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一个难题。
我的人生总是充满各种没有解答的谜团,这本问题集的数学题目就是生活中的谜团之一;还有在我旁边很无聊似地撑著下巴、眼神忧郁的她平常到底都在想些什么──这又是另一个在我周遭无解的谜题。
我停止呼吸,偷看她的侧脸。纤长睫毛下的漆黑双眸彷佛无风的静谧湖面,视线看似忧愁地落在参考书页面,眼睛不时眨呀眨。像是住在荒凉城堡中的吸血鬼,手掌撑著不知阳光为何物的白皙脸颊,表情像随时都会发出叹息般,静静地度过好几百年的时光。我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视线从她身上拉回到笔记本。手却一直停著,她为我准备的新问题集与之前的相比,难度更上一层。
茉莉小姐坐在我身旁的豪华古董风坐垫上,面向矮桌。距离之近,只要彼此动动手臂就会碰到,一旦我意识到她的存在,头脑更是无法正常运转。
「怎么了。」
她静静地问我。我端正坐姿,全身僵硬。
「遇到一点难题。」我看著问题说:「我不太懂这个函数代表的意思。」
她的身躯挨近我,衣服摩擦的声音与好闻的香气传来,我停止呼吸瞥了她一眼。时间来到了该换季的六月,没有冷气的这里十分闷热,她早已脱去毛织背心,只穿著短袖白上衣。胭脂色的领带几乎完全松开,最上面的两个钮扣开著,露出火光映照般艳丽的粉色肌肤。超乎挑衅意味的胸口毫无防备,彷佛吸引我各种视线的黑洞,那是延伸至异次元的秘密漏洞。
「嗯~」
茉莉小姐只是点点头,看著我笔记本上错误尝试的痕迹,似乎已经理解我的问题出在哪里。
「我给你个提示吧。」
她说完,趴在桌上。纤瘦的身躯倒在上面,扭动身体把脸转向我。散乱的参考书垫在她身体下方,长发四散的发尾彷佛描绘出图案。我愣愣地看著她,接著,视线停留在稍微被挤压而优美变形的圆润。敞开的两个钮扣、松开的领带、纯白的上衣。从凉爽的白衣中,覆盖圆润的桃色刺绣模糊地浮现透出。茉莉小姐整个身体靠在桌上,像是要强调双峰般翻转过来。这是什么状况?我动摇地发出声音,看著猫一般随意伸展身体的她。魔女慢条斯理地举起手指,烦躁地解开脖子上的领带。
「那个,茉莉小姐?」
您究竟在做什么呢?
上衣领口开得更宽了,艳泽肌肤露出的面积也增加。她的指尖缓缓掠过自己的身体,到达胸前的圆润,柔美的圆润。委身于白色上衣内侧的成熟软嫩果实。什么?怎么回事?我在作梦吗?微微透出的刺绣和上衣的皱褶、内侧某种东西的触感和质感都让我陷入梦境。她的手指解开第三颗钮扣,大解放的柔嫩肌肤,颈项上的汗珠、锁骨的形状,还有底下露出的未知暗影。被压在桌上、描绘出随时满溢轮廓的乳沟,诱发想像力的白皙弹力,就像被揉捏的软面团,形状随之改变的柔润。圆球般、球状的……
「啊,我知道了。」
我突然灵光一闪。原来如此,是体积。这个函数可以用来计算球体表面积,接著再导出体积,然后……我秉持钢铁般的意志,将视线从她身上拉回来。没关系,我已经深深烙印在脑海中,回去再重播就好。
我拿起笔写下想到的算式,直觉告诉我会算对。茉莉小姐轻轻起身,看著我写下的数字。我把答案拿给她看,茉莉小姐点点头。
「正确答案。」
我松了口气。
「话说回来,为什么提示要这么拐弯抹角。」
我单手盖住自己的脸,从指缝中偷看她的样子。茉莉小姐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这个人似乎没有所谓的羞耻心。第三颗钮扣虽然解开了,但衣服没有敞开,不过谁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扭动身体让春光乍现。不知道我究竟该紧张还是期待,我强忍体内深处涌上的温热,发挥绅士风度端正坐姿。
「我说,茉莉小姐。我起码是身体健全的青少年。希望你可以稍微收敛一点,我也不用这么累。」
「哎呀,这样啊,男人还真是可怜的生物呢。」
抬起头,妖艳魔女的粉红双唇上浮出邪恶的微笑。
「没关系,你这家伙根本没胆。」
被斩钉截铁地这么说,我叹口气放下笔,已经没有解问题的心情了。没错,虽然我是没胆、没有决断力也没有行动力的人。
「而且观察你这家伙的反应实在令人愉快,好像把水倒进蚁窝,看著蚂蚁们慌张逃窜的样子,令人好兴奋。」
天啊,根本是虐待狂,无可救药的虐待狂。
我轻瞥她一眼,茉莉小姐正低下头扣起胸口,这个动作又让我心跳加速。我知道正中她的下怀,我不过是被耍得团团转的奴才、身体好的跑腿,半点男子气概也没有。
即使如此,我想自己还是喜欢这个人。
所以我不断寻找能让她认同的价值。
这又是一个我身边的巨大难题。
「对了,你这家伙明天放学没事吧。」
不要擅自帮我决定。
「啊,明天我和摄影社的同学有事。」
「哎呀,这样啊。」
她只说了这句。我害怕地抬起头,茉莉小姐在矮桌上撑著下巴看著我,眼神很冷漠。
「啊,后天的话有空。」
「不用了。」
她眯著眼,原本撑著下巴的手慢慢滑动,雪白手指伸进黑发乱拨,接著再次倒在桌上说:
「你这家伙,即使我不在也能活下去了吧。」
即使茉莉小姐不在……
以前好像听过一样的话。
「这是什么意思?」
我心头一惊地回问。但是她转过头去,表情被散乱的黑发遮住,接著很冷淡、无聊地、困乏地说──
「不知道。」
我盯著黑发之间露出的雪白颈项。
就这样进入梦乡般,茉莉小姐没有再说一句话。
2
「你们稍等一下喔。」
冰凉的红茶杯中满满的冰块被染红,虽然离开学校前才补充水分,但炎热的天气马上让人口乾舌燥。手摸著杯子沁凉又舒服,我含著吸管吞下红茶,好喝。
「好好喝!」松本同学抬起头笑著。「感觉好像饮料店喔。」
「很奇怪吧?」樱井小姐笑了笑。「以前就是这样,我也常常过来。实在太舒适了,还曾经在这里悠哉地看书呢。」
这间照相馆后方有个狭小的圆桌。樱井小姐解释说,招待店内等照片的客人喝咖啡或茶饮是店里的传统。因为今天只要三十分钟就洗好,我和松本同学才有幸喝到冰红茶。挂在墙上的照片和摆放著的古老相机,身处于这些可爱的摆饰中,我们在狭窄的角落四目相交。松本同学腼腆地露出笑容,我反射性地移开视线。樱井小姐消失在店后方,可以稍微听到她与店长的对话。
喉咙得到滋润后,我心中涌现些许后悔之情。我从来没有和女生单独喝茶的经验,该说什么好呢?仔细想想,我又不是摄影社的社员,像这样等待洗好照片的状况本身就很可笑。最近我抱著不上不下的心情与摄影社的成员一同行动,看起来像跟他们是一伙的,其实我也不是喜欢拍照。
可以待在这里的理由。
依旧找不到理由的我压抑著自己,沉默地咬著吸管。
松本同学最近常用白色发圈把头发绑起来。虽然她看著我对我笑,但看到我一语不发,她便拿出手机。总是面带笑容的她看著手机画面的样子有些忧愁,说不定是我让她感到无趣。脖子上的汗水表现出我焦急的情绪。
得说点什么。
我思来想去要挤出话题,松本同学却突然抬头说:
「小佑假日都在做什么?」
突如其来的疑问。假日?没有什么值得说嘴的嗜好。硬要说的话,只有打电动和看漫画,但是这个答案又很不怎么样,对了,说到最近……
「念书吧。」
「哇,好认真喔。」
被这样一说,不知为何有点受伤。我念书不是因为认真,而是不这样做就无法回答茉莉小姐丢出的难题,为了得到喜欢的人的认同而念书,这一定不算认真吧。
「那你怎么放松呢?小佑没有做运动什么的吗?」
「嗯,我没有在运动。」
「我想也是。」松本同学笑著说。那就别问嘛。「啊,那有没有看足球赛?」
「没有。」感觉好像在被责骂。「实在提不起兴趣,是不是要做比较好啊?」
我低声呢喃。
「啊,不不,小佑就是小佑嘛!」
松本同学摆摆手笑著。
「但是女生果然还是喜欢有运动的男生吧?」
我边想著茉莉小姐会是如何边问。
「的确是这样。看到对方努力的样子就想为他加油,而且有运动的人比较强壮又有男子气概吧。练过的手臂让人目不转睛啊,被那双手臂紧紧抱住的话会很心动喔!」
她的双眼发出光芒努力向我说明。
男子气概。
「这、这样啊……」
我低头咬著吸管,她的视线让我很不自在。
「这是我个人喜好啦,小佑不需要在意的!啊,难道小佑有喜欢的人?」
我差点把红茶喷出来。
「不、不是那样的。」
「不嫌弃的话,随时可以来找我讨论喔!」松本同学眼睛发亮、身体往桌子倾。「是什么样的人?同班的吗?可爱吗?」
「不,真的不是那样的。」
我低下头。
既不是同班同学,也不知道真正的名字。
与其说是可爱,应该是难以形容的美女。
我该如何是好……
这只手臂看不到一丁点强壮,也说不出让女生开心的话题。
完全不适合。
继续当奴才最适合我。
不禁叹气。
不过,要知道女生在想什么,应该还是要问女生最准,我下定决心抬起头。
「那个,松本同学──」
「嗯?」
但是眼前却不是松本同学,而是弯腰看著我的樱井小姐的笑容。
「哇!」我大吃一惊向后退。「咦,松本同学呢?」
「嗯嗯……」樱井小姐点点头指向店门口,我看到松本同学将手机贴在耳边站在玻璃窗外的身影。「她好像接到电话。怎么了?呆呆的。是恋爱的烦恼吧,跟姊姊说说看啊。」
「咦,你刚刚听到了吗?」
「店很小嘛,难免会听到。」樱井小姐理所当然似地笑著。接著伸出食指,明明没有拜托她却自顾自地开始说:「我能说的是,绝对不要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
女生好像很喜欢这类的话题。樱井小姐边点头边说:
「人跟人之间可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分离,失去传达自己心情的机会。到那时就迟了。」
「真的是这样……」
「就是这样喔。也许明天那个人就从你眼前消失了,这样想是不是就能鼓起勇气了呢?」
消失。
樱井小姐的话让我感到一股不安的气息。
我像是要忽略这种感受般地问她。
「樱井小姐有过这种经验吗?」
「算有吧。」她笑著点头。「因为种种情况,来不及正式告别就分开了。不知道对方的联络方式,也无法传递自己的心情……光用想像的就很糟吧?」
那种心情,我不用想像也很清楚。
突如其来的离别、突如其来的消失。因为她什么都没告诉我、什么都没有说,就从我身边消失了。
姊姊。
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跟我说呢?
