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下白铁打造的列车后,一阵晕眩感跟著涌现。
冷气过强的电车内部,与持续曝晒在盛夏艳阳之下的水泥月台。为两者之间的强烈温差感到吃惊的三波薰子,以踉跄的脚步踏上月台。下一刻,赶著下车的乘客从后方推挤,让她险些站不稳。
早知道会这样,就不应该死要面子地穿上这套已经好几年没穿过的黑色洋装。鞋子也是。比起脚上这双高跟鞋,应该穿平常那双平底鞋才对。
终于抵达通往上方车站大厅的阶梯口时,三波扶著扶手,看著旁边的一群人发出响亮的脚步声匆忙往上。
「……年轻人还真是有精神吶。」
年过六十大关之后,身体开始不如以往那样活动自如,让她逐渐放弃出远门的念头。被炎热气温折腾到一步都走不动的三波,在阶梯上坐下,等著这片人潮散去。
她知道站在月台的年轻站务员朝自己瞥了一眼。对于他人的视线,年长者其实比年轻人所想像的更加敏感。有什么关系,就让我休息一下嘛。三波在心中这么低喃,然后叹了一口气。
昨晚,她几乎彻夜无法成眠。刚才的晕眩感,再加上不知暌违多少年的人挤人电车,让疲倦的三波不自觉地沉沉睡去。
「婆婆、婆婆。你还好吗?」
一阵陌生男子的呼唤,让三波模模糊糊地醒来。
她的身体像被羽绒棉被包裹住那样发烫。原本位于阴影处的楼梯口,现在被毒辣的西晒阳光直射。
「在这种地方睡觉,可能会中暑喔。」
男子的嗓音很温和。原本以为是站务员,但似乎并非如此。对方是一名身穿长袖棉麻衬衫的年轻男子。他一脸担心地低头看著三波。
不知不觉中,三波已是满身大汗的状态。喉咙也异常乾渴。
「你要不要喝水?」
男子朝三波递出一瓶宝特瓶装的运动饮料。他的语气相当温柔。不过,看到年轻男子,三波总会反射性地提高警觉。因为每个诈欺犯待人都很温柔。
然而,她无法战胜喉头的渴望。她以高度警戒的眼神抬头望向男子。
「要。多少钱呢?」
听到三波这么问,男子只是摇摇头。尽管如此,三波仍打算从包包里掏出皮夹。但下一刻,她的手挥空了。
原本应该放在身旁的包包消失了。三波感到脑袋一片空白。她的皮夹、自家钥匙、年金手册和印章全都放在包包里。
「是你偷走的吗!」
男子悲伤地摇摇头。这倒也是。如果是偷走包包的人,不可能还会特地折返回来关心被害者。
「我们去报警吧。」
「不能报警!」
三波大喊。在女儿面前,她已经相当抬不起头了,要是又得劳烦警察,不知道女儿会多么鄙视她。
一星期前,三波陷入一场精心策划的诈骗,让她失去了原本就不算多的全数存款。金额一共三千万元,是过世的丈夫留给她的寿险理赔。好不容易把跟自己处得不愉快的独生女赶出去,打算以年金和存款度过安稳的余生时,偏偏发生了这种事。
三波最后看上的落脚处,是一间三坪大的公寓套房。尽管房租低廉,但光靠年金仍无法过日子。因为膝盖不好,她无法外出工作。再三苦恼过后,比起上吊,向女儿低头或许还好些。于是,她痛下决心买了去找女儿的车票。
然而,到最后,就连放著所有财产的包包被偷,她都还浑然不觉地坐在车站阶梯上昏睡。自己怎么会愚蠢到这种地步啊……三波的脸因愤怒而涨红。
「绝对不能报警。要是被我女儿知道的话……」
啊啊,女儿那张可恨的脸!三波还没告诉女儿自己遭到诈骗的事实。再加上她现在又是包包被偷、走投无路的状态,要是被女儿得知这些,她一定会趾高气昂地把三波辱骂一顿吧。而自己则是无言以对,两人之间的权力关系也因此定型。剩余的这辈子,三波都只能过著对女儿言听计从的日子了。
因愤怒而涨红的脸庞,像是著火般阵阵刺痛。
啪叽。三波感觉脑中传来某种东西断裂的声响。
「总之,请你先喝点这个吧。」
男子将冰冷的运动饮料递给三波,还替她扭开瓶盖。对了,自己正渴著呢。三波将瓶口凑进嘴边,贪婪地灌下运动饮料。
带著甘甜滋味的冰凉液体,渗透到滚烫身子的每一处。大脑彷佛也染上这样的沁凉,让三波跟著遗忘了怒气。从嘴角溢出的几滴运动饮料,落在她穿著黑色洋装的胸口。因此带来的清凉感,也让人很舒服。
「我明白了。我不会去报警,不过,你记得你女儿的联络电话吗?」
男子平静的嗓音传入耳中。
女儿?什么女儿?我在这里做什么?不对,应该问,这里是哪里?
