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录入:暮林
1
当残留些许凉意的冷风吹来,不再鲜艳的樱色尘埃就会缓缓落下。
我握著扫帚,将春天的残渣收集起来。
扫除时间令人喘不过气。每次呼吸都是一阵胸闷,好像快要窒息。落在地面的褪色花瓣距离耀眼的春天已十分遥远,彷佛不值钱的废品。让空气也随之震动的附近女孩谈笑声直冲耳膜。大家早已扔开扫帚和垃圾袋,在中庭释放活力十足的光芒。我能做的只有低头默默挥舞扫帚,每当花瓣落下,双手便机械式地将樱花碎片集中起来。那枯萎后呈现茶色、丑陋的残渣。
「柴山。」
突然听到有人这样叫我。我吓一了跳肩膀抖了一下,握紧扫帚,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谁啊?虽然是同班的男同学,却无法马上想起他的名字。班上同学的名字我几乎不记得,更别说现在刚升高二换了班。被突然这样搭话,我一时无法呼吸。不知道他会跟我说什么,头脑一片空白。因为好久没有人跟我说话了,脸颊也渐渐发烫,心跳加速。
「柴山你是那个……摄影社的吧?」
特殊的讲话腔调。看起来虽然纤瘦,但感觉是会运动的柔软体格。我记起他是坐我右前方的同学,下课时总是在男同学的中心吵吵闹闹的,也常看到他自然地融入女同学的圈子。应该是叫做高梨。
「那个……」我困惑地发出难听的声音,这可能是升上高二后对同班同学说出的第一句话。「不是,我没有加入社团。」
「咦,是这样吗?但你放学后不是常在奇怪的地方晃来晃去吗?」
「那、那个是……」
我放学后在校园晃来晃去是因为茉莉小姐的命令,调查怪谈所需。但是她嘱咐我,不能告诉别人她的事情,所以很难解释。别无他法,我只能说:「那个……调查怪谈什么的是我的兴趣。」一般人听到后恐怕会觉得,这家伙没问题吧?头脑是不是停留在小学啊?
「咦,真假?」高梨同学突然探头向前,我慌忙退后。他睁大双眼继续说下去,我甚至能分辨他眼睛的颜色。「咦~真的啊?好厉害!这里的传言的确很多吧。我国中时完全没听过怪谈,所以感觉很新鲜。调查之后要干嘛?发布到网路上?这种网站不是很多吗?都市传说汇整网站之类的!」
出乎意料的反应。
「那『一年级的梨香子同学』,你一定也调查过吧?」
「梨香子、同学?」
「什么?你不知道?你不是在调查怪谈吗?」
我摇摇头回应他。
「不行不行,你这样有负怪谈猎人之名。」
我不记得自己有这样的称号,高梨同学这才向我解释:
「据说,梨香子是在这间学校过世的人,好像是跳楼死亡。」
我用沙哑的声音问:「自杀?」这两个字让我感到胸口一紧。
「过世的原因我不清楚,这部分没有听到传言。但听说这位同学放不下学校,她的幽灵不时出现。」
「在哪里出现?」
「这谁也不知道。」
高梨同学抬头看往校舍方向。
「自从她死后,只要到特定的某一年春天,刚入学的一年级生之间就会发生奇妙的现象。老师准备的讲义少一张啦、放学后的教室明明没人却有动静等……」
最夸张的是,大家一起聊天时出现谁也不认识的女孩。那是在大家刚入学,对彼此的名字和长相还不熟悉的时候,女生们在教室里聊天,发现有个没见过的同学加入。她一句话也不说,只要一个不注意就不见人影。觉得奇怪的女生问大家,有没有人认识刚刚的女生?她是哪一班啊?结果大家都摇头,面面相觑。
可能是因为独特的方言腔调,高梨同学平淡的语气中透出一种奇妙的风情。
「她就是『一年级的梨香子同学』……?」
「据说是。特定某一年的春天指的是三年一次、新生领带是胭脂色的时候。梨香子高一时就过世了,所以也是以当时的姿态出现。如果领带颜色和大家不一样就无法融入,所以她三年才会出现一次。只在春天过后,高一生还没有记住彼此的长相和名字、非常短暂的那段时间。」
不应该在这里的某一个人。
虽然说是常见的怪谈……
突然,灵光一闪。
「新生领带是胭脂色的时候……不就是今年吗?」
「对对,没错!不正是最好的调查题材吗?这可是学校最有名的怪谈呢。」
「这样啊。」
我背对高梨同学,又低头看著扫帚。这间学校最有名的怪谈?但我好像从来没听茉莉小姐提起过。
「对了,柴山和摄影社是什么关系啊?」
「咦?没有关系啊。」
「虽然这样说,但你不是有时候会背著脚架和那个女生在一起吗?叫什么名字啊?我们班的女生,那、那个,红框眼镜的。」
「小西同学?」
「对对,那家伙那家伙。」
高梨同学笑著频频点头。
「那个……我们认识,有时候帮帮忙而已。」
「嗯~」高梨同学看起来有些讶异。「是这样喔?我还以为你是摄影社的呢。」
高梨同学的这番话让我内心浮现出奇妙的疑问。
我与摄影社的关系?完全无关。只不过我与小西同学刚好认识,我常常放学后在校园里晃来晃去,小西同学似乎也很喜欢拍学校,所以偶尔会巧遇,不过如此。我也不是摄影社社员,虽然跟在拿著相机的小西同学身后,有时能消除我忧郁的心情。
事到如今,升上高二也不可能入社了。
「我在想要不要加入摄影社。」听到这句话,我低声惊呼抬起头。高梨同学正看著校舍,樱花花瓣在空中飞舞。「如果你是社员,应该知道要怎么加入,我连社团教室在哪都不晓得。」
我握著扫帚,彷佛静止画面般一动也不动。
什么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说起来,要是没什么事,怎么会来找我这种家伙搭话。
但就连这点小事我都帮不上忙,虽然我知道社团教室在哪里。
不知为何,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强风吹来,冬天的脚步尚未离开,带来了些许冰凉空气。
2
进入五月,空气的气味似乎也变得温暖,是新鲜又充满朝气的大自然香气。从校舍看见的樱花树,现在已不再灿烂,只看到枝丫上的青绿嫩叶。
我望著黄昏晚霞,走在通往旧校舍的走廊上,因为茉莉小姐又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一个怪谈。
「据说在旧校舍的走廊上出现了吃面包的奇怪女孩。」
意义不明。
旧校舍一如往常地吵杂。刚招收新生的管乐队正在认真练习,说不定将要参加什么大赛。到处都可听到乐器声,似乎是以曲段分组,占据了好几间教室和走廊。我在充满杂音的走廊上前进,路上与搬运椅子和布幕的男生们擦身而过,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么吵闹的地点,吃面包的奇怪女孩真的会出现吗?
「等一下~~面包小偷!」
瞬间,有个女孩从走廊上冲出来。让人印象深刻的短发和红框眼镜,看起来很男孩风的装扮。我认识这张脸。
「啊,柴山!」小西同学彷佛踩煞车般停下,慌张地环顾四周。「你有跟一个女生擦身而过吗?」
「女生?」
「你没看到?」
我直直地走在走廊上,没看到女生。啊、不……
「我有看到女生走上楼。」
我指著旁边的楼梯,她便两步并一步地跑上去,短短的百褶裙裙襬活泼地舞动。「啊啊,等等!」紧追别人时,声音倒是非常恳切。
面包小偷?
右手边是排列整齐的鞋柜,虽然是校舍入口,但现在已经没有在用了。左手边就是楼梯,旁边是小西同学出现的走廊。沿著走廊前进就是新闻社隔壁的摄影社教室,她恐怕是从社团教室跑出来追某个人。
谁?
