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百塔之城,雨作手指的都市,中世纪岩石的故乡,刻在魔像额头上的咒语,无头骑士的故事,桥墩里藏着宝剑的传说,军靴一度踏在石板路上的声音,卡夫卡的一生,巴洛克之梦的余韵,“Pravda vitez(真理必胜)”,我的台风眼,而现在是世界的中心。
布拉格。
我回来了。
2
就像城市的标志一样,街道上站着不少联合国士兵,这些戴着蓝色头盔的人将警惕的视线投向四面八方,一副连一只老鼠都不会放过的架势。与联合国士兵的人数相较,走在外面的市民人数则少得可怜,想要挤在人群里蒙混过关是不可能的。这下事情麻烦了,要去找白夜大人的话,我必须突破联合国士兵的警戒线,然而跟博尔赫斯告别之后,我根本不具备这种能力。
由于行驶在城市区域的车也明显少了很多,我毅然决然地抛弃了太过招摇的老式汽车。幸好,布拉格像迷宫一样道路错综复杂,只是想藏起来的话还是很轻松的。我藏身在小巷子里,眺望着像梦境中一样看不到尽头的石板路,突然想起了星期六的午后,从人骨教堂逃出来之后,我跟全身上下只有一条毛巾的白夜大人一同度过的那段时光。现在想起来,那似乎是我最幸福的时候,当时的我感觉就像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暑假一样,心中的欢喜雀跃远甚于不安和紧张。真想回到那个时候,回到那个想都没想过自己的存在会崩溃的时候,回到那个“我”的概念还没有消亡的时候。真是这样吗?我不知道,现在我的基本状态就是处于一片“我不知道”的混沌之中。我沉浸于一去不复返的甜蜜回忆之中,突然一张海报乘着风飞来,上面的文字令我的心情跌到了谷底。
《紧急状态宣言》
1 十神白夜及其同伙在押送途中逃脱。
2 协助抓捕十神白夜及其同伙的,将获得奖金奖励;藏匿或协助十神白夜、或对十神白夜行踪知情不报的,将予以严厉处罚。
3 禁止伤害、杀害十神白夜及其同伙。
4 现布拉格已发布全城禁严令,具体规定如下:
a 事态平息前禁止夜间外出,绝无例外。
b 饭店、餐馆、电影、剧场及其他娱乐设施一概关闭。
c 违反禁令夜间外出,且未立即表明身份者,当场予以逮捕。
d 其他规定将通过海报、广播等渠道发布。
世界卫生组织传染病防控委员会行动队队长 欧文·埃雷维塔
仔细一看,民居的墙上、电线杆上、商店的窗户上,这种海报贴得到处都是。于是我有了疑问:为什么WHO要把布拉格作为重点守卫得如此森严?因为这里是事件的起源地?因为这里是捷克的首都?还是说因为他们收到了风声知道白夜大人在布拉格?我仍然什么都不知道,只能靠自己在一片漆黑的混沌中往前走,我偷偷从小巷子里钻出来。我现在所在的地方,是那家据说保存着渡渡鸟标本的斯特拉霍夫修道院的南侧,一堵被称为“饥饿之墙”的城墙附近,把视线向上抬去,还可以看到一个瞭望台,就像个缩小版的名古屋电视塔。只要能够穿过斯特拉霍夫修道院侧面的庭院,那距离目的地差不多就不到五百米了。然而,问题正在于目的地本身,我推断白夜大人此刻所在的那个地方,应该已经布下了严密得不能再严密的层层警备,就连靠近都很难。我既没有透明斗篷又不会潜行术,要想抵达白夜大人的身边,只能以智取胜。呃,向警察求救这个办法怎么样……愚蠢,既然那种傲慢的海报已经贴得满城都是了,那就应该认为警察和WHO已经建立了合作关系。那么,乔装打扮又如何呢……不可能,商店全都关门了,而且路上走的市民也很少,乔装打扮毫无意义。那么,指望像之前那样在千钧一发的关头有人会来救我……也不行吧,浩之先生被杀,78届学生音讯全无,至于潘尼沃斯先生和“针队”,也不清楚他们还有没有行动能力。在逐渐扩大的绝望之中,倾向于希望的观测将会带来死亡。
“好失落,这下真是完全绝望了啊。”
与博尔赫斯诀别之后,我还没大把握住自己的性格,于是我这样嘀咕了一句之后,溜进了庭院。虽然没有见到联合国士兵,但我还是用上了我从战争电影和电视游戏里面学到的一切技术,时而匍匐在地,时而藏身花坛,缓慢向前推进。就在这时,我突然想到了监控摄像机,赶紧环视整个庭院内部,没有发现类似的东西,不过很难想象现在这个时代这里居然没有安装监控摄像机。而我一旦开始想象幻想中的监控摄像机,它就深深根植在了我的脑海里,让我不敢从花坛里面出去了。当然,我不能一直呆在这里不动,这里已经是战场了,在战场上没有任何东西靠得住,只能相信自己的直觉找个时机冲出去。这时,被沉默笼罩的布拉格城里,突然响起了引擎的声音,我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猛地冲出花坛,快速从庭院里横穿而过。我藏进旁边的树丛里,观察庭院外面的道路。一辆吉普车拐过莫尔道河沿岸的道路,向着我这边行驶过来,联合国士兵们看到吉普车纷纷敬礼,由此判断,车上应该坐着地位很高的人。在吉普车从树丛旁经过的一瞬间,我看到车上坐着我非常熟悉的人。
和夜。
大槻。
我头脑一片混乱,呆呆看着吉普车消失在我视野里。在联合国士兵的保护下,哥哥和弟弟并排坐着在布拉格城里兜风……?他们俩对于我总是各执己见,很难想象这样两个人会握手言和,而且大槻也不可能会输给和夜,应该是和夜作出了让步。也就是说,和夜招揽大槻入伙了,他为了找到我和白夜大人,出卖了自己的自尊心。对于自己曾经那样敌视、毫不掩饰挑战欲的对象,他现在却摇起了尾巴,在对于这样的和夜感到轻蔑的同时,我从中也学到了一个真理:为了达到目的,现在已经顾不上选择手段了。
吉普车看不见了,联合国士兵们停止敬礼,重新开始巡逻。我折回庭院里,走另一条路出去,冲进小巷子里。我再次选择相信自己的自觉,乱跑了一阵,终于发现了停在巷子一角的吉普车。自从回到布拉格以来,我只见过刚才那一辆吉普车,因此认定这就是和夜他们坐的那辆应该没什么问题。车里一个人都没有,我本来打算趁他们俩没回来之前藏进车里的,但吉普车里太狭窄,没有地方可以让我藏身。这时,我的耳朵捕捉到了毫无戒备的脚步声,我一边感谢布拉格路上铺着的石板一边循着脚步声而去,发现了我要找的那个人的背影。我毫不犹豫地开口叫了一声“等等”。
大槻回过头来,他的表情很少见地有点惊讶,让他惊讶的似乎不是我在这里,而是我居然会自己现身。大槻用笑容掩盖了罕见的表情,仍然发出毫无戒备的脚步声向我走近。
“这样可不行啊忍,哪有人捉迷藏玩到一半自己跑出来的。”
“我不想再躲了。”
“看起来好像是啊。然后呢,有什么事?”
