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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秋雨、校庆、你的谎言 白骨档案薄之叁 受托的遗骨

连下三天的雨,冲走了夏日残暑,街道笼罩在久违的蓝天下,凉爽的空气捎来秋日气息。再过不久,花楸树血红色的果实,将密密麻麻地结满枝头。

每下一场雨,这些秋色都随之渐浓,而我脚下的路途也不例外。这条路背对永山神社的朱红鸟居,通往大道寺,也通往樱子小姐家,现在这个时节,就连带了点遗世感的古木大道,也跟着尘世一同染上秋色。

走在路上,我的心情极度伤感。我明明不讨厌秋天,为何此刻如此忧郁?走着走着就是不免有种,宛如孩子迷路时的无助感。

这恐怕是因为今天的我跟平常不同,根本不愿前往九条家。现在,我一方面希望能跟樱子小姐聊聊,一方面却又祈祷她人不在家里。仔细一想,上次有这样的心境,恐怕是我头一次去九条家拜访的事了。

从前,我曾把樱子小姐当成罪犯那类危险人物,如今当然不再这么想,但此行却跟当初有点相似——同样是为了揭发她的罪行,也同样愿意相信她的清白。

而今天的九条宅院也彷佛呈现出我的思绪,散发出比平时更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氛围。正当我举步维艰,妙善寺那尊俯瞰的巨大日莲像则是一脸狰狞,像是在斥责我的犹疑不定。

「……」

在那当下,我心想还是打道回府算了,但最后还是在身后日莲的目送下,马不停蹄地继续前进。

「啊……」

随着九条宅院逐渐逼近眼前,我这才明白,为何自己会觉得今天的樱子小姐家气氛迥异。

「真难得……今天竟然是关上的。」

带点岁月沧桑的木门平常总是开着,偏偏今天却紧紧闭上。我来到门前,试着推了推,果然还是打不开。

「也就是说,婆婆今天也不在吗……」我喃喃自语。之前婆婆就说膝盖不太舒服,也许她们是开车去采买,也可能是上医院……

我本来打算留下来等她们一会儿,但瞬间打消了念头。

此行打从一开始就不是我愿意的,要是樱子小姐有手机之类,等或不等或许还有点讨论空间,偏偏她向来不喜欢这类通讯器材。

我曾问过她:「连通讯录都没带,不会很不方便吗?」没想到她却回答:「我只要打过一次电话,就不会忘记号码。」我当下心想哪有可能,又觉得那句话也许不是吹牛,因为她的记忆力的确是每次都教人刮目相看。

「还是改天吧……」

不在的话那也没办法,只好等下次再来了。没错,这不能怪我。虽然蛋糕等于是白带了,但只要由我嗑掉就不成问题……我用各种理由说服自己,转身准备离开。

「不得已,一切都是不得已。」

像是诵经般念念有辞的我,这次往永山神社的方向迈步。

今天不只去程,就连回程的步伐也莫名沉重。早知道当初就该骑脚踏车来,而不是搭公车……看着朱红的鸟居越来越近,我重重叹气,像是把肺都要吐干了。

事情得从一个月前说起。

这是在我们学校的校庆:明圣祭上发生的事。欢迎外宾参观的校庆第二天,我人简直飘飘欲仙。

「哇!你今天穿得真正式啊。」

工友堀先生看我一个人等在校门前,上前打招呼,我也开心地点头致意。年资已迈入第二十年的堀先生,每天的工作就是留意校内大小角落,将校园整理干净,让我们有个舒适的求学环境。

「你在等谁啊?家人吗?」

「不是家人,嗯……该怎么说呢……」

「女朋友?」

「不是啦!应该算……普通朋友吧?」

妈今天不会来参加,说是一个人住东京的哥哥之前天气热时得了感冒,延误治疗,拖到成了肺炎住院,妈听到消息后又急又气,因此决定到哥那儿住上一个月。

所以今年校庆,本来不会有任何人陪我参加。我跟樱子小姐闲聊时聊过这件事,倒也没有要她怎样的意思,神奇的是,她竟然在思索了一阵后说:「我就陪你去吧。」

我听了很惊讶,既欣慰又开心。我从来没想过,她竟然会为了骨头以外的东西行动,而且还是为了我。

「反、反正不是那种特殊关系啦。」

我藏着萌生的喜悦,挥挥手向堀先生否认。每当被人问起与樱子小姐的关系,总教我不知该如何回答起,若要找个最贴切的说法,我想应该能称作「师徒」吧——虽然我从来没打算学习有关骨头或尸体的一切。

聊着聊着,我们发现校门前的装饰被风吹掉了,于是拿胶带把它贴好。约定的时间已过许久,迟迟不见樱子小姐现身,我心想她还是老样子,这么欠缺时间感,一方面又担心她要是没来怎么办,但只烦恼了一下子,樱子小姐就来了。

「樱子小姐,你也太慢了吧!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有吗?」

「没手机就算了,但我真的觉得你好歹该带支表。」

在阳光下,身着白色连身裙的樱子小姐,即使置身校庆独特的热闹气氛里,依旧显得光采耀人。除了修长体型与窈窕身姿,再配上走路时的优雅步履,顿时成了众人的目光焦点。我就在众所瞩目的优越感里,来到樱子小姐身旁。

「慢着慢着慢着,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总不能牵她的手,因此只是与她并肩而行,堀先生圆睁一双眼前来追问。

「我们真的只是普通朋友。」

我跟樱子小姐这美女(以不开口说话为前提)凑在一起或许出人意表,但今天日子特殊,我们两人走在一起,应该也不是什么特别突兀的事情。

「我还真没想到你会对校庆有兴趣。我们班今年开了松饼店,要去吃吃看吗?」

比平常更兴奋的口吻,让樱子小姐嫌吵似地捂住单耳皱起眉。

「何必问这问题?」

「咦?」

「你知道我不会答No才这么问的,不是吗?」

樱子小姐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懒洋洋地问了。她说得没错,我的确是晓得嗜甜如命的樱子小姐不可能拒绝,却还故意问她。

「因为……人与人的沟通交流,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我还以为你晓得,我向来讨厌这种无意义的对话。」

因为樱子小姐参加校庆而飘飘欲仙的我,被冷漠的一句话泼得一头冷水,顿时有如泄了气的皮球。

「这、这我当然晓得,但我就是想跟你聊天,让我问一下又不会怎样。」

「跟我聊天,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樱子小姐没好气地耸耸肩,不甘示弱的我正要回嘴,却发现脚步声朝我们逼近。抬起头往声音方向一瞧,飘飘然的白色人影伸出双手,正朝我俩逼近。

「哇?」

仔细一瞧,那是个穿白色和服的女生,却披着一头垂到前方的长发,胸部到腰间涂上鲜红似血的颜料,光看都教人头皮发麻。

「九条小姐!」

「鸿、鸿上?」

像是打橄榄球般扑上来的她,原来是与我不同班的鸿上百合子。听到我喊出姓名,她提起面前长发,笑眯眯地跟我们行了个礼。

「嗨,我还真是一时认不出你是谁……」

鸿上穿着白色浴衣,打扮成传统印象里的「幽灵」模样,再配上那自备的黑色长直发,还真是像样到无可挑剔。不过她的浴衣却是前后反穿,教人分不出是站正面还是反面。

「我的扮演主题是『头被扭到后面的幽灵』。」

鸿上拍了拍绑在肚子上的黑色衣带。由于是浴衣反穿,后背的衣领翻转到胸前,把她的颈子卡得很紧,而胸口再被衣带束住,更加凸显了她的胸部线条。看来鸿上她……身材比我想像的还要好。

「这……这扮相很逼真啊。」我边说边把眼睛转到别处。

「很像吧?班上一决定要开鬼屋,立刻表决通过由我来扮演呢。」

看到鸿上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害我这下更加慌乱。希望她们没注意到我这张通红的脸。

「很高兴看到你那么有精神……」樱子小姐突然低语,鸿上也绽开笑颜。

之前幸亏有樱子小姐帮忙,解决了鸿上奶奶失踪的案子,让她从此喜欢樱子小姐喜欢得不得了。看着鸿上双手拨开浏海开怀地笑,樱子小姐起先显得无所适从,随后便露出平时那和煦的轻笑,纤指替鸿上拨开黏上嘴唇的发丝。

看着她们两人,一股纠结的焦躁感油然而生——那是针对什么,就连我自己也不清楚。

「百合子!来帮忙顾店!」

就在这时,鸿上身后传来女生的呼唤。「我马上过去!」于是她先回道,然后说:「九条小姐,晚点你应该会来我班上参观吧?」接着把长发披回面前,带点羞涩地说。我发现她额头上有条橡皮筋,定睛一瞧,才晓得原来她连后脑都挂了个面具。

「馆脇同学,你今天也穿得很好看喔。」随后,她也笑着回应我。

「真的吗?」

「是啊,像这样跟樱子小姐站在一起,简直像是正牌的管家呢。」

是的,我今天穿上在原哥送的二手黑西装,配上白手套及平光眼镜,一副十足的管家装扮。我们班这次开的店是女仆咖啡厅,学校当初是女校,后来才转型为男女合校,男生人数比女生少,因此一开始本来只计划由女生扮女仆,谁知道她们一番瞎起哄,最后连男生都得打扮成管家。

但我暗自心想,其实这样好像也不赖。

「怎么说?就是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奴才感,真的跟你很配喔。」

「等一下,这句话是在夸奖吗?」

什么叫浑然天成的奴才感啊!我忍不住大叫:「鸿上!」但她哈哈笑着对我挥手,转身奔回自己班上。

若把焦点摆在服装上,那面向我们倒退离去的身影,整个就是恐怖片情节。而她后脑戴着的虽然只是小女生爱看的魔法变身动画里的女主角面具,空洞的眼孔此刻看起来,却显得莫名阴森恐怖。

「唉,真受不了她……」我嘴里念念有词,不过多亏鸿上出现,让气氛缓和不少,也算是塞翁失马的意外收获吧。

「我们班在这个方向。」

我抓起樱子小姐的手,跟鬼屋前负责接待的幽灵(鸿上)挥挥手后,半牵半拖地带她来到我的班级前,也就是鸿上班级隔壁的隔壁。樱子小姐没回握我,倒也没有拒绝我的牵引。

「欢迎回家,大小姐」

一踏进教室,身着女仆装的女生,与管家打扮的男生,一同上前迎接樱子小姐。看她刹那间惊讶得双眼圆瞪,我边憋着笑,边将她带到靠窗的上座安置。

「那么大小姐,我这就为您做准备,请稍候片刻。」

我手贴在胸前,装模作样地行个礼,而樱子小姐虽感错愕,倒也默默点了个头。以樱子小姐的博学多闻,应该不至于没听过女仆咖啡厅,旭川虽然也有这种店,我敢赌她绝对没去过——别说她了,连我自己都没有。

看来樱子小姐终究适应不了这样的气氛,她看着一旁的女同学摇曳着蓬蓬裙摆,拿着巧克力酱为客人在松饼上画出爱心,表情显得惶惶不安。

樱子小姐是货真价值的大小姐,家里也有真正的佣人(虽说是个老奶奶),我以为她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处之泰然,看来这想法还是大错特错。仔细一想,这跟身分那类无关,她从来就不喜欢与人共处。

「我会帮你多加一些鲜奶油与巧克力。」

看着面露无助的樱子小姐,我感到有些过意不去,对她轻声说道。樱子小姐点头苦笑,像是想摆脱教室内的喧闹,转头面对点缀得五彩缤纷的窗户,望着操场。

我进入用窗帘隔开的简易厨房里,把松饼盛上纸盘,挤上一大坨鲜奶油,巧克力酱更是淋到不能再多,跟着柳橙汁一同端给樱子小姐。

樱子小姐低头对着呈上来的盘子微笑,吃起了松饼。松饼是事先烤好的,摆到现在又凉又干,尝起来绝对称不上可口,但樱子小姐没有挑剔,让我着实松了口气。

这间简易女仆咖啡厅还算生意兴隆,我虽挂念着樱子小姐,还是得招呼其他客人,到了厨房又被死党今居追问有关樱子小姐的事,还得含糊应付拿此事寻开心的女生们,虽忙得不可开交,倒也得意在心底。扮演管家招呼客人一开始虽然有点丢脸,习惯后其实还挺向意思。

「馆脇,这个麻烦你。」

「哦?嗯……」

我端着同学交给我的松饼回到客席,发现樱子小姐已经不在靠窗的座位上。

「怎么啦?」

「没有啦,樱子小姐——我的那位客人不见了。」

「哦,你说那个漂亮的大姐吗?她刚刚就离开班上罗。」

「咦?」

难不成被气跑了?我赶紧离开班上,先到鸿上那儿去问。

「没有耶,她没来我这。」

我一问门前负责接待的鸿上,她便将黑发甩向一旁回答。也对,樱子小姐怎么想都不是会主动参观鬼屋的人。

「不会吧……」

难不成她真的回家了?想着想着,我脑海里突然浮现某个地点,于是拨开人潮,在走廊上跑了起来,把三阶楼梯当成一阶,跨出大步冲下楼,西装还因此发出令人担忧的断线声。

「啊……」

我果然没猜错——与其说是猜,倒不如说她除了这里,根本不会去别地方。

「这个人实在……」我站在教室前叹气。

这里不是一般教室,而是理化教室,今天却成了某班的临时仓库,里头凌乱堆着纸箱,一地的图画纸碎屑,一拉开没上锁的门,樱子小姐人就在里面。

「喂!」

我深吸口气,进入理化教室,对聚精会神瞧着玻璃橱窗标本的她喊道。

「怎么了?」

「闲杂人等不能进来啦。」

「我在看标本。」

「这我知道。」

樱子小姐说得理直气壮,但理化教室今天并没有开放给一般人参观。

「就只有这些吗?」而她完全没理踩我的劝阻,不服气地反问。

「天晓得……已经算多了不是吗?」

听了我的回答,樱子小姐更加不悦地噘起嘴。这里是理化教室,不是博物馆,我不晓得一般高中理化教室该有多少陈列品,但跟小学中学比起来,我们高中的标本应该够多了吧。

「这里不像你家,有这些就绰绰有余了。」

兔子、老鼠、燕子的骨骼标本、昆虫标本、鱼类透明标本……我依序指着形形色色的标本,但樱子小姐不知为何,看着它们的眼神带了点失落。

「我们赶快离开吧,要是被老师发现就糟了。」

樱子小姐闻言,明显皱起眉头。

「好啦,我就等五分钟,你看一下。只准看,不准动手喔!」

我知道樱子小姐有多爱骨头,就这样把她拖出教室未免太可怜了,于是伸出五指对她说,但她似乎还是不太满意。

「那就……十分钟吧。十分钟喔?我会用码表计时,多一秒都不行喔?」

我说得斩钉截铁,表明不会再有讨价还价的空间,并从胸前口袋里掏出智慧型手机,设定码表。

「唉……等下回班上一定会挨同学骂。」相较于念念有词的我,樱子小姐倒是兴高采烈,手朝兔子标本伸去。

「不是说了不准动手吗!」

「这种陈列法,根本无法充分展现兔子骨骼的美感。」

「就算这样,不行就是不行!」

樱子小姐充耳不闻,拿起兔子骨骼标本,先是思考了一会儿,随后轻轻吹去覆在表面的尘埃,重新调整兔子小小的脚和脊椎的位置。

「瞧,跟刚刚比起来,这才像只兔子。」

「……」

没多久,樱子小姐就帮兔子骨骼标本矫正完姿势,而我之所以默不吭声,是因为她说得一点都没错,矫正完的标本模样的确更像兔子,或者说,终于有了兔子的样貌。坦白讲,过去的陈列方式,乍看根本看不出是哪种动物的骨头。

