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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话 谎言

「嗨~今天有什么异常状况吗?」

这天上晚班的绢野茂里,踏入位于工作人员进出专用闸门旁的保全人员办公室。

守下良吾很不擅长应付这个大叔。首先,他全身沾满菸味。其次,他随年纪而生的体味很重。无论在定点站岗或巡逻时,他总是嘻皮笑脸。不过,如果只是讨厌这些特质,倒也不至于让守下不擅长应付这个人。

「不,没什么特别的。」

「什么啊,你太冷淡了吧~快点让嘴角上扬啊。看到你这张臭脸,其他职员的心情也会被影响吶~」

「……你很啰唆耶……」

虽然刻意以绢野听得到的音量这么回应,但他却佯装没听到,只是盯著监视器画面看。

就是绢野的这种地方,让守下觉得不擅长应付。听说已经当了二十年保全的他,在守下和其他同事面前,总是摆出一副前辈的架子。守下不明白这有什么好自满的。不就是靠打工过了二十年的日子而已吗。

守下一边在内心嫌弃绢野带著菸味的气息,一边向进出车站的业者和员工打招呼。他必须确认这些人通过工作人员进出专用闸门时,是否有确实掏出IC卡感应,或是检查他们的通行证。尤其是前者。因为每天总会有一、两个人忘记刷卡,所以必须格外注意。即使只有一个人没刷卡就通过闸门,仍必须向站内的员工报告。得尽可能避免这种事发生才行。

不过,保全的工作,基本上只需要一双眼睛。无人经过此处时,他们会交互盯著时钟和监视器画面看。被迫待在这个狭窄的保全人员办公室里时,没有其他任何可做的事。有些比较油条的同事会玩手机、或是兼差写点东西,但守下甚至连做这些都觉得麻烦。他就只是呆滞地盯著监视器画面里的人的一举一动。

时钟指针来到下午一点的位置。

「噢,换班喽。你去巡逻吧。」

守下沉默著点点头,以有些麻痹的双脚站起来。因为久坐,制服长裤的布料紧贴在皮椅表面,在他起身时发出被撕开的声音。取代他在椅子上坐下后,绢野抬头望向守下,然后淡淡一笑。

「要好好工作喔。我们肩负著『站内商场』的安全吶。」

仍是一脸面无表情的守下,像是要逃离尼古丁的气味似地走出保全人员办公室,推开就在附近的双开式大门。

下个瞬间,世界变得不一样了。原本待在表情焦躁的员工和推车不停来去的灰色仓储区通道的他,像个时空旅人般,被推入一天会有几万名旅客使用的「站内商场」里头。

开始保全人员的打工,已经过了三个月。至今,守下仍未能习惯这样的感觉。

守下在内心轻呼一声「哎呀」。

他发现了一名背著黑色后背书包的男童。守下不太懂得如何判断小孩的年纪,不过,这孩子应该还不到小学高年级。他以双手握住书包的皮质肩带,挺直背脊,以轻快的步伐走在「站内商场」里头。

小学生出现在燕町站,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大部分都是被父母领著的孩子,偶尔也能看见一起上下课的小学生集团。最近,听说念私立小学的孩子,也开始会搭乘电车上下学了。但他们会在这个人来人往的总站若无其事地换车,著实让守下有些吃惊。

他望向手表。这是保全人员必要的配备。虽然是开始这份打工后才买的便宜货,但大大的数位显示萤幕,看起来带点科幻作品的味道,让他相当中意。

黑色的显示萤幕上,浮现了13:40的白色数字。今天是非假日的星期二。尽管守下已经不记得小学的放学时间,但就一般情况来说,现在应该还是乖巧的小学生们在学校里轮唱〈青蛙之歌〉的时间才对。

守下茫然眺望著黑色书包男童的身影。在「站内商场」一楼四处闲逛的后者,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他没买任何东西,只是静静欣赏陈列在玻璃柜里的商品,像是为了打发时间般绕著商场逛了三、四圈。

守下不自觉地和那名男童对上视线。

会和自己正在注视的男童四目相接,就代表男童也将视线移到守下身上。他并不认识这名男童,所以,对方看的八成是自己身上这套保全制服吧。过去,绢野曾告诉他,这正是典型的可疑人物会做出的行为。

倘若发现可疑的人物或情况,必须马上用手机联络负责车站维安业务的职员。如果对方是一名成年男子,守下或许早就这么做了吧。然而,他只是个看起来不到十岁的小学生。或许他是在等待在附近购物的双亲。会盯著保全人员看,或许只是因为憧憬这身和警察制服相似的打扮。这些「或许」,让守下犹豫著是否该向绢野报告。

思考这些的时候,一名熟食区的工作人员唤住守下,说是发现了可疑的东西。守下向「站内商场」的职员报告,和对方一起前往确认后,判断只是某位客人遗失的包包。在职员以广播公告失物招领时,守下确认了监视器画面。遗憾的是,包包出现的场所,是镜头无法拍摄到的死角。若没有失主出面,包包就会交给站务员,放在失物招领处保管。

守下结束巡逻后,发现人潮开始变多的「站内商场」里,已不见那名黑色书包小学生的身影。

「两小时前,我看到一个有点奇特的小学生。他只是在『站内商场』里头徘徊,但在这种时间出现,感觉……」

结束三小时的巡逻工作后,回到保全人员办公室的守下,朝绢野的背影这么开口。

「是一个背著黑色书包的男孩子吗?看起来差不多念小学低年级的。」

就是他。绢野应该也透过监视器画面看到他了吧。

「是的,没错。你认识他吗?」

「那孩子是常客。他不会干什么坏事,不管他没关系。这个车站会有各式各样的常客造访吶。」

绢野不太感兴趣地这么回答。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守下也感到有些愤慨。要是绢野能事先告诉他这件事,他也不用这样烦恼了。

「不过,他怎么没去上学呢?」

「天知道~」

原本以为喜欢闲聊的绢野,会因为自己的疑问打开话匣子,但他却只是这样短短回了一句,就从座椅上起身。

「我去巡逻了。你能稍微在这里待一下吗?」

「是没问题,但我再过一小时就要下班了。」

「到你下班就行了。」

绢野以戴著白手套的手拍了拍守下肩头。出乎意料的强劲力道,让后者有点踉跄。

像一台机械般监视著工作人员的进出状况后,过了一小时,绢野回来了。

「辛苦了。有发生什么事吗?」

「什么都没有。」

不知是不是多心了,守下总觉得绢野脸上透露出几分失望。是巡逻时发生了什么事吗?尽管在意,但他实在不愿开口问,只是沉默著让绢野坐回座位上。

虽然中间有休息时间,但这份无趣的工作,从早上七点一直持续到下午五点。现在,守下恨不得马上脱掉这身让人喘不过气的制服。

傍晚的尖峰时段即将到来。狭窄的仓储区走廊上,「站内商场」的工作人员正为了补货而忙碌奔走。在更衣室换下制服后,守下一边走下楼梯,一边掏出工作人员进出专用的IC卡。要是负责管理的保全人员自己忘记刷卡,可会变成一大问题。严重一点的话,或许还会被禁止出入「站内商场」、被调职到其他地方去。这可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

「那么,我先走了。」

「辛苦啦。」

从保全人员办公室的窗口探出头的绢野,看起来就像坐在彩券售票亭里的售票人员。跟他道别后,守下刷了自己的IC卡,穿越工作人员专用闸门,离开了职场。

来到燕町站的自由通道后,梅雨时期特有的湿气随即笼罩他。今年,自从迈入六月以来,就一直下著雨。他不自觉地吐出一口气。

「什么『我们肩负著「站内商场」的安全』啊。领的薪水根本没那么了不起好吗!」

感觉全身僵硬的他,在验票闸门旁的便利商店买了可乐,边喝边眺望在自由通道上来来去去的行人。

穿著质地偏薄的衬衫和西装长裤的男女,约莫占了行人之中的六成。其中,也有不少披著外套的上班族。其他大概是公司允许穿便服上班的职员。穿得一身乾净休闲风的男女。虽然为数不多,但也有几名身穿作业员服装的男子。不同于涩谷或新宿车站,这里几乎看不到打扮轻佻的年轻人、或是散发著特种行业气质的女子身影。

