了我这胆小鬼一眼,又从沙里挖出另一块碎片,那是头盖骨最顶部的碎片。
「那、那……是在海里溺死的?」
「或许吧?不过也有可能是头部遭到殴打,造成大脑挫伤。」
「咦?」
为什么啊?我再次愣住。
她手上只有部分头盖骨,而且还是顶盖与部分下巴,就算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可能就这样判断死因吧?
「生前似乎被什么硬物猛敲脑袋。」樱子小姐信心满满、斩钉截铁地说。
「你、你光靠一部分头盖骨就知道了?」
「你过来一下。」
我转过头去,完全不敢直视她。樱子小姐招手要我过去,我不想去,但要是拒绝,她也会主动靠上来,那还不如我自己过去。于是,我心不甘情不愿地挨近樱子小姐,她要我再近一点,然后一把将那块头顶骨推到我面前。
「呜恶!」
「你看,这里是不是有个凹陷的地方?」
「凹陷……啊,好像吧。」
我紧紧闭着眼睛,根本看不见什么凹陷,却连忙答话。樱子小姐知道我没在看,不满地哼了一声,但没坚持要我看清楚,好险啊。
「所以那个凹陷是怎么来的?」
「有没有看到凹陷周围的隆起?假设用施力面较小、像棒子那样的硬物用力殴打,殴打位置就会凹陷,周围则会隆起。这骨头的性别可能是女性,而且是亚洲人,年龄不清楚,看牙齿磨损的痕迹应该不会太年轻。」
「你连这个也知道?」
「当然。」
樱子小姐看我一脸惊讶,得意地露出微笑。
「跟你说,头盖骨可是最有趣的骨头之一,首先是这块头顶骨,一般男性的头顶骨,后脑勺线条比较直。再来是牙齿,U字形齿列是黄种人的特征,白种人齿列通常是V字形;牙齿状态虽然会受到经济状况与生活习惯影响,不过也是分辨年龄的指标之一。」
樱子小姐边说边打量着颚骨,然后从包包里拿出密封袋。
「咦咦咦?!等、等一下啦!」
「怎么了?」
「你该不会想带回家吧?」
「当然呀,人骨可不是那么好捡。」
「我知道啦,但这种东西怎么可以随便捡走!快放下它,报警去吧。」
「为什么?这是失物,我捡到就是我的!」
「哪门子歪理,不要讲这种蠢话好吗!」
这个人真是太过分了!连我都忍不住大声起来。
「绝对不能捡走,这是犯法的!」
「哪里犯法?只要我们不说,就不会穿帮啦。」
「不是这个问题,事关道德啊!如果害婆婆跟在原哥惹上麻烦,要怎么办才好!」
「……」
樱子小姐不喜欢活人(只有少数人例外),除了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在原哥,和亲如骨肉的婆婆(要是连我也算进去就好了)。
所以想跟樱子小姐抗议的时候,最后手段就是搬出婆婆或在原哥的名号。我是不喜欢这种口气,也不想胡乱滥用,但这次真的不用不行啊。
「如果他生前是被打死的,那可是刑案受害者啊!我不知道把这骨头带回家会犯什么法,但扯上的绝对不只有你,知道吗?更何况你要是出事,你知道他们两个会有多伤心吗?」
「……」
听我一阵滔滔不绝,樱子小姐开始噘嘴闹脾气,紧紧抱着头盖骨,像个怕玩具被抢走的孩子。
「闹别扭也没用。」
「不要,我就是要这个嘛!」
「就跟你说不行了,你再不放下,我就要打电话给婆婆罗!」
「死脑筋的男人……」
「耍嘴皮子也没用,放下骨头去报警。」
「警察很麻烦,我讨厌警察。」
「没办法啊,不然你想怎样!」
我也很怕麻烦,但捡到了又有什么办法?樱子小姐打死都不肯放开头盖骨,抱着它蹲坐在沙滩上赌气。
「真是……为什么老是碰到这种事……」
我瞥了她一眼,然后打电话报警,真不知用这支智慧型手机打过几次一一〇了。
参
没想到才过几分钟,警察就出现在我们面前。
「敝姓山路。」这名巡查对惊讶的我们报上名号,年纪应该三十出头,浓眉大眼,可说是「传统型男」,黝黑的皮肤看来相当精悍,笑容却很亲切。
「所以就是两位发现尸体罗?」
「呃……是。」
我可不希望事情闹得更大,使了个眼色要樱子小姐别说话,由我来回答山路巡查的问题。
「不过也不算尸体,只剩骨头啦。」
「骨头?」
「是,应该是头盖骨的一部分,就在这里。」
我小心翼翼地将头盖骨交给山路先生,当然不可能是徒手,而是隔着手套与手帕。即使如此,我还是感到一股来路不明、像剧毒又像怨恨的「气息」,穿过布料与树脂沾染到手上。
「这真的是人骨吗?」
山路巡查讶异地皱眉,我希望他快点接过去,他却迟迟不肯伸手,而我也不敢直视骨头,只能像虾子一样弯腰驼背,等他把骨头拿走。
「呃……应该是吧。」
「应该?难道不是狗或海豹之类的骨头吗?」
光凭这么一点点,实在很难看出是不是人骨,正当我不知道该如何说明的时候,樱子小姐突然插嘴。
「哺乳类的特征之一,就是牙齿固定在颚骨上。我想你也看得出来,这个圆滑的轮廓不是长鼻子的生物。再来是这牙齿,比方说猴子好了,人与猴子的牙齿数量虽然相同,牙齿种类跟人可不同。从这几点来看,我想这是人类头盖骨的一部分,而且不是最近死亡的人骨……还需要我继续说明吗?」
「这位小姐真清楚啊。」
樱子小姐的口气依然那么尖锐,山路巡查听着不由得板起面孔。
「是你太无知了。」
「樱子小姐!」
这样下去可不妙,我连忙介入两人之间,缓和紧张的气氛。
「是这样的,这位樱子小姐曾经跟她熟识的叔叔一起验尸,所以对人跟动物的骨头很熟,目前工作也是做骨骼标本啦。」
「验尸?」
山路先生一脸狐疑地瞪着我们,眉头紧紧皱起。
「是的。正确来说,她叔叔是大学法医学系的老师,之前曾受警方委托解剖遗体,不过已经因病退休了。」
我边说边偷瞄樱子小姐的表情,担心会不会说太多,但她已经对山路巡查失去兴趣,又陶醉地看着头盖骨,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将她叔叔的名字告诉山路巡查,心想警方的人或许多少听过他的名号吧?
