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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原始人快跑◆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录入:暮林

姊,糟了。现在,我在找原始人──

说到底,我一点都不相信真的可以找到那种东西……

血红色的阳光十分刺眼。我打开平常几乎没在用的手机相机,按下快门。夕阳余晖下的校园虽然美丽,这台破相机却丝毫无法传达如此美景。液晶萤幕上只有因为逆光而昏暗的画面,旧校舍的狭小操场上几乎空无一人。今天的相机想当然耳,也没有捕捉到原始人。

『原始人没有出现。』

我一面用T恤的袖子擦汗,一面在手机上打字。加上照片后,传送。下一秒就收到回覆。

『继续调查。』

我叹了一口气。六月酷热的烈日下,放学后在学校找寻原始人的高中生,找遍全世界应该也只有我一个吧。说真的,自己也觉得愚蠢。事情的起头要追溯到三天前──想到这蠢事我已经做了三天,还真有些悲伤。

我讨厌跑步,全力冲刺什么的简直无法想像。呼吸会急促、脚会痛、心跳也慢不下来,最后又摔得四脚朝天。周遭的视线每次都让我感到无地自容,为什么这么慢、为什么会在这里跌倒……彷佛听到无声的指责,但仍旧要忍痛跑完全程。即使跑到终点也没有好事发生,所以我一直很讨厌接力赛跑或是马拉松。

我拿著手机走在吵闹的走廊,不看前方,只看我那几乎没有脏污的室内鞋鞋头。

期中考的结果并不理想。数学和日本史一塌糊涂,就连世界史也不及格。考卷发回来时,教室里的大家彼此交换笑闹,男生比谁分数低、女生互相称赞同学考得好。只有我一人把考卷折起来塞进书包。尚未脱离中学生气息的天真嗓音,让我感到非常烦躁,所以每到放学就立刻走出教室,像现在这样从走廊抽身。抽身是最恰当的形容,因为教室和走廊的空气都让我喘不过气来。

走出校舍,阳光十分刺眼。彷佛遮蔽天空边际,平时不曾注意的住商混合大楼映入眼帘。我吓了一跳,建筑物的四楼,有人从窗口探出身子,好像一不小心就会坠楼。

难道是,自杀?看起来是个穿制服的女生,可能是同校学生,其他细节因为逆光也看不太清楚。我有不好的预感。环顾四周,只见陌生的学生们悠哉走著的身影。

似乎无人发现楼上的人影。现在我也可以假装没看到,直接走过。但是,如果我走没几步路,后面就传来可怕的声响该怎么办?时机也太差了。

还是回学校向大人报告?或是打电话报警?我不擅长与不认识的人通话。因为厌恶自己的声音,所以让别人听到对我是种折磨。我走到大楼的正下方抬头一看,女孩雪白的双脚正笔直地伸向天空。

结果,我还是没有逃跑的勇气;不过,我也没有阻止别人自杀的勇气。何苦选今天这样晴空万里的日子自杀呢?要是从那里跳下来,尸体一定会被一大堆学生看到,不觉得很羞耻吗?

这是五层楼的住商混合大楼,同样的建筑旁边还有好几栋,外面似乎没有楼梯,建筑物本身好像也没有在使用,看不到任何招牌。一楼的铁卷门拉到一半,弯个腰应该可以进得去,我从黑暗的入口溜了进去。窗外的光线完全被遮帘之类的东西给遮住,四周一片漆黑。我依靠手机萤幕的灯光找寻楼梯,尘埃与生锈的臭味扑鼻而来。

许多塑胶小零件散落在地板上,每走一步,鞋底就感觉到坚硬的触感。墙上的壁纸多半剥落,不知道是遭小偷还是被讨债,嗯……总之看起来很诡异。

我故意咳了几声走上楼梯。不知不觉两步并成一步走,要是走太慢来不及阻止她就惨了,而且我也不想被警察怀疑,得加快脚步。

走到四楼,心脏因为紧张和喘气而跳得非常快,我平常很少一口气爬楼梯,讨厌运动,而且运动会让自己很累。

我注意到光线从楼梯间的窗口照射进来,这里的遮帘是打开的。来到走廊,可以看见物品四散、灰尘飞扬的昏暗房间。那里有人。但到这紧要关头我反而退缩了,要怎么开口?「不好意思,我迷路了」吗?还是「不能自杀,不可以自杀」?这种戏剧般的台词我实在说不出口。紧握著手机的我,轻轻地窥探四楼房间的深处。

窗外的阳光照进室内,面积大约是教室的一半,好几条管线从崩坏的墙壁上露出来。各种大大小小的柜子东倒西歪,玻璃碎片四散在地,我心想,这根本是废墟。

她坐在废墟的窗边。背对著我,面向外头。延伸至腰际的笔直黑发让人印象深刻,我从未见过头发这么长的女孩,瞬间还以为看到的是幽灵而背脊一阵发凉。不知她是否在犹豫要不要跳,静静地一动也不动。

怎么办?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那、那个……」

我用不会吓到人的声音小声说了两个字,接下来就船到桥头自然直吧。仍在激烈跳动的心脏,在这片寂静中扑通扑通地发出声响。呼吸急促的我,彷佛只要一放松便随时都会倒下。

她回过头,我感到脸上失去血色,因为羞耻而脸颊发烫,只想逃离现场。对不起,没事,我想就这样道歉完直接逃走。

她的侧脸对著我,拿著一台坚固的黑色望远镜。隐藏在长发下的雪白耳朵上挂著耳机,耳机线延伸至上衣口袋。胭脂色的领带,衬托出她凛然的侧脸。怎么看都不像是要自杀的人,不过,看起来也不像正派人士。在这种废弃大楼,坐在窗边用望远镜看著远方──就我所知,正常女孩不会做这种事。

没错,她是女孩,而且年纪比我大。那张凛然的侧脸,看起来和同年龄女孩们所拥有的天真稚气相去甚远,冷酷沉稳的黑色双眸直盯著我看。我的心跳声越来越大,咚咚、咚咚,像是直接在我耳边跳动,我感到一阵晕眩。

「那个,我迷路了。」

实在无法忍受她冰冷的眼神,我不禁编了个愚蠢的藉口。还口齿不清地发出「哪个,偶尼入惹!」这般怪异的声音,真想死。

她大大的双眼紧盯著我,这样被女孩子盯著看是从未有过的经验,我感到自己的脸越来越红。

她沉默一会儿,终于放下手上的望远镜。另一只手抓著窗边,白净的大腿慢慢放回室内。她的双脚优雅地弯起,从窗户的那一头转向这边。我不禁看得入神、喉咙咕噜作响,心脏差点停止。花呢格纹的百褶裙襬轻轻滑落,露出大片白皙肌肤。我注视著展开成扇状的短裙滑过腿部的立体线条,阳光照射之下,她的肌肤就像尸体一样白。

「你这家伙,叫什么名字?」

心头一惊。我抬起视线,她坐在窗边面对著我,我感到背脊冷汗直流。她的声音非常平静,像是将明显的敌意和坏心情浓缩在一起般的冰冷。我只想说「我不是可疑人士,对不起」之后不顾一切地逃跑,但身体像是被蛇盯上的青蛙一样动弹不得。说起来,可疑的是她又不是我。

「我、我叫柴山。」被她的气势所压迫,我无意识般结结巴巴地回答。「我叫柴山佑希。」

「有什么事吗?」

「没有,那个……」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我是来阻止自杀的──这句话怎么也说不出口。这误会可真大。眼神四处游移的我,看著光线只来自一扇窗的房内,决定随便回答。「我想说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她眯起双眼,像是在看什么稀有动物似地俯视著我。可能因为她坐在窗边,身高看起来比我高。她用单手拨了拨落在肩上的长发,维持冷酷的音调愉快地说:

「我啊,在找原始人呢。」

「什么?」

「原始人啊。」

姊,怎么办?我和脑筋有问题的人扯上关系了。

「原始人是指那个……很久以前的那个吗?西元前的……古代人是吧。」

「你这家伙是白痴吧,不然还有别的原始人吗?」

她用极度高傲的语气说。彷佛沉浸在蔑视所有人事物的喜悦中,露出充满恶意的人才有的表情,这个表情足够让我开始烦躁。对初次见面的人,张口闭口就是你这家伙、白痴,实在太莫名其妙。要不是因为对方是女生,我又忍不住看了她的大腿,我真的会生气。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哎呀……」她的口气毫不介意地表现出不快,慵懒地眯起双眼。「你这家伙,居然不知道吗?原始人每到黄昏就会出现在旧校舍的传言。」

她转头看著窗外的另一端,那里应该可以看到我的学校。

我曾经听过原始人的传言,那是无稽怪谈之一。每到黄昏时刻,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原始人会出现在旧校舍后方,发出不明的吶喊声,全力奔向校园另一头后消失──像这样一个不知是笑话还是怪谈的奇怪传言。即使是刚入学两个月的我也听说过,的确是学校有名的传言。所以呢?还是要继续叫我「你这家伙」是吧?

不知道话题该怎么延续。我在脑海中反覆思考著用望远镜从废墟四楼观察原始人的她所说的话。她是认真的吗?这么一说,我发现望远镜已经不在她手上。环顾四周,窗边有一张与这里不搭的茶桌。木制茶桌看起来很牢固,与房间角落老旧的柜子比起来非常精美,桌上放著茶杯和望远镜。

「刚刚好。」她用与谎言或紧张扯不上关系的沉稳表情说,闪耀光泽的粉红双唇勾勒出微笑。「你这家伙,有没有兴趣调查原始人?」

她的话让我很难理解。调查原始人?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像钱形警部(注1)般的警察,躲在电线杆后面,嘴里咬著特制草苺三明治,用望远镜监视一栋旧公寓。我是钱形,目标还没出现,请回答。

「调查原始人啊,放学后到原始人出现的地点,监视校园就好,很简单的工作。」

还真的和想像的一样。

「你这家伙的手机,可以拍照吧?」

「嗯,是可以……」

「借我。」

她离开窗边,长发飘逸,像是新鞋般擦得光亮的乐福鞋踏在地上。她缓慢地招手叫我过去,我走近窗边。一下子站在她身前,发现她果然很高。彷佛被扑鼻的草苺甜香驱使,我自然而然地把右手握著的手机交给她。真的很好闻,为什么女生会散发出这么好闻的味道呢?和姊姊一起看电视时也一样,每次透过纱窗的风所带来的甜香,都让我的精神无法集中。所以和姊姊一起看电视虽然开心,但总是会感到非常不好意思。

当我呆呆地想著这些时,她从我手中取走手机。好像被施了催眠术,这是什么味道?洗发精吗?哪里有草莓香味的洗发精呢?只要风吹进室内,这股香气就扑鼻而来。她用熟悉的动作操作著手机,我的手机型号很旧,也许她有用过同厂牌吧。接著她突然把手机塞回给我。

「我已经把我的email记录在你的电话簿里,放学后就开始监视校园,每小时拍照传给我。简单吧。」

熟悉的手机,电话簿里却加了新的名字,我将名字念出声。

「茉莉……」

写的是片假名,上面只有email,没有电话号码。

「那是我的名字。」

整件事十分怪异。放学后,我去找传说中的原始人,拍照传送?传给这个,在废墟中使用望远镜的她?

「那个,我想我还是拒绝好了……」她可能真的怪怪的,想反悔就要趁现在。我像是要甩掉柔和的香气般退后一步,这需要一些毅力,如果对方是男生就不用这么辛苦。「我还得念书,其实还满忙的。」

「念书是吧。」她说著,把手放在窗边。「一年C班,柴山佑希。数学和日本史的分数很难看耶,世界史不及格对吧?的确需要好好念书。」

我吓一大跳。即使看领带可以知道几年级,也不可能连我哪一班都知道。更别说是谁也不晓得的考试结果。

「咦?为、为什么?」

她回到刚刚坐在窗边的姿势。眯起眼,好像觉得很有趣似地笑著看我。这个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她用指尖拨弄著魔女般的乌黑长发说:

「你这家伙,几乎每天中午和放学后的同一个时间都会打电话,对姊姊有过多的执著和感情吗?」

脸颊变得滚烫。的确,和姊姊感情很好的我常被朋友嘲弄是姊控,但高中里没有人知情。我看著手上的手机,现在才发现只是刚刚借给她的时候,通话纪录被看到而已。

「太、太过分了吧,擅自看别人的手机。」

自称茉莉的她,脸上的笑容彷佛天不怕地不怕。感到无地自容的我,恨不得直奔出窗外,从这个世上消失。明明是来阻止别人自杀,结果却变成自己想自杀,命运真是太残忍了。

「你这家伙,没有收过黑函吧?这可是难得的经验喔。我也很难得这样做就是了。」她用指尖抓著一束头发把玩著说:「这是人家说的姊控对吗?不过就算把你这家伙的兴趣、个性、考试成绩散布到学校去,恐怕也没人有兴趣吧,又没什么地位。」

面对如此恶劣的恐吓,我感到愕然。虽然狠狠地瞪著她,但当她回敬一个冰冷的眼神时,我又不知为何退缩了。

「只要在放学后监视原始人有没有出现就好,你还要推辞吗?」

「所谓的监视是只要拍照就好吗?」

我反问,像是要摆脱刚才的耻辱。

「是啊,不过,当原始人出现时,你这家伙必须抓住他。」

「如果没有出现呢?」

「等到出现为止,展现出毅力。」

这也太乱来了。

「我不会要你做白工。对了,听完放学后的报告,顺便教你这家伙不擅长的功课吧。」

她把脸凑近盯著我,那是一双美丽的大眼。这么近的距离,让我不禁倒抽一口气。教我功课是什么意思?放学后的报告又是?难道是在这个房间?

心中同时有著奇妙的期待与迟疑的我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沉默地转过头去。没有勇气这么近距离地回头看她。不知不觉中,窗外的阳光转变为血红色,阳光下的地板角落布满灰尘,只有茶桌和伫立在旁的她与这里格格不入。

喘气已经停了,心脏却扑通扑通跳个不停。风带来她柔和的香气。吸引我注意的魅惑双唇,说出甜蜜诱惑的话语。两人独处的房间、念书、百褶裙、闪耀光泽的嘴唇、草莓香气,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想留住我。感觉头还是晕晕的,心跳加速、头晕目眩。对方明明是个头脑有问题的怪女孩啊,明明是个来历不明、像魔女般的女孩啊。

我的头脑,一定也某个部分出了问题。

时间接近五点半。我结束监视,走在操场上。原始人当然没有出现,我想之后也都不会出现。

突然,手机传来讯息声,寄件人是茉莉小姐。

『不用拍照了,收集情报。』

十分简洁的文字叙述,却是一大难题。关于奔跑消失的原始人,到底要怎么收集情报?我没有朋友,也不擅长和不熟的人搭话。这种事要问新闻社比较清楚吗?可是我完全没有人脉,我很讨厌踏入陌生的教室和社团,而且又很麻烦。

『我该问谁呢?』

回到校舍后,我寄出讯息发问。很快地收到回覆。

『自己想,笨蛋。』

心头涌上一股怒气。

我从操场望向那栋住商混合大楼的方向,吃力地找出远方大楼的墙面。她今天一定也用望远镜观察著学校,真是个怪人。那之后虽然我和茉莉小姐在那栋大楼见过两次面,她也只是一直用望远镜观察学校,感觉根本不在意我。现在也丝毫没有打算教我功课的样子,为什么我还要继续找原始人呢?