脸上满是热忱的上班族,完全不受闷热的湿气影响,匆匆穿越验票闸门。对他们而言,要享受工作结束后的解脱感,现在的时间似乎嫌早了一些。

我也是这样啊──守下在内心不甘地低喃。直到三个月前,他都还是这些人群中的一分子。

守下望向便利商店的玻璃窗。倒映在上头的,是一脸无精打采的自己。他的身高和长相,都没有什么显著的特徵。身穿素色POLO衫和斜纹棉裤的他,看起来只是一名随处可见的青年。

守下喝光可乐,望向手表,发现时间来到傍晚五点半。

他今天也在。

这个时间,车站里的画家中神幸二,基本上都会待在车站内的某处作画。眺望他作画的身影,是守下默默藏在心中的乐趣。

「晚安,中神先生。」

「你辛苦了,守下先生。」

今天,中神伫立在「站内商场」对侧的靠墙处,用触控笔在平板电脑上飞快作画。位于他前方的车站大厅,设置了许多北海道物产展的摊位,引来大批人潮聚集。

向彼此打过招呼后,两人的对话就此中断。中神披著未扣上前排扣子的牛仔衬衫,不停挥动著画笔。守下则是静静凝视著这样的他。

中神的画作多半以人物为中心,但今天这幅插画却是风景画。他以从斜上方俯瞰的角度和慵懒的画风,描绘出物产展、以及气氛略显恬静的燕町站。整张画的笔触,看起来像是有梅雨水气从笔尖透出一般。

这还真罕见──守下在内心这么想著。不过,他也知道中神偶尔会画出带著灰暗氛围的画作。中神的网站,已经刊登了他两百张以上的插画。这些作品,几乎都是以燕町站为主题的速写。

从中神刚开始上传自己的画作时,守下便已经是他的画迷了。不对,应该说是好一阵子之后,才变成他的画迷。当初,守下只是觉得中神的作品「看起来还不错」,于是把他的网站加入自己为数不多的「我的最爱」之中。

几年前的冬天,中神开始在网路上被唤作「神明大人」,各大社群网站也跟著炒作这个话题。今年二月,某篇〈在危险的时候被中神救了一命〉的网路投稿,造就了一万人以上的点阅率,也罕见地成为网路新闻的焦点。

之后,过了四个月。聚集在中神身上的目光像是退潮般散去。而守下会真正成为他的画迷,恰巧也是在这段期间。在上一份工作出现人际关系的问题,逼得他陷入走投无路的窘境时,中神的插画让他忘记了这些烦心的事情。

辞去工作,决定当个打工的保全人员时,他完全没料到自己会被分发到中神所在的燕町站。对守下来说,这是个令人欣喜的偶然。

这幅物产展的插画看起来几近完成,已经进入最后的修饰阶段了。虽然很想看到最后,但守下察觉一名女性朝这里走来,于是将双眼从中神的平板电脑上移开。

「守下先生,你辛苦了。」

「你也是,松上小姐。」

这名戴著厚重眼镜的纤瘦女性,是在车站里的书店工作的松上。从奶油色的女用短袖衬衫探出来的手臂,令人害羞得无法直视。

「夏澄小姐还在加班,所以,请让我在这里等她吧。」

「好的,那么,我先回去了。」

原本靠在墙上的守下移开身子。虽然不是不擅长应付松上,但即使彼此认识,他也不是能和年轻女性侃侃而谈的人。就算能在网路上变得健谈,回到现实世界,他只是个不爱说话又内向、还有著玻璃心的男人。关于这点,守下还是有自觉的。

「那就先这样。」

「好的,再见。」

因为这样的情况早已稀松平常,松上并没有开口挽留他。和中神道别后,守下便踏出车站大厅。

每踏出一步,孕育著热度的湿气便缠绕上来,感觉像是不小心闯入中神的画作里头似的。物产展的店员或许也累了吧,吶喊「欢迎光临~北海道的优质商品热卖中~」的嗓音也拉得长长的,彷佛是语尾被湿气的重量压垮。

守下认识的某个网友,曾说过北海道不会下梅雨。他像是受到这句话的感召,放眼眺望那些远渡重洋而来到这里的商品。物产展旁边有个在发放北海道旅游传单的摊位。从燕町站搭电车到机场的话,虽然中途必须换车,但也仅需要一小时左右的车程。只要有心,守下可以让自己今天就站在北海道的土地上。

真是愚蠢的妄想。明天也有保全的工作要做。再说,目前过著困窘生活的他,不可能一下子掏出一大笔旅费。为自己的想法无奈地摇摇头的同时,斜下方突然有个声音唤住他。

「嗳嗳,大叔,你是保全人员对不对?」

一只小小的手揪住守下的上衣一角。他转身一看,背著黑色书包的小学生,正以闪闪发亮的双眼仰望著他。

男童响亮的嗓音,吸引了前来购物的顾客们的视线。面对这名紧抓著自己的衣角、迟迟不肯松手的男童,守下半拖半拉地把他带到靠墙处。

他是那个背著黑色书包的小学生。身上穿著褐色的五分裤、以及写著斗大「NEW YORK」字样的黄色T恤。错不了的,他就是今天白天时,在「站内商场」到处晃的那名男童。

守下撇开男童的手,望向手表,发现时间刚好是晚上六点。也就是说,这名男童或许已经在车站里闲逛了四小时。

「大叔,你下班了吗?这样的话,要不要陪我一下?」

即使被守下挥开手,男童仍毫不气馁地继续向他搭话。发言听起来还像是糟糕的搭讪台词。倘若这番话是出自于游戏中美艳的女性角色,倒还另当别论;不过,被念小学的男孩子这样搭讪,可一点都不令人开心。守下回应的语气也自然而然变得粗鲁。

「你要干嘛啊?大哥哥可是很忙的。」

「你看起来很闲啊。你要买那个吗?」

男童伸手指向物产展摊位上的「十胜.猪肉盖饭酱汁」。守下方才确实盯著这个看。物产展的店员似乎也察觉到这一点,因此对他露出了微笑。对方或许以为他们俩是一对兄弟吧。男童对守下展现出来的熟稔态度,足以让人产生这种误会。

「我才不闲呢。因为那个看起来很好吃,我才一直盯著看。」

「好嘛好嘛,我们找个地方喝茶吧?我对这附近还满熟的喔。」

这绝对是从电视上学来的台词。不过,男童看起来似乎不太对劲。感觉像是拚命想挽留守下。于是,他再次低头望向扯著自己衣角的这名男童。

「你叫什么名字?」

听到这个问题,男童的表情豁然开朗起来。

「我叫冬谷春秋!冬天的冬、山谷的谷、春天的春、秋天的秋!」

「竟然包含了三个季节。你的名字还真是奢侈呢。」

感觉他的父母铁定是抱著好玩的心态命名的。

「嗳~嗳~大叔,也告诉我你的名字嘛!」

男童用脑袋使劲磨蹭守下的肚子。小小的脑袋上有个小小的发旋。

「守下良吾。我才二十七岁,可不是什么大叔。」

面对冬谷毫不客气的态度,守下也忍不住用对待朋友般的语气开口。尽管他知道自己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成,但被唤作大叔,实在令他不太愉快。

「字怎么写啊?我懂很多汉字喔。」

「你不是小学生吗,真的能听得懂我说的?守护的守、上下的下、良好的良、然后……」

「守护下面?所以你才会当保全吗?好帅气喔~!像卡邦一样~!」

「卡邦?你是说宇宙刑事卡邦吗?那是很久以前的特摄片耶。你竟然知道?」

「嗯!我爸爸……」

说到这里,男童脸上的笑容突然蒸发。

孩子的眼神不会说谎。虽然不明白背后的理由,但他恐怕不想提及父亲的话题吧。察觉到这点之后,守下突然觉得冬谷再也不是不相关的陌生人了。

三个月前,因为出手殴打一名主妇客户,担任了五年居家照顾员的守下遭到革职。

在动手前一刻,对方说的那句话,至今仍在他的耳畔回响。

『反正,在儿福机构长大的人,一定无法明白对父母尽孝道的想法啦!』

一提到父母,守下的情绪就很容易被挑动。他建立起来的人际关系,几乎都是因为这个理由而瓦解,到头来,甚至让他连工作也丢了。可以的话,他想找一份不太需要面对他人的工作──最后,守下找到的是保全人员的工作。