「咦!老师?!」
「啊,你真的认识?」
「岂止认识,你知不知道,他可是大名鼎鼎的老师啊!」
看来叔叔威能远超乎我的想像,山路巡查喃喃自语:「这样啊,原来是他侄女,吓我一跳……」然后毕恭毕敬地对我们(其实是对樱子小姐)鞠躬。老实说,我比较希望他快点把头盖骨拿走。
「既然樱子小姐这么说,我想应该不会错吧。」
「嗯,既然这样,我们也会尽力处理,不过碰巧附近发生了另一件案子,正手忙脚乱呢。」
「案子?」
山路先生总算伸手,打算拿走头盖骨。只见他一把抓住头盖骨,结果用力过猛,不小心手滑。
「啊!」
我与他异口同声地发出惊呼,头盖骨就像小沙包一般,在两人四手之间翻滚,我们七手八脚地想接住它,最后却还是让它掉在沙滩上。糟糕,这样肯定会遭报应!
「是怎样的案子?」
樱子小姐对我们滑稽的模样毫无兴趣,温柔地捡起头盖骨,细心拍掉上面的沙子,对山路先生问。
「啊,是,我们在附近发现了遗体。」
「附近是指海滩上吗?」
「就是啊,距离这里不到五公里,是溺死的。」
刚刚的意外造成的冷汗还没干,竟然又听到附近出了人命,我不禁毛骨悚然。要是一个不小心,发现尸体的可能会是我们啊。
「我还以为两位报案跟那具遗体有什么关联,才会十万火急地赶过来,但是才过一个晚上,不可能化成白骨吧。」
山路先生苦笑说道,不打算接过樱子小姐手上的头盖骨。看来他只是故作镇静,心里也不想碰那骨头。
「所以才这么快就赶过来了?快到我都吓一跳呢。」
「哈哈哈,如果不提这件事,你们就会觉得我工作勤劳罗?早知道就不多嘴啦。」
山路先生爽朗地笑了,却依然没去拿头盖骨,直接先回巡逻车一趟。这头盖骨跟溺死的尸体无关,但毕竟是人骨,不可能当作没看见。山路巡查到车上用无线电知会同事,没多久便开始确认现场。
之后我们搭着山路先生的车,前往警局做笔录。这是我这辈子第三次搭警车(常然,我什么坏事都没做),有点心跳加速,紧张兮兮,心里莫名地感到抱歉。山路先生从后照镜中看见我僵硬的表情,扬起嘴角问:
「要不要我开警笛赶路?」
「不用了!不是只有紧急状况才能开警笛吗?」
「只要不是故意开警笛超速闯红灯,就只是单纯的警示动作,没关系啦。」
山路先生说,警车鸣笛有吓阻附近罪犯的效果,但现在车上就我们几个,没必要赶路,山路先生便静静地开车,只打开车顶的警示灯。
起初,山路先生问了我们一大串问题,表面上是嘘寒问暖,其实是在探我们的底。我很配合办案,有问必答,樱子小姐则对大部分问题都打迷糊仗,一整个就是嫌麻烦。
无论怎么问,她就是不理不睬,一阵沉默之后,山路先生不知道是想炒热气氛,还是真的感兴趣,突然开口:
「标本师啊……骨骼标本是不是小学里面挂的那种东西?」
「那不是真的人骨吧?不过,我确实捐过许多标本给学校和博物馆。」
樱子小姐嗤笑一声,提到骨头,她的话就变多了。我从后照镜偷瞄山路巡查的表情,他正得意地微微扬起嘴角;人不可貌相,看来他还算有脑筋。
「噢,对了,我在当地资料馆看过狐狸的骨骼标本。」
「大标本要在骨头上钻小洞才能组装,费时又费工,我不太喜欢。若是大致上可以放进锅里煮的动物,我就经常制成标本捐给学校等机构,大学也经常委托我做去肉的工作。」
「放进锅里煮?!」
山路先生高声惊呼,我很能体会他的心情,因为我也是遇到了樱子小姐之后,才知道动物放进锅里煮可以去肉留骨。
「有肉不是很碍事吗?看动物体积大小,通常煮几天就会骨肉分离了。」
「是喔……我还以为肉是透过药剂分解,或是埋进土里之类的。」
「埋在土里让喜欢腐肉的虫子吃掉也是个方法,不过很花时间。比方说,鲣栉虫会吃肌肉却不吃韧带,这样虽然可以制造出骨骨相连的标本,却不能去掉骨头里的脂肪。」
「脂肪没去掉会产生什么问题?」
「最大的问题就是难看吧。骨头还是要雪白才美,而且脂肪留着会散发有机物特有的气味。」
也就是腐臭罗。山路先生发出敬佩的叹息,不知道是演的还是真心的,至少让樱子小姐的心情好转许多。