我走进校舍,叹了口气。怎么办?收集情报这方面我真的没有头绪。如果直接逃回家,也许会被监视中的她发现。当我叹了第二口气,手机再度收到讯息声。

上面只写了『实习生』三个字。

大约一周前,几位实习老师到学校实习。来我们班的绀野老师很活泼,对每位同学都很关心,像个开朗可靠的大姊姊般受到女同学的喜爱。昨天正好有人听说今天是老师的生日,急忙准备祝贺礼物,总而言之是位受欢迎的女老师。

不过,我却不怎么喜欢绀野老师,脑海中只要浮现她的脸我就觉得很忧郁。会让我回想起运动会的那一天,手肘擦过的触感、她的鼓励话语。绝对不是厌恶的感觉,虽然不是……

绀野老师好像是这所学校的毕业生,所以应该知道关于原始人的传言。虽然我有些迟疑,但我与其他实习老师又没有交集,找绀野老师的确最适合。这个时间,实习老师们会在哪里呢?当我走向职员室时,绀野老师恰巧从里面走出来。绀野老师似乎发现我,露出讶异的表情。但我要如何起头呢?犹疑的瞬间,背后传来呼唤老师的声音,是女生的嗓音。回头一看,同班的小西同学抱著一束花小跑步靠近。她顶著一头男孩风的极短发,我对她那双像在瞪人的眼睛感到很不自在。她抱著花束,交互看著我和绀野老师说:「你有事找老师吗?」

「不,没事。」好像做了什么坏事一样,我慌张地摇头。

「小西同学,那是?」绀野老师问,她指的应该是花束吧。

「这是我在社团教室附近捡到的,掉在校园里。大家觉得应该拿到职员室来。」

绀野老师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过了几秒钟我才意会到,捡到花束的确是件很奇怪的事。

「那……那不是供品之类的吗?」

我发出的疑问,声音太过微弱让人听不清。正想再说一次时,小西同学回答:

「不是,学长姊们说之前都没有看过。」

「那不是百合花吗?」

我虽然对花卉很陌生,连百合和菊花都分不清楚,但小西同学手上的花束让人联想到百合。

「这个是卡萨布兰卡。」绀野老师低头看了花束说:「就是在结婚典礼上常用的新娘捧花,可以说是最常用来送人的花种。」

「老师好清楚喔。」

小西同学看起来很钦佩的样子,稍微瞪大双眼看著绀野老师。也许她跟我是同类人,看到花也叫不出名字。

「因为我是园艺社的校友喔。」

「咦,学校有园艺社吗?」

小西同学很惊讶,我也有些讶异。

「当然有啊。」绀野老师不禁有些自豪地说:「小西同学也要加入吗?」

「我不行啦。」她微微一笑。「花花草草我完全不在行,而且我现在在专心学摄影。」

「真可惜,那这个就让我转交给失主吧。」老师从小西同学手中接过花束。「啊,柴同学找我有事吗?」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件事实在太无厘头了。

「我在这里不方便吗?」

小西同学因为顾虑我而这样说,但我不想招来奇怪的误解,抢在她转身离开前,我急忙开口──

「那个……我在想,不知道老师知不知道原始人的传言。」

两个人的嘴巴都张得开开的……想当然会有这样的反应。真是天大的羞耻。

「那个,好像有这样的传言……我想说老师应该会知道些什么。」

「原始人……是那个吗?」小西同学开心地笑了出来。不知为何,我觉得自己就像被当白痴一样,不禁感到很害怕。「每到黄昏,拿著石斧的原始人在校园中奔跑的传言。」

「啊啊,那个传言。」绀野老师好像想起什么似地说:「这个传言还在啊。」

「柴山,你为什么要调查这件事?」小西同学的嘴巴奇妙地歪斜,彷佛随时就会噗嗤一笑的模样。「你是新闻社吗?」

「不、我不是……」感觉是自己的糗事被看到。我开始想像小西同学回教室之后,明天这个话题就会被传开。昨天那个柴山,在调查什么原始人的传言,居然为了那种怪谈到处问人,又不是国中生,那家伙的头脑一定有问题……当然这不过是我的被害妄想,我的事情连笑话都谈不上。「但也差不多。」

「嗯~」小西同学点点头,也不知道是否接受这个答案。她转向绀野老师,张开手催促说:「老师知道些什么吗?」

「嗯~~」老师有些苦恼地笑著。「没想到这个传言还在,大家就算上了高中,还是很喜欢这种故事啊。」

「要不要散散步?」抱著花束的老师说。我和小西同学互看一眼,看到她耸耸肩,我才追上老师的脚步。途中,经过几间吹奏乐社正在分组练习的教室,前往空中走廊。调音中的旋律,巧妙地呈现放学后的黄昏时分特有的寂寥感。不知怎地,我很喜欢这段旋律。

「那刚好是我高二时开始的传言。」绀野老师往夕阳照射的窗边一瞥,似乎觉得阳光很刺眼。「到最后,我一次也没有亲眼见过,但是在男同学之间广为流传,有看过的女同学应该很少。第一次听说是比现在更热的时候,好像是七月。男同学们谣传著原始人在校舍后方奔跑,大声吶喊、全力冲刺后就消失了。当然,大家也不是小孩子,并不相信这种传闻,只是一笑置之。但从那时起,见到原始人的男同学却越来越多。」

绀野老师从三楼的走廊窗边看著下方述说著。因为刺眼的阳光而眯起的双眼,似乎想起了过去几个怀念的回忆。更多没有向我们提起的往事,也许正闪过这座校园。我突然有这种想法,如果我从这所高中毕业,什么时候也会像这样怀念过去呢?眯著眼像是面对刺眼光线般遥想昔日光景……我完全无法想像,也不认为接下来的日子会出现那样闪亮有价值的东西。

「老师的朋友也没有人亲眼见过吗?」

听到小西同学的询问,绀野老师转过头笑了笑。

「像这种事,通常都是朋友的朋友看过……开始的吧。而且又是在男同学之间流传的话题,所以我其实不是很清楚。」

「不知道最近有没有人看到呢?」

我试著问,绀野老师歪著头看看小西同学。表情像在说,最近的事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吧。小西同学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说到底,这不过是单纯的谣言。原始人在黄昏时分奔跑什么的,听起来滑稽又好笑不是吗?让大家有想像的画面,彼此笑一笑……不过,和其他毛骨悚然的怪谈的确很不一样。」

「差不多该回去工作啰。」绀野老师说完就离开了。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我悄悄地拿出来。小西同学好像找到什么有趣的景象般,从窗口抬头望著天空。

『收集那束花的情报。』

讯息上这样写著,为什么会知道花束的事?我看向窗外,远方的那栋大楼映入眼帘。浮现在眼前的是茉莉小姐从窗边用望远镜观察的背影。看来她白天没有上学,一直在观察校舍。当我问她怎么知道我的考试分数,她说刚好看见坐在窗边的我拿到考卷。原来如此,连班级都可以锁定,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怪人。

「那我要先回去了。」

听到小西同学这样说,我急忙叫住她。小西同学很意外似地眨著眼回说:「什么?」说实话,要跟从来没有讲过话的女生单独对话需要很大的勇气,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高亢。