看著想再次伸手揪住自己衣角的男童,守下轻喃了一声「也罢」。就算现在回家,他也只会漫无目的地上网、或是打电动而已。

「那走吧。」

他将装著保全制服的包包重新背好,然后轻拍男童的肩头。

「我们要去哪里,大叔?」

「我不是大叔啦。怎么,你刚才不是说自己对这附近很熟,所以要替我带路吗?」

男童先是一愣,之后随即开心地点了好几次头。

「真拿你没办法耶,那我来带路吧!」

说著,男童拉起守下的手。

「大哥哥,这支笔看起来很帅气对吧?等到变成大人,我就要买这种笔~」

冬谷最先领著守下造访的,是位于「站内商场」一楼的某间生活用品店。店内一角有个文具专区。

男童目不转睛地盯著放在玻璃展示柜里的进口原子笔瞧。守下也好奇地探头细看。虽然做的是保全人员的工作,但因为巡逻路线以外头的走廊为主,守下很少踏进车站的店家里头。

「你的兴趣还真成熟……哇,这支笔竟然要七千块?」

造型类似钢笔的黑色笔杆上,有著优美银色线条的这支原子笔,看起来确实是高品质的商品。就算是外行人,也看得出来它要价不菲。不过,守下不觉得这是会勾起孩童兴趣的东西。这种商品,让在车站附近的智慧型办公大楼工作的上流阶层拿在手上,才能相映生辉。

「大哥哥,你要不要买这个?」

七千块,几乎是守下一天的日薪。不过,看著这名对保全人员的工作有所憧憬的男童,他实在不想说出「我的薪水很少,所以没什么钱」这种话。

「想买的话,我随时都可以买啊。可是,这支笔太粗了,我在上班的时候不方便用呢。」

「这样啊~」

男童万分遗憾地将视线从玻璃展示柜上离开。

其实,守下心中也有著「总有一天,想变成适合用这些用品的男人」的想法。所以,他深感兴趣地眺望著这个小巧的文具专区。原本以为这里只会陈列高级品,但便宜又好用的商品,似乎为数也不少。守下拿起一个看起来还不错的人造皮材质的书套。

「大哥哥,你要买那个吗?」

冬谷对守下的称呼,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大哥哥」。每听到他这么呼唤自己,没有血缘相系的家人的守下,胸口总会莫名觉得痒痒的。

「不买。因为我只会看漫画。」

「像大哥哥这种大人,也会看漫画吗?」

「当然会看喽。」

守下轻抚手中的皮制书套,随意道出几部最近看过的漫画的名字。

「好棒喔~大哥哥,难道你是有钱人吗?」

比起被漫画的作品名吸引,男童看起来更像是为守下有购买这些漫画的财力而感到钦佩。其实,这些漫画多半都是守下站在店里翻阅、或是在网咖拿来看的。不过,他还是半开玩笑地这么回应:

「没错没错。老实说啊~当保全人员可以赚超多钱喔。所以,大哥哥什么都买得起。如果想买的话,还能买下这一整间店喔。」

「超强的~」

男童睁著闪闪发光的眼睛,以双手紧紧握住手下的手。

「我妈妈之前说保全人员是三流的工作,那果然是骗我的!也对嘛~因为你们穿的制服跟警察一样啊!而且这又是保护和平的工作!」

看到冬谷真的相信这番发言的反应,事到如今,守下也不好收回自己说过的话了。相信圣诞老人会在圣诞节现身的孩子,想必也有著这样的眼神吧。守下不禁在内心苦笑。

将文具专区彻底赏玩过一遍之后,两人在生活用品店里恣意闲逛。男童接二连三地捧起小巧的架子和笔筒等商品,像是在炫耀自己的所有物那样拿给守下看。他或许之前就已经看上这些东西了吧。

「我啊~如果有一张自己的书桌的话啊~就会放很多这样的东西,也能念很多书了呢~」

男童捧著一个细长型的金属笔筒,故作成熟地这么叹道。

「你喜欢念书喔?真不敢相信。」

「虽然不喜欢啦~可是,如果拿到好成绩,我妈妈就会很开心呢~看到妈妈开心,我也会开心啊。」

男童笑著这么回答。不同于父亲,提及母亲时,他并不会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守下想起绢野将男童称作「常客」的事。他想必就是像这样,一直独自看著这些文具或生活用品吧。

「嗳,冬谷弟弟。你为什么自己一个人跑来『站内商场』?跟朋友一起玩,应该会比较开心吧?」

男童将笔筒轻轻放回原处,然后抬头仰望守下。

「我喜欢这里。大家都很温柔,我的朋友也在这里。」

「朋友?」

「日式馒头店的阿姨、还有花店那个高大的姊姊。她们只要有空,就会陪我玩呢。」

「原来你认识奈田小姐啊。」

回想起在一楼的花店「Blue blossom」打工的那名女大学生,守下露出意外的表情。

看著这名男童,就会让守下不自觉地忆起孩提时代的自己。念小学的时候,不想在放学后马上返回儿福机构的他,总会为了打发时间,漫无目的在路上乱晃。

「你上学会经过燕町这个地方?」

这么问之后,隔了半晌,男童才以「嗯,对」回应守下。

这时,告知时间来到晚上七点的钟声在「站内商场」响起。听到钟声,男童摸了摸自己的腹部。

「你肚子饿了吗?差不多该回家了吧,你妈妈会担心呢。」

「就算现在回去,妈妈也不在家。她要上班到很晚呢。」

这么回应的冬谷,刚好被日用品的阴影遮住了脸,守下无法窥见他脸上的表情。

我真是个讨厌的家伙。守下不禁咬唇。对于这名男童和自己同样不幸的事实,自己内心的某处竟然感到放心。

在这样的愧疚加温下,守下以手轻敲男童的书包表示:

「那你跟我一起去吃饭吧。其实,大哥哥也是孤单一人呢。我会请客,你愿意陪我一下吗?」

男童先是一脸吃惊,接著随即露出笑容。

「真拿你没办法耶~好啊!保全人员果然都很有钱呢~」

守下和冬谷踏进了位于「站内商场」二楼的汉堡排餐厅。在两人差不多解决自己的餐点时,他对缓缓喝著餐后冰红茶的男童开口。

「嗳,冬谷弟弟。」

「什么事?」

大啖淋上酸甜酱汁的夏威夷风汉堡排、以及热腾腾的炸薯条之后,男童带著有些想睡的表情抬头望向守下。

方才用餐时,男童问了他许多和保全工作相关的问题。要用小学生也听得懂的方式说明,实在不太容易。再加上守下开始这份工作,也才经过三个月的时间,所以不懂的事情还很多。不过,他还是尽可能详细回答男童的每一个问题。每当他这么做,男童就会表现出夸张的开心反应。听到守下把一只手数不完的苦差事加油添醋后编成的内容,男童兴奋得双眼闪闪发光。看来,「保全人员都很有钱」这种随口说说的玩笑,效果似乎太好了一点。

守下啜了一口冰咖啡,洗去残留在口中的肉香味。

尽管对保全的工作没有怀抱什么特别的想法,但基于在内心一息尚存的职业道德,守下认为自己必须提出这个质问。他以这样的义务感武装自己,开口询问男童:

「你今天没去上学吗?」

听到守下的提问,男童的表情冻结了……的样子。不过,在下一瞬间,他随即笑著回答:

「因为今天有考试啊~所以,我们中午就放学了呢。」

「是吗,小学生也真辛苦吶~」

守下无从判断这是个完美的谎言、抑或最近的小学确实会这么做。就算是谎言,他也不想追问出真相。

对守下来说,跟男童一起在「站内商场」散步,是一段相当快乐的时光。离开上个职场后,他将近三个月没和别人一起吃过饭了。

离开餐厅时,已经是过了晚上八点的时间。「站内商场」挤满了准备返家的旅客,但看不到小学生的踪影。

在这栋一、二楼打通的六角形建筑里,身穿制服的保全人员正在通道上巡逻。是绢野。为了不造成其他旅客困扰,他在行走时不会摆动手臂,以冷静的视线一边观察四面八方,一边缓缓前行。就算站在远处看,也能感受到那个巨躯散发出来的威严。

「超帅的~……」

男童彻底为这名保全人员的身影著迷。守下有种罪恶感。这时,绢野朝他们所在的方向转过头来。

现在,守下正跟一度被自己认为可疑人物的男童待在一起。要是被绢野看到,不知道会说些什么。他绷紧身子,但绢野并没有朝两人走过来,那张充满魄力的脸庞,甚至还浮现了开心的笑容。不同于平时带著调侃的笑,是守下第一次看到的表情。

