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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网查过才知道,这一个月来自杀身亡的国高中生就有十二人。
去年自杀的小学、国高中生总计两百人,其中一百五十人动机不明──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就结束自己的生命。昨天还在聊天、吃饭的孩子,某一天突然就死了,从这个世上永远消失。直到那天为止,我都相信这种没有道理的事绝对不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他们自杀的理由,我们只能推测;即使我们找出各种推论,也绝对找不出真正的理由。能解答的人已经不在这个世上,再说,也许真相不应该被揭露。没有说出口等同于不想被知道。任何人心中都有秘密,像挖掘坟墓一样把秘密公开的行为,说不定是应该被谴责的。我不明白,再怎么想都不明白,完全不能理解。自己行为的正当性、自己追求的答案都永远不得而知──
吐出的气息十分沉重,要升上天空似地飘散在虚无中。我觉得放在额头上的手腕有些发麻,碰到脖子的杂草刺激我的肌肤,此刻我才领悟,有了自己的身体依然活著、依然在活动的真实体会。
刚刚还觉得夕阳很刺眼,现在夕阳西落藏在建筑物的背后。发麻的手腕维持不动,我用没事的左手伸进外套口袋寻找著。拿出手机确认时间,大概经过三十分钟,我也许睡了一会儿。差不多到了约定的时间。天气很好,凉风徐徐,但是我的身体和精神跟尸体没两样,因为吐出的气息是如此颤抖、胸口像要被撕裂一般。
「小佑。」
突然有人这样叫我。我从叹气的口中发出丢人的惊叫,转头望向声音的来源,我看到女孩上下颠倒的脸孔。她抱膝坐在地上,低头看著横躺著的我。
「你怎么在这种奇怪的地方睡觉,会感冒喔?」
「不是,我是那个……」我慌忙坐起身来,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抚著脸颊,「因为天气很好,所以忍不住。」
「还在找吗?」她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你上次说的,那个……拔鸽怪男。」
她边说边嗤嗤地笑。我感到脸颊涨红,因为有种被嘲笑的感觉。
「小佑很有趣耶,你都从哪里听来这些啊?」
正确说来,在找拔鸽怪男的人不是我,但我想改变大家对我是怪人的既定印象,却缺乏反驳题材也是事实。
「我拜托你的事情查了吗?」
「那个,我并不是怪谈专家……」
她的语气开朗又有活力,就像夏日太阳般耀眼。相对地,我就像掉在潮湿地面上的石头影子,用细微的声音说出丑陋的话语。我一转向她,悲惨的声音就差点逸出唇外,我用发麻的右手掩盖自己的表情。
松本同学依旧带著笑容抱膝坐在地上,下巴撑在圆润的膝盖上。折起的双腿白皙而结实,凸出的膝盖骨强调纤细的曲线。她平常不会穿这么短的裙子,所以可以说是难得一见。我犹豫著是否应该把视线往下,最后还是撇开脸。
「你在笑什么?」
「哇!」松本同学的脸就在我眼前,她趴著用怀疑的眼神看著我。「不,没事没事……对了,你是说梨香子的传言吧。」
我边说,不知为何变成跪坐姿势。接著松本同学也跪坐在草地上,从旁边的书包里拿出红色笔记本。
「我自己也查了一下,你要听听看吗?」
在校园一角修整良好的草地上,与女生面对面跪坐,真是令人不明所以的状况。接著我们向彼此报告各自的调查内容。
这间学校最有名的怪谈之一是「一年级的梨香子同学」。据说每三年一次,高一生的领带换成胭脂色时,死去的女学生幽灵便会混入新生当中。
「首先,关于一年级的梨香子,据说有办法在新生中找到她。」
「那是……」我开口,「感觉实在很有怪谈的风格。」
「对啊。面对怪谈的应对方式多半都是传言加油添醋的效应──这个小佑你一定很清楚吧,你是专家嘛。」
被叫小佑让我浑身不对劲。她平常就是这么开朗活泼,弯月般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双手忙碌地动来动去,充分利用自己的表情和身体表现情感。简直与我完全相反。
「我说,我不是专家……」
「关于找到她的方法……」松本同学不听我的辩解,「听说是靠气味。」
「气味?」
「对,因为梨香子已经过世了,所以不是会有尸臭……或是腐臭味吗?所以她用香水盖住这些气味,她用的香气又很独特……」
「怎么说独特?」
「嗯……」松本同学歪头沉思,长发散落在外套肩上。「气味不是很难用口头说明吗?所以也没有很明确的说法,但听说是很美味的香气。」
「美味的香气……」
还真是很笼统的传言,但是,散发美味香气的女生……不不,这种人很多吧。
「现在很多女生都有喷香水,靠这个方法不会很难找吗?」
「对啊。」松本同学歪著头。「但听说不是柑橘类、香皂这种类型的味道,和一般的味道不一样。」
鼻子不知不觉哼了一声,刚刚凉风吹过时,传来松本同学的阵阵发香。
「啊,我用的是香皂味道,你喜欢这种味道吗?」
被发现了。我感到脸颊发烫,随口说:「不是啦,只是鼻子有点痒。」松本同学依旧笑著举起左手,鼻子靠近肩膀。我看著她外套袖口中露出的针织外衣,她用中指和无名指压著袖子,张开单手的模样十分可爱。而且为什么女生的味道这么好闻呢?如果可以的话,真想用力闻一闻,想把脸埋进去。
「小佑在笑什么?」
「我、我的脸本来就长这样!」
我用力低著头,听到松本同学的笑声。
「太好了,看起来很有精神。」
我不懂松本同学这句话的意思,不禁抬头说了声:「啊?」她就像往常那样,脸上浮现友善的笑容。
「因为你刚刚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被这样一说,我的脸颊又发烫了。刚刚的我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那个,我是……」我看著膝盖附近,慢慢地找寻适当的言词。「该怎么说呢,我多半都是那个样子……当我一个人独处的时候。」
「这样啊?你跟小菜和小千在一起的时候看起来很开朗耶,所以我才有点担心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看起来很开朗?我吗?