我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小西同学不久就下楼,歪著头一脸惊讶的样子。
「我说,柴山。我再问你一次,没有女生经过吧?」
「没有。」
「可不能故意不说喔。」
「你在追谁啊?面包小偷?」
「面包小偷只是开玩笑。」小西同学平静地说著,边转过身来,拨弄著乌黑秀发,露出白皙的颈项。「那……是这边吗?松本同学?」她走向鞋柜环顾四周。「你已经完全被包围了,趁现在快现身,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快出来~~」
在鞋柜之间来回徘徊的小西同学,终于把手伸向校舍入口的玻璃窗,但平常就锁著的窗户似乎打不开。
走回来的小西同学再次用严肃的表情环顾四周。
「珍贵的新社员……啊、柴山,你在这里监视,看有谁经过喔。」
接著,小西同学跑去问在走廊深处练习萨克斯风的女同学,刚好是洗手间附近。结束短暂的对话后,她很快地折返回来。
「也没经过这里,这样的话……咦,到底消失到哪去了?柴山,没有女生经过这里吧?」
走进旧校舍后,我记忆中没有和任何女同学擦肩而过。
「那个,怎么了吗?你是在追谁啊?」
差不多也该告诉我了吧。
「喔,这不是柴山吗?」
听到突如其来的声音后我望过去,看见高梨同学站在往社团教室的走廊上。
「刚刚的女生怎么了?这个,社长叫我拿过来。」
他挥动著手上的讲义。
「跑了。」小西同学歪著头,「咦,真奇怪,消失去哪了?」
「那个……怎么了?」
我忍不住小声再问一次。
「珍贵的新社员跑了,所以我才出来追。」
「居然能把小西甩掉,那孩子简直是飞毛腿。」
「不过再怎么快,应该都有和柴山擦肩而过才对。」
两人不断说著我不知道的话题。看见他们站在一起,我内心莫名感到疙瘩。
「嗯,可不可以讲得让我听得懂……」
小西同学沉思一会儿后开始说明:
「刚刚一个高一生才刚进到教室,突然就说临时有事转身离开。」
高梨同学接著说:
「体验入社活动到今天告一段落,社长希望至少要拿到她正式入社的签名,因为摄影社今年的新生只有刚刚那一位。」
「所以我飞快地追出来!」小西同学看起来似乎无法释怀。「柴山是从那边来的吧?」
两人所说的整理成重点大致是这样──
就在刚刚,体验入社中的新生来到社团教室,名字似乎叫做松本真梨香。她上一次过来是在三天前,但今天一来却说:「我想起有事先回去了。」然后掉头就走。小西同学追上去,却遇到我。
「要回到新校舍就只能走那条路吧?柴山没看到也太奇怪了。」
她指向通往新校舍的门口,一楼的户外走廊只有那一个,所以走出旧校舍必须经过我来的走廊,但是……
「我是有看到女生走上楼。」
小西同学摇摇头。
「管乐队的人正在楼梯间练习,大家都说没人经过。」
我抬头望著旁边的楼梯,这里也无法通行吗?但是我的确有看到女生走上楼。
「我确实……」
「校舍入口呢?」
高梨同学大声盖过我的话。因为管乐队的杂音,我们的对话自然变得很大声。
「那里平常上锁打不开。」
「那么,那边的洗手间呢?」
高梨同学指向女同学练习萨克斯风的位置。
「她们也说没有人经过。」
小西同学说完,高梨同学陷入沉默。他用食指按住太阳穴,过了一会儿说:
「那剩下的只有这里啦?」他回头望著自己走过的走廊,「走廊上的教室吧,小西你不是直接略过了吗?」
「啊?」小西很意外似地说:「躲在教室?笨蛋吗?干嘛要躲起来?」
「我是不知道,是不是你们对人家做了什么过分的事?」
他们俩一起走回走廊,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地杵在原地,因为我分明看到女生走上楼梯……
但他们似乎完全不相信我的证词。小西同学边走边喊:「松本同学快出来~~」高梨同学转头笑著看她。「一年级生居然逃走,小西你做了什么啊?虐待新生吗?」「啊?你说什么?高梨你才是对松本同学伸出狼爪吧?」两个人互相指责笑闹著。明明只隔几公尺,两人的背影却好像在遥远的彼方。高梨同学是什么时候加入摄影社的呢?为什么可以和小西同学这么亲密地对话呢?真是不可思议。因为不久之前,高梨同学连小西同学的名字都不知道,也不知道摄影社的教室在哪里。
我连自己教室里的容身之处都还找不到。
花了一年的时间,才好不容易习惯那种苦闷。
我果然和一般人不一样。无法普通地笑、普通地融入、普通地亲近。瞬间地、无意识地、自然地。
「柴山。」
不知道发呆了多久,不知道什么时候,小西同学走了回来。
「你在做什么啊?柴山也一起来,反正你很闲吧。」
「那个……」
「事情有点不寻常。」
小西同学说完,拉住我的袖子,害我差点往前栽。
「奇怪?」
「到处都有上锁。」
走廊走到一半呈现右转的L字形,左手边是备品管理室和资料室并列。
「不管哪里都有上锁。」高梨同学补充说明。他到备品管理室、资料室和校刊社教室走了一圈,每一间的门都是上锁的。「今天校刊社休息没有开,备品管理室和资料室平常就是上锁的,那边的多媒体室也因为今天没有电脑社的活动打不开。」
「说到底,为什么要躲起来?我有对她做什么吗?」
「应该是那个吧,推理小说中密室的一种。」
「啊?哪里像?没有人死啊?」
「即使没有死者,如果没有脱逃的路就是密室。每个教室都有上锁进不去,洗手间、楼梯都有人,可是大家都说没有人经过──这样走廊就是所谓的密室状态。」
「嗯……但这应该是因为柴山放空走路没注意才错过的吧?只有这个可能。」
小西同学用怀疑的眼神看著我。的确,如果每间教室都上锁,那要躲在教室里是不可能的。要经过洗手间就必须经过练习萨克斯风的同学面前,离开校舍就必须经过我走来的走廊,不过……
我有看到女生走上楼。假如到处都找不到松本同学,只有她上去二楼这个可能。
「那个……我觉得自己真的没有和女同学擦肩而过。」
「真的确定吗?你敢向神明发誓?赌上你的命?」
小学生吗?
觉得自己好像被责骂了,我无法直视她的眼睛。
「柴山常常都好像心不在焉的嘛,心思乱飘,就好比镜头没有对焦。」
这番话彷佛冬天的静电。
我的心跳差点停止,双颊涨红。我转过头去怕他们发现,假装自己在看走廊的公布栏。我很擅长假装。假装忙碌、假装睡著、假装自己不是一个人、假装不感到孤单。
与小西同学他们的对话好像隔著一面墙,声音从远处传来。
两人正要沿著走廊往摄影社走去。
似乎忘了我的存在。
「啊,对了。摄影会的器材就拜托高梨啰。两个脚架加上装著社员共用替换镜头的背包,包含望远镜头差不多有好几公斤。把这当作新进男社员的磨练吧。」
「啊?真假?」
「当然,你不是男生吗?」
「不不,这点你自己拿不就好了。」
「下次要去的是废墟,如果有什么东西跑出来的话你要挺身而战。」
「什么东西是什么啊?」
「熊之类的?」
对啊,我内心想著。
帮小西同学扛脚架的已经不是我了。
摄影会,听起来好奇妙的辞汇。会做些什么呢?会拍出什么样的照片呢?