「做标本是会用到假牙清洁剂等各种药品,但一般药剂不会分解肌肉,只有没办法放进锅里煮的大家伙才会埋进土里。这些大家伙得花很多时间才能化为白骨,在土里又七零八落的,组装起来很伤脑筋,所以只要能放进锅里,我就先去毛扒皮,大略去完油脂,再分成几个部分装进纱布袋里下锅煮,这样就不会少掉任何一块骨头,是最好的做法。」
「分成几个部分……」
刚开始表现得热心学习的山路先生,也慢慢地闭上了嘴。樱子小姐聊到兴头上,自己说个不停,山路先生则是灰头土脸。这不怪他啦,就算动物已经死了,将之大卸八块、装袋下锅煮这种事情,一般人是听不下去的。
我知道樱子小姐不会杀活的动物,却对她切割动物尸体的行为感到罪恶与禁忌。不过对她本人来说,那应该跟做菜差不多吧。
「总之,这几块骨头就交给你们了,我猜应该是被打死的。」
「光靠这些骨头,就能知道这么多?」
山路先生再次惊呼,樱子小姐则把对我解释过的事情又重复一次,他听了再次感叹佩服,但随即指着窗外企图改变话题。
「啊,另一个案发现场就在那里,是殉情自杀的遗体漂上岸。」
「殉情自杀?」
「对,是一对男女,两人还各伸出一只手绑在一起呢。」
这时樱子小姐突然开口:「停车!」
「蛤?」我和山路先生异口同声。
「如果遗体还在,我想看一看。」
「这恐怕不太方便……」
「我不会打扰警察办案,真的只是看一眼!」
樱子小姐像个小朋友,抓着被锁住的门把摇个不停。
「不行啦,樱子小姐!」
我连忙制止,她生气地瞪了我一眼。
「这里这么偏僻,应该不是杀人案吧。我们当然会继续调查,但那两具遗体看起来就像殉情,长官也觉得没什么犯罪嫌疑。我们会尽快处理遗体,不过鉴识人员还要花点时间才能赶到……」山路先生说个不停。
「为什么光看就知道是殉情?」
「很明显啊,男女两人各有一只手绑在一起。」
「原来如此。我想无论是都市还是乡村,只要有人,都有可能产生犯罪吧?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有两个人,就有可能发生杀人案。」
「是这样没错。」
「我只想看一眼,不会乱碰,也不会妨碍你们办案的。」
「唉,伤脑筋……」
山路先生喃喃自语,表情很为难。这个提议真的太奇怪了,就算被拒绝也不意外,没想到山路先生竟然停下车,难道是被樱子小姐的热情感动了吗?
「好吧,就一分钟喔?」
听到山路先生无奈的回应,樱子小姐旋即绽放笑颜,山路先生看了也不禁微笑,因为樱子小姐的笑脸真的可爱到犯规。
「真、真的可以吗?」
「规定上当然不行啦,不过反正你们刚好来报案嘛,就推说来确认一下两件案子有没有关联好了。」
山路先生终究不敌樱子小姐致命的可爱笑容,动手解开门锁。我不禁担心,当警察这样没问题吗?但这里真的很偏僻,我们也没直接犯法,警察或许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自己当然不想看到什么殉情的遗体,却又不放心让樱子小姐乱跑,只好下车跟上。来到案发现场,只见一位愁眉苦脸的中年警官站在黄色封锁线外面,瞪了我们一眼。
「现在是怎样?」中年警官诧异地问山路先生。
「没有啦,想说会不会有关联,就请关系人过来看看罗。」
「你说另一件案子?那不是只有找到骨头吗?」
「就稍微看看嘛。」
樱子小姐完全不理会两人的交谈,擅自闯进封锁线中,我只能跟上了。
「啊,等等!不能进去啊!」
中年警官连忙制止,多亏了他,我才没有直接看到遗体。樱子小姐低头看着两具已经发出恶臭的遗体,一把掀开盖在上面的塑胶布,轻佻地吹起口哨。
「状态真好,肿胀得不算太严重,应该没有在水里泡太久。」
「九条小姐!」
「你带他们来干什么!」中年警官发出怒斥,山路先生高声阻止樱子小姐,她却一如往常地戴上橡胶手套,在手腕上拉了拉,接着赌气地噘起小嘴。
「呃,就说不能碰啦!看够了吧,我们快走,这样太超过了!」
现场飘着死鱼般的腐臭,令人作呕,我拼命忍住倒流的胃酸,高声阻止她动手,她却不服气地皱起鼻头。
「你真是不知变通。」
「是你太乱来了!」
樱子小姐嘀咕着,心不甘情不愿地带着一身尸臭回来。所以我才讨厌这样,就算离开尸体,尸臭还是散不掉!
