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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手女没有出现。』
无论何时,只有热辣的太阳注视著我。眩目的光线照射在汗水直流的每一处肌肤,全身像要被烤焦一般。我抬头看著蓝天,一边愚蠢地想著天空的另一端有什么,一边拿起手机。
旧校舍的外侧阶梯完全没有任何遮阳处。从最顶楼的楼梯口,可以看到开著窗的住商混合大楼。根据气象预报的说法,今天的最高气温创下新纪录。徐徐吹来的风根本不凉,只有温温的热风拂过脸颊。刚刚传出去的简讯迟迟未有回覆,说不定今天可以直接翘班。在这酷暑下监视不可能出现的幽灵,任谁都会想落跑。
「柴山~」后面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在狭窄的楼梯口转过身,一个女孩走上楼,生锈的阶梯上金属声咚咚地响著。红框眼镜、令人印象深刻的短发。不算短的短裙与茉莉小姐的制服相比,稍嫌俗气也没有女人味。脖子上挂著一台笨重的单眼相机。
「柴山,你在做什么?等等,我来猜猜看。是那个吧?又是怪谈的调查吧?居然在楼梯上调查怪谈,你真的很蠢耶。太好笑了。」
好像是被自己想到的笑话戳中笑点,主动搭话的小西同学说著用手捂著嘴,呵呵地笑著。短袖上衣中露出的手腕有些晒黑。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嗯、对」随便应付了几句。
小西同学拿著相机,啪啪啪地拍起照来。她有时倚在扶手边身体向外、有时抬头向著天空,有时将镜头对著校园。我思考著自己是否该离开,看著小西同学专注在镜头的侧脸。我与小西同学几乎从未交谈过,但因为同班,之前也才稍微有说过一点话,早上遇到也只是点个头。说到底,我连小西同学的名字都不记得,所以她突然这样随意跟我说话让我很困扰。不过,说完话又突然把我丢在一边更让我困扰。真不懂女生到底在想什么,这个距离感又是怎么回事,我该如何应对才好?
她放下别满徽章的小背包打开,取下折成两半的镜头收进去后,拿出另一个短镜头装在相机上,接著把镜头对著我。
「那个……」我终于发出声音,因为有疑问,所以很自然地开口。「为什么要换?」
「嗯?」小西同学感觉有些意外,「因为这才是标准镜头啊。」
可能是我一头雾水的表情,让小西同学重新再说一次。
「刚刚的是望远镜头。」她用乐福鞋鞋尖踢了踢脚下的背包。「每个镜头的焦距不一样,刚刚那个只能拍远景。」
我对相机没有任何研究,还以为一个镜头拍到底。
「放在背包里到处走?不会很不方便吗?」
「是啊,一般人不会这样做吧,换镜头也很麻烦。但这就是拍照的乐趣,不同的镜头看到的世界也不同。」
「原来如此。」
想不出接下来还有什么话或问题可以回,对话就这样结束,我的内心很焦急,我很不擅长应付没有话说的时间。按下几次快门后,小西同学开口。因为她背对著我,我无法得知她的表情。
「换一个镜头,对事情的看法也会改变,这样一来,自己也会跟著改变。会惊讶于同样的景色,看的角度却如此不同,所以观察周遭人事物的角度也会改变。你看。」
小西把相机靠近我,可以看见液晶画面上的景象。因为是她主动让我看的,虽然我不需要客气,但靠近她时我还是非常小心翼翼,低头看液晶萤幕。
「这是……楼梯?」
本来一瞬间不知道那是什么,错综复杂的生锈铁架,形成一幅几何图形。
「对,这是我刚刚拍的。」
我往小西同学手指的方向看去。眼前的光景与画面中的景色似像非像,旧校舍、不牢靠的外侧铁架楼梯。同样的景色我明明看过好几次,但小西同学却从中看到了不同的景象。
「望远镜头是拍不出来的,用三十五厘米的焦距才能拍出这样的照片。像这样换镜头之后,看到的东西就不一样。尤其是用明亮的镜头对焦时,眼前的背景突然模糊,像换了一个世界。这样的瞬间让人无法抗拒啊。」
小西同学滔滔不绝地说著,眼镜后方的双眸闪闪发亮,语气也充满热情。接著又把相机重新对著我。
「可以让我拍一张吗?」
「什么?」
「说不定可以拍到灵异照片。」
镜头表面彷佛水晶般闪耀,我连拒绝的时间都没有就被拍了一张。
「柴山你不怕幽灵什么的吗?」
小西同学低头看著画面说。
我说我不怎么相信,她便觉得很有趣似地笑著说:「这样你还调查怪谈啊?」「对啊。」我说。其实真正想调查的人是茉莉小姐不是我,但是我完全不懂她为什会对怪谈有兴趣,之前明明说怪谈的调查是开玩笑,过没几天却又翻盘──『柴犬,听说奇怪的扶手女会在校舍的外侧楼梯出现,你去查查。』
「对了,柴山你周日晚上有空吗?」
小西说著,一边在背包里面翻找。哇,里面有好多看起来像镜头的东西。
「有空是有空,怎么了吗?」
「晚上六点二十分在车站集合。」
集合?跟谁集合?