「这样摆的确是更好没错,但你不该擅自动手,接下来不可以再这样了!」

「知道了,我不会再碰了。」

樱子小姐微耸了下肩膀,看着其他标本,却依旧是一副随时要出手的样子。我边留意她,边注意手机码表,不经意地靠到身后墙上。

「恶……」

突然,身后传来不妙的撕纸声,我赶紧挺直身子。转身一瞧,钉在墙上的人体骨骼示意图不敌我的体重,从钉接处稍微错位撕裂。

我错了,对不起……我在心底道歉,拔起图钉,重新钉回没破的部分。

上臂骨(Humerus)、桡骨(Radius)、尺骨(Ulna)、腕骨(Carpal)、掌骨(Metacarpal)……看着被我撕破的部分,我不经意地想起某事。

「Ulna?」

U、L、N、A——

喔~原来尺骨是这样拼的,日本人为什么会念成Aina啊?我之前好像是在樱子小姐家看到这串单字的吧?当时就觉得很疑惑……

就在这时,拉门突然喀啦一声打开,对着示意图思考的我,脑袋被纸筒敲了一下。

「你们在干什么!」

「矶、矶崎老师!」

定睛一看,有个人拿着卷起的明圣祭导览倚在门边,他是我的班导矶崎老师,教生物,三十一岁单身,在校内被尊称为「王子」。

「别、别这样吓我啦!」

「还敢说咧,这里禁止进入,门上有贴公告不是吗?」

「我知道,可是……」我支吾其词。

「你们这样会害我挨骂耶。」老师夸张地叹口气,语气带着颓废感,就是这个性,让他获颁「王子」的绰号。身材高姚的他看似纤弱,衣服底下的肌肉却意外结实,属于深藏不露的类型,清秀的长相与频送秋波的长凤眼,至今不知迷倒多少家长会的婆婆妈妈,还有丝绸般的黑发,搭上亮眼的服装。如此型男之所以到现在都还没结婚,说穿了就是因为他太爱自己了。

尽管为人师表(甚至还是班导),他却独爱自己更甚学生,不只上课时会嚷着自己累了想回家,甚至还曾以不想晒黑为由,在运动会当天请假,更听说有人亲眼目睹他走进男子美容院。

「抱歉,我们马上离开。」

我赶紧牵起樱子小姐的手,打算奔离理化教室,矶崎老师却从门口迎面走来,把我们逼回教室。

「这个人是?」他发现里头的樱子小姐,对我耳语。「喔,想说你向来对班上女生没兴趣,原来喜欢的是这种大姐型,而且还是个外貌协会。」

「不是啦,她叫九条樱子,我们只是朋友。」

「哪方面的朋友?」

樱子小姐是个美女,今天又穿着白色连身裙,一副不折不扪的深闺大小姐样。跟这样的美女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共处,的确有些引人遐想。

「哪方面……老师,她可是已经有未婚夫罗。」

「是喔,未婚夫。」

「所以,我们之间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

「嗯,我倒觉得有没有未婚夫并不重要,你要是真的喜欢她,有未婚夫又有什么有关系?」

「蛤?」

老师一脸不解地说。头一次听到有人跟我这样说,把我吓了一跳。

「不过嘛,看她应该有一大票挑不完的追求者,也用不着为了你委屈自己就是了。」

老师不客气地放声大笑。被他说得这么一文不值,感觉真不痛快。

「这我无法反驳……不过老师,你别看樱子小姐漂亮,她可是个缺陷型美女喔。」

我看向樱子小姐,而她毫不关心我们的对话,又把手伸向老鼠骨骼标本。

「欸……樱子小姐!不是说好不动手的吗!」

「但我实在看不下去啊!」

我出声喝止,没想到樱子小姐突然激动起来,吓我一大跳。仔细一瞧,她的脸臭到不行。

「像这样随便搁置,这些骨骼未免太可怜了。你以为它们是为了什么而褪去肌肉,以骨骼示人?一切都是为了教育我们,告诉我们生物如何运动、如何支撑身体,绝不是像这样摆在角落积灰尘!」

我真的被樱子小姐吓到了,她毫无疑问是在生气,被这些摆着应景用的标本气得火冒三丈,不但柳眉倒竖,还气到双颊通红,一路红到脖子。

「樱、樱子小姐?」

「更何况这些标本各个巧夺天工,你要是以为人人都有办法做到这种地步,那就大错特错了!这是对标本以及标本作者的亵渎!这样讲你懂了吗?」

而矶崎老师似乎比我还要吃惊,听得目瞪口呆。

「呃……樱子小姐是标本师,虽然只专做骨骼标本……」

「标本……师?」老师念念有词,随后像是想到什么,突然抓住我的头。

「咦?」

「您说得是,我们应该更慎重对待它们才对!」

他自己想跟樱子小姐赔罪就算了,不知为何,把我的脑袋也一起压下去。我完全不明白自己干嘛跟她道歉,但老师就这样维持不动,我想抬也抬不起头。

「不用道歉……我只是希望能有所改善,因为骨骼标本并不是单纯的装饰品。」

说完,樱子小姐要我抬起头,但老师还是不肯松手。

「您是九条小姐对吧?这次除了道歉,我还有另一件事想拜托您……」

「有事拜托我?」

樱子小姐看着腰酸脖子痛,不断挣扎的我,无可奈何似地继续问了。

「我想请您帮忙整理。」

「整理?」樱子小姐还没开口,我就忍不住反问。

「是这样的,本校过去有位生物老师,还没退休就突然辞死,他长期掌管这间理化教室,窝在资料室里做了许多的标本,那些东西从他死后就原封不动,一路搁置到今天。」

老师说完轻轻鞠躬,终于放开我的脑袋,转身面向理化教室后方,通往器材室的那扇门。

「难不成是那间……闹鬼的资料室?」

听我一说,老师点点头。

「里头当然没有闹鬼,应该只是因为藏了大量的骨头,才出现这样的传闻。」

那是本校七大灵异之一:闹鬼的理化器材室。据说里头的资料室每到半夜就会传出男人的呢喃、女人的啜泣,是学生们眼中的禁地。

「校长一天到晚要我整理那些东西,但凭我一个人哪有办法!要是您方便,不知道能不能帮帮我,和我一起整理它们呢?我也觉得那些标本不该浪费,应该把堪用的整理出来给学生参观。」老师神情凝重地看着玻璃柜里的标本,「不过……我没办法支付酬劳给您,只能以请吃饭的方式来答谢。」

说完,老师又鞠了个躬,眼珠向上瞧着樱子小姐。

「好吧……」樱子小姐思索了一下,随后便答应了。

「您说真的吗?」老师闻言,迅速抬起头,喜出望外。

「不过,我希望把请吃饭改成请蛋糕,就是小弟你之前买的那个。」

「喔~那间蒲公英吗?」

这么说来,因为之前妈念我不能老是去樱子小姐家白吃白喝,要我偶尔买点谢礼,于是我就到我家附近口味不错的蛋糕店,挑了几个蛋糕送她。

「那个南瓜蒙布朗真让人回味无穷……到时你帮我去买三个来,而且不能让婆婆知道喔。」

樱子小姐一脸陶醉地说。那家的南瓜蒙布朗确实不错,切成一口大小,带了奶油香的酥脆派皮,叠上同样是一口大小的细致海绵蛋糕,再满满挤上香甜浓郁的鲜奶油和南瓜泥,不管是拆开来吃或是一起吃都各有其趣。除了二层口感的诱惑力,入口即化的鲜奶油也是一大享受,主角南瓜更是无话可说的可口,就算不是樱子小姐,这蛋糕还是会让人有想要再来一个的冲动。

「可是,就算我保密不说,你到时也一定会因为吃不下晚餐而穿帮。」

「无所谓,反正东西吃下肚就等于赢了。能吃三个那样的蒙布朗,让婆婆唠叨几个小时都值得。」

「真拿你没办法……」

到时岂不是连我都得跟着挨骂?我带着苦笑与些微的不安,回头面对老师。

「老师,你接受樱子小姐的条件吗?」

「没问题啊,那家蛋糕店的确不错,我也很喜欢他们的草莓塔。对了,还有那个烤布蕾,我最爱汤匙戳破脆皮的感觉了。」

同样嗜甜如命的老师,深感同意似地点点头,并要我到时负责买给樱子小姐。看来他只负责出钱,并没打算亲自服务。

「就这么说定了。」

樱子小姐灿烂地笑着对我点头。能把玩各种骨头,又能品尝可口的蛋糕,对她来说,肯定没有比这更值得高兴的事了。

「那么,到时我也一起帮忙吧。」

话虽如此,我总不能把樱子小姐一个人丢给老师。再说,我对那间资料室也有一丝兴趣,想知道里头的收藏有多么丰富。

事后回想起来,我不禁觉得,就算是老师拜托,当初也不该蹚这浑水,甚至一开始就不该让樱子小姐进入理化教室。

别忘了,樱子小姐不管去哪里,都有尸体等着她。

如此这般,校庆隔周的星期六,我、樱子小姐以及矶崎老师再次来到理化教室。

「话说回来……数量还真惊人啊。」

「没错吧?所以我才说,靠我一个人根本没辙。」

矶崎老师唉叹一声。不只是他,让历任老师各个视若无睹的这间资料室,可说是超乎想像的混沌,里头不只散乱,更积了厚厚的灰尘,矶崎老师大概是不想弄脏,戴着口罩、头巾与白色围裙,彻头彻尾的全副武装。我心想这打扮也太夸张了,偏偏又意外好看,不得不感叹这世界实在没道理,让帅哥做什么都吃香。

「哇呜,感觉随时都会塌下来……」

平时供教师使用,收纳了各种教材的三坪大器材室里,另外有个五坪大的资料室,里头不只被桌椅埋没,还塞满各种图鉴、木箱等物品,彷佛随时都有可能来个大山崩。

「可是就像九条小姐说的,标本脱离了生物回归尘土的循环,来到这里教育我们,即使只是一小片躯块,我们都该抱持敬意。」老师边说,边打开手边的一只小木箱,里面有副轻躺在棉花上、带有羽翼的生物骨骼,应该是只小鸟。「所以……我们应该悉心整理,好好将它们展示出来。」

老师使劲点了个头,展现自己的决心。他向来喜欢弱小的动物——那些能激起他保护欲的小生命,因此我想,他虽然嘴上说讨厌照顾人,心底应该还是很喜欢学生的。

我们高中生,已经不是傻不隆咚的小孩,不会乖乖听信大人的话,大人们说起话来冠冕堂皇,却很难打动我们。关于这点,矶崎老师向来爱恨分明,有话直说,甚至会找学生大吐苦水,这样的个性让我们深有共鸣。大家常说,我们班充满向心力,正是因为我们有这么一位「矶崎班导」。

「虽然是件麻烦的差事,但也只好跟它拼了,要是再搁置下去,搞不好会遭天谴呢。」

「是啊。别担心,我们三人一起来,一定三两下就能搞定。」

不只是老师,我也觉得应该要尊敬遗骨。这想法跟日本的传统观念极为近似,而「死」就是如此特别与敏感,既然骨头是「死」的具体呈现,自然也是一样特别,要是有所不敬,也许哪天会遭报应。

「那么,该从哪里着手呢?」

于是,我看着难以应付的大敌,抱着奋战到底的决心,回头徵询老师的意见。尽管有心要整理,可惜我能力不足,不知该从何下手。

「清册。」

「什么?」

「我们应该先搬出骨头,建立清册,由你们负责搬运,我来一一检查,有些保存不当的骨骼,可能需要另行修补。我建立清册时,会依照修补与否、教材价值、珍稀度来分类排序,有些骨骼重新封填树脂后,会更适合当教材,因此等下确认时,也可以顺便筛选出那些。你们认为呢?」

樱子小姐驾轻就熟地分析规画。今天,她难得带了常用的小笔电,其他还有用来扫除灰尘的柔软毛刷,以及维护标本的必备工具,全收在她的大提包里。

「就这么办吧。」矶崎老师也颔首同意。

「那么开始吧。」

樱子小姐轻笑道,一如往常拿出橡胶手套戴上,在手腕发出「啪」的一声。听到那声响,我突然有种毛骨悚然的不祥预感,却把它当成是巴夫洛夫的狗那样的条件反射,并没放在心上……虽然事后证明,我的预感是对的。

资料室难以进入,我们只能先从堆在最外头的东西开始搬,以开启后方大型不锈钢橱柜为目标。通往橱柜的道路,一样被箱子堆得水泄不通。

由于樱子小姐只收标本,因此我们得先检查箱子里装了什么。我打开刚刚搬下来的三个三十公分见方的木箱,里头装的全是骨头,看来这位老师生前似乎是打算把骨头先全部取下再慢慢组装,这些骨头虽然是零散的,却以透明塑胶袋依部位分装,收拾得有条不紊。

「数量还真惊人耶!这么多的标本,全都是同一个老师做的吗?」

我打开其他箱子,小心翼翼确认内容物,一边向矶崎老师发问。

「应该是喔,那个老师叫佐佐木,我也只在照片上看过他,听过他的一些事迹。他似乎有些古怪,不太擅长与人交际。」

「呃……」

太巧了吧,岂不就跟某人一样?