虽然不是没兴趣,但是离我的世界实在太过遥远。
「柴山。」
远处的小西同学回过头来。
「待会儿大家要一起去唱歌,你要一起来吗?」
小西同学笑得很开心,对我而言实在是太过耀眼夺目的光景。
「不了,我有事。」
我摇摇头往回走。
3
再继续待在那里也只会更加悲惨。
虽然茉莉小姐可能会生气,但我实在没有追怪人的心情。赶紧道个歉就回家吧。
我走上光线照射不进来的楼梯,没有喘气却发出叹息。当小西同学他们摄影社的大家在开心的时候,我比较适合一个人盖棉被睡大觉。再说我本来就没去唱过歌,会唱的也都是会吓到大家的歌。
到了五楼,她的房间门一如往常开著。辛辛苦苦用电钻装上的锁链看起来完全没在用。
茉莉小姐是自称住在这栋废墟大楼、魔女般的怪人。虽然穿著我们高中的制服,但是没有去上学,而是用望远镜观察校舍。年龄不详。这个春天留级无法毕业,推估是十八岁。外表像是把所有孩子气都夺走的十几岁少女。沉稳的眼神、慵懒的神情、不时浮现的妖艳唇形。
今天的茉莉小姐躺在床上。上衣搭配深蓝色的针织背心。她趴在床上摆动著被深蓝色袜子包覆的双脚。床上散落许多奇妙的物品。微风就能吹走的薄薄纸钞堆成好几座小山,中间有个大板子,上面有几个长得像汽车、看起来很廉价的棋子。板子上最引人注意的是写有数字的圆盘。
「这是『生命之旅』吧……」
为什么这里会有这种东西?她看都不看走进房间的我,缓缓地转动转盘。塑胶的转轴发出奇妙的细微声响。她左手拿著棒棒糖,沾满唾液而发亮、魅惑闪耀的加倍佳。
「对啊,你这家伙不知道吗?」
茉莉小姐依照转盘指向的数字,边移动旗子边说。
「嗯,我知道。」
这是很多人一起玩的桌游吧?
我畏畏缩缩地靠近,确认板子上的游戏。有三只棋子,看起来都是茉莉小姐在移动。白皙的手再度转动轮盘,指针最终指向二,她移动紫色棋子。「不懂得看脸色、工作失败,损失三千元,退后四格。」她遵照指示减少纸钞,让棋子后退。「这个柴犬号至今还没结婚,前进不到十步,不知道为什么。」茉莉小姐看著盘面认真地说。
「感觉很不吉利又像预言,请不要随便用别人的名字命名。」
我坐在床边确认她说的那只棋子,紫色车子上的确只有一个人。看到其他棋子都结婚甚至生子,我感到非常沮丧,就连生命之旅都这样预言我的未来。
我听见吸附什么般淫靡的音色,茉莉小姐的舌头像猫般舔舐糖果的尖端。跑在最前头的棋子似乎很顺遂,和其他棋子不同,车上的小孩一箩筐。她转动轮盘,全家在米其林三星餐厅用餐,支付一千元。茉莉小姐啧了一声。
「茉莉小姐的棋子是哪一个?」
「你这家伙。」她终于眯起双眼看向我,语调像平常一样没有高低起伏。「为什么我要把自己的人生托付给区区游戏的棋子?这里面没有我的棋子。这是黑猫号,第二名是土佐犬号,可怜的最后一名、人生最低潮的是柴犬号。」
我的人生似乎比猫狗还糟糕。
「这是哪里来的啊?」
「捡来的,但是没有想像中好玩。」
那倒是,要是一个人玩得很开心才吓人……
不断前进的黑猫号和土佐犬号都是有好多小孩的有钱人。最后一名的柴犬号只有一个人,看起来非常寂寞。濒临破产、好几次回到起点过著败犬人生。真的是,也不需要如此忠实重现吧。
一个人很轻松。
不仅习惯也觉得理所当然。
明明如此,为什么还是这么痛苦呢?
啾──性感的声响让我的脖子周围感到搔痒难耐。茉莉小姐将含著的棒棒糖从口中取出。我看著她无趣地望著板子的双眼,看著她趴在床上,一个人在这样的废墟玩游戏的身影。
「那个……」我重新跪坐在积满灰尘、差不多该打扫的床边地板上。「要不要跟我一起玩生命之旅?」
和别人玩绝对比一个人玩更有趣。
「不要。」但是茉莉小姐看了我一眼。「这游戏几乎是以偶然构成的不是吗?对方是自己还是别人没有什么差别,而且我玩腻了。」
茉莉小姐说完,随性地把板子甩开。棋子翻倒,纸钞也散落在地。
我非常用力地被拒绝了。她转个身仰躺著,舌头在棒棒糖上来来回回,彷佛想起什么似地说:
「说起来,你这家伙,回来得可真早。」
没错,今天是准备回家的路上顺便过来。
「那个……怎么说呢……」
「好像又跟那个红框眼镜在一起是吧。」
茉莉小姐含著棒棒糖,像洋娃娃一样面无表情地看著我。我边冒冷汗边调整坐姿。被看到了,旧校舍一楼从角度上来说很难用望远镜看到……但也许对这位魔女而言,根本没有所谓的死角。
「发生了一点怪事。」
而这位妖艳的魔女拥有能将怪事轻易还原成合理解释的能力。我当时的确看到女同学走上楼,但小西同学却说没有人经过楼梯。那我看到的难道是幻影吗?小西同学追的松本同学又消失去哪里了?明明没有其他路可以走了……
我断断续续地说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4
像我这样的人,一定任谁都讨厌吧。
填满稿纸的作业迟迟没有进展。每当耳边响起她们的笑声,手就会停下来,忍住呼吸停止活动。
放学后的教室中,女同学们开心地聊著不重要的话题。主题是绝对不想和他交往的男生,是指谁呢?「像那种弱不禁风的男生绝对不要~~」女同学尖声说著,我感到全身僵硬。「啊~~我懂我懂。」其他女生也纷纷附和。「那家伙好像是美术社喔。美纪有说过,他对自己的评价超低的,动不动就陷入沮丧,听说相处起来很麻烦。」「哇~~可以想像,一定是妈宝。」「每次讲话都好小声。」「生理上不能接受啊~~」「那家伙一个优点都没有吧。」
她们看起来非常开心。用开朗的表情拍著手,声音充满整间教室。这不是说人坏话或霸凌谁,只是单纯讨论生理上不能接受哪种男生,话题非常理所当然。所以大家没有注意到在教室角落填满稿纸的我,没有注意到一次次停笔、肩膀紧张地发抖,抱著坐立难安的情绪咬牙苦撑的我。
这不是我愿意的生存方式。
我们不一样。
虽然一样是人类,但是不一样。
如果可以,我也想和大家在一起。不想被讨厌。但是热闹闪亮的那个空间四周被眼睛所看不见的透明墙壁包围。大家都能随意穿透,我却不行。身分验证、密码、还是神秘的咒语?到底需要什么呢?我到底缺乏什么?到底哪里不一样?
心思乱飘、没有对焦。
「柴山!」
有人叫我。
「在这在这,抓到你啰!」慌慌张张跑过来的是高梨同学。「你上次真的真的没有遇到松本同学?」
「是这样没错……」现在还在讲这个?「怎么了?」
「有点不可思议,可以说是『世界奇妙物语』的状况,我们需要你的协助。」
肩膀被抓住,我不禁坐在椅子上往后倒。
「可以来一下摄影社吗?」
「现在?」
「现在马上。」
我望向桌上的稿纸。
「那个……」声音沙哑又很小。我知道自己双颊发热,我讲话的方式是不是不只女生,会不会连男生都生理上无法接受呢?「这个今天一定要交,可以等我一下……」
「啊啊,这个。」高梨同学笑著,毫不在意地点头。「OK。没关系,已经快完成了吧。」
接著,作业不到五分钟就写好了。走到社团教室的路上,高梨同学跟我说在那之后的事情。
「那之后松本同学就再也没来参加摄影社活动了。一般应该会觉得她是不想正式入社,怕尴尬也就不来了吧。但社长还是很希望高一新生加入,所以直接去教室找人,希望她回心转意。结果怪事发生了。」
「怪事?」
「就是啊,高一生里面根本没有松本真梨香这个人。」
「没有……?」
「社长跑去松本同学的班上,一年A班。但是不管问谁,都没有人认识松本真梨香。很怪吧。结果问了班导师也不知道,让人一头雾水吧。」
「会不会是搞错班?」
「一开始社长也是这样想,所以问了一年级每个班,但也是白费工夫。根本没有人知道。」
谁都不认识的高一生……
这是有可能的吗?
