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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话 视线

又在看了。

以双手将粉蝶花盆栽一盆盆托起的林夏澄,一边忙著进行开店准备,一边朝枫叶广场偷瞄。

燕町站的「站内商场」内部,种著一棵高大的枫树。被长椅围绕的这棵树,枝头已经出现嫩绿的新芽。坐在和电扶梯同样是砖红色的长椅上,便能一望六角型的「站内商场」的全貌。

这棵高耸的枫树,是足以让人忘记自己置身于车站内部的重要舞台道具。车站内部存在一棵大树的事实,也让许多人感到吃惊。「站内商场」位于列车轨道的上方,所以,隔著一片地板的下方,总是有列车持续行驶。从树根的生长问题、到修剪枝叶、清理落叶等工作,车站的相关人员都齐心协力一一解决,才能看到今天这种成果。

他们付出的辛劳很值得。枫叶广场的长椅十分受欢迎,无论在什么时间带,总会有人背对枫树坐在上头,享受「站内商场」的风景。

而今天,从一大早,就有某个身材高挑的少女一直坐在那里。看似在玩手机的她,其实一直在观察就位于广场旁的花店「Blue blossom」。

不对。她观察的对象不是花店本身,而是名叫林夏澄的一个店员。

察觉到她的视线,至今已经过了一星期的时间。不同于图谋不轨的男人视线,那是个充满敌意、足以将颈子刺到发麻的视线。当然,林并不认识那名少女,也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会让她如此怀恨在心的事。

林将店门口的桶装切花整理好,再把粉蝶花盆栽放在桶子之间的空隙,然后用手抹去渗出的汗珠。春季花卉的香气原本就比较强烈,再加上今天明明还是四月,却已经有著夏初的热度,空调开得也不够强。于是,店里的花卉像是看准了这个时机似地,一起散发出浓郁的香气,甚至让路人为了这股芬芳数度驻足。虽说林已经习惯花香,但和炎热天气相辅相成的这个环境,实在让她有点头晕。

「辛苦了,前辈~这些是全部了吗?」

上早班的打工族同事开口询问,并朝林递出一瓶矿泉水。后者一口气灌下了半瓶,以手帕擦了擦瓶口和自己的嘴角,再向同事道谢,将剩下的水还给她。

「剩下的都是很重的东西,得去借推车过来才行。奈田小姐,你能跑一趟吗?」

「好的~」

开朗而带点傻气的同事奈田,有著及肩的大波浪黑发,以及宛如写真女星般高挑又丰满的身材。即使是白色立领衬衫加上斜纹棉裤的不起眼打扮,穿在她身上,仍显得风姿绰约。

今年二十一岁的奈田,虽然比林小五岁,却比身型娇小的她高了半颗头以上。站在一起的时候,必须抬起头才能跟奈田说话,一直是林的烦恼。

现在,做相同打扮的林和奈田,腰间都围上了造型时髦的半围裙,整体呈现黑与白的单色调搭配。像是市内花店常见的这种厚重围裙,跟「站内商场」柔和的氛围有些不搭调,但对于避免衣物被泥土弄脏,却有极佳的效果。

虽然挺中意看起来乾净大方的单色调制服,但店内禁止留指甲,还是让林有些遗憾。光疗美甲是她来到东京后最想尝试的新事物之一,不过,这个愿望至今仍未实现。花店的工作,都是会让人汗流浃背的的蛮力活,所以她也都只化最基本的底妆。基于「车站内部」这种特殊的立地条件,「Blue blossom」的男性顾客非常多。或许是因为周遭办公大楼林立,许多外型帅气俐落的上班族都会前来光顾。尽管知道这间店主打的是迷人的花卉,而不是女性魅力,但要以一脸近乎脂粉未施的淡妆面对他们,著实需要勇气。

不过,工作半年后,林就习惯了。她已经在这间花店工作四年了。在店家和店员的汰换率都很高的「站内商场」,林可说是相当资深的职员。

她以纤细的手指整理著店门口五颜六色的切花。为了让人们从通道正中央望向花店时,能刚好看到盛开的花朵,她努力调整这些切花的角度。这是每天早上的例行工作,所以林的动作也熟练到双手彷佛会自己动起来。每当这种时候,她总会察觉到那个盯著自己的视线。

这阵子以来,每当林上早班的日子,那名少女都会在开店半小时前现身,然后坐在广场的长椅上,目不转睛地观察她。少女有著小巧的脸蛋和尖下巴,以及一双看起来自尊心很强的眸子。一头及肩的深褐色发丝,闪耀著优雅的光泽。或许是请高级发廊的设计师打理的成果吧。她平常总穿著一身暗褐色的水手服,所以应该还是个高中生。

今天是周六,换成便服打扮的少女,穿著一身亮眼的浅黄色长版上衣和及膝牛仔裙。虽然才四月,但裙子下方却是一双裸足。穿著制服时,她看起来像个循规蹈矩的资优生;换上便服时,她选择的却是材质透薄到会显出身材曲线的衣物,配戴的饰品也很高调。看起来给人有点爱玩的印象。尽管左手握著手机,两只眼睛却望向「Blue blossom」。自她开始出现至今,已经过了约莫一星期的时间。少女从未上前和林搭话,只是一直盯著她进行开店准备的身影。

「前辈~这样就可以了吗?」

伴随著喀啦喀啦的声响,同事奈田从仓储区推来放上大型盆栽的手推车,直直走向林所在的位置。听到她的声音,猛然回神的林望向手表。

「糟糕!只剩五分钟了!」

「对呀~」

林和奈田一起冲进绿意盎然的店内,兵荒马乱地确认收银台和库存品的状态。拆开包在塑胶膜里的整叠十圆硬币时,「站内商场」响起了八点的钟声。

「站内商场」里头也有早上七点开始营业的店家,但多数都是八点才开店。

一起大声吶喊「欢迎光临!」的同时,「站内商场」的职员们撤去摆在店外的隔板,顾客也跟著涌入。

接下来这一小时,是早晨的尖峰时段。「Blue blossom」的店门口,也有通勤族接连不断地造访。在这个时间带露脸的熟客很多。这些人在通勤途中,发现车站里出现能随意绕进去逛逛的花店,所以开始用花朵来装饰自己的职场。

「早安。你今天也充满活力呢~哎呀,这些三色堇好漂亮。」

穿著一袭高雅的米色套装的这名中年女子,是一家外资证券商的部长。她的办公室位于车站附近的某间智慧型办公大楼内部。因为单身生活缺乏色彩,所以想用鲜花来点缀一下──她嘴上经常挂著这句话。

「三色堇刚好是当季的花卉,所以很推荐哟。拿来装饰办公室,可能会太华丽一点就是了。」

「可是,三色堇真的很可爱。小学的时候,我就读的学校总会在花圃里种满三色堇,真令人怀念。我当初是绿化股长呢。」

「如果在阳台摆上好几盆,弄得像花圃那样呢?我们也有卖三色堇的盆栽喔。」

「林小姐,你真的很会推销呢。我下班会再过来。」

身穿套装的女子挥挥手离去。今天,她或许也会一边处理工作,一边开心地烦恼究竟要不要买三色堇盆栽的问题吧。

「哎呀,林小姐,你今天在店里啊。内人说想要散发春天气息的花朵,你有什么推荐的吗?」

接著现身的,是一名住在燕町站附近、即将迈入高龄的男子。在燕町站搭乘列车到靠海的沿岸工厂上班的他,总会在上班前将自身的需求告诉林,然后期待在下班时收下她给的答案。

「春天气息呀……那么,这边的紫罗兰如何呢?这是叫做香堇菜的品种,散发出的香气十分优雅呢。」

老人的脸上绽放出柔和的笑容。

「哦,紫罗兰啊……还住在长野的时候,那里的河堤总是盛开著紫罗兰的花吶。让住在城市里的内人看看,或许也不错。」

「那么,我替您准备。上班慢走哟。」

「嗯,谢谢你。」

在这里工作了四年,熟面孔愈来愈多,接待顾客时,也总能多聊上几句。在短短的几句对话之间,林总会露出满面的笑容。奈田也时常以倍感尊敬的眼神盯著这样的她看,每每都让林有些不好意思。