的确,松本同学不知道我在教室里的样子──不知道我本来的样子──所以也无可厚非。真正的我是静静坐在教室角落,缩著身体度日的人。基本上都是阴沉的表情,频频叹气,孤零零地一个朋友也没有。
所以,有人能跟这样的我亲近,我纯粹感到开心,如果对方是女生就更觉得奢侈了,更何况是替我担心。
呜……突然有点想哭。
「怎、怎么了?」
「没事……」我低著头等待自己的表情回复平静。「有灰尘跑到眼睛里了,请继续说吧。」
「啊、好。再来是……对了,梨香子的死因,死因是坠楼死亡,也就是跳楼自杀。但不清楚是从哪里跳下来的。传言有很多,旧校舍的屋顶啊、新校舍啊,各种说法都有,或是从对面那栋可疑的废墟大楼之类的……」
听到她的话,我揉揉眼抬起头。
「废墟大楼……」
我转向那栋问题大楼。不过,因为这里是校舍后面,大楼刚好位于死角看不见。
「我觉得应该不可能……」
那里不但容易进出,甚至还有非法入侵的怪人住在那里。要是曾经发生过自杀事件,应该会封锁起来禁止进入吧。
「那个,有提到自杀动机吗?」
「这个就没有了。」
松本同学脸色一沉,静静地摇头。
「不过是个怪谈,可能故事没有编得这么细吧?」
「我说……对了。」
这次换我报告了。我端正坐姿,开始断断续续地说明。我不懂得注视女生眼睛说话的高难度技巧,所以始终盯著从百褶裙中露脸的膝盖看。更别提这样一对一的谈话了……我边说边有些结巴。我说得顺吗?有没有让她觉得不舒服?我说的她有满意吗?越想越紧张,嘴唇开始不听使唤、脸颊也涨红,反而变得不能好好说话。
「所谓一年级的梨香子同学,好像……不只是怪谈,跳楼自杀的女生实际上真的存在,有传言说那个女生可能是模特儿……」
我喘口气。畏畏缩缩地窥探她的表情,松本同学正认真地看著我。
「实际上真的有人自杀吗?」
「好、好像是这样。」
我立刻低头。不行,我根本无法好好说话,如果多一个人在场就好了。我们才刚认识不久,我怕暴露自己丑陋的一面,说话也更加谨慎不自然,用这种恶心的语气说话可是会被讨厌的。
「不过……这些都是传言,根本找不到证据。虽然老师们都说没有人在学校自杀过,但也许这件事年代非常久远,或是故意不说……两者都有可能。上网搜寻名字也都没有出现相关资讯,也许是被人们创作出来的怪谈也说不定……只是自杀报导也不会公开姓名。」
「那个姓名是?」
我抬起头,眼前是身体前倾注视著我的松本同学,我彷佛被她的气势压制而回答:
「……松本梨香子。」
「啊啊,原来如此。松本是吧,难怪啊。」
松本同学的名字叫做真梨香,因为与松本梨香子的名字类似,再加上其他事情,所以不久之前还被误认为是幽灵。
「是的,我也问了校刊社的同学……有几位高三生知道这个人,不过大家似乎都只是听过传言。」
「这是几年前的事啊?」
「对不起,这我完全不知道。从怪谈的角度来看,感觉年代非常久远……这么久以前的事名字却确实流传下来,感觉很奇妙。怪谈当中的幽灵,像是花子之类的,即使知道名字,也很少有这么确定的全名。」
「原来如此,的确是这样,不愧是小佑。」松本同学将食指放在下巴上大力点头。「现实感减弱了故事的恐怖和骇人情绪,可以说是神秘感被削弱了。」
「嗯,所以才觉得也许年代没有那么久,因为松本梨香子的名字还没有从大家的记忆中消失……对不起,我没有证据,也还没有继续深入调查。」
我很开心有人依靠我。但是我没有人脉,对于不擅长与人接触的我来说,已经失去继续收集资讯的自信。我深深一鞠躬,松本同学看起来似乎很慌张。
「怎么会呢,我也是,让你配合我的任性真不好意思。因为我也是无法跨出保健室的人,能说话的对象不多,谢谢你。」
松本同学虽然这样说,但我调查到的内容真的说不上是资讯,她查到的反而是新情报。无论何时,我总是不能回应别人的期待,我必须咬牙承认自己是没用的人,那滋味就像浓咖啡一样苦,留在舌尖许久不散。
「怎么说呢……我什么也不会做,真对不起。我本来就是个没用的人。」
「你在说什么呢?」
她讶异的声音让我胆怯地耸起肩膀。说不定被讨厌了,我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表情,松本同学却满面笑容,耀眼、温暖又可爱的笑容。我感觉紧张的身体瞬间放松,就像夏天的冰沙渐渐溶化。
「小佑不是找到了我吗?才不是什么没用的人呢,真的非常感谢你。」
她向我低头行礼。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松本同学抬起头,有些腼腆地笑了。小佑这个我还不习惯的称呼让我莫名地不自在,我赶紧转移话题。
「那个……松本同学为什么这么在意『一年级的梨香子同学』这件事呢?」
「嗯,对耶,我还没说过。」她歪著头继续说,「主要还是因为自己被误认为幽灵吧。会被误认表示我和她有相似之处,换句话说,差一点我也会面临相同际遇不是吗?」
她抬头呆呆地看著天空。似乎是盯著虚无的天空确认自己的心情,接著谨慎地将词汇一个个地掏出来。我认真地看著她。
「所以,如果松本梨香子真的存在……跟我不能说是毫无关系,也因此我很在意她身上发生过什么事。」
松本同学的语气很有礼,就像对前辈一样。虽然她打著一年级的胭脂色领带,所以对高二的我们当然要使用敬语,可是这反而让我感到些许不自在。
她与我同年,本来应该是高二生,但是没有一起升级,虽然每天都来上学,却整天待在保健室。我不知道原因,我也无法随意地去戳破隐藏在她笑容背后的秘密。
我能做的,只有祈祷她的秘密永远都是秘密,不要消失。
我很清楚,人类随时都可能死去。即使今天这样笑著,明天说不定就从屋顶跳下去;说不定从月台或马路上冲出去,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我无法触及的地方──
冲动总是突发性的。
我知道另外一个不说自己秘密的人。
那个人常常让自己暴露在危险中,随意对待自己的生命。
所以,我感到十分不安,胸口像要被压碎一般。
希望她不会不告而别。
「对了,换个话题,摄影社也发生怪谈──应该说是灵异现象,你有听说吗?」
可能是察觉到我神情有异吧,松本同学突然用开朗的语气转换话题。