山路先生松了一口气,对中年警官鞠躬赔罪。真可怜,他等等肯定被痛骂一顿。我转头看看樱子小姐,那味道还真是令人难以忍受。
「真是够了,这样怎么去吃午餐啊!」
我急忙从包包里拿出随身喷剂,现在除臭剂已经是我的必备用品。我对着樱子小姐喷个不停,喷到她板起脸仍不打算停手。我知道无论喷多少,都不可能完全除臭,但之后还得跟她一起去吃饭,回程更要一起坐在密闭车厢里,只能尽量减轻味道了。
「好了,快上车。」
我把樱子小姐全身喷过一遍,催她上车。她边走边打了个小喷嚏,突然像是想到什么似地停下脚步,吸吸鼻子开口说:
「对了,我想问个问题。」
「什么?」中年警官回话,语尾刻意拉高,明显地不开心。
「手里呢?」
「啊?什么手里?」
「两具遗体的手里有抓着东西吗?海草或砂石之类的?」
「啥都没有,怎么了吗?」中年警官用北海道腔回答。
「真的吗?」
「你真烦耶!」
这样下去真的会害山路先生惹上麻烦,我赶紧轻拍樱子小姐的背说:「樱子小姐,你够了喔。」
「好吧,算了,反正我大概懂了。」
「啊?」
「走吧,我想快点解决这件事,去吃午餐呢。」
明明是你要人家停车的,现在又大步走回警车。我和山路先生只能大眼瞪小眼,紧跟在樱子小姐后头。
肆
「不是自杀。」
「咦?」
樱子小姐搭上警车后,第一句话就令人错愕。
「什、什么意思?」
山路先生和我面面相觑,樱子小姐轻蔑地对我们哼了一声,八成觉得我们怎么连这么简单的事都不懂。
「结打得很漂亮,而且非常牢固。」
「不是怕绳子松开吗?」
「可是男尸的左手戴着表喔。有些人的确会像我的未婚夫那样,把表戴在惯用手上,不过绝大多数人还是会戴在非惯用手上。从尸体的皮带扣法跟领带打法看来,我想那男的十之八九是右撇子,但他的右手却跟女尸绑在一起,这不是很奇怪吗?要打结应该会空出惯用手才是。」
「会不会是女方打的?」
山路先生看着自己左手腕上的手表说。他刚刚也是用右手拿原子笔,应该是个右撇子。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如果要绑紧彼此的手,希望死了也不分开,不是应该由力气大的男方来打结吗?如果双方有共识一起死,由力气大的人来绑才合理吧。」
没错,如果想绑着两人的手一起殉情,需要用力绑到结分不开,由力气大的人来绑才合理。
「会不会男方其实没打算送死?」
「没打算送死却没有抵抗,那才奇怪呢。男方体格魁梧,体重大约八十五到九十公斤,就算失去意识,凭一个女人要把他搬到海边、绑住手再往海里跳,会不会太辛苦了点?」
「跳入海里,不就有浮力了?」
听我这么说,樱子小姐摇摇头。
「这一带是浅滩喔。」
「也是……这一带是整片的浅滩,不适合游泳,上面也说这里太危险,最好关闭海水浴场,地方人士却说海边没有海水浴场太不通情理,所以……」
山路先生似乎在找借口推托。
「还有,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哪里奇怪?」
「打的是撑人结,绳头竟然往上拉?」
撑人结又称绳结之王。
容易打又容易解开,却相当坚固安全,船只经常用撑人结固定在岸边,我和爷爷去船钓的时候,就向船东学过怎么打撑人结。
「撑人结啊,本来一般绳头都是往上拉。」
我歪着头,在空中比着绳结的模样。
「是啊,但你得想想在自己手上打结的情况。」
「在自己手上?」
听她这么说,我再次举起手,发现要用单手在另一只手上打撑人结有点困难,顿时发现她说不是自杀确实有道理。话又说回来,也可能只是殉情对象不肯帮忙才变成这样,所以我又试着在脑海里用撑人结绑自己的手。
至此,我终于发现一件事。
「对喔……手要面对自己,所以绳结方向会相反。」
一般蝴蝶结或双重结的绳头都是往横向拉紧,撑人结则是绕个圈再往上掀,所以绳结呈现8字形,上下分明。
「没错,如果是自己打的结,绳头必须往手心方向拉;既然手心就我们看来是朝下,那绳头就应该往下拉。」
「绳头是可以朝着自己拉,但这样非常不好打结,反而不自然。不应该选择这么麻烦的绳结才对……」
「还有一件事,判断溺死尸体的时候有两个重点。我不喜欢妄下断言,但第一点,溺死者的手里通常会抓住海草或砂石之类的东西,就算是自杀,死前的痛苦也会令人不禁想紧抓什么东西来求生。如果是双人殉情,通常手里会抓着对方的头发。」
「对方的头发……」
「死亡的痛苦肯定远超过微不足道的爱,明明是为爱而死,死前却宁愿把对方压进水里企图活命,这就是求生本能啊。」
樱子小姐冷笑起来,我和山路先生觉得一点都不好笑,只能面面相觑、低下头去。求生本能确实不容忽视,但不惜把对方压进水里也要苟延残喘的事实,实在太教人心碎、感伤了。
「所以你才要确认手里有没有抓住东西吗?」
语毕,樱子小姐笑了,那笑容之天真灿烂,令人难以想像她正在谈论尸体。
「第二点是嘴角。」
「嘴角?」
「溺水的刺激会使肺脏分泌黏液,混合肺里的空气与外来的水,会形成白沫从抠鼻冒出来,但是看那两具遗体手上既没抓着东西,口鼻也没有白沫。」
「……」
驾驶座传来一声闷响,我看过去,原来是山路先生默默用头撞了方向盘。
「没错,印象中是没有这些迹象。」
山路先生皱眉低吟,然后深深地叹气。
「两人身上的扣子都还完好,尸体又没有泡水太久,所以得考虑有第三者杀了这两个人,绑住他们的手再扔进海里。」