「……那是怎样啊?」

绢野八成以为守下在保护身边的孩子,彻底尽到了保全人员的责任吧。他还是老样子,是个令人喘不过气的男人。男童仍盯著一身保全制服打扮的绢野猛瞧。守下出声催促他,同时像是为了逃离绢野般走下楼梯。尽管有些依依不舍,男童还是跟著守下离开。

「我差不多要回家了。你也回自己家吧。」

男童坦率地回了一声「嗯」,边走边抬头望向守下。

「大哥哥,你下次哪一天上班?」

男童的一双眸子,强烈透露出「还能再跟你见面吗」的渴望。既然这样,乾脆跟他交换电子信箱好了──守下这么想著,掏出自己的手机。他习惯用电脑上网,所以,现在用的仍是老旧的折叠式手机。

「我没有手机呢。妈妈不肯买给我~」

「噢,这样啊,抱歉。我明天也会上班。」

「明天之后呢?」

「我基本上都会从星期日一直上班到星期四。但因为我不是『站内商场』的员工,所以不见得都会在这里值班。有时也会被派到其他地方去。」

看到冬谷愣愣的反应,守下以简单易懂的方式再次说明,于是后者带著略显落寞的表情点点头。

想联络一个没有手机、母亲又总是晚归的小学生,实在是个难题。至少,守下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好,不然我们这么做吧。」

守下掏出迷你记事本。这也是保全人员必备的用品。他以原子笔在上头写了几行字,再将那页撕下来递给男童。

「六月……六日?星期六?三……点?」

「喔,你看得懂嘛。没错没错,之后的星期六下午三点,我会在这间餐厅外头。你星期六不用上学吧?能过来的话,就过来吧。」

男童双眼发亮,用力地以「我知道了!」回应守下。

「不过,取而代之的是,在我值勤的时候,你不能跟我说话喔。明白了吗?」

「嗯!我不会打扰你上班!」

「一言为定。」

冬谷使劲握住守下朝他伸出的手。或许是真的很开心吧,透过掌心,守下能感觉到男童亢奋的心跳。

有个跟自己血眽相连的弟弟,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守下牵著男童的手,一直送男童走到月台。

隔天,守下同样待在「站内商场」仓储区的保全人员办公室里,盯著监视器画面看。

今天,他不擅长应付的绢野没有排班。守下和另一名上早班的同事,两人轮流做著监视画面和巡逻的工作。结束第二轮巡逻的守下踏进保全办公室时,同事这么对他开口。

「守下先生,我有点在意这个呢。已经持续四十分钟了。」

同事指著其中一台监视器的画面说道。萤幕上映出「站内商场」一楼的景象。画面一角,是难以从通道的角度窥见的向上阶梯口。

背著书包的男童就站在那里。他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直直望著通道的方向。

「他已经在那里站了四十分钟吗?我巡逻的时候都没发现呢。」

「对啊。因为那个角度不容易看到嘛。我过去问问吧?」

守下的手表显示的时刻是早上十点。今天也是非假日。昨天因为考试,所以只要上半天课;那么,今天是只有下午的课吗?现在的小学还真轻松吶。

「绢野先生之前说那孩子是『常客』,所以就算放著不管,应该也没问题吧。」

「这样啊。毕竟,这个车站有各式各样的人嘛。那我去巡逻了。」

「拜托你了。」

取代同事在椅子上坐下后,守下透过监视器紧盯著冬谷的身影。

男童靠在阶梯旁的墙壁上,专心致志地眺望著某处。从这台监视器的拍摄角度,守下无法得知男童看的是什么。他在脑中重现「站内商场」一楼的地图。男童所看的方向,应该只有甜点专卖区和一根大柱子。

那里是保全人员的站岗点之一。刚才,在巡逻的空档,守下也会站在那里。男童是否一直眺望著轮流伫立在那里的保全人员身影?

男童那小小的身躯,究竟怀抱著什么样的烦恼?倘若他对守下说谎,那又是为了什么?尽管觉得在意、也感到担忧,但守下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能够涉入的事情。

又过了二十分钟左右,男童的身影才从监视器画面上消失。

这天的工作在一切和平的状态下结束。没有发生任何事件、也没有可疑人士出没,保全日志空白到让人甚至有些过意不去的程度。

到了傍晚五点,将工作交接给上晚班的同事后,守下从工作人员进出专用闸门离开。他一边走,一边以手指算著到星期六为止还剩几天。今天是星期三,所以还剩三天。

走出自由通道后,他在便利商店买了可乐,再穿越验票闸门。总会试著搜寻中神身影的他,今天为了寻找冬谷,视线也自然而然落在较低处。

他留意到一群背著书包走在这里的小学生集团。那是四名穿著偏黑的深色制服的女童。在人潮逐渐增加的车站大厅,她们一边嘻笑一边走著。

在没有父母陪同的状态下,独自搭乘电车上下学的小学生,不知道内心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倘若自己是一名父亲,想到孩子可能在塞满乘客的列车里被推来挤去、成为色狼的下手目标、或是被卷入交通事故,守下恐怕会忧心到夜不成眠。不对,会有这种想法,是因为自己不曾体会过亲情;这个世上一般的父母亲,或许都是以更轻松的心态在养育孩子也说不定。

或许是时间带的问题吧,在车站大厅闲逛片刻后,守下又瞥见了其他小学生的踪影。每个孩子都身穿制服,戴著大大的帽子。冬谷并不在这群小学生之中。他总是一身看起来像是会在住宅区的公园里东奔西跑的短袖短裤。

守下看到中神了。「站内商场」一楼,种著一棵满是浓绿枝叶的枫树。他就坐在枫树外围的长椅上。现在还是人潮比较少的时间,所以长椅多半还空著。

「辛苦了,中神先生。」

中神微微抬起眼,朝守下露出微笑。守下在他身旁坐下,探头看中神的平板电脑萤幕。

他吃了一惊。昨天那幅画或许已经完成了吧。现在,浮现在画面上的,是一幅仍处于草稿阶段的全新作品。不过,守下随即明白这幅画的主题为何。

「是……保全人员的画作吗?」

「是的。我画过好几张站务员的画,但却都没画过保全人员呢。」

被配置在画作两侧的,是在蛋糕店开心讨论商品的客人和店员;远景的靠墙处,则是一名站得四平八稳、以双眼守护来来去去的客人和店员的保全人员。玻璃展示柜的线条,刚好像是透视法拉出来的直线,消失点则位在保全人员所在处,是个十分不可思议的构图。

因为没画过保全人员──这样的回答像是理由,也不像是理由。是保全人员的身影给了中神某种灵感。

想开口问「这是我吗?」的瞬间,守下察觉到自己过于自恋的想法,于是改口:

「这是谁呢?」

「谁都不是。硬要说的话,或许是绢野先生吧。」

那个人体型高大,穿上一身保全的制服,看起来的确相当威风。身为保全,绢野也深受大家的信赖。听说,两个月前,他还在花店的一场大骚动里压制了一名现行犯。

对于这幅作品的模特儿是绢野一事,守下意外发现自己涌现了些微的妒意。原来自己如此看重这份保全人员的工作吗?