「之前像逃走一样离开也很奇怪吧?而且没有碰到柴山就消失,根本是幽灵。我不是跟你说过『一年级的梨香子同学』……」
进到摄影社教室,三之轮社长和小西同学隔著桌子面对面坐著,看著桌上散落的照片。一如往常没看到其他社员。
「我把怪谈调查专家带来啰。」
听到高梨同学的声音,两人一同转头。
「那个,我不记得我有这个头衔……」
「这是小西说的。」
「啊,那当然是开玩笑嘛。」小西同学轻松带过。「不过松本同学不见的时候柴山也在场,所以算是当事人吧?高梨你跟柴山说明了吗?」
「当然。」
摄影社的三人一同看向我。
「很奇怪吧?」小西同学说。
「很奇怪吧。」社长说。
「很奇怪啊。」高梨同学说。
「那个……」
我畏畏缩缩地举手说:
「会不会是有什么特殊理由需要用假名……?如果用不同的名字申请体验入社,那一年级生里面没这个人也不奇怪。」
但是社长摇摇头。
「这样还是很奇怪。」
「那位同学有时会穿运动服来。」小西同学抱胸思考著,「运动服上有写松本真梨香。」
原来如此,我们学校必须在指定运动服的胸口绣上全名。
「借别人的运动服来穿之类的……」说著说著,我发现这样会跟一年级生里没有「松本真梨香」这个事实有所抵触。我问小西同学:「那个运动服是胭脂色吗?」
「没错,领带也是。所以一定是高一生,但却不存在于任何一个班级,不怪吗?」
「那个,会不会被大家排挤之类的……」
自己说出口又觉得心痛。
「班导师不知道也太奇怪。」
「再说,还有更奇怪的。」社长竖起食指看著我说:「我总觉得无法接受,昨天和今天还偷偷翘课去一年级教室侦查,本来想说绝对要让她在入社申请单上签名。」
这也真是一股强烈的执念,有这么希望有新生加入吗?
「我从教室窗户偷看,确认每个一年级生的脸。因为选修课会在不同教室上课,要一天看完所有班级虽然很辛苦,但松本同学长得很可爱,我视力也不错,所以以为自己一定认得出来,但却……」
社长静静地摇头,随意缠绕的马尾无力地摇摆。
「没有吗?」
「对,每一班都找不到。」
「会不会是单纯缺课?」
「我当然也想到是如此。但是我们学校……你看,教职员办公室外有出席黑板对吧?缺席同学较多的班级也能一眼掌握人数。不过昨天和今天,都没有高一生缺席和早退。而且……」社长继续说,「我刚刚看了菜穗拍的照片。」
散落在桌上的是樱花开得灿烂的团体照。
「这是入学时拍的照片吗?」
「对,我们社团的传统,入学典礼结束后,除了摄影师拍的以外,摄影社的社员要负责拍这个。今年就是我跟菜穗拍的……」
「到处都找不到。」继续说的是小西同学。「这些照片我全都查了,到处都没有松本同学。」
室内不知不觉陷入沉默。管乐队的练习声好像是来自远方,透露出悲伤。
「不怀疑是校外人士吗?」
沉默的高梨同学举手说。
「你这家伙说话还是这么奇怪……」小西同学看著高梨同学,皱著脸。「那是哪里的方言?跟我知道的京都腔好像又不一样。」
「高梨腔。因为常常转学,所以各种腔调混在一起。」
原来如此,我还一直以为是大阪腔。
「既然一年级没有这个人,就表示不是学校的人,说不定是其他学校的学生。」
「应该不是吧。」社长说。她抓著马尾,将发尾压在脸上思考。「制服确实是本校的,校外人士应该很难拿到吧?而且我不懂参加体验入社为何要做到这个地步。」
「如果是推理小说,就是那个啦,我们的摄影社偶然拍到犯罪的决定性证据,所以为了消灭证据打算把底片偷走──」
「如果是推理小说的话啦。」社长耸耸肩说:「倒是没有什么东西不见。」
「虽然如此,但依合理的思考来说,不就是校外人士穿著制服混进来吗?」
「但是运动服也弄得到吗?」
透过网路,也许可以从毕业生那里拿到。像是色情网站更有可能。我们的高中制服算满可爱的,应该有人想要。但如果是绣名字的运动服,这种东西会流出市面吗?
不,凭直觉想的话──
「毕业生呢?」我怯怯地开口。「去年的毕业生,领带和运动服都是胭脂色。穿起来也跟一年级生一样。」
「这也不可能。」社长摇摇头。「我曾经看到她带著学生手册。你们知道吗?我们的学生手册从你们这一届开始换新设计,你们看。」
社长从外套内袋掏出蓝色的学生手册。
「啊,真的。有些许不同。」
小西同学发出惊讶的声音。
学姊拿的学生手册颜色的确比我们浅,校徽也较不明显。我们的学生手册校徽采用浮雕设计,而且是华丽的金色装饰。差异很明显。
「松本同学拿的和你们的设计一样,所以应该不是毕业生。」
「那校外人士要拿到也不容易。」看来无法找出大家都接受的答案。「制服、运动服、学生手册都是真的……一年级却没有这个人。」
「怎么说呢,就好比……」小西同学低著头说:「一年级的梨香子同学。」
室内再度陷入寂静。高梨同学摆摆手说:「怎么可能嘛。」社长也跟著附和:「对对,不管怎么想,那都不是幽灵,是普通人。对了,菜穗你不是有帮松本拍照吗?如果是幽灵怎么拍得出来?那个洗好了吗?」
大家的目光同时集中在小西同学身上,她低著头从包包里拿出一张照片。
「说到这……」
大家一起探头看著桌上的照片,同时发出声音。
「呃……」
「哇……」
「啊……」
我也不禁发出呢喃。
这应该是在社团教室拍的,穿著制服的女学生特写。但好像有强烈光线照射一般,她的脸部周围都被雪白光线覆盖。
「漏光啊……」
被眩目光线覆盖的学生照──好比灵异照片。不过,她穿的制服外套确实是我们学校的,校徽也很清楚。
「巧、巧合吧。偶尔也会发生的,那台相机也很旧了。」
「关于一年级的梨香子同学的传言……」小西同学低著头喃喃地说:「梨香子的姓好像就是松本,松本梨香子。」
松本梨香子,松本真梨香。这两个名字像咒语般相似。
「不不不,不是的。你看那个女生有手机耶!幽灵不会用吧!」
「虽然如此,但现代人的幽灵穿著现代服装、拿著现代用品也不奇怪吧?」
高梨同学开玩笑地安抚慌张的社长。
「果然真的是梨香子同学的幽灵吗?」
我看著小西同学低语的表情。
她似乎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的可能性。
明明是别人的事却为之悲伤、哀怜……她就是如此温柔的女孩。
为什么呢?这时看著小西同学沮丧垂下的双肩,肚子深处总是感到搔痒难耐。
「随著春天的结束而消失了吗?」社长甩甩马尾。「真是的,菜穗别再说了。」
「为什么她只能待到春天呢?」
小西同学低著头,很不可思议又很寂寞似地低语。
「有种说不上来的孤独感,时间一到就要消失……」
三年出现一次,随春天结束而消失的少女幽灵。
虚无缥缈、淡淡地、透明地……消逝的时间。
虽然她说这是孤独,但我却彷佛能理解。不知怎么地可以理解。
过了春天,大家会记住彼此的长相,这样一来就没有自己加入的空间了。所以才消失?一定不是这样。
如果这世上有幽灵,「一年级的梨香子」随著春天结束而从教室离开的理由──
一定是因为活著的人都太耀眼了。
让人睁不开眼睛、身体彷佛要燃烧起来一般。
所以无法待在那里。
我们与他人实在过于不同。
「这时就该抓鬼猎人‧小柴上场啦!」
身体一阵摇晃,原来是高梨同学拍打我的肩膀。
「小西说柴山对怪谈比较熟,说不定有办法,所以才把你带来的喔。她说你曾经驱除恶灵。她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很害怕,说也许碰到了幽灵。」
「啊?」发出失去理智声音的是小西同学。「才、才不是呢!我从来没说过那种话!要柴山来是因为……怎么说……松本同学消失的时候他也在场!幽灵什么的才不可怕呢!又不是小学生!」
就算不用这么认真否定,女生害怕幽灵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
「那个……」我小心地举手对高梨同学说:「那个……很可惜,驱除恶灵之类的,我不会。」
特地叫我来,我却没有帮到忙真不好意思。
「哎呀,我越来越不想去什么废墟探索或是废村参观了……」
社长双手捧脸大叫。
「废墟探索?」
「摄影会啦。今天没有来的学长是废墟专家,大家要一起去冒险。」
「下个月要去的村子,不是还说要走那边的隧道吗?真不想去啊,还不如去拍钢弹。」社长双手抱著头。
「对了!」小西同学睁大眼镜后的双眼。「柴山,下次要不要一起去?我们在募集帮忙搬行李的人。」
「嗯……」
不知为何说不出话来。
因为可以想像自己一定只是去丢人现眼。
因为我没有任何长处。
所以感到自己的不足。像我这样的人,可以和大家待在一起吗?