「小姐,你才看了遗体几分钟,怎么懂这么多?」
不用说,山路先生已经明白自己误判了殉情自杀的问题,语气带着焦躁与诧异。
「很简单啊,我希望眼前的尸体是他杀,但你们不是。」
「樱子小姐,小心你的语气啦。」
樱子小姐说得好像希望死者受难一样,我不禁出口劝戒。
「我没有乱说,或许『希望』算是语病,遗憾的是,人类并非野生动物,尸体不会随便出现在荒郊野外,所以只要在外面碰到尸体,我都觉得不自然。当然有很多情形是病死,但我第一步会先思考有没有第三者介入——我们只是刻板印象不同罢了。老实况,只要验过尸,就可以从肺脏积水、尸斑状况、伤口生物反应等资讯轻易判断是不是溺死,问题是现在法医人手不足,警察也不喜欢重大刑案,只要看起来像是自杀,你们可能连查都不查就用『自杀』草草带过。没有人喜欢惹麻烦,只要有殉情这个好理由,就不需要进一步调查——这就是我和你们最大的不同。」
「你是说,我们警方并不希望碰到刑案?」
「我是说你们给人这样的感觉。当然,我知道一定有些警察天生疑神疑鬼,但我不是在讨论特例。山路巡查,你本人是怎么看的?你们才刚说看起来像殉情,不打算深入调查,可是,你自己不也觉得遗体有些不对劲吗?所以才会准我去看。」
山路先生没有回应,我看是默认了。
「是啊,法医学者其实也不喜欢收遗体,国家提拨的预算有限,每验一次尸,大学就要亏不少钱。要正确验出一具遗体的死因,大概需要二十万日圆,可能还更高;每次验尸的国家补助款只有七万日圆,想查明真相,还得多多仰仗大学的施舍。」
听说遗体解剖可以分成三大类,有犯罪嫌疑的属于司法解剖,没有犯罪嫌疑但死因不明的属于行政解剖,是卫生行政的一环,死在医院的人则会委托临床医师解剖,称为病理解剖。以这次的情况来说,警察的态度将决定走司法解剖或行政解剖,但日本并没有「验尸官」这种头衔,而且只有东京都与一府三县等大城市才有所谓的「法医」,所以都是由最近的大学医学院法医学老师来解剖,也就是像樱子小姐的叔叔这类人。
「才七万?这么少会不会太奇怪了?」
「没错,媒体经常胡乱指责警察破案率低迷,其实是整个国家不想认真去破案。能验尸的医师本来就不多,而且要是来了具死因不明的遗体,似乎没有必要特地解剖查叫死因,只要在死亡报告上写个『心脏衰竭』就结束了。就算尸体假造了不自然的殉情状况,警方也不必扛任何责任,死者家属更不会来抗议。」
樱子小姐又开心地科科冷笑,我和山路先生还是笑不出来。
「不过,这次应该是他杀,请锁定固定东西时会想到撑人结的对象。我看那结还多打了一圈补强,应该是熟悉绳结的人,通常会想到消防员、渔夫或登山家,但也说不准,毕竟任何人都能学撑人结。」
撑人结确实不难,我去船钓的时候,也经常打撑人结,但它应该不算普遍。比方说,樱子小姐的撑人结就是和我学的。撑人结用来绑旧报纸杂志的时候相当牢固,她在跟我学之前,也没听说过撑人结,锁定常接触船只或绳索的人确实合理。
「我看了看,两人手上的婚戒款式并不相同,应该是两个不同家庭的人,只要用殉情结案,双方家属肯定马上私下处理。如果连这点都考虑进去,确实是相当精明的弃尸方法,可是执行手法太幼稚了,只要一验尸,立刻就能从肺部积水、生物反应等迹象查出是不是溺水,可见凶手为人狡猾却不太聪明……那都无所谓啦,反正跟我没关系,两份骨头也不会分给我。」
樱子小姐说完,心满意足地双手抱头,靠在座位上休息。她这人只想探究真相,对善恶毫无兴趣,查明真相后,便对犯罪内容失去兴趣。
「你们如果想用殉情结案省事,就这么办吧。」
「哪里,小姐的话很值得参考。」
山路先生又用头撞了两下方向盘,仿佛在责备自己,然后抬头叹了口气,无奈地踩下油门。
「你这种人在警界已经很少见了,这样升不了官喔。」
「或许吧。」
「不过,现在又不是江户时代,哪有人殉情还会把手绑在一起,跳进这么浅的海里?烧炭、开瓦斯……还有一大票方法可以死得更简单又确实呀。」
我也这么想,但并没有说出口,因为不需要再对山路先生落井下石了。
于是我们一路保持沉默到警察局,原本亲切和蔼的山路先生,突然变得像陌生人一样对我们一板一眼。我原本开始有点欣赏他,看到他这样的态度不禁失望,但也没办法,毕竟樱子小姐太懂得怎么讨人厌了。
由于气氛尴尬,做完笔录后,我说想搭计程车回去,山路先生却还是把我们送回樱子小姐的车旁。回程一样静悄悄地,我们几乎没说半句话,直到来到离海水浴场不远的地方,山路先生才小声地开口说:「今天承蒙关照。」
「哪里,是我们给你添麻烦才对。」
我连忙低头道歉,看见山路先生在后照镜里淡淡一笑,原本以为是对着我笑,不过他的视线应该是望着樱子小姐。
樱子小姐依然对我们不感兴趣,百无聊赖地听着iPod里的音乐。她喜欢重金属乐团,肯定完全没听见我们两个说了什么。
「樱子小姐。」
我觉得山路先生实在太可怜,于是用手肘顶了顶樱子小姐。
「怎么了?」
「山路先生都跟我们打招呼了,不听人家说话没礼貌。」
「招呼?」
「啊,不用了!我也没说什么……」
「……」
山路先生再次沉默,我很后悔自己多管闲事,反而让气氛更僵,不过当警车停在樱子小姐的车后面,我们三人都下了车之后,他又再次笑着向我们道谢。
「真不好意思,耽搁两位到现在。两位还没吃午餐吧?」
「是啊……」
看看智慧型手机,已经下午三点了。