「这个这个……」她从背包中取出一张折起来的纸站起来,把纸摊开交给我。「绝对不要弄丢喔,被老师发现就糟了。」
我看了纸张内容,阳春的设计像是用word做的,上头写著意义不明的文字:「一年一度,只眼山探索迎新企画。」
「简单来说就是试胆大会啦。」她脖子上挂著相机,手扠腰,不知为何有些骄傲地说:「柴山你不知道吗?那些好事的高年级生每年为了高一新生办的活动啊,今年好像已经是第五、六届了耶。」
「试胆大会?」这不是国中生在玩的吗?「只眼山是?」而且取的名字也太没品味了吧。
「学校后面不是有座小山吗?听说是那座山的通称,据说有单眼幽灵出没。」
「喔……」
「虽然是好久以前的事,某个女孩在那座山被男人侵犯,很残忍,听说那个女生拚命抵抗。」小西同学低头看著相机喃喃说道:「但是她的眼睛被戳瞎,周围又很暗,杳无人烟,所以不管她怎么叫,都没有人来救她。」
小西同学双手抱胸,边说脸色边沉了下来,可能是想像到当时的情景吧。听到眼睛被戳瞎的少女,我也感觉汗毛直竖。这是真的吗?脑海中浮现陌生少女的眼睛被锥子般的尖物刺穿,鲜血喷溅而出,男人在黑暗中冷笑。
「男人离开后,那个女孩就跳崖自杀了……身体被河水冲走,听说遗体的状态非常凄惨。」
不论事情的真假,听完感觉非常不舒服。小西同学像是要甩开画面似地摇摇头,微微一笑说:「后面才是重头戏。」
「过了一段时日,开始有奇怪的传言。某一晚,计程车司机载客后,回程的路上迷路闯进那座山里。他停车确认地图时,不知道从哪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奇怪,又没有下雨,而且那天晚上是可以看到很多星星的晴朗天气。但却一直传来滴答、滴答的声音……」
小西同学的嗓音带有逼真感,原来这不是过去曾经发生的残忍案件,而是鬼故事啊。我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只是听她继续说。
「然后……司机看向窗外,有个女孩站在那里。月光下的身影像被大雨淋湿般湿漉漉的……滴答滴答,水滴从女孩的发梢落下,她慢慢抬起铁青的脸孔问:有人拿走我的眼睛,是你吗?把它还给我……还给我……」
小西同学突然伸出双手,我吓了一跳往后退,我绝不是被鬼故事吓到,是因为小西同学的演技实在太逼真。
「那个女孩现在还是为了找寻自己的眼睛而在夜里徘徊……据说是这样啦,所以才叫只眼山,柴山你怕了吗?」
她回到平常的样子,噗嗤一笑。
看到我的反应很普通,她露出有些困扰的微笑。我只好将视线转回刚刚的传单,上面写著男生一定要带手电筒。
「这报名期限已经过了耶。」
「嗯,有一个本来要参加的男生临时取消,人数凑不齐,所以学长要我约一个男生过去。」
「所以约我?」
原来如此,本来就觉得自己被女生约也太奇怪。
「柴山,你不是喜欢这种的吗?说不定真正的幽灵会出现喔?」
「怎么可能。」
「就算没出现,也有机会认识可爱的女生喔。」小西同学突然转变语气。「试胆大会是男女一组挑战,但是到当天才抽签决定自己的伙伴,听说很多人都是为了这个才报名的。」
什么嘛,联谊?说实话,如果和不认识的女生同一组,我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只不过是多一段尴尬的回忆而已。
「小西同学也要去吗?」
「嗯,摄影社的学长也要参加这个活动,感觉也挺有趣的。」小西同学像小朋友一样兴奋。「那就周日见啰,别忘记带手电筒。」
我没有机会拒绝,她就背著背包下楼去了,脚上的乐福鞋传来响亮的脚步声。
我望向住商混合大楼的方向,想把这件事告诉茉莉小姐。
茉莉小姐是自称住在混合大楼,像魔女一般的怪人,我想她应该比我年长。虽然总是穿著制服,但似乎没有上学,整天用望远镜从废弃大楼观察学校,头脑有点奇怪。她最近好像在找扶手女幽灵,偶尔会发简讯给我下指令。虽然是毫无道理的要求,但只要服从,她就会教我功课,我实在无法抗拒这么甜蜜的诱惑。对于很少和女生对话的我来说,这可是非常珍贵的机会。
女生。
女生真的很不可思议。我不懂她们平常都在想些什么,在纷乱的教室中大声吵闹的她们,在我眼中像是完全不同的生物。融入女生的小圈圈中一起笑闹的男生,为什么可以如此自然地和她们对话呢?
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吵吵闹闹,真蠢。你们是小学生吗?成熟一点好吗?快上课了耶。坐在教室角落内心嘲笑他们的我,拚命对全班展开攻击,外表还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无所谓。所以不会加入他们。
最近这道防御墙却有崩坏的趋势。
我拿出手机,简讯依然没有回覆。茉莉小姐规定我只能两天踏入那栋大楼一次。我不知如何是好,话说回来,她到底是何方神圣?真的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吗?之前我曾不经意地问过班导望月老师。学校里有没有学生叫做茉莉。老师困惑地问我是姓氏还是名字?茉莉这两个字也许两种都有可能,总之望月老师说她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
我想跟茉莉小姐报告刚刚听到的事,虽然依规定今天不能踏进大楼,如果她不在,明天再来也可以。就算她在,听到怪谈相关的事应该会有兴趣吧。
我走出学校,前往废弃大楼。虽然也想待在冷气房里,但眼前这座阴森的大楼没有电。茉莉小姐就像喜欢黑暗的吸血鬼躲避阳光,几乎所有窗户都关得紧紧的,当然不通风,环境也称不上舒适。但我还是经常往这里跑,说是因为想看茉莉小姐的夏天装扮也不为过。与小西同学等其他班上女生相比,她的气质非常成熟,我甚至怀疑她到底是不是高中生。高挑的身材、慵懒的侧脸十分冷酷,让人无法移开视线。我每次在地上翻开笔记念书时,她会毫无防备地用望远镜观察学校。当我偷看到短裙中露出的大腿,那一瞬间就像偷偷在网路上看到写真女星的照片一样,内心狂跳不已。
黄昏时刻的废墟安静得可怕,连个人影也没有。早知道应该去车站买个Manneken(注2)的松饼,茉莉小姐似乎喜欢甜食,偶尔会传简讯叫我买蛋糕或松饼过去。感觉我总是被她呼来唤去,但就是无法反抗。
我弯腰穿过铁卷门,进入闷热的室内。在这种地方度过一整天,茉莉小姐难道不会中暑吗?大概没事吧,她可能是完全不怕热的体质,但也不能因此就随便对待我啊。像昨天,我抱怨已经是夏天了,好热,会中暑昏倒。她却若无其事地说:「这不是很好吗?你这家伙的皮肤像女生一样白,晒黑点才有男生的样子。」我的皮肤天生很白,从以前就很少晒太阳。虽然姊姊常说很羡慕我,但每次被这样说,就像在说我没有男子气概一样让我很沮丧,没想到茉莉小姐也说同样的话。我露出沮丧的表情,茉莉小姐又说:「你这家伙的眼神可怜兮兮的,真的好像小狗。」
「如果把头发留长,别人应该会以为你是女生吧?」听到茉莉小姐这样说,我可能露出了惊恐的神情。国三时曾有段时间没有剪头发,觉得很有趣的茉莉小姐逼我说给她听,我只好不情愿地道出那段往事──不过是我走出家门时被邻居阿姨看见而已,不知道阿姨是不是把我和姊姊搞混,吓得跑走了。茉莉小姐听完,眯起眼说:「你如果穿穿看这里的衣服一定很有趣。」她的房间里有许多东倒西歪的假人,身上穿著各式各样的服装。这栋大楼难道曾经是服饰店吗?