之后,两人没有继续对话。尽管喜欢这种寂静的时刻,但守下今天有件事想询问中神。

「这个时间会出现很多小学生呢。我在车站大厅看到好几个。似乎是身穿制服的孩子偏多。」

中神没有停下画笔,开口这么回应:

「需要坐电车上下学的私立小学,几乎都会规定学生穿制服。据说是因为这么做的话,便能清楚判别孩子就读的学校,也能避免他们卷入犯罪事件之中。」

确实如此。意外状况发生时,目击者如果能从制服判断孩童念哪一间学校,就可以马上联络校方。从这方面来看,或许比较有安全保障。

然而,无论是昨天、或是今天透过监视器画面看到的冬谷,身上都穿著便服。这又让守下多了一种突兀感。

这时,一名女性走过来开口。

「晚安~不好意思,守下先生,你现在方便吗?」

是在枫叶广场旁边的花店「Blue blossom」工作的奈田蓉子。她攀谈的对象不是中神,而是守下。守下不禁微微起身。

穿著无袖上衣的奈田,在外头罩了一件看似男用的棉质衬衫,下半身则是贴身的斜纹棉裤,是个让身体曲线一览无遗的装扮。除了一条古铜色的朴素项炼以外,她身上没有其他饰品,看起来简单清爽。不过,高挑的身型加上凹凸有致的身材,让她显得格外亮眼,也因此吸引了许多通行者的目光。

从整体的氛围来看,比起漂亮,奈田更给人可爱的感觉。或许是因为柔和的五官配置、以及她总是拉长尾音的说话方式吧。

守下点头表示同意后,奈田微笑著在他身旁坐下。围绕著枫树的长椅上,守下右边坐著奈田、左边则是中神。

奈田和守下的个子差不多高。被她的一双大眼笔直盯著,让守下的表情变得十分僵硬。他只能在内心暗自祈求自己没有脸红。

关于奈田这号人物,守下只有透过中神和她交流过。不过,虽然只有一次,他曾和她聊过自己的私事。

奈田目前在涩谷的某间大学攻读初等教育学系。在闲聊之间,守下提及自己的前一份工作是居家照顾员,让她表现出深感兴趣的反应。听了守下稍微加油添醋的过往后,奈田还以略为夸张的语气表达出敬佩之意。

在那之后,奈田就成了守下有些在意的女性。

「守下先生,你昨天是不是在『站内商场』陪著春秋弟弟一起?我有看到你们呢。」

「你认识那家伙吗?」

守下在记忆里搜寻。这么说来,昨天聊天时,冬谷确实有提到奈田。

「你叫他『那家伙』呀!真好~所以,他称呼你为『大哥哥』吗?」

等等。那时候,这个人待在哪里啊?

「呃,因为……那家伙原本一直叫我『大叔』,所以……」

「这就是男人之间的交流吗……无论我多努力,那孩子都只肯叫我『奈田小姐』,但他却叫守下先生大哥哥呀!大哥哥!」

奈田亢奋地握住守下的双手。在这种状态下,听到她以「大哥哥」称呼自己,在各方面都对心脏不太好。而且这里还是枫叶广场。是「站内商场」一楼的正中央。

或许是因为主修初等教育,奈田看起来很喜欢小孩子。虽然疑似有点喜欢过头就是了。

「奈田小姐,你跟那家伙很熟吗?」

「我们是朋友。」

听到奈田毫不犹豫地这么回答,守下对她涌现一股近似于憧憬的情感。

「这样的话,那家伙之所以会来车站,是为了见奈田小姐吗……?」

「我想应该不是哟。说不定,只有我单方面把他当成朋友呢。因为春秋弟弟都不肯告诉我他的手机邮件信箱。」

「咦?不对,那家伙说他没有手机呢。」

「咦?他有啊,是一支黄色外壳的旧型手机。」

守下和奈田面面相觑。

「但他跟我说他没有手机耶。说是妈妈不肯买给他。」

「可是,春秋弟弟跟我说,他妈妈是因为担心他,才会买手机给他。」

两人的说法完全相左。奈田不会对守下说谎,所以,答案只有一个。

「那家伙对我说谎吗……」

守下狠狠咬唇。一旦起了疑心,各种猜忌也跟著一起在脑中浮现。明明是上课时间,冬谷却出现在「站内商场」里。被监视器拍到在车站内整整伫立一个小时。绢野称呼他为「常客」。以及经常造访「站内商场」等种种事迹。

守下对冬谷一无所知。只是昨天初次见面,然后共度了三小时左右的时光罢了。回想起来,两人相识的契机也很吊诡。男童知道守下是保全人员,因此向他搭话。难道,他是为了在「站内商场」做什么不好的勾当,才会企图跟保全打好关系,让他对自己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守下甚至涌现了这样的揣测。

啊啊,不行了。漆黑的情感逐渐在内心深处沉淀。手脚的指尖开始变得冰冷。冬谷只是想利用我而已吗?昨天那副开心的模样都只是演技,我完全受骗上当了吗?

「守下先生?你还好吗?」

一个拉长尾音的嗓音传来,守下的手也跟著被握住。在冰冷打颤的双手感受到奈田温暖的体温后,他抬起头,发现她将水汪汪的双眼睁得更大,担心地盯著自己的脸。

被别人握住手的触感,让守下忆起前一份工作的事情。面对躺在床上、无法动弹的老人,只要用双手包覆住他们冰冷的手腕轻抚,就能让老人们感到安心。手指,就是人类用来接触外界最强力的天线。

奈田掌心柔软的触感,跟昨天道别时牵起的冬谷的那只小手的触感,现在重叠在一起。那时,从男童掌心传来的力道强而有力。很难想像这是因为自己成功以谎言蒙骗大人,而感到欣喜的反应。

守下叹了一口气,换个心情,然后抬起头来。

「奈田小姐,能听我说一些事吗?」

奈田点点头。于是,守下将昨天发生的一切、男童今天也造访了这个「站内商场」、以及让自己起疑的问题点,以拙稚的言语全盘托出。

听完这些之后,奈田表现出跟这个严肃话题有些落差的轻松态度,「嗯嗯」地回应几声。

「守下先生,你很喜欢春秋弟弟呢~」

听到奈田像是代替自己说出心声的这句发言,守下忍不住满脸通红。他像只学话的鹦鹉般反问一句「喜欢?」之后,奈田露出开心的微笑继续说道:

「因为,你们昨天不是初次见面吗?如果不喜欢对方,就算他跟自己说谎,应该也不痛不痒才对呀。就是因为喜欢,才会感到烦恼、才会担心他哟。我也是这样呢。」

所以,守下有资格为冬谷担心。听在守下耳里,他感觉奈田是这么说的。

「……是的,我很担心。那家伙若是在说谎,若是一个孩子能脸不红、气不喘地像那样说谎,一定有什么理由。如果放任这样的况不管,我认为对那家伙一定不会有好处。」

「我也赞成!」

奈田用力紧握守下的手,力道强劲到几乎令他发疼。

「……说不定,春秋弟弟在学校受到同学霸凌。」

遇见奈田那时,冬谷正好做出蹲低身子的姿势,书包的上盖也因此打开,让里头的东西散落一地。其中出现了被涂鸦得乱七八糟的笔记本──奈田难过地提起这件事。

冬谷偶尔会露出相当成熟的表情,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正当守下陷入沉思时,中神突然轻拍他的肩膀。

「什么事?」

他发现中神朝自己递出平板电脑,于是便探头望向萤幕。

出现在画面上的,是某幅守下曾经看过的画作。在之前的职场陷入走投无路时,被中神上传到个人网站的这幅画,是曾经赐予守下勇气的作品之一,所以他的记忆仍十分鲜明。

然而,看到这幅久违的画作,守下却吃了一惊。

在「站内商场」一楼的热闹通道上,一名小学生紧握著书包背带,混在人来人往的成年人群之中,笔直看著前方行走。画中的时节似乎是冬天。这名穿著长袖长裤、脖子上围著围巾的小学生,侧脸看起来相当熟悉。

「这……是那家伙吗?」

中神没有回答,但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了吧。不过,倘若真是如此──

「他已经在这个车站徘徊将近半年了吗……」

在小学生的身影略显突兀的「站内商场」,身上没带多少钱的冬谷,竟然在此徘徊了这么长一段期间。将他逼到这种程度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年幼的时候,每当发生什么事,我也都会跑到车站来。」

听到中神的发言,守下和奈田望向彼此。

守下并非不明白中神想说什么。守下还是个国中生时,也曾被收养了很短的一段期间。那阵子,感觉家中没有自己容身之处的他,只要遇到煎熬的事,就会坐上列车,在陌生的城市里一直走,走到自己筋疲力尽为止。

「既然这样,我们应该帮助他不是吗?」

中神会接下各种人的委托,再转而拜托能完成这些委托的人、或是自己采取行动,做著像是帮忙牵起人与人之间的联系的事情。守下也知道这一点。他会被人戏称成「神明大人」,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中神从平板电脑上方抬起头来。他的脸上没了笑容,浮现的是好像很悲伤、又好像很困扰、令人感到揪心的表情。守下从未看过他这样的表情。

中神知道些什么。可是,他现在表现出来的,是很明确的拒绝。

「午安。今天天气真好呢!」

和守下三天不见的奈田,看著「站内商场」的天花板这么说道。为了采光,这里的天花板采用透明玻璃窗的设计,在暌违已久的这个大晴天,明亮的阳光从上方洒落。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今天的空气少了一份潮湿感,十分舒适。