“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啊?”
“做我的同伴吧。”
3
暂时充当哨所的民宅里有很多联合国士兵,大槻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把他们杀害之后,哼着歌走上通往二楼的楼梯。我强行把无数复杂的感情全部吞回去,跟在他后面。那是一间儿童房,小小的椅子,小小的桌子,小小的床,书架上摆着恰佩克的《小狗达西卡》等幼儿书籍。我再次把感情强行吞回去,坐在窄小的椅子上。透过窗子看到的风景没什么变化,看起来我们见面的事情还没有暴露。大槻像只撒欢的狗一样一下子跳到床上,拿出一样像是巧克力棒的东西,吃得啧啧响。他还是态度这么从容,由于我的突然出现而产生的混乱早已经烟消云散了。
“你为什么会跟和夜在一起?”
我先下手为强发问了,不能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我们已经和好啦,为了证明我们和好了,刚才我们俩还在一起玩UNO呢,不过UNO好像在不同的地方规矩还不一样,和夜弟弟把+4牌一下子全都打出来的时候我真是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满口谎言。”
“是真的啦,我们真的一起玩过UNO啊,不是USO(撒谎)。咦,这是不是个非常有意思的冷笑话?”
“和夜怎么可能跟你和好。”
“也是,有这种看法也很正常啊。”
“和夜认为他和你敌对是没有胜算的,所以他向你让步了,真相是这样才对吧?”
“也是,有这种看法也很正常啊。”大槻重复道。“和夜弟弟只对我说了一句‘我们和好吧’,我不知道他心里面在盘算些什么,而且我对这也没兴趣。我只对表面上能够看到的东西有兴趣。”
“肯定只是表面上的和好,和夜不可能跟你和解。”
“这么说来就是那个吧,按照你的想法,和夜弟弟给我舔屁股咯?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别笑了。”
“这怎么能不笑啊。我说忍啊,想给我舔屁股的人是你才对吧?”
“我必须到白夜大人的身边去,但是,我一个人很难做到。”
“所以你就来笼络我了是吧。”
“不是什么笼络,我只是……”
“那就来舔啊。”
“咦?”
“舔我的屁股。”
“除此之外的其他要求我可以考虑。”
“忍,你才是第一大恶人啊,这件事,难道你一直没发现?‘唯一一双/不知罪恶的眼睛/原来属于狠毒淫荡的疯女(译注:出自梦野久作《猎奇歌》)’说的就是这回事嘛。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槻爆发出一阵狂笑,这个声音我光是在一边听着感觉精神都有点恍惚了,但我只能默默忍受。的确,也许我正是最大的恶人,如果我没有把自己当做诱饵钓大槻上钩,那么至少刚才那些士兵就不用死了。
“可爱的小妹妹就这样回到了我身边,”大槻一边吃着那样像是巧克力棒的东西一边说。“嗯,不是挺好吗,兄妹本来就比姐弟更合得来嘛。所谓:‘如果说当今世上/哪个地方禁止恋爱/那正是有壁龛的客厅’(译注:出自梦野久作《猎奇歌》)”
“我说,我想去找白夜大人,这些话待会儿……”
“那就来舔啊。”
“咦?”
“就说舔我的屁股啊。”
大槻从床上跳了下来,在我的面前站住,然后就这样一把抓住我的义手,把我从椅子上提起来。他的脸向我接近,直到两个人的呼吸可以彼此相闻。大槻的眼睛、手、全身,都透露出将我牢牢攫住的欲望,我受制于紧张和某种难以名状的情绪,身体僵硬起来。
“一只眼睛的忍也不错啊。”
大槻把嘴唇抵到我的眼罩上。我透过眼罩感受到那种触感,试图逃脱,但由于手腕被抓住了,我难以动弹。大槻让自己的手用一种类似于蜥蜴在地上爬行的姿态滑到我义手的根部,然后就这样把义手捏碎了。我看到信号发射器跟油压管和齿轮等零件一起掉到了地上。
“他们是故意不抓你的,”大槻一脚踩在信号发射器上。“忍,你的动向WHO都一清二楚,真是辛苦你啦。”
“他们料到我会和白夜大人会合……”
“你听到白夜弟弟的广播之后毫不犹豫就到布拉格来了,你肯定心里有数了吧?白夜弟弟就在布拉格对吧?”
“…………”
“别摆出这种表情,我们是同伴啊。”
“既然有信号发射器,那和夜不是已经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了吗。”
我嘴里不断抱怨,心里却想着另一件不相干的事。我失去了十神财阀给我的博尔赫斯,失去了唯一的任务《白夜行》,也失去了和夜给我装上的新义手,这样一来,真的就再也没有任何东西束缚我了。我成了一个真真正正的、崭新的人类。班上就我一个人忘记了戴姓名牌的时候那种不安感,接下来想干吗就干吗的那种解放感,这些感情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复杂的心情。长到十六岁才从牢里放出来的卡斯帕·豪泽尔想必当时也是相当困惑吧。
“你什么都不用在意,”大槻说。“放心吧,我会帮你想办法的,因为忍是公主啊。”
“公主……”
“我不会把你交给和夜的。事情就是这样,我想知道白夜弟弟现在在哪里。”
“我还没有完全相信你。”
“我们是同伴啊,你要是不相信我事情可就麻烦了。”
“我不能把白夜大人的位置告诉一个想杀他的人,而且我也不能把这个人称为同伴。”
“哦,说得相当在理嘛。”
“你要杀白夜大人吗?”
“委托内容就是这样啊。”
“你明明就没有接受什么委托。”
“别把和夜弟弟瞎猜的当真啊,希望你做事的时候能有点逻辑,要不多看看推理小说吧。”
“但是他说对了不是吗?”
“忍,你也是这么想的?”