3
在车站前买完松饼,我往废墟大楼走去。三天没有去找茉莉小姐了,我想起她上次说有事找我,也许又是要我去做莫名奇妙的怪谈调查。
我把脚踏车停在大楼后,穿过铁卷门。夕阳西下的室内,光线一如往常被遮在外面,呈现一片漆黑。
「茉莉小姐?」
我走到五楼看看她的房间,锁链依旧没有使用地垂挂在墙上,门半开著,没有人。难道不在吗?我打开门探头向室内,眼前的光景让我倒抽一口气。
彷佛格林童话中指引道路的面包屑,失去主人的眩目纯白上衣、地面上呈现环状的格纹百褶裙、奶油色的乾净背心、深蓝色的袜子、胭脂色的领带,全部散落一地,掉落在通往床铺的路径上。这个让我有既视感的场景似乎是我之前曾幻想过的场面。紧贴著她肌肤的轻薄布料散落的模样,现在也彷佛正散发香气,形成一幅魅惑的画面。我踏进室内环顾四周,茉莉小姐不在,深蓝色的外套躺在床上。昨夜比较冷的缘故吗?
这该怎么办呢?乱成这样,脱了也不整理……
不能就这样放著,也不好走路嘛,整理当然是一定要的啊,没什么奇怪的。
好,先把松饼放在桌上,开始动作。
我捡起她的袜子折好放在床上。一边驱除邪念,一边把裙子和背心、领带一件件折好叠在床上。传达到手心的女生衣服触感简直是未知的世界。背心的质料明明和男生制服差不多,但柔软好摸的手感却让人忍不住想磨蹭上去。我也想确认异次元般裙子的内部构造,但无论如何更吸引我的是那件白色上衣。
我把衣服拿在手上,那是解开钮扣后蛊惑人心的布帘,在窗外的夕阳照映下呈现半透明。我跪在地上咽下口水,茉莉小姐穿过的制服,直接碰触过她身体的天女羽衣。我明明停止呼吸,香气却还是扑鼻而来。让我稍微……闻一闻也可以吧……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我听到自己心脏激烈跳动的声音。胸前口袋附近、包覆她的圆润的位置、包覆胸部的布料面积……我把手里的上衣凑近闻了闻。
那是香甜的草莓香气。
多么芳醇的香味啊,让人彷佛要融化。不行,我快要失去理智了。我急忙拿开衣服,无杂念地折好,差一点就要把脸埋进去了。
自制力的胜利。
我敢说像我如此有绅士风度的高中生,找遍全世界也没有几个。如果是普通的男高中生,只有用力闻是不够的。我站起来拿起她的外套,这件与其折起来,应该要像她平常那样帮她挂在假人身上。但当我一拿起外套,某个东西从里面掉了出来,应该是放在口袋里的东西吧。外套挂好后我把东西捡起来。
深蓝色的记事本。
我很快地发现那是我们高中的学生手册。茉莉小姐的学生手册和我的有一点差异,也许是之前三之轮社长说的,学生手册的设计从我们这届开始改变的关系吧。翻到背面,本来应该放在夹层的学生证被拿起来了,通常这里应该是一张有照片的学生证。
我的身体被奇妙的紧张感所主宰,直直盯著这本手册。虽然没有学生证,但只要翻开也许就会知道些什么。这明明是罪大恶极的行为,但是想知道的心情却更强烈。关于她、关于茉莉小姐的事,不管什么都好。
至少让我知道你的名字。
我下定决心翻开手册。记事栏一片空白,什么都没写,月历已经是四年前的日期。四年前?学生手册应该每年都会更新,为什么会是这么旧的月历呢?好像所有时间停止在那一刻。我怀抱著强烈的异样感翻到最后一页,那里是要留下姓名和现居地址的栏位,我看著那字迹美丽的名字。
松本梨香子。
上面这样写著。
那是跳楼自杀的少女姓名。
我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
哑口无言的我低头看著手里的手册。茉莉小姐的名字是松本梨香子?那是自杀少女的名字,这不可能。
忽然一股凉意爬上背脊。从今年春天我就一直和自杀少女的怪谈有所牵扯,但这已经超越怪谈的范畴,因为实际死去的少女遗物就在我手中……
等等,这太奇怪了。让我好好想想。
这只是单纯的同名同姓吧,若非如此,结论未免过于荒诞无稽。
掠过脑海的想像让我抬起头,我回头看了室内一圈。
她的存在彷佛突然消失无踪,我回想刚刚衣服散落一地的场景。接著自己笑自己的想法太愚蠢。
我一直等到深夜,结果都没有见到茉莉小姐。
4
隔天天气一样潮湿,闷热得像是校舍空气都湿湿的。
我坐在中庭树荫下的长椅,咬著福利社买的炒面面包。阳光十分强烈,坐著不动也满头大汗。
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画面显示松本同学来电。
「喂?」
『啊,是小佑吗?』
开朗的嗓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怎么了,这么突然。」
『因为有新情报,太开心忍不住要打给你,现在方便吗?』
「我可以啊,松本同学呢?在保健室没关系吗?」
『没问题。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松本同学继续用兴奋的声音说:『那个,关于「一年级的梨香子同学」那件事。』
这个话题让我抖了一下。
昨天开始,茉莉小姐的学生手册便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虽然是直接问本人就能解决的事情,但是胸口就像乌云密布般心情沉重。
『之前我不是跟你说过摄影社好像有梨香子同学的照片吗?虽然没能找到照片,但是透过保健室主人听到很有趣的传言喔!』
「保健室主人?」
那是什么?但是松本同学没有回答我的疑问继续说。
『摄影社的某位社员拍到了谁也没看过的女生,这件事似乎是真的,好像的确有这样的传言。』
「谁也没看过的女生?」
『嗯,照片上的人明明穿著我们高中的制服,却不存在于任何一个年级。所以才传说她会不会就是「梨香子同学」,然后实际上拍到的人就是松本梨香子──那位死去的学生。』
「原来如此……」
『然后啊,也找到拍这张照片的摄影社社员!』松本同学充满气势地说:『她叫松桥堇,说不定她拍的照片还留在摄影社呢,值得期待吧!』
松桥堇?
这个名字让我有些在意。
为什么呢?好像听过又好像没听过。
『啊,糟糕!老师来了。那我们放学再说!』
松本同学说完,没等我回答就挂了电话。
松桥堇、松桥堇。难道只是因为是松开头的名字吗?名字是M开头的朋友还真多,松本同学、茉莉小姐、村木同学、三之轮社长……(注5)什么啊,我在与M开头姓氏的人才能沟通的星球出生的吗?
突然的人影让我抬起头来,眼前的人吓了我一跳。乌黑长发、苍白肌肤,瞬间我还以为是茉莉小姐。村木翔子,身上有股说不出的阴沉气息,她看著我歪歪头。
「柴山。」她说,慢慢抬起的手臂指向长椅。「我可以坐那里吗?」
「嗯,请坐、当然。」
我移动到长椅边缘,村木同学默默坐在我旁边。风吹来的是女孩的香气,她打开手里的塑胶袋,拿出福利社买的三明治。沉默不语。
「那个……」我找寻适当的字眼,紧张地吞口口水。「你……有什么事吗?」
村木同学咬下三明治的一小角,用牙齿间的粉色舌头将沾到嘴巴的美乃滋舔乾净。我一边对这个举动感到心动一边等待她的回答,过了十秒,她终于说──
「没事不能坐这里吗?」
「咦,不是,当然没那回事。」
我拿著吃到一半的炒面面包,视线游移不定。旁边坐著不熟悉的女生,食物实在很难下咽。
「寂寞的话就来找我。」村木同学说。视线呆呆地望著校舍的方向。「柴山是这么说的。」
「啊?」我的鼻水喷出来,呛得咳了好几次。「不,我不记得我有这样说喔?」
「嗯,是啊。」
她拿著三明治呵呵笑著,我似乎是第一次看到她笑。
「但是我听起来是这个意思。」
「什、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的事?」
「嗯~」村木同学瞥了我一眼,「不知道的话就算啰。」
我低头追溯记忆深处,原本和村木同学说话的次数用五根手指头就数得出来,但是我不记得自己有说过这种帅哥才能说的话。她在耍我吗?