从开店到九点为止的这一小时之间,林一直都在店内忙碌奔走。待尖峰时段结束,终于能走到店外喘一口气时,那个少女通常已不见人影。

但今天不一样。来到店门口的林,随即发现身穿浅黄色长版上衣的少女站在店外。比起身型娇小的她,少女的个子大概高出一个拳头。

看到林出现,她将原本以手指轻抚的玫瑰花一把捏烂。

「嗳,林夏澄。」

面对少女公然毁损商品、又连名带姓叫住自己的行为,林不禁圆瞪双眼。

「有什么事吗,这位客人?」

少女没有回答她,取而代之举起自己的手机。在一声轻微的「喀嚓」之后,林明白对方用手机拍了她的照片。少女再明显不过的敌意,激起了她的怒气。

「嗳,你顶著这张脸、做这种打扮,都不觉得羞耻吗?你跟他一点都不配。」

少女的脸一下子逼近林,还浮现了带有鄙视意味的笑容。

「跟仁志分手。现在马上。不要再束缚他了。」

听到少女道出的名字,林的心脏瞬间结冻。

「好啦,快点打电话给仁志,跟他说要分手。就在这里打!」

看著默不吭声杵在花店门口的林,少女又乘隙出声辱骂。

「站内商场」的出入口和车站大厅相通。因人群热气而升温的空气流入,尽管时值初春,一活动起来,仍会让人觉得闷热。林的长袖衬衫,已经被汗水濡湿而紧贴在身上。

然而,林却感受不到这股热度。一股寒意从体内往上窜。少女道出的那个可恨名讳,让她的视野转暗。

事到如今,为什么还……宛如诅咒的思绪充斥在林的大脑之中。恐惧紧紧捆绑住她的身体。刚才亲身体验到的在花店工作的乐趣,现在却有如遥远不可及的过往。

这时,一名男子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一角。

坐在广场长椅上,将长袖牛仔衬衫活泼地披在身上的纤瘦男子。中神幸二。总是在车站里头写生的怪人。虽然捧著平板电脑,但另一只手的画笔却停下了动作。他正望著这里,感觉随时都会起身走过来。

不好。林反射性地这么想。车站里发生纠纷之处,必定能看到那个男人的踪影。或许是因为他观察力入微、或是对他人的情绪变化很敏感吧。有好几次,林曾目睹他为了调解纠纷而受伤、抑或反过来被对方辱骂。然而,他却从未因此气馁过。是个无法用一般常识来判断的好事之徒。

紧盯著林的少女,一双眸子染上年轻而单纯的怒意。她像是拱背竖毛的一只白猫,不知何时会对自己伸出利爪。若是演变成让她朝中神挥下爪子的事态,林绝对无法原谅自己。除了物理性的暴力以外,年轻女孩还拥有其他各式各样的武器。

不知不觉中,林的视野恢复成原本的明亮。是从「站内商场」天花板洒落的春日灿阳。她同时感受到的,是混合著自己体味的花香,这四年以来令她再熟悉不过的味道。

我已经改变了。比起像只弃猫般,在这个车站里胆怯地蜷起身子的四年前,自己应该多少有成长一些。就算早已舍弃的那段过往再次浮现,也不会轻易败阵下来。

林重新望向眼前的少女。虽说自己的身高占劣势,但对方只是一名女高中生。看在林的眼里,她就跟一个孩子没两样。

「一共是三百八十圆。客人,麻烦您付钱。」

林这么表示,并拿起被少女捏烂的那枝玫瑰,将它包装成单枝花束。为了掩藏内心深处的恐惧,她选择彻底当个花店店员。这四年以来拚命工作的经验,让她的身体几乎能半自动地采取行动。

「啥~?你有在听我说话吗?你有没有长耳朵呀?」

「如果您不愿意掏钱购买,我会以毁损的名义报警处理。好了,快点给钱。还是说,您觉得妨害营业的名义比较好?」

林以透明塑胶袋卷起被捏个稀巴烂的玫瑰的花茎,然后交给少女。后者像是被她的气势压倒般愣愣接下了花束。

「一共是三百八十圆。」

「开什么玩笑啊!」

瞥见少女不太寻常的态度,「站内商场」的其他路人纷纷停下脚步。尽管很在意中神的反应,但林没有移开自己的视线。要是这么做,对方可能会在下一刻朝她扑过来。少女透出来的感觉就是这么危险。

紧张逐渐升温。令人不快的汗水从林的背部渗出。要是跟顾客发生暴力争执,无论理由为何,她恐怕都会被革职。然而,她不能对提起那个男人名字的少女折服。

「打扰一下。发生什么事了吗?」

一个低沉而平静的嗓音,让怒目相视的两人身子一震。开口的人是身穿制服的车站保全。至此,少女故作镇定的态度也跟著瓦解。

「没事!」

少女奋力将千圆纸钞砸在林的手上,连找零都不拿,便跑著离开「站内商场」。一瞬间瞄到的她的皮夹,是林的薪水无力负担的名牌货。

「林小姐?你还好吗?」

熟识的保全这么询问脸色苍白的她。他叫做绢野,是个已过五十岁的资深保全。对于出面拯救自己的人不是中神一事,在感到安心的同时,林也浮现了些微的不满。

「……是的,我不要紧。没事,谢谢你。」

「是吗,那我先回去了。有什么事请再叫我。」

语毕,绢野以手扶著帽缘离开。林朝他的背影一鞠躬,然后环顾四周。「站内商场」的一楼不见中神的身影。

她感受著附著在内心深处那湿黏而令人不快的恐惧感,回到花店里头。这场骚动发生时,仍忙著接待顾客的奈田,看到她走回来之后,慵懒地这么对林开口:

「前辈,那是你的朋友吗?要是在店门口吵架,可会被『站内商场』的职员骂哟~」

「啊哈哈……对不起。」

林以一个尴尬的笑容回应奈田悠哉的嗓音,重返自己的工作岗位。

距离下班时间还有六小时。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工作时间如此漫长。

林坐在月台的长椅上,将包包搁在腿上。

伴随一股猛力拍打傍晚温热空气的风压,流线型的白色列车驶进月台。宛如鸭嘴兽的嘴巴那样又宽又扁的车头,看起来十足逗趣。这是开往博多的最新型S700系。林是这辆列车的狂热粉丝,下班后,若是有空闲时间,她就会买一张车站入场券(注:车站入场券 近似车站内部的通关用票券,和车票不同。),来到月台欣赏列车。车头像是有个圆形鼻子的第一代S0系、以及孩提时代最熟悉、看起来像是眯起双眼的S300系虽然也很有魅力,但林对S700有著特别的执著。

四年前,林搭乘这辆列车,逃离了自己从小长大的名古屋。对她来说,这辆鸭嘴兽列车是自由和解放的象徵。

由好几个车厢构成的这辆长长的白色列车,在减速停止后,先行开启的是月台闸门,接著列车车门才慢了一拍打开。微微传来的空气喷射声,透露出车厢内密不通风的事实。因为和东京相当近,几乎不会有人在燕町站下车。取而代之的是陆续上车的乘客。明明是星期六,却看似要坐车出差的上班族。小心翼翼地将东京土产揣在怀中的大婶。还有手持京都或姬路地区的导览,开心谈笑的一家人。

林忍不住从长椅上起身。她像是被列车吸过去似地朝月台闸门走近。

在一旁监视上下车情况的站务员,以「要搭车吗?」的询问眼神望向林。

为他的视线回过神来的林,堆出客套的笑容回到长椅上。

「……唉~」

她叹了一口气,抱著腿上的包包,拱起背缩成一团。接著,她将手肘撑在腿上,再将下巴搁在摊开的掌心上。她以这样的姿势,茫然眺望著眼前的白色列车。

「你在这里啊。」

一把冰冷的女性嗓音传来,随后,有人在长椅隔壁的空位坐下。林没有抬头。凭声音,她便知道来者是谁。

「有事吗?」

「没有。只是,奈田小姐很担心你。」

「她会担心我让人很欣慰,不过,难道你也在担心我吗,利香?」

「我看起来像吗?」

这时,林才终于慢吞吞地将视线移向身旁的座位。

这名身材纤瘦的女子,脸上架著一副镜片厚重的眼镜。她松开了工作时总会扎成马尾的一头黑色长发,以宛如人偶的冰凉眸子凝视著林。尽管不如奈田,但个子也颇高的她,视线是从略高的位置往下看著林。

「不太像。你是来调侃我的?」

「因为我很闲。」

在「站内商场」的书店工作的松上利香,是能够让林自在相处的友人。年龄和林相仿的她,在东京,也是唯一知道林为何会从名古屋逃来此处的人物。虽然到现在,林还很后悔自己在喝个烂醉后,向她坦白那些过往的行为就是了。

或许是下班了吧,现在的松上穿著一身和制服相似的单色调服装。尽管林露出一脸困扰的表情,松上仍毫不在意地对她投以有话想说的眼神。

不擅长聊书籍以外的任何话题,却意外的强势。现在,看到这名友人表现出不肯退让半步的态度,林也只能叹一口气。

「……没办法啦,就陪陪你这个大闲人好了。去『Café Sombra』吃些甜点吧。」

「感到疲倦的时候,就是要吃甜食。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松上一边这么说一边起身,快步离开了月台。