「那束花是在哪里捡到的?」

「社团教室外面,旧校舍的后方。我本来在暗房做事,但因为实在太热,想走出去透透气,就看到花掉在地上。」

小西同学形容花是「掉在地上」。

「真的是有人弄丢的吗?」

「我拿过来的路上遇到鹤冈老师,被他骂了几句。」小西同学尴尬地抓抓头。仔细一看,她的浏海意外地长。不知道是不是自然卷,微卷的浏海十分可爱,足以颠覆我对她的第一印象。「我实在不喜欢他,所以走路时尽量不想和他对到眼,但擦身而过时,他大声斥责要我赶快把花束放回去。老师似乎也认为那是供品,但是学长姊们都说没有人在那里过世,一般不会在那里献花吧?」

话虽如此,直接认为那是失物的小西同学也很不一般。

「鹤冈老师也是来实习的吗?」

「对啊。」她点点头。这时,一直断断续续的吹奏乐社乐声突然中断。小西同学眯著眼看著我,她的眼神总是如此,沉重的眼皮、像在瞪人的锐利视线,不知为何有种被藐视的感觉。感到浑身不自在的我低声告别后,像逃跑一样离开现场。

今天的茉莉小姐正在使用一台白色的天文望远镜。我之前来的时候有这种东西吗?她的长发描绘出柔和曲线,延伸至因为弯腰而向我突出的臀部。

那是一幅异样的光景。昏暗的房间里,短裙下的空间就像被黑暗隐藏,剪影映照在她的雪白双脚上。

怎么办,我该搭话吗?她的模样让我看得入神,莫名感到紧张。虽然知道短裙底下的暗处什么也看不到,我的视线却忍不住被吸引。即使她的头脑很奇怪,但也确实是个女孩。没有察觉我的存在,毫无防备地看著望远镜的身影,让我有种违背道德之感。

「报告呢?」

吓我一跳。没有回头的她用冰冷的声音说。我完全没想到自己早就被她发现了,肤浅的欲望似乎被摊在阳光下,脸颊瞬间涨红。我拚命寻找适当的藉口,不、不是这样的,我绝对没有看你的腰和大腿看得太入神。

「那个,我刚刚有点犹豫要不要搭话。」

「报告呢?」

她夹杂著叹息声说,一面拨开垂下的发丝一面起身。回过头用魅惑的大眼看著我,在破败的废墟中,凛然地注视著我。背后有金色阳光照耀下的姿态,果真非常美丽。废墟中只有我和她两个人──只要想到这件事,心中就蠢蠢欲动,似乎一发不可收拾。

「你这家伙,在磨蹭什么?」

她慵懒地垂下眼说著。

「其实没有发生什么事……」我不知为何呈现立正站好的姿势,以和昨天一样的原则报告:「今天原始人也没有出现!」

彷佛下一句是「Yes Sir!」的宏亮嗓音,情绪莫名高涨的我,甚至做起这种想像。平时自认属于内向的类型,所以自己也对自己感到很新鲜,像是脱缰的野马。

「这个我知道。」她随意拨开肩上的头发,感到很无趣似地说:「那束花呢?」

「那是小西同学捡到的,好像不是因为谁过世,所以才觉得应该是遗失物。」

后来,我问了在路上巧遇的望月老师,有没有学生在学校去世。望月老师是我的班导师,在校工作多年。据她所知,没有同学在捡到花的地点过世。当我提到花束时,望月老师一脸讶异。

「你的说明还真没逻辑。」她不悦地眯著眼,小心地坐上茶桌旁一尘不染的椅子。她慢慢地放松自己,静静地翘著腿。从窗外照射进来的红色光芒,照映在她柔软的腿上。「坐下。」

「咦?」

我环顾房间四周。

「你的说明一定很冗长吧?如果不能适当地整理重点,不管世界史还是日本史,就连国中生也能回答的问题都会让你丢不必要的脸喔。」

「那个,椅子呢?」

房里除了她坐的椅子之外,没有其他类似的东西。

「你在说什么梦话?」茉莉小姐倚靠在扶手上说:「这里只有一张椅子,你就坐地上。」

「地上……」

我低头看看积满灰尘的骯脏地板,还可看到几个乐福鞋的脚印。

「怎么?」

我感到一股不能说不的压力,心不甘情不愿地弯下腰,不知不觉呈现正襟危坐的姿势。抬头一看才发现眼前就是她的白皙双脚。虽然距离不近,但只要抬头就一定会进入视线范围内。深蓝色的长筒袜与擦得光亮的乐福鞋,往上延伸的优美曲线,贴在椅子上的雪白弧度。百褶裙的褶痕像是折纸一般画出规律的直线,底下是似乎伸手就能进入的暗处。明知什么也看不到,我却还是忍不住盯著不放。

「然后呢?」

「啊,那个……」

说我讲话不会整理重点,就更不想认输,想说得更周到。我仔细回想今天发生的事,继续说。茉莉小姐不时慵懒地开口发问,在那之前呢?那时老师说了什么?小西什么都没说吗?每个问题我都细心回答。过程中,我假装陷入思考,趁机偷看她的腿。

「总而言之,明明没有人去世,花束却像献花一样放在那里,小西同学以为是遗失物才捡起来。可是,如果不是献花会是什么呢?是谁?什么时候?把花放在那种地方。」

「那束花早上就在那里了。据我的观察,七点半就在了。」

我哑口无言。这个人从一大早就用望远镜在注意学校。

「这样就更奇怪了,把这样的东西放在那里有何意义?」

「你这家伙,对这种话题倒是很关心啊。」

茉莉小姐看起来很无聊,托著腮靠著扶手,直直地盯著我看。

「那当然,比起无厘头的原始人故事,多少有点兴趣。」

「先不管原始人的事了。」

茉莉小姐说著站起来。我维持正襟危坐的姿势抬头看她。「欸?」了一声。

「不用再调查了,腻了。」

我听到这句话,心想哎呀,终于从怪人的怪癖中解脱了。但同时,她冷冷地说的那句腻了,让我的胸口像被刺穿一样,不知为何感到有些受伤。我不明白为什么。

明天开始,会如何呢?

双手抱胸的她无奈地看著我,轻轻叹了口气,艳泽双唇动了起来。

「没想到你真的去监视,你这家伙闲闲没事做吗?」

咦?

咦?这是,什么意思?

「原始人的调查,想也知道是开玩笑的啊。」

「开玩笑……?」

难道,我是被耍了?

茉莉小姐毫不在意无言以对的我,冷淡地继续说:

「过来。」她走向门口。「约好了要教你功课。」

彷佛被击中的我,感到胸口开了一个洞,我拿起包包站起来,制服长裤沾满灰尘,我也无心清理,跟著茉莉小姐走出房外。这一层楼似乎还有别的房间,她沿著昏暗的通道前进,推开一扇半开的铁门。

「这里。」

阳光照射不到这里。她开门的侧脸飘散些许幽灵的气息,长发加上雪白面容的亡灵正诱惑著我,黑发与短裙融解在黑暗中,好像只有她的美貌与上衣朦胧地浮现。说不定会这样被杀,我沉迷在无谓的幻想中。感觉一旦进入这个房间,就再也无法沐浴在阳光下。即使如此,我依然无法拒绝她的诱惑,追在她身后。

我越过她的肩膀注视室内,遮光帘似乎都被拉上,伸手不见五指。

「我什么也看不到……这里有电灯吗?」

「没有。」

说完这句,她白皙的手伸进裙中取出一个小盒子。右手一挥,手指瞬间出现火光。差点以为这是魔法的我,花了一点时间才察觉那只是火柴。她的举动就是如此充满戏剧效果。

火光闪耀在她的指尖,她随意地踏入房内,耳边响起乐福鞋踩到什么的声音。光靠火柴的光线无法看清整个室内,茉莉小姐很熟悉地伸出手拿出某种物品,她手上又出现新的火焰,一个、两个、三个。室内渐渐亮起。