三波抬起头。被午后的刺眼阳光照亮的站名告示牌,上头写著「燕町」两个字。
「哎呀,原来这里是燕町车站。」
三波觉得彷佛有人以小茶匙搅动著自己脑中的记忆。但这绝非是令人不快的感觉。
「我是来接正治的吗……哎呀,讨厌,正治早就死了呢。那么,我怎么会来到燕町……」
三波抬头望向拿运动饮料给自己、现在就站在身旁的这名男子。他手上拿著一块板子,还用指头不停敲击表面。因为站在背光处,刺眼的西晒阳光,让三波更无法清楚辨识他的容貌。他似乎是为了不让三波直接承受日晒,才站在她身旁,为她制造一处阴影。
「那么,你是?噢,不好意思,还没自我介绍呢。敝人是三波薰子。」
「我是中神幸二。你的身体不要紧了吗?」
运动饮料约莫还剩下半瓶。三波听著月台上的喧嚣人声,慢慢把剩下的部分喝完,然后吐出一口气。
「毕竟上了年纪喽。会觉得有点疲倦,也是无可奈何的。不过,真令人怀念呢。」
三波望向月台上小巧的便利商店,然后露出微笑。
「从十八岁开始,我就一直在那里工作呢。甚至还曾被大家唤成『燕町玛丹娜』哟。你一定无法想像吧?」
虽然看不清楚青年的脸,但三波感觉到他表现出惊讶的反应。现在,在午后的炙热阳光照耀下,那间狭长型的便利商店里头,同样容纳著一名年轻女性,为前来购买报纸或香菸的旅客展露笑容。
「现在那种方法叫什么……用电子卡片哔一声就好了?在我的年代呀,当客人拿起口香糖或报纸的瞬间,就得在内心计算总金额和要找的钱,否则会来不及呢。要记下每件商品的价格,真的是很辛苦……不过,在那个年代,年轻女性几乎都没有工作机会嘛。无论是像今天这么热的日子、或是下著雪的日子,我都硬撑著,在那间小小的店里工作一整天。」
三波以怀念的语调一边诉说,一边凝望著在便利商店里工作的女性身影。
「感觉是很辛苦的工作呢。」
名为中神的青年以平静的语气回应。
「是呀。现在到处都看得到便利商店,但过去,能让客人在一大清早或深夜上门的,就只有车站里的小型商店了。有一段时期,我们甚至会从首班车的时间,一直营业到末班车的时间呢。」
三波将运动饮料的瓶子还给青年,以手抚上自己浮现皱纹的脸庞,抬头望向青年问道:
「不过,我为什么会在燕町的车站里呢?」
脑中的记忆一片浑沌,彷佛一切都只是南柯一梦。
这就是老人痴呆吗?若真是如此,倒也没有自己所想的那样不快。但是,给这名看起来相当善良的青年添麻烦,实在让三波过意不去。
中神以沉著的语气,向三波说明了她的包包在她睡著时不翼而飞的事实。也就是说,自己现在身无分文。然而,三波的内心却平静到不可思议的程度。想必是因为这里不是其他地方,而是燕町站的缘故吧。
「三波婆婆,除了自己的名字以外,你还想得起其他事情吗?」
「这个嘛……」
三波困扰地叹了一口气,开始深入探索脑中的记忆。
三波这个姓氏,是和丈夫三波正治结婚后冠的夫姓。当她还被唤作燕町站的玛丹娜那阵子,丈夫总会再三造访她工作的店铺,而且每次都买得大包小包,藉此吸引三波的注意力。不过,尽管这段回忆历历在目,关于现在的住处、或是自己出现在燕町站的理由,三波却没有半点记忆。
接著,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开始摸索身上的洋装。小口袋里放了某个硬硬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车票。
一张是写著「东京都内→冈山市内」的乘车券,另一张则是同一区段的特急券。
「这是……我买的车票吗?」
不知为何,三波觉得「冈山」这个城市的名称,听起来让她倍感不快。
「能借我看一下吗?」
「好。」
接过两张车票后,中神皱起眉头。
「这张指定席的班次,是下午五点十七分开往博多的列车。只剩下十分钟就要发车了呢。」