「他每天除了上课,其余时间就是窝在理化教室不停制作标本,就算偶尔不在教室,也多半是去外头捡动物尸体。」

「喔……」

果然跟某人一模一样,我不禁噗呲一声。该不会喜欢骨骼标本的人,全都是这副德性?我憋着笑。

「听说某天,他带了头部已经开始腐败的动物来学校,把走廊跟理化教室弄到好一段时间都是臭的。我虽然也很喜欢动物,不过对死的可就没辙了……」

「是啊,如果是野生动物,身上搞不好藏了一大堆跳蚤之类的寄生虫。」

当时的状况恐怕很凄惨,但我听到这里,还是忍不住笑出来,因为真的完全跟樱子小姐的情形一样。

「没想到也有昆虫标本。」

不过,那位老师跟樱子小姐最大的不同点在于,他还会做骨骼以外的标本。举凡昆虫标本,或是橡实等树果,各种曾经活着的生物,有的收在箱子里,有的封在玻璃箱里。或许是生物老师的身分,让他不同于只钟爱骨头的樱子小姐。

我同样将这类标本送到樱子小姐那里,问她有没有办法处理,而她倒是出人意料地点头。仔细想想,她毕竟是博学多闻的人,只是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但知识却是有的。

除了她,矶崎老师也很懂植物,因此植物类标本便由老师负责处理。他向来喜欢花,甚至每天早上带花到教室,认为自己跟花同立于讲桌前的身影如诗如画。

过了约两小时,我们终于抵达橱柜,里头的东西也一如所料,满满的全都是标本。

「嘿咻……」

我小心翼翼地搬出里头的箱子,叠了几箱,一次搬往樱子小姐所在的理化教室,放到地上时,却因太沉重而摔出声响,「搬的时候小心点!」并挨了樱子小姐的骂。

「抱歉,这次实在有点重……这是什么的骨头啊?」

「应该是羊。既然没有角,大概是头母羊。」

「羊……那这个呢?」

怪不得这么重。我帮楼子小姐打开下一个箱子。

「这个嘛……应该是狗。让我看看那边那个。」

「狗吗……」

我搬来另一个箱子给樱子小姐过目,却感觉有什么东西压在心头,一阵郁郁寡欢。

「怎么了?」

「没事……想到这可能是人类宠物的动物遗骨,有点感慨而已。」

我喜欢狗,虽然目前家里没养,最近却常跟樱子小姐家的海克特一起玩。这种属于人类忠实伙伴的遗骨,就是让我莫名排斥、不忍卒睹、觉得反感……

「何必感慨呢?这不也一样是家畜?差别只在于一种是食用,一种是宠物罢了。」

然而,樱子小姐纳闷地眨了眨眼。

「差很多啊。」我苦笑道,「宠物的骨头就是不太一样,会让人想起生前宠爱时的往事不是吗?你现在不就养了海克特,我记得以前还养过猫,对吧?」

我想起以前她跟我提过的事,记忆也与海报上的「Ulna」串在一块。樱子小姐摆在客厅里的猫骨标本,底下贴着的白色标签除了印有猫的学名,旁边还有个用引号框起来的「Ulna」。

「该不会……客厅那具猫骨就是?」我战战兢兢地问。

「没错,Ulna就是我以前养的猫。」

但她只是点点头,对我的不悦浑然不觉,表情就像是在问:「有什么问题吗?」

「你……」

「怎么了?」

「你把自己养的猫做成标本?」

「不然还能是谁?」

「哪有人这样……」

我自认很懂她,这次却不得不感到晴天霹雳。猫并不是樱子小姐杀的,她绝不会做这种事。但把过去心爱的动物尸体切割分离,用锅子煮熟,挑出骨头漂白,再用树脂组合固定……身为饲主的她,竟然有办法下得了手。

「……」

我一时哑口无言。我并不讨厌樱子小姐,甚至尊敬她,认为她虽然有些令人头疼,却不是什么坏人,但把爱猫制成标本的冷酷与麻木不仁,让我现在除了心生排斥,甚至瞧不起她。

「我不知道猫是怎么死的,但死法并不正常,所以才想确认看看是怎么回事。」樱子小姐似乎也多少察觉我的动摇,耸耸肩为自己辩护。

「确认……」

「它当时就已经死了。虽说是解剖,但它并没有因此受苦。」

樱子小姐心平气和,口气一副若无其事,我这听众却感到头晕目眩。

「动物在做成标本前,多半都会先进行解剖,但Ulna的状况是为了调查死因而解剖,顺便制成标本。它是我做出的第一具完美标本,在那之前,我顶多拼凑买来的鸡或猪脚骨,或者偶尔捡到死去的黄鼠狼试着拼凑,却因为太缺乏经验,连形状都拼不出来。」

但把爱猫做成标本这种事,对我来说还是难以接受。

「你不难过吗?」

「难过什么?」

「解剖自己心爱的猫。」

我怀着某种悔恨、激动的心境,带着湿热的眼眶对樱子小姐问。她沉吟片刻,随后轻叹了一声。

「它死的时候模样很痛苦,我当时的确很伤心。」

「就这样?」

「不然还有别的吗?」

这下她又纳闷地眨了眨眼。

「把宠物做成标本,难道勾不起你任何回忆吗?例如那对前脚跟自己握过好多次手,那脑袋最喜欢让自己摸……」

但樱子小姐无法理解我的问题,微倾着头,面露难色,左思右想的同时,指尖轻抚手边一只拳头大的头盖骨。

「那是什么的骨头?」

「猫的。」

简短的回应,让我顿时语塞,对自己不经意的提问后悔莫及。类似愤怒的躁郁,不断由内心刺激着我。

「我去搬下一个来……」

至此,我也不愿再跟她继续谈下去了。我们意见不同是常有的事,价值观也相去甚远,就算心里早有底,我还是不禁再次对她失望。不论我再怎么与她亲近,以为自己触及内心世界,巨大的隔阂总是会突然竖起,让我痛切明白,自己跟她是永无交集的两个人。

我离开樱子小姐身旁,返回资料室里工作,眼前视线变得模糊,一眨眼便有什么热流自脸颊滑落,但我吸着鼻水,将原因归咎于房里弥漫的尘埃。

不想再跟樱子小姐讲话的心情,让我更加专注于整理资料室,甚至没理会老师的休息提议,一个人默默重复着搬出标本、将图鉴与文档收进橱柜的工作。

橱柜一共有四个,我聚精会神地埋头苦干也得到相应成果。到了中午,老师开始嚷着要吃中饭,我也准备要整理第四个橱柜了。

「再稍微加把劲啦,好歹把这一柜整理完再吃。」

老师虽然「呃」了一声,但我置若罔闻。我想把事情做到一个段落再休息,再加上最后一个橱柜就在桌边,里头的东西也是最杂乱的,等吃饱喝足休息过后,我怕再也提不起劲整理它,那还不如趁现在精神集中时,一鼓作气先搞定。

「不然,老师你先去休息吧。」

「你不休息,我哪有办法休息。」

我没理睬一旁叹气的老师,从橱柜里拖出一个纸箱。

「嗯?」

这纸箱明显比之前的都来得重,抬起来的感觉也不太一样。

「这箱是什么啊?」

打开一看,里头装的果然不是骨头。

「书?」

箱子里塞了杂七杂八的物品,信纸文件等物与书随便堆在一起,而且书本除了一般的文库,还掺杂一些装订明显不同,上头写着「旭川诗人会」的会刊与诗集,而其中有本由名为「夏月」的人所写的诗集《无香花》显然久经翻阅,整本书破损不堪。

「老师,有骨头以外的东西,该怎么处理才好?」

「我看看。」

这东西我处理不来,只好征求老师的意见,而老师一瞧纸箱后抬了抬眉,手伸进箱子里。

「有诗集、书……这边这封看来是信。」

老师单手拿起几本泛黄的文集,随手翻了几页,一张褪色对摺的照片从中飘落。我捡起那张夹在文集里的照片一看,里头是两名年轻女性,面容有些神似,不知道是不是姐妹。

「吾尸恍若寄生木,肠之上,水芭蕉繁似锦……」

随手翻到背面,上头以娟秀的字迹写了这么一句诗。

「真奇特的诗,这是佐佐木老师写的吗?」

我虽不懂其中意涵,但又是尸又是肠的,显然不怎么普通,那股慑人的气魄,与字迹的印象南辕北辙。

「这应该……不是老师的字。」

矶崎老师也看了照片和背后的文字,然后拿起一张箱子里翻出的明信片。

「你看,字迹跟写这封信的人很像。」

「啊,真的耶,原来如此。」

那是一封只署名「夏子」的图画明信片,内文也只有短短一句「别来无恙」,字迹的确跟照片背后的很像,特别是「来」字最后那长长的一撇。

那佐佐木老师的字迹又是?我虽然想查证,但纸箱里装的显然是私人物品,随便乱翻不太妥当,而矶崎老师大概也这么想,把明信片放回原位后合上纸箱。

「那这本又是什么啊?」

我赶紧拿起老师刚拿出来,忘记放回去的文库小说。没了书皮,被太阳晒得又黄又旧的文集,上头写着「寄生木,德富芦花」。

「我也不清楚内容,记得是个以旭川为背景的故事……等等,之前校外教学去北镇纪念馆,你没看那个展览墙吗?」

「北镇纪念馆……是指自卫队的那个吗?我那天感冒没参加,所以没看过。」

老师突然提及此事,说纪念馆里有个区块,以展览墙介绍与旭川有关的作家,可惜我那天因为感冒没参加校外教学。北镇纪念馆就在护国神社再过去,须田博球场旁边不远处,我跟爷爷偶尔去看火腿斗士队的球赛时会经过,但就只是经过,不曾进入。那地方离我家太远了。

「对喔,我都忘了。大家那时还笑说,你一定是远足前高兴得睡不着才感冒。」

「我又不是小学生,那次只是单纯夏天着凉。」

一想到保存旭川历史的纪念馆由自卫队所管辖,我不禁觉得,旭川真不愧是以军事都市崛起的城市。

「我虽然没看过那本书,但内容似乎是真人真事改编的恋爱悲剧。我对这种故事实在没什么兴趣,老实讲,别人的恋爱关我什么事?」

「嗯,我也不太喜欢……」我边说边翻了几页,不愧是早年的作品,对我来说太深了。

我并不特别讨厌恋爱小说,但也不会特地去看那类文字。这本书虽然勾起了我的兴致,但听老师说内容悲情,再看到这艰涩的文体,顿时浇熄了我的兴致。

「他是这作家的粉丝吗?」

「谁晓得?既然这些属于私物,还是交给他的家人吧,里头应该有些重要物品。」

「也是。」

我看着封底,发现上头草草写上「在春光台」几个字。既然是心爱的书,就别在上面写字嘛……我这爱书的人边想,边把这本《寄生木》放回纸箱里,叠起箱盖,封牢箱口,搬到旁边搁着以免挡路。

「我们还是先吃饭好不好?」老师喘口气说。

「好吧。」

打开这个纸箱,也耗尽了我的专注力。我叹了一声,来到樱子小姐所在的理化教室,而她正聚精会神忙着打清册,所以我们又等了将近十分钟。

今天的午餐是婆婆的特制便当。一提到炸的,其他地方的人多半想到炸鸡肉,但在北海道却有各种不同版本,其中炸章鱼脚更是与拉面沙拉并称家庭居酒屋的必备菜色。提到家常菜,我认为最具代表性的是炸羊肉跟炸鲑鱼,虽然这两样说穿了,就只是裹上面衣的炸物,却是很可口的一道菜色。

而今天的便当菜里就有炸羊肉,做法只是拿腌过的羊肉裹上太白粉后油炸,不但步骤简单,炸时不必用太多油,也不需要什么事前准备,因此我妈也常做,在我家比炸鸡肉更常见。

切得比鸡肉更薄、腌渍入味的炸羊肉,即使放凉也一样好吃,虽然酱料过油后的独特焦香里掺杂了一丝羊肉特有的臊味,对喜欢羊肉的人来说却是种享受。这样的炸菜刚起锅时最酥脆可口,放久后油脂渗入面皮里,软软的口感也别有一番滋味。

咬一口炸菜,配上一口饭团,合起来真是人间美味,特别是婆婆的饭团,咸味与紧实度都恰到好处,一入口便自然松解为粒粒米饭。

好一段时间,我都沉浸在炸菜、饭团、炸菜、饭团的循环里无法自拔,恨不得午餐时光能永远持续下去。

不只是我,矶崎老师也赞誉有加,至于樱子小姐,只应酬性质般动筷夹了几下,便回头制作清册,让人怀疑她到底吃过了没有。我猜,她大概只是想把肚子留给之后的蛋糕。嘴上说归说,她心里还是很怕婆婆发火的。

「如何?」

而她那份继续留着也是浪费,我只好拿起第四个饭团,来到樱子小姐身旁看着萤幕问,这才想起自己在跟她冷战,出口的话却已无法收回。看来人在酒足饭饱时,真的很容易掉以轻心。

「除了美妙,没第二个字可形容。」

我是来问进度的,但樱子小姐显然会错意了,只见她心满意足地眯起眼,将滑鼠上下滑动展示她的成果,也就是那串标本清册。

「能读这间学校,你应该感到骄傲。」

樱子小姐一脸陶醉,兴奋得脸颊泛红,歌功颂德般地对我说。

「我会的。」

你够了喔!我虽然傻眼,一看到樱子小姐的开心样,先前的愤慨又逐渐淡去。

本来打算吃完饭后放松一下,看到樱子小姐这么认真打清册,想摸鱼也摸不下去,只好跟着矶崎老师随便喝几口饭后茶,便回到自己岗位上。

第四个橱柜实在棘手,加上文档众多,瞎忙一番之后,我发现这些不是我能应付得来,只好从原先的橱柜转战其他位置,整理那些塞进桌下和堆到书概上的东西。遇见那个箱子,则是在将近下午四点,杂物已大半收拾完的时候。

蹲在地上整理东西的我,忽然注意到一旁的大木箱。

「这件还真大啊。」

我记得这箱子本来放在第三个橱柜上,事前说大件物品留到最后再处理,加上箱子又摆在高处,因此直到刚才都没去动它。这东西迟早得处理……我边想边试着打开它,发现原来上了锁。

「咦?」

盖子发出喀喳声,拒绝我的开启。锁起箱子的是传统的挂锁,这个木箱也不同于其他箱子,沉重而古老,还刻上类似家徽的印记,就像是小一寸的旧式衣箱。面对这上了锁的箱子,除了撬开锁,我实在想不到其他方法。

「老师……能来一下吗?」

「嗯?」

「那个箱子锁住了。」

我告诉老师衣箱的事,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为防万一,我问樱子小姐有没有在先前搬出的东西里看到什么钥匙,她说没看到,随后也来到资料室。

「嗯……只好原封不动交给他的亲人了。」老师低语。

「不知道装在里头的是什么?可能也是骨头?」

如果是骨头,他亲人收了也头疼吧,从大小来看,这箱肯定是大型动物的骨头。

「可是就这样撬开也不太好。」

正当我们议论着,蹲到衣箱前的樱子小姐,竟然把原先锁着的箱盖掀开了。

「樱子小姐?」

「怎么了?」

「还问咧……」

樱子小姐望着呆然若失的我与老师,轻耸肩膀。

「我爷爷生前常搞丢钥匙,这种老锁其实构造十分简单,只要掌握诀窍,任何人都能轻松打开。」

她不知何时,手里掐了根大头针。

「就算这样……」

未经同意就把上锁的东西打开,真的没问题吗?我跟矶崎老师面面相觑,但樱子小姐没理我们,毫不客气地往箱内一看。

「……」

很快地,樱子小姐发出一声叹息,随后从箱里取出几枚小骨片,一一排到桌上。

「怎么了吗?」

在那当下,我听到她的叹息,想说尘封在箱里的肯定是什么精美标本。

「这、这是……」

跟着老师探头往箱内一瞧,我却被吓得一时停止呼吸。

「人、人、人、人骨?」

矶崎老师更是一屁股摔到地上,浑身直打哆嗦。

「没错,它拥有颏骨(下颔骨),所以不是猿猴。颏骨是人类特有的部位,就连DNA与人类最相近的黑猩猩都没有。」

樱子小姐丝毫没受惊,语调甚至有些高亢,充满慈爱地拿起头盖骨,轻拂下颚的突起部。白色骨粉离开干涩的遗骨,飘舞在空气中。

「啊……怎、怎么会……」我的双腿跟着失去力量,「怎么可能……」我简直无法置信。

「竟然连人骨都有……这未免太……」矶崎老师也同声低吟。

我们已经见识了满屋子的骨头,深刻感受到佐佐木老师对骨头的热情。看得出矶崎老师觉得他太走火入魔,但我因为先认识了樱子小姐,虽然觉得这人古怪,却又有种亲切感。

但要是他连人类骨骼标本都做了,这就未免太踰越常轨了。樱子小姐排在桌上的骨骼看来是脚趾骨,重现于桌上的脚底板形状,让我看得一阵头晕目眩。

「别这么说,要是眼前有那东西,我也会有股冲动,想把它变成标本。」

樱子小姐拿着头盖骨,转身望着惊愕又心慌的我们,不当一回事地说了。

「『那东西』是指……」

她指的应该就是人类的尸体。的确,以樱子小姐的个性,难保不会真的动手,但人类跟猫可是不一样的——即使两者同为生命。我刚刚认为把自己养的猫制成标本,跟杀了自己的猫同罪,看来这想法是不对的,因为,杀人跟把人制成标本的罪状并不一样。