我爬上空气彷佛停滞的阶梯,探头进她每次观察学校的观测室(我擅自取名),只有这间房的窗户总是开著。
「茉莉小姐?」
观测室中放著一台白色望远镜和华丽的椅子,像在Loft(注3)买的智力环随意放在茶桌上。地上因为我要摊开笔记念书有打扫过,所以算是乾净。角落堆放著几个古董风格的箱子,感觉比昨天多了几个。难道又去古董店买了吗?她说自己的兴趣是收集古董,完全不像高中女生会有的兴趣,而且我实在很好奇钱从哪里来。不过很多东西好像是捡来的,但是这种东西要去哪里捡啊?其他还有许多破铜烂铁般的不知名物体散落在墙边。老旧的唱盘和好久以前的电脑外壳等,怎么想都想不出它们的用途。
乱七八糟的室内不见茉莉小姐的身影,说不定今天真的不在。
突然,一片静寂之中出现奇妙的声音,那是微弱的水声。下雨?我看向窗外天空,晴空万里,但是滴答滴答的水声没有停止。这栋废弃大楼断水断电,不可能有自来水,那怎么会有水声……
我专注聆听,不规则的水声来自楼上,我的背脊不禁一阵发凉。
单眼被挖走,于夜晚徘徊的女孩……
虽然我不相信有幽灵,但这诡异的水声让我想起为了找寻眼睛而现身的少女幽魂。我深吸一口气走上楼,水声越来越近。「茉莉小姐?」我试著呼唤,如果她在应该会有所回应。我等了一会儿,关著窗的五楼走廊,黑暗中空无一人。声音又更近了,我找到声音的来源,那是我没有进去过的房间。门微微开著。
我伸手握住门把,探头进去──
我不禁大叫出声。错乱、困惑,各种情感交错。看到不该看的东西所产生的恐惧,带给人巨大冲击的骇人光景──
那里有个被淋湿的女子,水滴从全身落下,乌黑长发贴著脸,双眸射出怨恨的光芒看著这里。
但是,在那里的并非幽灵,而是茉莉小姐。对,那是茉莉小姐,可是我还是放声大叫。头脑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是好。僵硬、凝视、晕眩、心跳。
室内放著一个极度突兀的独立小浴缸,水蓝色的水管从窗外伸进来,房里我能看清楚的东西仅限于此。我吞吞口水凝视著将身体浸泡在浴缸里、直直盯著自己的茉莉小姐的四肢。雪白纤细的身躯证明那根本不是幽灵,而是活生生的女孩。柔和的轮廓、媚惑人的手脚。她扶著浴缸边缘,身体往前倾,视线彷佛瞪著我。我脑海中还残留著那优美的曲线起伏,转过头去大喊一声:「对不起!」她是在洗澡?玩水?是这样吗?在这个废墟?再怎么热也不会在这里洗吧?我关上门冲下楼回到观测室。怎么办?那个,应该比姊姊大,比我在网路上看到的照片更惊人,因为和我同年代的女孩活生生地在我眼前……网路上要看到可是非常困难,说不定我一辈子都没机会看到。我只不过跑几步路,但因为害怕而激烈跳动的心跳还缓不下来。茉莉小姐刚刚说了什么?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她瞪著自己。我可能被讨厌了,不,是一定被讨厌了。因为我不小心凝视了好几秒,可是怎么有办法不看呢?一般都会看的吧。话说回来,普通人会在这种地方洗澡吗?水又是从哪里接来的?从窗外的水管吗?
我有种想逃出去的冲动,但另一个自己却捡拾记忆的碎片,想在脑海中拼凑出她刚刚的身躯。内心涌出一股丑陋骯脏又卑鄙的情绪。我蹲在地上抚著胸,想缓和自己加速的心跳。别想了、别想了、别想了,但却不断想起、不断想起。烙印在脑海中的柔和轮廓,在想像中渐渐苏醒。
不知经过多久,脚步声从背后传来。我畏惧地转头,茉莉小姐靠在门边低头看著我。她正用毛巾擦拭湿发,身上穿著平时的上衣和短裙,没有打领带,上衣胸口的钮扣没有扣好。我感到头晕目眩,脸颊灼热。我端坐在地上,别过头去。她轻轻地蹲下──
「没有逃回家这件事值得称赞。」
耳边的呢喃、香皂的味道。
茉莉小姐气定神闲,用平时高傲的语气说:
「今天应该不是你能来的时候吧。」
我一直低著头,小声地说了句对不起。
「那个……」我不要脸地说著藉口。「有事想跟你说,你又没回简讯,想说你怎么了。我觉得茉莉小姐一定会有兴趣。」
「就因为这种理由而打破与我的约定?」
「对不起。」
我小声说了好几次对不起,突然觉得有些奇怪。
茉莉小姐虽然在生气,但却不是因为我看到她洗澡,而是因为我不遵守约定,擅自踏进这里。怎么可以如此不在意?难道觉得没关系吗?生气的点好像不对吧?不觉得不好意思吗?
我抬头看她。贴在额头上的湿浏海、布满水滴的白皙脖子、敞开的上衣胸口可窥见的艳泽肌肤。可能因为身体没擦乾就穿上衣服,上衣贴著皮肤,粉红色的内衣微微透出。她光著脚,穿著不知道哪来的懒懒熊拖鞋,为什么是懒懒熊?我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见女生透出的内衣。
「那个……」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生气。「不是很危险吗?」我低著头结结巴巴地说:「一般人会在这种地方洗澡吗?虽然没有人会来,但是万一有人进来……茉莉小姐毕竟是女生,也太没有警觉性了吧。」
她蹲在我身边,脸靠在光溜溜的膝盖上,视线再往下一点,就会看到湿淋淋的诱人大腿。下方因为太暗什么都看不见,这个角度明明应该看得见的,女生的裙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是说我可能会被强暴吗?」
听到这么直白的用词,我的耳朵变得灼热。体温升高的原因不只如此。湿漉漉的她的气味、全身的血液像在翻滚般的痛楚。
「说到底,外人另当别论,你这家伙看来没这么大勇气。」
她轻蔑地笑了笑。只不过如此,我便感到自己矮小的存在被重重贬低。
外面大概听不到这里的叫声。不管我做什么,最后茉莉小姐一定是任我摆布。所以我不希望茉莉小姐用这种话挑衅我、不希望她激怒我。用蛮力让她屈服在地会有快感吗?像在宣泄怒气般,我抓住她的肩膀推倒。将傲慢、没大没小,总是狗眼看人低的她掌控在自己的手里,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别小看我、别看扁我。怒气与屈辱助长我的欲望,我伸出手,就像是被甜腻的香气诱惑一般。我只是想这么做,茉莉小姐,因为我是个男人。
「我无所谓。」耳边传来梦幻的话语。「我对自己的生命和贞操并不执著。」
这是什么意思?
对生命没有执著是什么意思?
蛊惑著我的果实,即使上网也绝对无法得到的东西就在眼前,任我摆布。我追求的就在眼前,但是那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低头一看,我依然正襟危坐地把手放在膝盖上。这是当然的,我根本没有勇气。柴山佑希是没有勇气的佑希(注4),我想起小时候常被嘲笑的这句话,话有几分事实,就能伤人几分。
「请不要说这种奇怪的话。」我撇过脸大大吐了口气,喘不过气来,如果继续感受她的香气,我一定会精神错乱。「你要是死了,我会很困扰。」
「哎呀,是吗?」
她嘴角上扬地站起来。
「对啊,你还要教我功课,而且你的尸体要是在这里被发现,第一个发现的我一定会被警察怀疑。」
「这样啊。」她擦著头发,目中无人地坐在平时的位子上。「然后呢,有事要跟我说?」
话题一下子就被转换,有些不知所措的我重新面对她坐好,反覆咳了几声。我可没办法像她这么快转换话题,脸上的潮红也尚未消退,我开始述说小西同学提到的试胆大会。为了平复自己的情绪,我对著地板说话。
「所以我想说茉莉小姐应该会有兴趣……这不是比扶手女什么的更有趣吗?」
「没兴趣。」
毫不犹豫。
「每年都办的无聊游戏吧?只不过是为了炒热气氛而编的故事罢了。事后报告我还是会听看看,你就一个人去吧。」
我嘴巴开开,愣了好一会儿。接著才发现自己像被骂一样缩著身子,不知为何觉得非常失望。
说不定,我是希望得到称赞。希望听到她说真有趣,希望她听到觉得开心。
柴犬,你去把那个幽灵找出来──如果能像这样命令我该有多好。我从这里观察不到,不如我们一起去吧──内心的某处,其实期待能和她一起走在夜晚的山间小路不是吗?