听到他这么说,三波蹙眉,露出困扰至极的表情。
「我完全没印象呢。怎么办?在这种状态下坐上列车,就算抵达了目的地车站,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呀。」
「这样的话,我们先把指定席的车票更改成比较晚的班次吧,三波婆婆。在等车的这段期间,你说不定能找回遗失的包包。如果不愿意报警的话,我们可以先去车站的失物招领处看看。」
「哎呀,我有说我不想报警吗?」
看到三波带著不解的表仰望自己,青年有些困扰地点点头。是在自己变成这样之前发生的事吗?「不愿意报警」这种说法,听起来事有蹊跷。难道,是自己做了什么坏事,又因为这件事的打击,记忆才会全都蒸发吗?
三波内心浮现一丝不安。这时,中神在绝妙的时间点对她露出微笑。
「在列车发车前,要不要一起在车站里走走呢?或许会想起什么喔。」
原来如此,或许有可能。不过,这名青年为何要对自己这么亲切呢?虽然感到不解,但三波还是选择接受这份亲切。
「那么,如果不会给你添麻烦的话,就拜托你了……」
「嗯,没问题。那我先去替你更换车票,请你在这里等一下,三波婆婆。」
「好的,谢谢你。」
中神以连三波都不禁跟著露出笑容的一个温和微笑回应,接著便走上阶梯。
在他的背影消失前,又一辆白铁打造的列车滑进月台,释放出一批批涌向阶梯的乘客。他们毫不客气地对坐在阶梯上的老妪行注目礼。尽管其中也有带著关怀的视线,但没有半个像中神那样主动向三波搭话的人。
换成以前的话──三波这么想著。自己还在那间小店工作时,车站永远是吵吵闹闹的。要是一个老太婆坐在这种地方,铁定会有人不客气地对她破口大骂吧。但同时,也会有热心的人伸出援手,或是呼叫站务员帮忙。过去,看到年轻小姐因贫血而昏过去时,三波也曾从店里冲出来照顾她。
真受不了,只有过去的回忆如此鲜明。虽然上方多了一片巨大的水泥屋顶,但从这里看出去的月台景致,几乎一如往昔。
月台的小型便利商店,店铺规模比三波过去工作时大了一圈。现在,步下电车的乘客,也都会到店里购买杂志或散装的点心。虽然还想再多眺望一下这样的光景,但午后的西晒实在炎热难耐,而且,老是坐在楼梯上,也太不得体了。她握住阶梯扶手起身。
「嗯,应该不要紧。」
膝盖不会太痛。一阶、再一阶,三波缓缓地踩著楼梯往上。脚下的高跟鞋十分不方便行走。为什么自己会穿上这种鞋子呢?黑色洋装、再加上黑色高跟鞋,简直像是丧服似的。
三波还在月台小店工作的时候,这座楼梯走上去就是天桥。早晨和傍晚的尖峰通勤时段,这里总是挤得水泄不通。印象中,人潮接连不断穿越验票闸门的光景,看起来有如从筒状的洋菜切割器里头挤出来的长条洋菜。
「哎呀……」
走上阶梯的三波,愣愣地抬头望向有著挑高天花板的车站大厅,然后发出惊叹声。同时,她也涌现了一股强烈的怀念。
女儿还小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曾一起来参观这座刚盖好的车站建筑。验票闸门内侧规划出各种食物、饮料、土产和便当的专卖区,外侧则是多了美轮美奂到令人惊艳、宛如世界博览会那样充斥未来感的南北自由通道。在这之前,想从燕町站的北侧走到南侧,得花上二十分钟绕远路,或是购买用来进出验票闸门的入场券,直接从内部横越。为此,有些客人甚至会为了到月台的小店买东西,而特地购买定期入场券。
尤其是原本在南口的花卉市场工作的正治,更是为此欣喜不已。
「这样一来,南口就会一口气快速发展喽。高楼大厦会像雨后春笋那样冒出来吶。」
他一边笑著这么说,一边和认识的站务员热切讨论起来。
那时候,女儿确实也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三波婆婆。」