「柴山还在调查松本梨香子的事吗?」
「不,也不能说调查。」
我又想起手册的事,心中乌云笼罩。
「柴山喜欢超自然现象吗?」
「也不是这样,说起来,我不相信有幽灵存在。」
「那你一定觉得我是怪人吧。」
这么直截了当地问,我也很困扰。
说实话,一开始真的很困惑,现在也还是稍微觉得她是怪人。
「没关系,理所当然的反应,我反而就要你这样。」
我想起当时她说的话。
为了不被往下追究──
但我跨越这条线与她有了牵扯,我觉得很抱歉。
「对了,村木同学又为什么对松本梨香子如此执著?」
站在松本梨香子跳楼的地点、告诉我她看不到的朋友名为松本梨香子。这是为什么呢?感觉对松本梨香子这个人有特别的心思。
为什么呢?她想了一会儿才回答。
「听到传言便不知不觉被吸引。明明在那里、实际上却不存在,无法与任何人交流。有些悲伤,感觉非常寂寞。」
村木同学又望向校舍,绝对不对上我的眼神。我跟著看向校舍,一年级生正吵吵闹闹地在走廊上奔跑,从开著的窗户可以听到女孩们欢乐的笑声。
彷佛要融化般的眩目光线。
她也许把自己与松本梨香子重叠在一起了。
从远处望著自己无法融入、过于耀眼的光芒──
「小时候……」村木同学喃喃地说,细微的声音不仔细还听不到。「我曾经有过幻想的朋友,希望你不要笑。」
看我一眼就低下头的她,难得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我轻轻点头。不会笑、我不会笑,希望你跟我说。那时我是这样说的──跟我说吧,村木同学的任何事都跟我说吧。
虽然我可能什么忙都帮不上,但是听人说话我办得到。
「感觉很像帮洋娃娃取名字然后一起玩。在想像中描绘朋友的脸,自己也没注意到,不知不觉中想了很多她喜欢看什么漫画、喜欢吃什么、讲什么会开心。」她咬一口三明治,害羞地笑了。「以前我的个性很怕生,甚至无法在别人面前说话,所以独处和睡前会和幻想中的朋友说话。妹妹出生以后就几乎很少这样玩了。」
我本来要说些什么,但是一听到妹妹这两个字,又找不到适当的话语。
「大家看不到她是因为她是幽灵──很合理的设定吧?」她看著远方,彷佛看著小时候的自己,村木同学浮现出放空的表情。「妹妹出生以后,她会消失是因为──看到我不再是一个人,所以才成佛的吧。」
接著,她小声说:
「发现那是梦的时候,就是从梦中醒来的时候。」
我看著她的侧脸问:
「那是……什么意思?」
「那个朋友对我而言是真正的朋友,小时候的我忘记自己在幻想,甚至认为她真实存在,不过如此久远的记忆也记不清了。」
「小时候的想像力是很厉害的……我好像可以理解。」
「嗯,但是妹妹出生后,我不再是独自一人,不需要继续躲起来。所以我才发现她是幻想中的存在,而不是现实。那个瞬间,她就从我眼前消失了。」
听到她的话,我点点头。
我想起姊姊。
「妹妹和我也分隔两地,当我进入这间学校,听到『梨香子同学』的传言,就想起我的老朋友。老师曾经说过有学生从那个地方跳楼,从那之后我就莫名地在意那里……我会对松本梨香子感兴趣、会跟柴山说那些话,就是因为这个理由。」
我真是个怪人吧。村木同学露出不自在的表情,乌黑长发中的柔软耳朵微微泛红。
「真有点不好意思耶,你就当没听到吧。」
她用手遮住自己的表情,呵呵地笑著。如果我勉强她把事情告诉我,我会觉得很抱歉,但是……
「我也有类似的经验,应该每个人都有吧。」
我只说了这句话,视线落到地面上。
我也像是幻想朋友一般,在幻想中否定姊姊的死去,打电话给姊姊、反覆看著姊姊的简讯、无法接受姊姊死亡的事实。
这样下去,也许有一天姊姊真的会回来。
至少在想像中、即使是幻想也无所谓。如果没有幽灵、如果没有另一个世界,无论用什么样的形式,都希望她回到我身边。
上课钟声响了。
我抬起头看著村木同学。平常看起来很淡定的她,现在有些害羞地低著头。
「村木同学的那个幽灵成佛了吗?」
我自己又如何呢?我边这样想著边问。我已经接受姊姊的死了吗?
村木同学轻瞥我一眼,恢复平时平静的表情笑出声。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说──
「柴山……下次再到这里来吃午餐吧。」
5
放学后在整理桌上东西时,高梨同学用力拍了我的肩膀。
「柴山,抓鬼猎人的工作来啰!」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高梨同学不在意我怀疑的神情,自顾自兴奋地说:
「考完试要到妖魔鬼怪横行的妖怪城堡探险喔,根本是为你量身打造的活动嘛。也可以约真梨香一起,但是她比较怕生,不知道会不会来。」
「我说,可以用我听得懂的日文吗?」
我还没搞清楚状况。
「我们要去跟『一年级的梨香子同学』相关的灵异景点探险,简单来说就是试胆大会。」
「试胆大会?」
「夏天不是到了吗?」
「还是六月耶。」虽然说衣服已经换季,但也还早吧。「跟『梨香子同学』相关是什么意思?」
「学校对面不是有栋废墟大楼吗?」听到这句话,我不禁全身一震。「听说有办法进去,因为气氛诡异,从以前就是有名的灵异地点。还有人说『一年级的梨香子同学』曾经住在那里,又说她是从那里跳楼的……」
「所以要到那栋大楼去试胆?」
「对啊。我会带几个别班的女生一起,这是抓鬼猎人发挥男子气概的大好机会啊!」
高梨同学说著扑向我,我趴在桌上发出呻吟。
「不不,那栋大楼最好不要去!」
情况非常糟糕,住在那栋大楼的不是「一年级的梨香子同学」,而是非法入侵、以毫无警戒之心打扮在那里滚来滚去、像是吸血鬼般的女子。要是在那种像尸体放置场般假人散落的地方遇到魔女,绝对会有极度恐怖的体验。倒不如说,那里的确是适合举办试胆大会的地点。
「为啥?」高梨同学压在我肩上问。好热、超热。「是那个吗?你感觉到那里有危险吗?」
「对,没错没错。」我一面试图逃离高梨同学一面点头。「说不定会被附身,最好不要去啊!」
「就算你这么说,但已经决定了,谢谢你的忠告啊。如果发生危险,就拜托你驱鬼了。」
「我说过我没有那种能力啦!」
「别这么无趣嘛。」高梨同学笑著说。「所以呢?柴山要来吧?」
像我这样的人可以受邀参加这种活动真的很荣幸。
怎么办,我可不能和他们一起去茉莉小姐的地盘探险,要想办法把这个危机告诉她,让高梨同学他们取消试胆大会。
「不,对不起,难得约我,但我有点事。」
我拿著书包站起来,从高梨同学身边逃开。
「嗯~这样啊,真可惜。」
高梨同学搔搔头笑说:
「如果可以去再跟我说啊。」
「嗯、嗯……但最好还是换个地方喔。」
我又强调一次之后,与高梨同学道别,走出校舍。
必须考虑的事情变多了。不过,还是先通知茉莉小姐比较好吧。
我走出校门后先经过人少的小路,进入废墟大楼。
我走上与昨天相同的黑暗阶梯,探头进入四楼的观测房,但不见茉莉小姐的身影。窗户关著,空无一人。也许在寝室。
我又走上楼,看看她的寝室。
眼前只见她伫立的虚幻背影。
「茉莉小姐……」
呼唤她的同时,我才发现──
寂寥的光景与昨天一样毫无变化。
温热的风从窗外飘进来、平整无皱褶的床单沐浴在暗红色的阳光下。上面是折好的制服上衣、背心、袜子和领带,装著松饼的塑胶袋孤零零地放在旁边的桌上。
地上散落著几个假人的墓场中,我看到的背影不是茉莉小姐,只是一个假人躯壳。
挂著她的外套的躯壳。
不知为何,看起来像是没有灵魂的洋娃娃。
「茉莉小姐。」
哪里都没有她的身影,我走近松饼的塑胶袋确认其中。
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还没回来吗?用回来这个词语可能有些奇妙,虽然她本人主张自己住在这里,但实在太不真实。
我的手掌滑过她的床单。没有任何邪念,只是单纯地想确认曾经存在的事物般,确认她确实存在的体温。
但是传到掌心的只有夏天带来的湿气,房间各处的阴影都让人感到沉重。
连续两天不在家是至今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内心被不安的骚动占据。
去哪里了呢?
对了,我突然想起来,拿出口袋里的手机,打电话给她是最快的方法。试胆大会的事也得赶紧告诉她,而且那本手册的事如果能直接问她,就不需要继续烦恼了。
按下按键的指尖沉重得让人烦躁。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您拨的电话号码是空号,请查明后再拨。』
机器人般的女性话声,我为之愕然,确认手中的画面。用颤抖的手指再拨了一次。
『您拨的电话号码是──』
结果相同,我反覆拨打。为什么会突然联络不上?换号码了吗?要是这样的话,事前跟我说一声也好啊。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全身彷佛失去血液,站也站不稳的我蹲在地上,心脏不安地急速跳动,激烈流窜的血液在耳膜深处吵杂鼓动。我抓著衣服胸口,拚命咬牙忍住身体的颤抖。想太多、想太多、想太多了,这是我的坏习惯。从那时候开始、从那一天开始,我变成什么事情都往坏处想的人。回到家看到妈妈难得不在家的时候、爸爸很晚都还没回来的时候,电话打不通、联络不上的时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发生意外、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从姊姊再也回不来之后,我开始这样想。
我知道自己想太多,但是两天没看到人也太奇怪了。发生意外?生病?还是在这里被谁攻击了?还是、还是……
从我身边消失了?
我靠在床边抱著膝盖,心跳大声作响。电话打不通太没道理了,怎么会突然联络不上呢?对了,传邮件,传邮件的话呢?我拿起手机,用颤抖的手指打字。
『你在哪里呢?』
我寄出简短拙劣的文字,手机在按下传送的瞬间震动,收到一则英文的错误讯息,上面写著此收件位址不存在。
收件人不明。
不只电话号码,连电子邮件信箱都换了。
到底是为什么?
突然感到身旁有动静,我抬起头。
肩上挂著深蓝色外套的假人如雕像般站立。
「茉莉小姐。」
没关系,很快就回来了。我努力压抑用力撞击胸口、像要炸裂开来的心脏,只是一味等待。一小时、两小时,夕阳西下,太阳渐渐下山,室内被黑暗包围。接著又过了一小时、两小时,我只是抱著双脚等待。过程中接到妈妈的电话,我告诉她今晚要睡在朋友家,挂了电话。
我在魔女的城堡过夜。
独自等待。
充满内心的浓雾,没有为孤独的时光带来睡魔。
静寂来到黑暗中,鸟鸣声传来的同时,天空渐渐被染白。
直到隔天早上,茉莉小姐都没有现身。
6
自此之后,她从我身边彻底消失。
即使如此,日常生活依旧强行流逝。
考试的日子渐渐靠近,放学后,所有社团和其他活动都停止的校舍跟平常比起来格外安静。我没有认真念书,却每天早出晚归。妈妈可能以为我在图书馆认真念书,去年开始我的成绩变好,她可能因此放心很多吧。失去姊姊的时候,我没办法上学、也无法念书,成绩一落千丈。但依然勉强考上高中,成绩也渐渐进步,看到我这个样子,妈妈总是很开心。我背叛了她的期待,每天早出晚归却与念书无关。
为了确认她的身影。
每天早上上学前,我会到魔女的城堡确认她回来了没有。折好的制服、没有吃的松饼仍然不变。我毫无头绪,为什么会如此?消失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告而别?想著想著,不安的情绪像是要把肺给压碎般,因为难以忍受的孤独而在眼眶打转的泪水。意外、生病、失踪……也许电话打不通是来电被封锁了。她在躲我吗?因为我对她而言是不需要的人吗?我思考著各种可能,反覆告诉自己,她明天就会回来、明天就会回来。但是当我把坏掉的松饼扔掉的时候,直觉跟我说她不会再出现在我的面前了。看到那栋没有她的大楼开始变得痛苦,所以只有早上才过去。
考试期间的放学后,高梨同学邀我和男同学们一起走到车站。当然,他们在车站吃的不会是我熟悉的松饼和甜点。我吃著高梨同学推荐的现炸肉饼,一面品尝热腾腾的肉汁,一面听他们的对话。我们边走边吃,简单讨论今天考试的答案。关于宫内同学在意的题目,我有自信答对,当我说出正确答案,发现自己写错的他发出有趣的叫声,高梨同学放声大笑,我也稍微笑了笑。真不可思议,为什么我会跟他们在一起呢?和他们一起吃炸肉饼,像这样和他们一起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是一个人。
高梨同学邀我加入了曾经那么憧憬的眩目小圈圈。
但是,为什么我还是这么痛苦呢?为什么还是这么寂寞呢?