“你是自己委托自己杀十神白夜的,就像你用这种才能骗了我们一样,你也骗了你自己。”
我跟和夜一样没有任何证据,但是我相信这就是真相。曾经的“超高中级的杀手” 大槻凉彦要是拿出了真本事,白夜大人应该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实际上,杀害白夜大人的机会实在多的是,尽管如此,大槻看起来却像是一直在躲避这种机会。他是在以此取乐吗,还是有意试探呢,虽然真伪尚且不明,但至少驱使大槻行动的并不是委托,而是某种更个人的东西,我这么觉得。
大槻再次回到了床上,一边把那样食物往嘴里送,一边坦白说:“说得没错,完全正确,我的行动都是出于自己的意志。”
“你有什么必要杀白夜大人?你不是对白夜大人和十神财阀一点兴趣都没有吗。”
“必须让白夜弟弟反省一下,‘地狱剧场的脚灯/就是北极光啊/是劝人忏悔的意思啊(译注:出自梦野久作《猎奇歌》)’。”
“白夜大人没什么好忏悔的。”
“十神白夜,你的北极光,他在那次争夺战中取得胜利,把我们从十神的牢笼中释放了,但是与此同时,他又把忍关进了另一个牢笼里。‘超高中级的书记’是吧?这算什么啊,你真的觉得老是被这种东西囚禁着没问题?忍,你有你自己的心……”
“我再也不会写东西了。”
“啊?”
“你好好看看我,我还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都变成这个样子了还要坚持说自己是‘超高中级的书记’。”
我的书记资格已经被剥夺了,没了博尔赫斯也没了《白夜行》,我已经从大槻所说的那个牢笼里出来了。怎么能这么小瞧我呢,没错,我是自由的,而且自由的我是出于自由意志要到白夜大人那里去,要到那个独自等待着的孩子那里去,以姐姐的身份,以一个人的身份。只要是为了这个目的,不管是屁股还是别的什么,我都给你全部舔遍,这条命也可以给你,但是作为交换条件,你必须保证白夜大人的生命安全。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看来你已经学会自立了啊,找到了自我,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
“嗯,没错啊。”
“一会儿不见就长大了,以前你还对我言听计从的,还是我的奴隶,还我的人偶。”
“那个时候的我既没有希望也没有绝望,单纯只是在十神的世界里活着。”
“现在呢?”
“有了。”
可以说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我没办法写《白夜行》了。现在的我有了希望,现在的我有了绝望,现在的我有了愿望,现在的我有了欲望。
我已经不是执笔机器了。
“真棒啊,我的小妹妹,这表情不错呢,”大槻满意地点头。“真想让那个现在还一门心思扮演十神白夜的和夜弟弟好好看看。不管模仿得多么巧妙,多么相似,模仿的终究不过是冒牌货,为什么大家就是不明白呢。”
“我已经得到了我,所以你没有理由杀白夜大人了,取消这个委托吧。”
“好吧好吧,取消了,我不杀白夜弟弟了。”
大槻察觉到了我的变化,立刻见风转舵了。他可能正想着要怎么样才能像以前那样对这个妹妹为所欲为,但我是不会动摇的,不管大槻使出什么招数,我都会走我自己的路,而且为此就连大槻我也可以利用。
外面传来了引擎声,是和夜来了。我紧张起来,大槻则仍然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坐在床上。我把剩下的右手捏成拳头,等着弟弟上到二楼来的那个瞬间。然而来的却不是和夜,而是轰的一声爆炸,那是从一楼传来的,焦臭味沿着楼梯飘上来。
“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漂亮的爆炸啊,C4。”
“C4?”
“就是这个啦,”大槻把刚才一直放在嘴里的东西给我看。“这是C4炸弹,软的,可以随便改变形状的塑胶炸弹。”
“你一直在吃炸弹?”
“只要不引爆就是普通的甘油啦,不过吃下去应该对身体不大好吧。好了,不知道和夜弟弟是不是还活着,不过很难想象一个人挨了炸弹一炸还活着啊。”
“我还活着呢。”
沿着楼梯走上来的是和夜跟三名联合国士兵。四个人都是满脸愤怒的表情,狠狠瞪着坐在床上的大槻。
“啊呀呀,你居然让部下开门,真是个坏长官啊,和夜弟弟。刚才那下爆炸死了几个人?”
“你……是打算杀我吗?”
“我怎么可能会杀自己可爱的弟弟呢,只是闹着玩啦,就像猫折磨虫子那样。”
“那不就是想杀我吗?”
“这种小事别提了吧,既然你还活着就没问题啊,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就是大槻凉彦的交流方式,这个人在和自己喜欢的人产生关联的时候,总是会作出这样的行为,他只能通过破坏来维持与他人的关联性。这个让人觉得先天欠缺了某样要素的人,曾经也破坏过我,他只能用凌辱这种方式来表达对我的好感,当然,这一切我的身心不可能承受得了,结果大槻被赶出了家门。经过漫长的时光,三个人好不容易再次重逢,然而大槻不仅毫不悔改,甚至还在变本加厉地搞破坏。他明知自己的世界趋于崩溃全是自作自受,却还在四处设置炸弹,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自说自话,这样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字眼浮现在我脑海里。
“你要是有这个想法,那我也不会客气了,这点事我还是下得了手的。”
尽管和夜很清楚大槻的本性,但清楚并不等于接受,他握着手杖的手因为愤怒而颤抖着。
“喂喂,好弟弟,怎么能对哥哥这么说话呢,我们不是都一起玩过UNO了吗,你就原谅我吧,当地的规则我认就是啦。”
“闭嘴……。你的游戏我已经受够了,可恶,你总是这样。说起来,小时候大人刚刚给我买的玩具好像都被你弄坏过吧。”
“我只是想跟你和好啊。”
“普通人想跟一个人和好的时候哪会给他装炸弹啊,只能说你脑子已经不正常了。”
和夜把手杖的尖端指向大槻。
“都这个时候了,就别为这种事生气啦。我是脑子不正常,一开始就这样,性格有缺陷嘛。别说这个了,你看啊,和夜弟弟,我又一次把妹妹,把忍弄到手了,你看你看,该怎么办啊?”
“姐姐……”
和夜的视线转向我这边,但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只能低下头。
“哦哈哈哈哈哈哈哈,人家在躲你呢,人家讨厌你啦,哦——哦——,人家拒绝你啦。”
“姐姐,到我这边来,不要跟那个家伙在一起,他只会让你更惨……”
然而和夜似乎突然察觉到了一切,把后半句话噎了回去。一瞬间的沉默过后,他问了一句“难道你们真的打算同流合污”。
“喂喂,好弟弟,能不能请你不要用同流合污这个词啊,我跟忍呢,是相亲相爱的,也可以说是破镜重圆啦。”
“姐姐,你是认真的吗?”
“…………”
“啊……不行不行这样不行,”和夜开始动作粗暴地抓脑袋。“不行,这是在干什么呢,姐姐应该和我在一起才对,只有我才能让姐姐幸福,才能让姐姐成为公主。”
“公……主?”
又是这个词。
“是啊,因为我接下来就会成为王子了。”
“忍,别听他的,”大槻直截了当地说。“和夜弟弟,你把忍放心交给我,自己去追白夜弟弟吧,我会帮你问出他在哪里的。”
“闭嘴,把姐姐交给我。”
“要是我不愿意呢?”