三波扶著阶梯的扶手,抬头望向整座车站大厅。听到中神的声音,她才回过神来,收下对方朝自己递出的车票。
「谢谢你。」
「有想起什么吗?」
「是的。在新车站刚盖好的时候,我曾和家人三个人一起来过。外子开心得不得了。不过,我觉得有著砖瓦屋顶的旧车站也很可爱,我以前很喜欢呢……」
听到三波的发言,中神露出微笑。
「新车站刚盖好时,家父也曾领著我来参观过。那时我还是个国中生,所以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这样呀。那么,你跟我女儿差不多岁数喽。你父亲现在还好吗?」
一瞬间,三波觉得中神的表情蒙上了一层阴影。但上了年纪的人,眼睛总是不太管用,或许只是看错了吧。
「家父今年七十岁,身体还很硬朗。但我已经一阵子没见过他了。那么,我们先到那里去吧。」
说著,中神伸手指向位于验票闸门左侧的「失物招领处」的看板。
「三波婆婆,你还记得包包的颜色或大小吗?」
中神一边和窗口的站务员对话,一边这么询问三波。似乎跟失物招领处的这名站务员彼此认识的他,先是以亲昵的态度打招呼,接著便向对方说明了来龙去脉。这名穿著便服的青年,是在车站里工作的人吗?三波在脑中试著想像,同时开口回答中神的问题。
「我不记得了,不过,要搭配这身打扮的话,或许是黑色的包包吧……至于尺寸,我想应该是这么大的小型包包。」
中神不是告诉站务员「包包被偷了」,而是表示「包包不见了」。这是他考量到三波不想报警而采取的做法。
听完中神的说明后,站务员低头检查手边的一张书面文件。
「是在这一、两个小时内遗失的对吗?不过,我们这边没有收到类似的物品呢。婆婆,等有人把包包送到失物招领处,我们再联络你,好吗?可以的话,就麻烦你在这里留下联络电话……」
「真对不起呀,我没有手机呢。」
「啊,这样啊。那么……」
站务员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协调过后,决定在找到包包后联络中神。
因为没有其他线索,中神和三波离开了失物招领处。
「哎呀,不好意思。」
三波忍不住停下脚步。一名推著婴儿车的女性,向让路给自己的三波点头致谢后,便推开失物招领处一旁的大门。看著这样的她,三波布满皱纹的脸上浮现柔和的微笑。
「原来现在也有这种设施了吗……」
带著孩子的女性进入的,是写著「育婴室」的场所。抱著婴儿出门的家长,可以在此处小歇片刻、或是哺喂母乳。
如果当年也有这种设施就好了──三波这么想著。
朝三波袭来的记忆,宛如足以让她溺水的巨浪。尽管抱著仍在襁褓的孩子,必须在店铺里工作的三波,总是无法获得像样的休息时间。幸好丈夫有亲戚住在车站附近,因为轮值晚班而必须在职员休息室过夜时,三波会把孩子托付给亲戚,但也不是每次都会这么做。有数不清的日子,她只能无奈地让女儿坐在店铺一角,自己则是埋首工作。有时候,客人还会替她安抚嚎啕大哭的孩子。
过去之后,这些点点滴滴全都转化为带点苦涩的回忆;不过,当时的三波肉体和精神都疲劳至极,甚至数度涌现以死来解脱的念头。就算女儿因饥饿而哭泣,她也无法当著客人的面喂奶,只能自掏腰包买下店里贩卖的糖果,让女儿含在嘴里。这种时候,女儿露出来的害羞笑容,是她唯一的救赎。
三波吐出一口带著热气的叹息。想得起来的,都是过去的事情。不过,要不是发生这种事,她恐怕也不会想起女儿孩提时代的回忆吧。
和站务员说完话的中神朝她走来。
「我稍微想起女儿的事了。」
中神朝她露出温和的微笑。
「不嫌弃的话,能和我分享吗?」
三波点点头,开始对眼前的陌生青年,诉说在这个车站养大女儿的辛酸过往。这里是人来人往的车站大厅。自己竟然会在和过去截然不同的燕町站做这种事,连三波都感到不可思议。