她不可能只是因为很闲,就刻意买一张入场券进来找林。用手机拨通电话就行了。当然,林自己也明白这一点。

又一辆白色列车轻快地驶进月台。林朝它瞥了一眼。为无法更坦率的自己感到难为情的她,跟著松上的背影离去。

望月仁志是林夏澄的未婚夫。她不记得自己有做出违背婚约的事,所以,即使是过了四年的现在,这段关系应该仍持续著。

「她要你跟这个未婚夫分手?」

松上将吸管插进冰咖啡的杯子里,平静地这么问道。平时鲜少将情绪表露出来的她,此刻罕见地散发出些许脱力感。

「嗯。可是,那个女孩很明显还未成年呢。而且,她就这样死盯著我一个星期,让我一度怀疑她是跟踪狂。」

林将上头抹了苹果果酱、呈现鲜黄色的蛋塔切下一小块,放入口中。

两人目前坐在「站内商场」一楼的咖啡店里。穿越狭窄的正门,持续往深处走,就能来到一个宛如地下室的宽敞空间。以黑色为主的内部装潢,和间接照明柔和的光源相佐,营造出绝佳的气氛。虽然还不到银座那般水准,但也能给人置身于新宿一带的时髦咖啡店的感觉。林很中意这个地方。

现在是过了傍晚五点的时间。里头的客人三三两两,应该无须担心对话被他人听到。

「你当初不就是从那个男人身边逃到这里来吗,夏澄?这样正合你意呀。」

既然对方要你分手,就跟那个男人分手吧。松上的说法很有道理。

「可是啊,我总觉得很害怕……」

「害怕?」

「我想,对于我逃走一事,那家伙应该很生气。我原本以为自己马上会被抓回去。可是,这四年以来,他却完全对我不闻不问。而且,现在追到我跟前来的,还不是他本人,而是一个奇怪的女高中生。简直莫名其妙。」

松上将双唇从吸管上抽离,微微蹙眉问道:

「夏澄,我不知道你过去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你的未婚夫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你为什么要从那个人身边逃走?」

松上的发言总是很冷静。平常,林并不会在意她这样的说话语气;但现在听起来,却有种自己受到责备的感觉。

「哦~瞧你,说话像个侦探似的。你对别人不幸的故事就这么有兴趣吗?」

「不要扯开话题。」

听到松上冰凉的嗓音,林垂下头回避她的视线,拿起叉子将蛋塔切成小块。

尽管是自己找松上商量问题,但林实在不太想说明最关键的部分。

她觉得很害怕。来到燕町第一个交到的朋友,在得知自己丑恶的过去后,将会作何反应?如果只是被鄙视,倒还无所谓。倘若松上在得知原委后,开口责备从未婚夫身旁逃离的她呢?

就算蛋塔已经碎成粉状,林的双唇仍像是被缝在一起,不曾张开。

她的额头感受到松上从镜片后方凝视著自己的视线。那是个彷佛以手指不耐地敲打桌面、带著询问意味的眼神。

下一刻,松上移开了视线。她望向位于林身后的咖啡厅柜台,然后这么表示:

「我去跟中神先生打小报告好了。」

「这跟中神没有关系吧!」

林下意识地随著松上的视线转头。中神在这间咖啡厅里工作。现在虽然是其他店员守在柜台,但他可能正在后方准备餐点。

「在友人身陷危机的时候,我不打算当个坐视不管的冷血动物。」

松上冰冷的嗓音带著些许的怒意。转过头来的林无法和她对上眼神,只是轻声回应:

「什么危机啊,又不是这么夸张的事……」

咖啡厅的间接照明透出的亮光,打在松上那副大眼镜上,宛如火焰般幽幽摇曳。

「不只是我。要是身为资深员工的你突然辞职,『Blue blossom』一定会鸡飞狗跳吧。奈田小姐也会很担心,说不定还会哭出来。还有『Tiny Bread』的繁多小姐、『和堂』的绀野阿姨,想必都会很担心吧。再说,为了你才来光顾的熟客,不是也有很多吗?你打算将这一切全都拋弃?」

松上的嗓音不自觉地用力。林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我没有打算全都拋弃……」

「你的眼睛看起来就是在盘算这种危险的念头。你没有自觉吗?」

松上以冷冷的声音逼问。反正自己是从别的地方逃到这里来,所以,只要再从这里逃往别的地方就好了──她彷佛看穿了林藏在内心一角的这个想法。

每当这种时候,林总是不禁对松上肃然起敬。

她真的十分冷静又成熟。在东京出生、在东京长大,和家人同住,每天都在书店工作。会掏钱购买的东西几乎只有书,因此也有不少的存款。她过著脚踏实地的生活,所以也对自己很有自信。即使面对的是和自己毫无瓜葛的人,也能平静地说出这种话。

林觉得这样的她很厉害。而这样的欣羡,其实和嫉妒只有一线之隔的事实,她也有所自觉。相较之下,自己又如何呢?虽然在车站的花店里工作,却住在只有靠近车站是唯一优点的破旧公寓里。薪水也总是耗费在衣服或首饰上。背叛父母而从名古屋逃来这里的她,在这块土地上没有半个熟识的人,宛如一株无根浮萍。

林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我就连辞去一个打工,都必须得到大家的批准吗?」

察觉到这番发言带著刺之后,林自己也吃了一惊。然而,说出来的话,如同收不回的覆水。

「我不就是个工读生而已嘛。想到哪里去做些什么,都是我个人的自由啊。还是说,你愿意照顾我一辈子呢,利香?要是因为你的干预,让我的人生朝更坏的方向发展,你要怎么办?你能负责吗?」

「……我只是想成为你的助力而已。」

松上的嗓音失去了力道。她的脸上浮现动摇的神色。看到松上的反应,林露出混杂著安心和失望的笑容。

「利香。这是我个人的问题,你别再管我了。」

语毕,她「磅」一声地将一张千圆纸钞砸在桌上,然后离开了咖啡厅。

来到靠近广场枫树的地方时,林回头看了一次。

松上没有追过来。发现自己其实有些期待她这么做之后,林带著一张涨红的脸走出「站内商场」。

接下来的几天,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林前辈~你的黄金周假期有什么安排吗?」

「没什么好安排的啊,我照样要上班。」

在各种花香味混杂的店内,两人总会在上门的顾客告一段落时闲聊几句。

「你有排休对吧,奈田小姐。怎么,要跟男朋友去旅行吗?」

「不是这样的啦~」

奈田有些夸张地扭动身子,围裙下的傲人双峰也跟著摇晃。带点傻气而充满魅力的个性,再加上凹凸有致的身型。听说她目前就读于都内大学,想必在校园里相当受异性欢迎吧。

「不要玩得太过头喽。除了打工以外,也得认真念书才行。」

「是~」

对于装出一副前辈架势的自己,林不禁在内心苦笑。和松上在口角后分开的她,真的有资格这样自以为是地规劝后辈吗?

自那天以来,女高中生的跟踪行为便画下句点。希望她能够就此放弃。尽管在内心如此企盼,但林同时也觉得事情恐怕不会这么简单就落幕。听到未婚夫名讳当下涌现的寒意,这几天仍沉淀在她的体内。

至少,她希望能跟那名女高中生再说一次话。她是如何找到林?跟望月之间又是什么关系?如果能明白这些,或许就可以拟定对策,但林却连少女的名字都不知道。因此,她只能默默地、勤奋地继续工作。

走到店门口的奈田和顾客讨论盆栽的对话传来。她来这里打工快半年了,已经不像新人那样懵懂青涩。然而,再过半年,她或许会为了参加就职活动,而辞去这份打工吧。这就是身为大学生的悲哀。在「站内商场」打工的人,多半是打算半工半读的大学生,像林这样的专职打工族,可说是颇罕见的存在。

「前辈~不好意思,客人说想要五盆盆栽,所以我过去仓库一下~」

林露出笑容,以一声「好~」回应奈田的报告。她刚成为这里的工读生时,关于进入仓库、推车的使用方式、以及库存确认等事项,林都一一做了详尽的说明。于是,奈田在转眼间急遽成长,成了店内可靠的战力。

这或许就是看著孩子长大成人的母亲的心境吧。这么想之后,林的脸上浮现了苦笑。

要是当初跟那个男人结婚,自己现在或许已经有小孩了。如果当初就那样继续待在名古屋,无关林本人的意愿,事态恐怕都会如此发展。届时,那家伙是否至少会帮忙她照顾孩子?