「灵异现象?」
「对啊,听说他们去了一个灵异地点拍照。」
此时,松本同学的口袋发出电子音,她拿出手机看了画面一眼。
「说曹操曹操就到,小千寄来的。」
她递出的手机画面上写著一行文字,寄信人是高梨千智。
『召唤抓鬼猎人‧小柴!』
2
「太~扯~了!」
大喊的人是小西同学。
我与松本同学面面相觑,接著看看四周,幸好店里没有其他客人。我们跟著小西同学从学校搭电车到隔壁站的小照相馆,狭小店内的展示柜里摆放著许多复古相机,还有相册和纸胶带等可爱杂货。也因为在学校附近,这些小物的品味都别具特色,似乎是摄影社学生常来的店。
小西同学面对柜台内的女店员,手上拿著底片不服气地说著──
「太扯了太扯了!普通怎么可能曝光?是谁洗的?是谁?你跟我说因为曝光所以全黑,我就要乖乖接受吗?我可不能接受!」
小西同学把底片放在柜台上,连连拍桌好几次。哇,哪来的奥客,还好没有其他客人。我抚著胸决定先看情况再说,虽然小西同学带我过来,但我还有些摸不著头绪。松本同学倒是悠闲地观赏著展示的相机。
女店员脸上浮现出困扰的笑容。与一般照相馆的印象不同,店员意外地年轻,看起来像大学生,也许是工读生。可能认识小西同学,语气感觉很亲近。围裙胸口别著名牌,上面用平假名写著「樱井」。
「嗯~菜穗,这个底片是我洗的。」
听到樱井小姐这样说,小西同学咦了好几声,无力地靠在柜台。
「放到底片冲洗机时底片只有露出前面一点点。之后就交给机器运作,该怎么说呢……虽然很难说出口,但是只能说应该是一开始就已经感光了。」
「怎么会……」小西同学呻吟著,上半身摇摇晃晃,好像快要晕倒了。「我的照片……」
「但是很奇怪,如果是布朗尼相机(注2)还好说,一三五底片曝光是很少见的。你应该没有把盖子打开吧。」
「才没有呢!」
小西同学抬起头气呼呼地摇头,长度到脖子的短发激烈摆动。
「那果然是灵异现象吗?」冒出这句话的是正在把玩银色相机的松本同学。「不是常有人说在树海之类的地方打不开相机,或是按不了快门。」
「不会吧。」樱井小姐笑著说。「拍照是化学,那些都是造假的传言。我看过那么多照片,到现在还没有亲眼目睹过灵异照片。」
「那个……」我怯怯地举手问小西同学:「我完全搞不清楚是什么状况,发生什么事了吗?」
了解状况的高梨同学因为要补习先走,小西同学在来这里的路上怒气冲天,也没有跟我好好解释。
我出声后,樱井小姐看著我微微一笑。
「你好,你也是摄影社的吗?」
「你、你好……不、我不是……」
一对上眼,我发现她是位鼻子高挺的美人。我低著头,口中嘟囔著诡异的外星语。
「小佑是怪谈的研究家!」这可疑的介绍台词来自松本同学。别说了,好丢脸。「摄影社的新社员是我,我是一年级的松本真梨香。」
「哎呀,是这样啊,你是松本同学啊。我是樱井,这边有写。不过我只是个工读生啦。」她指著名牌笑了笑。「其实我以前也是摄影社的,因此才跟菜穗变成朋友。」
「什么,原来是这样啊!那冲洗费算便宜点嘛。对学生来说这可是攸关生死的问题耶,你应该能够深刻体会吧?」
「我只能请你们洗黑白的,学校还有暗房吧?」
「那个……」我维持举手的姿势再说一次。虽然强烈觉得自己在状况外,但要问就要趁现在,再这样下去感觉又要岔题了。「我说……为什么要叫我来?」
「咦,我没叫你啊。」小西同学愣了一下。「是高梨擅自叫你来的吧。」
「什么……」被否认得这么乾脆,内心有些受伤。「但是松本同学说灵异现象什么的,那个底片……怎么了吗?」
「我的意思是……」小西同学伸手抓抓头。男孩风的短发被拨乱,眼镜后方的双眼眼神跟平常相比很不开心。「冲洗出来的相片是全黑的,不扯吗?而且松本同学又说那里以前是火葬场。」
「我虽然没有去,但是大家都为了拍照而去。」松本同学帮忙补充。讲到附近大型购物商场的名字,「是那附近的公园吧?那附近经过重新开发变美了,开始盖房、盖车站,变得非常现代化。但是以前只有火葬场和坟墓,更久以前还是战场,双方交战的战场!不管怎么想应该都被诅咒了吧,所以发生一、两件灵异事件也是理所当然的感觉啊!」
「啊啊,那边啊。」樱井小姐提高音量。「的确常听说。过了打烊时间,灯光昏暗的时候,走在自动步道上的女性没有脚,咻~地移动……」刚刚明明才说拍照是化学,现在又兴致勃勃。「最可怕的是那个吧,全身都是煤炭、穿著以前服装的男子,本来以为他迷路,结果一转眼就消失了……」
「那个……」我小心地插话,「也就是说,在那附近的公园拍的照片,底片都变得很奇怪是吗?」
「说了是曝光,全黑!」
小西同学还是很生气的样子。虽然她把底片塞到我面前,但我也搞不清楚跟一般有何不同。
「对了,你不是摄影社的吧。」樱井小姐点点头简单地向我说明。「底片会抓住瞬间的光线烙印出景色,所以,如果过度曝光会变成一片白。比方说,在相机里有装底片的状态下把盖子打开,照片就毁了。即使冲印出来也是白白的什么都看不见。」
小西同学说全黑、樱井小姐说全白。我的脑袋开始混乱。
「这种现象经常发生吗?」松本同学问。
「一般不会发生。虽然可能因为相机故障让光线稍微跑进去,这叫做漏光,照片的一部分会变白。」
啊,这个我有看过。因为这样松本同学才被当成幽灵。
「这次不一样吗?」
「不只一部分,而是底片全都变白,这只有可能是最后拍完、卷回去之前就把盖子打开了,但是菜穗也不可能犯这种错误。」
我们的视线集中在小西同学身上。她拿著装在透明袋子里的底片低著头。
「说实在的,我……不会犯这种错,所以我才以为是新来的工读生不小心弄错……可是一般也不可能会这样。但是我特地拍的照片变成这样,任谁都不可能乖乖接受吧,所以才来跟樱井小姐确认……可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看待这件事。」
吐露自己心情的小西同学双肩无力地下垂。
我对拍照一窍不通。不懂为什么不用数位相机,要用底片这种古老的东西拍照。
但是,我知道小西同学拍照时的模样。开心地述说著、表情认真地对著镜头的侧脸,我亲眼看过好几次。
对她来说,每一张照片都是她付出心血创作出来的作品。