我就像一个幽灵。
和大家太过不同。
不可以在一起。
但是,待在这里也需要一个好理由。
我想帮上忙。
「那个……」我开口说:「至少我可以解释上次松本同学是怎么从走廊消失的。」小西同学和高梨同学似乎很惊讶。「欸?」一声看著我。
「你不是没有和松本同学擦身而过吗?又没有其他藏身之处,她到底是从哪里消失的?」
「嗯。」我点点头,掌心冒出奇怪的汗。「是这样没错。但总之先确认几个事实,不然要是说错很丢脸。」我回头看著出入口,打开社团教室的门。「松本同学一进来就马上离开了……没错吧?」
我回头看看小西同学和社长。
「对,突然说我有事先走就出去了,应该是往右转。」
「为什么是小西同学去追?」
「啊啊……」回答的是社长。「我因为正在冲洗相片走不开,菜穗脚程又快。所以叫她快追,别让她跑了。是有点过头。」
「小西同学就马上追出去了吗?」
「嗯,是啊,松本同学一出去,十秒内我也跟著出去。」
原来如此。
我走出教室。正面是多媒体教室的门,左手边是逃生出口。
「松本同学不可能往多媒体教室或逃生口去对吗?」
社长回答我的疑问。
「对啊,我坐在这里,看到她往右边去。」
「高梨同学为什么比较晚过来?」
「我本来搞不清楚状况,不知道她是体验入社。」
「这样啊……」
我走到走廊。继续往右走,三人不知何时也跟了上来。
「到走廊时有看到松本同学吗?」
「嗯……因为还是有些时间差,已经看不到了。」
右手边是校刊社教室。
「那天校刊社休息,所以大门上锁……」
「不过即使有开也不会跑去隔壁吧,又不是自己知道的地方。」
我对社长的话点点头,经过资料室与备品管理室前方。
「这两间平常也有上锁。」社长说。
「就算是开锁师傅,也不会刻意跑到明知有上锁的地方吧。」
走廊到备品管理室大门就要左转,往前走是一个小出口,直走是校舍入口,右手边有几间教室和连通走廊。
「是在这里遇到柴山的吧。」
「嗯。」
走廊往右弯。直走是连通走廊的大门,右侧有楼梯。我是在这里看到女生上楼的。
「小西同学跑到这里时,我已经在这里了。所以不管松本同学的脚程再怎么快,都不可能躲在走廊这边的教室。」
「洗手间那边的管乐队也说没有看到人。」
小西同学调查校舍出入口附近时,我一直站在这里,因为小西同学要我好好看著。
「这样的话,还是去二楼了吗?」
「总之,我们先去二楼看看吧。我想确认一下。」
一行人走上楼,管乐队的演奏音量一口气变大了。楼梯间有五位女同学,不知道吹的是不是长号,我对乐器不熟也不是很清楚,但如果有人通过这里的确很困扰。
「上次也是这样吗?」
我问小西同学。管乐队的女生们让出一条路给我们,但是依然不好过。
「对。」小西同学点头,「我问过,都说没有女生经过。」
管乐队的成员没有要停止演奏的迹象,发出呜~~呜~~的巨大声响,我们也提高音量对话。她们边演奏,边以一脸奇怪的表情看著没有要上楼的我们。
「当时问的人现在在吗?」
小西同学点头,毫不犹豫地指向其中一位女生。她吓了一跳放开乐器,领带是胭脂色,似乎是高一生。
「是这一位。」
「那个……」我清了几次喉咙,我还没有灵巧到可以马上和初次见面的人对话。「那个……我要问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我很紧张,感到自己脸颊涨红。
「你们在这里练习的时候……记得这位同学有来问你有没有人经过吗?」
高一生看著小西同学一会儿,「啊」一声点点头。
「嗯,我记得。」
「没有人经过吧?」
「是这样没错……」
「那应该是那个同学。」我望向另一位看著我们的高一年,「当时那位同学正好离开位子回来的时候吧?」
一年级生看了看彼此。
「对,去洗手间回来的时候。」
「这样啊,谢谢。」
我点点头,非常有礼貌地鞠躬。这里实在太吵,我决定下楼。她们以很可疑的眼光目送我们。
「什么啊,到底怎么回事?」
我们回到出口。
「那时,我应该有说……有女生上楼。」
「啊……原来如此。」小西同学点头,握拳敲了敲手掌。「没有人经过楼梯,但是有女同学去洗手间回来,柴山看到的就是她啊。」
「没错。」
「什么?结果这都跟松本同学无关吗?」
「嗯,只是确认。那个……因为说错的话很丢脸。」
「但是,这样说来……」社长有些害怕地环顾四周,「感觉不是越来越诡异了吗?因为这样根本没有松本可能经过的地方啊?」
「虽说如此,还是有一个方法,有一个可行的方法……」
我回头望著延伸至连通走廊的大门。
「我进入旧校舍,走在这条走廊上时,虽然没有与女生擦身而过,但有碰到两个男生。」
「什么?你不是要说松本几秒钟就能换穿男装吧。」
怎么可能,又不是鲁邦三世。
我摇摇头回应高梨同学。
「很明显是男学生。但他们正在搬运布幕还是椅子之类的东西,应该是经过连通走廊往新校舍方向去了……」
「会用到布幕的地方是哪里呢?戏剧社吗?」
社长歪著头思考。
「那又怎么样?」
我让自己说话尽量不要打结。要是说错怎么办?不是这样怎么办?脸就丢大了!我用舌头湿润嘴唇继续说:
「我在想的是布幕和椅子从哪里搬过来的……」
「啊!」很快发现问题的小西同学提高音量说:「备品管理室!」
「没错。」我点头。小西同学睁大双眼直直盯著我,她的眼睛意外地可爱,她这样看著我,我实在无法与她对视。
「如果东西一次搬不完,不就得来来回回好几次吗?这样一来,即使门开著也不奇怪。」
「门开著的时候,她躲进去里面吗?」
社长讶异地说。
「是的。一定是有某种理由。也许是不想被人知道自己不存在于高一生中,所以必须先跑再说……但听到社长和小西同学追出来的骚动声,我想她应该觉得不想被抓到的话就得找地方躲起来,便跑到刚好开著的备品管理室把门关上。」
「话虽如此,但等一下。」高梨同学举起手说:「我和小西不是一起查了资料室和备品管理室吗?门有上锁喔,难道是从里面锁的吗?」
「不是这样的喔。」我摇头走向走廊。「即使想从里面上锁,学校门的构造并不能从里面上锁。我想是为了防止学生霸占教室,把教室私有化……」我在备品管理室前停下脚步,单手指著门。「我们的高中……应该说大部分学校都是这种拉门,用看的无法得知有无上锁,所以……」
我以单手用力压住拉门。
「如果像这样用身体的重量从内侧压住,任谁都会以为有上锁而放弃吧。」
人只要判断这扇门有上锁,便不会施加不必要的力气。
其实根本没有上锁,却产生上锁的错觉。
因为有股比想像中强大的力量在里头撑著。
「这附近有管乐队的演奏比较吵,我们当时讲话应该很大声。如果松本同学听到讲话的声音,觉得门可能会被打开,那么即使她故意从里头施力让门打不开也不奇怪。」
「原来如此,的确就如你所说。你居然想得到,真厉害。」
「这样啊。」社长看起来也接受这个说法,「这样的确就解释得通了,你头脑意外地好耶。」
小西同学表情严肃地盯著备品管理室的门看。眼镜后方的双眸眯起,小小的嘴唇喃喃自语:「不是幽灵啊。」
「什么嘛,你还真像推理小说中的侦探呢。」
「可以画成《用道理解释奇怪现象!》的漫画耶。」高梨同学开了个玩笑,社长也笑著继续说:「不如成立神秘事件研究会什么的?因为我们学校有很多类似的传说,调查后做成报告在校庆时贩售,说不定会大受欢迎?」
很厉害耶、好聪明。好像侦探一样!发现你意外的才能耶。这都是柴山想出来的吗?