思考这些的时候,林怀疑自己是否瞥见了幻影。

「嗨,夏澄。好久不见喽。」

踏进店里的一名男性顾客,直接以名字呼唤她。亮面的华达呢西装。没有打上领带的领口,别著一个以华丽宝石装饰的浮雕胸针。在梳成西装头的发型之下,是露出微笑、甜美而颓废的一张面具。看起来像是从事演艺事业、形象独树一格的业界人士。这就是男子的外貌给人的感觉。

「望月……」

林仰望著男子的脸,整个人像是冻结般止住动作。

她是第一次看见他做这副打扮。过了四年,男子的长相和体格,也开始和林的记忆有所出入。不过,他的脸上有著绝不会让人误认的特徵。

从右脸颊斜斜延伸到颈部的一道明显伤疤。大方亮出伤疤的他,像是刻意要让林看见。

林已经不知道做过几次那天的梦了。

位于名古屋郊区的一所古老大学。在这个校园里,骑乘机车的林撞上了望月。

那时正在赶时间的她,把校园内必须减速慢行的规定忘得一乾二净,将机车飙到最高速冲刺。虽然望月是突然窜出来,但百分之百的过错在于林本人。

母亲陷入病危。所以,林想尽早赶到医院。这样的焦躁,让她没能注意前方的状况。

这起发生在校园内的交通意外,引发了一场不小的骚动。林陪在身受重伤的望月身边,拚了命向他道歉。想当然尔,她没能赶上见母亲最后一面。

在手术顺利结束后,面对为了赔罪,而天天来探望自己的林,望月这么表示:

「没关系啦,我自己也不够小心。报警什么的太麻烦了,你只要替我出医药费就好。另外,如果能跟你约会一次,就更没话说了。」

看著残留在望月脸上的缝合痕迹,林没有选择权。

林不想面对父亲因母亲过世,而变得失魂落魄的模样。在这样的想法助长之下,她和望月变得愈来愈亲密。之后,林从大学中辍,开始去工作,在外头租了房子,而望月也理所当然地住进来。他的个性很温柔,不看那道伤疤的话,长相其实也算体面。最初,林也认为那道伤疤正是两人之间的羁绊。

不过,从那阵子开始,望月变得会向她伸手要钱。就算一开始拒绝,但看到望月带著困扰的表情抚摸脸上的伤疤,林就无法说不。为了筹措他需要的金额,林放弃打工,改去当酒店小姐。之后,尽管从大学毕业,但望月却没有半点就业的打算,只是成天吃喝玩乐。

「我已经没有半毛钱了。」

某天,林将户头里剩下零圆的存摺亮给望月看。虽然望月并没有因此拳脚相向,但他的回应,却带给林比拳头更强力的一记重击。

「你爸爸不是住在市内吗?去跟他借嘛。」

望月以手指轻抚林在他脸上留下的伤疤。于是,林只能乖乖照著他的要求返回老家。

她跟望月的关系已经变得无药可救了。如果将事实告诉父亲,他或许能设法让望月离开她。林怀抱著这样的期待。

回到老家后,林将这段期间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父亲。看著低头恳求自己的女儿,父亲这么开口:

「夏澄,你负起责任,和那个人结婚吧。钱的问题爸爸会想办法。没问题的。只要有了孩子,男人自然会定下心。」

林的脑中瞬间一片空白。但父亲没有察觉到女儿的感受,跟著林回到她的公寓。

之后,假扮成完美女婿的望月,让父亲相当中意,甚至还表示「择日不如撞日」,让两人在当天直接订婚。当然,还附带了订婚戒指、以及事先预定的结婚典礼的相关费用,都由父亲全额资助的条件。

听到林的父亲住在市内的自家住宅,望月的眼神随即变了。绝对算不上富裕的生活、老实工作赚钱的父亲、以及一路陪伴他走来的母亲。林能够想见,父母含辛茹苦存下来的财产、买来的房子,都会在两人结婚后,被望月挥霍殆尽。

和望月订婚的隔天,佯装出门工作的林,拎著一个包包来到了名古屋车站。

「这间店很不错呢。没想到车站里头会有这么正统的花店。」

说著,望月伸手触碰放在柜台上的三色堇盆栽。

不行。别污染这间店。尽管内心这么想,林却发不出声音。

「真的好巧。我之前刚好在车站看到你呢。」

怎么可能有这种巧合?应该待在名古屋的望月,竟然会在燕町恰巧发现林的身影,这未免太牵强了。他八成找徵信社调查过吧?

望月对林露出笑容,轻轻扯了扯自己的西装衣领。

「我现在也在东京工作。这件西装不赖吧?这份工作的薪水还不错呢。因为我之前受你很多照顾嘛,听到爸说你失踪了之后,我就一直在找你,没想到你原来在这种地方啊。因为工作的关系,我经常会造访这个车站。我们或许已经擦身而过好几次了。」

望月一脸得意地递出名片。「北斗人性艺术 CEO 望月仁志」几个大字,被印在掺著亮粉的华丽名片上。

「你……有在工作?」

林不自觉地放下心中大石。这四年以来,望月会对林的失踪完全不闻不问,是因为他找到了自立更生的方法吗?这样的话,如果好好跟他说明自己目前的生活处境,或许就能以和平的方式解除这段婚约关系。

「对啊。虽然做的是类似人才派遣的工作就是了。」

望月用手指搔了搔自己的右脸上的伤疤。他这个无心的举动,让林毛骨悚然。每次向她伸手讨钱时,望月总会做出这个动作。不过,他接著道出的,却是令人意外的发言。

「夏澄。你愿不愿意以合伙人的身分,协助我经营这家公司?」

「为什么找我……我怎么可能懂得如何经营公司呢。望月,你不是社长吗?」

望月探出上半身,胸前用来取代领带的浮雕胸针跟著摇晃几下。

「你在说什么啊。你是我的未婚妻呢。虽然一直拖到现在,但我可还没有放弃跟你结婚。」

这就是这个男人惯用的伎俩──尽管心知肚明,林却无法抑止逐渐松懈的警戒。

若不论那道伤疤,望月是一名让她能够自豪地介绍给任何人的美男子。刚开始交往的那段期间,每次将他介绍给朋友,总是会引来羡慕的眼光。其中,甚至还有人直言不讳地揶揄林,说身型娇小又毫无曲线可言的她,跟望月实在太不相称。尽管没有特别对自己的身材样貌感到自卑,但第一次听到有男人以温柔语气对她诉说爱意,让那阵子的林以为这便是命中注定的缘分,疯狂陷入这段恋情。

望月伸出双手握住林的手。感受著这个暌违四年、令人怀念的男人体温,林感到茫然。

「先生~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奈田拉长尾音的呼唤声,宛如一桶冷水从林的头上浇下。

看到她反射性地挥开自己的手,望月露出尴尬的苦笑。

奈田捧著盆栽踏进店内。瞥见隔著柜台面对面的两人,她不解地偏过头。

「先生,这是您要的五盆香堇菜。需要帮您包起来吗?」

望月轻轻将名片塞入林的掌心,然后转身对奈田微笑。

「好的,请帮我包起来。麻烦帮我宅配。收据抬头写公司名称就好了。」

望月在宅配单上流畅地写下地址,接过收据后,再次望向林。

「那就先这样喽。如果你能主动跟我联络,我会很开心呢。还有这边这位可爱的女孩,如果你有兴趣的话,请务必考虑一下。」

语毕,望月便离开了店内。他还是一样轻浮。

因为没有其他客人,林走到店门口,望著他离去的背影。望月像是感到很新奇似地,先是在「站内商场」东张西望,接著走到位于广场对侧的蛋糕店,开始和店员攀谈。她看到他向店员递出那张掺著亮粉的名片。

「那个感觉很高调的人跟你认识吗,前辈?我收下他的名片了呢。」

奈田朝林走近,递出望月的名片给她看。似乎是刚才在店门口接待顾客时,望月塞给她的。

「他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自己任职于艺术创作的人体模特儿的仲介公司,如果我有意愿,他可以马上介绍工作给我。这是不是表面应酬而已啊?」

林叹了一口气。这跟在涩谷街上挖角的人说的台词差不多。在视线前方,那名蛋糕店店员婉拒了望月的名片,但后者却还是企图说服她。从这样的举动看来,望月八成马上就会被保全请出去吧。

林接下了奈田递过来的名片,跟自己刚才收到的叠在一起,然后收起来。

「不能把他说的话当真喔。」

「好~啊,欢迎光临~」

看到熟客来店,林将视线从望月身上抽离,转而去接待顾客。替几名客人完成结帐的动作后,她走到店外,但已不见望月的身影。

在仓储区的更衣室褪下制服后,林换上了天蓝色长版上衣和白色裙子。一身打扮散发著春天气息的她,正准备将工作人员进出专用的IC卡贴上感应器时,一个声音唤住了她。

「林小姐,不好意思,在你打算回家的时候打扰。你现在方便吗?」

叫住林的,是一名她也认识的「站内商场」的员工。林刚开始在这里工作时,因为人事异动,这名叫伊吹的女性职员,在同一时期被调来燕町站。

伊吹身穿灰色的长裤套装,以及一双表面施以防水处理的皮鞋。她蓄著像是运动员的一头短发,有著紧实的身材线条,是一名看起来十分帅气的女性。尽管她的身高约莫落在女性的平均值,但如果在远处瞥见做这身打扮的伊吹,或许有可能将她误认成男性。