「这样的话……」松本同学突然说:「会不会是有人恶作剧呢?能让所有底片曝光的时机,就只有在最后拍完、卷回去之前的短短时间吧。小菜,那段期间相机有离开你的视线吗?」
「谁会这么恶劣……」我脱口而出。
「会做的人就是会做,面不改色。」
打断我的松本同学表情看来有些可怕。
「有可能。」樱井小姐接著说:「但也不可能是不懂拍照的人做的,况且还有时间限制。毕竟,一般拍完不都会马上卷回去吗?」
「没有卷回去……」小西同学喃喃地说。
「咦?」
她的表情有些呆滞地说:
「我没有卷回去。因为没有时间了,相机就直接放在社团教室──」
3
我稍微整理了一下状况。
所谓的底片,平常装在胶卷暗盒中,每拍一张照片就会从暗盒中被拉出来。万一相机盖子被打开,暗盒也可以完全阻挡光线,所以还没用到的底片不会受到影响。也就是说,像这次这样所有底片都曝光的状况,只会发生在照片全都拍完后──也就是所有底片都从暗盒中被拉出来时才会发生──原来如此,到这里我都理解。接著,拍完照片后会立刻把底片卷回暗盒中,如果不这样做就无法把底片从相机中取出。这时,要使用相机的小转轴,这是很古早的构造,转动转轴就会连动到暗盒中的沟槽,像转螺丝一样把底片卷进去。当我实际看到暗盒,才知道原来暗盒中还有另一个暗盒做为轴心,有点类似胶台。或是直接用手指把里面那层暗盒反方向转也可以卷回底片,只是要花点时间。
小西同学拍完照之后,没有立刻把底片卷回去。
「拍最后一张时刚好是午休。因为底片只剩没几张,如果不拍完就不能拿去洗……难得玲奈在社团教室,所以才拍她。接著钟声很快就响了,因为没有时间卷回去,就这样放在社团教室,然后回教室。」
隔天放学后的保健室。我们围坐在长铁桌,偷偷继续昨天的对话。在场的是小西同学、高梨同学和松本同学这几位平常就经常出没在社团教室的成员。但是松本同学提案建议不要在社团教室讨论这件事,保健室老师很高兴松本同学带人过来,只是稍微念了几句就回到座位。
「玲奈是谁?」
松本同学问。我也想知道。
「今井玲奈,她是摄影社的高二生。」小西同学回答:「啊,你们还没见过面。她很少到社团教室来。」
「我们社团意外地人不少耶。」
除了在场的成员之外,我只见过三之轮社长。
「是啊,拍照基本上是个人行动吧?除了大家一起出去外拍,几乎没有聚在一起的机会。」
「然后──」高梨同学拉回话题,「先离开社团教室的是今井吗?」
「对,接著我也很快地离开了,然后锁门……」
「锁门……等一下!」高梨同学大喊,完全不在意这里是保健室。「钥匙在谁那里?小西拿著吗?」
「嗯,我拿著,最近社团教室基本上都是我开门嘛。相机是贵重物品又很重,所以我就放在社团教室。」
高梨同学用欲言又止的表情看著我。我也大概猜到他想说什么,但是话要听到最后才知道。「接下来呢?你什么时候把底片卷回去的?」我一边搓揉左腕一边问小西同学。上午的体育课弄伤了手肘,为了确认关节的活动,我不时活动手腕。可能是扭伤,难得来保健室,等等拿个贴布再走吧……
「放学后我就马上卷回去了,回到社团教室打开门……那时还没有人来,我先把底片卷回去,然后装上新的……」
「之后呢?」高梨同学问。
「社长和玲奈来了。社长说她要去洗照片,问我要不要一起。因为那家店一次洗三卷有优惠,想说刚好就一起回去了。社团教室交给玲奈。」
「然后就在那间照相馆洗了吗?」
「对。但是要等一个半小时,所以当天我先回家。前天社长去拿……我才发现照片是全黑的。昨天就跑去问樱井小姐。」
「原来如此……」
我一边咳嗽一边靠在椅背上。往旁边一瞥,松本同学正在桌上做笔记。她用萤光笔写上题目「受害底片的足迹」,认真的孩子。我边咳嗽边看著她的笔记。「小佑感冒了吗?」松本同学看著我的脸问。
「不,没事。」被这样看又这样称呼,差点让我有恋爱的感觉。被女生用担心的眼神这样看,实在很难想像这是我的人生,我急忙撇过脸。「喉咙有点怪怪的而已。」
「我想确认一下。」高梨同学说:「直到放学,钥匙都在小西手上吗?」
「对啊。」
面对若无其事回答的小西同学,高梨同学露出苦恼的表情。接著咚地一声敲了桌子,大声宣告──
「既然如此,这是一桩密室杀底片事件!」
「啊?」小西同学不明所以地提高音量。
高梨同学保持从椅子上往前倾的姿势气势高涨地说:
「你仔细想想,底片会全部曝光,就像刚刚确认过的,只会发生在最后拍完、卷回去之前的那段时间对吧?小西没有卷回底片,把相机丢著直到放学,所以犯人要杀底片的时间非常充足。但是这段期间,社团教室是上锁的状态,而且钥匙在小西同学手上,怎么想都不可能做得到。就如松本说的,如果有人对底片恶作剧,犯人又是怎么进入社团教室、怎么打开小西的相机盖?」
「你们小声点!」
被老师骂了。
「啊、对不起。」
高梨同学点了好几次头,缩著肩靠回椅背上。我们靠近彼此小声讨论。
「真的很不可思议。就像小千说的,犯行几近不可能。」松本同学说。
「那个,可以不要再叫我小千了吗?」
「难道真的是灵异现象吗?」小西同学歪著头思考。「如果是灵异现象,还不如拍到灵异照片呢。」
「我也认为就像高梨同学说的,现场是某种密室状态。」我整理自己的思绪后开口:「这样一来,钥匙的问题很麻烦……窗户呢?」
「窗户是关著的。我多少还是有点防盗警觉,相机可是超贵的。」
「备用钥匙呢?会不会放在职员办公室?」
「那里很旧了,所以钥匙只有一把。」
这样的话,不管再怎么思索,要对底片恶作剧简直不可能。
「那这就是不可能犯罪,没想到会出现密室。」
松本同学在笔记本上用红笔写了「密室!」把笔丢在一边。
「要故意让底片曝光,如果对相机不了解的话也办不到,也不可能突然想到吧?所以我认为摄影社的社员很可疑,也才建议到这里来讨论……」
「咦,什么,为什么?」小西同学似乎很讶异,眼镜后方的双眸睁得很大。「为什么要对我做这种事?」
「嗯……」松本同学暂时闭上双眼。
「比如说嫉妒小菜的才华之类的……三之轮社长说过,小菜是摄影社拍得最好的。不知到底是怎么拍的,拍出来的照片很自然又好看,小菜不是还有在比赛中获奖吗?」
「咦,是吗?」获奖的事我第一次听说。
「那只是刚好。」小西同学不自在地撇过脸去,搔搔她的雪白颈项说:「只是运气好罢了。」
「但是可能犯罪的时间中现场却是密室。也许恶作剧只是我们的想法,其实是单纯的意外,相机故障或灵异现象等等其他原因……」