“那就杀了你。”
和夜右手上出现了一把熠熠闪光的剑,他丢下手杖,改用这把剑指向大槻,三名联合国士兵也迅速举起了枪。室内充满了令人呼吸困难的浓重杀气。
“我说啊,和夜弟弟,你那把剑是根据什么原理弄出来的啊?”
大槻似乎对指向自己的这股杀气不感兴趣,用毫无感情的目光注视着和夜的剑。
“你没有必要知道。”
“反正肯定是什么符合常识的办法吧,肯定是什么正常至极的办法,不是什么特异功能或是危急时刻爆发的潜能之类。”
“不管你怎么刨根问底,我的才能也不会消失。”
“哦哈哈哈哈哈,你想跟我谈才能?跟我这个曾经的‘超高中级的杀手’谈才能?”
“我也是有才能的,你现在看到的这把剑就是我的才能。”
“听好了,和夜弟弟,这个世界上只会发生可能发生的事情,不管一个人拥有多么厉害的才能,他也不能改变热力学的性质,或是超越物理学的范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吧?从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变出一把剑,这种才能是不存在的,就像一个人无论再怎么有才能,他也不能在天上飞,或是使出缩地术。”
缩地术?这个词让我的脑海中灵光一闪,但大槻已经猛地从床上站了起来,现在顾不上想这个了。和夜举起剑,联合国士兵们的手指扣在了扳机上,形势一触即发。然而——
“忍法,水遁之术!”
大槻这样大叫的一瞬间,室内充满了烟雾,话说这根本不是什么水遁之术。烟幕弹这种古典的障眼法却取得了出类拔萃的效果,和夜他们看不到大槻在哪里了。
“我们去约会吧。”
趁这个空隙,大槻一把把我抱了起来,从房间的窗口一跃而下。
4
大槻心情非常好,但当他看到斯柯达的老式汽车时,心情更加好了。我坐在副驾驶席上观察着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开车的大槻,静静地叹了口气。车在布拉格城里随心所欲地横冲直撞,有好几辆载着联合国士兵的车大概是出于和夜的授意追了上来,但大槻向他们投掷飞刀,一个接一个把司机全部杀死。我透过后视镜查看,看到好几辆车已经燃烧起来了。大槻对于后方的风景毫不介意,继续开着车,车顺着莫尔道河沿岸的道路径直南下,逐渐远离白夜大人所在的目的地,这令我感到不安。
“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私奔真是让人向往啊!啊不过轮到我的时候我会把追兵全部杀掉的!”
“你到底想干什么?”
明知毫无意义,我还是不由得这么问了。
“目的根本就不重要啦,你可别把我编到故事里去,就是因为太重视这些东西,大家才会发疯的,我们就不要拘泥于什么主义了吧,接受眼前的东西就好了,继续做个愚昧无知的小婊子就好了。”
“莫名其妙。”
“比如说,我的设定是一直在为我们三兄妹和好而行动,不过这也许并不重要。对于和夜弟弟,对于忍,谁知道我有多执着呢。”
他到底在说什么呢。我知道大槻向来是个不受拘束的人,但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颠覆前提的话。
“……我想你应该对我还是很执着的。”
我说道,这句话几乎只是为了维持自己的价值。
“我也是这样希望的,这也是因为要是我不给自己定一个最低限度的行动理念并且按照它去行动,那我就没有划定自我界限的办法了啊。喏,你看。”
“看什么?”
“看什么都行,就那个吧,那个,”大槻的视线一瞬间转向了自己破坏的汽车堆成的那座小山。“你觉得那些人为什么要拼死拼活地追我们?因为这是工作,因为他们在联合国任职所以要追我们,其实要是抛下这些不管的话,他们就不用死了。”
“但是工作就像是人的个人身份一样啊。”
“是绝望高中对吧?这次事件的始作俑者,他们好像是想把绝望传染到全世界,但那些人难道不会觉得很没意思?要我来说,征服世界这种行动理念,真是无聊得让人忍不住苦笑,今时今日谁会把这种事当真啊?知道了莱克特博士和小丑之后,谁还能真心实意地去搞什么征服世界啊。”
“也许是因为你经历过很多才会这么想,但是,第一次接触征服世界这个概念的人,我想他们应该会感到很新鲜。”
年轻人不是极左派就是极右派,这也不是现在才开始的,石川啄木被明治政府盯上,三岛由纪夫在市谷驻地自裁,高桥源一郎因准备凶器集合罪被逮捕。眼中只看得到自己和世界,将身边各种各样的问题屏蔽在外,从自我实现的意义层面上来说,这种做法的效果极好,因为它能让一个笨蛋即使跟世界产生联系也还是笨蛋,能让一个无知的人保持无知去征服世界。
“的确,越是蠢人,你给他些古典的东西,他越喜欢抓着不放,”大槻说。“就像现在才去看《棉被》(译注:田山花袋著中篇小说)也会有新发现一样,他们可能是自以为从征服世界这种陈腔滥调的概念中发现了某些新东西吧。话说就连我也有‘跟妹妹结合’这种古典的行动理念,也没什么资格去嘲笑人家啊,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要笑了,接着说。”
“绝望高中的那些人难道就不会觉得‘征服世界怎样都好啦’,他们难道就不会放弃自己的目的吗?这是个很单纯的疑问。”
“怎么可能呢,这肯定关系到他们自己的存在价值啊。”
“问题就在这里。存在价值这种东西呢,只要你活着,它自然就会有,没必要非给自己定个什么目的,真是蠢死了。”
“像你这样只要活着就足够充实的人是……”
我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了白夜大人。白夜大人也是一样,只要活着就能创造自己的价值。他不必在故事里登场,不必像动作漫画里那样战斗,他只需要摆起架子,就足以形成十神白夜这个人。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两个人是同类,从他们所站的位置来看,给自己定下某个目的并且不断朝着这个目的向前冲的人的确是很诡异的。
“对我来说人生只要活着就很有意思了,就像这样,什么都不去想,过得很悠闲,偶尔杀几个人,除此之外我没什么追求了。不过一码归一码,说起来我也被关在‘超高中级的杀手’这个笼子里。”
“你也会有笼子吗?”