两人站在「站内商场」二楼的汉堡排餐厅外头的走道上。跟冬谷约定的时间更早一点的现在,守下和刚下班的奈田在这里会合。今天的她,也是一身朴素的衬衫和棉质长裤、感觉跟工作制服没有太大差别的打扮,让守下稍稍感到失落。不过,毕竟奈田的目标是一名念小学的男童,要是因为这样而精心打扮,反而更奇怪。

「站内商场」的一楼和二楼是完全打通的设计。守下将手靠在二楼走道的栏杆上,眺望著下方的一楼。奈田也在他身旁做出同样的动作。

「那是不是中神先生呀?在那边。」

奈田伸手所指之处,是一楼甜点区旁边的一根白色柱子,也是保全人员站岗的定点。中神站在那里和某人交谈。对方穿著短袖POLO衫,头上一顶棒球帽压得老低,看不到长相。

「他果然还是很在意,所以也过来了吗。」

「很难说呢。也可能只是凑巧。」

守下这么回应,然后一笑置之。

「啊,春秋弟弟来了哟。」

守下也看到了从车站大厅踏进这里的男童身影。今天的他穿著短袖T恤、以及罕见的长裤,取代书包的,则是一个白色布质的单肩包。或许是因为书包和单肩包的大小差异,和之前相比,今天的男童身影显得更加无助。

奈田坐上电扶梯前往一楼。守下跟在她身后搭上电扶梯,但在抵达一楼后,他察觉到其他人的视线而停下脚步。中神正在看著这边。和他说话的男子则是背对著这里。

「春秋弟弟,好久不见喽~」

听到奈田的声音,守下朝两人走近。

「咦,奈田小姐?你跟大哥哥是朋友吗?」

马上被奈田亲昵摸头的男童,带著困惑的表情抬头望向守下。

「因为奈田小姐说很想见你,所以我就带她过来了。你不喜欢吗?」

「是没有不喜欢啦……」

看到蹲下身子、伸出双臂想搂住自己的奈田,男童用力皱眉,但还是乖乖接受了她的拥抱。虽然不讨厌,但不擅长应付。感觉是这样的反应。

男童就这样被奈田抱了起来。觉得自己被当成孩子对待的他,看似不满地鼓起腮帮子,但看在守下眼里,倒是有几分羡慕。

「嗳,冬谷弟弟。我有事想问你,你就这样让奈田小姐抱著没关系。」

守下微微屈膝,让自己和冬谷的视线维持同样的高度。

「什么事,大哥哥?」

看著守下的男童,脸上满是天真无邪的喜悦。守下感受著内心不小的罪恶感,以紧绷的语气表示:

「冬谷弟弟。你时常来这个『站内商场』,应该是有什么烦恼吧?关于学校或家里的事情……之类的?可以告诉大哥哥吗?我会帮你的。」

守下试著当个温柔的大人,柔声这么对男童开口。

他认为这么做会让男童开心。后者想必是没有可以仰赖的对象吧。就像独自在陌生城镇里游走的守下那样,男童内心的某处,必定期待著某个真正为自己著想的温柔大人,会突然在眼前现身。

然而,男童的表情却变得像雕像那么僵硬。

「……大哥哥?」

对方是个小学生,所以或许没能听懂自己过于艰涩的发言吧──守下这么想著,又接著说道:

「我想帮助你,冬谷弟弟。你被欺负了对吧?」

这句话换来一个极度激烈的反应。在奈田怀中的冬谷突然暴动起来。前者吃惊地想要重新抱紧他,但男童却涨红著一张脸嘶吼:

「放手!放开我!」

男童看著守下的那双眸子,甚至透露出敌意。守下完全被弄糊涂了。他并非要责备男童说谎的行为。尽管如此,男童却露出彷佛遭到背叛的表情。

「就是那个人!」

一把尖锐又紧张的女性嗓音,响彻了整片「站内商场」。

在逐渐变得拥挤的「站内商场」通道上,两名身穿制服的人物,拨开人潮往这里走来。他们身上的制服和保全的很像,但并没有保全公司的标志。

「我们是警察。放开那个孩子。」

像是来自丹田的男性嗓音,沉重、冰冷而透露出威胁。

守下感觉脑中一片空白。奈田或许也是这样吧。她松开双手,冬谷跟著跌坐在地,还轻轻哀嚎了一声。随后,另一名警员伸出双手抱起他。

「两位,能请你们来防犯联络所说明一下吗?」

守下压根无法理解现在是什么状况。然而,他不能丢下以畏惧的双眼看著自己的奈田。他握住她颤抖的手之后,奈田紧绷的情绪感觉变得缓和一些了。守下抬头望向警察问道:

「请问,我们做了什么吗?」

「这是我们等一下要盘问你们的问题。还是说,你们对于自己做出的行为也有自觉?」

另一名警员绕到守下背后,从后方抓住他腰上的皮带。腰部位于人体的中心。倘若这个部位被他人压制,整个人就会无法使力。这是他透过居家照顾员的工作明白的事情。

被警员从后方用力往前推的守下,只能默默踏出脚步。奈田也老实地跟著走。来自通行者和其他店铺员工的眼神,让他们浑身不自在。里头或许也有认识守下和奈田的人吧。

面对货真价实的警察,守下完全被对方的气势所压倒。总觉得就算只是说出一句话,也可能会变成犯罪行为。虽然希望冬谷开口说些什么,但他只是以满溢著不安和畏惧的眼神,直盯著刚才领著警察赶过来的中年女子。

对方看起来四十来岁,是一名身型瘦削的女性。或许是冬谷的母亲吧。她凝视著他,脸上写满焦躁,看起来甚至不像是担心孩子的母亲会露出的表情。

警员的手再次使力。他瞪著守下和奈田紧握在一起的手。守下原本想悄悄放开手,但这次却换成奈田握住他的手。

抱起男童的警员朝母亲走近,打算将不断暴动的他交给她,但后者却没有要伸手抱下他的意思。

在被揪住皮带的守下踏出「站内商场」的正门时──

「不好意思,能打扰一下吗?」

被两名态度高压的警员带走的守下和奈田。这时,以像是问路的语气靠过来开口的,是肩膀上背著黑色皮革包包、一身轻便打扮的中神。

「……又是你啊。」

揪著守下皮带的年长警员叹了一口气。他似乎认识中神。

「好啦,快让开。有话等我们讯问完再说。」

不过,中神仍一脸平静地向警员──或说是向站在稍远处、依旧一脸愤怒的女性这么表示:

「这边这位目击者,有个非常重要、现在就得说出来的情报。」

中神的语气,透露出不同于平日的坚持,让守下不禁抬起头来。仍被警员抱在怀里的男童,也同样望向中神。

他的身旁站著一名身穿POLO衫、头上戴著棒球帽的中年男子。

因为这身打扮,守下没能判断男子是何许人物;但从正面望过去,他马上认出对方。

「你是担任保全的……?」

听到警员诧异的嗓音,中年男子的双肩先是一震,接著缩起。这时,中神靠近他的耳畔,以坚定的语气轻唤:

「绢野先生。」

像是从背后用力推一把的低沉嗓音。听到那个中神竟然能用这种声线说话,守下吃惊不已。

或许是从他的嗓音得到了勇气、又或许是打算豁出去了吧。

穿著便服的绢野,笔直地望向被警员抱在怀中的男童。

「春秋。你过得好吗?」

原本满脸悲伤和无助的男童,此刻眼中浮现了吃惊的神色。

接著,他卯足全身的力气大喊:

「爸爸!救命啊!」

听到男童用力挤出来的吶喊,绢野一股劲冲向警员,从他怀中抢过男童。

再三确认男童的绑架行为不成立之后,两名警员带著惆怅的表情离去。

「原来你都知道吗,中神先生?」

面对守下和奈田透露出责备的眼神,中神有些愧疚地点点头。他叹了一口气,以较为轻松的语气娓娓道来。

「冬谷弟弟是为了看他爸爸,才会到『站内商场』来。尽管本人不曾这样明说,但只要观察他一阵子,就可以明白了。看到绢野先生的时候,他的双眼总会闪耀著特别不同的光芒。」

中神以不舍的表情看著平板电脑上那幅书包男童的插画。

「想必只要这么做,他就会觉得满足了吧。」

加上男童刚才的反应、以及绢野的态度,守下终于慢慢明白了整件事情。

「每当遇到难过的事,他就会来这里眺望最爱的父亲值勤的身影。因为,只要踏入燕町站,多半都能看到绢野先生。车站这种地方,就算小学生独自造访,也不会显得过于突兀,同时也没有危险。看见父亲独自努力的模样,就能让冬谷弟弟打起精神。就这样,他已经持续造访这里好几个月了。」