「还不知道!」
高声反驳的是高梨同学。
「我们这里不是有灵异现象的专家,名侦探在吗?」
突然被拍了肩膀。
我一头雾水地看著高梨同学。
咦,我不记得我是这方面的专家……
「对啊,靠推理找到我的不就是小佑吗?」
「没错没错,柴山那时不是解开了松本同学消失之谜吗?」
「啊,那个不是我──」
我的肩膀被抓住,被拖著走。
高梨同学拉著我到房间的角落。「这是什么状况?」被高梨同学抓著肩膀的我抬头问。我们小声地对话不让她们听到。
「那个……我应该说过推理的人不是我。」
「没关系啦,小西和松本都以为你是不好意思才这么说的。」
「什么……」
真的吗?如果是这样就更要说清楚不可。
「这次雪耻就好,用自己的力量抓住犯人。小西的作品被毁了不是吗?你吞得下这口气吗?」
「嗯,是这样说没错……」
「让女生们看看你漂亮的破案功力,会加分不少喔。」
「可是,怎么想都不可能啊?」
「真的不行的话,就借助你那位前辈的智慧吧。如何?」
「嗯……」
「小西是受害著耶?可以说『我不知道』就带过吗?我也会努力想的,所以你也一起想想。」
如果是小西同学的作品被盯上,的确不能就这样放过。高梨同学的正义感似乎很强,我感受到他对这件事的忿忿不平。我看到小西同学沮丧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
高梨同学拍拍我的肩,我们回到铁桌上,小西同学她们用怀疑的眼神看著我们。
「你们说了什么?」
「男人的对话怎么能让女生知道。」
「呀~」松本同学捧著脸发出怪声。「男人的友情是吧。」
「我说……」我有气无力地说:「我会想一想,也许有破解密室的方法。」
「柴山,真抱歉,你明明就不是社员还让你听到这种事。」
「嗯……」
说起来我是个外人,与摄影社一点关系也没有。偶尔,当我感觉到「你为什么在这里?」的视线时,脸颊就会发烫,原先遗忘的外人感又急速复苏。
「对了,小佑为什么不加入摄影社呢?小千是社员我反倒觉得很意外,你之前不是打篮球吗?」
「咦,我没说过吗?我的手腕动过手术。医生说我不能再给它施加压力,所以就退社了。」
这件事我第一次听说。高梨同学的身材的确很适合体育类社团。
「小佑为什么不入社?」
「那个,我……」
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我对拍照没有特别的兴趣,只不过因为和小西同学和高梨同学同班,他们又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所以有时一起行动而已……并不是整天在一起,硬要说的话,我放学后多半因为不合理的命令独自度过。所以像现在这样跟大家在一起的时间,实在非常特别……
「嗯……就算我要入社,我也没有相机啊。」
「啊?就因为这个理由?」
小西同学发出失去理智的声音。
「松本同学也没有相机啊,没有的话可以借给你。我今天刚好有带Holga相机(注3)。」
小西同学说著把背包放在桌上,发出一声沉重的声响,她从里面拿出一台黑色相机交给我。
「借你。」
「我……」
我反射性地接过来。意外地轻巧,塑胶质感很廉价。
「啊,那个不是布朗尼相机,不错不错。」
「而且是旁轴相机(注4),用法也很简单。我教你怎么放底片。」
接下来,小西同学教了我许许多多。
怎么调整焦距、怎么抓住按下快门的时机、底片的种类等。松本同学和高梨同学也不时发问、帮我补充。
回过神来,我不知道的单字在这小小的房间来回穿梭,大家都开心地笑闹著。这是怎么回事?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因为高梨同学自以为是的笑话而笑、遵照小西同学的指导拿著相机、看著镜头里松本同学的可爱笑容──小声一点!听到保健室老师的骂声,大家面面相觑笑了出来。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这个没用人的日常生活有了如此变化。
手上的相机明明很轻,却感到它非常非常巨大,大到我难以掌握。
4
一进到房间就有东西向我飞来。
彷佛要将耳朵边缝起来一般,猛烈的风吹过视野的一角。
我抱著香甜的松饼纸袋,像是被鬼压床般动也不动。坐在床上美丽的她睁著惺忪睡眼,保持把某种东西丢出来的姿势,伸出她的纤纤玉手,手指看起来也像在引诱我。如果真是如此,那必定是来自危险世界的诱惑。我害怕地转过头去。
墙上的草人被五马分尸,好几支飞镖插在身上。
「啊!」
我花了几十秒的时间才终于发出声音。茉莉小姐维持射飞镖的姿势,眯起忧愁的双眼。接著歪头,肩上的秀发像雨水般流泻而下。
「啊~~很、很危险耶!」
我回过头来反覆摇手,指向墙上的飞镖。被刺穿了、被刺穿了,墙壁被刺穿了耶?
「要是被射中怎么办?不只是失明!射到脖子会死人的!」
我的怒喊声可能让她感到不快,傲慢的魔女放下手,烦躁地皱眉。
「哎呀,射到的话就不好意思啦。」
「道歉有用的话还需要警察吗!」
上次说这句台词是小学的时候。话说回来,我完全无法想像她衷心道歉的样子。
「你不服气吗?」
「死了也不能抱怨了!」
茉莉小姐抬起下巴,彷佛强调她丰满的双峰般挺起身体。大尺寸的奶油色外衣盖住了百褶裙和裙襬,似乎快要融为一体。她望著空气思考了一会,终于灵光一闪的样子,给我使了个眼色,嘴角也微微上扬。
「到时就实现健康少年的幻想当做谢罪吧。」
「咦?」
我停下脚步,眼神飘忽。
什、什么?健康少年的幻想……剧情可有百百种啊……指的是哪一个呢?茉莉小姐弯著从短裙中伸出的双腿,指尖在白皙的腿上游移。指腹慢慢掠过光滑的肌肤表面,像是拨弦般地跳动。幻想好多次的这个触感,用飞镖穿额来交换……不,等等!
「死了哪来的幻想啊!」说到底,飞镖也没射中我,她诱惑我的话才是真正的幻想。「话说回来,那个草人是怎么回事?」
「捡来的。」她侧身向著我,环抱著双腿。「包装上面写著手工草人DIY,里面只有材料,全都要自己动手做,所以费了点功夫。」
世界上居然有卖这种东西,太可怕了。哪里有卖,手创馆?