个性一板一眼的她,曾是在全国高中综合体育大赛的长曲棍球项目中,摘下冠军的队伍的球员之一。基于这般不平凡的经历,她在车站里负责防犯和旅客谘询的服务。

这样的伊吹,脸上带著相当困惑的表情。

「是的,我不赶时间。请问有什么事呢?」

这时候,林已经猜到伊吹想跟她说的事了。

她踏入位于货物搬运口一旁的通道,走进并排的会客室的其中一间。这是一间只能容纳四个人就坐的小房间。等林在沙发上坐下后,伊吹有些顾虑地开口:

「请问……你认识一位姓望月的人吗?」

啊,果然。林感觉自己的心发出清脆的声响,然后整个冻结。

她缩起娇小的身躯点点头。

「……是的。刚才他也有来我们店里。请问,在那之后,望月怎么了吗?」

伊吹带著困扰的表情向林说明了来龙去脉。

在那之后,望月不停在「站内商场」到处挖角,最后甚至还找上旅客,因此,伊吹和保全一起唤住他,并要求他离开车站。

在没有获得铁路公司许可的状况下,车站内部禁止任何商业行为。挖角也包括在这类行为之内。但望月高声主张自己是林夏澄的未婚夫,只是在车站里等她下班而已。被他这种态度惹毛的伊吹,宣言要以侵害设施管理权的名义,将望月移送给站务员,结果后者便耸耸肩离开了。之后,保全追了上去,亲眼确认他搭上列车。

「他说自己是你的未婚夫,这是真的吗?」

林明白伊吹朝自己的左手瞥了一眼。原本应该套在指头上的订婚戒指,早就被她变卖来充当生活费了。

四年是很充足的时间。然而,因为不想看到望月的脸,林拒绝得知他所有的动向。她只是逃离名古屋,来到令人舒适安心的「站内商场」,在内心祈求自己不会被发现。

现在,她遭受到报应了。

「是的,望月是我的未婚夫。给大家添麻烦了,真的非常抱歉。」

从口中道出的话语成了利刃,划过林的身体。

虽然还想继续追问,但伊吹或许也察觉到,平常总是活泼开朗的林,现在的表情却僵硬到彷佛结冰了似的。于是,她像是放弃般露出微笑。

「那么,麻烦你转告望月先生,请他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好的。实在很对不起。」

伊吹的脸上浮现「你也真辛苦呢」这种类似同情的笑容。这让林感到更加难受。让她好想向伊吹求救。好想依赖伊吹更多。

「我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件事而已。不好意思喔,在下班时拦住你。」

「不会,那么,我先告辞了。」

「好的。你辛苦了。」

感受著伊吹从背后投来的视线,林走出会客室,刷了IC卡,从仓储区离开。

有保全守著的工作人员进出专用闸门、跟位于验票闸门外头的员工专用入口,由一条位于验票闸门后方的短短走道相连。从窗口透进来的春日暖阳,照亮了员工守则和旅行优惠活动相关的海报。

虽然已经换下制服,但林的发丝仍飘散出春天的花香。有点舍不得这种香气的她,掏出自己的皮夹。白色皮革上别著S700系列的徽章。她以手指轻抚这只白色鸭嘴兽的侧脸。

「好啦,走吧。」

林带著豁然开朗的表情踏出步伐。

她来到自动提款机前,将所有存款都提出来。再从车站里绕到

「Blue blossom」,将IC卡交给上晚班的员工。用这双脚搭上鸭嘴兽列车吧。这次要越过名古屋,到反方向的西侧去。不需要换车,也可以就这样直达九州。

不过,到了那里,或许不会再有那种奇迹发生了吧。

打开员工专用入口的门,踏上车站的自由通道时,有人朝林搭话。

「工作辛苦了,林小姐。」

以为是望月的林反射性地绷紧身体,但随即又放松下来。

将牛仔衬衫披在肩上的一名纤瘦男子。是中神。

「干嘛啦?竟然埋伏在这里。」

林不满地嘟起嘴回应。尽管中神比她年长四岁,但林数度替一头栽进纠纷里的他善后,让这两人变成能够轻松交谈的关系。

此刻,林暗自庆幸自己刚才有在更衣室里使用制汗喷雾。

这个男人,是她唯独不想见到、却又很想见的人。两相矛盾的感情,强烈到几乎带来痛楚。然而,林完全没有表露出这样的想法。在中神面前,她必须当个「开朗又活泼的林小姐」。

中神没有察觉到在林的内心翻腾的情感,只是开朗地继续往下说。

「我有点事情想问你呢。跟这个有关。」

「什么?插画相关的事?」

她绝不能让中神发现自己正打算逃离这个燕町的事实。林故作自然地探头看中神递出来的平板电脑。两人的肩头因此靠在一起,让她的心轻轻抽动了一下。

萤幕上浮现的,是一名身穿制服的少女坐在枫叶广场的长椅上的插画。她捧著手机,以坚毅的眼神凝视著某个方向。

插画中的这名少女,无疑就是一直从远处观察著林的那名女高中生。不知为何,林的内心涌现一股怒气,让她道出带刺的回应。

「中神,你在找这个女孩子?一个女高中生?要是对她出手,可是犯罪喔。」

听到林这番话,中神露出腼腆的微笑。

「我打算把这张插画放上网站,所以想获得她的同意。可是,最近一直没看到她出现呢。」

「哦~」

林不满地用鼻子哼了一声,再次将视线移向平板电脑的萤幕。或许因为背景是一棵高耸的枫树吧,在插画中现身的少女,散发出近似幻想世界的气质,感觉甚至比本人更美。事到如今,林不禁好奇这样的女孩子和望月是什么关系。

「所以,你想找到这个女孩子?」

「嗯,可以的话。」

接著,中神收起笑容,转而露出严肃的神情。

「而且,这个女孩子总是以看似困扰、又好像很害怕的表情看著你呢。感觉就像只迷途羔羊。或许有什么很重大的隐情。」

林知道中神那时也在场。他似乎还是目睹了整个事发经过。林涨红著一张脸,不悦地反问:

「什么迷途羔羊啊。」

「就好像第一次看到你时,你脸上露出的那种表情呢。简直一模一样。」

中神将视线移向半空中,看似开始回想四年前发生的事。林伸出手在他的视线前方奋力挥舞。

「中神,不准回想!」

中神轻笑几声后望向林。这让后者心跳加速。

「这个女孩子,是你认识的人吗,林小姐?」

「我之前是第一次跟她说话。不……不过……」

这个瞬间,一股不安朝林袭来。少女要求她「跟望月分手」,但望月却希望她「跟自己复合」。不管怎么想,感觉这两人的关系都不太正常。要是望月对那名少女出手,却又拋弃了她,最后被对方一刀捅死的话,倒是挺痛快的;不过,照这样的情况看来,少女手中的利刃很可能也会刺穿林的身体。

更何况,要是那名少女成了被望月玩弄的牺牲品,身为造就这种结果的当事人之一,林恐怕也会不太舒服。中神「想找出那名少女」的提案,对林而言,某方面也是来得恰到好处。

不过,中神会在望月现身于店内的这天,对她道出这样的提案,未免也太巧了。

表情从林的脸上消失。

中神幸二。因为这个名字,被人戏称成「神明大人」的他,因为去年冬天在网路上发生的那场骚动,甚至开始被称为「燕町站的神明大人」。

实际上,中神并不是什么神明。他只是在这漫长的十年间,在燕町站里头写生的一名车站画家。因为「想让自己的容身之处更美好」的想法过于强烈,他总无法对车站内发生的纠纷置之不理,是个超级烂好人。

「嗳,中神,你知道多少?」

林断然舍弃「开朗又活泼的林小姐」这个形象,仰头瞪著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中神问道。这四年以来,她一直看著这张脸,所以有自信能够察觉到对方说谎、或企图蒙混过去的表情变化。

然而,中神没有对她说谎,也没有蒙混过去。

「是松上小姐拜托我的。」

「那家伙!」

林的脸庞因羞耻和愤怒而涨红。

那个眼镜妹,把自己有未婚夫一事告诉中神了。尽管是出自于对林的担心,但她会这么做,必定也包含了报复之前吵架的用意。受松上所托的中神,一直在观察林的动向,所以,才会在望月到店里来的这天,来找她商量插画的事──这样想的话,事情就说得通了。