随后,中神又轻声补上一句「虽然只是我个人的想像啦」。不过,已经在这里观察人类好几年的中神,其发言确实相当有份量。准备继续往下说时。中神的表情变得黯淡。

「不过,他或许是再也受不了了吧。好不容易认识的新朋友,得知了自己遭到霸凌的事实,让他一直忍耐到现在的情绪跟著溃堤。毕竟他还是个小学生,会这样也无可厚非。」

是吗,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发现自己扮演了过去的他最讨厌的「自以为什么都懂的大人」,守下不禁悔恨交加。

「那么,他接近我是为了……」

「就算来到燕町站,也不见得每次都能见到父亲。他应该是想知道绢野先生的值班时间吧。可是,如果被母亲发现,铁定会挨骂,所以他没能和父亲交换联络方式。尽管如此,选择在星期六独自出门的他,让母亲起疑,所以就被抓到了。」

守下移开视线,盯著「站内商场」的地板问道:

「你……是在责备我吗?因为我做出这么轻率的事情。」

「不……」

中神以宛如在自嘲的语气回应。

「守下先生,你的所作所为很了不起,只是这次没能得到圆满的结果。纯粹是这样罢了。」

中神这番话,彷佛是在说给自己听。无数个逼著他放弃的念头,宛如背后灵一般纠缠在身上。

「原来都是你指使的。」

稍远处传来一个尖锐的嗓音。

男童的母亲冷冷地瞅著绢野。

「我不是警告过你,叫你不准再靠近这个孩子了吗!」

「我知道。我都明白,所以拜托你不要责备春秋,好吗,小纱?」

「别叫得那么亲昵!」

听到母亲近乎歇斯底里的尖叫,男童明显露出畏惧的神情。然而,就算想逃走,他的手早已被母亲紧紧握住。

「你的做法有够卑鄙!趁我不在的时候,把孩子叫到这种地方来。让他一个人坐上电车,要是发生了什么事,你根本负不起责任!」

绢野抬起头,但最后仍将反驳的话语吞回肚里。

绢野先生,你得加把劲才行啊……守下在心中这么低喃。你平常不是老爱跟我说些头头是道的理念吗?连一个儿子都无法守护的你,岂有能力守护整个「站内商场」?

这时,原本低垂著头的男童抬起头来。

「不是爸爸叫我来,是我自己要来的。我今天是第一次跟爸爸说到话。」

「还在跟我撒谎!」

母亲尖锐的咆哮,让男童的眼眶渗出泪水。

「我没有撒谎!因为我不能打扰爸爸工作……而且,我也知道这样会惹妈妈生气。」

说到后半句话时,被母亲怒目相视的男童,再次难过地垂下头。

母亲愤怒地瞪大双眼,再度望向绢野开口:

「你听好了。今天这件事,我会请律师来公平公正地处理。你做出让春秋暴露于危险之中的事情,所以,我也有可能要求提高赡养费!」

绢野不断以心疼的表情望向孩子。然而,他没有开口反驳母亲的任何一句话。

尽管被夹在关系血浓于水的双亲之间,男童却像个无依无靠的孤儿那样不停发抖。

被迫目睹这样的光景,让守下沸腾的血液直冲脑门。

「我说你们两个──」

守下提高音量,并打算逼近这对父母时,中神用力揪住他的肩头。

「守下先生。你打算拿那孩子怎么办?」

中神这句话,让守下狠狠咬唇。

三个月前,他因为宣泄怒气的行为,在职场上变得走投无路;而现在的他,感觉又要重蹈这样的覆辙了。一旦牵扯到亲子之间的问题,就会让守下失去理智。不过,紧抓住他肩头的那只手传来的强劲力道,勉强将守下一触即发的激动情绪压了下来。

被咬破的嘴唇传来血腥味。

「……我想要保护那家伙。我也知道,这其实是父母亲该做的工作。可是,那副德性的父母又怎么……」

「守下先生,你是那孩子的什么人?」

守下原本以为这是嘲讽,然而,中神的语气中,并没有挖苦的味道。

他开始思考。对方只是在某天,和自己共度了短短数小时的男童。他们今天才第二次见面。冬谷不但再三对他扯谎,甚至很有可能打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利用守下才接近他。守下完全没有为男童做些什么的义务。

可是,守下仍想为冬谷做些什么。他仍这么想。这样的感情不是什么道理能够说明的。在道别时握住的男童的掌心,因为快乐的一天而持续发烫。握住守下的手时,男童想必也有同样的触感吧。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守下的脑中缓缓浮现。

「是……朋友。是吗,原来我是他的朋友。」

光是将自己的立场明确道出,原本直冲脑门的血液就跟著流散。

「我也是他的朋友。」

身旁的奈田也缩起高挑的身子,握拳轻声这么表示。

守下踏出脚步。这次,中神没有阻止他。

仍在责备低垂著头的绢野的母亲,察觉到守下的靠近,于是将视线转移到他身上。

「你还在呀?如果不想挨告的话,就快点消失吧。」

就算以成年人的立场喝叱母亲、或是责备绢野,都只会让男童变得更难堪。要是中神刚才没阻止他,怒气冲冲的守下想必就会这么做了吧。所以,守下无视这对父母,走到冬谷的面前蹲下,让自己的视线高度配合他。

「冬谷弟弟。」

不断发抖的男童无力地抬起头来。将这张脸和过去的自己重叠的守下,胸口不禁感到一阵强烈的痛楚。

守下良吾是个社会新鲜人。还算不上成熟的大人,只是一只身上仍黏著蛋壳的小鸡。不过,在这一刻,他竭尽全力虚张声势。他希望自己能表现得像个可靠的大人。

「不管你发生了什么事,大哥哥都是你的朋友。所以,如果有想说的话,就全部说出来给妈妈和爸爸听吧。」

听到守下的发言,男童眨了眨眼。

他的两片嘴唇,像是在强忍什么似地紧抿著。他露出彷佛在询问守下「我能相信你吗」的眼神。守下以重重点头的方式回应了他的疑问。

下个瞬间,斗大的泪珠从男童的眼眶滑落。

他哭著趴倒在守下的身上,然后开始吶喊。支离破碎的话语从男童口中不断迸出。从混杂著哭声而断断续续的字句听来,可以明白他在学校发生了什么事。

奈田蹲下来,伸手轻抚扑在守下怀中的男童背部。

「冬谷弟弟说,在学校,班上的吉田同学、武同学和野野宫同学,曾经拿打扫用的拖把殴打他好几次。他们以挥棒练习为藉口,硬是把冬谷弟弟的裤子脱掉。还说因为会发出很响亮的声音,就殴打他的大腿。不只一次。每次轮值打扫的时候,他们都会这么做。」

奈田流畅地解读了男童的发言。内容相当露骨。对男童来说,这或许是绝对不想被他人得知的羞耻记忆。不过,选择相信守下的他,现在全都说出来了。

在一旁瞠目结舌的母亲,以尖锐的嗓音开口责备男童。

「怎么会有这种事……!你怎么都没告诉妈妈呢!」

「或许是因为他觉得妈妈会像这样责备自己吧。」

听到守下的发言,不只是母亲,身为父亲的绢野也说不出半句话。

虽然遭受霸凌,却无法找母亲商量,只是独自承受著。对这样的男童来说,唯一的心灵支柱,就是绢野穿著制服的身影。男童孤独到只能仰赖舍弃自己的父亲。

他所需要的,只是「朋友」这两个字。

中神或许早就察觉到了吧。然而,他和这名男童素不相识。这是必须由守下自己发现、然后说出口的事情。

「伯父、伯母。我是这家伙的朋友。如果两位要欺负他的话,我会挺身保护他。可是,我想两位其实也很爱他对吧?我没有父母,所以不太明白,可是,正因为真心爱他,所以才会满嘴抱怨,无法坦率表达自己的感情吧?」