结果那一天,我被要求把浴缸的水全部清掉,当苦力当到晚上。水似乎是从隔壁停车场用水管接来的,根本是偷来的。就算再怎么热,需要做到这个地步吗?话说回来,那个浴缸又是从哪里捡来的?真是不可思议,茉莉小姐一个人不可能搬得动。
那一天回到家已经快九点了,要是被姊姊知道我这么晚到家一定会被骂。虽然累到全身酸痛,躺在床上却怎么样也睡不著,脑海中不断浮现的是茉莉小姐的白皙身躯。
2
我好像闯入了另一个世界。
此起彼落的笑声和说话声,嘲笑著格格不入的自己。想起还在念国中时,我曾坐在妈妈开的车后座,呆呆望著学校操场。那是家里附近的高中,黑暗中亮著灯的操场另一端,高中生们随著响亮的金属打击声追著球跑,练习到凌晨。我对运动没兴趣,那时只觉得练习到这么晚真麻烦。但是,与伙伴们一起专心投入某件事的他们,我与他们之间就像隔著一道延伸至天空的网子和围篱,我有预感自己永远没机会接触到对方。妈妈开的车很快地驶过高中校园。结果,我上高中后没有参加社团也没有朋友,黄昏就回到家。这样的日子本来会一直持续的,但最近回家的时间却慢慢变晚了。
听完高年级生的说明,我用手电筒照亮拿到的地图确认路线。起点与终点分别在不同地点,路线呈现L字形,似乎会穿过杂乱树林间的小路。不知道什么事这么有趣,女孩们的吵杂声在我耳边嗡嗡作响。集合人数总共约三十人。这里位于山脚附近,不但没有太多照明,也不显眼。手电筒照过去,看起来像一座堆积废弃电器品的垃圾山,本来很担心会不会因为太吵而被邻居检举,但四周既没有住家也没有路灯,应该没有人会闯进来。
「柴山啊……」在旁边看著同一张地图的小西同学久违地发出声音。「你是不是故意动手脚?」
小西同学不服气地说。我的胸口彷佛被眼镜后方眯成一条线的眼神划了一刀。她从刚才就一直这样说,让我感到越来越不自在。
小西同学为了防蚊穿著薄外套,脖子上挂著单眼相机,上面装著笨重的闪光灯。似乎在黑暗中也打算拍照。
「我才没有,都是巧合。」
我不希望小西同学抱怨抽签的结果,其实跟小西同学同组,我反而松一口气。如果是陌生的女同学,我一定会尴尬地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周围的各组男女纷纷各自展开对话,对我来说真是不可思议的情景。也许这里真的是另一个世界,如果不能自然地和陌生人对话,就无法生存的世界。我却闯了进来,不只是现在,而是从出生至今,一直如此。
「被命运捉弄、最倒楣的,应该是秋和学姊吧。」
小西同学喃喃说著。「她是谁?」我问。她同情地看著我说:「身为男生的你居然不知道?」
「就是站在那里的学姊喔。」她把相机转向对方,毫不客气地使用闪光灯按下快门。突然的光线让大家一同转头看著我们,小西同学却毫不在意。
「长得很可爱吧,听说有很多人追呢。」
小西同学不只语气像男生,连话题都很像男生。我看著她秀给我的相机画面,虽然可以知道相片中是位女孩,但根本看不清楚。我不经意地用手电筒照向那位学姊,用衣服掩盖动作偷看到她的脸,原来如此,看起来的确是非常可爱。
「怎么说她倒楣?」
「我也是听其他学姊说的,跟她同一组的男生,是叫做根岸的高二生。听说他很迷恋秋和学姊,追了好多次都被拒绝,差不多是跟踪狂的程度。」
说实话,我完全没有兴趣知道。小西同学也和教室里其他女生一样,喜欢这类话题吗?根本不认识的人喜欢谁谁谁、讨厌谁谁谁什么的,这种无关紧要的话题。
那个叫做根岸的男生单方面向秋和学姊搭话,学姊的笑容却有些困扰,而且没有正眼看他,这很明显是拒绝的讯号,不过根岸似乎没有接收到,原来真的有比我还不会看脸色的人。
「喂,我刚没有注意听说明。」小西同学说著把地图从我手中抢走。「途中的确认关卡是这里吗?」
「对啊。」我点点头。学长们在解说试胆大会的规则和鬼故事时,小西同学正埋头设定相机。
「要在这个关卡找到一张藏起来的卡片,才算完成任务。」
「然后要解开暗号才能找到卡片,对吧?」
「对、对。」
出发时间各组错开,我们抽到的顺序很后面,所以还需要等一段时间。主办的学长们很贴心地帮我们喷防蚊喷雾。周围的同学们各自与认识的人围成小圈圈,热络地聊天。小西同学好像已经懒得跟我说话,也不管一片漆黑,拿著相机啪啪地拍起四周的景色来,我只好拿出手机看看新闻。这时,小西同学的闪光灯被主办的学长制止,她不服气地走了回来。「柴山,你照一下那边。」我照著小西同学所说,用手电筒照向废弃电器,她没有使用闪光灯便按下快门。「好糊啊。」我听见她碎念著。
过不久,充满活力的嗓音说:「十二号请准备。」轮到我们了。
3
我用手电筒照著前方往前迈进,四周一片漆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当暖风吹来,野草的气味就扑鼻而来。将树林分开的小路似乎有许多人走过,所以不太会跌倒;路幅约与车道同宽,左右两侧是长了整排像墙壁一样较高的野草和伸长的树枝,也不容易迷路。
「柴山,你走前面。」
「咦,为什么?」
「你是男生耶,这是当然的吧?走前面、前面。」
我稍微走到前面,小西同学跟在我身后,就像勇者斗恶龙游戏(注5)里的二人组。仰头一看,星空稍微被树枝遮住,好像走在童话里的森林里。正当我想著这些,前方岔路旁的草丛中站著一名穿著白色和服的女子,吓了我一跳。不说话反而更可怕,小西同学却拿起相机按下快门。闪光灯瞬间一闪,扮演幽灵的女孩突然从阴郁的表情变为满面笑容,还比著胜利手势。感觉非常超现实。
「这里才刚开始,后面要小心喔,往这里走。」
笑起来是一个可爱又亲切的幽灵。
「一个人站在这里反而更可怕吧。」小西同学说完,幽灵抖了一下说:「别说这个啦,我尽量不去想这些。」一直站在这里的确很辛苦。「我们班校庆要做鬼屋,记得光临二年B班喔。」她说完便目送我们离去。
树林中非常安静,我不时转头看看小西同学有没有跟上,我认真地告诉自己,不管出现任何东西都不要惊慌。小西同学突然说:
「说不定真正的幽灵会出现。」