“我的生存方式说到底也没有摆脱才能的束缚,跟那些推崇征服世界的人没什么区别。我以前没说过吗?就是因为曾经的‘超高中级的杀手’这个才能,我做不了其他事。我活到现在,鱼贩子、卖摩托车的、漫画家、蔬果营养师等等其他这些本应该无穷无尽的可能性都被一个一个掐灭了。我说,你难道不觉得这很残忍吗?算了……你大概不会明白吧,毕竟你刚刚才放弃了‘超高中级的书记’这个头衔,无限的未来正等着你呢,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但我是‘超高中级的书记’的时候,我被这种才能束缚的时候,我觉得非常幸福。”
“没错,这就是问题所在啦,被束缚的感觉很幸福,对吧?我的才能,我的性格,我的思考,我也多少有些舍不得它们,受到才能束缚的这种现状让我感觉很舒服。”
为什么人走上轨道就会感到快乐呢?那些宣称自己“不想按照大人铺好的轨道走下去”的年轻人,其实也是走在“不想按照大人铺好的轨道走下去的轨道”上面,并且从中得到了安心感和安全感。虽然我明白完全的独立和完全的自由都只存在于观念之中,尽管如此,这也太不自由了。尽管我不当“超高中级的书记”了,但我也不过是被另一种常见的套路框了进去,就像那种:“我要抛弃这个,抛弃那个,一个人活下去!我不是玩偶!”我不知道易卜生写《玩偶之家》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反正这就意味着,我活到现在还抱着一个一百多年前就有的概念不放。在深感自己窝囊的同时,我也对大槻产生了一种不协调的感觉:我所认识的大槻,对于受到才能束缚的人生反倒是予以肯定的,以他的人格是不会说出这种话的。
“人都想要更加自由,想要飞得更高,”大槻继续说着不像他平时风格的话。“十神也好兄弟也好杀手也好,把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全都丢到一边,去享受完全不同的人生,你不觉得我们有这个自由吗?”
我没能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为了躲避从上空坠落的物体,汽车一个急转弯,并且一次还没完,第二次第三次紧接着来了,大槻一打方向盘,在千钧一发之际堪堪躲开,来了个让人头晕恶心的拐弯。从天上落下来的神秘物体嚓嚓几声插在道路上,似乎它们的主要目的并不是攻击,而是要把我们引到某个地方去。大槻哈哈大笑着继续开车,按照它们的诱导把车开进了巷子的一个角落。
前方站着一个少女。
土气的水手服,土气的圆眼镜,土气的三股辫,全身散发出负能量,这个人我认识,那是……“超高中级的文学少女”腐川冬子。腐川同学居然真的到捷克来了,她追了白夜大人九千公里,其精力之充沛几乎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腐川同学的样子很奇怪,虽然要说奇怪的话她一直都很奇怪。这辆车正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向她接近,她却低垂着脸毫无动静,就好像站着失去了意识一样,她一动也不动。发现了目标的大槻不但没有松开油门,反倒用力踩了下去,很显然他是想撞死腐川同学。汽车的引擎盖距离腐川同学还有几米远的紧要关头……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腐川同学像脚上装了弹簧一样高高跳了起来,大槻似乎也很意外,说了句“咦呀”之后来了个急刹车,汽车夸张地打着转,在几乎就要撞上民宅的地方停下了。我忍住想要呕吐的冲动将目光投向周围,发现腐川同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车的正前方了。长长的三股辫松垮垮地垂下来,两只手也松垮垮地垂下来,手上握着什么会发光的东西。剪刀?为什么?我脑中的疑问与混乱到达了沸点,无法对眼前的情景顺利进行信息处理。我顶着乱成一锅粥的脑袋下了车,然后又发生了一件让我的大脑更加混乱的事情。
“你一叫我……”
腐川同学缓缓抬起头——
“我就出来……”
红色的眼睛闪闪发光——
“锵锵锵~~~~~~~~~~~~~~~~~~~~~~~~~~~~~~~~~~~~~~~~~~~~~~~~~~~~!!”
大叫道。
(译注:1969年TV动画《喷嚏大魔王》中大魔王从瓶子里出来时的台词)
5
两眼充血,伸出蛇一样长的舌头,咯咯咯咯咯地高声大笑,挥舞着两只手上的剪刀,这个人看似是我认识的腐川冬子,实际上却不是。这怎么回事,我不认识这种人,“超高中级的文学少女”腐川同学不会做这种事的。与此同时,大槻却为了莫名其妙的理由兴奋起来了,嘴里念叨着:“是剪刀……武器是剪刀,哇,太棒啦!”看样子这里只有我一个正常人。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腐川同学再次高高跳起,落在了车上。
“当当当当——!人家就是‘超高中级的杀人魔’灭族者翔,意外是个很顾家的杀人魔哦——!咯咯咯咯咯咯!”
灭族者翔?那个街头巷尾轰动一时的连续杀人魔的名字怎么会在这种时候从腐川同学的嘴里冒出来呢,我真是一点都不明白。
“咯咯咯咯咯咯!真是的啦,人家出场得太晚了!你知不知道还剩几页了啊!”
“腐川同学……”
“你是笨蛋吗?!人家才不叫什么腐川雪白小林这种逊毙了的名字,不是刚刚才说过人家是灭族者翔吗!你有没有鼓膜啊?要不要像处女膜那样给你做个再生手术啊?!”
“就、就算不是处女也是有价值的!”我脱口而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就请当做这是因为我头脑的混乱程度已经达到顶峰了吧。“不说这个了,呃,腐川同学你是怎么了,这里很危险……”
“是白夜大人的命令啊。”
“白夜大人?”
“我说,别在人家的达令名字后面加什么‘大人’啊,谁允许你这么叫的。”
红色的眼睛狠狠瞪着我,我顿时胆怯了,不由得道歉说“对不起”。
“人家是有杀人美学的啦,或者也可以说是杀人原则,本来人家只会把剪刀用在心动的美男子身上,因为白夜大人说要保护你,人家才勉为其难答应的……咯咯咯咯咯!怎么样这个!这个怎么样!人家很听话对吧!”
“你跟白夜大人说过话?那就是说腐川同学,你见过白夜大人是吗?”
“就说人家不是腐川啦!还有人家也没跟白夜大人见面啦你这个贱丫头,他只是写在一张小纸条上,但人家还是遵守了他的命令,真是太听话了。就是这样了,请问你听明白了吗?要是听明白了就感谢人家来个三顾茅庐吧,你这个同穴兄弟制造机!”
“怎么感觉全是骂人的话……”
“哎呀呀呀呀,你很受伤?人家就是那种想到什么说什么诚实又敏感的体质啦,郑重向您表示歉意,实在非常对不起(棒读)。好了致歉会三秒钟结束~”
“白夜大人在哪里?”
“你才是那个知道答案的人吧?人家要去替心爱的达令开道了,不起眼的原创角色就在这儿等着吧,”腐川同学原地旋转了一圈,这次她盯上了大槻。“话说,是不是只要把这家伙揍得爬不起来就行啦?把这个一看就是小喽啰的大叔手脚都割下来就行了吧?”