再说,老师他是怎么得到这具遗体的?就算不是犯下杀人,而是从某处弄到死人,少了一个人,事情不可能不闹大。如果他设法摆平了一切风波,反倒让事情更加弥漫着犯罪气息。

就算获得当事人同意,对方大概也是自己认识的人吧?我不认为有人会答应让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对自己的尸体上下其手,也就是说,佐佐木老师亲手把自己的朋友化为一堆白骨。

「这未免太异常了……」我艰涩地挤出话语,「不管有什么理由,对人类遗体下手,都太反常、疯狂了。」

听我这么说,樱子小姐蹙起眉头。

「小弟,如果今天对象换成法医,你还说得出相同的话吗?」

「咦?」

「为了倾听死者之声,获得真相以伸张正义,法医也会对尸体下手,当中同样带着来自求知欲的冲动,即使如此,你依然认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不正常吗?就算佐佐木老师做了人类标本,跟法医所做的又有多大差别?」

樱子小姐心平气和地点醒我,话里却听得出一丝愠怒,我这才发现自己连带侮辱了她最尊敬的叔叔。然而,纵使樱子小姐说得有理,我还是难以接受把人类制成标本的行为,于是垂下了头。

「而且……这应该不是佐佐木老师自己下手的。」

「为什么呢?」

「接下来是我的推测,你看,这头盖骨上看得出有热血肿,这样的徵状偶尔会发生在脑溢血的人身上,但通常都是在火葬时,头部受到火焰直射所造成。」

「火葬?」她要我看,但我根本不想看。对于她提到的火葬,我则是有些疑问,「咦?火葬不会烧得这么完整吧?我奶奶那时烧出来的骨头比这更小更碎,几乎都化成灰尽了。」

奶奶过世至今不到三年,那段对抗病魔的日子,以及葬礼时的种种,如今依旧历历在目。医生宣告死亡的当下,我感觉自己彷佛失了魂。当时的悲痛,以及看到奶奶火葬结束后,化为小骨片的失落感,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是啊,近年来的确是这样,特别是卧病在床的年老妇女,骨骼又更脆弱,在最近火葬场的强大火力下,当然是面目全非。火葬这种事,虽然没办法依每个人调整火力,但也只能转念想想,总比烧得半生不熟要好多了。」

的确,收到火化不完全的遗体,同样教人看得不忍心,我能体谅火葬场无法微调火力,可是,身为往生者家属,看到自己的亲人连遗骨都不留原形,实在是有无尽的伤感啊。

「这骨骸的主人应该还没那么老迈,但同样是女性,这点可由尾骨上方的耻骨下角来判断——欸,跟你的宝贝学生解释一下。」

突然被樱子小姐点名,矶崎老师苍白的脸转向我。他似乎很不舒服,手捂着胸口,拉下口罩大口喘气,试着调整呼吸。

不知道是为了樱子小姐,还是为了我,又或者是为了生物老师的面子,矶崎老师最后还是忍着人骨带来的恶心感,对着我轻扬嘴角,似乎是在装笑脸。

「是……男性的耻骨下角约为七十度,但女性是九十度。」

——答对了!樱子小姐弹响手指回应。矶崎老师皱起脸,抽动嘴角装出笑容,但似乎比刚才冷静了,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并梳理浏海。

「由骨盆来看,这是女性遗骨,而且可能生过孩子。至于年龄……耻骨交接处留有模糊的平行线,估计约在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

樱子小姐左手拿着头盖骨,腾出的右手忙着检查骨盆。大概因为是人骨,不必分部位也能看得懂,因此这具骨骼是杂乱无章地收在木箱里。

樱子小姐从箱里取出各种骨头,开心微笑,就像小孩从玩具箱里找积木那般轻松自在。

「你知道这黑色部分是怎么回事吗?」

「我怎么可能知道!」我没好气地答道。

「这么干净的遗骨,应该不是死于火灾,但也不是以一般制作标本的方式取出,而是以适当的火力、经长时间火化而成。另外,此人生前似乎罹患癌症,而且还撑到了末期,这炭化的黑色部分就是癌细胞扩散的痕迹,我认为这遗骨是数十年前火葬技术尙未发达时留下的,所以才看得出这些细节。」

我本来对她把玩骨头的行径哑口无言,听了这番讲解后才松口气,知道她其实是在分析骨头。

「也就是说……这是火葬后的遗骨,只是没供在坟内,被老师收进箱子留在身边,是吗?」

「我认为是这样。」她点头。

「所以,这并不是刑案?」老师也松了口气。

听大家这么说,我总算放心了。就算如此,把人骨收在这种地方,也未免太过反常。

「小弟,电话给我。」我杵在骨箱前茫然若失,樱子小姐语带叹息,手伸到我面前,「我们还是报警吧,这骨头总不能继续放在这里。」

「唉,这下麻烦了……」

听她这么说,老师这下脸皱得像个苦瓜,泫然欲泣地说要去报警,离开教室走进教职员室。我本来还担心他会不会就这样开溜,结果他还真有此打算,却被训导主任拦下来臭骂一顿,又垂头丧气地走回来。

星期六的宁静校园,很快就掀起轩然大波。当天在校的老师听到消息后全都跑来,在狭窄的资料室里七嘴八舌,警察也在随后赶到,我们三人虽接受侦讯,不过就如樱子小姐所说,骨头的确是过去的东西,警方随即判定此事无关刑案,但我们之前分门别类整理好的骨骼与文件,全被警察暂时扣押,一日辛苦也化为泡影。

这件事虽然上了电视,但报导类别并不是社会新闻,而更接近奇闻异事,详情则由于家属要求而未公开,就连我们这几个第一目击者都没能知道太多。

过了两个星期,我总算知道,那具遗骨究竟是谁。

「女佣?」

「听说是这样。那人叫曾根夏子,是负责照顾佐佐木老师他姐姐的贴身佣人。佐佐木老师家,以前好像是大商家。」

放学后,矶崎老师跟前来教职员室报到的我,分享这个警察不经意透露的讯息。

「夏子……小姐?」

她就是写那首诗的人吗?我想起写在照片上,那带尸又带肠的血淋淋诗句。不晓得她跟佐佐木老师是怎样的关系。

「再下去是家属间的私事,因此警察也无法透露更多。既然不是刑案,我们也不该再深究下去。虽然有些耿耿于怀,但也只好把它忘了。」

「就算不是刑案,那好歹也是在我们学校资料室里发现的,多告诉我们一些内情又有什么关系?」

新闻报导也提到遗骨没有外伤,认为女性应该是病死的,既然无关犯罪,事情也就与我们再无瓜葛,而是属于佐佐木老师的私事。

话虽如此,要我二话不说直接到此为止,实在强人所难。我真的好奇得不得了,为何佐佐木老师要把女性遗骨藏在这儿?莫非他也跟樱子小姐一样,爱骨头爱到不能自已,所以才没将她下葬?

矶崎老师显然也无法释然,神经质地拨弄着浏海,最后还是哼了句:「不过也没办法!」并伸手往自己大腿一拍。「好,既然警察把标本送回来了,我们继续资料室改造计画吧!」

老师说完便起身,抓着我的双肩翻转一百八十度,边按摩肩膀,边把我推向教职员室门口。

「我当然会帮到底,要是事情悬在那边,我自己也觉得浑身不对劲。」我无奈地苦笑,乖乖让老师推到走廊上。「啊,不过樱子小姐说她最近比较忙。」

矶崎老师满怀遗憾地「咦~」了一声,毕竟她可是主力帮手,少了她影响重大。

「她最近在弄一个复杂的标本,连跟我都没怎么连络。」

我跟樱子小姐并不是一般的「朋友」关系,因此我极少主动拜访她,都是她打电话来我才过去,那也许一星期一次,也许隔了两、三星期才一次,也搞不好隔天就又打来,没什么规律可循,因此她人忙到没空找我,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然而距离上次,已经过了快两星期,我想她也差不多要打来了。

「不过,有那份接近完成的清册应该也够了。这次真得感谢你的朋友。有清册没清册,整理起来真的差太多了。」

幸好樱子小姐效率极佳,在我们发现女性遗骨前,就先把所有搬出的标本编上号码,勾选种类、雌雄、保存状态、珍稀度等巨细靡遗的项目,并在清册上加注「欠缺肋骨」「建议制成包埋标本」等短评。

在警察归还标本前,老师已经靠这份清册,事先评估标本该如何收纳,该不该用新收纳盒装……而我接下来得做的,就是先一一核对归还的骨骼标本,将还没列册的标本填上,再将它们一一收进正确的地方。

这差事绝不轻松,但老师除了请樱子小姐吃蛋糕,还答应另外带我去吃顿烧肉吃到饱。我嘛,一扯上吃的,就是毫无招架之力。

于是这个星期,我每天放学后就陪着老师一起忙,期间樱千小姐并没有来电。忙到第三天,我拿着清册跟警察送回来的骨头核对时,才察觉到有些蹊跷。

「嗯?」

「怎么了?」

「没什么……警察送回来的骨头,全都在这边了吗?」

「是啊,有问题吗?」

我拿着清册,把标本依序排在理化教室的桌上,却发现少了具应该要有的骨头。

「奇怪,猫骨不见了。」

「猫骨?」

「对,我记得里头有一具猫骨。」

老师纳闷地歪着头,拿走我手头的清册,我则是把标本重新检查一遍,还是没找到那具猫骨。

「不对耶,真的少了一具。我们要不要问问警察?」

但老师长长「嗯~」了一声,搔着侧脑,聚精神地盯着清册,随后抬头对我说:

「反正有这么多标本,也不差一具猫骨,再说我看了清册,里头并没有猫骨这一项啊?」

「咦?」

我赶紧抢回老师手上的清册。

「怎么会这样?咦……不对,怎么可能……」

我的指尖在清册上逐行划过,上头有狗、黄鼠狼、羊、蛇……但就是没有猫这一项。

「没道理啊,当时不只我看到,连樱子小姐也——」

说到这儿,我的思考突然暂停。

「樱子小姐怎么了?」

一阵凉意爬过心头。

「难不成……」

樱子小姐当天对佐佐木老师的标本赞不绝口,也非常享受浸淫在标本堆里的乐趣,而佐佐木老师的收藏如此丰富,肯定有几具是她没有的。负面的想法,开始在我脑中发酵。

「老师,这些标本的数量对吗?你还记得整理时一共搬出几具?」

「数量?呃……这我不晓得,又没数过。」

「这样啊……也对。」

我们三人当中,只有樱子小姐晓得确切数量与种类,若清册与实际数目不符,别人不可能看得出来。

「不会吧……」

樱子小姐的道德观是很与众不同,但应该不至于干偷窃这种违法勾当。但……如果眼前的东西是她最爱的骨头呢?她以前曾经想把野外发现的人骨占为己有,这次会不会偷偷把想要的骨头从清册里删除,收进提包里带回家了呢?

那天只有她一人在理化教室,只要想偷,有的是下手的机会。再说,她那天带了许多东西来,回家时还是在混乱之中离开的,我甚至不记得她的提包有没有异状。

「怎么了?」

「咦?没事……应该是我搞错了。」

我笑着跟一脸狐疑的老师打哈哈,继续先前的工作,却无法专心而频频出错。自己最尊敬的人也许知法犯法,我从来不晓得,这时候的心情竟是如此沉重。

能坚持正义并指出邪恶,是难能可贵的事,可惜我并没有那份坚强,明明知道包庇犯罪等同共犯,却没有勇气把樱子小姐也许偷了学校标本的事告诉矶崎老师。

我同时说服自己,也许猫骨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只是樱子小姐误认或口误,而当初误以为是猫骨的骨骼,其实就躺在这堆标本里。

真相如何,还是得跟樱子小姐才晓得。要是她真的偷了猫骨,到时可得要她好好道歉不可……不对,事情闹大了反而麻烦,还是在老师发现前,由我偷偷还回去就好,虽然这招还挺卑鄙的。

我忧心忡忡并忙着工作,老师就在这时提起明天得开教职员会议,无法整理,要我如果有时间的话,依约去替樱子小姐送蛋糕。

这请托来得一举两得,让我有了到她家拜访的借口。或者说,这成了我决定去她家一探究竟的一道助力。

如此这般,隔天——也就是今天,我来到樱子小姐家。感觉她这阵子就是因为偷了骨头而心虚,刻意躲着我才一直没打电话来,为了以防她临阵脱逃装作不在家,我事前并未电话通知。

但其实我的心底,也或多或少希望她别在家。因为我自己也不想见她。

要我跟她兴师问罪,实在太可怕又太过煎熬,我不愿相信她真的犯罪。她常说真相似骨,但骨头是恶心的,是我最讨厌的……挖掘他人秘密,更是令人倒胃口的行径。

看到她不在家,我着实松了口气,又觉得不该就此作罢,只好扛着令人窒息的焦虑感,离开空无一人的宅邸,搭着行经环状线的公车回家。这只是在拖延问题,这时应该要速战速决,不能再拖下去……我不断在心中默念,一次又一次地差点按下下车铃。

但就是办不到。我终究是如此软弱。

理应可口的蛋糕,如今却教人食不下咽。当晚,我难得没吃完晚餐,保持好几年的完食纪录终止,还让刚从东京回来的妈妈忧心忡忡,以为这次是不是轮到我生了重病。

即使再忧郁、再烦恼、夜再怎么黑,太阳终将升起。为了樱子小姐的事烦恼整晚的我,沐浴在热水澡与蓝天下,困倦的眼袋与心总算稍获纾解。

放学后,我一样忙着整理资料室,不同的是,接下来还得到樱子小姐家,因此得尽快赶完进度。有了个绷紧自己的目标,我接下来一忙就是一个小时。

「咦?老师,这之前不是说要交给他的家人吗?」

所有标本已列册完毕,除了老师挑出的其中一部分,剩下的全都可以收回橱柜了,我打开橱柜正要进行,却发现里头还有纸箱在,也就是装了诗集的那一个。

之前听老师说,会将它交给佐佐木老师的遗族,因此我完全没料到,它竟然还躺在这里。

「关于那件事啊,家属说没办法来领。」

「咦?」

「那位家属因为生病行动不便,没办法来这里领东西,我说那由我送去好了,对方又说这样实在过意不去,要我直接将它处理掉。」

提及此事,老师倏地皱眉。这东西继续留在这里,对我们也是种困扰,但对方既然有病在身,只能说是无奈。可是,如果就这么把往生者最珍惜的东西扔了,总觉得晚上睡觉会睡不安稳。