「既然是听利香说的,那你应该都知道了吧。中神,就算是你,也没有权利介入我的私人问题。你都没想过,受到帮助的一方,有可能反而感到困扰吗?真是鸡婆的男人。」

被林这么责备,中神有些愧疚地搔了搔脸。或许是因为今天有工作吧,他把满脸的胡渣剃得很乾净。光是这样,他的侧脸看起来就比平常更端正两分。

「松上小姐看起来很落寞呢。说自己没办法帮上你的忙。」

「……她也太自我中心了吧!」

既然这样,那时追上来不就好了吗?林觉得涌现这种想法的自己真是悲惨。可是,她却无法停止道出恶毒的话语。

「这样的话,利香自己来找我就好啦!拜托你做这种事,就代表她根本不是认真替我著想嘛!」

听到林这句发言,中神原本紧绷的表情转化成微笑。看到他的反应,林也明白了。其实她很渴望某人对自己伸出援手。

「你笑什么啊!」

林不自觉地扬起一只手。

「当然有权利。」

中神蕴含著怒气的发言,让林的手停在半空中。

他的双眼直直望向林的眸子。

「帮助某人的权利,只在于自己是否担心对方而已。不是吗?」

林的眼角开始打颤。她努力抑制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回望著中神的双眼。他比任何人都认真实践这句话。这样的事实,林早已亲身体会过。

「虽然帮不上太大的忙,但我至少能帮你安排今晚过夜的场所。」

带著柔和微笑的男子,俯瞰著瘫坐在车站自由通道一角的林。尽管已是初春,但空气仍带著几分寒意。粉色的樱花祭活动宣传广告,挂在没什么人经过的自由通路天花板上,像七夕的许愿签那样不断摇曳。

林逃离望月所在的名古屋老家,身无分文地来到燕町站。被这里的热闹景象震慑住的她,因为无处可去,在被站务员赶出去之前,都一直坐在车站里的长椅上。就算走出验票闸门,也早已过了末班电车的时间,去不了任何地方。于是,她抱著双腿,蹲坐在自由通道的一角,为了即将到来的明日感到不安。

看著中神递给自己的车站站名告示牌设计的名片,林问他「你是什么人」。中神没有出声回应,只是对她亮出平板电脑上以水彩笔触完成的插画。

那是一幅以车站和聚集在里头的人群为主题,感觉相当温暖的风景画。林像个孩子般嚷著想看更多画作之后,中神就这样陪著她好几个小时。在车站里的寒冷深夜,从平板电脑传达至掌心的些许温暖,林至今记忆犹新。

中神领著林,来到车站附近的某间非营利简易宿舍。宿舍负责人似乎是中神的朋友,里头还住著好几名遭遇和林相仿的女子。在这里,林放心地睡了暌违几年的一场好觉。

林身上的资金,连一晚的住宿费都不够付。不过,幸好她还带著身分证。就这样,林租借了简易宿舍的房间,再跟负责人借了一点钱,前往「站内商场」找工作。

她希望能待在更靠近中神的地方。虽然现在个性变得很别扭,但在四年前,林也不过是个二十二岁的小丫头。拋下一切逃到这里来的她,有如透过印痕作用(注:印痕作用 Imprinting,一般常指幼小动物会受出生后第一个学习到的感官经验影响,而模仿、跟随该对象。)般认定亲鸟的雏鸟,只能紧紧跟在来到东京后,唯一值得信赖的这个人身后。

之后,经过了四年。至今,林仍不明白这样的感觉是否就是恋爱。

跟当初一样,林坐在自由通道上仰望中神。

「……好啊。」

所谓担心,就是为对方担忧的心。中神内心的一部分,确实住在林的身体里。光是这样,她便已经满足。

「我会告诉你一切。然后,如果你做得到什么,就做给我看;如果没办法,我今后不会再和你见面。我会从你眼前消失得一乾二净。」

愤怒与无奈。羞耻和信赖。再加上些许的恋慕。林重重叹了一口气。

「交给我。」

像是被委托代买数量限定的综合巧克力那样,中神一派轻松地点头允诺。

林开始向中神娓娓道来。自己和未婚夫望月撕破脸,从名古屋逃来这里的过去,以及被少女威胁和望月分手的事。

说到自己害望月脸上留下伤疤,两人也是以此为契机开始交往的部分时,林总觉得自己彷佛在诉说一个编造出来的故事。来到燕町之后的这四年,她从未提起这件事。若非那名少女和望月在她的面前现身,这段记忆或许会像乾燥枯萎的花朵,在某天返还尘土吧。

然而,给予水分后,这段可恨的记忆再次复苏。

「之后,我就在这个车站,像只弃猫般被你捡走。」

故事说到一半的时候,林就开始垂下视线。她将望月的名片塞进中神的胸口。

中神令人舒服的嗓音从上方落下,轻轻搔著她的后颈。

「我联络伊吹小姐,如果看到望月先生出现在『站内商场』,就请她通知一声。我能跟她说明你的原委吗?」

比起异性,让同性得知这样的经历,更让林感到抗拒。不过,在沉思半晌后,她仍抬起脸,朝中神点了点头。后者露出一个光是看著,就能让人感到安心的澄澈笑容。

「好。可是,有一件事我要说清楚。现在,我已经完全不喜欢望月了。」

这是个小小的谎言。林没有机灵到能将曾经爱过一个人的情感彻底抹杀。不过,她不希望中神误以为她还想跟望月复合。

中神点头表示「我知道了」,然后轻触平板电脑。他右手的五根手指头像是弹琴般飞快舞动。没多久,某个社群网站的APP便在枫叶广场的插画右下方起动。除了伊吹以外,他似乎还联络了不少人。

然而,中神并不是真正的神明大人。他不可能彻底斩断望月和林之间的孽缘。尽管如此,林也觉得无妨。光是看到中神为自己采取行动,便足以让这阵子一直感受到的寒意退去,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要是看到望月又出现,你要报警抓他吗?还是我主动打电话找他试试?」

林还留著望月的手机号码,他的名片上也注明了公司的联络电话。只要林打一通电话过去,应该能轻易把望月约出来。

不过,中神摇了摇头。

「比起望月先生,我觉得听那个女孩子怎么说比较恰当。」

「如果做得到,现在就不用这么辛苦啦。别说电子信箱了,我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呢。」

就算那名女高中生会在燕町站搭车通学,这个总站的车站大厅可相当辽阔。凭中神和林两个人,不可能在人来人往的尖峰通勤时段监视整个车站。

中神沉默下来,望向掌心的一张纸片。是望月的名片。他盯著名片,然后在平板电脑输入几个字。

「林小姐,能帮我看一下这个吗?」

中神将平板电脑的角度倾斜。出现在萤幕上的,是名片上写的望月的公司「北斗人性艺术」的官方网站。

林和中神并肩望向平板电脑。这个设计品味还不错的网站上,有著两排女性的大头照。从企业简介看来,除了人体模特儿以外,这间公司似乎也负责仲介演技派女演员、以及负责路人角色的女演员。

「意外正常耶。因为他挖角的态度很强硬,我还以为是什么更可疑的公司呢。那个男人也有开口挖角奈田小姐。」

「是她的话,就算照片出现在这里,感觉也不突兀呢。」

中神以手指轻触萤幕,将网站上的模特儿个人介绍一一点开。尽管也有真正的美女,但大部分都是透过化妆来加分的脸蛋。或许是雇用了优秀的设计师吧,每个人的造型和搭配的小饰品,看起来都相当讲究。

这时,中神的手指突然停下动作。出现在萤幕上的模特儿,是一名年轻女性。她顶著一脸大浓妆、睫毛浓密而厚重,身上穿著质地很薄、能够一窥体型的连身裙。中神一语不发地盯著这张照片。

「怎么了?这个人有什么让你在意的地方吗?」

虽然算得上是让人眼睛一亮的美女,但她的站姿照片和个人介绍,都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目标是女演员的新生模特儿──上头有一行这样的说明。

中神以手指放大这名女性的脸部。

「她会不会是那个女孩子?」

林圆瞪著双眼,死盯著这张照片半晌。

「嗯~……完全不一样啊。她没有这么成熟。」

接著,中神启动绘图软体,将女性照片的脸部复制贴上。他以肤色笔刷盖过浓密的睫毛、眼影和其他脸部的妆容。最后,再用铅笔功能重新画出一头直发。看到这里,林「啊!」地叫出声。

脸型明明完全没改变,光是卸下妆容,就能让这名女性给人截然不同的印象。出现在画面上的,确实是那个高傲又强势的女高中生。

「呜哇~呜哇~……中神,你有点可怕耶。」

林无视中神露出困惑表情的反应,重新望向这张照片的个人介绍。

香野千鹤香。用了两次「香」的这个名字,感觉八成是艺名。资料中的身高和体型,跟林印象中的那名少女大致吻合。年龄写著二十二岁。厚重的妆容,八成就是为了混淆真实年龄的手法。

「那家伙让女高中生来当模特儿?这应该是违法的吧?」

「不知道。不过,会谎报年龄,或许是基于什么理由。」

「我倒只有『这是犯罪』的预感而已。」

林所认识的望月,应该是不至于做出这般大胆行径的人;不过,毕竟她前几天也见识过他态度强硬的挖角行为了。再说,他哪来资金成立这样的公司?