「那是什么?」

讶异的我不禁发问。

「烛台。」

她手中的烛台看起来非常古老,像在中古世纪电影中会出现的道具,外观使用银制装饰,分成三柱,各柱尖端都有一盏烛火。

「哪里可以买到这个……」

我哑口无言。

「古董家具行,很可爱吧?」

她回头,嘴角微微扬起。接著吹熄火柴,随便地丢在地上,不好好熄灭可能会发生火灾耶。

烛火能照映出的范围非常有限。她举著烛台带著我往里面走,我看向昏暗的室内。这里原本是办公室吗?桌上散落著杂物和书籍,几张椅子排列在桌边,大小约可供四人使用。她将烛台放在桌上。

「你有带课本吗?」

「啊,嗯,有带数学课本。」

我在书包中翻找,光线太暗实在看不清楚,终于找到写著「数学I」的书名。

「坐下。」

她雪白的脸庞在烛火的照耀下,看起来更添魔女气息。我有种接下来要学的不是数学,而是妖术的感觉。我把她指的折叠椅拉出来,坐下低头看著桌子,桌上明显地积满灰尘和垃圾。我用求救的眼神看著她,茉莉小姐却正从桌上的笔筒中寻觅可以用的自动铅笔。我无奈地找找自己的口袋,很幸运地找出一张面纸。我用面纸轻轻擦拭桌面。

「你现在学到哪里?」

茉莉小姐说著,把椅子拉到我的右后方坐下。在朦胧的烛光下,我打开课本给她看。

「联立不等式?」她的语气有些轻蔑。「哪个部分不懂?」

我不敢回头,怯怯地回答。

「那个,全部都不懂……」

短暂的沉默。抱歉我这么笨。接著她叹口气说了句:「笔记。」我照著她的话,从双脚夹住的书包中拿出笔记本,翻开放在桌上,铅笔盒也一样。茉莉小姐把手伸向笔记,用手中的笔写下几行方程式,我想应该是联立不等式吧。接下来,她开始讲课。

虽然我为了集中注意力费了不少功夫,她的教法却十分仔细,语气与之前相比温柔许多也浅显易懂。茉莉小姐在我的笔记上写问题让我回答,我回答不出来时,她会详细解说解题过程,把逻辑解释清楚。迟至此时,我不得不承认她是个聪明人。不过,这种人为何要用望远镜窥探学校,我依旧丝毫无法理解。

解题过程中,我意识到自己的心脏大声跳动。在这宁静的黑暗中,声音大到似乎要传到她的耳里。

即使如此,我也不知不觉全神贯注,回过神来才发现课本的问题已经快要解完。我动笔准备进行下一题时,突然感到一股视线,自动笔的笔尖无意识地开始颤动。近距离的视线、安静的呼吸、草莓的香气。

我抬头看她,在微弱的烛光下,茉莉小姐直直盯著我。四目交接时,她很快地移开视线。

「怎么了吗?」

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没什么。」茉莉小姐说:「你这家伙好像狗一样。」

「什么?」

她移动椅子站起身,大剌剌地伸懒腰。

「今天就到这里,后面的你回家做,时间也不早了。」

我一看手机吓了一跳,时间已经超过七点。

和女生单独写功课到晚上七点,对我来说是人生中不可能发生的大事件。我不觉得是集中精神而忘却时间,彷佛是她的气息、香气像魔法般夺走我的时间。

「可以回去了。」

她低头看著我说。蜡烛在我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似乎变短了些。我边收拾桌面边问:「茉莉小姐呢?」

「我在房间睡。」

拿起烛台的她,毫不在意我的存在,径自离开房间,我急忙追上她的脚步。茉莉小姐正准备上楼,前往五楼。

「咦?房间是……」

背脊一阵发凉。

手持烛台、脚踩阶梯的她回过头来,露出诡异的微笑。

「哎呀,你终于发现了,我住在这里喔。」

我以为她在说谎。

若非如此,就是这个人真的头脑有问题,脑袋打结。

「晚安。」

我呆呆地目送上楼的她。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她已经没有避之唯恐不及的心情。即使她身心的某个部分出了问题,我也丝毫不觉得奇怪,反而产生莫大的兴趣。我雀跃不已,内心竟然还想再见她一面,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

也许,她真的是位魔女,而我一定被下了诅咒。

午休时间总是让我觉得很痛苦,除了吃妈妈做的便当之外无事可做。虽然中学时常看喜欢的小说,最近却提不起劲。

耳边是男同学们的喧闹声,帅气地穿著制服、头上抹著发蜡,自然融入女同学之间的他们。他们似乎总在教室的中心,国中时就是如此。学校是由活泼、外向、帅气、可爱的同学所领导。下课时间、体育课、校庆、放学后,他们活跃在各式各样的场合。与他们相比,我简直像是不同世界的人,我很好奇究竟如何才能活得跟他们一样。

在距离我前方三个座位的位置,几个女生正在吃午餐。不时插入话题的男生们让女同学哈哈大笑。你别吵、走开啦……彼此吐嘈的话语听起来却十分开心。

教室里有好几个愉快的空间、愉快的小团体,但我却一个也无法加入。要说些什么、要报以什么样的笑容,才能融入其中呢?我不知道通关暗号,也无法想像那彷佛密码般的咒语。

所以我的午休时间无事可做,只能趴在桌上等待时间流逝,只能侧耳倾听那热闹的笑声。

国中三年级时,我曾有半年待在家里足不出户。虽然接近毕业时重新回到学校,但不过半年的时间,班上的同学却成为遥远的存在。时隔半年的教室,即使是我不在的期间内也持续在变化。小团体的气氛变化、被升学考试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同学、通过甄试后一派轻松的同学、嫉妒产生的交恶、偷偷谈恋爱的朋友。变化处处可见,我在也好、不在也好,世界依然径自转变。

不知从何时起,大家谈笑的是我从未听过的话题。

像我这种人,没有人会因为我不在而困扰。

那时,教室变化的巨浪将我冲离、无可取代的时光将我排除。虽然关心我的朋友也很多,彼此间却产生了一道看不见的鸿沟;在无法拉近距离的情况下,直到毕业,我都无法重新融入班上。

即使三个月过去、环境也有所改变,气氛依旧。我没有办法与大家打成一片,这间明亮又充满生气的教室,似乎距我于千里之外。

我望向窗外。

可以看见那栋大楼。

不用再调查了,腻了。她冰冷的话触动我的内心。

原始人调查已经结束了,不需要钱形警部这个角色了,功课也帮我看了一点。我终于发现,自己失去了再次走进那座废墟的理由。我只不过是被她耍了一阵。

心里好像破了一个洞。难不成,其实我希望可以帮她的忙?

我抬头看向墙壁,确认时钟,离午休结束还有一些时间。我甩开看似愉快的喧闹,起身走了出去。

茉莉小姐对那束花很感兴趣。明明没有人在学校丧命,为什么要在旧校舍后方放那种东西?