是的。
这些话让我的脸颊慢慢涨红。高梨同学、社长也对我笑,开心地看著我、调侃我。虽不应该但却带来奇妙的快感,被这样一说就无法回头了。没错,我很厉害、我很聪明,我比大家想像得还要更思路清晰,可以胜任侦探的工作。所以更加依赖我吧。
当然,全都是谎言。
这些都是茉莉小姐的推理。
我感觉到视线。小西同学正看著我。不知为何,我无法与她对视,我低下头来。她的疑问刺激著我的耳垂。
「但是到底为什么高一生中找不到松本同学呢?」
我是不是很差劲?无可救药地卑鄙?像这样把功劳当作自己的,利用茉莉小姐的推理博取大家的好感。
『那家伙一个优点都没有吧。』
──我不想被这样嘲笑。
我想成为对大家有用的人。
我只是想要一个可以与大家在一起的理由。
「这一点我也想到了。再调查一下……明天告诉你们。」
「哇!没想到现实生活中可以听到这句台词!」
「欸~~现在跟我们说不就好了~~」
我刻意忽略他们的话转过身去。不行,待在这里太久是不行的。
「那个……有些事我得去调查,明天见啰。」
我当然不知道要调查什么,说我想到了也是天大的谎言。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了解。
我快跑穿过走廊,突然感觉身边有人,转头一看,心脏因为恐惧感而狂跳不已。
「柴山。」跟过来的是小西同学,她微微低头小声说:「对不起喔。」
「咦?」
「我没有把你说女生上楼的事情听进去,对不起,我不是认为柴山在说谎。只是这样很矛盾,觉得很奇怪……所以,对不起。」
「没关系啦,小事。」
我甩开小西同学在走廊上奔跑,一直跑到连通走廊。
现在才说这个我也很困扰。
因为我才刚成为无药可救的大骗子。
5
开门的瞬间差点停止呼吸。
「你在做什么?」
颠倒的白皙脸庞望向我。茉莉小姐仰躺在床上,身体像弓一样弯曲,后脑落在床边,指尖撑在地上。
她似乎是住在妖怪世界的生物。她眯起双眼,彷佛要看到尖牙般露出雪白牙齿,说了句残酷的现实:「肩膀酸痛。」她使用腹肌的力气,动作灵敏地撑起上半身。难道这是伸展运动?她单手拨开肩上的秀发,侧脸对著我说:
「对了,你有没有看到柴犬号?」
「啊?」
我关上身后的房门歪著头,差点回答「要找柴犬的话在这里」……但突然想到,难道她说的是上次玩生命之旅的棋子?
「弄丢了吗?」
她白皙的侧脸对著我,彷佛强调那柔和的鼻梁线条般,冷冷地抬起下巴。
「不是弄丢,只是哪里都找不到。」
这就叫做弄丢。
我走近她的床,放下肩上的书包。茉莉小姐的房间塞满各种怪异的物品,穿著各式各样服装的假人和躯干东倒西歪的模样,好比是战场或刑场。现在很少见的古早电视和录放影机等破铜烂铁散落在地上。
「别说了,快点找。」茉莉小姐趴著,长发散落在床单上,手里抱著抱枕。「你这家伙今天好像没有调查吃面包之女的事,找到柴犬号的话就一笔勾销。」
说实话,希望吃面包之女的调查可以就此打住。我跪在地上环顾四周,棋子……是不是之前翻倒的时候掉到哪里去了?
我趴在地上探头到床底找。灰尘非常多。我拿出口袋里的手机,打开手电筒。
「今天好像也跟摄影社的人混在一起?」
这句话让我觉得好像心脏被舔过一遍,用她湿润、冶艳地让人起鸡皮疙瘩的粉红色舌尖与双唇。
被看到了。某一天黄昏,茉莉小姐在这里淡淡地述说以想像为名的推理──松本同学是如何从我们眼前消失的推论,我把它当作自己的想法,得意解说的模样被看到了。
「也不是……不是混在一起。」我把手电筒往床底照,似乎有个小东西在深处,那是柴犬号。「找、找到了,虽然不知道构不构得著……」
距离很远,我伸长手臂也构不到那么深。我压低身体,胸口几乎贴在地上,即使如此,指尖传来的只有尘埃不舒服的触感,完全碰不到棋子。
「今天跟他们说了什么?」
我抬头吓了一跳,她的脸离我非常近,洗发精的香味扑鼻而来。茉莉小姐伸出头往床底看。她的呼吸刺激著我的耳朵,还有她的香气。我低下头,明明知道手碰不到棋子,还是不断伸手假装很奋力的样子。
「那个,关于上次那件事,后续好像又发生了怪事。」
「这样啊。」床单上传来衣服摩擦的声音,乌黑发丝垂落在视野的一角,她看著天花板。「你这家伙真的像狗一样很会带怪谈回来。」
「我想应该不是怪谈……」
我放弃地缩回手看向她,她的眼睑像贝壳般闭上。我看著她的头,将不存在的高一生松本真梨香的事情说给她听。
幽灵不可能存在。
所以只要校内没有松本真梨香这个人,她就是个外人。
她如何拿到制服,又是因为什么理由进入摄影社呢?
茉莉小姐会如何把这个奇妙的事件合理化呢?
「又是梨香子的事?」
她靠著头,不服气地呢喃。
「没错。茉莉小姐不调查『一年级的梨香子同学』这件事吗?好像是我们学校最有名的传说耶……」
「反正一定是无聊的传言,谁都不会去记得每个人的长相,把这种难以解释的现象说成是灵异事件的例子太多了。」
因为心中牵挂而不时到学校来的幽灵……
为什么会死呢?这样想的时候总会感到痛苦,腹部深处好像缩成一团,胸口闷得想逃离现场。
「所以……」我盯著彷佛睡著的茉莉小姐看,一定要在她睡著之前问到答案,因为我已经答应大家明天会说明。「你觉得呢?关于这位松本真梨香。」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跪坐在坚硬冰冷的地板上,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等待她的答覆。
终于,茉莉小姐微微睁开双眼,纤长的睫毛如花朵绽放,漆黑双眼盯著我。脸庞一动也不动。
「为什么你会不知道呢?」
「咦?」
这是什么意思?
「只要直接把所有得到的资讯加以解释就好了,很简单啊。」
「直接解释的话就是幽灵了,松本同学虽然是高一生的装扮,但团体照片里面没有她、也不在一年级教室。但要说她是校外人士,又不知道她是怎么拿到制服、又是为什么要进入摄影社。」
幽暗的双眼注视著我,她歪著头望著我。洋娃娃般无生命的漆黑双眸、几近病态的雪白美肌。简直就像鬼怪,住在荒废夜之塔中的吸血鬼。滑顺的秀发流泻在床单上,又落下一丝。
樱花色的双唇念著咒语。
让鬼怪回到现实的魔法话语。
我静静聆听。
全身像是冻僵了。
「为什么……」她的说明结束的同时,我喘著气问。这件事多么滑稽啊。与此同时,如果这是真的,我……「为什么松本同学要逃跑?」
茉莉小姐抬起头,轻轻起身,歪著头说:「谁知道呢。」
「原因恐怕是因为高梨吧。假设你说的话有正确传达给我,其实高梨几乎没有说过松本真梨香的言行举止和行动。」
这样啊……
的确,正如茉莉小姐所说。这个可能性很大。
「比起这个,你这家伙快把柴犬号拿回来,要让我等到什么时候。」
她有气无力地眯著眼说。我甚至都要忘了这件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样的话,高梨同学……
我愣愣地蹲下看著床底,虽然伸出手还是碰不到。
「棋子在另外一头,从这边手构不到。」
「你这家伙不会把手伸长吗?」
很遗憾,我不是《航海王》里面的人物。
「是说,从另一边就能马上拿到。茉莉小姐,不好意思,请你自己拿。」
床的另一边离墙壁很近。比起我绕过去拿,茉莉小姐自己伸手更快吧,要是我擅自上床又会被骂。
她露出觉得麻烦的神情低头看我。
「为什么本小姐要……」
她叹口气开始移动。
我拍了拍沾满灰尘的制服。
明天跟大家说这番推论吧。
茉莉小姐的想像恐怕是事实。
摄影社的大家一定也会认同。
小西同学也能从不安感中被解放出来。
大家应该会夸我一番吧。
好厉害、你怎么知道、真不是盖的。
这样能构成与大家在一起的理由吗?