「总之,现在明白望月和那个女孩之间的关系了。原来是社长跟模特儿啊。」

林不禁为中神高效率的办事能力感到佩服。不过,连网站上头的个人介绍,都充斥著虚构的情报了,就算直接联络这间公司,能跟少女说上话的机率恐怕也很低。

林这么想著,然后望向中神,发现除了社群网站的APP以外,他还开启了电子邮件的程式,以双眼几乎捕捉不到的速度飞快敲打著虚拟键盘。光看双手的动作,感觉就像是在演奏乐器似的。

意志和交流谱出的节奏。尽管是无机质的声响,却有著吸引人心的力量。

中神轻触萤幕的节奏,让林就这样沉醉其中好一阵子。

「午安~中神先生、林小姐。」

身穿制服的女高中生,站在燕町站验票闸门内侧朝这里挥手。中神露出笑容朝她挥手,掏出IC卡感应后穿越闸门。

跟在他身后的林,此刻震惊到说不出半句话。

朝两人挥手的女高中生是樱庭友加里。除了是中神的画迷以外,她和在燕町站附近的大楼工作的父亲,都是林的友人。过去,林曾受友加里的父亲委托,替他买到情人节限定的综合巧克力。那在之后,林和友加里也跟著熟稔起来。

然而,问题是在友加里身后以双手抱胸、浑身散发出不悦感的那名少女。她的颈子上挂著一条和水手服不太相称的银质项炼,有著一头浅褐色的发丝。错不了。她就是祭出望月的名字来怒骂林的那名少女。

「因为制服一样,我猜想她们俩或许就读同一所学校。」

林仔细一看,如中神所言,这两人的制服果然连裙子花样都一模一样。少女和友加里同样拎著尼龙材质的黑色书包,以凶狠眼神凝视著朝她们走近的中神和林。

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中神后,还不到一小时,少女便出现在林的眼前。尽管这一切宛如魔法,但她可不能一直愣在原地。林生硬地咽下一口口水,跟上中神的脚步,朝两名女高中生靠近。

她们站在穿越验票闸门后的最右侧、通往下方月台的阶梯扶手旁。在这里,能够一窥车站大厅的全貌,可说是中神的贵宾席。

「午安,友加里、还有……」

「幸野千鹤。」

林望向少女,于是后者以带刺的嗓音这么回答。香野千鹤香和幸野千鹤。原来如此,这两个名字确实很像。

林掏出自己的白色皮夹,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少女。受中神影响而制作的名片,有著会让人联想到「Blue blossom」这间花店的样式设计。

「我是林夏澄。原来你跟友加里同校啊,幸野小姐。」

不过,幸野看起来没有要收下林的名片的意思。从刚才开始,她的右手便一直插在书包的外袋里。

「竟然想恐吓我啊。你也是这样束缚著仁志吧?真是可怕的女人。」

说著,幸野的嘴角烦躁地垮了下来。因为生著一张标致的脸蛋,摆出这种表情时,落差显得更大,让她的脸看起来相当丑恶。

林不禁在内心仰头问苍天。从幸野的这句话,她大概能想像中神究竟是用什么藉口将她约出来。

「因为我很想跟你谈一谈,所以有点不择手段。我没有要恐吓你的意思。关于这点,我向你道歉。」

幸野露出若干吃惊的表情,但看起来仍相当警戒。

在这样的两人身旁,中神和友加里说起话来。

「对不起喔,樱庭小姐。突然拜托你这种事。」

「这样刚好呢。因为,你之前让我爸爸打起精神,我都还没向你道谢嘛。」

至此,友加里稍微压底嗓音──尽管本人是这么打算的,但在速食店打工的她嗓门原本就不小,所以,一旁的林和幸野仍听得一清二楚。

「中神先生。我把你传过来的那张卸妆后的照片拿给朋友看,结果她马上认出来了。毕竟我们学校不算太大。不过,没想到她是高一的学生呢。」

友加里看起来很兴奋。感觉一半是为了能帮上中神的忙而开心,另一半则是在为平常不会经历的事情亢奋。

「原本还不知道怎么把她带来这里,不过,我照你所说的,把化妆后的照片拿给她看之后,她果然一下子就答应了。所以我其实没做什么呢。」

幸野露出苦涩的表情。林试著想像当下的情况。

友加里目前高二。四月,在或许还没决定要参加什么社团的这个时期,突然有不认识的学姊闯进高一学生的教室,还亮出一张自己谎报年龄的模特儿工作的照片。原来如此。对幸野而言,这想必是天降之灾吧。会误以为林想恐吓她,或许也很正常。

高一生。也就是说,幸野大概十五、六岁,比现年二十六岁的林要小个十岁,但身高和外型却都赢了她一截。不过,现在先不论这个。

「虽然被你捏烂了,但那朵玫瑰的香气应该很不错吧?还是说,你已经把它扔了?」

听到林这样的开场白,幸野脸上浮现了困惑。

「……我把它插在花瓶里,放在房间一角。」

这样的答案让林倍感意外。已经有好几片花瓣脱落、变得残破的一朵玫瑰,幸野却将它插在花瓶里,然后放在窗边。想像著幸野眺望那朵玫瑰的模样,林的脸上自然而然浮现微笑。

「所以,你要和仁志分手吗?还是说,你想威胁我跟他分手?既然特地把我叫过来,一定是为了这件事吧?」

眼前这名比自己小十岁的少女,身高和态度却都高高在上。不过,林没有为此动怒。她没有那种闲工夫。因为,这是中神替她制造的最后一个机会。

看著在一旁和友加里闲聊的那个背影,林轻声说了句「谢谢」,然后笔直地望向幸野。

「我会把自己和望月之间发生过的事告诉你。请你全部听完以后再下判断。」

或许是她真挚的心意传达出去了吧。幸野朝身穿相同制服的友加里瞥了一眼后,瞪著林允诺「……我知道了」。

林毫不隐瞒地全盘托出。望月脸上的伤疤、两人之后的生活、望月的言行举止和生活态度、自己父亲的看法,还有些许逃来东京之后的生活。她特别强调,在这四年之间,自己从未和望月见过面。尽管也怀疑幸野是否会相信这些,但至少她完全没有插嘴,静静地听完了林的故事。

这样和她见面后,林确定了一件事。这个女孩子并没有恶意,她只是过于拚命,然后被逼得走投无路而已。

「你说的这些,没有足以让我相信的凭据。」

确实如此。如果认同林的说词,就等于幸野承认自己被望月欺骗。不过,幸野现在的说话语气,已经没了刚才宛如盔甲般包覆在外头的尖刺。

「望月怎么跟你说明我这个人?」

这个提问让幸野犹豫了半晌。望月想必跟她说得很夸张吧。

「……仁志说,继续待在你身边,只会让自己变得更没用,所以才会拋下你。结果,你一路追著他来到东京,现在也还继续纠缠著他。」

这是相当片面、同时又夸大不实的主张。不过,林还是没有动怒。因为,她稍微可以理解望月这种扭曲的想法了。

「望月今天有到我们店里来。他过来要求我和他复合。你有听说吗?」

听到林这番话,幸野用力咬住下唇,移开了视线。对望月的各种复杂情感,正在她的内心翻搅。

「……望月是我爸公司雇用的社长。我没听说他要求你复合的事。如果这是真的,我绝不会原谅他。」

林这才放下心来。用「挑拨离间」这种说法,或许不太好听,但这样一来,幸野应该不会再盲目相信望月这个人了。从幸野的个性来看,她八成会当面质问望月。想像望月届时会露出的困扰表情,林觉得有些愉快。

「林夏澄。能告诉我你的电子邮件信箱吗?」

「好啊。」

在一切结束后,幸野是否会向她道出一句致歉的话语呢?