「难得的机会,我把房间里少少的头发也加进去。可能是你的。」
我转过头仔细地观察墙上的草人。
飞镖深深地刺在脖子和左手臂。
就是这个草人害的吗……
我迅速地把草人身上的飞镖拔除。
「对了,你抱著那是什么?」
「什么?这是松饼啊。」
「哎呀,难得这么贴心。」
我把拔掉的飞镖丢在地上的假人躯干旁,走近她的床。问她要吃枫糖还是苹果口味,她扬起下巴趾高气昂地回答「枫糖」,我把包装纸包著的松饼轻轻放在她伸出的手掌上。
茉莉小姐看著手上的松饼,用指尖抓著拿得比嘴巴还高,接著张开小口往高处一咬。自然地呈现强调纤细喉咙的姿态,上衣敞开的胸口和松开的领带中,隐约可以看到诱人的肌肤。不过是用奇怪的姿势吃甜点,我却感到情绪莫名高涨,无法直视她。我默默地拿著剩余的松饼坐在地上的坐垫上。
「对了。」茉莉小姐说:「你今天难得跑到保健室去,害我找不到还花了点时间。」
果然还是被找到了,没有一个地方是茉莉小姐用望远镜看不到的。
「嗯,有点事。」
我大口咬著松饼抬头看她。
「是不能对我报告的事吗?宠物狗还玩得挺开心的嘛。」
「也、也不完全是这样……」
我暂时低头,看著沾了砂糖的指尖。
关于这次的事情,我想照高梨同学说的,先自己想办法。并不是想把谎言正当化。那时我利用茉莉小姐的推理,试图找出自己存在的意义。只要能帮上大家的忙,就有了待在那里的理由,但也许那是错的。至少高梨同学对我说过,想在一起,就说出口不就好了?所以松本同学也回到摄影社,我也才能认识她。不过,奇妙的罪恶感仍然在我心中某处燃烧。
我既非摄影社社员,也不是特别喜欢照片,真的是个外人。只是因为一个人很孤单,想找个愿意和我亲近的人在一起。我没有有趣的话题可以分享、也没有优秀的技能。只要我一天无法抹去这种自卑感,就无法在那个耀眼的地方挺起胸膛。
所以,这个问题我希望可以自己解决。
「对了。」听到声音我抬头,茉莉小姐的右手握著尖端发出锐利光芒的飞镖,尖刺正对著我。「边吃东西边射的话可能会不准。」
「我、我说就是!我会说的!请不要对著我!」
我的决心真不是普通地脆弱。
茉莉小姐把手里的飞镖丢到地上。真是的,这种凶器到底是从哪里捡来的……
「其实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不过这次,该怎么说呢,我偶尔想要自己思考看看。」
「嗯~」茉莉小姐依旧抬著下巴咬下松饼。掉落的碎屑弄脏了她的下巴,因为香甜枫糖浆的光泽让粉色双唇闪亮亮的。「跟我说,我无聊到要睡著了。」
好吧,只说应该没关系……我也必须整理清楚自己的思绪,况且目前也没想到什么好点子……
我断断续续地把高梨同学所说的密室杀底片事件告诉她。
茉莉小姐边咬著松饼边听我说话,几乎没有插话打断。
「因为底片的特性,能下手的时间只有拍完照要把底片卷回去的时候,但是这段期间社团教室是完全的密室,谁也进不去。」
「嗯~」
她侧脸向著我,把最后一大口松饼塞进嘴里,看著被枫糖沾到的指尖。因为直接用手拿著吃的关系,别说指尖了,连手掌都好像湿湿黏黏的。茉莉小姐看著黏稠的香甜碎屑说:
「为什么相机放在社团教室的前后时间不行呢?」
难得会有问题,茉莉小姐也有不知道的事啊。我用面纸擦拭沾到砂糖的手指。
「嗯……如果是把相机放在社团教室之前……假设是拍照中途,不注意的时候盖子被打开,还没拍的底片还在暗盒里,所以不会曝光。但这次所有底片都曝光了,就失去这个可能性。小西同学回到社团室后也立刻把底片卷回去,所以这也不可能。」
「我不这么想。」
「咦?」
她扭动身体看著床上的枕头,接著又把头伸向床边的桌子,好像是在找什么。
「怎么了吗?」
「面纸用完了。」茉莉小姐伸出沾到枫糖的手指说:「你这家伙有带吗?」
「嗯……」我翻翻口袋,刚刚用的是最后一张,我看了包包里面也没有。「对不起,我没有。」
「你这家伙,明明是每天晚上大量消费面纸的可悲生物,却没有随身携带啊。」
「我才没有大量消费!」
呜哇、呜哇。
到底是从哪里学会这些人身攻击的话,真是让人不敢领教。
「手帕呢?」
「对不起,今天没带出门。」
「算了,沾满你鼻水和汗水的脏东西我也不想碰。」
那你就不要问啊。
茉莉小姐看著自己的手好一会儿。
「柴犬,站起来。」
「啊?」
「Stand up.」
不必用英文再说一次我也听得懂……
我慢吞吞地站起来,接著她把湿湿的手伸向我。
「舔乾净。」
不好意思,不要说英文,请说日文。
刚刚那是日文?是日文吗?我没听错?
我站著无法动弹,盯著她沾满枫糖的手。舔乾净?可以吗……茉莉小姐的侧脸向著我,慵懒地抬著下巴,双眼不知望向何处。我吞了三次口水。窗外的太阳有些逆光,让她看起来像个剪影,即使如此,指尖还是像雪一般白皙。圆弧形的指甲尖端带有些许桃色,好似溢出香甜汁液的湿润果实。
舔、舔……茉莉小姐的手指。不、不对……区区的手指而已我该高兴吗?又不是受到什么屈辱,应该可以吧?但是,对方是茉莉小姐,不知道又要设什么陷阱给我跳……
「时间到了。」
「咦?」
她笑著看我,把指尖往嘴里送。啾地发出有黏性的声响,嘴唇滑过自己的手指。性感的舌尖像蛞蝓般蠕动著,舔著指尖的枫糖。
「左边的口袋里有手帕,帮我拿一下。」
「手帕吗?」
怎么回事啊……
「用右手不好拿左边口袋的东西。」
我的视线望向她外衣的口袋,但看起来不像是有放东西的样子。
「是裙子。」
茉莉小姐说。
「什么……」
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女生的裙子有口袋这个惊人的事实。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吧。
「我来拿吗?」
意思是,那个,我要把手,放进茉莉小姐裙子的口袋吗?我吗?
今天不知怎地让人头晕目眩。
「没办法啊。」茉莉小姐不服气似地说,眼睛骨碌碌地看向我。「我又没有三只手。」
怎、怎么办……我明明没有做什么丢脸的事,也没有犯什么大错,但是脸部异常发烫,好像要烧起来似的。心脏不舒服地狂跳、背上冷汗直流。
「动作快点。」
茉莉小姐边舔著自己的手指边说。这次她由下而上看著我,看起来彷佛是一只猫。纤长睫毛下的乌黑双瞳正瞪著我看。
她在耍我……她是在耍我吗?
好……既然如此就如你所愿……
我跪到床上把手伸向她的身体。
动作慢到连我自己都不耐烦,我的指尖渐渐靠近她。
「再往下一点。」
紧张情绪让我的喉咙发出怪声。
指尖抵达了女生裙子这个神秘的领域。我的指腹轻触到百褶裙,有种差点要触电的感觉,裙子的质料比想像中要来得硬。我笔直伸出的手指动也不能动,费力地把手臂往下移动。
「再往右一点……对,那里。」
她的视线已经不在我身上,自然地背对著我,在室内昏暗的灯光下,我无法看清她优美的脸颊轮廓。
该怎么说呢……感觉有些异样。
「就放在那里……」
口袋,到底在哪里啊?
「嗯……这里吗?」
「对,从这里伸进去,手可以进去吧?」
嗯……真的耶,这里居然是口袋……我终于发现了被裙襬遮盖可以深入的所在。
「因为很紧,要慢慢的喔……」
很紧?咦,是这样吗……
自己的心跳彷佛让全身跟著震动。
香甜的气味。不是枫糖,而是令人融化的草莓香气。
指尖碰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这是拉炼之类的吗?
「再伸进去一点……」
低声呢喃的她将两手撑在后方的床单上,像在强调她纤瘦的肩膀线条。她歪著头,从颈边滑落的长发就在我的眼前,颈项的雪白肌肤散发出性感气息。指尖掠过拉炼往深处去──
「你看……进去了啊。」
我说,可以不要一直说这种怪怪的话吗……
我身体的一部分进入了狭小黑暗的洞穴,感受到被包覆般柔软的体温。还没碰到手帕,要再往里面一点吗……
「啊,那里……」她发出沙哑的声音,肩膀抖了一下。
什么?刚刚那个妩媚的声音是……
「再温柔一点……」
喂,绝对是故意的吧……
但是,幸好她背对著我。我因为那个……种种状况……而感到浑身不对劲,可不想被她看见。我的手指探向她的更深处,指尖被润泽体温所包覆。还要更深吗?指腹传来有些凹凸不平的触感。这是,内里……?是内里吗?口袋的内里,难道这个柔软、温热、细致的触感……这一层薄薄内里的另一边……是她那绝不能碰触的神圣地域──
我受不了了!