「不然由我负责送去好了?」

「咦?」

「这搞不好是什么宝贝,如果对方真的不要,等到时再丢掉也不迟。」

思考了半晌,我跟矶崎老师提议。

「我是无所谓啦……」

矶崎老师后来似乎把箱里的东西整理过一遍,如今只剩书、信、明信片、照片等物,以及一副眼镜,应该能勉强收进提包里。

「坦白讲……我很想多认识佐佐木老师,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

我也一样好奇。他为什么要把女性遗骨藏在这里?要是知道原因,我也许能对樱子小姐有更深的了解。再说,解谜可是樱子小姐的拿手绝活,以这件事为饵,应该能钓出樱子小姐,可谓一石二鸟。

「那好吧……只要别给对方添麻烦就好。或者说,只要别抱怨到我头上来就行了。」

老师双手抱胸一阵低吟,最后把箱子推到我面前。得到许可的我才刚庆幸,老师随后打电话跟遗族商量此事,却被打了回票,白高兴一场。

带着失望继续工作的我们,不久接到了回电,对方自称是佐佐木老师的姐姐,内容大致是对方改变心意,愿意接受我的拜访。后来,我跟对方相约明天星期六上午见面,并提前结束今天的整理工作。因为,我还有其他事得安排。

一来到九条家,樱子小姐臭着一张脸前来迎接。

「什么事?」

「这是之前说好的蛋糕。」

我把老师交代的南瓜蒙布朗连着纸盒交出去,樱子小姐默默收下。看她惺忪睡眼,最近似乎真的很忙。一收下蛋糕,她一语不发就要关门,我赶紧伸出脚卡住门。

「那个……除了蛋糕,我还有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

「请陪我一起把佐佐木老师的私人物品交给他姐姐。」

「这与我无关……」

当然无关了。更何况我每次带她去别人家,从来没好事发生。

「可是,那些东西由我一个人搬实在太重,加上对方又住近文镇,离这里有段距离。」

再说,佐佐木老师同样爱骨成痴,要是樱子小姐在,或许会比较有话聊。

「所以,拜托。」

我再次低头请求,但她只是盯着蛋糕盒,简短地拒绝了我。

「樱子小姐,你难道不好奇吗?这一点都不像平常的你喔。」

「好奇什么?」

「就是佐佐木老师的事啊。他为什么要把认识的女性遗骨留在身边?这怎么想都不单纯啊,会不会有其他内幕?」

我抬起头,和樱子小姐四目相接,但她很快别开眼。

「我对这件事很纳闷,所以,请你明天陪我去一探究竟吧。」

「可是我还有其他事,明天得跟婆婆——」

「我的事用不着担心,难得少爷主动邀约,您就跟他一起去吧。」

就在这时,原本在庭院洒水的婆婆,从我身后缓缓现身。樱子小姐一副大事不妙般,目不转睛地盯着婆婆,但婆婆只是淡淡写地说:「吃完晚餐才准吃。」没收了樱子小姐手里的蛋糕盒。

「好吧……那就明天见。」

看着婆婆离去的背影,直到走进客厅里,樱子小姐才百般无奈地重叹一声答应,十足的不情不愿,害我觉得自己像是干了什么坏事般内疚。

话虽如此,遗物还是不能不还,我也得问樱子小姐猫骨的事。隔天星期六,我来到相约的速食店等樱子小姐。

樱子小姐还是老样子迟迟不到。我看着眼前一身小丑打扮的店铺招牌角色,坐在板凳上仰头笑得不可一世的模样,差点就要拿他当出气筒。

最后,樱子小姐晚了将近一小时才到。她今天穿着牛仔裤配衬衫,跟平常一样率性。

一看到我,她默默开了车门,问了目的地并设定汽车导航,两人至此再无对话,偏偏今天的迪亚贝尔阁下不像平常那样放声嘶吼,而是唱着四平八稳的抒情曲,我心想这家伙不愧是恶魔,没有一丁点察言观色的概念。

「樱子小姐……你最近是不是躲着我?」在枯等多时带来的恶劣情绪推波助澜下,我终于忍无可忍地问了。「是我做错了什么吗?还是说,有什么事尴尬到让你无法与我共处?」

樱子小姐并未立刻回答,沉默了许久,直到车子停下来等红灯,才沉沉回应。

「那不是你的错,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有点疲惫罢了。」

我不认为事情这么简单,却没继续深究,但又无法就此住口,同时起了坏心眼。毕竟,我今早就打定主意,非得问她这件事不可。

「对了,听说之前那具猫骨不见了,你知道在哪里吗?」

趁着红灯还没转绿,我分秒必争地问。

「猫骨是指?」

「学校的猫骨。」

「我哪晓得什么猫骨。」樱子小姐这次答得有些抢快。

「不对喔,你之前跟我聊猫的事情时,的确说过有猫骨。」

号志灯由红转绿,车子也再次前行。

「那……大概是我搞错了,把其他动物的骨头误认成猫骨。」

樱子小姐先是一阵沉默,对着汽车导航装模作样地瞥了一眼,口吻听起来之所以僵硬甚至做作,难道是因为我一开始就先入为主地视她为嫌犯所造成?

「可是,你应该不可能犯这种错吧?」

「不,我也是会搞砸事情的,像昨晚组装蛇骨时,我就不小心把肋骨弄断了。」

「是喔……」

樱子小姐极力辩解完,再次默不坑声。我们接下来还有其他事得办,要是现在打破砂锅问到底,坏了她的心情也不好,因此我决定暂时搁置此事。

今天的目的地,是近文区附近的一间私人养老院。听说是养老院,我本来以为是个像医院的地方,到了现场才发现,这里就跟一般集体住宅没两样,橘红色的砖墙,给人和煦的第一印象。

来到柜台处说明来意,挂着笑容的小姐亲切地说「恭候多时了」,并为我们带路。

「春间女士,您的客人来了。」

沿着明亮的走廊前进到转角处,小姐敲了敲一旁的房门。

「请进。」门后传来模糊的人声。

「打扰了,嗯……我是之前跟您通过电话的馆脇……」

负责接待的小姐为我们开门,我在门口自我介绍完,床边坐轮椅的妇人转身,向我们点头致意。

「感谢您今天专程前来……」

名为春间的妇人迎向我们,接待小姐说了声「您慢聊」便离开了。她就是佐佐木老师的姐姐吗?总觉得好像在哪儿看过。

「我是佐佐木敦郎的姐姐,名叫春间小雪。请原谅我坐着与你们交谈,我的脚天生有些毛病。」春间女士轻抚布巾裹着的右膝,「如各位所见,我平时得有人照顾才能度日,凭我一个人实在是不克前往。起初怕给您添麻烦,才横下心请您直接处理掉……您愿意为我跑这趟,实在是不胜感激。」

「别这么说,反正我只是个闲学生,突然来打扰您,我才该说抱歉呢。」

「哪里,没什么东西可招待,不过真的很欢迎各位。」

说完,春间女士又行了个礼,半白的银灰发丝随之摇曳。我不知道她的确切年龄,但看起来大概六十到七十岁上下吧?她穿着淡米色的罩衫,配上绣着小花图样的苔绿色长裙,凉鞋上的花样虽然与裙子上的不同,但也同样是花朵图案。

我心想这位女士还真时髦,樱子小姐就在这时惊呼一声。

「真罕见的脚。」

「嗯?」

「我说你的脚。这是日本绝无仅有的方形脚,而且食趾最长,拇趾中趾第二长,无名指又与小趾等长。这种脚叫凯尔特型,非常难得一见。」

樱子小姐吹了声尾音上扬的口哨,指着春间女士的脚趾,我这时才发现,这位女士的脚板的确不太一样,看起来方方正正、凹凸不平,不像我的这么尖。

「原来脚板也有分种类吗?」我忍不住问。

「是啊,日本人几乎都是拇趾最长的埃及型,不然就是食趾最长的圆弧状希腊型,属于方形的罗马型、德国凯尔特型不多见,其中凯尔特型更是可遇不可求。」

原来如此,我的食趾最长,应该属于希腊型吧。

「这是人们调查罗浮宫的希腊雕像等古物所分类命名的,日本人在过去几乎都是埃及型,不过希腊型最近似乎逐渐增加。」

「喔……」

「您对这些事还真了解,我弟弟生前也常跟我聊起这些事。」

「我叔叔也是,他最喜欢看人们夏天穿上凉鞋的脚……其实我也挺喜欢的。」樱子小姐微笑补充。

一开始带着戒心的春间小姐,发现樱子小姐的兴趣似乎跟自己弟弟相似,房内气氛顿时轻松许多,让我觉得终于能跟她拉近距离了。

春间小姐跟弟弟应该感情不错,能够珍惜并理解自己那与众不同的弟弟。

「所以,关于这些东西……」

也该进入正题了,我从提包里拿出一件件遗物。可以的话,我很想把整个纸箱原封不动搬来,但对没车可开的我来说,纸箱可是件不小的行李。

「哎呀!这不是《寄生木》吗?」书本一放到桌上,春间女士轻声惊呼,「原来它一直在我弟弟那里。」春间女士怀念地眯起眼,拿起那本书,也就是那位芦花的作品,「它原本是我的藏书,小夏她也很喜欢,我们经常一起读呢。」

「您说的小夏……该不会就是……」

我不敢把话问得太白,不知该如何启齿。总不能大剌剌地问,那个人就是我们发现的遗骨对不对?

「那副女人骨头吗?」

然而不会看气氛的樱子小姐,还真的就这么大刺剌地问了。

「没错……就是那位曾根夏子。她以前是负责照顾我起居的佣人,也是我唯一的挚友。」

春间女士顿时蹙起眉,落寞地笑了笑。我们的问题与其说是触怒了她,更像是勾起她的伤心往事。

「原来……是您的挚友吗……」

不断取出遗物的我,翻到那枚对摺的相片,正打算交给她,却看到那令人不安的诗句,不知怎地,便悄悄打消了主意。接着,我马上想起,照片上的其中一名女性,原来就是年轻时的春间女士,难怪我刚刚会觉得她面熟。

「请问……就这些了吗?」

「咦?啊,不不不,还有……」

暂停动作的我,发现春间女士的眼神带着某种期盼,顿时手忙脚乱地将照片以外的诗集、明信片等接连取出。

「就这些了……」我将最后的眼镜放到桌上。苦思到最后,照片还是被我塞回包包深处。我并不晓得夏子小姐是为谁撰诗,用意为何,但就是有种预感……觉得那像是对春间女士的怨言。

撒谎的愧疚感,害我笑得十分僵硬,春间女士不知是否看破我的谎言,不悦地皱眉,打量着桌上遗物,似乎觉得里头少了什么该要有的重要物品。

「呃……除了这些,老师还有留下衣服和上课用的东西,您也要吗?或者是……旧照片之类?」

「不……」

我胆战心惊地试着提起照片,春间女士却摇摇头,一阵思索后轻轻苦笑。

「也对,是我糊涂了……怎么会去期待那种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东西呢。」

「抱歉,若您不介意……能告诉我那是什么吗?」

「我以为……里面可能会发现骨骸。」

经我一问,春间女士垂头想想,一副难以启齿似地说了。

「喔~骨头的话的确很多。」

原来她是指骨头啊。我跟樱子小姐面面相觑,恍然大悟。如果是骨头,要多少有多少,她要找的是哪种动物呢?难不成佐佐木老师跟樱子小姐一样,把自己家的宠物制成了标本?

「您要的是什么骨头呢?请尽管吩咐,我为您带来。我们已经把理化教室的标本都列好清单了。」

我一说完,春间女士却面露怪异的神色,等了许久才吐出下一句话:

「那是……一具……小孩的遗骨。」她难以启齿地说。

「咦?小孩是指……动物的小孩吗?」

「不,是人类的——婴儿的骨骸。」

「呃……」我一时无语,「这……应该……」

没这东西对吧?我脸颊抽动,瞟了樱子小姐一眼,她对我耸了耸肩。

「抱歉,我们没看过那样的东西……」

的确,既然有女性遗骨,再找到第二具、第三具或许也不奇怪,但春间女士的问法并不像是乱蒙的,而是心中有底,知道什么才这样问。

坦白讲,我很犹豫该不该跟她问个清楚,但樱子小姐还是一样不懂察言观色,挤到我面前问:「那骨头是谁?」

只见春间女士犹豫不决,彷佛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这事听起来并不寻常,我能理解她的心情。后来,不知是觉得不该继续隐瞒,或是真的很惦记那遗骨,她最后还是把心一横,深吸一口气说: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是我跟夏子的秘密。不过,反正我也已经一脚踏进棺材了,夏子应该会原谅我吧。」春间女士长吁一声,「大约在我十七岁那年……夏子她未婚怀孕,生下一个孩子。」

「难不成是……」

「不,孩子的父亲并不是我弟弟,这点我能保证。我弟弟深爱夏子,夏子却不然……不,我看不透她的心思,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唯一能确定的是,她不曾踰越自己的身分。」

我先入为主地认为,既然骨头有可能在理化教室,那么父亲肯定是老师,但还没说出口,就先被春间女士否认,并听见老师对夏子小姐怀抱的情感。

他把心爱之人的遗骨留在身旁,就像樱子小姐把爱猫的标本摆在客厅里一样——沉闷的不适感,再次涌上心头。

「我们家曾是一大商家,直到我弟弟二十多岁才关门大吉。夏子是生父不祥的私娼之子,并不是配得上我弟弟的人。夏子是不会骗我的,因此我确定孩子的父亲另有其人。」春间女士话匣子一开,缓缓道起往事,「她直到肚子隆起,才发现自己有了孩子,烦恼地一天过一天,孩子也一天天成长,结果某一天,夏子突然阵痛。我因为脚的毛病,离开老家住在远处,平常没什么人会上门,而夏子就在我的房里生下孩子。」

「在房间里生产?」

「是,这么做虽然危险,但生产这种事在过去,都是请产婆到家里接生的。」

但由毫无经验的人来接生,也太危险了吧?不过话说回来,那种一个人偷偷在家生小孩的新闻,如今也时有所闻。生下的孩子,下场往往都很凄惨。

「所以她们两人……夏子小姐跟孩子都平安无事吗?」我感到不安,春间女士摇了摇头。

「那孩子非常小,应该是个早产儿,也可能是胎死腹中才被生下。总之,孩子没任何哭声,出生就没有生命迹象。他毕竟是个私生子,这么说可能不太厚道,但……我真庆幸他是个死胎。」

的确,夏子小姐肯定也不想怀这个孩子,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要……但不论有什么苦衷,把死亡视为值得庆幸的事,未免太自私自利。

「就算他是个孽子,这毕竟是件伤心事。幸好夏子产后安然无恙,哭着把自己的孩子带去埋葬了。」但春间女士并非麻木不仁,双手盖了下脸,带着哭红的眼睛说下去,「漫漫长夜过去,后来,面色苍白的夏子终于回来,却说孩子埋是埋了,却被弟弟撞见。幸好我弟弟守口如瓶,不曾向人提起。」春间女士再次双手掩面,「但是,本该继承家业的弟弟后来说想当老师,被父亲逐出家门后,还是没跟夏子修成正果。我想当时那件事,肯定给两人的感情带来裂痕。不只是他,我后来也跟夏子有些尴尬。后来,我下嫁的事一决定,她也就此离开我了。」