将林的电子邮件信箱输入手机里后,幸野连一声道别都没有,就这样转身消失在傍晚的人群之中。

直到她的背影完全消失,中神才重重吐出一口气。

「呼~好紧张喔。」

听到这句不像他的感想,林感到很吃惊。

「幸野小姐意外很坦率嘛。虽然我们把她找出来的手段也有点强硬啦。」

「她的手一直插在书包里。里头可能放著防狼喷雾或是电击棒吧。」

幸野的右手确实一直插在书包的外袋里。原本以为她握的是手机,但在交换电子邮件信箱时,她是从裙子口袋掏出手机。

对误以为自己会被恐吓的幸野来说,这或许只是自卫的手段;但要是在人挤人的车站内部使用这种东西,必定会引发一场大骚动。视情况的严重性,也有可能让其他路人无端受到波及。中神会绷紧神经,或许也是正常的。

「最近的女孩子都带著好可怕的东西喔。」

「我……我可没有哟!因为这一带有很多色狼出没,我原本是有打算随身携带啦……」

友加里从中神身后探出头。这么说来,他一直都站在幸野和友加里两人之间。原来他不著痕迹地保护著后者。

「糟糕。因为太紧张,我完全忘了这个呢。」

中神朝林递出平板电脑。是幸野千鹤坐在枫叶广场的长椅上,不知在凝望何处的那幅插画。友加里跟著探头过来看,然后发出「哇啊~」的惊叹声。

「对喔,你想徵求她让你把这幅画放在网站上嘛。我也忘了呢。」

「林小姐,你们刚才有交换联络方式吧?可以帮我问问她吗?」

中神以柔和的笑容这么央求林。

这时,林终于下定决心。与其要她舍弃这个笑容,就算会给别人添麻烦,她也要死赖在燕町站。这就是自己真正的期望。

「好啊,我帮你问。不过,我也有一件事要拜托你喔,中神。」

林微笑,然后道出这四年以来深埋在内心的情感。

和幸野见面的隔天,林依旧来到「Blue blossom」上班。

笼罩在花香之中,让她觉得「我回到这里来了呢」。

「前辈,你累了吗~」

「我累了~」

尽管昨天才听过奈田拖得长长的嗓音,但不知为何,今天却有种令人怀念的感觉。

将店门口的花桶和盆栽整理、摆放好后,就该开店了。今天,员工们「欢迎光临!」的招呼声,同样回响在有著挑高天花板的「站内商场」里。

几名熟客、以及受花香味吸引而驻足的路人现身。林来到店外,不停忙碌奔走,以活泼笑容接待来访的顾客。彷佛是用尽全力在主张「这里就是自己的容身之处」。

开店约莫半小时后,林感受到一股视线。她反射性以双眼寻找幸野,但枫叶广场和「站内商场」的正门处,都不见这名少女的踪影。

取而代之的,她发现了自己不太想发现的一张面孔。

亮面的米色西装。用来取代领带、造型相当华丽的浮雕胸针。右脸上有著一道林造成的缝合疤痕,长达十公分。现在这个年头,就算是黑道分子,也不会做这么高调的打扮了。因为不想和他扯上关系,其他顾客纷纷往左右两侧退开,男人也趁这个机会大步朝林走来。

望月的脸上浮现淡淡的黑眼圈。那是过度疲劳的痕迹。

「我们结婚吧,夏澄。」

听到他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林的身子反射性地变得僵硬。对她来说,望月脸上的那道伤疤,是最重度的心灵创伤。看到林企图转身逃跑的反应,望月一把揪住她的手腕。男人的掌心深深箍住自己纤细的手腕,让林感到一阵剧痛。

「前辈!」

目睹这一幕,原本站在收银台后方的奈田慌慌张张地打算冲出来。再这样下去,就会给她添麻烦。或许,自己昨天真的应该搭上那辆鸭嘴兽列车,从这个燕町站逃走才对。

然而,被望月揪住手腕的她,此刻却因为忆起某件事而露出笑容。

既然都听中神说了那么令人开心的话,怎么还有办法逃掉呢。

「放开我!」

林绞尽全身的力气甩开望月的手。这四年以来的花店工作,让她增长了一些臂力。吃了这记出人意表的反击后,望月松开手,以浮现青筋的一张脸咆哮:

「夏澄!你又想拋弃我了吗!」

他一拳捶向林的胸口。娇小的林没能站稳,一下子撞上「Blue blossom」装著切花的水桶。她原以为不会拳脚相向,是望月少数的优点,然而,在这四年之间,他似乎也改变了。

在热闹的「站内商场」意外传来的怒吼声,让路人为此停下脚步。花店外头随即形成一道人墙。

「因为你,我的人生变得一塌糊涂!你得花一辈子来补偿我才行!你自己也这么说过吧!是你自愿的吧!」

没错,望月说得很对。他会变成现在这副德性,有一部分的原因,确实就是林当年的态度。

那阵子,完全坠入情网的她,整个人飘飘然的。她以为这是一场命中注定的邂逅。所以,面对望月这个半路冒出来、比自己年长的帅气男友,她尽可能地宠他、保护他,让他变得脆弱。

「别老是这样依赖别人!」

林直直盯著望月右脸颊的明显伤疤,然后这么朝他怒吼。眼泪也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你是小孩子吗?不是吧!光是要一个人独立,就让我竭尽所有的力气了,要是你再靠上来,我真的会倒下去!既然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就自己振作起来啊!在这之后,不管是道歉或赔偿,我都会做的!」

望月露出一脸宛如被舍弃的孩子的表情。然而,在下个瞬间,他随即涨红著脸,朝倒在地上的林抬起自己穿著名牌皮鞋的一只脚。

太迟了。四年前,比起一个人默默逃走,她应该先斥责望月一顿才是。林怀抱著满心悔意,像是决定承受他的鞋底般瞪大双眼。

「你在干什么!」

这个瞬间,一个惊人的大嗓门震慑了望月。出声怒斥的人,同时从围观群众里头冲出来,一把揪住了他。

朝望月扑过来的不只一个人。林目瞪口呆地看著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人冲过来挂在望月身上,让他看起来活像一棵土气的圣诞树。最后,因为无法承受这些人的重量,望月终于扑倒在地上。

最初,在怒斥的同时扑向望月的,是「Blue blossom」熟客之一的老绅士。时常来这里买花给妻子的他,现在将望月压制在地。第二个扑向望月的人,则是总会跟林买花的套装女士。她顶著一张涨红到都快脱妆的脸,紧紧揪著望月不放。

剩下的两人,则是担任保全的绢野、以及「站内商场」的员工伊吹。像只被压扁的青蛙般趴在地上的望月,被掏出束带的绢野绑住了双手。

意外上演的这场逮捕戏码,让来看热闹的群众一阵骚动,甚至还有掌声跟著传来。面对这些人,伊吹一本正经地鞠躬表示「不好意思,惊动各位了」。

「你还好吗,林小姐?」

对愣住的林伸出手的,是第一个冲出来的老绅士。

「谢谢您。可是,为什么……」

套装女士站在一旁拍去衣服上的灰尘,并笑著这么回应:

「要是林小姐有个万一,买花的时候,我们就不知道该相信谁了呀。对不对?」

「就是这么一回事。」

看著老绅士脸上的微笑,林紧紧握住他伸出的手,从地上爬起来。

「前辈!有没有哪里会痛?」

「不要紧,我没事。」

看到奈田带著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靠近自己,林朝她微笑。

这就是自己在这四年得到的东西。现在,林能够坦率相信这样的事实了。

她看著被绢野和伊吹带走的望月,在内心朝他的背影这么问。

这四年以来,你得到了什么?

尽管这个问题不会获得解答,但林看到不知从何处现身的幸野,以一脸愤怒的表情陪伴在望月身旁。

「你为什么要画画?」

曾几何时,林这么询问过中神。

尽管在网路上似乎小有名气,但中神的作品,并无法为替他赚进大笔钱财。或许是他的兴趣、又或许是因为他喜欢画画。林原本只是期待听到这种表面的答案。

不过,中神只是露出略微悲伤的表情,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如果开口,说出来的也可能只是谎言──那像是个在为此道歉的笑容。

每次看到中神的新画作,林总会想起他当初那个表情。

在那起事件发生几天后。中神坐在枫叶广场的长椅上,默默对著平板电脑挥动画笔。林坐在他的身旁,一边为肩头偶尔相触的感觉心跳加速,一边凝视著宛如从白色沙滩上被挖掘出来、慢慢成形的画作。

这就像是魔法似的。

中神现在描绘的,是林过去某一天的侧脸。画中的她,身穿花店的围裙制服,带著略为害羞的笑容和客人说话。因为个头娇小,所以她的视线总是对著斜上方。虽然有些不悦,但这毕竟是事实,所以林也无可奈何。

林一直很想看看倒映在中神眼中的自己。所以,她第一次「拜托」中神,希望他能画一幅自己的画。等到自己的身影出现在他的画作之中,林觉得自己就能鼓起自信,继续和这个车站相伴的生活。

中神微笑著回应了她的请托。

「其实,我一直很想画呢。因为你就像是住在这个车站里的妖精啊。」

不是鞋店的小矮人,而是花店的小矮人吗。林不禁轻笑出声。原来,在中神眼中,她跟燕町站如此密不可分。林几乎要喜极而泣。

想起这件事的同时,原本注视著平板电脑的中神抬起头来。

他露出温柔的微笑,远眺总是因为人潮而热闹不已的「站内商场」、以及位于正门另一头的燕町站车站大厅。接著,像是自言自语般道出这句话。

「所谓的车站,就是大家聚集的地方呢。」

看著这张让自己深深感到幸福的侧脸,林微笑,然后将娇小的肩头靠在中神身上。

「如果你要守护『大家』,那就由我来守护你。」

她以不会被中神听到的音量这么轻喃。

然后和他一起眺望眼前这片相同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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