职员室旁的房门上暂时贴著一张印有「实习老师休息室」的告示,我压抑内心的苦闷,敲了敲门,一面打招呼一面把门打开。里面有四位实习老师,但不见绀野老师的身影。实习老师们看来在处理某些文书工作。

「请问绀野老师呢?」

「应该很快就会回来吧?还要准备下堂课的教学。」晒得黝黑的脸孔、厚实的臂膀给人很大的压迫感,我实在不怎么喜欢这位鹤冈老师,虽然根本没说过几句话。「有什么事吗?」

我想问绀野老师关于卡萨布兰卡的事,之后有没有找到失主、卡萨布兰卡的花语是什么之类的……但问鹤冈老师这些也是白搭。

「请问老师有看过原始人吗?」

鹤冈老师似乎非常讶异地睁大双眼。我赶紧反省自己问了这么无厘头的问题,起码也该有个铺陈才对,我慌忙补充几句。

「那个……每到黄昏就会狂奔消失的传言。」

「为什么?」

鹤冈老师打断我的话反问。欸?这次换我惊讶地频频眨眼。

「为什么问这个?」

充满威吓感的一句话。回过神来,发现其他四位老师好像都狠狠地瞪著我。

「不是,只是那个,听说老师们在学校的时候,这个传言很盛行,想说到底是真是假……」

「那只不过是个谣言啊。」鹤冈老师回答得很随便,脸上又突然浮现笑容说道:「别当真。」

其他实习老师也将视线转回桌面。

「这样啊,真抱歉。」

我毕恭毕敬地道歉后走出休息室。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气氛真是古怪。我像在逃跑般,在走廊上快步走著。窗外是光线薄弱、多云的景色。这里是学校的后侧,所以我看不到那栋大楼。我稍微深呼吸,调整自己紊乱的气息。

「柴同学。」

当我正要离开时却被叫住,原来是绀野老师,她的手里抱著一本日记般的书籍。

「听说你找我啊?」

「咦?」

「我回去的时候,刚好看到你走出来,所以才问鹤冈老师。」

我一言不发,低头看著室内鞋的鞋尖。啊啊,这不行,超乎想像的不行,原来昨天是因为小西同学也在场才撑过来的。

「怎么了?」

我没有回答,正想逃跑,但双脚却寸步难行,我努力挤出几句话。

「不知道昨天那束花怎么样了?」

「啊,你说那个啊。」绀野老师的嗓音和缓温柔,「我怕花枯掉,所以托给园艺社照顾啰,现在插在花瓶中。」

这样啊,我点点头。原来如此,说的也是,放著不管的话,花会凋谢枯萎。会被丢弃、会消失在世界上。

绀野老师看著我的脸,问我怎么了。我闻到一股花香,是香水吗?温柔的表情、担心的眼神、疑惑的眼神。我回答没事。再也忍不住的我转过身去,回想起前阵子运动会发生的事、绀野老师欠缺考虑的温柔,说著「没关系的」、为我加油的嗓音。

「没关系的,不是柴同学的错,柴同学不需要在意。其他同学也不在意喔。」绀野老师弯下腰,对坐在地上大口喘气的我说。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很温柔吧,她觉得自己的话语也很温柔吧。可是老师,我那时羞愧得无地自容。班上同学用怪罪的眼神看著我,那些眼神让我感到说不出的痛苦。老师您别管我吧,因为老师独自惊慌,大家才往这里看,为什么您没有发现呢?不用管我,大家过不久就会忘记的,大声嚷嚷所以才让大家的视线集中在我身上,您为什么没有发现呢?

「有什么事就跟老师说啊。」绀野老师回头说著:「明天我的实习就结束啰,有事要趁现在说喔。」

趁现在。但是老师您不明白,您绝对无法明白我的心情。

「没事的。」

我将绀野老师拋在脑后,在走廊上走著,室内鞋的鞋尖比平时更迅速地摆动著。

双脚自然而然地走向旧校舍后方。虽然茉莉小姐说不需要再继续调查原始人,我却不知不觉想往那里走。

原始人今天也没有出现的迹象。

突然发现有个戴眼镜的女孩单手举起看著我。回头看看后面,空无一人,我讶异地眯起眼走上前。

女孩看著我轻轻挥手,原来是小西同学。因为她戴著一副红色眼镜,所以我完全没察觉是她。她脖子上挂著一条蕾丝装饰的挂绳,看起来很重的单眼相机垂落在腹部处。

「调查原始人吗?」

我在距离她约五公尺处停下,点点头。

「这里是社团教室。」她指向旁边的窗户,「然后花束掉在这里。」小西同学说著,眼皮不像平时沉重,而是有些不安。「你觉得那个是凭吊用的献花吗?」

「但是望月老师说过,没有学生在这里过世。」

「也对。」她单手压著相机,沐浴在光线下的镜头闪耀如绿色的玻璃纸。「但这是真的吗?因为在这种地方的花束,除了献花好像没有别的可能了。我跟学长姊们说这件事之后,大家都人心惶惶。」

小西同学看著地面,眼神的前端应该浮现了那束花吧。

「我擅自拿走花束,会不会做了件很不好的事?如果真的有同学过世,他会不会很生气啊?」

红色眼镜后方的眼眸透露不安,丝毫不见平时的尖锐。

「没事的啦。」

这不过是毫无根据的场面话。

「真的吗?」小西同学喃喃自语著。想不出其他话可说的我,正在犹豫要直接离开或继续这场对话。到头来居然说了句无关痛痒的话。

「小西同学,今天有戴眼镜耶。」

「啊,你说这个?今天早上就戴著了,你没发现吗?」她抬起头莞尔一笑。「我平常不戴的,因为会妨碍我看镜头,但最近视力恶化,所以这是昨天才拿到的新眼镜。」

我不发一语地看著她。

「对了,柴山。」她突然眼神发亮地靠近我,从口袋里掏出某样东西。那是一个薄薄的盖子,她盖上镜头后,将颇具重量的相机液晶萤幕拿给我看。

「之前拍照时,因为感觉不错,所以偷偷拍的。这是柴山吧?我可以用这张照片吗?不过我也还没决定要投到哪里,只是怕我擅自偷拍,大家会觉得不舒服。」

小西同学热心地向我解说。相机的液晶萤幕上是黄昏时分的校园。耀眼光芒照射下的校园、远方人影稀少的泳池轮廓、站在古老旧校舍阴影处的小小人影。

这是什么时候拍的?小西同学准确拍下我的手机所无法捕捉的美丽夕阳,甚至拍得比景色更美。

「这是我?」

「对啊。」小西同学笑著回答。「柴山你每天都在那里晃来晃去对吧。我本来还想说真是个怪人,但却很符合黄昏的感觉,所以好像是神来一笔。啊,看不到吗?」

小西同学说著把相机拿近我,缩短了我们之间的距离。面对开心讨论照片的她,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柑橘的香气扑鼻而来,彷佛有颗球从地上弹起来,像是小时候玩过的弹力球,不小心从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后轻轻弹起、翻滚著。

但是,我的能力已达极限。实在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要是说了奇怪的话被讨厌怎么办、她觉得不舒服怎么办。内心焦急的情绪,让我觉得无论说什么都会受到阻碍。我不想再弄错通关密语,也不想再被讨厌、被当成怪人。

我回答「可以喔」,接著说了句「拍得真好」,就赶紧将她拋在脑后。像逃跑般快步走入校园。

才上楼梯,很快地就上气不接下气。到四楼时,我用手帕擦拭额头的汗水。心跳异常急促,停不下来。紧张得让人害怕。

从楼梯间的窗户可以看到外面阴沉的天空,说不定会下雨。我抚著胸口,踏进杂乱的室内。

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也没有想说的话。调查已经结束,我只是被耍得团团转。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走进这里,确认她毫无防备观察校园的背影。

今天的她坐在椅子上,手上把玩著金属制的零件。白色上衣、胭脂色领带、深蓝色袜子、格纹百褶裙、尸体般的雪白肌肤、魔女般的乌黑长发。她手上拿著的是质感厚重的智力环。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茉莉小姐头也不抬地说。