「方便的话,要不要去我朋友店里一趟?他是卖寿司的,味道还不赖,我请他好好招待两位。如果我能陪两位一起去是最好,可惜……」
山路先生说着,表情显得相当遗憾。
我和樱子小姐上车后,山路先生依然在路边送行,我们按下车窗向他道别,他则一手撑着驾驶座的车窗,表情比第一次见面时温和,对我们说:「哪天有机会,务必再来玩喔。」
「好啊。对了,如果那块头盖骨没人认领,就送来我这边吧。」
樱子小姐的口气不知是认真还是开玩笑,逗得山路先生浅浅一笑,我想他认为是开玩笑,但樱子小姐恐怕是认真的,她肯定对那头盖骨爱不释手。
「今天真的承蒙关照了。」
听我这样道别,山路先生显得有些孤单,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所以我没关上车窗,用手肘顶了一下樱子小姐。
「怎么啦?」樱子小姐诧异地看着我和山路先生,只见山路先生舔舔干燥的嘴唇,点头下定决心。
「虽然老师已经退休,但仍被尊称为北海道的法医之神……九条小姐,你不打算继承老师的衣钵吗?」
「妈妈不准我这么做。」
「也是。坦白说,假如我女儿每天都在切割尸体,我也不好受吧。」
「是这样吗?」
「当然啊,真是可惜了。」
山路先生说着,深深叹了口气。
「我确实怕麻烦,但要是两具遗体没有偷情,家属的心情也会好过一点。我们毕竟只是『派出所的小警察』,做不了什么大事。不过,这次的殉情自杀案,我会尽量发声,无论谁怎么说,我都不会让这案子以自杀结案!」
他一席呕心沥血的真心话,带着一股就算与上司作对也要逮捕凶手的坚定决心,令我印象深刻。
「外遇加殉情,对家属来说真的是丑闻啊。」
山路先生抬头喃喃自语,接着说句:「路上小心。」随即往后退了几步。
樱子小姐的Kangoo车缓缓驶动。
车子一往前进,他就对我们举手敬礼,然后深深一鞠躬,直到我们的车子转过路口都没有起身。
伍
山路先生介绍的寿司店岂止口味过得去,简直是人间美味。
我吃了活甜虾沾酱油、没泡过硼酸或明矾的鲜甜咸水海胆,以及放满活跳小章鱼的海鲜盖饭,樱子小姐则吃寿司,想到什么就点什么。我们要结帐时,老板说会去找山路先生结,真让我受宠若惊,早知道就该吃得客气点。
「后来都没闲情找骨头了。」
「是啊。」
「怎么办?买些甜虾回去就算了?」
「兴致都没了,只能这样啦。」
结束接近晚餐的午餐后,我们按照婆婆的吩咐,在国稀酒庄【※位于北海道增毛町的知名清酒酿酒厂。】旁的海产店,买了装满整个保丽龙箱的活甜虾,竟然只要三千日圆,有没有这么便宜?
我忍不住拿出一只如宝石般漂亮的活虾,它的尾巴在我指尖弹了一下。老实说,剥活虾的壳感觉有些残忍,而且活虾的壳与肉黏得很紧,非常难剥,不过一旦将那清透的虾肉放入口中,感觉世界就变了样。活虾即使只沾盐水不沾酱油,也是相当美味,虽然少了甜虾特有的甘甜,但多了一份虾香,而弹牙无比的口感更是令我亢奋。
由于实在太好吃,我一连吃了几只,樱子小姐傻眼地说:「你已经开始吃了?」后来连樱子小姐也一起加入,光我们两个就吃了二十几只。透明的虾壳真的很难剥,一个不小心就会把整只虾扯成两半,剥坏的虾子全由我负责吃。原本就已经吃过饭,又硬塞进这么多甜虾,我觉得异常地饱足与疲惫,只好瘫在座位上看着景物飞逝而去。要是没遇到之前那些麻烦事,我应该会饱得很幸福,遗憾的是,现在我饱得很痛苦。
「樱子小姐,为什么你老是听这种歌呢?」
我很想睡,但根本睡不着,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车内音响接上了iPod,放着吵死人的重金属乐,我忍不住这样问。
「这还用问?当然是因为世上没有人的歌声美过迪亚贝尔阁下,也没有一个乐团强过圣鬼Mk-Ⅱ【※参考现有重金属乐团虚构而成。】啊。」
「喔……」
大小姐不都是听古典乐吗?樱子小姐令人费解的品味让我举双手投降,继续瘫在座位上。汽车沿着海岸线驶进风情万种的渔港老街,我记得这里好像有电影来拍过外景【※指高仓健于一九八一年主演的电影,《车站STATION》。】……想着想着,汽车停在红灯前,我也不自觉地望向三胃的公车站。
「啊……」
「怎么了?」
「等一下,那边!那个屋顶上!」
「什么?」
「你看!」
我连忙要樱子小姐停车,她讶异地停在附近的停车场。我下车跑向公车站,她则悠哉地跟上来。
这座公车站像一座小木屋,或许是为了冬季防寒吧。重点是,屋顶上掉着一个白色毛球,走过去一看,我知道自己猜得没错,那果然不是毛球,而是某种小动物的尸体。
「呜哦!」
樱子小姐发出猫头鹰般的叫声,摆手势要我蹲下。
「要干嘛?」
「抬我上去。」
「哇咧~」
樱子小姐身材曼妙,但绝不是纸片人,她确实有着小蛮腰与紧实的翘臀,只是身高颇高,又经常炫耀(?)地说:「我的骨头密度高,非常健康又坚固。」说难听点就是……她很重。
「快点!」
「真拿你没办法……」
樱子小姐完全不顾我的困扰,不耐烦地跺着脚。不论她神经再粗,我都不敢直接对女人说她重,只好心有不甘地蹲下去。
「唉,请。」
樱子小姐的长腿一晃便跨在我肩头上。
「好,把我抬起来。」
樱子小姐果然很重,她或许觉得很好,但我可一点都不好!事到如今,又不能说抬不起来,我好歹也是个男人,于是用一手一脚撑住地面、缓缓起身,怎知一个重心不稳,差点害樱子小姐摔下来。
「你小心点!」