还是相反呢?与大家在一起的理由随之结束?
茉莉小姐是怎么想的呢?怎么感受的呢?
不过,她不会执著在这种事情上吧。谁想出来的?谁解开真相的?这种事情她应该觉得不值一提吧。
这也不是什么坏事,茉莉小姐说不要把她的事情告诉别人,所以我也没办法啊。
「拿到了吗?」
我抬起头。
眼前是甜点般的雪白柔和曲线,晃动的百褶裙中伸出的雪白双腿还有──
我慌张地立刻瞥开眼神。
看不见,但是差点就要看见了,所以反射性地将眼神移开。
不过,我有种感觉。
看了又如何。
为什么要在这大好机会中把眼神移开呢?
现在一定看得到。这个角度、这个姿势,无论如何一定看得到。吃苦耐劳一年,终于得以拜见,没有必要犹豫,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
「找到了。」
听到声音我抬起头,茉莉小姐已经趴在床单上,不再是臀部翘起的诱人姿势。
她吹口气,把紫色棋子上的灰尘吹掉。
「没有这个就不能玩游戏了呢。」
不是说玩腻了吗?
茉莉小姐把棋子放在外套下方,上衣胸前的口袋。
就连走到人生低谷的柴犬号在游戏里都有用处。
和它相比……
我站起来拍拍长裤的灰尘。
「那我要先走了。」
我背起书包走出房间,看到锁链随意地挂在门旁的墙上,一样没有被用过的样子。我叹口气。
「睡觉时要把锁炼挂好,因为茉莉小姐你是女生。」
当然她一定有家可回,一定会在家吃晚餐、洗澡、睡觉。要不然就真的是妖怪了。
「哎呀,挂锁炼的话你就进不来了,这样没关系吗?」
我思考著这句话的意思。
「你在说什么啊……」
我慌忙走下楼,黑暗中好几次差点摔倒。
6
结束值日生的工作回到教室。
教室里的女生围成小圈圈高声喊著「好恶心~~」一边笑得不亦乐乎。振动耳膜的空气明明不是在嘲笑自己,我却感到呼吸困难,不,说不定真的是在嘲笑我。也许又是针对男生的评论大会。
无论是谁都无法对骯脏或丑陋的事物产生共鸣。
至少要有一个优点。
否则无法得到别人的认同。
只有被讨厌的份。
「讨厌」这种情绪,一定会在本人不知情的地方伤害某个人。即使换成别的说法也一样。生理上不能接受?光是在旁边就很烦躁?当然没有恶意吧。但是这种情绪让我们感到自己的存在被否定,感到活著是一种罪恶。
坐立难安就好比无味无臭的毒药,每吸一口气,胸口就像被人抓住,肺部被强酸腐蚀。
我拿出书包里的皮夹来到走廊。
没错,我至少有一个优点也不为过吧。
我穿过走廊走下楼,看著窗外的中庭,在包围长椅的大批人群中找到熟悉的脸孔,那是高梨同学。我走到校舍出入口换鞋,走向长椅时,高梨同学似乎就注意到我了。
他与我没看过的男生们像少年漫画般互相击掌,发出「耶~~」的声音笑著,看起来很开心。高梨同学离开人群跑向我。
「唷!正在等你呢!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昨天的事吗?」
「嗯。」
我低下头不知该如何起头。眼前突然出现某个东西,福利社的面包。
「炒面面包。剩不多就先买了,要吃吗?」
「咦?」我抬头,午餐正想吃福利社的面包解决。「可以吗?」
「可以啊,但要记得付钱喔。」
「啊,那是当然的。」
我拿出皮夹里的零钱。
「怎么了?昨天看你意味深长的样子,知道什么了吗?」
我们买了自动贩卖机的果汁,坐在空著的长椅上。
「是这样的……话说高梨同学应该没有和松本同学说过话吧?」
「嗯?」高梨同学点头,「没有。」
「果然如此。」我叹口气,「这么重要的事得告诉我。」
「我没说吗?」
「没听你说过。」我咬一口炒面面包,总是在学校角落一个人吃的面包,今天觉得格外美味。也许是因为昨天没有吃到。「那也没有跟松本同学见过面啰。」
「对啊,正确来说,她不见的那一天,就是她在社团教室突然说要离开,我只在那时看到一眼。那时我加入摄影社才两天,松本好像三天没来参加活动吧。反正就是错过了。」
「这样啊。」
我又叹了口气,再咬一口面包。茉莉小姐的推理似乎丝毫不差,所以一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就感到非常忧郁。我感觉待会儿只能承认、只能深刻了解──
我们不过是空气的事实。
对大家来说,像我们这样的人和空气一样。在不在都一样,在教室里被当作不存在,很容易就会被遗忘。
这是不是比被讨厌还要痛苦……
「我知道松本同学是谁了,没什么特别的。事情真的太单纯了,真的就是表面上看到的这样……」
我低头咬著果菜汁的吸管盯著地面。
「怎么回事啊?你讲得让我听得懂嘛。」高梨同学靠近我的影子探头探脑。
「应该要直接接受这一整件事。」我把茉莉小姐的话说了一遍,好像是自己推理的一样,像是用自己的头脑思考的一样。希望自己和他在对等的位置,希望大家对我说这家伙好厉害。「松本同学穿著一年级的制服,制服是真的,运动服和领带也是胭脂色,所以她是一年级生没错。我们必须接受这个事实。」
「是这样说没错,但社长不是说了吗?班导也说不知道她是谁,一年级的教室里也没有这个人,团体照也没有,为什么?」
「就是有这种人。」
在我们的意识之外。
确实存在。
「上课地点不是只有教室,团体照中也不是所有的一年级生。」
我将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口中,胃部深处被碳水化合物的重量所支配。
「松本同学没有升上二年级啊。」
为什么你不知道呢?