「为什么?」

「我说过原始人的调查已经结束了,你来做什么?」

我不知如何回答,摇头喃喃地说了句不知道。

「但是今天没有看到花束。」

我报告了件不需要调查也知道的事。我的口气与昨天不同,十分平静,一如往常畏畏缩缩的丑陋声音。

「这我知道。」茉莉小姐的侧脸对著我,手指滑过长发。不知道是否玩腻了,她将智力环扔在桌上。「你这家伙真的像小狗一样温顺呢。」

那是无言以对的叹息。

「就这么讨厌考试分数被公开?那只是开玩笑,已经可以不用担心了。」

「不是、不是这样。」

我无法用言语表达真正的想法。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我只是觉得这样也不错,开始有了这样的想法。反正我时间很多,回家也无事可做。所以如果可以帮助别人,不是也很好吗?像我这种人也能派上用场就太好了。

对于被某人需要的自己,纯粹感到开心。

所以我才继续做著无厘头的调查,所以,已经腻了那句话令我很受伤,所以,我今天才到这里来。

茉莉小姐看著我,最后叹口气站起来,静静地走近我身边。

「柴犬,过来这里,我带你到我的房间。」

房间?我差点脱口而出。不过,在那之前有句话我得反驳,差点就要这样被带过。

「柴犬是什么意思?」

「不觉得很适合你这家伙吗?」

她已经准备离开房间,转头对我说完,轻笑了几声。我急忙跟上她的脚步。

她往楼上走,只要一抬头,百褶短裙的裙襬就在我眼前晃动。我不禁盯著她白皙的双脚,平时的我总是看著脚下上楼,今天却直直看著前方。但却没有看到期待的光景,明明裙子这么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推开五楼关著的铁门,位置似乎就在四楼房间的正上方。阳光比楼下充足,室内显得很明亮。她招手要我过去,一进去,我发出不完全是尖叫的尖叫声。

那里有许多尸体,我一定也会成为其中一员吧。倒在我脚边的人、靠在墙上的人、手脚被截断倒地的人,许多死尸的坟场──我有这样的错觉。

穿著不同学校制服的假人倒在地上。穿著护士服的无头假人、穿著水手服没有手脚的躯干,穿著西装、休闲服等许许多多的假人随意塞满整个房间。有的倒下、有的冷冰冰地堆叠在房间一角。

茉莉小姐似乎很满意我惊吓的反应,她温柔地眯起眼。房里甚至有衣橱和书架,角落还有一张床。

「这里就是我的房间。」

这个人果真是魔女。

茉莉小姐自然地走向窗边,用与楼下相同的黑色望远镜观察。

诡异与恐怖席卷而来。

「平常都在看些什么呢?」我问她,想确认她究竟是何方神圣。声音在发抖又感到晕眩。「原始人不是不用找了吗?」

茉莉小姐挺直背脊,从床边的桌上拿出一台像是看表演用的小望远镜看向远方。她背对著我唱著歌,黑发随风飘逸。

「我在观察人。」那是冰冷、尖锐、却蕴含温柔的奇妙嗓音。「距离明明不远,伸出手就能触碰,却不相往来的人们。他们回避对方,像陌生人一样毫无交流。我从这里看著他们。他们总是逃跑,直到伸手也触碰不到彼此。我看著这些悲哀的人们。」

我靠近她身后,望向窗外,看著学校,但用肉眼什么也无法得知。

「你这家伙又如何呢?」

她用小望远镜观察著校园说。

「什么意思?」

「你这家伙为什么待在圆圈的外面?」

我感到脸颊发热。纵使她这样问,对我却依旧丝毫不在意的样子,只是直直盯著学校看。

你这家伙又如何呢?

「我……」我结结巴巴地回答。这个问题我曾经自问自答过无数次,而问题的答案我再清楚也不过。「做不到,我没有办法和大家一起聊天、一起说笑。听人家说话也只会点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所以只要我加入圆圈,很快就会冷场,我实在无法承受那种气氛。」

加入圆圈的通关密语。

我弄错过无数次。

「这样啊。」茉莉小姐回答。她收起小望远镜丢在床上。床上看来一尘不染,十分乾净。她命令我坐下,我只能照她所说的坐在床边。茉莉小姐不再看窗外,而是在床边低头看著我。视线非常冷淡。她一弯腰,长发从肩膀滑落。她在我耳边低语:「如果觉得累,可以躺下喔。」那是十分甜蜜的诱惑,类似睡意袭来的感觉。我不知不觉看著天花板,柔软的床垫、清洁的床单,床单是在哪里洗的呢?有股晒过太阳的味道,还有她的香气。全身的肌肉因为紧张而僵硬。

茉莉小姐坐在复古的椅子上,慵懒地拨头发。用说床边故事般的语气引领我进入梦乡。如果她能摸摸我的额头该有多好,我甚至有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感觉真的像在作梦一样不可思议。

「你这家伙,讨厌绀野吗?」

她直盯著我。我回想起说「没事的」温柔嗓音,「大家也不在意喔」这样鼓励我的嗓音。但是……但是老师,接力赛跑因我而输是事实,这是无法改变的,所以拜托不要管我了。

我无法回答。

「我说原始人的故事给你听,还有你关心的花束的秘密,要怎么面对这个秘密,交给你自己决定。」

外面的风温暖又舒适。

「原始人不过是个暗喻。又不是小学生,高中生还在传这种怪事,很神奇吧。狂奔的原始人不仅奇妙又滑稽,实在是很怪的存在。如果没有人相信就只是一桩传说,但其中却包含著事实,所以才一直以怪谈的方式流传至今。」

不可思议的感受,心情真的像在听童话故事一般。

「柴犬,你觉得原始人外观长什么样?」

「外观吗?」我傻傻地回问。

「原始人虽然泛指早期人类,但并不是正确被定义的学术用语。大众媒体也有各自的描述,没有既定的形象。但大多被形容成接近全裸的状态,这不正是原始人的特徵吗?」

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我以为原始人当然就是那样的形象,可是这又表示什么呢?茉莉小姐想表达的到底是什么?

「只有男同学看到的七月怪谈,接近全裸的人在旧校舍后方奔跑。答案很简单吧。那是一种霸凌行为。体育课时男女分开,男生看不到女生的游泳课,反过来也一样。想追回被同学抢走的衣服而狂奔的少年虽然滑稽,却拚了命地奔跑,他的身影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在校舍后方奔跑的原始人、游泳课、想把衣服抢回来的少年。茉莉小姐的话彷佛充满魔力,闭上双眼就能想像出来,我感到一阵晕眩。

「他的吶喊是苦闷抑或是愤怒,同学嘲弄他的样子像原始人。他的微弱力量寡不敌众,没有人出声制止,甚至还觉得有趣,在学校散布原始人的传言。不中用的老师们也没有当做一回事。这个故事娱乐性也许很强,但当事人的心情又如何呢?」

这是真的吗?我心中浮现出疑问。可是,如果这是真的──原始人的传言里真的隐藏这样的真相,如果如茉莉小姐说的,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过呢?