「怎么可能?」我笑著回答,但颤抖的声音却有些不安。小西同学继续说:「听说是真的喔,有女生在这里死掉。」
「眼睛被挖走的那个……?」
「对。」我回头一看,小西同学低著头。「虽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真的很过分。男生真好,柴山你绝对不懂那种恐怖感吧。」
我花了一些时间才理解她话中的含意。男生不懂的恐怖感,传说中的幽灵少女据说是被男生侵犯。夜晚,走在人烟稀少的路上时,女生们一定都在与无法逃脱的不安感奋战著,这是我无法想像的。我既不相信幽灵,也没有被变态袭击的理由,所以不需要惧怕黑暗。
说不出话的我,假装看著地图一个劲地往前走。之前,她也曾经像这样对素未谋面的死者产生怜悯之情、为不合理的事情打抱不平。「真的烂透了,不过像这样在这里玩游戏的我们说不定也很烂。」我说不出任何适当的回应,也许是因为我也是烂男人之一。我们默默地走了一段时间。
即使不相信幽灵,如果有人突然从黑暗中窜出来,还是会觉得可怕。面对接下来出现在各处的鬼怪,我们一同尖叫、跳起、大笑、奔跑,稍微化解了之前有些尴尬的气氛。戴著僵尸面具的怪人、从草丛伸出的许多假手、不知何处传来的女孩伤心哭泣声,这些都不算太恐怖。让人心脏差点跳出来的是发出怪异声音的幽灵,他就像在玩生存游戏一样躲在草丛里,等待小西同学经过,再突然从背后吓我们。小西同学发出女孩的惊声尖叫抓住我的手,比起幽灵,手突然被小西同学抓住反而让我发出惊叫声。即使知道对方不是真正的幽灵,也许出自本能,我们抓著彼此往前狂奔。
「吓、吓死我了……」
两个人往前跑了好几公尺,回头一看,追到半途的幽灵穿著迷彩服拿著枪,他磨磨蹭蹭地又回到草丛中。
「那是什么?」
「幽灵?」
「旧日军的亡灵。」
草丛中突然冒出一句回答。我们面面相觑,心脏虽然还是狂跳不已,却相视而笑。小西同学可能因为刚刚的尖叫有些不好意思,笑得有些腼腆,眼镜后方的眼睛眨呀眨的。她的身体离我很近,触感传达到我的手腕。戴著眼镜的小西同学,大大的眼睛很有女人味,柑橘类的好闻香味在充满野草味的空间中扑鼻而来。戴上眼镜之前,总是眯著眼像在瞪人一样,表情明明很凶,原来小西同学是这样的女生啊。我那模糊的望远镜总是无法看清事情的本质,所以总是说一些白目的话让大家困扰。
过了一会儿,小西同学从我身边退开。
「柴山,你别跑喔,你是男生。」
「我没跑,是小西同学你突然抓住我,我才有点吓到。」
「呵呵。」小西同学轻笑一声。「那我不抓你了。」
「咦?」
小西同学从我手中把手电筒抢走,跑了好几公尺。
「柴山,快点过来!你不是男人吗!」
「等一下啦,分开走很危险耶。」
硬要说的话,手上没有灯的我差点就要迷路。
今天的小西同学感觉比平常来得兴奋,不过我对平常的小西同学也不怎么了解,在教室和在社团的小西同学也许不一样。在黑暗中快步往前的我要是跌倒就糟了,虽然不可能被幽灵攻击,但是吓到摔倒的可能性却很大。
我快步追上她。
没有恐惧黑暗的理由。
我不禁想著,身为一个男生,就必须保护她向前走。
4
终点和起点一样是不显眼的空地,杂草丛生,可以看到远方的红绿灯。虽然是马路,但完全没有车子经过的迹象。多亏远方的路灯,终点比起点来得明亮许多。通过终点的小组好像是怕被蚊子咬,都远离树林,聚集在道路那一侧。小西同学独自开著闪光灯,啪嚓啪嚓地拍下周围的景色。无事可做的我感到很不自在,可以回去了吗?但是也不忍心丢下小西同学自己回家。
我只好反覆看著姊姊传来的简讯,突然附近的男生叫了声「小西!」我没有看过这个男生,他走近拿著相机的小西同学。「你记得刚刚出现的幽灵有几个吗?」
很奇妙的问题。小西同学盯著男生看。
「才不知道呢,怎么这样问?」
「事情变得有点有趣,幽灵多了一个。」
「我不懂你的意思。」小西同学面不改色地说。
「我听学长说,幽灵总共有十个,但是有几个人说总共有十一个。」
小西同学露出讶异的表情歪著头,弯起手指头数数。
「一开始是入口附近穿和服的同学,再过去是特殊化妆的,然后再往前走是僵尸,接下来是假手,后来在确认关卡之前听到女孩的哭声,接著──」
「等等、等等。」他开口。「哇,真的假的,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搓搓自己从短袖中露出的手臂,反应有些夸张。「我们可没看见什么哭泣的女孩。」
「我也没看到啊,只是听到哭声。」
淡定的小西同学不发一语地和男同学交换眼神一会儿,终于感到事情有些不对劲,身体微微发抖。
「骗人的吧,真的吗?」
「真的啊,宫田他们也说没听到。」他叫住远方和女孩们谈笑的男孩。「宫田,你也没听到吧?哭泣的女幽灵。」
「对啊。」叫做宫田的男孩点点头。
「哇,这下可好玩了。」
小西面露紧张的神色靠近我。
「我说柴山,我刚刚听他们说……」
「嗯,我听到了。多一个幽灵对吧?」
「柴山也有听到那个哭声对吗?」
「嗯……」
我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想起不知从何处传来、悲伤不已的怨叹声。因为感觉非常真实,与其说是播放录好的声音,我以为是哪个演技很好的学姊躲起来发出的声音。
「如果是被耍就好笑了,我要去跟学姊确认。柴山你也一起。」
小西的行动很迅速,我都还没从诡异的感觉中平复过来。
「快点。」
我点点头急忙追上去。
「学姊。」小西同学口中的学姊正打开装著手电筒的大背包,忙著翻找什么东西,学姊听到声音站了起来。「那个,我有点事想问你。」
学姐抢先一步说:
「菜穗,你们刚刚有把卡片交回来吧?」
「嗯?已经还了啊。」
「也是。」学姊显得很疑惑。
「怎么了吗?」
「嗯……真奇怪。刚刚最后一组也通过终点了,但是卡片却少了一张。」
「咦?」
「卡片是我自己做的,明明有十六张,现在却只有十五张……该不会有一组在树林里迷路了吧。」
我与小西同学面面相觑,若真是如此问题就大了。