头顶传来不悦的话语,我不太好意思动手去撑她的大腿,但也没有其他方法了。在此声明,我绝对没起色心喔!经过一番天人交战,我捉住了樱子小姐的左腿。
「唔喔喔喔~」
我使尽吃奶的力气起身。
「你真没力!」
「别说了!」
樱子小姐真的很重,总觉得不是脖子会断就是肩膀脱臼,但想到那美臀就落在我肩上,情况或许也没那么糟。
「好,可以放我下来了。」
「拿到了吗?」
「嗯,没问题。」
我问题可多了!我边想边扶着公车站的墙壁,把樱子小姐放下来,立刻闻到今天的第二股腐臭。
「唔恶~」
「是小型犬。」
只见车子引擎盖上摊了一片白毛,樱子小姐满意地轻哼一声。
「果然是动物尸体啊!」
看来应该是玛尔济斯的尸体,像绵羊一样的白鬈毛,沾黏着渗出的体液,身上有虫代表已经回天乏术,眼球黯淡无光,半开的嘴吐出变色的舌头。今天天气好,小狗也腐烂得快,开始散发出刺鼻的恶臭,差点害我吐出刚才吃的甜虾。
「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少了一只后腿。」
「真的……啊,有项圈。」
小小的尸体戴着项圈,应该有饲主……我自言自语着,眼角发现樱子小姐正从包包里拿出大密封袋。
「嗯,勉强塞得进去。」
「你想干嘛?!」
「怎么?你该不会想说,连这个也不能带走吧?」
眼看樱子小姐兴致高昂地要把小狗打包,我用力拍了引擎盖一下。
「当然啊!既然它有饲主,说不定饲主正在找它呢!」
「不关我的事。」
「是我发现的喔。」
「你说什么?」
「既然是我发现的,就该归我处理。不然连刚才的海豹骨头,我都要自己带回家喔!」
「……」
樱子小姐气得转过头,我也气呼呼地反驳,她只好大叹一口气,把打包的小狗尸体让给我。
「哼,臭小子!」
我充耳不闻,屏住呼吸抓住小狗的脖子。我是不想碰,但又不能不碰,只得小心翼翼地拆下项圈,发现里面写着斑驳的「小七」,还有「〇一六四」开头的十位数字。旭川的电话区码是〇一六六,增毛町离旭川不远,想必区码也相当接近。
「果然没错,项圈里面的应该是电话号码。」
「是喔,恭喜啊。」
樱子小姐没好气地说,我只能苦笑,用智慧型手机拨打这支电话,很快就有人接听。
小七果然是走失的小狗,我煞费苦心安抚樱子小姐后,总算能够前往饲主的家。
陆
饲主就住在离公车站十分钟车程的地方。
「啊~真的是小七!」
「老伴,是小七啦!」
出来应门的是一对五十岁左右的夫妻,两人一见到小狗,立刻用毛巾小心裹住它冰冷的身体,紧抱着痛哭。
「它掉在路边公车站的屋顶上。」
「怎马会在那里?」
这位住海边的阿伯,方言口音相当重。
「这……」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樱子小姐立刻接话:「鸟。」
「鸟?」
「应该是乌鸦或老鹰的杰作。」
「什么?」
「大鸟叼了小狗想回去吃,但是太重叼不动,扯断了叼着的后腿,身体就掉在那边了。」
「乌鸦啊……」阿伯低声呢喃。
「但是除了缺只后腿之外,身体没有明显外伤。最近下过雨,没办法用肉眼确认出血痕迹,但我想死因应该是断腿造成的出血性休克,或是掉落撞击造成的挤压伤症候群吧。」
「挤压伤?」
「生物肌肉细胞里面有种蛋白质叫做肌红素,它的含钾浓度是周遭环境的二十倍,一旦细胞受到强烈撞击或挤压,钾就会大量释放到细胞外,钾又有停止心跳的作用,所以当大量的钾进入淋巴或血液中,一口气抵达心脏,就会引发休克,称为挤压伤症候群。」
「所以就是休克死亡的意思吗?」
「应该是。比方说,地震后被压在瓦砾底下的人,刚获救便休克死亡,就是挤压伤症候群搞的鬼。如果有人被重压两个小时以上,手脚的末端神经没有知觉,最好不要轻易救出来,要先帮这人保温、补充水分,最好在医师辅助之下救助。」
这我可以理解,但有必要现在对这两夫妻说明吗?眼看饲主夫妻无言以对,我连忙想找些话来打圆场,樱子小姐却先轻叹一口气。
「唉,总之我要说的,就是狗这种生物的表情非常丰富,光看这小狗的尸体,表情并没有相当痛苦,所以应该还没来得及受苦,就瞬间死去了吧。挤压伤症候群得花一天以上才会死,痛苦的时间也更长,所以应该不是挤压伤症候群造成。如果是失血性休克,以它这么小的身体来说,想必很快就断气了。」
樱子小姐口气有些别扭,应该是害羞吧。她难得想到要安慰两夫妻,让我松了口气。阿姨总算明白她的意思,哽咽地抱紧小七的身躯。
「没有受太多苦就好……」
「上星期奶奶才过世,我们忙着办后事,一回神才发现小七走丢了。哎哟,我说小七最黏奶奶,一定是去找奶奶才会走丢了吧。」
「所以才给乌鸦逮去了呗。」
阿伯说完之后,阿姨又隔着毛巾搓揉小七的背,仿佛觉得只要温暖它的身体,就能让它回魂,又或者只是想给小七冰冷的身体多少添点温度。
「它本来就爱到处乱跑,竟然被乌鸦叼走!小七是坏狗狗!」
阿姨嘴上责备动也不动的爱犬,泣不成声的模样确实充满了爱。
「或许是觉得奶奶一个人走了很可怜吧……」
阿伯感慨万千,从这里就能看出小七生前多么受这家人爱护,又是如何爱着这一家人。
「真谢谢你们专程跑一赵。」
「哪里,我们才不好意思,竟然是来通知这样的坏消息。」
夫妻俩向我们低头道谢,我连忙低头回礼。
「不会啦,这样我们就能把它跟奶奶供在一起了。」
我看见阿姨低头不语,眼泪滴在大腿上,忍不住想,今天真的老是在低头。从头盖骨到低头,真是与头难舍难分的一天。