视而不见的同班同学、窃窃私语的谈笑声、来自教室的视线。痛苦、叹息、呻吟、愤怒、含泪奔跑的屈辱──一生一次的学校生活被搅得一团乱。我不喜欢这样,所以我说:「这只是茉莉小姐你的想像吧?」

「那只是你不愿意面对现实,这种事并不少见。即使眼前的是幻影,但世界各地都正在发生。随处可见,像蚂蚁一样怎样都无法消灭,总是从各种地方出现。」

现在依旧被当成笑话的裸奔原始人,经过五年的时光,传言仍然存在,在陌生的同学之间不断流传……

如果那个人是我。

这份屈辱即使在毕业后,也会残留在我不知道的某处。

「为什么没有人站出来帮忙?你一直在距离这么远的地方看著原始人吗?从即使说话也听不见的远处?还是他逃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我回想起使用望远镜,说在找原始人的她。从远离学校的地点观察的她,现在的视线却非常冷酷。

「事到如今也于事无补,不过似乎有人不能接受只是默默注视。」

她的故事还有后续。

「我们谈谈那束花吧。」

「那束花……和原始人有关系吗?」

「她是举发者,而花束则是用来举发的道具。你想想那束花是哪来的?谁从哪里拿来的?花束早上就在那里了,难道是学生上学时带来的吗?但这样做会引人注目吧,被我看到也不奇怪,而且带花束来上学的事一定会被传开。那么,难道是偷偷带来的吗?但那么大束花想藏也藏不住,卡萨布兰卡很大朵呢,放在纸袋里也会露出来。若是如此,到底是怎么带来学校的?开车的老师带来的吗?老师比学生更早到学校,所以不无可能。但刚好在那束花被你同学发现的前一天,学校里的某个人用别的方式更自然地收到这束花。」

昔日的故事像波浪般突如其来地涌现。我想起她低声问我,讨厌绀野吗?我轻轻睁开眼,把身体交给舒服的床铺。感到茉莉小姐的话渐渐让我苏醒,难不成是……发现花束的前一天是绀野老师的生日。

「难道……」我一边驱赶睡魔一边呢喃,「是绀野老师吗?」

「没错。」茉莉小姐的嘴角些许上扬。「听说她毕业前是参加园艺社吧。这样一来,即使老师们送她花也不意外不是吗?或是园艺社的同学送的。不管是园艺社自己种的花还是外面买的花,花束中应该还有其他能衬托雪白色卡萨布兰卡的鲜艳花朵吧。」

绀野老师故意把卡萨布兰卡放在那个地点,这是怎么一回事?举发者又意味著什么?

「绀野听你问:『这是百合吗?』回答说是:『卡萨布兰卡。』很奇怪,卡萨布兰卡就是百合,为什么她没有提起呢?我想是因为,她想把你们从百合与菊花是用来供奉的意识中拉开。」

坐在椅子上的她翘著脚,双手抱胸,闭著眼睛继续说:

「献花的人是她,这就是举发。实习老师鹤冈一看到小西拿著花,就叫她赶快放回去,为什么鹤冈只看到花,就知道那是『献花』呢?」

以这句话为契机,众多光景在我眼前旋转、消失。

「原来鹤冈老师……有看过花。」

绀野老师的举发、鹤冈老师、过去发生的原始人故事……可以联想到很多事。我已经起身,茉莉小姐看著我满足地点点头。

「没错。但是,实在很难想像鹤冈会偶然在隐密的旧校舍后方发现花,我想是献花的绀野故意要让他看到。绀野和鹤冈都与五年前的原始人真相有关联,但我不知道关系是否很深、或是视而不见。以实习老师身分回到母校的绀野老师听到现在还在流传的原始人传言,她一定觉得很奇怪吧。奔跑的原始人──包含在滑稽当中的恶意,以及从中萌发的想法──只是默默看著这一切的自己,是否该继续往师者之路迈进呢?」

原始人实际存在,因为耻辱而吶喊的无力少年、包围他的教室、鹤冈老师与绀野老师。两人时隔五年回到母校时,听见了原始人大喊的残音……

「不过,实际上谁都没有死──」

「所以才制造出死亡的假象,当然这不过是我的臆测。绀野是女生,应该没有太大的关联;但是鹤冈曾参与其中,说不定他就是直接加害者。绀野掌握大概的真相,所以她才编造出原始人同学自杀身亡的故事,讲给鹤冈听,那时还给他看了献花的地点。恐怕这个学生最后没有一起升学或毕业吧。为了看起来逼真,她使用了前一天收到的卡萨布兰卡花束。」

当鹤冈老师听到原始人死了的时候,他的心中有怎样的想法?编造这个谎言的绀野老师,又是怎样的心境?谎言总有一天会被拆穿,到那时,鹤冈老师还会选择继续当老师吗?

「有一个人因为自己的关系而被羞辱,自己却踏上成为教师的路,所以绀野打算给鹤冈与其他实习老师带来精神上的压力。她想告诉大家这样真的好吗?因为原始人只能吶喊,所以她也许把自己当成原始人的代言人吧。」

如果这是真的,也太可笑了。但从今天鹤冈老师的态度看来,似乎真的说得通。

实际上没有任何人丧命,但也正因如此,没有任何人在意这件事。有人的学校生活被破坏殆尽,却有人若无其事地生活,甚至还要成为教育者。这个世界未免太不公平了,这个世界未免太不合理了。绀野老师终于察觉自己过去视而不见的错误。

现在?都过了五年,现在才在后悔、反省?什么嘛,完全没有道理。心中终于萌生罪恶感,所以批判自己也批判别人。但「原始人」呢?他遭受的屈辱和痛苦、伤心与绝望,谁来为他承担、谁来为他考虑?要怎么做,他的人生才能重来?才能得到补偿?

「绀野老师……会成为教师吗?」

我莫名觉得,她是不是会放弃成为教师,如果真是如此,这不过是逃避。

「这个问题,就要你去问她了。」

不知不觉中,茉莉小姐站起来背对我,注视著窗外夕阳的另一头。与感到愤怒的我不同,冷淡的魔女彷佛没有任何情绪,认为这种事是理所当然──她从窗边用这样冰冷的视线看著世界,也许她就是在这里观察整个世界吧。

过去被嘲笑是原始人的少年,现在过得如何呢?像我这种人祈求他的幸福,是不是很可笑呢?

「我的话说完了。」

外头的风轻抚我的脸颊。

明天实习老师们就要离开学校。人气很高的绀野老师,周围一定有很多同学欢送,恐怕不能好好跟她说上话吧。如果想和她好好谈谈,今天就是最后的机会。

我站在荒芜的废墟与热闹的学校中间的道路上。

『我在观察人。不相往来的人们。他们总是逃跑,直到伸手也触碰不到彼此。我看著这些悲哀的人们。』

茉莉小姐这样说,从伸出手也绝对无法触碰的距离,手持望远镜观察学校。

原始人的始作俑者又如何呢?他们也碰不到吗?他的吶喊、身体、双手……他们之间的距离是否远得无法触碰呢?

因为跑到伸手也碰不到的地方去了吗?

不是。根本没有人向原始人伸出手,如果有人伸出手,不管是谁,原始人一定会想办法抓住,但是他却只能逃跑,所以他才不断狂奔。

『你这家伙又如何呢?』

返回学校的途中,我一直回想起这句话。同时也想起教室的不自在、拒绝自己的那道看不见的隐形墙壁。

不逃避是很难的,但事实上,也许根本没有逃跑的必要。至少除了逃跑,我还有其他选择,说不定这是茉莉小姐想要向我表达的。

或许,我现在会去学校,不经意地问绀野老师关于花束的事。事到如今,我好像可以理解她对我特别温柔的理由,所以我更想知道老师今后会选择什么样的路。我不再认为老师的温柔是伪善,虽然我完全不知道她应该怎么做,但是有必要理解她的心情。

接下来,如果遇到小西同学,我想跟她说句「没事的」。面对神色不安的她,至少想好好地说出这句话。不是像刚刚那样逃离现场,而是直率地称赞那张美丽的照片,表达我能偶然参与其中的喜悦。

我一言不发地折回学校,用比跑步稍微慢、比走路稍微快的速度,一步步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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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钱形警部 日本漫画《鲁邦三世》中的角色,是一个优秀的警官。以逮捕鲁邦三世为志业,但总是抓不到他。性格热血,正义而且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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