“哦哈哈哈哈哈,”大槻拿出了小刀。“没想到灭族者翔的真实身份居然是个文科女生,连续杀人魔为什么都这么阴暗呢,应该再爽朗一点才对嘛。”
“大叔你好说话真是帮大忙了,然后呢,你就是前‘超高中级的杀手’?”
“我是大槻凉彦,喜欢用香鱼钓香鱼。”
“嗯——,感觉没什么萌点设定也很随意,不过算了,要不要跟人家玩玩啊?学·长!”
腐川同学长长的舌头从剪刀上舔过,大槻动作灵巧地旋转着小刀。我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慌慌张张地将视线投向他们两人,但双方看上去似乎都对我毫不在意,手持各自的武器互相对峙。我的理解跟不上了,到底怎么回事,世界已经完全崩溃了,因此它自顾自地向前进,丝毫不顾及我的感受。双手拿着剪刀的腐川同学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扑向大槻,大槻一只手挡住两把剪刀,另一只手上握着的小刀咻地一声横扫过去。腐川同学不费吹灰之力就躲开了他的攻势,然后使出了下一招,但我的眼睛能看到的就这么多了,腐川同学和大槻之间你来我往打得难解难分,他们的速度太快了,就像两台电风扇在激烈碰撞,我的眼睛捕捉不到他们的动作,只有利刃相互撞击的声音和不时感受到的风压能够证明他们的攻击是多么惊人。
“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槻在笑。“真开心,你挺厉害的嘛小学妹,这下可以杀个痛快啦!”
“咯咯咯咯咯咯!”腐川同学也在笑。“面对正当妙龄青春洋溢的高中女生,你就应该快点败下阵来啊学长!”
说话内容和行动原理莫名相似的两个人一边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互相劈砍,一边用相似的声调一起大笑。与此同时,无法参加战斗的我既然手脚派不上用场,于是开动起了脑筋:腐川同学刚才说过“是白夜大人的命令啊”“人家也没跟白夜大人见面啦”“小纸条”,如果这些是真话,那就是说白夜大人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自由行动,并且正在把我们这些下等人当作棋子操纵。白夜大人平安逃脱,正在按他的想法行事……。可能是因为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吧,我甚至没有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和夜已经站在我旁边了。
“这是怎么回事,姐姐?”
我这时才总算注意到了和夜,尽量用若无其事的口气说了句“是希望之峰学院派来的援军到了”。
“来得正好,”和夜的嘴角放松了。“要是他们两败俱伤就太好了。……你是不是觉得我说得很过分?”
“你都差点被炸弹炸飞了,会这么想也无可厚非。”
“呵呵,姐姐今天还是对我这么好。话说回来,那家伙没关系吗?感觉……好像落了下风。”
和夜说得没错,大槻已经陷入劣势了,尽管双方都互不相让,仍然在不断攻击,但大槻的脸上已经显出了疲态,腐川同学却相反,她状态极佳,一副发自心底感到开心的样子挥舞着剪刀。
“Boraboraboraboraborabora!咦~?你怎么了啦学长,怎么跟bora一样虚弱啊!‘todo的最后’只是小杂鱼吗?!学长你知道吗,bora是一种‘出世鱼’,最终形态就是todo,有个词叫做‘todo的最后’,就是‘不会再成长’的意思,这个说法不是很适合学长你吗?咯咯咯!人家不但是杀人魔而且知识渊博真是太无敌啦~!(译注:“出世鱼”在日语中指在不同的成长阶段有不同名字的鱼,此处指的是鲻鱼,自淡水游入海中时称“bora”,生长成熟时称“todo”,日语俗语有“todo的最后(トドのつまり)”说法,意为到头来、终究)”
“bora的内涵我也知道啊,‘oboko’(译注:汉字写作‘未通女’,意为处女,鲻鱼的幼鱼别称也为“oboko”)就是从‘bora’来的嘛。”
“讨厌啦,学长你真是的,大叔的黄色笑话真他妈让人听不下去啊开什么玩笑!”
大槻受到了腐川同学的强力一击,被一下子打飞了,背部重重撞到了地面上。他似乎多少受到了损伤,没能立刻站起来,躺在地上没动,急促地喘着气。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大槻这个样子,小到蚂蚁大到楼房一切都能砍断的大槻凉彦居然输给了剪刀?而腐川同学则十分从容不迫,她像杂技演员一样旋转着剪刀一步一步向大槻逼近。
“喂你好——,请问学长你还活着吗?咦,不回答啊,只是一具尸体了吗!要是已经死了那就不用回答了,请问被学妹狠狠揍了一顿之后您现在心情怎么样?能说说您的真实感想吗?话说,其实人家也不怎么想知道啦咯咯咯咯咯咯!”
“嗯——”大槻仍然躺在地上没动,他抓了抓脑袋。“可以当作是年龄的问题吗?”
“人家是个心胸宽广的杀人鬼啦,什么都能接受啊。”
“我的肉体已经过了巅峰时期了,干不过正当龄的高中生……”
“别推卸责任!”根本一点都没接受。“喂,你这混蛋,既然决心没那么坚定就别说自己是什么杀人魔啊!别放弃啊!干吗在这种时候放弃啊!你的热情呢!你能行你能行你能行!没事的,你能行!Don't worry!Be happy!难过的时候就唱唱《网球甜心》主题曲吧(译注:参照日本著名网球运动员松冈修造语录)!”
“就算痛苦~就算悲伤~(译注:出自《胜利女排(Attack No.1)》动画主题曲,与《网球甜心》主题曲同样均为大杉久美子演唱)”
“大叔就别憋着少女音唱歌啦!”
“不好意思。”
“我说啊,要说肉体的话,人家还正在第二性征发育期呢,技术和经验上应该都是你比较强吧,自己太弱却说是年龄的错,你难道就没有一点身为杀手的自尊心吗学长?”
“我无言以对啊。不过让我说一句吧,你那种毫无根据的傲慢,那种东西呢,只能存在现在这个季节里。”
“啊?人家一点都不傲慢。”
“你会这么想本身就是傲慢的表现啦,你的肉体和精神确实都还没有成熟,对于世界一无所知,也不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不过呢,这就是你的强大之处,也是你的傲慢之处。小学妹啊,你每天的心情是不是‘杀人根本/不算什么/这样想着/昂首阔步走在人群之中(译注:出自梦野久作《猎奇歌》)’这样子的啊?”
“这什么啊,心灵俳句?”