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钟声,三波暂时停止说故事的行为。
「晚上六点了呢。」
为中神的发言吃了一惊的她,环顾开始因为傍晚的尖峰时段而变得嘈杂的车站大厅。
「时间一到,就会有钟声吗?感觉很古风呢。」
「是的。家父还在车站里的时候,也曾跟我提过某处会传来钟声的事。虽然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听到中神这句话,三波喊了一声「唉呀」,然后轻拍双手。
「果然是这样。我就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中神这个姓氏呢。」
三波抬头望向眼前的男子。眉宇之间确实有几分相似。那张宛如钢铁打造而成、认真严谨的面容,总是会和一身的制服、制服帽一起出现。
回想起这段记忆的同时,一阵痛楚涌现,让三波使劲按住自己的胸口。
她用力吸了一口气,再次环顾和过去有著一百八十度不同的燕町站,然后低头望向自己的身体,以皱巴巴的手指轻抚自己的脸颊。手指带来的触感,让三波深深体会到时光飞逝的事实。
她缓缓吐出深吸的那口气,对中神露出微笑。
「你是中神站长的儿子对吧?」
「咦……?」
中神青年随即露出错愕又狼狈的表情。就算这句话来得突然,应该也不至于露出如此吃惊的表情才对。三波总觉得自己彷佛是让回忆中的站长大吃一惊,还因此感到有些痛快。
「站长是从什么时候就在这个车站的呢……因为比我跟正治在一起的时间更早一点,所以大概是昭和六十年前后吧?他顶著一张彷佛铁打的严肃表情,就好像从电影里走出来的人物呢。」
中神用力屏息。接著,他无力地垂下双肩,重重吐出这口气。吃惊的神色慢慢从脸上退去。
「是的。家父是在四十岁左右来到燕町站任职。」
中神以怀念的语气,道出他才刚出生没多久时的事情。对三波而言,他是对自己照顾有佳的恩人的儿子。原本还残留在内心的些许警戒,此刻也彻底消失。
「所以,你刚才说带你来车站参观的父亲,就是那位站长喽?」
「是的。那时候,家父还是这里的站长。」
中神的语气里混杂著些微的悲伤。在询问背后的意义之前,一个活泼的女性嗓音传入耳中。
「中神先生,这位就是三波女士吗?您好,我是『站内商场』的职员伊吹。」
一名身穿套装、胸前别著名牌的女子,带著笑容朝两人搭话。看起来是年约二十五岁的帅气女性。胸前的名牌上,除了姓名以外,上方还有一个「站内商场」的可爱LOGO。
「哎呀,你好。站内商场……你是站务员吗?不过,你并没有穿著制服呢……」
面对一脸不解的三波,名为伊吹的女子抬头仰望刚才钟声传来的车站大厅北侧。
那里有一扇就车站内部景观而言,显得相当独树一格的大门。颜色是沉稳的褐色,大门上方有一行「站内商场」的LOGO,下方则是湛蓝色的挂帘,上头以充满跃动感的金黄色字体写著「SUMMERTRIP」几个大字。这扇宽广的大门两侧,摆放著巨大的盆栽。盛开的巨大向日葵,用悠闲的姿态欢迎以夏季装扮穿越大门的男男女女。
三波的记忆中,不存在这样的光景。这个角落应该是熟食和便当的贩买区,就像缩小版的百货公司地下街那样。
伊吹的嗓音中透露出引以为傲的感觉。
「那是燕町站验票闸门内侧的商业设施『站内商场』。我在那里工作。」
「伊吹小姐可说是三波婆婆多年以后的后辈呢。」
听到中神这么说,三波不禁露出微笑。或许真是这样吧。我在月台那间小小的店铺里工作了三十年。在最后几年,甚至得到了正职员工的身分。尽管出现了相当大的转变,这里仍旧是那个燕町站。看著在同一个车站里工作的伊吹,三波彷佛看到了年轻时的那个自己,让她感到炫目不已。