春间女士努力讲完一个段落,开始轻声啜泣,我跟樱子小姐只能默默旁观,等她心情平静下来。我本来想说干脆回家算了,但又觉得挺尴尬的,最后还是作罢。

「不过看样子,弟弟还是无法忘记她。」不久,春间女士拿起手帕抹了抹眼角,感慨地继续说,「夏子的奶奶本是中岛游廓的娼妓,母亲也以私娼为业,年纪轻轻便离开人间,夏子死时无依无靠,也不知道生父是谁,因此只剩我们能接收她的遗骨。」

「游廓?」

「你年纪轻,听了也许会吓一跳,从明治到昭和时期,第七师团迁来后,旭川曾经有过一条国营的娼妓街。」

「您说在旭川吗?」

「是啊。」

所谓游廓,是艺妓所在的声色场所,我曾在漫画改编的电影或电视剧里看过,大概晓得是怎样的地方,但却以为那只存在于江户等具有历史的都市,不晓得原来旭川这种偏远地区也有过。

不过,我前阵子才听酒醉的爷爷说,类似的特种营业直到近年都还存在于旭川,例如市内曾有所谓的「特饮街」,高架桥下也曾有挂着饮食店招牌的「那种店」。

「就如各位所见,我行动不便,父母当时也早已去世,夏子的遗骨落到了弟弟手边,所以我在猜想,他会不会也把那孩子的骨头跟夏子的放在一起保管。」

说到这里,春间女士才想起我们从刚刚站到现在,赶紧请我们坐。不过,我并不想在这样的气氛里久留,婉拒了她的好意。

「到头来……我没有儿女,丈夫也先一步辞世,只能像这样孤单活着,每当独自一人,我都会惦记起当时的孩子,想着他多么可怜,如今又身在何方……」春间女士把《寄生木》揣在怀里,落寞地瞧着窗外。「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能让他跟着夏子与我们同葬……可惜看样子,他似乎不在学校里。」

春间女士不舍地说,樱子小姐却毫不留情地再次强调:「没错,不在学校里。」

「樱子小——」

这种事不用刻意强调……我正打算责备她,她却抬手打断我的话。

「但,也许在其他地方。」

「真的吗?」

春间女士探出身子,激动问道,《寄生木》也因此滑落,发出干涩的书页声掉到地上。

「寄生木。」樱子小姐弯腰拾起书本。

「寄生木?」

「春光台公园,有个寄生木的石碑。」樱子小姐亮出封底,上头写着「在春光台」四个字。

我们离开春间女士的养老院,驾车前往春光台。穿过地下道,在通往末广镇的途中转弯,春光台公园随即映入眼帘。

途中我们开过头,与停车场擦身而过,不过确认汽车导航,能停车的不只这里。樱子小姐的车在运动公园正前方右转,道路右侧出现大片树林,左侧则是一般住宅区。

「我平常几乎不会来这地方。」这种地方真的会有什么石碑吗?我看着沿途景色,不禁忧心。

但樱子小姐对这一带似乎并不陌生,不久就找到新的停车场,我们也在此停车下到外头。在背着背包的樱子小姐带路下,我们沿着树林走了一会儿,便看到刻上红色箭号,写着「寄生木之碑,水芭蕉群落」的路标,以及一条小径。

「原来是海芋……」

「没错,这里每到早春,就会开满海芋的白花。」

樱子小姐简短说完便踏上小径。海芋是开在水边的花,这里不愧是海芋的生长地,路旁尽是清澈水滩,弥漫着泥土芬芳,森林的气息浓重到简直不像是市区,让我不禁惊叹。

「往这里。」

我们沿着坡道向下,不久来到岔路口,那儿也立了路标,亲切为人指引通往寄生木碑的道路。随后,我们登上竹林与白桦夹道的山坡,由于前天才下过雨,地面显得有些湿滑。

「小心别跌倒……啊呜!」

我正打算叮咛走在前头的樱子小姐,没想到自己却先跪倒在山坡路上。

「你……刚才在对谁说话?」

樱子小姐伸出手,拉起跌倒的我嘻嘻一笑,不嫌脏地替我拍掉膝盖上的泥土,一边拍一边憋笑,最后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

「干嘛笑成这样……」

本来又气又窘的我,看着樱子小姐笑个没停的模样,不知怎地也觉得一阵好笑,最后跟她一起大笑起来,甚至把鸟儿吓得振翅飞去。

距离上次看到樱子小姐笑得如此开怀,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还是喜欢她的笑脸,也喜欢像这样跟她一道出门(虽然常常会遇到坏事)。

「话说回来,我都不知道原来这地方有个石碑。」

登上山坡,道路岔成T字形,我们沿路标右转,这次地上终于是平整的路面。在这白桦与竹林摇曳的路上,我俩自然而然并肩而行。

「那是茶腹鳾,刚刚那声则是青头雀,要是运气好,还能遇到赤啄木。」

她边听啾啾鸟鸣,边为我介绍。我知道赤啄木顾名思义是啄木鸟,却不知道原来这种市区里也看得到它。

不久,前方出现长凳,道路即将抵达尽头。看到一旁有路向下,我以为该继续前进,樱子小姐却伸手指向长凳的另一头。

「就在那里。」

那是个规画为圆形的休息区,我发现旁边立了个石碑,并眺望着这些长凳。

「啊……」

石碑上只刻了「芦花寄生木之碑」等字,孤单又凄凉,唯有树缝间映入的旭川街景,勉强能作为安慰。

「这里还真是安静又冷清啊……」

「总比闹哄哄要来得好。」樱子小姐说完,把背包放到几乎可充当桌子的大型板凳上,走到石碑旁巡了一下,发现石碑四周全铺了路面。她思索一会儿,目光转往石碑不远处的白桦上。

「拿铲子来……」

「怎么了吗?」

我照她所说,取出背包里的折叠铲。

「看了才晓得。」

只见她熟练地组合好铲子,往白桦的根部一铲,我连忙抬头一瞧,发现这棵树由根部一分为二,彼此相背,生出属于自己的枝枒。

「这棵白桦……总觉得莫名的悲戚。」

记得《寄生木》是一出恋爱悲剧,而石碑一旁长了这样一棵树,实在是充满了暗示,也连带让我想起佐佐木老师与夏子小姐。接着,樱子小姐拿起铲子挖起白桦的根部。

「让我来吧。」

「为了不被野兽挖出来,当时应该埋得很深。」

底下埋着什么,我想都不敢想。然而这毕竟是粗活,我烦恼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跟樱子小姐换手。铲子头部有些松动,要深掘应该是件苦差事。

「小心点,那可是婴儿的遗骨,若当时直接下葬,可能一个大意就看丢了。」

既然这样,我看等挖到一个程度后,再让樱子小姐来好了。我边盘算边挖土,挖不到五分钟,铲尖便敲到硬物。

「啊。」

「怎么了?」

「这是……」

这冲击感并不是骨头,而是属于更坚硬的东西……对,是金属的碰撞声。我抛下铲子,改以徒手挖土,一个方形金属小箱,由带着湿气的土中现身。

「果然……不是骨头。」我拔出箱子,拨去泥土,交给樱子小姐。

「音乐盒?」

那是长约二十公分的箱子,看来是故障的音乐盒,锈断的发条部分被泥土填满。樱子小姐不怕脏,挽起衣摆擦拭箱子,白皙的肚皮被我看得一清二楚。

音乐盒内部也是个小珠宝盒,樱子小姐缓缓打开盖子,盖底有面裂开的镜子,箱内覆上一层红布,似乎是双层构造。

「樱子小姐。」

「嗯。」

喀的一声,樱子小姐卸下上层。

「……」我顿时屛息静气,「这也是火葬过的吗?」

「不,不是,里头既没有细小的骨片,骨头也未经漂白,我认为应该是有人挖起埋在地下的骨头,收进这盒子里的。」

樱子小姐淡淡回应。

音乐盒里,装满小小的人骨。

「原来真的有啊……」

樱子小姐并未理踩我的惊讶,找张长凳坐下,轻轻取出盒内骨头一一过目。我将视线别向一旁,与其说是因为恶心,感伤的成分也许更多一些。

「嗯?」

「怎么了?」

樱子小姐停下动作,拿起一枚圆圈状的骨头。看到那只比头盖骨小一些的骨头,我纳闷地心想,那会是婴儿的哪个部位?

「这不是婴儿的骨头……我猜应该是资料室里发现的,那位夏子的腰椎。」

「腰椎?那东西为什么会在这里?」

樱子小姐垂着头,端详这块费解的遗骨。过没一会儿,她突然笑起来。

「樱子小姐?」

「乳房吗?原来如此!」

「乳房?」我眨了下眼。

「mammillary process,乳状突。所谓腰椎,是由各椎骨连结而成,每块椎骨上,都带有五根突起,乳状突则相当于手指的食指与无名指位置,在拉丁语里甚至直接称为『小乳房』。」

樱子小姐露出微笑,轻抚掌中那块骨头。

「意思是……」

「这应该是佐佐木老师放进去的……真像他会做的事。」

给化为骨骸的婴儿一个骨头的乳房——这的确是对骨骼了若指掌的老师会做的事,为免婴儿孤单寂寞,属于他特有的关爱方式。

「也就是说……夏子小姐死后,佐佐木老师挖出婴儿的遗骨,装进音乐盒里,然后重新埋回原地吗?」

「应该是。」

樱子小姐把骨头收进音乐盒,打算盖上盖子,却又突然有了新发现,手再次伸回音乐盒内。

「竟然有这种事……」她喃喃道。

「怎么了?」

「没事……」

樱子小姐沉沉答完,轻掐起小小的白骨,排到音乐盒内褪色的红绒布上。属于婴儿的那块骨头实在太过细小,彷佛随时都会风化于空气中。

「他的拇趾……跟第三趾等长。」

「第三趾?」

我听不懂樱子小姐在说什么,只知道她正陷入苦思,蹙起眉凝视遗骨。

「所以……那有什么问题吗?」

「没事……我们还是先回去找那位女士吧。」

樱子小姐把背包跟沾了土的铲子交给我,自己将音乐盒抱在怀里,快步沿着原路折返。驾车折返的路上,樱子小姐不发一语。

我们一回养老院,春间女士看到樱子小姐的音乐盒便睁大了眼,似乎预料到是怎么回事。

「真的找到了?」她滑着轮椅赶来我们这儿。

「你在找的就是这个吧?」

「啊……」

春间女士发出不成声的悲叹,伸手接下音乐盒,打开盖子瞧了一眼便盖上盒盖,将其紧紧搂在怀里。

「这下子……这下子,我就能将他们葬在一块儿了。」

「是啊,他先下葬,以后亲生母亲再去陪他。」

「咦?」

春间女士发出颤抖的呜咽,樱子小姐轻轻点头说道,这句话却让对方倒抽一口气。

「你、你说什么?」

「我有说错吗?反正你将来也会葬在那儿不是?」

「樱子小姐,你刚说亲生母亲,可是那婴儿是夏子小姐当年……」

听了樱子小姐的话,我也是同样一头雾水。

「不,不对。」

樱子小姐断然否定。春间女士交扣的手指正惶惶不安地颤抖着。

「之所以这么说,有好几个原因。」

樱子小姐擅自拉了张椅子,一屁股坐下,跷起长腿瞧着春间女士。而另一头,春间女士逃避似地垂下头,藏起悄悄转白的面容,不敢迎向樱子小姐的目光。

「你之前说,那个夏子在你房里生孩子,然后自己去埋了死胎。她埋葬的地点不见得是在春光台,但挖坑对刚生完孩子的人来说未免太过吃力,弄不好的话,甚至可能危及性命。」

有道理。我这男生刚刚只挖了一下树根都觉得有点累了,让一个刚生产完的女子去埋葬,想想的确不太可能。

「另外,夏子的母亲与奶奶既然都是风尘女子,应该会晓得怀孕的处理方法。从骨盆来看,夏子也的确有过几次怀孕经验。总之我想说的是,她完全没必要到你房间生产,但你却说孩子在那里出世,也就是说……其中必有隐情,让生产非得在那儿进行不可。」

春间女士依旧低头不语,虽然没点头,却也没否认樱子小姐的话。

「我并不是要说三道四,也不认为婴儿是你们杀的,因为上头乍看并无外伤。未满三十二周的胎儿肺功能尙未健全,无法自力呼吸,因此那应该不叫生产,只是腹内死胎遭排出。婴儿能不能平安诞生,也要看他自己的意愿,不是母体能决定的。」

春间女士肩头一颤,扶在腿上的双拳紧握。

「因此,我不是要怪罪你,只是想知道真相罢了,因为我向来不喜欢被人欺骗。生下孩子的并不是夏子,而是你,对吧?」

「……」

「那孩子的脚趾,和你一样是凯尔特型。虽然父母的脚型不见得会遣传给下一代,至少夏子她的拇趾比其他都长,属于埃及型。」

春间女士握拳的力道大到让拳头泛白,一时鸦雀无声。在凝重的沉默里,只剩屋外的喧嚣,从开着的窗户细细传来。

「凯尔特型脚确实罕见,不过也有可能是这地区较多这类遗传,你们也只是偶然脚型相同。但由机率来看,我宁愿相信孩子的脚型来自母亲——也就是说,你才是那孩子的亲生母亲。」

「您说对了……」终于,春间女士长长地叹了一声,「我的父亲和弟弟,全都是一样的脚型。」接着,她带着认命的表情抬起头来,心平气和地道起往事:

「夏子和我真的情同姐妹。我虽然知道她的身世,但因为彼此年纪接近,我又是个行动不便的人,因此父亲一带她进家里,我们没多久就熟稔起来,过着人生当中最幸福美满的日子。」

轮椅发出唧唧声,春间女士来到窗边,把窗户关上一半,不让风灌入屋内。

「夏子每天勤奋照料我的起居,把我的身体当成自己的那般疼惜。我们就像是生命共同体,光是视线对上,就能明白彼此的心意。这个音乐盒曾是我的宝贝,后来送给了夏子当礼物。」

春间女士满怀怜爱的目光落到音乐盒上。西下的阳光照耀下,放在病床桌上的音乐盒发出微光。

她推着轮椅,发出唧唧声慢慢回到床边,用毛巾擦起音乐盒上的泥土,并且在擦拭声、桌子的轧轧声等规律声伴随下,点滴倾吐自己的往事。

她说,自己爱上了父亲偶尔前来拜访的朋友。是夏子小姐代笔,为她写出动人的情书。在夏子的穿针引线下,两人悄悄孕育爱苗。不久之后,春间女士在父母强迫下与他人相亲,并且得知情人原来有自己的家庭,却在分手的同时,发现腹内竟已有了小生命……

「一路撮合我们的夏子,恐怕也感到很愧疚。我们烦恼着该如何是好,我某天却突然阵痛,夏子为我接生了孩子,就连血迹斑斑的房间,以及死掉的孩子,也全都替我处理了。」

樱子小姐双手在腿上交扣成三角形,很难得地静下来倾听春间女士的话。孩子果然如她推理,是春间女士生下的,因此夏子小姐才得以立刻埋葬孩子。然而像这样对我们揭露自己的过去,对她又有什么意义在呢?