「哈哈,放心。」学姊微微一笑,虽然看起来有些著急。「刚刚我打给川崎,他说大家都通过终点了……但是卡片少一张,感觉不太舒服,我连信封一起塞在这个背包里……难道有人拿走吗?」
「川崎是谁啊?」
「高二的同学,他负责确认大家是否都抵达终点。除了他以外,还有几个人负责在树林中确认有没有人迷路……」
「那个……」小西发出疑问。「学姊你应该知道所有幽灵的配置位置吧?」
「是啊,怎么了?」
「那个……其中有哭泣的少女吗?」
「嗯?」
「有哪个关卡是用女孩的哭声来吓人吗?」
「我记得没有耶。」学姊愣了一下。「只用声音吓人也太无趣了。不过好像也行得通,只闻人声、不见其人也满有真实感的。明年可以用用看。」
我与小西同学再次面面相觑。
「对了,我们等等要办庆功宴,你们要一起来吗?」
小西同学摇摇头。
「太晚回去会被骂。」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与小西同学看了看彼此往前走,她开口说:
「柴山,我们搭车的车站一样吧?」
「你要回去了吗?」
「嗯,我讨厌吵吵闹闹的。」
那我送你到车站──虽然我说不出这么善解人意的话,但一起走到车站的氛围似乎有传达到。当我们走到马路旁,一开始叫住小西同学的男生又大喊。
「十二个!又变多了!」
一个接一个,让人摸不著头绪。
「什么变多了?」
小西同学严肃地问。
「听说是单眼的女孩……根岸学长说他有看到,还真够吓人的。」
我不认为真的有幽灵。
已经死去的人无论再怎么挣扎,都无法干涉活人的世界,反过来说也一样。应该是如此的。
5
周一放学后,我直奔废墟大楼。今天下午开始下大雨,钻进铁卷门之前,我全身都被淋湿了。
身上滴滴答答地滴水上楼,这样看来自己就像只眼山的幽灵。茉莉小姐不在平常的观测室,充满干劲的我突然一阵失望。她使用望远镜的背影总是在这里迎接我,该不会今天也在洗澡吧。
虽然想把我淋湿的制服弄乾,但房间里却看不见毛巾之类的东西。
突然,背后有人靠近。转过头去,湿淋淋的茉莉小姐站在那里。一瞬间,我还以为是幽灵,沉在河里、失去单眼的少女幽灵。她的上衣诱惑地紧贴著肌肤,胸口大大敞开。我深吸了一口气,覆盖柔软起伏的白色布料、脖子下方的小抓伤、藏在裸露双峰间的是──
「咦,那是什么?」
面对大剌剌露出内衣的她,我的确产生欲望。但胸口的东西实在太夸张,让我的情绪冷却了下来。
「猫啊。」她站在门口平淡地说:「你这家伙看不出来吗?」
「不,我当然看得出来。」
为什么要把猫放在胸部里?完全不能理解。
她打开上衣胸口,用两手抱著被淋湿的小猫。小猫似乎因为淋雨有些虚弱,微微地颤抖著。
「难道是被丢掉的猫?」
「可能是吧。难得看到被放在纸箱里,好像漫画场景,就不自觉地把它捡来了。」
捡的不只是古董,还有猫啊。
她把猫举起来,看得见的范围又更大了。我不禁用单手遮住脸,但五指张开直视前方,好、好惊人。
「感觉它好像非常虚弱耶。」
「似乎是。」
「怎么办,说不定会死掉。」
「放到微波炉里面会乾吗?」
她低头看著小猫说。
「那样会爆炸!而且这里有微波炉吗?根本没有电吧?」
「又不能拿去超商微波。」茉莉小姐歪著头认真思考,希望她在开玩笑。「对了,柴犬,你这家伙去买暖暖包来。」
「什么,暖暖包吗?」
「隔壁超商有卖。」
「这么热的时候?有卖吗?」
「反正你去买来就对了,顺便买牛奶。」
她用下巴指向门口。我一边想著任人使唤正是这个意思吧,一边走出去。既然看到了好东西,如果不听话感觉会有报应。幸好一楼的角落堆放著一堆茉莉小姐收集来的雨伞,至少不会被淋湿。我在便利超商买了两包暖暖包和一瓶牛奶,回到废弃大楼。
茉莉小姐不在观测室,而是回到五楼自己的房间。她坐在床边,用浴巾把小猫包得好好的,擦拭著它的毛皮。我照著她的话拿出暖暖包,搓揉加热。她换下刚刚弄湿的上衣,身上穿著一件长袖罩衫。即使最上面的扣子也扣起来,每当她弯腰,媚惑的隆起处总是不断吸引我的注意。我第一次发现罩衫是这么情色。这里是天堂吗?我快死了吗?难道没有其他衣服可以穿了吗?这个房间有这么多假人,明明它们身上还有很多衣服。茉莉小姐把暖暖包放在乾净的毛巾里,包在小猫身上。
「接著你来帮它取暖。」
「咦,我吗?」
捡到的不是茉莉小姐吗……我很不擅长照顾动物。
「对,不觉得你很适合这份工作吗?」
真让人烦躁。
我小心地抱著被硬塞到怀里的小猫,坐在地上。小猫虽然已经停止发抖,但似乎还很虚弱无力。
「你这家伙真无聊。」茉莉小姐叹口气。「雪山上不是都要用肌肤互相取暖吗?你不觉得你应该要把衣服脱掉帮它取暖吗?小狗要有小狗的样子。」
「这里又不是雪山……」
而且我也不是小狗。
「它都淋雨受寒了,要抓紧时间。不过也没差,如果失温死掉就是你的责任。」
我知道她很爱开我玩笑,但是否应该认真动怒一次。
「好好抱著那只母猫。」
「咦,它是母的吗?」
「不知道。」
茉莉小姐把卡式瓦斯炉放在桌上,将牛奶倒入茶壶中,应该是想帮小猫热牛奶。
怪人。
我了解她是怪人,再清楚也不过,初次见面的印象至今没有改变。拿著望远镜从窗边长期观察学校的高中生,不是怪人会是什么。这样的穿著还能如此若无其事,就足以证明她头脑有问题。她故障了,我也是。
──我看的是人。
她以前曾经这样对我说。
我暂时沉默地抱著小猫,茉莉小姐一句话也没说。她把热好的牛奶倒进漂亮的盘子里放在地上。我偷看著她因为地心引力而更明显的深沟,突然冒出一个疑问。
「猫可以喝牛奶吗?」
茉莉小姐一下子停止动作,挺直背脊。拿出口袋里的黑色智慧型手机,用大拇指熟悉地滑动,似乎是在上网搜寻答案。
「可能会拉肚子。」
表情看起来不太开心,看到她闹别扭的脸,我忍不住很想笑,急忙别过脸去。
「总比什么都不给它吃来得好吧。还是你要去距离这里有两站的超市,买猫专用的牛奶?」
「那要花很多时间喔。」我低头看著怀中的小猫。「你可以接受的话,我也可以去买。」
「野兽的身体应该很强壮吧。」
毫无根据的发言。我们听著外头强烈的雨声,时而沉默、时而发出不安的话语。需要奶瓶吗?牛奶的温度跟人类体温差不多可以吗?平常还需要给它吃什么?