听到守下真切的提问,夫妻两无言以对。守下已经没有该说的话了。他轻轻摸了男童的头。接下来,就只能祈祷父母的其中一人鼓起勇气了。

在彷佛冻结的紧张空气中,车站大厅的喧嚣,像是不对盘的背景音乐般持续回响。

「……小纱。」

绢野首次定睛望向瘦削的女性。后者的肩膀像是痉挛般狠狠抽动了一下。

「我们稍微谈谈吧。讨论一下该怎么做,对春秋来说才是最好的。」

绢野的嗓音无助地不停颤抖。不过,瘦削的女性仍轻轻点头同意他的要求。

守下陪著绢野,向「站内商场」的职员说明整件事情的经过。

「因为私事造成各位的困扰,我感到万分抱歉。」

面对在会客室深深一鞠躬的中年男子,负责防犯业务的「站内商场」职员伊吹,以僵硬的表情一板一眼地回答:

「因为这是在你非勤务时间发生的事情,所以我们不会向保全公司报告。不过,我想还是得对站方说明这件事。」

因为这场绑架嫌疑,连铁路警察都出面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想当然尔,绢野有可能遭到记过惩处。

不过,担任保全已有二十年资历、在即将迎向开幕十周年的「站内商场」刚开张的时候,就一直常驻在此的绢野,受到所有职员深厚的信赖。伊吹看起来的感觉亦是如此,所以,处罚想必不会太严重吧。

守下原本以为陪同的自己也会被叨念个一两句,但说完刚才那句话之后,伊吹便让两人离开了。

从仓储区走到店铺正面的这段短短时间,守下有一件无论如何都想询问绢野的事。

他抬头望向走在自己身旁的这名中年男子。总是散发著菸味和中年体味、老爱说教、令他不擅长应付的前辈保全人员。

「绢野先生。你为什么不主动跟冬谷弟弟说话呢?」

你们不是父子吗。孩子好几次前来这里向你求助,你为什么却……

「要是我跟他说话,小纱会生气的。因为她的孩子跑来找早就跟自己分开的丈夫啊。」

「这种事情,只要不说出去就好了啊。」

绢野的表情扭曲。浮现在他脸上的,是懊悔的情绪。

「守下。我啊,舍弃了那孩子吶。我以保全的工作为藉口,把他完全丢给小纱照顾。你认为这种家伙,可以厚颜无耻地主动找孩子说话吗?」

看著这名一脸愧疚的中年男子,守下扎实地点了点头。

「我觉得无所谓啊。因为,冬谷弟弟想必也在等你这么做呢。」

真是令旁人焦躁的两情相悦啊。听到守下这句话,绢野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柔和。

「我之后会这么做的。得先从我变得坦率才行吶。」

你的发言很有用喔──绢野这么轻喃之后,推开店铺正面的大门。

「鲜花、熟食、葡萄酒和巧克力……这里什么都有呢。而且,每间店都好可爱呀。」

情绪放松的母亲,在显得有几分得意的儿子带领下,和他一起在「站内商场」到处逛。

「你也可以去冬谷弟弟喜欢的地方看看喔。」

中神将男童的插画拿给母亲看,并这么建议。逛完一圈后,她的脸颊因兴奋而微微泛红。

这时,绢野和守下走回来了。看到绢野,男童没有一丝顾忌地挥手大喊「爸爸!」的反应,让守下因感动而眼眶发热。他发现和这对母子走在一起的奈田,也露出了相同的表情。看到奈田忍不住想伸手环抱住男童的动作,守下连忙阻止她。因为,在这一刻,这是父亲该做的事。

绢野握了握母亲的手,表示「多亏你照顾孩子。辛苦你了」,后者则是回以「给你添麻烦了」。两人的嗓音,听起来都有尚未完全和解的僵硬。

之后,一家三口之后仍一起踏入位于一楼的咖啡厅。守下不知道他们在里头聊了些什么。不过,他唯一能肯定的,就是冬谷会再次带著满脸笑容,造访这个「站内商场」。

分开的时候,奈田对守下说了让他很开心的话。

「谢谢你出面保护春秋弟弟。当下,我原本也相当不安,但那时的守下先生真的很帅气哟。不愧是保全人员!太尊敬你了!」

奈田紧握住他的手,还露出像个孩子般闪闪发亮的眼神。尽管觉得这样的发展,应该距离恋爱关系还相当遥远,但守下很满足。

之后,保全的工作也让他更有干劲了。

他能以笑容来回应旅客,在工作人员有需求时,也能俐落地给予协助。最重要的是,成功保护了冬谷和奈田的经验,让他可以用更坚定自信的态度来处理事务。在事件发生的几天后,守下成功压制住一名发狂的醉汉,因为这样的功绩,他晋升成和绢野同样常驻于「站内商场」的职位。

不只是为了薪水。因为喜欢这个「站内商场」、以及聚集在此的人们,所以才想挺身守护。守下开始有这样的想法。

今天,在工作结束后,觉得梅雨的湿气很恼人的他,又到便利商店买了一瓶可乐。

站在店头喝著宝特瓶里的可乐时,中神倚著自由通道的墙面站立的身影映入眼帘。很少看到他像这样出现在验票闸门外头的范围。一名穿著开襟衬衫、像是在响应清凉商务政策(注:清凉商务政策 CoolBiz,日本为减少能源消耗而推行之政策,提倡上班时不需身著全套西装。)的上班族,站在中神的身旁和他说话。

守下继续喝著可乐,等待这两人结束交谈。

「工作辛苦了,守下先生。」

结果,中神先开口呼唤了他。守下带著微笑朝两人走近。

「你好,中神先生。这位是?」

这是守下首次对刚好也在场的陌生人表现出兴趣。不过,守下本人并没有发现这样的小小变化。中神脸上露出浅浅的微笑。

「敝姓樱庭。我受到中神先生不少照顾。」

男子朝守下递出名片。他似乎是任职于邻近公司的系统工程师,同时也是中神的画迷。

「我在『站内商场』担任保全人员的工作。」

守下的发言不带一丝自卑或难为情,反而还有些许的骄傲。樱庭微笑以对。

「难道,中神先生新的画作,就是以你为模特儿吗?」

昨晚,中神在他的个人网站上刊登了最新的作品。身穿制服的保全人员,戴著白手套的一双手在腹部交握,嘴角弯成微笑的弧度。在定点站岗,守护著旅客和站内工作人员的他的模样,比起「威震八方」,用「温和」来形容,反而更显贴切。看过之前那幅像是被梅雨的湿气晕染的物产展画作之后,这幅画中的保全人员,给人更生气勃勃的感觉。

「不是我。那幅画的模特儿,是我的前辈。」

虽然是个总爱唠叨、浑身菸味、让人不太能尊敬的前辈就是了。守下在内心笑著这么想。不过,他最近似乎为了儿子戒菸了。

樱庭眯起双眼,微笑著回应:

「这样啊。我工作的大楼,也有聘请保全人员。总觉得,『在一旁静静守护』这样的工作,如同在养育孩子的父母一样呢。这份工作或许很辛苦,但请你继续加油。」

「父母……是吗。」

对守下来说,这是很特别的两个字。他觉得樱庭的说法略显夸张。但同时,他也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看到绢野终于有身为一名父亲的自觉,守下打从内心感到开心。或许,过去是个孤儿的自己,也在那个当下获得了些许的救赎吧。

「谢谢你。」

向守下道别后,樱庭便穿越了验票闸门。

樱庭的一番话,仍残留在守下的耳畔,让他在原地呆站了半晌。

在守下身旁,中神捧著平板电脑,轻快地挥动触控笔作画。

「所谓的车站,就是大家聚集的地方呢。」

中神像是自言自语般这么说道。之后,为了描绘这样的「大家」,他的笔尖摩擦萤幕的声响不时传来。

守下的手机发出简讯通知音。他掏出手机,看过简讯内容后,轻笑一声对中神表示:

「我去陪那位任性的王子殿下玩一下。」

「慢走喔。」

被中神以带著笑意的嗓音送别后,守下踏出脚步。

现在时刻,是车站会开始慢慢热闹起来的傍晚五点。以身穿西装或套装的上班族男女为主,许许多多的旅客不断在验票闸门进出。不过,看著这番光景的守下,已经不再有被排挤在外的疏离感。

这里是大家聚集的车站。

而守护这个地方,便是我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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