“哎,差不多吧。”
“你要多加小心啊,别让它变成你的绝命诗了。”
“多谢啦。总而言之,青春是个好东西,而我已经失去它了。”
大槻又说了些不像他风格的话,我看着他,终于理解了一件事:是啊,这个人已经上年纪了,跟四年前他在我跟和夜面前表现得像个暴君的那时比起来,构成哥哥的要素已经完全不同了,他已经老了。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像现在这样毫不羞耻地说些无聊的话……。精神异常又心理变态又无比强大的哥哥现在已经不在了,对我来说,这个事实有那么一点令人悲伤。
腐川同学窥见了大槻的弱点,她露出了完全失去兴致的表情,她的眼神就好像看到了一只杀都不值得杀的落水狗。
“不带这样的……不带这样的,说真的,别他妈说些丧气话,大叔,说了这么一通屁话你就不觉得丢人吗?”
“其实我已经接受了自己上了年纪的事实,而且还挺享受的。我住酒店的时候会去按摩,也已经开始到处逛寺庙,有了白头发也不想去染黑了。”
“好冷,真的好冷。”
“你很快也会明白的啦。”
“即便人家变欧巴桑也还会继续杀人的啦♪(译注:森高千里演唱歌曲《即便我变欧巴桑(私がオバさんになっても)》)”
“这不是年龄的问题,成长就是这么回事。”
“不是说好不会长大的吗♪(译注:出自川本真琴演唱歌曲《爱的才能》)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你再怎么笑也是逃不过的,成长是一种通过仪式,它也一样会来到杀人魔身上。”
“真是个无聊透顶的混蛋啊,”腐川同学鼻子里哼了一声。“人家又没有害怕成长,也没有觉得成长没趣儿,人家虽然是个热情高涨的杀人魔,但是只要故事需要,人家也可以摇身一变做个正面角色,就算有人会在博客上写些‘这人性格变化太大让我绝望了’之类的话,人家也能全部接受的啦~。像你这种不自由的大叔连这都做不到,还不如在你变成真正的老人家之前先让人家杀掉呢!”
腐川同学一跃而起,大槻支起身体躲过,但始终没能找到反击的突破口,只能一味防御的感觉。剪刀已经逼近要害了,大槻就快被赶到巷子尽头了。
“真是看不下去了。”
和夜小声说,让那把散发着微光的剑现形了,然后他拄着手杖往前走,对准腐川同学做了一个像是全力挥棒的动作,剑光一闪,腐川同学从容闪开,但她可能是想要争取时间来掂掂这个新加入的对手有几斤几两,一步一步向后退去,拉开了距离。
“我们的兄长,你在干什么?一个高中女生就费了你这么多工夫,你平时不是这样的。”
和夜很不愉快地眯起眼睛,瞥了一眼重整态势的大槻。
“别介意啊和夜弟弟,我就是想试一次啦。”
“试什么?”
“一个之前一直很厉害的角色,一旦有新角色出场,马上就会沦为陪衬,我就想试试这种情节发展。”
“你还在玩啊……”
“大人可比小孩子想象得更贪玩啊。话说回来,好弟弟,刚才难道是你救了我?真开心啊,让我忍不住流下了感激的泪水呢。”
“你可不要误会,我只是不想看到你这么弱的样子……”
“哎呀呀~?”腐川同学的红色眼睛闪闪发光。“哎呀哎呀哎呀哎呀!这个新角色怎么回事,仔细一看是个眼镜帅哥嘛!真是养眼啊!正好用来做视力恢复操……嗯?不过这家伙是不是多少有点模仿白夜大人啊?”
“这不是模仿。”
“哦。”
“十神白夜就是我,我接下来就会成为十神白夜。”
“啥————?你这家伙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不准你这么随随便便叫达令的名字!你这混蛋连白夜大人替换的眼镜都不如!!”
腐川同学似乎发火了,一瞬间就闪到了和夜面前向他砍去,和夜用剑挡住她的攻击,大槻乘隙向腐川同学发起攻击。战斗重新开始,这次是二对一,我不知道我该支持哪一方了,只能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
“咯咯咯咯咯!”腐川同学还在笑。“就算再多几只手,你们这种没见过世面的一次性消耗品也敌不过人家的!话说,先不管大叔了,这个模仿白夜大人的,你那把像玩具一样亮闪闪的剑是怎么回事啊,你有没有取得卢卡斯的许可啊?”
“你在小看我的才能吗!”
“咦?你刚说什么,如果人家没听错的话,感觉像是说了‘才能’是吧?”
“没错,这就是我的才能,”和夜一边攻击一边宣布。“这把剑正是我之所以是我的证明。”
“嘎啦嘎啦砰——!老师,有位同学好像在说什么蠢话,明明很明显就是假的嘛?违反校规的人当场剁成肉酱————!!”
“闭嘴。”
“该闭嘴的是你才对山寨货,冒牌货就应该有冒牌货的样子,因为侵犯著作权罪被判死刑吧~咯咯咯咯咯咯!”
“你是在愚弄我吗?”
“‘宰羽浓沃’?什么啊,一种新的洗涤剂?洗毛衣很强力的那种?”
“你这家伙……”
“别说了和夜弟弟,集中精力杀了她。”
大槻的小刀向前刺出打断了腐川同学的攻击,然后他们俩就好像两个配合默契的捣年糕师傅一样开始连续进攻,腐川同学的攻击和防御都发挥不出效果了。
“笨手笨脚的兄弟俩倒是挺会玩配合的……啊!玩!这难道不就是人家正在跟两个男人玩!啊哼~~,人家都已经有达令了,你们想对我做什么啦——!”
腐川同学还在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但她所面临的形势正在不断恶化,她确实正在被一点一点逼到墙边。她无法完全避开对方的攻击,可以看到她的三股辫、水手服的袖子、裙子的裙摆都在发出哧哧的声音不断裂开。兄弟二人始终保持进攻的态势,随着他们每次发起攻击,腐川同学不断向后退,最后她的后背终于紧紧贴在了小巷的墙壁上。腐川同学已经被逼得无路可退,由于背后墙壁的阻挡,她无法大幅度挥舞剪刀,除了坚守之外别无他法。大槻的小刀与和夜的剑向腐川同学扑去,想要刺穿她的肉体,就在这时,忽然响起了一声毫无来由的枪响。
6
世界凝固了。我的意图并不是想要表达什么廉价的效果,一切是真的都停止了动作。我像个白痴一样张着嘴,腐川同学跟和夜僵住了,大槻张开双臂把和夜挡在身后,他胸前鲜红的血慢慢浸染开来。让时间重新开始流动的,是“当啷”的声音,那是小刀从大槻手上落下的声音。大槻睁大眼睛,用慢动作一样的速度把自己的手移到胸前,看了看手上沾满的血,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啊这是”,然后就这样倒下。于是世界重新开始运转了。
“哥哥!”