「我已经到极限了!」
我把手从她的裙中抽回。手上还残留刚刚的温热,我急忙离开大床,就快要失去理智了。
茉莉小姐抬起下巴转过头来。
「顺便告诉你,我根本没找到什么手帕!」
太危险了,自制力只要再少那么一点,我的手恐怕就要不听使唤了。到那时飞镖就真的会插入我的眉心了。
「哎呀,这样啊。」
她像在接吻般吸吮自己的手指,接著把沾湿的手伸向口袋,歪著头说:
「真的没有耶,可能忘记放进去了。好吧,反正也快乾了。」
她若无其事地摇摇自己的手掌。
她的侧脸对我愉快地笑著。嘴角邪恶地上扬,露出她吸血鬼般的白色虎牙,那是十分残忍的微笑。
我以为呼吸要停止了。
我果然又被耍了。
她非常清楚自己的魅力,所以才如此美丽吧。而且我平常那些不堪的幻想她一定也早就知道,明知道才做这种事。
极度的惨痛教训和耻辱让我的耳朵发热。不过,我偷看她一眼,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她发现了我真正的心情吗?应该,知道吧。也是,所以才这样耍我。比自己年纪小、狗狗一样的没用家伙。
不可能把我看作那种对象吧……
「从外面又看不到里面,手伸进去以前也不知道有没有手帕,所以也没办法啊?」
啊啊,真是的。这样啊,是这样啊。
我坐在坐垫上,躲开她天不怕地不怕的笑容。全脸发烫。
指尖还留有潮湿的温热。
留有她的触感。
会、会有她的味道吗?
不不,不能这样,不能这样。我必须思考密室杀底片事件的真相,不能不认真思考……
「茉莉小姐,关于我刚刚说的。」
我一看床上,茉莉小姐不知何时已经躺下背对这里。
「茉莉小姐……?」
「我差不多要睡了,剩下的你自己想吧。」
传来她掺杂呵欠的爱困嗓音。
零食吃完就想睡,你是小孩子吗?
但是……没错,我必须屏除杂念认真想想。
我反覆做了几次深呼吸,面向矮桌。
想想吧。
现场是密室,只有小西同学手上的钥匙才能进去。
这样一来,的确就像茉莉小姐说的,只能在成为密室的前后破坏底片,但不管是事前或事后似乎都不可能。事前的话部分底片还能完整保留,事后小西同学就马上把底片卷回去了。毫无机会。嗯……还有其他方法吗?茉莉小姐已经知道了吗?她是怎么说的……对,她说「我不这么想。」真的有能在事前或事后杀掉底片的方法吗?
我拿出笔记本,在矮桌上绞尽脑汁。虽然无意义地画出社团教室的平面图,但不管是物理上或精神上都不存在逃脱的空隙。难道真的是相机故障之类的吗?但樱井小姐说不会是故障,那果然还是灵异现象?但幽灵根本不存在。如果存在的话,我真想亲眼见一面,好想见一面,因为我希望能见一个人……
没有相机的相关知识,果然很难解答吧。我匆忙拿出包包里的黑色相机,应该叫做Holga135,135是型号吗?因为底片已经装好了,所以不能随意把盖子打开,我把手中的相机翻来翻去,摆出各种拍照姿势对著镜头看。现在底片已经装好,其中几张已经从暗盒中被拉出来,拍到的是松本同学。如果在这个状态下打开盖子,前面几张松本同学的照片会曝光,但是剩下的全都没事。无法破坏所有底片,所以不太可能是在中途打开盖子。
我拿著相机对著镜头。狭小昏暗的世界里,只看到茉莉小姐的背影。
「……」
我小心地站起来,轻轻靠近床边。茉莉小姐丝毫不介意我的存在,偶尔会真的睡著。我从上方轻轻窥探她的表情,她的眼皮就像贝壳般沉静地闭著。
应该……睡著了吧……
用手机拍照会有喀嚓声,但是这台相机的声音不大,像这样也许可以偷拍到她的睡脸……
我拿著相机靠近她。照小西同学说的,估算一只手臂的距离,用镜头捕捉她的白皙容颜。
她美得让人叹息。
我知道这是不对的。
也知道这样很差劲。
但是,我对茉莉小姐丝毫不了解。真的完全不了解。
明明像这样一直在一起,距离这么近,却连真正的名字都不愿意告诉我。
至少希望有一张她的照片。
怎么办,我犹豫著该不该按下快门。拍了之后要怎么办呢?去照相馆冲洗,会被店员看到吧?怎么办?睡脸应该只是普通照片吧,大腿的部分可能不要拍比较好……
我按下快门,响起细小的声响。
比想像中简单太多了。
有拍到吗?虽然听说太暗会拍不到,反正我已做好最坏的打算。
但是有拍到就太好了,再拍三张也可以吗……
绝对不会拿来做什么龌龊的事,我反覆这么告诉自己。
再伸进去一点。
性感的声音触动我的耳朵。
不行,这种台词用这样轻声细语的语气一说,缠绕在耳边怎么样都离不开。她明明知道,我只要回想起当时的触感、跳动、温热,就会开始陷入不可取的幻想当中……反正痛苦的是我,茉莉小姐虐待我的企图可以说是作战成功吧,或许可说是完全落入她的圈套之中。
什么叫做从外面看不到里面啊……明明知道才叫我做的。
对了……
从外面看不到里面……?