她坐在床上直盯著小猫看,一双细长的大眼不知为何悲伤地眯起来。
终于,小猫开始动作,似乎本来就能自己走路,它伸出舌头做出舔舐的动作。
我把包著毛巾的小猫放在小盘子旁边,它花了点时间才把鼻子凑到盘子边,意外顺畅地慢慢开始舔牛奶喝。
「它自己会走路,被丢弃之前应该也是喝牛奶吧。」
「感觉不是刚出生,它这么小,我也搞不清楚。」
「这么小就被父母、被人类放生。」
茉莉小姐伸出手用指尖抚摸小猫的额头,小猫看起来并不在意。
「然后──」她站起来低头看我。「报告呢?」
我一时间有点反应不过来,明明说没兴趣却提出这样的要求。不过,我本来就打算跟她说昨天发生的事。茉莉小姐虽然是怪人,但该怎么说呢,正因为是怪人,头脑也比一般人清晰,之前也曾将不可思议的事件用想像和推理说明清楚。我有些期待她发挥这项能力。
因为啊。
幽灵怎么可能存在。
茉莉小姐静静地听我娓娓道来。我讲完后,她蹲下来轻抚著蜷缩在毛巾上的小猫。
「这孩子是否已经发现自己被世界拋弃了呢?」
我看著她疑惑的双眼。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我摸不著头绪地看著她,茉莉小姐不等我回答就站起来。
「执著到近乎疯狂,我可以理解这份情感。先照顺序来确认吧。」
我看著她的短裙,换了一件新的,明亮的灰底搭配白线的格纹。跟我们高中的制服不一样。
「幽灵多了两个。一个算是那个根岸的谎言,另一个你们听到的哭声,到底是什么呢?」她一下就断定那是谎言。站在窗边的她,视线望向脏污玻璃窗的另一边。雨水强烈地打在窗上,因为空气不流通,感觉十分闷热。「如果冷静接受事实,其实就是那里真的有个女孩在哭。」
「女生在哭?」
谁?参加的女生在哭吗?为什么?
她完全无视我的疑问,继续下个问题。
「卡片是从什么时候消失的?回收卡片的人真的收齐所有人的卡片了吗?」
「她是这样说的。最后一组也抵达终点,但卡片却少一张。」
「那位同学真的有数过抵达终点的组数吗?是不是因为收到别人的回报说最后一组已经抵达终点,所以就认定卡片全部都回收了?所有人的卡片,指的却不是从抵达终点的所有男女手上收到卡片。」
「什么意思?」茉莉小姐稍微低头看著暗暗的窗外。收到别人的回报?原来如此,我有些懂了。「那位学姊以为所有参加者都抵达终点了,便误以为所有卡片都回收了,是这个意思吗?」
茉莉小姐点点头。
「卡片数量等于组数。如果有人故意把中继点的卡片藏一张起来,最后一组男女就会找不到卡片。但听你刚刚的讲法,好像没有发生。」
的确,如茉莉小姐所说,如果有人途中把一张卡片拿走藏起来,最后一组就会找不到,但看起来并没有发生这个状况。既然如此,有人半途把一张卡片带走的可能性就消失了。
「综合以上考量,答案很简单。消失的不是一张卡片,而是一张卡片与一组男女。换句话说,有一组没有用正当方法抵达终点。」
我慢慢咀嚼茉莉小姐话中的含意。待在终点回收卡片的高年级生可能没有回收所有的卡片,因为有一组没有出现在终点,根本无从回收他们的卡片。如果真的有一组没有抵达终点,卡片确实会少一张……但是……
「可是,有人负责在树林里确认有没有人迷路。他们用手机彼此联络,说所有人都抵达终点了。」
茉莉小姐伸出手,似乎在制止我继续说。
「我们先假设有一对男女没有抵达终点,那就表示负责看守的高年级生在说谎。」
「有这个可能……但是那一组为什么没有抵达终点?」
「也许是因为两人独处的机会一直被故意避开,如果有机会把女生带到四周空无一人的黑暗处,那会怎么样呢?」
茉莉小姐微笑著,眼神随意地飘向我。
我心想该不会……
「指的是秋和学姊和根岸学长吗?」
如果真是如此。
四周空无一人的黑暗处,一直被避开的情况下,偶然得到两人独处的绝佳机会。但是,根岸应该让秋和学姊感到很困扰才对。
「强迫……带走吗?」
「即使有人负责看守,也不代表整座树林都在视线范围内,如果有人擅自脱离路线也很难掌握。只要男生手里拿著地图和手电筒,女生只能跟著他走,恐怕连走错路都不知道。」
她的推测渐渐往危险的方向而去。这么一来,秋和学姊就是被和跟踪狂差不了多少的男生强行带到暗处。那……我感到内心一阵骚动。幽灵女孩、深山中、单眼被挖出、跳崖的少女。
「但是……」我很快地说出浮现在脑海的疑问。「即使秋和学姊被带离原本的路线,其他人总是会发现的。负责看守的高年级生有好几个人,至少有一个会察觉异状吧,在这样的情况下还会这样做吗?只要秋和学姊大叫就完了。」
风险实在太高。
「根岸只不过是想聊天罢了,依照他当初的计画,可以进行得很顺利,方法也很好猜。他为了把经过中继点的时间省下来与对方聊天,故意引导女生离开原路线。但是抵达终点时必须把卡片交给负责的同学,因此根岸心生一计。」
「难道是……」抄近路的方法我也很快就猜到了。「事先拿到卡片,就不需要经过中继点?」
「没错,他拜托比他早出发的朋友帮他多拿一张卡片,这个共犯在中继点把另一张卡片收起来,抵达终点时只交出自己的。接著再回到起点把卡片交给根岸,这样根岸就不需要解暗号找卡片,可以好好地和秋和聊聊再回到原路,若无其事地抵达终点。」
起点与终点,以及中间的中继点为L字形。如果一开始就不要往中继点走,直线前往终点的话,可以大幅缩短时间。不过──
「不过,会做到这个地步吗?就算对方再怎么不理不睬……只为了要聊天,会这样吗?」
「哎呀。」茉莉小姐转过头,眯著眼,眼神带点促狭又邪恶。「如果是我的话,会喔。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无论什么方法都要试试看。那个名叫根岸的男生想必是真的很想得到她吧,到了望眼欲穿的地步。所以根岸才想办法要跟她有说话的机会,也许是再次要求与自己交往。但恐怕她没有点头,被带到乌漆抹黑的地方,说不定感到非常害怕。面对这样的她,根岸无法控制自己,面对不能如自己所愿的她,采取了精神上和肉体上都造成极大伤害的行为。卑贱的猴子会做的事,我随便都能想像得到。」
像在窃笑般,魔女嘲笑著,我真的觉得她是魔女。天空因为厚厚的云层而开始变暗,照射进房间的阳光几乎都消失了。茉莉小姐似乎把远处别人的事当成一件有趣的事在说明,画面鲜明得彷佛她亲眼见到。