我回头望著走过来的路。
校舍的走廊、放学回家的路,每次与女生擦肩而过我都会回头。眼神望去、停止呼吸。每次看到高挑、长发的女同学,我都在找寻她的影子,内心浮动不安。
我想大喊她的名字。
「怎么了?柴山。」
考完试的第二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背对著从考试压力解放而兴奋的同学们,望向那栋大楼所在的方向,听到高梨同学这样问,我摇摇头。
因为今天早上的那个地方依然没有变。
到底消失到哪里去了?
茉莉小姐。
「没事。」
当我放弃地低下头,发现手机在震动。
我吓一跳,急忙把手机从口袋里拿出来。
不过,那是松本同学的来电。
「喂?」
『啊,小佑!』气势十足的声音与我正好相反。『快到摄影社来!有重大发现!』
连回问的时间都没有,电话就挂了。
毕竟不能不理会她说的话,我跟高梨同学说了一声便往回走。
摄影社狭小室内的长桌上放著好几本相册,三之轮社长和松本同学翻阅著,正在说些什么。
「啊,小佑,你来啦,来这里坐。」
她精神抖擞地示意我在椅子上坐下。
「你说的重大发现是?」
「松桥堇的作品还留在摄影社。」
她充满气势地用单手指著桌上的相册。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最近的人耶,好像是大三之轮社长一届的学姊。」
社长点点头。单手拨弄著马尾,翻开相册。眼前是几张色调鲜艳又奇妙的照片。
「很漂亮吧。她非常善于用交叉冲洗的手法拍出色彩鲜明的照片,虽然松桥学姊说她是从学长姊的作品得到灵感,不是自己原创的,但是我也模仿不来啊。非常独特,可以说一眼就知道这是学姊拍的照片。」
色彩浓淡非常强烈,景色中的红与紫、黄与绿等,就像铺上玻璃纸般透出奇妙的色彩。忽然想起这个光景我曾经在哪里看过,松桥这个名字也是那时候听到的。
「啊,对了,发现这个的时候,柴山也在吧。」
我点点头。那是二月的时候,正在整理过去相册的三之轮社长找到了松桥学姊留下的作品。
「我记得这个叫做松桥的人……」
「对,我一年级的时候她就搬家了。」
那时候找到的照片中拍到的是──
我心头一惊,慢慢看著松本同学翻阅相册的动作。
「传言这位松桥学姊的照片里有拍到松本梨香子,调查之后发现她的作品里常常出现某个特定人物,请看。」
接著,松本同学翻页,指向几张照片。
深红色的雾气中,孤高伫立、眼神挑衅的女学生。
那是茉莉小姐的照片。
松本同学解释的声音彷佛来自很远的地方。
「我调查她留下的相册时,发现松桥学姊拍了很多这位女学生的照片。据三之轮社长说,当时摄影社的人除了松桥学姊,没有人知道这位女学生是谁。谁都不知道的学生,也就是说,照片里的她应该就是松本梨香子本人。」
茉莉小姐是松本梨香子。
不、这不可能。也许茉莉小姐的确是谁也不知道的学生,本名可能也和松本梨香子同名同姓,但是、但是……
我大口喘气看著社长。
「可是……」我笑著反驳。「三之轮社长不是认识这个人吗?」
「这个嘛,这个人的事情我都是听松桥学姊说的,谁都没有亲眼见过。因为长得很漂亮,大家都说想请她当模特儿,但是也不知道她是几年级的谁。可是怎么想都不可能吧?她穿的是我们学校的制服、领带是胭脂色,而且又是松桥学姊的朋友,那时我以为她是三年级的学生。」
我从颤抖的肺部吐气,再次将视线落在相册。
茉莉小姐就是松本梨香子。
「不过……」社长说。「这样一来,难道这是灵异照片?我觉得不可能,不可能都拍得这么清楚吧?」
「我有个可能的推论,可以说说看吗?」
松本同学轻轻举手。
「假设死去的松本梨香子是最近才死去的呢?我们不知不觉把『一年级的梨香子同学』和松本梨香子联想成同一人──想成是因为松本梨香子的死才出现的怪谈。如果情况相反呢?也就是说,『一年级的梨香子同学』的传言从以前就存在,松本梨香子的死是在那之后──这样想的话,那在拍下这些照片的时期,松本梨香子还活著的假说就能成立。」
「那个……」社长把手从马尾拿开,双手按著太阳穴。「抱歉,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松本梨香子是在三之轮社长入学前不久自杀的呢?三之轮社长当然就不知道女学生自杀事件和松本梨香子的事,但是大三之轮社长一届的松桥学姊有机会认识松本梨香子,也可能拍下她的照片。这不是灵异照片,而是在她死前拍摄的。这样一来就能解释,为什么找遍全校都找不到照片上的人物。三之轮社长同一届的新生不会知道自杀女学生的事,学校也不可能散布这种敏感话题。应该是学长姊们无法把这件事告诉学弟妹,而把照片中的女学生塑造成不存在的人物吧……」
「啊,原来如此……」社长说著。「这样啊……感觉不是没有可能。」
「不……不不,太奇怪了吧!」
我不由自主地提高音量。自己也很惊讶自己能如此大声,我指著相册继续说──
「还不确定这个人就是松本梨香子吧?刚刚的推论是建立在她是松本梨香子的前提上,但是没有证据证明她就是松本梨香子。只是碰巧……她穿著我们高中的制服,也有可能是别校的学生啊。」
「的确没错,如果可以证明这个人是松本梨香子就好了……知道当时经过的老师会跟我们说吗?」
「好像没有我们熟悉、又任教四年以上的老师呢……」松本同学默念著。
「也许有办法确认。」社长一弹手指,说:「今年春天休完产假复职的芳泽老师,休产假前她好像是摄影社的顾问老师,也许她会知道关于这个女学生的事。」
「这是很敏感的问题喔,她会愿意说吗?」
「如果只问她照片上的人是不是松本梨香子,她应该会回答,要是不肯回答就等于默认吧,因为不是的话就说不是就好啦。」
「原来如此,这样想的确有道理。」
不可能。
两个人都误会了。照片上的人不是松本梨香子,而是茉莉小姐。不是跳楼身亡的少女,也不是被称作「梨香子同学」的幽灵。站在相片中瞪著这里的,是住在废墟的妖艳魔女,就算她们同名同姓,这也根本不可能啊……太矛盾了。
「她现在应该在教职员室喔。」
「打铁要趁热,我们快去吧。」
松本同学从相册中抽出照片。
我找寻适当的言词、否定的材料,同时也思考自己为何如此激动。她们误会了,这个误会只要到教职员室问芳泽老师就会被解开,但我为什么还是如此不安呢?
但是……
「小佑,走啰!」
松本同学拉著我的袖子,我差点扑倒地走出社团教室,社长走在最前面。
但是……如果这张照片中的人物真的是松本梨香子,真的是跳楼身亡的少女。茉莉──魔女的名字在我的舌尖上止步。学生手册上的姓名,松本梨香子……如果这两个人是同一人。
我与死去的人对话这件事又要怎么解释?
不可能,这不值得担忧,只是我想太多了,不过是单纯的幻想。我感到背脊冷汗直流,握紧的拳头也是湿淋淋的。不可能,因为如果真是如此,茉莉小姐岂不成了幽灵吗?
不知不觉中我们走到教职员室前方,三之轮社长正在跟谁说话,我们被带到教职员室里。奇妙而冰冷的感触在我内心蠢动,我机械性地走在松本同学后面。社长在和某位女老师交谈,她就是芳泽老师吗?松本同学探头向前。
她将口袋里的照片拿出来交给老师。
「就是这张照片──请问是松本梨香子的照片没错吗?」
芳泽老师眯著眼睛注视那张照片,接著浮现出怀念、爱怜的表情静静点头。
「嗯嗯,没错,好怀念啊,松本的照片──」
7
昨天为止的世界彷佛突然天崩地裂,缠绕内心的冰冷感触传遍全身上下,血液也随之冻结。快要站不住的我摇摇晃晃地走出教职员室,听到松本同学的呼唤从背后传来。我像是逃离现场般开始奔跑。我不懂,不可能,这太疯狂了!一定是哪里有误会,这绝对不是真的。
我边跑记忆就像激流般涌现,回忆一个个浮上心头。不愿意去思考的事实、不愿意面对的事实,都对著我大喊为什么之前不曾试著去发现。
──听说是跳楼死亡喔。
坐在窗边、随时都可能坠落的背影。
──新生领带是胭脂色的时候。梨香子高一时就过世了,所以也是以当时的姿态出现。
翻转身体、彷佛在强调自己存在的两座柔软山丘,在那之间流泻的胭脂色瀑布。
──所以她用香水盖住这些气味,她用的香气又很独特……
轻风带来的草莓甜香。
──柴山知道吗?松本梨香子从这里跳下去的传言。还有人说「一年级的梨香子同学」曾经住在那里,又说她是从那里跳楼的。也是,毕竟有人死在这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孤独感。时间一到就要消失。即使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拍下混在一年级生中的她,也会像之前柴山的照片一样曝光。那我之前的照片也有可能不小心拍到「一年级的梨香子同学」吧。明明在那里,实际上却不存在。我曾经有过幻想的朋友,大家看不到她是因为她是幽灵。
小心不要被松本梨香子的幽灵附身喔。
不听使唤的双脚让我扑倒在地,没有穿好的乐福鞋也掉了。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舌尖上有血的味道。茉莉小姐是松本梨香子?茉莉,松本梨香子。原来如此,松本梨香子(Matsumoto Rikako)缩写之后就是茉莉(MatsuRika)……我意识模糊、摇摇晃晃地起身。长裤口袋的手机在震动,我心怀恐惧、停止呼吸,胆颤心惊地取出手机,是高梨同学打来的。犹豫了一会儿,但是手机没有停止震动的迹象。我屏息接起电话。
「干嘛。」
脱口而出的话冷淡得连我自己都很惊讶。
『喔,终于接了。柴山,试胆大会决定得如何?』
令人发笑。试胆大会?