剑从和夜的手上消失了,他想把倒在地上的哥哥扶起来,但大槻一边呼吸喉咙里一边发出咻咻的奇怪声音,将他推开了。在这次旅途中,我一路目睹过无数死亡,因此我看得出来,前“超高中级的杀手”,大槻凉彦,我的哥哥,他已经受了致命伤。假的,假的,假的吧,哥哥要死了?就算人不在场也仍然一直支配着我的哥哥,一直不断给我施加各种压力的哥哥,他要死了?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呢,怎么可以相信这种事呢,面对这噩梦一般的情景,我一阵头晕目眩。
“啧,”腐川同学咂了一下嘴。“这么个结局真是没救了,就是躲在那边的家伙搞出来的好事吧,给我滚出来!我们还没打完啊!!”
她这样怒吼道,狠狠瞪着刚才我们坐的那辆斯柯达老式汽车。那辆车停在前面不远处,仔细一看我才发现后备箱打开了一条缝,从中探出长长的枪口。
和夜的反应异常迅速。在枪口发射出第二发子弹之前,他已经拄着手杖冲了上去,从后备箱上面一剑刺下,不是一次两次,而是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刺下,从后备箱的缝隙里喷溅出了鲜血。然而和夜似乎还不满足,他把全身已经千疮百孔的唯香小姐从后备箱里拖了出来,像个笨手笨脚的刽子手一样砍下了她的头。唯香小姐的头与身体分离之后,顶在她头上的章鱼终于动了,动作迟缓地逃开,但和夜毫不留情地把它一脚踩扁,章鱼吐出一点墨汁之后死透了。
可能是血呛进了气管里,大槻像条离了水的鱼一样痉挛起来,不停咳嗽着。我不愿看到他明显衰弱下来的样子,把头低了下去,而和夜却回到大槻身边,把他抱起来,凝神观察着生命从他体内一点一滴流失。
“哥哥。”
和夜一再呼唤,大槻却毫无反应。他并不是没有力气回应,而是有意不回应的,他一言不发,好像正以强韧的意志约束着自己,不让那些无聊又伤感又丢人的话脱口而出。大槻的这种态度令我感到心痛,眼泪几乎就要从我的左眼里夺眶而出,而和夜却突然说了一句话,把我的眼泪噎了回去。
“稔哥哥……”
这句话让幻想的厚厚皮囊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裂开了,藏在内部的真相被刨了出来。是的,这个人的名字不是什么大槻凉彦,这个人被赶出家门后收留他的并不是大槻家,这个人是大江稔,这就是真相。可能是因为我身上已经没有博尔赫斯了,所以记忆更加容易苏醒了吧,在哥哥就要死去的关头,我终于回想起了真相。我想最后跟他说几句话,鼓起勇气将眼睛抬起来,但哥哥却已经断气了。我的青春时代结束了,我这样想道。
“啊嚏!”
我听到了不合时宜的喷嚏声。回头一看,腐川同学又是平时那个腐川同学了,眼睛也恢复成了平时那种昏暗的颜色,她将那张我熟悉的神经质的脸转来转去,发出狼狈的叫声:“怎、怎怎怎怎怎怎怎么回事啊这是,难道那家伙又出来了……”她似乎因为太过慌乱而没有注意到我们,开始攀爬小巷的墙壁。
我做了个深呼吸,把哥哥鲜血的气味摄入体内,然后吐出,重复了好几遍这个过程之后,我恢复了平静,平静得几乎连我自己都感到悚惧,于是我迈开腿往前走去。再留在这个地狱里也没有意义了,不……为了避免产生更加残酷的地狱,我往前走去。
“姐姐。”
和夜拄着手杖追了上来。
“我要走了,白夜大人在等我。”
“到了这种时候还念着十神白夜啊。稔哥哥一直很爱姐姐啊,他应该是认真的。”
“嗯,也许吧。”
“姐姐呢?姐姐你是怎么想的?”
“我爱他……”
“也许?”
“嗯,也许吧,不全是吊桥效应,但也有这方面的原因,我的确爱哥哥。”
准确来说,我是不得不去爱他。如果我不去爱哥哥,那我就不能像个接受圣诞礼物的孩子一样,接受他那种暴力的爱了。除了去爱之外,没有其他方法可以维持我的存在,从这层意义上来说,这种爱是消极的,但爱就是爱,这种感情执拗地不断刺激着我的泪腺,就算它只是自卫本能带给我的错觉,但那也仍然毫无疑问就是爱。
“但是姐姐……你不肯为他流眼泪吗?”
“我不会为他流眼泪,这就是我唯一能够做到的复仇。”
“求你了,带我一起走吧。”
“不行,我必须跟白夜大人两个人一起让一切结束。”
“姐姐。”
“我不想当灰姑娘,”我停下脚步。“我不是公主,这些我已经厌倦了。和夜,你和哥哥都想把我关在城堡里,但我一点都不觉得开心。我也有我自己要走的路。”
“我已经不会再妨碍姐姐走你自己的路了,而且看来我也有必要去找我自己的路呢。”
“你自己一个人去找吧,我也要一个人往前走了。”
“让我跟十神白夜见一面,”和夜从喉咙里挤出了真挚的声音。“作为十神财阀的一分子我想跟他做个了结。”
和夜的立场显而易见,即使他得到了世界卫生组织传染病防控委员会行动队队长欧文·埃雷维塔这个新身份,他也无法摆脱对十神的执着。在“口无村火灾”中和夜的过去被烧毁,在“十神家族最大最恶劣事件”中他的未来也被烧毁,他一心只想着要打倒白夜大人,成为十神财阀的首脑。现在和夜还没有开辟出属于自己的道路,要想突破这种局面,他还是只能去找白夜大人。对我来说也是一样,不管我距离博尔赫斯和《白夜行》有多远,我还是满脑子只想再次见到白夜大人。即使已经过去了四年的岁月,说到底,我跟和夜也还是十神的孩子。
“是啊,为了摆脱十神的引力,也许我们的确有必要去直面十神……”
“姐姐,十神白夜现在在哪里?”
“布拉格城堡。”
“怎么可能!”
这也难怪和夜这么惊慌失措,布拉格城堡不仅是捷克的代表性建筑,而且也是总统府所在地,企图征服世界的十神白夜居然藏在运营整个捷克共和国的中央机构内部,这实在太脱离常识了。然而我在听到那次广播的时候就坚信白夜大人一定在布拉格城堡,白夜大人就像在提示我一样,他说过“一个与我相称的地方”,而这种地方在捷克国内除了布拉格城堡之外别无第二选择。白夜大人设法躲过了政府、警方、联合国军队的一切耳目,潜入了城内,他正在那里等着我,事情肯定就是这样。
“如果要进布拉格城堡,我觉得你肯定会需要我的,”和夜说。“我现在是WHO的大官,在捷克没有人敢不听我的话。”
“我们进去之后你就封锁城堡,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我知道了。好,我们走吧。”
“嗯……。赌上十神之名。”
布拉格城堡。
我为了逃出城堡而前往城堡。
<CHAPTER 14·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