「你们听到的是她委屈的啜泣声,好巧不巧,就和在山里丧命的单眼少女一样。主办的高年级生们发觉她的不对劲,但是负责看守的人不想把事情闹大,打算掩盖事实;她自己恐怕也不想被其他人知道,主办的人也怕事情闹大,被学校发现的话会演变成一个大问题。公开对双方都没有好处,所以看守的人才谎报全员抵达终点。但没有联络到企画部的所有人,忽略了卡片的张数。所以小西的朋友发现卡片张数短少,让你们察觉事有蹊跷……」
压低声音,拚命忍耐地啜泣。当时的暗路上,若真的是秋和学姊在我们身旁哭泣……她哭了多久呢?她用什么样的心情在哭呢?她又受到了什么样痛苦的折磨呢……
「明明是得不到的东西,根岸却焦急地伸出手,硬是要让对方变成自己的。即使只有一剎那,也是愚蠢的错误。」
──真的很过分,柴山你也绝对不懂那种恐惧感吧。
小西同学的话让我有了深刻的体会。我也许只是很没用、很胆小,所以才没有出手。现在面对茉莉小姐毫无防备的身影,我也不免产生邪恶的念头。光是偷看已经无法满足的一天绝对会到来吧。真是讨厌的感觉,自己竟是如此丑陋吗?卑鄙、肤浅、愚蠢,总是用有色眼光看著茉莉小姐的我,完全无话可说。
虽然无话可说──
我对秋和学姊的事一无所知,也不认识她。但是,即使只是一瞬间,只要想到折磨她、造成她悲痛啜泣的是我内心的那种邪恶情感,实在难以承受。如果那是我认识的人会如何?比如说小西同学,或是茉莉小姐,甚至是姊姊──
「别露出那种可怜兮兮的眼神,你这家伙很像小狗耶。」
她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看著我。
那我到底应该要用什么样的眼神呢?要用什么样的眼神看著茉莉小姐才好呢?我有进入这栋大楼的资格吗?
「我也一样。」我低下头看著小黑猫生疏地舔著牛奶。
「如果茉莉小姐的推测是真的,根岸的确万恶不赦……但由我来评断实在没有说服力……因为想侵犯女生的心情,即使只是想像,我也曾经有过。」
我对这样的自己著实无话可说。
对一般女孩,这种事我绝对说不出口。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魔女般的人面前,感觉可以把自己所有不堪的情绪都吐露出来。
「哎呀。」茉莉小姐笑著离开窗边,似乎觉得很有趣。她坐在铺得整整齐齐的雪白床单上,勾著脚。「男人不过就是如此。」
我偷看了一下她说这句话的样子,感到脸颊灼热。明明知道,何必故意弯腰强调自己的胸口,难道真的是故意的吗?无论如何,我没有出手的勇气。
因为没有勇气、因为胆小,因为一旦这么做会让她生气?因为一旦做了便会失去这个自在的地方?
「再说……」她开口,低著头彷佛看著远方般喃喃地说:
「根本没有人可以照自己的意愿和想法生活。」
室内突然一片寂静。耳边传来雨声,当我思考著该说什么时,忽然响起猫叫声。
「茉莉小姐也请小心。」
我低头注视著身旁蜷缩在毛巾上的小猫。它虽然牛奶喝得不多,但身体已经停止发抖,小小的尾巴偶尔会轻轻摆动。它活著,活生生地。
「下雨天穿这样……请用常识想想,要是被别人看到怎么办?被变态男袭击我可没办法喔,真的让人很困扰。」
正常人会为了一只流浪猫做到这个地步吗?
对生命没有执著是代表死了也无所谓吗?所以才这样毫无防备、毫不在乎吗?这样真的很困扰,很困扰。
「为什么你会困扰?」
「咦?」
她坏心眼地说。
「因为尸体被发现的话会被警察怀疑?」
我无法好好地回答她的问题。
如果茉莉小姐遇到同样的处境……只要这样想,光是用想像的,怒火和悲伤就不断往上窜,无可奈何的揪心情绪像洪水般涌来,搅乱我擅自想像的内心。我似乎理解那个感受,非常令人害怕,不想再体验第二次。
小猫抬起头看向茉莉小姐,她伸出手臂把小猫抱起来,宠溺地用食指搓揉小猫的额头。「好像复活了呢。」她说著笑了,笑容有些温柔。
对生命没有执著是什么意思?无论是什么理由,茉莉小姐要是死了,我会很困扰。我不希望她说这种话,一直不希望她说这种话。我可以为她做些什么呢?调查怪事、来报告的路上帮她买Manneken的松饼,除了这些我还能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
但是,如果能做些什么就好了。
应该比这些东倒西歪、一动也不动的假人有用吧。
不是因为胆小、因为怕被拋弃才不出手。
而是因为不想伤害她。
如果能用这样的心情看著她就好了。这样一来,是不是某些事情也会有所改变呢。我想起小西同学的话,就像换个镜头,看到的世界会改变,改变看人的眼神,自己说不定会随之改变,世界或许也会跟著改变。应该用什么态度面对对方、应该用什么方式表达自己的情感呢?
你是用什么眼神看著我的呢?
我又是用什么眼神看著你的呢?
茉莉小姐把脸凑近小猫的额头,皱著脸又好像很痒似地笑了起来。
「有味道耶,还是得帮它洗个澡。」
看著她的笑容,我感到世界彷佛有了一些变化。
我想要的东西,我真正追求的东西。
「那个……」桌上有个陌生的物体。「那个是什么?」
「夜视仪。」她眯起双眼摸著猫说:「就是夜视镜,虽然是单眼,但是还挺好用的。」
我站起来,把那台笨重的夜视镜拿在手上。这种东西是在哪里买的啊?我转过头去望著正用指尖戳著小猫额头的她。
单眼女孩……根岸学长说他看到的……
如果戴著这个走在黑漆漆的树林里,乍看之下说不定会误认。
不会吧,别闹了。
她明明说过没兴趣,就算再怎么喜欢观察,也不至于吧。
雨声似乎尚未有停歇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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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2:Manneken 日本知名的比利时松饼店。
注3:Loft 日本的大型连锁文具杂货店。
注4:佑希 日文中读为Yuuki,读音同勇气。
注5:勇者斗恶龙游戏 由堀井雄二及其工作室Armor Project开发的全球畅销电子角色扮演游戏(RPG)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