幽灵不就在我眼前吗?
『刚刚去场勘,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我还以为会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呢。』
「场勘?」我用沙哑的声音问。
『夏天的废墟嘛,说不定有人住在那里,不能带女生到那种地方去吧。结果反而什么都没有,我先透露给你知道啰。也许晚上气氛又不一样。』
「什么都没有吗?」
『整理得很乾净耶,我以为会像半夜跑路那样,留下一堆烂摊子。』
「假人或是躯壳之类的呢……床啊、浴缸啊。」
我用颤抖的声音问。
『啊?假人?如果有的话应该很有感觉喔,可是啥也没有。每一层楼我都看了,只有几张办公桌。』
「是喔。」
拿著电话的手变得无力,全身无力得几乎要昏过去。彷佛鲜血从体内流出,我重心不稳地走著。虽然高梨同学好像还在说些什么,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挂断电话。这样啊,我不可思议地恍然大悟,其实那里什么都没有啊。大台望远镜、宽阔的床铺、散落一地的假人、写功课的矮桌、地上的坐垫、飞镖刺穿的墙壁、拚命装上的锁链、独立的猫爪浴缸。一切的一切实际上都不存在。是只有我看到的幻想,抑或是空想。或是鬼怪让我看见的幻象呢?
我试图往校门方向走,但是身体却一动也不动,怎么办?我该如何是好。确认那里什么都没有,叫我认清现实吗?认清茉莉小姐只是幻觉、幽灵、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事实吗?我必须接受、承认吗?
全身的血液彷佛被抽离,我想起姊姊死去时的情景。当我听到她死了的瞬间,身体里的气力、血液、生存的活力都一同消失,甚至无法站立。我的舌头还记得不断不断呕吐时,从胃部涌上来的恐慌滋味。不行了,我无法站立。我走向视线范围内的那把长椅,忍耐恶心感坐了下来。心跳大声作响。不管跑多快、不管哭再凶,心跳都不会像现在这样激烈。眼眶里灼热。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我握紧手机打给茉莉小姐,电话没有通,就像我每天打给死去的姊姊一样。
我以为幽灵并不存在。
但是我希望电话能接通。
对于已经死去的人,只有一次也好。
居然再也见不到了。
这样实在是太过分、太过分了。
所以我很想念姊姊,很想与她有所联结。反覆打了无数次,电话铃声如果能飞到远方、传达给姊姊就好了,我是这样想的。就在此时,我遇见她。当时我看到她坐在大楼窗边摆动著双脚,随时都可能掉下来。高傲的魔女让我的日常生活开始有了魅力,不知不觉中,魔法一般、被附身一般。
很开心、很高兴,她教导我各式各样的事物,我觉得自己有能力找到很多东西,但是──
「为什么现在消失呢……」
说到底,她的存在是什么呢?要如何绞尽脑汁才能合理地说明这世上不存在的幽灵?还是我无意识中创造出来的幻想产物?好比村木同学创造出虚构的朋友,我无意识中纳入了松本梨香子的幽灵传言,这一切都只是空想。我知道现实世界与幻想世界的界线非常模糊,我看到的、摸到的、听到的、感觉到的,透过五感获得的所有体验,只不过是现实世界的头脑和身体让意识看到的空想。只有我看得到、只有我听得到、只有我摸得到。这些用「空想」二字就能打发,就像我否定姊姊的死。
泪水满溢。我理不清头绪,无法整理自己的思绪。这股悲伤是什么?内心的绝望来自哪里呢?再也见不到她?她已经死了?她的存在也许是虚构的?
我们一直在一起,明明一直一直都在一起。虽然不知道事情的开端是什么,也许是愚蠢的我错过事情发生的前兆,或是当我知道她的真实姓名之时,结局便已悄然拜访。
发现那是梦的时候,就是从梦中醒来的时候。
我已经发现这个事实。她就是松本梨香子,她已经死了,也许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我没有确认事实的勇气,因为我、因为我……
「柴山。」
有人叫了好几次我的名字,我好不容易注意到抬起头。足以覆盖羞耻情绪的困惑与绝望让我发出痛苦呻吟,露出丢人现眼的神情,发出痛苦的讯号。
「柴山,你怎么了,很痛吗?很不舒服吗?」
我摇摇头。不是痛、也不是不舒服。
但是某个地方却非常痛、非常不舒服。
轻抚后背的温柔手掌,脖子上挂著相机的小西同学坐在身旁看著我。
「怎么了,还好吗?要不要去保健室?」
我摇摇头。
「很难过吗?」
我点头,咬牙强忍泪水。终于意识到我身旁的女生正在关心我,内心涌出的羞耻感与狂乱的情感互相冲突。
背上的温柔触感让我用力闭上双眼。
「没关系。」小西同学说:「没关系喔。」
「有关系。」
不、不是的,不会没关系。重要的人消失了、不见了,也许再也见不到了。
「我以为自己终于平复了,但是这样不就跟姊姊一样吗?结局不是一样吗?」
我用手擦拭不中用的满溢泪水,即使是空想、即使是幽灵,松本梨香子已经死了。茉莉小姐是死者,和姊姊一样,只是绝对无法挽回的存在。无法重来的过去,无法可想的未来,我无法做到任何事。
我想要了解她。因为我无法了解姊姊……
所以我想要了解茉莉小姐。
但她居然已经死了,太过分了。
「再也见不到了吗?」
伴随著擤鼻涕的悲惨声音,她静静地问我。
我试图点头,却犹豫该如何回答。是否再也见不到我不知道,既然梦醒了,也许真的再也见不到。不知道,除非到那里去看看。
可是,如果那里也什么都没有呢?
「要是我一定会去见面,绝对会去。这样才不会后悔。」
小西同学简单地说。虽然说起来很简单。
但只要想到见不到面就让人感到害怕,我很害怕。如果像高梨同学所说,那里什么也没有,我就得完全从梦中醒过来。确认这件事让我感到无比恐惧,就像是要承认自己脑海中描绘的是幻想,必须面对与假人演独角戏的自己。
就像对姊姊的事,我什么也做不到,事到如今我能做的还是零,只是再度认清自己的无力。
我绝对站不起来。即使姊姊死而复生也会再次失去,什么都做不到,只会像现在一样不争气地哭泣。没有男子气概又懦弱,无用之人,存在感等于零、没有勇气的佑希。
像我这种人、像我这种人……
「柴山!」
额头受到重击,激烈的痛楚让我往后倒,瞬间我忘记所有事情哑口无言。剎那有股好闻香气扑鼻而来,额头因阵阵刺痛而摇晃,像是大力被手球一击。
「啊!」
大叫的是小西同学,她手压著额头蹲在地上。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我愣在原地,小西同学慢慢抬起头。
「我非常讨厌的就是柴山的这一点!」
小西同学眼镜后方湿润的大眼轻蔑地瞪著我。
什么?什么状况?我不懂,难道她用头撞我?为什么?
「我对柴山的那种,该怎么说……优柔寡断、慢慢吞吞、弱不禁风的样子,非常讨厌!看著都觉得超级烦躁!」
被骂了。
「柴山你不是没用的人,也不是没有存在感,更不是没有勇气!但是你却自怜自艾,擅自决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我真的很讨厌!超讨厌!」
好像被讨厌得很惨。
小西同学压著自己泛红的额头低下头。
我呆呆地看著她的短黑发。
「但是……」
「没有但是!」
小西同学露出头顶低声说。我反射性地僵住身体。
「至少对我来说……柴山是……」
垂落的短发、压著额头的手腕挡住了她的表情。
气势十足的嗓音变得微弱,但是稍稍听得见。
「之前的事情也是,我很开心,我还没跟你好好道谢。」
「之前的事情……?」
「密室杀底片事件,社长都跟我说了。我知道你真心替我和社长著想。」
「可是……」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可是,我试图否认。怎么说呢,那次事件虽然不算直接,但也是茉莉小姐给我提示,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没有可是。」又被念了。「我很开心,所以这样就够了,柴山也这样就好。哎呀,真是的,为什么你不懂呢?笨蛋!去死一次再回来!」
又被骂了,还让我去死。
「所以呢,你要去见面还是不要去?还要在这里哭哭啼啼,说自己什么都做不到吗?」
一阵暖风吹来。
我发现现在即使不在脸上用力,体内各种漩涡般的情绪也已受到控制,不再涌出。我擦拭泪水,接著因为额头的刺痛而皱著脸。超级痛,怎么办?头盖骨该不会有裂痕吧?小西同学没事吗?
她的手已经从额头上拿开。脸没有朝向我,只是坐在长椅上看著地面。夕阳光线照在她无力垂落的黑发与雪白颈项上。
「我说……」小西同学开口,「再也见不到的人……是柴山喜欢的人?」
我压著额头。没事,没有流血。我避开小西同学的眼神,点点头。
喜欢的人。
「嗯。」
「是喔。」小西同学说。「那不加油不行喔。」
「小西同学。」
我慢慢地站起来弯下腰,不知道为什么她背对著我。毕竟她把我骂得狗血淋头,可能真的被讨厌了吧。
「那个,谢谢。」
她举起一只手做出像在赶苍蝇的手势,怎么办,果然还是被讨厌了吗?