突然,脑中闪过一个想法。
5
时间一到,她准时现身了。
午休时间的餐厅依旧人声鼎沸,实在不适合隐密的对话。但是我想不到其他好的地点,而且在这里彼此也不会过于紧张。
「真难得,你第一次发简讯给我吧?」
她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那个……」我咳了好几次,看著她的双眼。但是看著女生的眼睛说话对我而言还是难度太高,我感到自己的视线慢慢往下。「我开门见山说了,请把小西同学的底片还给她。」
一阵短暂的沉默。
我害怕地抬起头,窥探她的神情。
三之轮社长惊讶地睁大双眼。
「吓我一跳。」
她叹口气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意外的自白让我放下心中一颗大石。我不想拿出证据逼犯人认罪,而且也觉得那种方法非常困难。她似乎很感兴趣地把身体往桌子倾,我很不好意思地开始阐述自己的推理。
「那个……我用删去法。只有这个方法了。高梨同学说这是密室杀底片事件,的确如他所说,底片被杀了──要让所有底片曝光就必须抓准社团教室呈密室状态的时候,但是怎么想这都是不可能的。这样一来,就只能在非密室状态时下手了。」
「高梨同学很有趣。」社长微微一笑,但是表情却有些不自然和尴尬。「杀底片事件吗……看起来的确是如此。」
「没错,底片是什么时候被杀的呢?我想到两种可能。第一是成为密室的更早之前──我发现底片可能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同样种类的底片外观也相同,外观上很难判断是否拍完。正确来说,使用前的底片会露出暗盒外,使用后的底片则完全被收在暗盒中……不过只要用工具就能拉出来对吧?这是我在照相馆学到的。」
等社长点头后,我继续说:
「接著,我想可能小西同学用的底片从一开始就是死的。先将新的底片全部拉出来曝光,再卷回暗盒中,看起来就像新的一样。可能是不怀好意的人故意动手脚,或是把这样的底片送给小西同学。总之,我想到这样的可能性。」
「原来如此……有这种方法啊,还真是讨厌呢。」
社长苦笑著。
「是的,但这个推理是错误的。我跟小西同学确认过,这卷底片是新买的,打开包装就马上装进相机里,之后也没有把相机丢著。所以我必须重新思考……外面看不到里面的样子,我利用这个概念找到另一个结论。」
我瞥了她一眼,社长已经不再看著我,她缩著肩低头注视著桌子。
我继续说──
「高梨同学虽然半开玩笑地说这是杀底片事件……但是我发现也许底片根本没有被杀,这不是杀人事件而是绑架事件。既然成为密室前的犯罪不可能办到,剩下就只有密室被解开之后。但小西同学马上就把底片卷回去,接著和社长一起到照相馆。这时我突然想起,小西同学曾经说过,那家店洗三卷以上有打折吧?这样的话,结帐的是谁呢?因为三卷一起结帐才有优惠,当时如果是社长结帐,只有那个时候底片离开了小西同学的视线。」
我觉得喉咙有点累了,顺著气势说了这么多,似乎没有说错。社长微微点点头。
「我也和照相馆确认过,结帐的人的确是社长,那么就是在那时下手的。不过,再怎么快都不可能在店员面前把底片从暗盒中拉出来,曝光后再卷回去。实际上是将小西同学的底片换成事先准备好、曝光的底片──只要知道小西同学平常使用的底片种类就办得到,接著再把换过来的底片交给照相馆冲洗……」
社长不时点头,然后慢慢抬起头,脸上挂著不自然的笑容。
「原来如此,绑架啊……确实如此。这个说法没有错,那我这么做的理由也被发现了吗?」
「倒是没有。」我静静地摇头。「我只是稍微用了点想像力……」
「说说看吧,也许正如你说的。」
我要怎么表达那种心情呢。
我暂时不发一语地寻找适当的言词。
人都有秘密。想隐藏的事、被隐瞒的事。有秘密就一定会有泄漏秘密的人──就像把坟墓挖出来,明知不能做却渴求著,因为太想知道而无法忍耐。
我无法责怪三之轮社长,因为她做的事和我做的事有什么差别呢?有哪里不同呢?如果她应该被责怪,那我也应该受到一样的批判。
我想知道姊姊的事。
在失去之前,我也想知道茉莉小姐的事。
但是,两个人却什么都不说。
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这样的话,我只能揭开你们的秘密不是吗?
「你很想知道吧,关于小西同学的事──正确来说应该是小西同学的拍照技术。我听松本同学说过,小西同学曾经在比赛得过奖,听说社长也说过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拍的。因为我对拍照一窍不通,所以完全无法想像。但是懂得创作的人真的很不可思议,对于会画画的人,我很想看看他完成作品的过程;如果是小说家,我也会好奇他尚未发表的原稿或是写到一半的文章长什么样子。或许拍照也是如此吧。」
「是啊。」社长点点头,接著露出苦涩的表情断断续续地说:「不管是谁都不会公开失败的作品、不好的作品。尤其是菜穗,给大家看的总是她洗好的照片,底片什么的绝对不会给其他人看,即使拜托她也说不好意思拿出来。那孩子能拍出很好的照片,所以,一部分是嫉妒吧,单纯想知道她是怎么拍的,想知道她的成功率有多少。底片的世界失败是理所当然的,一卷底片里面只要有一张好照片就非常幸运了。所以我想知道,知道了好让自己安心──菜穗也是失败很多次的,经过不断地失败,那么优秀的作品才碰巧诞生。我以为知道了,自己就能安心。」
「结果如何呢?」
我开口问。
窥探到被隐瞒的秘密,她感到满足了吗?
但是,社长却静静地摇头。
「不行,别说安心了。光是后悔自己做的事就胃痛得不得了,结果只是让自己痛苦不堪。」
社长把手伸进口袋拿出某样东西。
她把那样东西放在桌上。
那是灰色的底片盒。
「本来想拿到其他照相馆冲洗,结果还是做不到。收到你的简讯时我就大概知道了。你是名侦探嘛,帮我还给菜穗。」
我拿起桌上的底片盒,半透明的外观中装的是贴著黄色标签的底片。
小西同学的作品。
我把它放回桌上。
「那个……我受到社长很多照顾,我明明是外人,却总是让我进入社团教室。该怎么说呢,真的很谢谢。所以,那个……小西同学是我很重要的,朋友……这个请社长自己还给她。」
我吞吞吐吐说出的这段话似乎让社长十分意外,她睁大双眼直直地盯著我看。
「可是……」
「那个,我有点生气。不,其实我非常生气。小西同学是我的朋友,她很难过……但是我也不是能生气的立场,所以该怎么说呢……我不希望你们两人有疙瘩……请你亲自还给她向她道歉,我想小西同学会原谅你的。」
我拿开放在底片盒上的手。
社长暂时用迟疑的眼神看著灰色的圆筒,她的手离开桌边,慢慢地靠近。
我沉默地看著底片盒。
「柴山。」听到她叫我,我抬起头。
社长泪眼汪汪地笑了。「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这句话与之前松本同学的笑脸重叠,耳边传来一起坐在长椅上的高梨同学所说的:「谢谢。」
为什么呢?为什么大家会对我这种人说谢谢呢?
我还不习惯像这样接受别人的感谢。
所以我只说了句:「你们要和好喔。」就离开座位。接著,我匆忙离开时想了一下,真的只想了一下。说不定像我这样的人也能帮到某人的忙,这样就好了,真的,如果是这样就好了……彷佛要从这种不自在感中逃出,我冲出了餐厅。
对了,我的第一张底片照片以失败告终。不知为何就像杀底片事件一样曝光变成一片黑,虽然松本同学说这是灵异现象……
但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注2:布朗尼相机 一九○○年柯达推出的布朗尼相机,是史上第一台大量生产的消费型相机。
注3:Holga相机 使用一二○胶卷格式的廉价玩具型照相机。以能拍出独特的低精确度照片,受到拥有另类审美观的摄影爱好者所喜爱。
注4:旁轴相机 指取景用的观景窗和拍摄用的镜头光路相互独立的照相机,观景窗所在的光路即为旁轴,构造较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