「夏子为了袒护我,不惜切断与我弟弟的感情。但我下嫁的那一天,夏子也离开了我身边。」春间女士的声音发颤,二回首,我发现只剩孤独陪伴自己,这样的下场,或许也是咎由自取吧。」春间女士落寞地说完,瞧着佐佐木老师留下的遗物与音乐盒,眼泪簌簌流了下来。我不知该说什么好,老套的安慰在此毫无意义,说了恐怕只会失礼,凭我的历练,却又找不出其他不一样的说法。

不只是我,樱子小姐也同样不发一语。我俩就这么默默坐在椅子上,直到房间因夕阳西下而黯淡下来为止。

回程的车上气氛凝重。

我感到郁郁寡欢,消沉提不起劲,没什么心情再问樱子小姐有关猫骨的事。

「到头来……佐佐木老师到底是为什么没把夏子小姐的遗骨埋葬啊?」

「你认为呢?」

一阵沉默后,樱子小姐反问了我。

「我也不知道。一开始,我以为他只是太喜欢她,可是既然这样,当初就别轻易放弃,努力追求不就好了吗……」

直到最后,佐佐木老师的形象依旧难以捉摸。他究竟是喜欢骨头才没埋葬,还是喜欢夏子小姐而舍不得埋葬呢?

「这就是你的坏毛病。」

「什么?」

「真相不见得只有一个。」樱子小姐侧目瞥了苦思不解的我。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挖起婴儿骨骸的,十之八九是佐佐木老师,而他不可能没发现婴儿的脚趾。」

说来也是,连樱子小姐都注意到那脚型,当时刷掉泥土、将遗骨整理干净的佐佐木老师,更没道理看漏——更别说,他还是个生物老师。可是,这跟佐佐木老师他们的感情无疾而终,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还不懂吗?他察觉到脚趾,却把夏子的骨头一起收进去,代表他一直误以为夏子是孩子的亲生母亲。关于那脚型的罕见度,他是晓得的,但看到婴儿的脚型,他却没怀疑自己的姐姐,这点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这么说来……好像也对。」

「春间夫人说过,这脚型是来自父方的遗传,因此佐佐木老师恐怕认为,夏子小姐的父亲,其实就是自己的父亲。」

「咦?可是夏子小姐她没有爸爸——」

说到这里,我总算恍然大悟。对啊,夏子小姐生父不明,谁也无法证明这句话的真实性。也许佐佐木老师他们的父亲,跟夏子小姐的母亲有过什么暧昧也说不定。

「哦……原来如此。」

「春间夫人自己都说过夏子跟她很像,其他人肯定也这么认为,而她来到佐佐木家的原因,也能以这说法解释得通。我不知道真相如何,但老师应该就是这么认为的。我们刚看到的婴骨还留有原形,但遗体要是未经火葬直接入土,最终也会化归土壤,所以我认为,老师应该过了好几年才挖出婴儿,并且在那时确定,夏子与自己有血缘关系。」

接下来用不着我再解释了吧?樱子小姐瞥了我一眼,随后把车内音响调大声,听起她的迪亚贝尔阁下。

「原来如此……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多么哀凄的真相。

就算如此,把心爱之人的遗骨藏在房间,以及挖出婴儿遗骨的行为,也未免太违背常理了。我虽然不懂,但樱子小姐肯定能体会吧。看着若无其事握着方向盘的樱子小姐侧脸,我心想,自己就算能摸透她的行为,应该也永远摸不透她的心吧。

隔天,我取消原本跟朋友的约定,来到买物公园。

看到「请勿喂食鸽子」告示板不知被谁遮掉一字而成为完全相反的意思,我笑着来到专用停车场,停妥脚踏车,前往车站前的大书店。

那天晚上回家后,我对《寄生木》的内容好奇不已,因此今天特地跑来。一进书店,我自知没本事找出那本书,于是直奔店内书籍查询机,萤幕显示的查询结果,却要我直接洽询店员。

「咦,没有吗?」

「真的很抱歉,您若有意购买《德富芦花全集》,我可以为您调货……」

一到柜台,对方却说店里并没有《寄生木》这本书。

「全集……意思是,那一共有好几本吗?」

「是的,全套应该有二十本以上,而且无法单独拆卖。」

「二、二十本……」

既然一次得买一套,没交出万圆钞恐怕是别想带走了。

「不好意思,我看还是算了。抱歉打扰您……」

实在买不起的我只好离开,临走前,不忘跟特地用电脑为我查询的好心店员道谢。看来一般的文库版,已经绝版不再发行了。

我也想过去找春间女士借,却总是提不起劲。死心的我跨上脚踏车准备离开,突然想到矶崎老师说过,校外教学时的那面《寄生木》展览墙。

「对了,还有北镇纪念馆。」

虽然那地方离这儿有点远,倒也不是脚踏车到不了的距离。

今天不热也不冷,是温和宜人的阴天,骑起车来一路畅快,路程也不如想像的辛苦。比预估时间更早抵达目的地的我,只担心今天会不会是休馆日,幸好门前迎接我的是一面白底红字的「开放中」告示,而且入馆参观似乎免费,对我这学生是一大福音。

进入那红砖建筑,里头氛围也跟一般纪念馆不太一样,不只贴上的全是自卫队的海报,入口的商店卖的也都是些迷彩包,以及Blue Impulse的DVD,就连柜台小姐都穿着卡其色外套,大概是自卫队的制服。

进门不远处的大萤幕,播放的依旧是无关历史的自卫队相关内容。既然这里是陆上自卫队旭川驻屯地里的纪念馆,有这些东西也无可厚非,却让我看得有些不安,心想这地方真的有《寄生木》与芦花的资料吗?

一来到馆内展览点,疑虑顿时烟消云散。

北镇纪念馆里收藏了旭川经前人垦荒,再由迁入的第七师团将其发展为军都的诸多历史。在北方严峻的大自然里开垦的辛劳,以及移民的生活点滴,受徵召而为国捐躯的人们生前的种种忧苦与坚决,全都赤裸裸地呈现于此。

这些何以如此撼动人心,我想大概是因为,它们大多是故人的遗物吧。这些展览品并不是完好无缺的新品,而是曾经有过主人,带有生活中的使用痕迹,样样予人身历其境之感。

除此之外,里头也有刀、枪等,只为了夺取人命而存在的武器。我毕竟是个男生,对那光泽一时热血沸腾,随后想到,那些东西或许曾在实战中浴血,就不忍再看下去而转身离开。

最让我震惊的在于,这些展览物全是近代物品,年代并不久远,有的甚至只有百年上下。展览的脚踏车绽放着黯淡光芒,跟我们现在骑的差不了多少。

为了开拓、戍卫北海道而编成的第七师团——北镇部队,在旭川历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他们在一九〇〇年迁入旭川,也改变了旭川,让当初不到四千的人口,在十年后增加至四万人,变化是显而易见的。

看着这些旭川的往日身影,我对今昔变化之大感到惊讶,从一楼上到二楼,再从二楼逛回一楼,这才想起似乎没看到自己要找的《寄生木》展示区。我心想该不会是矶崎老师记错了,正要离开,就在这时,发现入口小贩卖部里,原来设了图书展示区。

「什么啊,原来就在门口附近……」

我心想还好自己眼尖没错过,同时来到展示区。那里除了各种与旭川相关的书籍,还有一面「第七师团与文学」的展示墙。

「有了,《寄生木》……」

墙上除了列出与第七师团有关的文学家,例如伊藤整、井上靖、森鸥外等名字,旁边另有一大面芦花展示区,上头除了说明文字,更展示了他移居北海道当时使用的茶器、扇子等日用品,以及好几本着作,《寄生木》则占了其中最大的版面。

根据上头的文字,芦花虽然是与旭川有关的作家,但本来似乎是东京人,因为接到实际待过第七师团的青年请托,希望他将自己的半生传记集结成册,因此才有了这本《寄生木》问世,并成为与旭川有关的作品之一。

「饮弹自尽……」

名为善平的人生来坎坷,年纪轻轻便尽失一切,最后以手枪自我了断——我想起二楼展示的那把旧手枪。

「你对这本书有兴趣?」

「咦?」

听到说话声,我才发现自己身旁不知何时,来了一位军装挺拔的伯伯。

「啊……呃,我只是对内容有点好奇,到书店想找书却发现绝版了,所以才会来这里。」

「是啊,毕竟这本书意境很深,不是什么好读的作品。」

前来攀谈的应该是这里的馆长,他先要我在原地稍候,随后带了本书过来。那本书里不只有《寄生木》的故事,还记载了作为主人翁蓝本的那位青年半辈子生平。

「这本书应该比较浅显易懂,就借你带回去吧。」

「咦?真的可以吗?」

事发突然,我惊讶又恭敬地道谢。后来提到校外教学那天请假的事,馆长甚至带我参观了一遍,似乎把我当成是勤学的高中生。

来到二楼,我问了有关手枪的事,他说那把是后来的新款枪枝,善平用来自杀的比那更旧一些。

「你去过春光台了吗?」

馆长离开手枪展示橱窗,来到另一侧的刀剑橱窗转身问道。

「啊……是的,那里风景秀丽,可惜有点冷清。」

「那里有一首芦花作的诗,『吾立春光台,忆断肠后生,秋风徒瑟瑟』。」

「肠……」

芦花和肠……看来夏子小姐的诗就是仿自此诗。这首诗真是每次都让人毛骨悚然。见我皱起眉头,馆长似乎看透我的想法,缓缓摇头说:

「不是的。你可能因为善平是自杀死的,就觉得这诗听起来骇人,但其实善平是死在故乡宫古,这首诗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的脸映在光亮的刀身上,眼睛诧异地眨了两下。

「诗中的断肠,指的是别离的苦楚与哀伤使人悲痛万分,到了肝肠寸断的地步。」

「咦?」

「芦花想必很喜欢善平这个人,在碑前忆起善平抱恨而终,回顾他一路走来的人生,于是以断肠二字来表现这份凄苦。」

「肝肠寸断……」

「我认为他肯定是个诚恳率直的人,让芦花也不禁为他的坎坷境遇抱屈……怎么了吗?」

「啊,没事。」

看到我站着发愣,馆长纳闷地问,我赶紧回神兼回话,肋骨底下的心脏却不安分地鼓动着。

听完馆长的导览,我离开北镇纪念馆,跨上脚踏车踩起踏板。回程的天气远比来时要冷得多,我中途决定绕路去买个鲷鱼烧。那间店历史悠久,最早是在旭川车站前,还记得小时候天冷等公车时,奶奶总会买给我吃。

「有什么不必等的吗?香蕉烧或鲷鱼烧都可以。」

只要是旭川市民,没人不爱这里的鲷鱼烧,另一个香蕉烧说是旭川人的精神食粮都不为过,大家一买就是二十甚至三十个,鲷鱼烧更荣登我家冷冻库里的常备品,足见这间店有多受欢迎。因此,这家店的东西不是想买就立刻有,有时甚至还得先电话预约。

「鲷鱼烧的话,现在有两个。」

「喔,那就都给我吧。」

今天很幸运,刚好有两个现成的。

「好烫!」

暖和的食物同样能温暖心房。一离开店铺,我赶紧拿了一个刚出炉的一口咬下,又甜又带着微咸的豆馅从缺口处鼓起,但偏薄而烤得香脆的外皮并未过度彰显存在感,而是稳稳承接着豆馅,与其相辅相成。

我不怕舌头烫伤,一口接着一口,没几下就吃完了一个,本来打算继续吃第二个,想想好歹也该好好品尝剩下的这一个,于是到超商买了茶饮,来到银座仲见世大道前,找张长凳坐下。

「……」

我小心翼翼不让鲷鱼烧弄脏手,并从包包里拿出借来的《寄生木》,掀开阅读。这确实是个悲哀的故事。

内容由主角的父亲蒙冤入狱开始,而主角有幸得到某位将军的资助,得以读书识字,后来爱上了被将军视为继承人的上校之女,两人进展到订婚阶段,却由于种种原因,让女方家属最后解除了婚约。

主角善平后来进了士官学校,分发至第七师团,不久战争开始了,命运依然没善待他,尽管跟未婚妻相思相爱,却不被周遭人们所接纳,付出的努力尽成流水,最后善平受了伤,罹患结核病,回故乡拿起手枪饮弹自尽。

他的一生有太多徒劳,承受太多的苛待。读着读着,我想起名为夏子的女子。

我拿出收在提包里,之前没交出去的那张相片。善平自认此生是由将军这棵巨木撑起,把自己譬喻为槲寄生,而这样的人生缩影,跟夏子小姐有几分相似。也许就是因为这样,让夏子小姐对这本书颇有共鸣——在她们心目中,《寄生木》应该具有某种特殊意义。

「断肠……」

我想起芦花的诗。我之前把夏子小姐的诗当成怨怼,但如果那只是参考了芦花的诗,以肠字代表肝肠寸断之意呢?

吾尸恍若寄生木,肠之上,水芭蕉繁似锦。

——虽然我的一生就像槲寄生那样身不由己,但这份哀伤之上,如今已花开遍地——开花一词,似乎是指她的人生不全然是伤悲。我虽然就要死了,既难过又不甘心,但一切都已过去,今后请别再为我牵挂了——这或许是夏子小姐留给春间女士的遗言。

「我得还给她才行……」

这星期已迈入十月,日落时间不比初秋,恐怕不久就要天黑了。

但我还是跨上脚踏车,认为不该久拖。

见我突然登门拜访,春间女士吓了一跳,但并没请我吃闭门羹。我先为昨天没交出照片的事向她道歉,随后交出照片。读了夏子小姐的亲笔诗,春间女士再次潸然泪下,泪光在我看来,似乎比昨天多了一分暖意。

过完周末的星期一,我又来到资料室。老师说他晚点才到,要我先把里头收拾一下,而在整理之前,我又试着找了一次猫骨。

「还是没有吗……」

找了一遍,还是没看到类似的骨头。樱子小姐为什么要偷学校标本呢?而且偷的还不是什么稀有动物,是自己手头上早就有的。

「啊,糟糕!」

我漫不经心地靠到理化教室的墙壁上,背后又传来不妙的撕纸声。没错,我又把那张人体全身骨骼示意图给弄破了,而且这次更惨,一路撕裂到手臂部分。

我赶紧拆下示意图海报,用胶带将它贴好,可是由于一时心急,把尺骨跟挠骨那边贴歪了。

「只是一点歪,应该没关系吧……」

我本想重贴一次,又怕撕下胶带会把海报伤得更严重,想想还是算了。海报上除了尺骨「Ulna」的U字被纸的毛边遮到,其他地方倒是没什么问题,于是我将海报重新贴回墙上,心想这样矶崎老师应该能够谅解。

「——Ulna?」

我重新审视墙上的海报,看着令我耿耿于怀的U字,突然察觉一件事:樱子小姐的猫就叫Ulna——尺骨。为何是叫做耻骨,而不是大腿骨之类的?