但是她的话让我很高兴,铁头功也好、骂人的话也好。所有的一切,让我不可思议地产生勇气。我开始奔跑。没错,在这里自怨自艾也没有用。不管事情如何、即使没有我能做的事,我都必须去见茉莉小姐一面。要去那个废墟亲眼确认。
「拿出勇气喔!佑希!」
背后传来声音,一回头,她正对我挥著手。
我也用力挥手,然后继续往前奔跑。
穿过校门。
前往魔女居住的城堡。
8
不容许光线侵蚀的室内非常昏暗,我靠著手机灯光走上楼。一如往常的景色、一如往常的气味。虽然高梨同学说在这里什么都没找到,但在我的意识中依然是平时的光景。虽然我不知道实际上是亡灵让我看到的幻影,还是无意识中看到的幻觉。
来到五楼,暗红色的阳光从开著的遮雨窗缝隙中照射进来。一如往常的景色、一如往常的走廊。我用手压著自己因为紧张而即将要爆裂的胸口,前往她的寝室。不知道她回来了没有,也许已经从我眼前消失。即使如此,最后的最后还是不能不确认。
室内的情景出现在眼前。
战场遗骸般无数的假人身影、堆积如山的废弃品、绚烂豪华的大床、装饰在墙上的古老三叉烛台、色彩淫靡的红色蜡烛,似乎随时都蠢蠢欲动、充满在房间角落的妖魅黑影。
沐浴在夕阳下的她伫立在窗边。乌黑长发、深蓝色毛背心、背心下襬些微露出的百褶短裙,还有从裙中延伸出来如尸体般雪白的光滑双腿。也许是穿著深蓝色背心的缘故,近似全黑的装扮酿造出吸血鬼公主般的氛围。
茉莉小姐。
她面向窗口站著,侧脸对著我,以平时一样的冷酷眼神瞥了我一眼。
她直直地站在那里。她的双瞳、眼神,我意识中的幻影。强忍的某种东西满溢而出,眼皮底下变得灼热、双颊好像要燃烧起来。我的嘴唇颤抖著,努力吞下各种满溢的情绪。松本梨香子,从遇见她至今,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充满在回忆中。闭上双眼,我知道落下了几滴泪水。悲伤走过的路在脸上划下冰冷痕迹,果然还是不行。我低声呻吟。我不希望她消失,不希望她不见,希望她在我身边。她是幽灵也好空想也好,现在确实存在我的眼前,这样就好了。对于我们今后维持一样的关系又有什么影响呢?
「茉莉小姐……不会消失吧。」
她像是故意露出颈项,缓缓抬起下巴,由上而下地看著我。长发披在肩上,她把手指放在那股清流中。
「你这家伙──」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你就是松本梨香子……因为自己是幽灵吗……」
我抬不起头来,一边擦拭模糊视线的泪水,一边大声泣诉。
「告诉我也没关系吧……什么、都不跟我说……我就这么不可靠吗?不值得信赖吗?」
「你这家伙──」
茉莉小姐眯著眼,接著缩起下巴完全背对我。白皙光滑的手伸向望远镜轻轻抚摸,纤瘦的背脊看起来有些寂寞。
「没错──」茉莉小姐开口,「你已经发现了。」
扩大的灼热感终于溢出,我把脸埋在手掌中低下头。
「就算我……我……发现了……你也不会……消失吧……?以后还是会待在这里吧?」
「被你这家伙发现真实的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大问题。」魔女的嗓音一如往常冷漠。「亡者有亡者居住的世界,我在这里待太久了,而且你这家伙也已经不需要我了。」
我抬起头。才没有这回事,我需要,比任何东西都需要、比任何人都需要。我咬牙想走近她,但是大步往前的结果,鞋尖绊到假人的脚,我重重摔倒在地。但我仍然抬起头。
「怎么可能呢!」
抬头看到她歪著头盯著我看,我认为那是守护我的温柔眼神。
「过度的执著和依赖没两样。你这家伙和我不一样,已经不需要停留在这里,你用自己的双脚开拓了自己的空间,你没有笨到没注意到这件事。」
说著,她轻轻抬起手指向窗外。彼岸的人间,平时她从这个位置用望远镜窥探的地点,她观察的世界。
属于我的新位置、重新面对的世界、没有姊姊的残酷世界,但却是很温柔的世界。小西同学、高梨同学、松本同学、村木同学,大家都在的世界。我想起村木同学的话,妹妹出生以后,她会消失是因为──一定是看到我不再是一个人所以才成佛的吧。
不是,我摇摇头。我一个人什么也办不到,全都是因为有茉莉小姐在。我的世界、我的日常,因为茉莉小姐在我身边而存在。了无生趣的每一天也是因为茉莉小姐提出的各种不合理要求,才带领著我,让我的世界更宽广,因为茉莉小姐在我才能努力,所以、所以……
「茉莉小姐要是不在……我实在无法承受。」
泪水不断地涌出,让我看不清她的身影。
她缓缓地眯起眼,稍稍歪著头说:
「不听话的狗对我很执著喔。」
执著,我知道那种情绪,也许可以算是执著。但是比那个要来得更重要、更激烈、更疯狂。
「可是,不行喔,身为亡者的我没有理由待在你身边。」
待在身边的理由,待在身边也可以的理由。
那种东西、那种东西……
「那种东西,根本毫无关系!」
我大叫。
毫无关系。不需要什么理由,怎么样都可以。亡灵也好、幻想也好。姊姊的事、学校的事怎样都好。比起这个,我有更想要的东西,不能失去的东西、重要的东西。
因为我喜欢你。
「我喜欢──」
我抬头看著她。害怕被拒绝的我犹豫是否该说出口,茉莉小姐好像闪避我般,不经意地转身背对我。我、我……现在不说更待何时。
我、我喜欢──她纤瘦的肩膀微微颤抖,好像是悲伤、好像是叹息。有一颗冰冷心肠的她,也会因为与我的离别而感伤吗?希望她会。我思考该怎么说,希望我们在一起、希望你在我身边。
所以──
但在那之前,她这样跟我说──
「不行。」
拒绝的话语。我嘴巴张开,屏息抬头看她。茉莉小姐正在摇头,美丽的声音慢慢说了声不行。
「不行……啊啊,真的是不行……呵呵。」她的侧脸对著我,手捂著嘴低头看我,但是很快地避开我的眼神。「你这家伙真的是……啊啊,这真的是……无可救药的杰作!」
她发出奇妙的声音大力摇头,长发左右飘动,我哑口无言地看著她。接著,茉莉小姐突然弹跳到床上,抱著大枕头把脸埋进去,然后在床上翻滚。
「啊啊,真的是!不行不行!你这家伙真的是……啊啊,本小姐要把这样的丑态……呵呵呵……」
她的脸埋进枕头中,被袜子包覆的双脚开始摆动。
「真的是杰作……这种……本小姐居然,呵呵……因为你这杂种狗笑成这样……」
空隆空隆。
啪哒啪哒。
我的眼睛眨呀眨,盯著在床上翻滚的她。
我可以稍微听到奋力压抑的笑声从枕头中传来。
如响铃一般。
「你这家伙真的,真是只善良的狗啊,你不是不相信幽灵吗?呵呵……啊啊,不行了……嗯啊,好痛苦,好像快死了……」
那个……
咦?
「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啦。」
茉莉小姐依然大笑个不停,我第一次看到这个人笑。好像世界末日要来临般,在床上翻来覆去,声音都被枕头吸走了。可能真的很不想让我看到她笑的表情,她的脸完全埋在枕头里。
「啊啊!你这家伙一副世界末日要来的表情,真是杰作啊……虽然我知道你很会幻想,杂种狗的想像力还这么强。」
「我说……那个……咦?」
她继续在床上翻滚。乌黑长发四散,形成蜘蛛网般的魔术图案。双脚为了强忍笑声不断摆动,百褶短裙中露出的大腿面积一点一点扩大──哇呜……刚、刚才瞬间看到的该不会是圆润的臀部……新雪般雪白柔滑,柔弱婉约的线条是大腿根部最深处。如果百褶裙是屋顶,那一定潜伏在神秘的神殿当中。每当她摆动双腿,百褶裙的裙襬就被撩起,露出神圣领域。隐藏在腿部前端的小山丘形成的阴影,微微的凹陷处……
「不对!这是怎么回事?我完全搞不懂!为什么要笑!」
我放声大喊,用力拍打床单。
「你这家伙……有办法不笑吗?你这家伙真是,一个人这么兴奋……幻想的规模还真大啊!」
茉莉小姐还是把脸埋在枕头里,挥舞著双脚。
接著大口吐气,经过几秒钟,她才像想起什么似地起身。
她终于把脸转向我。
我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虽然一如往常的美丽,但可能是笑得太过火,看得出她眼角还残留泪痕。我嘴巴开开地望著她。
「还不是因为你说的那些荒诞无稽的愚蠢台词,我才即兴配合你演出的啊。」她说到这,用手捂著嘴,好像在强忍著什么似地,之后又面无表情地说:「你好像觉得我是松本梨香子的亡灵吧。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亡者不再留恋人间而成佛了,所以我才配合你的话……没想到你的头脑如此充满幻想。啊啊,真是的,最近可能每次想到都……」
她又把脸埋进枕头中滚来滚去。
我发现自己的脸颊变得滚烫。
「那、那么……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茉莉小姐会有松本梨香子的学生手册呢!」愚蠢台词?即兴演出?我搞不懂。「还、还有,老师看到茉莉小姐的照片,也说那是松本……学姊们的相册里,谁也不认识的学生,拍到的也是茉莉小姐……我、我是……」
幻想的规模真大,她刚刚是这么说的。
泪水再度满溢。
我,在干什么?
擅自误会、擅自激动?
全部都是错觉?不是幽灵、也不是幻想。
茉莉小姐就是茉莉小姐──
我缓缓地抬起头,再次起身的她用冷漠的表情看著我。
一如往常的冷漠,甚至有些邪恶的魔女表情。
她粉红色的嘴角上扬说──
「原来如此,那你这家伙是在哪里得到这个荒唐结论的──我们一个一个用道理来解释清楚吧。」
9
脸上彷佛要喷出火来。
她难得以鸭子坐姿坐在床上,我像只杂种狗跪坐在地上,一如往常地向她说明事情原委。
「嗯……虽然是几个巧合重叠产生的结果,这倒真的是杰作。」
她捂著嘴笑著说。
「快、快点跟我解释啊!」
有这么好笑吗?我可是超级拚命的耶。
妖艳的魔女脸上浮现促狭的笑容,慢慢站起来。
我傻傻看著从床上伸出的雪白腿部线条。
这个角度、角度太可惜了,再靠近一点就好。
「首先,为什么我会拿著松本梨香子的学生手册──」
她轻巧灵敏地从床上跳到地面,百褶裙瞬间受到空气阻力往上飘。我不禁睁大双眼,但是没有看到想看的画面。女生的裙子构造到底是怎么回事?甚至要怀疑该不会根本没有穿吧。我回过神来,用手遮住自己偷笑的表情,看著她的一举一动。茉莉小姐站在旁边假人的背后,假人应该是穿著另一件上衣,再加上外套的制服。只有领带是深蓝色。
「杂种狗还擅自动我的东西,我要给你什么惩罚呢?」
站在假人身后的她靠在没有灵魂的假人背后,妖媚地用双手环抱住,彷佛是无法逃离的诅咒拥抱。她的樱花色艳泽双唇靠近假人没有头部的颈项,笑著看向我,纤长睫毛下闪耀的双瞳呈现邪恶蛊惑的眼神。接著,抱著假人的手像在抚弄般伸进外套内侧。
那非常官能性、近似爱抚的手势,好似在诱惑低年级生的女学生。
我感到异样兴奋感的同时,端正自己的坐姿。
「你这家伙是怎么把手放到我的胸部的……?」
不,我没有把手放进去,是衣服掉在地上……
故意让人焦急似地拖延时间,魔女从外套内侧口袋拿出深蓝色的学生手册,像玩手鞠般地放开又抓住。
难道为了拿出手册,故意用这么情色的方法吗?