茉莉小姐的锐利眼神掠过脑海。
「这是怎么……」
高梨同学话没有说完,也许他慢慢地发现了一些事。
希望他发现,我内心想著。
「团体照是在开学典礼之后拍摄新生的照片,所以不是新生的松本同学没有在里面。留级重读一年级的松本同学必须重买新的胭脂色运动服和领带。学生手册的设计当然跟我们一样,因为我们入学时她也一起拿到了,松本同学去年还跟我们同年级。」
高梨同学暂时陷入沉默,也许理解情况需要一点时间。终于,他焦急地说:
「但为什么我们在教室里找不到她?他们都说没有人缺席啊。」
「这种制度在中学也很常见,像我们这种传统的高中也有这样协助学生的案例。这不算是缺课,因为她确实有来学校。」
在保健室上课。
因特殊事由无法进教室上课的同学,会暂时在那里度过校园生活。
国中时的我也曾经无法上学,在保健室慢慢平复情绪直到能回教室为止。
「老师怎么也不知道呢……?」
「我们问的只有一年A班的老师,松本同学不是A班而是其他班。」
「为什么?她骗人?」
我点点头。
因为我懂。
我懂得痛彻心扉。
高一生应该都不知情。不能到教室上课、留级、不知道能不能回来的女同学……虽然名册上应该有她的名字,考虑到这种状况,老师也可能不会跟同学们说──直到她回来为止。
「万一发生什么事,松本同学不希望有人找她,所以才写了别班。如果问到她真正的班导师,也许会将他能说的告诉我们……」
不过,关于学生的私人事务基本上都是机密。
机密让她远离我们,笼罩上一层浓雾。
成为不存在的存在。
「为什么不希望被找到?为什么非说谎不可?」
你不懂吗?我心想。
「松本同学她……」说明的言语沉重而苦闷,「虽然不能去教室,但是终于可以去社团,我想她是想试试看吧。会参加摄影社的体验入社理由很简单,就是想加入摄影社,想拍照。但是她一定不想被发现,她应该希望大家不要用异样的眼光看她……不想被大家知道自己是不能进教室的留级学生。」
异样的眼光很类似要把肌肤烤焦的热气,这种感触我非常清楚。那家伙为什么没来上课?半年来都在做什么啊?该不会只是想翘课吧。难道是被霸凌?不意外,感觉那个人个性很阴沉,不过怎样都没差啦。
因为,在不在都一样啊。
「为什么……那她为什么要逃走?为什么不来社团了?」
「因为高梨同学加入了。」
我抬起头,慢慢把视线移到他身上。
高梨同学似乎面无表情,彷佛第一次听到的表情,毫不知情的模样。
「松本同学一定原先就知道高梨同学,可能是同班或同在学生会中曾经有些交集。虽然高梨同学应该不记得没来上课的人……但对松本同学而言完全不同。高梨同学不是很受瞩目吗?讲话方式也很特别,不可能搞错。所以松本同学认为她的身分会败露。自己留级的事、说谎的事、隐瞒的事。要是继续待在那里,摄影社的同学会用异样眼光看待自己……一定是这样没错。」
他的表情变了,我觉得自己第一次看到人脸的颜色变化,他的脸红到了耳朵。
「这样啊……」高梨同学呢喃著。「松本真梨香……对啊……有这个人,的确有这个人,我是知道这女生的……」
为什么、为什么会忘记呢?
为什么会忘得一乾二净呢?
这是理所当然的。像空气一样,在不在都一样,这样的人当然不可能被记住。像我们这种活在教室角落的人,活在闪亮向阳处的大家不可能一一记得。
不会记得。
「松本同学一定很需要一个理由……」
自己是普通人。
普通的一年级生、普通地融入大家的理由──
「因为理由被破坏,所以才逃跑。」
「怎么会──就因为这样?」
高梨同学浮现哑口无言的神情,困惑的双眼述说著他无法理解。
「就因为这样……?」我的声音在颤抖,从肺部冲出来准备攻击高梨同学的「那个」,比想像中更巨大。「对,就因为这样。从大家眼里看来,我们就因为这种无聊的理由……陷入无止尽的痛苦,因为不能和大家在一起就……」
我觉得很奇怪。我说的应该是松本同学的事情,与我毫无关系的松本真梨香同学的事。我捏破炒面面包外层的保鲜膜,闭上不知不觉热火沸腾的双眼。不行,我果然无法忍耐。没错,谎言是无法持续的。松本同学也一样吧,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发现,自己其实不是普通的一年级生。我想像沐浴在异样眼光下的恐怖感。当时从摄影社教室逃出、在走廊上奔跑的松本同学的心情。逃到开著的备品管理室,从里面以自己的身体用力、用力、用力挡住门的心情。想保守秘密、不想被知道、不想被发现──她应该是这样想的。我却将她那样、那样的心情,这样为了自己,自以为是地说出来。
我不行了。
国中时,我不能进教室的那段期间,也许一直被当成空气。
也许已被大家遗忘。
这个事实彷佛被推到我的眼前。
但是小西同学和高梨同学都愿意跟我说话,也会因为我的话而笑。
我什么都不会。只是在角落,说不出什么有趣的事而缩成一团。
我也想做些什么。
想帮某人的忙。
我不想变成空气。
我明明压抑著,话却擅自飞散。
「我也一样。会这样想,自己是无趣又无能的废柴……所以我很犹豫自己到底可不可以和大家在一起……所以我想要一个理由……这个推理其实不是我、不是我想出来的。昨天说的也一样,不是我。但是我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语无伦次。
真是奇耻大辱。脸庞像要融化般发烫。
大家不懂,大家不明白。
我和大家彷佛是不同的人种,我也不了解大家。怎么做才能笑得那么开心?怎么做才能那样大声说话?
同样地,大家也不了解……不了解我的事。为什么我会一个人?为什么只能活在教室的角落?
为什么要为了这种事,动不动就烦恼、痛苦……
「什么嘛。」
耳边传来高梨同学的声音。
「想在一起就直接说出来就好啦。留级又怎么样?和大家一起也没关系啊。为什么要这样想?我不懂啊。」
因为,做不到。
我们,做不到。这样的人也是有的,也是存在的。
想狂奔逃离这里,想著自己为什么是如此丑恶的生物。
我抬不起头来。
「但是,也对。」
高梨同学低声说。
不知道我低著头过了多久。云层移动了吧,温暖的阳光洒落下来,延伸在地面的校舍影子渐渐远离。充满精神的谈笑声从中庭四处传来,踢球的声音、板擦清洁机的运转声、室内鞋跟啪哒啪哒的脚步声、杂草与土壤的气味。稍稍把眼神往上抬后,我在湿润的视野内找到在地面上伸长的自己的影子。
影子有两个。我们坐在长椅上的影子。
「柴山可能会骂说才不一样呢。」高梨同学的影子动了动,「但我也不是不能体会。我也是,你看,我的说话腔调很奇怪吧,这跟柴山的理由可能有点像。」
我以前曾有过坐在中庭长椅和人谈话的经验吗?我呆呆地想著这个问题。
「我其实可以用标准腔说话喔,之前转学的学校也多半在关东。但是用这个腔调的话,大家会觉得很新鲜,会来跟我亲近不是吗?(注1)」
被炒面面包填满的胃袋一震。
什么嘛。
我想听的不是这个,不是这个。
因为听到这个,我就知道高梨同学的温柔是真心的。
明明我想攻击的是不能理解我的人。
「我真是笨蛋……真是太差劲了。为什么会把松本的事给忘了呢?那时也看到脸了,名字又没有变,为什么……柴山说了我才发现,真的是太丢脸了、烂透了!」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高梨同学的影子无力地垂著头。同样地,我也不想被看到脸,而拚命低头看著地面。无论何时我都有自觉,自己是无药可救的丢脸、无药可救的懦弱。
高梨同学慢慢地说著:「为什么松本不能上学了呢?为什么松本不来摄影社了呢?有没有什么是我可以做的呢?」
可以做的事一件也没有。
根本没有可以做的事。
怜悯只会带来困扰,同情只会对她带来伤害。
如果有什么是我们能做的,那就是继续等待松本同学回到摄影社。
我花了半年,但进到高中后还是无法融入四周。不明白,无计可施,毫无头绪。
「柴山,谢谢你啊,该怎么说呢……真的谢谢你告诉我。」
春天的尾巴。
昙花一现般,消失的幽灵……
谁都无法留住她、无法留住她,但是……
我有点开心,虽然只有一点点。
你在打扫时间跟我搭话。
就算我提到怪谈,你也没有退避三舍,还大声说好厉害,积极地应和我的话题。
我很开心。
所以,或许也有能做的事。
那份心情能说得出口吗?很窝囊、被泪湿的话语断断续续地,充满咸味。
其实一定没有上锁。明明没有那个必要,却只是用自己的体重撑著,努力想要把门关上而已。
过了一会儿,高梨同学点点头说了声:「对了。」
他站起身──
「柴山,你知道保健室在哪里吗?」
这个我知道,虽然那时我无法带你到摄影社的教室。
我们一起站起来,在中庭悠悠闲闲地走著。
我似乎闻到了春天离开的气味。
注1:标准腔 指的是东京人讲的日语,泛指关东一带,高梨平常说的是关西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