久留也不是办法,我们打算告辞,夫妻俩坚持要我们喝杯茶,但我们不好意思接受招待,要是真的喝了也是尴尬,更怕樱子小姐随口胡说八道,连忙解释自己来自旭川,路遥不方便久留,夫妻俩才答应让我们早点回去。此时已经晚上六点了。
夫妻俩说我们大老远从旭川过来,竟然特地为了这种事情,实在不好意思,坚持要拿点伴手礼给我们带回去。增毛町的人真贴心,就像山路先生一样。
「要不要带点章鱼头回去?软软的很好吃喔。」
「啊,那就不客气了。」
这时候客套反而尴尬,只能说盛情难却。夫妻俩给了我们自制的鲑鱼干、鱿鱼干、冷冻白煮花枝,以及听说可以配三平汁【※北海道家常汤。】的咸辣米糠腌鲱鱼,回去给婆婆看了,她肯定吓一跳。
「感觉好像是我们受到招待。」
「哪~哪~」
这是北海道的方言,除了有「哪里哪里,不客气」的意思之外,还有「小事别放心上」「没关系」的意思,我最喜欢这种看似微不足道的善良了。
「那我们就不客气地收下了,抱歉打扰这么久。」
「天色暗了,回家路上小心喔。」
「好,谢谢你们。」
「哪天到附近,记得来坐坐喔。」
「好的。」
临别之前,我回了阿姨的话便低头道别。不知这是客套话还是真心话,我要是真的再来一次,应该会想起小七的死,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但老实说,我还是希望能再见那对夫妻一面。
柒
回旭川的路上,我异常疲惫。
「这鲱鱼干好好吃喔。」
「嗯。」
我并不饿,只是想打发时间,就在车上吃起小七饲主送给我们的鲱鱼干。
「总觉得……今天整天都出乎意料。」
「是啊。」
「感觉真累。」
我靠在椅背上打了个呵欠。沙滩上的头盖骨、殉情遗体、小狗……今天真是忙得像打仗,虽然山路先生和小七饲主的事情令人哀伤,但不知为何,我丝毫不后悔过了这一天。
「结果今天都浪费掉了。」
「别这么说嘛,不是找到海豹的骨头吗?」
「啊,听你说了我才想到!」
樱子小姐想起我在海水浴场找到的海豹骨头,又绽放出花朵般的笑容,耀眼动人。
「下次再陪我走一趟,就去森林吧。我看骨头们挺爱你的。」
「咦咦咦?我才不要!」
「如果能找到状态良好的兔子就太棒了,你差不多该学学怎么组装骨头啦。你看起来手很巧,肯定学得快。」
「不必了。」
「你就别客气了。」
「我没有客气,是真的不喜欢!」
「为什么不喜欢?」
「不为什么……啊,樱子小姐,开车看前面好不好!」
樱子小姐开车却往我这边看,我急忙要她看前面。
「不管你说什么,下次我绝对不一起来了!」
什么骨头爱我,这么恐怖的事情我才不要!我对骨骼标本没兴趣,在森林里找动物尸体更是别想!
不过,我想最后还是会被拖着走吧,樱子小姐永远只顾着自己。
几天后,有位渔夫被以杀人罪起诉,他就住在距离殉情地点数公里远的地方。
案情迅速侦破。
尸体手上的绳索打着渔夫常用的「撑人结」,尸斑也符合凶手小货车车台的凹凸起伏,他与两位被害者有金钱纠纷等证据接三连三地出炉。
这案子过了半年后,我差不多全忘了那天在增毛的点点滴滴,却突然有位招呼过我们的员警,送了很大的包裹到樱子小姐家里。更令人惊讶的是,包裹里有一只海狮的完整骨骸。
包裹还附了一封信,内容如下:
我是山路,半年前承蒙两位大力相助。
很抱歉,这么晚才能向两位报告,两位想必早巳得知,那件殉情案已经抓到真凶。案情能够侦办得如此顺利,说是九条小姐一个人的功劳也不为过,真是不胜感激。
两位找到的头盖骨,鉴定后确定为江户末期到明治初期的骨骸。
正如九条小姐所说,是女性遗骨,头部有外伤痕迹;遗憾的是,就算有犯罪嫌疑,也早巳过了追溯时效,无法逮捕凶手了。
我想向两位道谢,碰巧有位朋友是猎鹿世家,也有猎些海狮(海狮在增毛町严重破坏生态),在此送上一整头海狮的骨骸,还是幼狮,体格不大就是。
增毛渔获丰富,盛产水果,还有美味酒庄,有空请务必再次光临。
而本地若有什么要紧事,还请两位大力相助。
感激不尽。 山路辉彦
「这男的真怪。」
樱子小姐看着包裹里附的信,噗哧一笑。
「会吗?他人很好啊。」
「嗯,甜虾很好吃,那真是个好地方。」
「就是啊。」
我不禁想再见山路先生一面,不过樱子小姐应该比我更想见他。
「你家里有海狮的骨头吗?」
「没有,之前受托做过几组标本,我自己没留着。」
「那不是很好吗?」
「是啊……」
樱子小姐微笑点头,指尖轻抚白骨的曲线。
「夏天再去找他道谢吧。」
「你真是爱管闲事。」
樱子小姐没有拒绝,看来也有这个意思。
后来我们与山路巡查成了好朋友,樱子小姐家里每年都会收到几批章鱼、甜虾、樱桃等美味的增毛特产,之后不方便收了,就全送到我这里来。
我每年都会去找他,品尝北海道最北端酒庄以冬夏两期涌泉酿造的美酒,配着美味的甜虾,大聊樱子小姐的「当年勇」,但这也是好久好久以后的逸事了。
对了,后来我又碰巧见过一次小七的饲主。
「这样就不会再被乌鸦捉去啦!」阿姨说得笑逐颜开,身边有只毛茸壮硕的萨摩耶犬,名字好像叫「小八」(看来小七应该是这家人第七只宠物)。
「它的生日刚好是奶奶的忌日,而且只有一只脚是棕色,总觉得是小七投胎呢!」
阿姨笑呵呵地摸着身旁硕大的狗的头,小八也跟着咧嘴,那无与伦比的笑容,惹得我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