完全被耍得团团转。
「对不起,我的确不该偷看,但我只是想了解茉莉小姐。」
「想了解我,你还早一百年呢。」
她冷冷地说完,坐在床上。
她翘起双脚,刻划柔美曲线的大腿就在在眼前紧密交叠。肌肤彼此碰触的雪白双腿之间,似乎飘散出甜腻香气。
「那个……」太近反而看不见,我低下头。「那本手册是……」
「当然,松本梨香子不是我的名字。这也不是我的东西,而是名为松本梨香子的侍女所有。」
「啊?」
我抬起头,茉莉小姐用轻蔑的眼神低头看我。
「你这家伙以为自己是第一个吗?除了你这家伙之外,出入这里的还有两个人。你这家伙是我的第三个奴才。」
「什么?」
我发出不经思考的声音。完全没有想过这件事。
除了我之外,还曾有其他人被茉莉小姐使唤吗?
「接下来,关于高梨这个男生说他在废墟什么都没看到──」
茉莉小姐没有说明细节,直接转到下个疑问。
「没、没错。高梨同学说他到废墟来场勘,结果什么也没有,他每一层都看了,可是这里……」
「说到这,你这家伙把别人住的地方称作废墟大楼啊?」
「啊?」我不懂问题的意思,我皱著眉。「有人住的话我就不会这样说了。」
「意思一样吧。」茉莉小姐毫不在意地说:「我住在这里,这里对其他人来说不会认为是废墟。」
「不……可是……」
住在这里,只是非法侵入吧……
「像你这种在被我捡到之前,放学就直接回家度过悲哀青春的人应该不懂吧。听清楚,每到晚上,我这间房间都会开灯。帮你看功课的时候也是,时间晚了就点蜡烛不是吗?从外面看来,没有人会把开著灯的建筑叫做废墟吧。」
我仔细咀嚼她话中的意思。
我说不出话来。
「那、那么……」
「对于参加社团比较晚回家的人来说,走出校门时应该会注意到这栋大楼有开灯吧。但对于放学直接回家的你来说,是不会看到这一幕的。踏进大楼内部的你也许会把这里叫做废墟,但只有你这样觉得,其他学生看到的是晚上就会开灯的普通大楼。」
也就是说……
「认为这里是废墟大楼的人只有我吗?」
「想必如此,高梨那男的大概是去附近的其他住商混合大楼吧。」
这附近的确有好几栋类似的大楼……
「那照片的事呢?老师说照片里的人是松本……」
我趁势说。
茉莉小姐拨弄乌黑长发,歪著头说:
「真的这样说吗?」
「咦?」
「老师回答说照片里的人是松本梨香子吗?」
我回想那段记忆。
正确来说──
松本的照片。
老师是这样说的。
「她说是松本的照片……」
「实际体验应该比较快。」
她耸耸肩伸展身体,看向小桌子的方向,转个身,我默默看著柔软变形的大腿轮廓。没办法,就在我眼前嘛。
茉莉小姐把笔记本的一角和自动铅笔拿给我。
「画只猫。」
「什么?」
「安静照我说的去做,杂种狗。」
「是……」
没办法。我接过笔记本一角放在地上,试著用自动铅笔画猫脸。
「我不记得我有叫你画熊……」
「这是猫!」
我把画好的图交出来。
她歪著头说:
「所以呢,所以这是谁的画?」
「啊?」
谁的画?
这画的是猫,但是你问我这是谁的画……
「这是我的画……」
回答完突然灵光一闪。
「难道是……」
「愚蠢的你也发现了吧。你针对一张人物照问说是谁的照片,问题大致可以分成三种解释。第一,问照片里的人;第二,问拥有这张照片的人;第三,问拍摄这张照片的人──」
掠过脑海的两人对话。
请问是松本梨香子的照片没错吗?
嗯嗯,没错,好怀念啊,松本的照片──
松本同学向老师确认的是,照片中的人是否就是松本梨香子。就如茉莉小姐所说,问题属于第一种,但芳泽老师误以为是要确认拍下这张照片的人是不是松本梨香子,变成茉莉小姐所说的第三种解释。
「可是……拍那张照片的人是叫松桥的学生……」
「你好像不知道,松本梨香子是摄影社的社员。」
她轻描淡写地告诉我这个冲击的事实。
「色彩浓淡十分剧烈的独特作风,我也是看一眼就能判断那是不是梨香子拍的照片,更何况照片中的人是自己。」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头脑越来越混乱了。」
「我不是说了吗?梨香子曾经来我这里,她喜欢拿我当模特儿拍照。她离开之后,就像接班人一样出现了模仿她的人,堇是第二个进出这里的人。」
新的事实一个接一个排山倒海而来。
我一边慢慢消化,下定决心说了句话:
「茉莉小姐……意外地有朋友啊。」
「你这家伙说话还真没礼貌。」
被瞪了。
我移开眼神,拚命整理思绪。
松本梨香子,我苦苦追寻的少女过去隶属摄影社。她的照片有独特风格,曾经把茉莉小姐当模特儿拍摄。她死后,名为松桥堇的摄影社少女像接班人般来到这里。
模仿,刚刚茉莉小姐这么说。
对了,三之轮社长好像也有提过。
从学长姊的作品得到灵感,不是自己原创的──松桥同学这样描述自己的风格。
「那个老师在四年前开始休产假。堇是在隔年入学的,所以即使芳泽知道梨香子的照片,也不会知道堇模仿。要是连相片中的人物都一样,就可能误认为那是梨香子拍的照片。她自己以前是摄影社的顾问老师,梨香子又是社员,来问问题的是摄影社的人。所以她误会问题的意义,回答的不是照片里的人而是拍摄者也不奇怪。」
原来如此。
我大大吐口气,心中放下一颗大石。
不,可是很奇怪,年度不对吧?她与三年前入学的松桥同学是朋友,而且与松桥同学的学姊松本梨香子也是朋友……
「那个,我想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什么,小狗。」
「茉莉小姐现在几岁呢?」
「你这家伙,这是该对淑女问的问题吗?」
被瞪了。
我急忙低头心算。
难道,是那个吗?留级不只一次?
「针对你荒诞无稽幻想的解答就到此为止,你懂了吗?」
「嗯嗯。」
我放弃计算年龄,世界上有许多事情不要知道比较好。
「即使如此,该怎么说呢。」
我叹口气环顾四周。
一直到刚才为止,看起来就是诡异亡灵的她,当然也有自己的历史、自己的人生。来到这里的除了我还有其他人,第一个就是松本梨香子,我一直探寻的怪谈少女。茉莉小姐对「梨香子同学」的怪谈没有太大兴趣的理由,我也多少能够理解了。
「怎么了?」
茉莉小姐难得这样问我。我看著散乱的魔女居住地说:
「想到死去的松本梨香子曾经来过这里,觉得有点感慨。」
「没有死。」
「咦?」
我回头看茉莉小姐。
「梨香子没有死啊。」
又被迫面临令人惊愕的事实,松本梨香子没有死?
「这是怎么回事?」
「种种臆测扭曲了事实吧。梨香子的确从外侧楼梯坠楼,但是保住了性命。」
茉莉小姐抬起头,眯著眼看著窗外的夕阳。
表情似乎看著远方。
「只是她再也没有回到学校,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露面,去了很远的地方。她转学了。所以大家才猜测她是不是死了。」
松本梨香子,还活著。
面对脑中各种资讯,我眨著眼呆呆地看著茉莉小姐。
也许是我多心,她看起来有点寂寞。
妖艳的魔女直接倒卧在床上,慵懒又忧郁的表情被散落的长发遮盖,看不到她的表情。霸气彷佛骤然消失。
「对我也是什么都没有说。」
细微的声音传来。
我现在才发现。虽然她称呼松本梨香子是曾经来过这里的人,但是在这样的秘密基地,两人一起相处、拍照,这不就是朋友吗?不就是很重要的好朋友吗?
对于茉莉小姐来说重要的人,藏在当中的过去和历史,我只不过窥探到了一点点,但是我可以发挥无尽的想像力。梨香子,仔细想想,她很少直呼别人的名字。而且茉莉小姐一直把松本梨香子留下的学生手册放在胸前的口袋。
「茉莉小姐……」
我呼唤趴在床上的她。
「也许我和你一样。」
她静静低语。
「不断在寻找没有说出口的话。」
那是突如其来的离别带来的,永远的秘密。
我一直在寻找那个答案。没有说出口的话、没有发现的事。
不断吶喊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
哭泣、吶喊,即使如此,还是只能继续寻找、继续思考。
因为过去的时间已经无法挽回。
虽然只有一点点。
我似乎有些懂了,她用望远镜想从外面的世界找到什么。
「但都是过去的事了。」
茉莉小姐躺在床上静静地说:
「事到如今也不能挽回什么。」
像这样准备放弃的她,轻轻叹息的脸上,我看到小小的眼皮似乎在颤动。
我无法克制自己想为这个人做点什么的欲望。
说不出口的话。
松本梨香子。
忽然,脑内的各种情报迅速被整理,构筑成为一个想像。我最近是不是有听到类似的事?