「难不成……」

灵光乍现的某种假设在我脑中成形,种种迹象也逐渐串成一线。

就在我发愣时,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我吓得连忙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动作像是杂耍般连抛带接,抱着一丝期待接通电话,可惜打来的并不是樱子小姐,不过却是在原哥。看来这是个大好机会。

一小时后,从学校匆匆出发的我,正在前往永山的路上,目的不用说,是为了去找樱子小姐。照理说,我应该事先打电话再去,唯独今天没这必要,因为就算她不在,我也会等到她回家为止。

今天九条家门是开着的,婆婆正在门前打扫。

「哎呀,少爷你来了,小姐她人在客厅里呢。」

我跟笑容满面迎接我的婆婆点头致意,直到进入九条家里,才发现她今天并没有送我进屋,就像是越来越不把我当客人,而是当成自家人般。这虽然是值得开心的事,但我今天情绪高涨,在那当下完全没发现。

樱子小姐坐在阳台边的骸骨椅前,悠然自得地吹风读书,然而那张千金小姐的外皮底下,装的毕竟是樱子小姐,放在腿上的书当然也不是纯文学或故事书,而是人骨图鉴。

在她脚边翻着白肚,任由她搔弄的海克特率先察觉我的到来,狗爪发出喳喳声翻身而起,她也跟着抬起头。见到我突然现身,她无比惊讶地连连眨眼,图鉴也掉到地板上。

「我有件事想请教你,所以就过来了。」

「你也来得太突然了,我等下还有其他事得做。」

「那我问完事情就回去。」

我捡起图鉴,婆婆就在这时进屋,说要为我们泡茶,我回答:「我马上就要回去,所以不必麻烦了。」但她接着又问我肚子饿不饿,直到樱子小姐抬手示意退下,婆婆才可惜似地皱了皱脸,回到庭院打扫。

「所以,是什么事?」

海克特在一旁转来转去,跟我讨摸,见我没反应,改咬了颗球过来,努力吸引注意力,希望我能陪它玩。樱子小姐先是叫它「坐下」,接着才询问我的来意。

我摸了摸海克特可爱的脑袋,打开手里那本来得正是时候的图鉴,翻到手臂那一页,放到樱子小姐腿上。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要叫做尺骨。」

「什么尺骨?」

「就是你的猫Ulna的名称由来,为何不是上臂骨,也不是大腿骨,而是尺骨?你说过事出必有因,就像动物都有骨骼一样。」

「……」

樱子小姐蹙起眉,但我没放在心上,继续说下去:

「资料室里少了一具猫骨。我本来以为会不会是警察搞丢了,想了又想,发现那天除了警察,还有其他人能趁乱带走骨头,加上清册里竟然也没有猫。后来,你说猫骨并不存在,是你一时搞错,但我认为有关骨头的事,你绝不可能犯这么严重的失误。」

「不,我偶尔也会——」

「是的,也许会犯错,但这次应该不是……回归正题,既然该在的骨头消失,而且也不在清册上,那么犯人就是制作清册的人,也就是樱子小姐你。我不认为你会把学校公物占为己有,一定是有什么原因,让你不得不这么做。我本来不明白那会是什么——直到我看见学校里的人体骨骼示意图。」

我伸出指尖,往图鉴上的白色手臂敲了一下,樱子小姐跟着垂头望去。

「尺骨就是手肘到手腕之间的其中一根骨头——两根里的其中一根。手肘到手腕之间的骨头,其实是成对的,所以尺骨的旁边非得有桡骨Radius在。佐佐木老师因为拉丁语,在音乐盒里放了块腰椎,而你就跟佐佐木老师一样,用骨头为猫命名时也带了什么含意,是吗?」

樱子小姐什么也没说,我也看不到她的表情,但那对睫毛正微微发颤。

「我猜,如果你的猫叫做Ulna,那么应该还会有另一只名叫桡骨……Radius的猫。到这里,我应该没说错吧?」

「继续说……」

「可是,这个家里只有一具猫骨,而你不知为何,偷了学校里的猫骨标本。若只想要猫骨而不计来源,你大可不必偷学校里的东西,为何非要学校的猫骨不可呢?答案只有一个:你偷的那具猫骨,其实就是Radius的骨头。」

海克特大概以为我在欺负樱子小姐,往我手背舔了一下,乌溜溜的眼珠子正诉说着「不可以吵架」。我摸摸海克特的头,要它不必担心,但我跟樱子小姐的对话,可还没结束。

「如果你带走的骨头是Radius没错,接下来的问题就是,为何它会在那里?那有可能是你捐赠的,可是它过去一直放在资料室里,于是我跟在原哥确认过,还问了工友堀先生。堀先生已经当了二十年工友,明圣祭那天看到我跟你,讶异地问我们是『什么关系』,我那时以为他是对我身旁有个美女姐姐感到惊讶,看来并不是这样。他看过你,知道你是谁,所以才纳闷你为何跟我走在一起。」

彷佛投降的叹气声,从樱子小姐的唇间吐露。

「樱子小姐,你是我的学姐,是我们学校的校友。」

她没有否定,而是合上图鉴,发出「砰」的一声。

「明圣高中在十多年前还是女校,到你就读的那时也是。虽然不算贵族学校,但既然是女校,你会就读也很合理。而且……你当时的生物老师就是佐佐木老师,没错吧?」

说到这里,她先是伸手打断我的话,接着不明就理地笑了起来。

「答对了……不错嘛,小弟,想不到你也有这么精湛的推理。」

「不知道是谁,把这样的推理病传染给我。」

樱子小姐拍了拍手,却对我的话摇摇头。

「是吗?你只是缺乏洞察力,但天生具有观察力。你不是常常盯着那些微不足道的事物吗?也许跟我比起来,你更有当侦探的天分也说不定。」

「咦?」

说完,她挥手要我继续说下去。也对,我的推理还没完呢。

「啊,呃……你认识佐佐木老师,而且应该跟他很熟,所以没乱动当时发现的那具人骨,算是你对他的尊敬吧?而且你称他『佐佐木老师』,而不是像平常那样随意称呼,仔细一想,这同样是件很罕见的事。」

樱子小姐慢条斯理地点个头,嘴角扬起一抹宁静祥和的浅笑。

「我不是说过,在做标本前,得先进行解剖吗?除去多余的部分,是事前的必备手续。这个技法就是他教我的。除了这个,他还教我如何到森林寻找动物亡骸,如何取骨并且组装。我跟他都不爱说话,两人不曾有过非必要的交谈——废话本来就没有多说的必要。我们唯一有的,就是面前的骨头。我对他的私事并不清楚,但……他真的是位好老师。」她要我稍等一下,自己则到二楼,带了一只木盒下来。「想不到整件事会被你揭穿……」

她把那眼熟的木盒放到桌上,慢慢掀开盒盖,里头躺着的小骨骸,跟摆在客厅里的猫骨一模一样。

「你就是为了它,才参加校庆的吗?」

「不,我是打算去看看它,并没有想过要把它带回来。」

「那为什么后来……」

「它需要修补,但我不希望由他人经手,想自己亲手修复。我当初并没有隐瞒的意思,只是因为来了警察和其他人,没机会跟你们报备。」

「那,你为何没把它列入清册呢?」

「我不希望它以残缺的样貌示人。这具标本对我来说意义非凡,若是不能完美呈现,那还不如将其销毁。这是我身为标本师的坚持。」

身为标本师的坚持——一想到她对标本投注的心血,我也稍微能理解这句话。她不愿标本以不完全之姿示人,这并不是推托之词,她对标本向来要求至臻完美。

「所以,Radius没办法修复了吗?」

「不,」樱子小姐又吁了一声,这次听起来更像是叹气,「因为你……」

「什么?」

「你当时提到了猫的生前。我本来觉得那只是无聊的废话,但又不知为何,想起它们生前的事,想到Ulna和Radius以前总是相互依偎,感情好得不得了……简直是无聊透顶。」

我讶异得连连眨眼,她则尴尬似地耸了下肩。

「东西死了,就只剩下骨头……不再具有任何情感。但那一刻我突然希望,它们能再次团圆……不,也许不是因为你,而是受到资料室里的人骨,以及春光台发现的骨骸影响。因为就连佐佐木老师,都从骨头里发掘出特别的情感。」

「樱子小姐……」

「总而言之……我不想还回去了,想把它永远留在身旁,让它像从前那样与Ulna作伴,因此才对你撒了谎。这骨头本来就属于我,物归原主哪里不对了?」

这下她耍赖似地把话说完,噘起嘴闹起别扭。

「你一开始直说不就没事了吗?」

「不行,要是那么做,不就跟那些感情用事的傻瓜没两样吗?我不需要多愁善感,那种感情只是没用的东西,就连狗都还更懂得自我克制。」

樱子小姐瞧向海克特,而衔着球端坐的它,从头到尾没挪过半步,只有口水从松垮的黑色嘴角流下来。我们默默望着海克特,随后不约而同大笑出声。

「所以,你这次成为傻瓜做了傻事,有什么心得感想吗?」

「你还真是不留情面。」

「不然怎么有办法跟你奉陪呢?」

「你说什么?」

樱子小姐又闹起别扭,但海克特似乎很高兴看到我们笑,兴奋地扑上樱子小姐的大腿,对着她的手臂与下巴猛舔,顺便把她的火气也一起舔掉了。狗真是神奇的生物。

「下雨了……」

等海克特静下来,我们也笑得差不多,樱子小姐看着阳台,轻声说着。不知何时下起的雨,将庭前褪了色的绣球花打得轻轻摇摆。

「那天也是雨天,我抱着死掉的Ulna与Radius手足无措。它们的症状像是中毒,婆婆虽然没说什么,大概也认为是有人看我们不顺眼才下此毒手,恐怕已经没救了,因此不让我带它们去医院。我看着怀里的它们慢慢咽气,烦恼到最后直奔学校,佐佐木老师什么也没过问,直接为我解剖它们……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樱子小姐侃侃道起过去。知道她是在和我分享宝贵的昔日记忆,一股热流自心中涌现。

「那天之后,老师也细心指导我,说要让我将来一个人也能做出好标本。他真的是个出色的标本师,我在他心目中,也是唯一的得意门生。」

「看来那标本充满了回忆……是一切的源头啊。」

「老师从不多谈私事,唯独有一次……他提到自己的伴侣,说她是个不得结为连理的对象,还说她虽然已经往生,但死亡让她得以来到自己身边,两人终于能永世相伴。如今回顾这番话,我想骨头恐怕从那时候就在了。」

樱子小姐的指尖再次轻抚猫骨。我摸着海克特,不禁有些嫉妒这位佐佐木老师。

我不觉得樱子小姐能像正常人那样爱上别人,但佐佐木老师在她心目中,应该占有一席之地——一个专属于他们,彼此惺惺相惜的世界。那样的世界,恐怕是我一辈子也到不了的。

「对他而言,死是永恒的安宁,万物最终的姿态。毫无疑问的,他过得很幸福。」

樱子小姐轻吁一声,叹息里掺了甜美与感伤,听得我焦躁难耐。现在站在她面前的可是我,不是其他人啊。

「关于Radius,你不必还回去了。」

「什么?」

她大概以为既然事迹败露,东西肯定也得还给校方,听了我的话顿时目瞪口呆。

「我已经跟矶崎老师讨论过这件事了。我们学校的狐狸骨骼标本,是用被车撞死的狐狸做的,因此肋骨部分有残缺,我记得你那里有好几具狐狸骨收藏,只要你愿意捐一具完整的给学校,老师说那具猫骨就归你所有。」

「小弟……」

「你从学校带回来的骨头应该只有这具吧?真是的,当初老实说一声,就不用搞得这么麻烦了。这笔帐先记下来,改天你一定要好好报答我才行。」

听我说完,樱子小姐嫣然一笑。那完美的笑容威力强大,彷佛连日的苦恼与辛劳,瞬间都值回票价了。

「既然事情说定了,就别再把它关在箱子里,立刻来组装看看吧,我也会一起帮忙。」

我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难为情。听我一说,樱子小姐于是叫来婆婆。

「帮小弟泡杯红茶。」

「已经泡好了。」

她一脸得意地说完,端着刚泡好的红茶与布朗尼,送到我们面前。婆婆不愧是婆婆,真是太周到了。

「现在回想……那时候就有好多的疑点,首先,你参加校庆就已经不太对劲,更不可能在发现人骨后老老实实地报警。」

「这么说的确是。要不是那是属于老师的骨头,我还真想把她连同Radius的骨头一起带回家。」

樱子小姐笑着说道,显然一点都没学乖。

「樱子小姐!」

「哈哈哈……」

我对毫无反省的她感到傻眼,但想到她恐怕一辈子都是这样,也只好在心底举手投降了。算了,反正樱子小姐爱骨成痴,也不是今天才开始的。

「小弟,你瞧。」

樱子小姐仔细将骨头排在桌上,不可思议的是,它看起来已不像放在学校时那样令人反感。

「猫之所以驼背,是因为它们是肉食性,肠子比一般动物要来得更短,用来支撑内脏的脊椎跟草食动物比起来……」

在红茶与布朗尼的香甜气味里,樱子小姐的「教学」开始了。再这样下去,我搞不好哪天也能成为跟樱子小姐一样的标本师,到时论起辈分,应该算佐佐木老师的孙徒吧?

我边想着这些,边陪樱子小姐组装Radius,但最后还是发现,我真的恨透了骨头这玩意儿!

「呼~真是换然一新!」

矶崎老师的欢呼,回荡在理化教室里。

「虽然出了一连串的事……不过能将它整理完真是太好了。」

放眼望去,理化教室那积满灰尘的展示橱擦得一尘不染,经过重新安排,里头排满了密密麻麻的各种标本,资料室里也收纳了各种重新装箱,分门别类的标本,一旁还有清册可查,想要什么随时都能找到。

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标本,看来颇为壮观。我跟矶崎老师昂然欣赏着眼前这番成就,同时再次体认到樱子小姐的厉害。这视觉震撼虽然是拜老师的标本所赐,但能将这些东西分类得有条不紊,樱子小姐同样有两把刷子。

「我跟校长提到标本,他说既然有这些东西就别浪费,愿意请人到理化教室为我们装潢出一间展示室呢!你有空帮我跟九条小姐说一声,请她到时务必再来指导我们。」

「我想她一定会很乐意的。」我边说边笑。这种事她是绝对不会错过的。

老师也开心地点点头。尽管发生了那样的事,矶崎老师非但没生樱子小姐的气,甚至对她产生某种,怎么说……同类的亲切感?我心想,难不成生物老师各个都是怪胎,一面环视资料室,突然想起了某件事。

「怎么了?」

「没事……只是觉得这橱柜实在有够高。」

「是啊,才能塞得了这么多东西。」

怎么了吗?老师也以询问的视线望去。我们看着的,是资料室那又高又大的橱柜。要说它有多高,除非踏着椅子或梯子,否则拿不了堆在上层的东西。

「有件事一直让我耿耿于怀,想不透是怎么回事。」

「什么事?」

「那箱骨头……并不是我搬下来的。我一直以为当时有人帮我搬,却想不透那个人到底是谁……」

老师起初听得有些纳闷,脸色随后逐渐僵凝。

「矶崎老师……不是你替我搬的对吧?」

「呃、嗯……」

「校园……七大灵异……」

我跟老师打起哆嗦,有如孟克名画〈呐喊〉般感到颤栗。关于这件事,我实在推理不出答案。

「这么一说我才想起,照片里的佐佐木老师,身高还挺高的啊……哈哈哈。」

矶崎老师抽着面颊,发出干笑。这明明一点都不有趣,但我除了陪笑,还是只能陪笑。

「哈哈哈哈哈哈……」

从经过整理而重见天日的资料室窗户,可望见外头转黄的银杏树。白昼渐短的校园,如今已尽数染上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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