「茉莉小姐。」
我呈现半跪姿。
可能性非常高。
「你想见到松本同学吗?」
趴在床上的脸抬起来。
睁开沉重的眼皮,忧愁的双眸不可思议地看著我。
我已经无法挽回。
因为姊姊已经死了。
但是,松本梨香子还活著,她还活著。
「茉莉小姐,还来得及。」
魔女讶异地抬起头。
「你这家伙在说什么。」
「没问题的。」
不能不确认。
我站起来冲出寝室,跑下楼一个劲儿地奔跑。
一个劲儿地。
快跑、快跑。
10
太阳下山后闷热感依旧。
我一面喝著在自动贩卖机买的运动饮料,不时站在巷弄间等待凉风吹来。像这样一直站在熟悉的废墟大楼入口感觉很奇妙。我边玩手机边玩游戏打发时间。
差不多有些饥饿感的时候,耳边传来声响。我回头往铁卷门的方向看,确认时钟后发现,大约等了一个半小时,比我想像中的早。
一名女子出现在半开的铁卷门黑暗中。
「哎呦喂呀。」
为了穿越铁卷门而蹲下来的她自言自语地站起来,一看到我便愣愣地眨眨眼。
「哇,柴山,你在等我啊。」
樱井小姐说著笑了。
我果然没办法看著不熟的女生眼睛说话。
我抓抓头发点头。
「那个,我送你回去吧。天色也暗了。」
「好绅士喔,真令人钦佩。」
我们几乎同时往前走,穿越狭小巷弄来到校门前的路上。
「怎么了吗?」
面对走在身旁的她,我开口问。
樱井小姐不好意思地笑著点点头。
「这么久没见她还是没变。我说我现在结了婚,一边当家庭主妇一边兼差,她依然只是若无其事地说,哎呀,是喔。」
街灯微弱的灯光下,她笑著说。幸福的手指上戒指闪闪发光,樱井梨香子,婚前姓松本。
她曾是摄影社的校友、中途转学、名字是梨香子。然后几天前,我在等待照片时喊了松本,她马上应声──也许缺少某个关键,但几个要素重叠之下,实在无法视为单纯的巧合。幸好我的推论没有失误。
「你和茉莉小姐是……」
什么关系呢?这样问好像也很奇怪,我只好说得含糊不清,但樱井小姐似乎听懂我的意思。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春天,我高三、她高一,我看到她独自一人伫立在校园的樱花树下,看得出神的我不禁按下快门。在开心雀跃的新生当中,只有她显得格格不入,但她望著天空的孤高神情透露出自己一个人也无所谓的样子。她的侧脸非常令人印象深刻。」
我边想像那片光景边走在夜晚的路上。校园的樱花树下,伫立在学校世界中,我所不知道的她。
「不过还真惊讶。我实在没想过她留级那么多次还待在那里,我也有想过去看看,毕竟距离近又让人怀念,但是我一直以为早就被拆除了。」
都没变我就放心了。她这样低语。
「她也好、那个房间也好,都一如往常。一如往常不顾别人、冷淡、不可爱的样子都还是那么有她的风格,感觉就像回到高中时代。」
一个半小时。
这个时间对于认定不会实现的老友重逢而言,我无法判断是多还是少。但是这一个半小时的时间里,茉莉小姐是否听到了之前无法述说的话语呢?
「樱井小姐。」
她不知不觉地走在距离我前方几步路的位置,我看著她的背影开口问。
「从外侧阶梯掉下来吗?」
樱井小姐停下脚步。
她转身轻轻摇头。
用开朗的笑容说:
「想拍鸟巢结果不小心摔下去。」
我思考著这句话的真实性。
但是重新想想,这不是我应该知道的事,况且,无论这句话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的她活生生地在我眼前幸福地笑著,那些无法挽回的事物,已经消失无踪了。
「柴山,谢谢你。」
樱井小姐笑著,深深低下头。
许多的道谢话语掠过我的脑海。
「别这样,我什么都没做啊。」
她低著头说:
「其实我一直很想见她,只是被内心深处不告而别的愧疚感阻挡。所以我们能见面都是柴山的功劳,能说话也是多亏了柴山。」
「所以……」她说:
「谢谢。」
抬起头来的樱井小姐将眼神从我身上移开,用手捂著鼻子。
接著,笑了。
笑容很适合她。
「送我到这里就好了。」
「咦?可是……」
「快回到她的身边吧。柴山也是因为不放心她,才刻意等我的对吧。」
被说中的我脸颊通红。
「和外表不同,她其实很怕寂寞,所以柴山要陪在她身边。」
被这样一说,不知为何我感到非常不好意思。
「像我这样的人可以待在她的身边吗?」
我搔搔头,像在遮掩自己的害羞般低语。
樱井小姐笑著说:
「重要的不是理由,重要的是你对她的心意不是吗?」
这句话让我瞬间无语。
可以待在那里的理由。
那时,我对著她大喊:
那根本不重要!
绝对是这样没错。可以待在某人身边的理由、我可以待在学校的理由、可以融入朋友圈中的理由、可以和摄影社的大家在一起的理由。
其实,根本没有那种东西。
不需要。
只是想待在一起,只是从心中发出这样的吶喊,如此而已。
「没错。」
我点头。
说实话,我想问樱井小姐更多关于茉莉小姐的事,但这也不需要,我不应该透过她,我想听更多、想知道更多由茉莉小姐亲自说出口的事。
「非常谢谢您。」
我低头鞠躬,接著回头。
走向想待在一起的那个人身边。
11
夜晚的吸血鬼躺卧在床上。
数盏蜡烛的灯火魅惑地摇曳著,在室内画下不可思议的阴影。
她背对著我。对于冲上楼气喘吁吁的我,她没有半点反应。我踏进室内,坐在往常的位置,抬头看著她的背影。
经历与老友的重逢,孤高的魔女此时在想些什么呢?
「茉莉小姐。」
听到我这样呼唤,她依旧背对著我,像是压低气息般一动也不动,彷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我轻轻地叹口气。真是令人晕眩的一天,被恐惧与不安追赶了好几天,但是幸好没有失去,没有失去任何东西。重要的事物、重要的人。
突然响起机械的电子音,我吓一跳抬起头。原来是相机快门的声音。
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床上的她拿著手机对著我。
「突、突然做什么。」
「哎呀,这样我们就打平啦。」她平淡地说:「你一副可笑的蠢样,所以忍不住想拍下来。」
「打平是什么意思。」
「你这家伙,不知道哪时候有偷拍过我吧。」
被发现了吗?我很讶异。
「那当时曝光的照片该不会是……」
「被当做你幻想的材料我很不舒服,所以我故意把底片拿出来曝光的。」
「我、我才不会拿来幻想呢!」
我极力否认。
「对了,那个手机是怎么回事,不是新的吗!」
「推出新机种就换啦。看不出来吗?」
「那个……电话和信箱都不通该不会是因为……」
「我换一间电信公司,新客户比较优惠。」
「消失一个星期呢……」
「哎呀,我也有去旅行的时候吧。」
「什……什么……」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就因为这种理由,我就因为这种理由。
彷佛水量到达临界点即将冲出的浊流,大量情感变成漩涡溅出水花,那是安心与怒气交杂的复杂情绪。我哑口无言,嘴巴动了好几次。抬头一看,妖艳的魔女一如往常交叠双脚,用忧愁的眼神低头看著我。一如往常的光景、一如往常的她。因为慌乱而被遗忘的海啸在内心涌现,视线模糊得渐渐看不清她的身影,我感到泪水开始泛滥、散落的同时出声吶喊。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我跪在地上大声抗议。
「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我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以为你消失了……我有多害怕、痛苦和孤单……」
她就在那里。
她活生生地在那里。
知道真相之后,心情像是被狠狠嘲笑,羞耻感胜过安心感。所以,失去方向的情感如今终于苏醒,让双颊泪湿一片。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尽管如此,我的误解只不过是她的恶作剧。
「我真的、真的以为茉莉小姐是……茉莉小姐是幽灵,真的会这样消失……」
是不是又会被笑呢?
眼前一片模糊,看不到她的身影。
我丢人现眼地哽咽哭泣,低著头,不想让她看到我鼻水直流的悲惨模样。已经不再感到恐惧、不安,但为什么眼睛深处还是异常灼热,止不住的泪水满溢,肩膀像在打嗝一样不停颤动。
香甜的气味突然来到附近。
「──抬起头看著我。」
我把头抬起来。
眼前是走下床的她,趴在地上不可思议地盯著我看,就像蛊惑人心的妖魔,她伸出雪白指尖抚摸我脸上的水珠。
她垂下眼,纤长睫毛遮住下方的眼神。我沉默地回望她。
茉莉小姐呈现鸭子坐姿开口说;
「让你感受我当作我的道歉。」
「什么?」
我刚止住的鼻水喷了出来。
她高傲地抬起下巴,露出妖魅的微笑。
「触摸我、感受我。」
我的手被她伸出的手指抓住,感觉到温热的触感。我愣愣地被她的手引导,她带著我的手掌,碰触深蓝色背心的表面。
香甜柔软的圆润,她闭上双眼,让我的手压在胸上。
我动也不能动,手指也僵硬地完全动不了。只有掌心触碰她身体最柔软的部分,但是也无从确认她的甜美弹力,只能停止呼吸。
「知道吧。」茉莉小姐闭著眼低语:「我就在这里。」
温热的触感、柔和的鼓动、活人才有的温暖。
呼吸的同时轻微起伏、描绘出甜美曲线的圆润。与发出沉稳呢喃的她完全相反,我与烦恼反覆进行激烈缠斗。碰到了,我亲手碰到了,想抓住就要趁现在,想确认触感也只能趁现在。为了确认她真的存在,我必须得到更多,我想要抓住、揉捏、抚弄……
「不行了啦!」
我从她的手中逃开,抽出手腕,我以为自己要死了。掌心还残留著温暖记忆,我把手放到身后想要藏起来。
「哎呀,这样就够了吗?」
睁开双眼的她妖魅神情依旧。
「我可是绅士!」
这算哪门子道歉啊!根本就没在反省嘛!不是又在看我的反应耍我吗?
我背对她,多少表示自己的怒气。
接著把视线望向仍然僵硬的手掌。
回想刚刚传递过来的温热。
活著。
就在这里。
谢谢她在这里。
忽然,背后传来温暖的触感。我一阵颤抖,强忍住差点从喉咙发出的叫声。我知道茉莉小姐的背靠著我。
我们背对背,坐在微弱烛火摇曳的空间里。
「柴犬。」
茉莉小姐开口,她的声音静谧柔和。
「我找到了一个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身体轻微的动作慢慢地传到我的背上,我无法转身,所以她现在是什么表情、什么姿势,我一无所知。即使如此,某些东西依旧传达到了。
「所以,谢谢你。」
这句话让我内心深处震动而灼热。
我们的距离近得只要竖起耳朵,就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在这里。
我也在你身边。
我想告诉你我现在在这里。
所以我在黑暗中静静地伸出手,在有些灰尘的地上移动,慢慢地、不熟悉地茫然寻找著。无论何时都是如此,与谁交流其实不需要理由,只能像现在这样一步步在黑暗中探寻,像这样拉近彼此的距离。
所以,如果我的手碰到她的指尖,能够抓住的话,能够被接受的话……
我要紧紧握住,告诉她──
我也在这里。
我也在你身边,好好地活著。
注5:松本、茉莉、村木、三之轮 这几个姓氏的日文罗马拼音头文字皆为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