接著,中神又为浮现疑问的伊吹说明。
「过去,三波婆婆一直在月台的小型店铺工作喔。大概工作了几年呢?」
「我十八岁的时候开始工作,就这样做了三十年,最后还升格成正职员工呢。我真的受到燕町车站很多照顾。」
三波已经有十年以上的时间,不曾再踏入这个燕町站了。然而,脑中的记忆却清晰到令人吃惊。
伊吹开心地表示:
「那么,您真的是资深前辈喽。您有造访过『站内商场』吗?」
「噢,其实,这是我第一次来呢。因为我连现在多了这种设施都不知道呀。」
这么说的三波,双眼完全被设置在大门两侧的向日葵吸引了。在尖峰时段中傲然挺立的向日葵,就像眼前的伊吹那样充满自信。
「那么,请您务必到里头逛逛。我很想亲自带您参观,但……」
「有这份心意就够了。你的工作也很忙碌吧?」
伊吹低头说了声「谢谢您」,接著转而望向中神。
「中神先生。你刚才那封简讯提及的事,我也询问过不少人,但目前『站内商场』都还没人发现那个包包。根据保全人员绢野先生的说法,这种情况下,如果财物被搜刮一空,剩下的空包包通常会被弃置在车站厕所里。」
「这样啊,谢谢你。厕所那边,守下先生和松上小姐有说他们会去帮忙确认。」
「对喔,因为有分男厕和女厕嘛……」
虽然两人的交谈内容让三波有听没有懂,她仍带著微笑眺望眼前这片人声杂沓。人们在车站匆匆来去的身影,看起来和过去并无不同。不过,意外的是,不分男女,大家都很自然地被那扇时髦的大门吸引入内。
在向日葵的另一头,究竟有些什么呢?三波眯起一双老花眼,像个孩子那样满心兴奋。这种雀跃感,她已经遗忘好几年了。
那是一座向日葵的要塞。
从正门进入「站内商场」一楼后,就在高耸枫树的左侧。灿烂盛开的巨大花朵,让花店「Blue blossom」看起来宛如座落在户外的一片花田。一、二楼打通的设计,让逐渐西下的夏日阳光照入,洒在黄色和橙色斑斓混合的向日葵上。
看得出神的三波,伫立在向日葵要塞的外头,吐出赞美的叹息。
「欢迎光临!呃,咦,中神?」
一名体型娇小的少女拨开高耸的向日葵钻出来,交互望向三波和站在她身旁的中神,然后露出不解的表情。身穿黑色围裙的她,看起来简直像是住在蕗叶底下的小矮人地精──三波的脑中闪过这种梦幻的想法。是因为记忆过于混乱,让她连思考模式都变得稚嫩起来吗。
「你好,林小姐。这位是三波婆婆。因为她没来过『站内商场』,我就带她过来参观一下。」
「你人也太好了吧……你好,三波婆婆。你是来这里观光的吗?」
花店少女开朗地问候三波。三波也自然而然回以微笑。
「对呀。如果等等是要回家,我或许就会买一束花回去了吧。」
「你是接下来才要出门?」
「是的,去冈山。」
三波很自然地脱口说出这句话。直到方才,这个地名原本都让她嫌恶不已才对。或许,伊吹和林这两名「后辈」的身影,在不知不觉中带给她勇气了吧。
「这间店好漂亮呀。真的看不出来是在车站内部。」
听到三波这句话,林露出看起来真的很开心的微笑,让人马上明白,她和伊吹一样,非常喜欢目前这份工作。
一名身穿套装的女性开口呼唤林,看似熟稔地跟她聊了几句,然后买了一朵切花。
竟然能够在车站里头买到鲜花呀。三波这样想著。若是正治知道了,会有什么感想呢?另外──
「也得告诉女儿才行呢──」
这么喃喃自语之后,三波自己也吃了一惊。
除了朝对方咆哮怒吼以外,她已经好几年不曾和女儿有过其他对话了。
回过神来时,她发现中神看著自己。三波以手抚著脸颊,露出略为尴尬的微笑。
「中神先生。能请你再陪我一下吗?」
在列车发车前,还有一个钟头半的时间。三波暗自祈祷,希望灰姑娘的魔法,能帮她再蒙骗中神一阵子。
一楼后方是熟食和便当的卖场。旁边则是陈列著巧克力、和果子、以及五颜六色新鲜水果的甜点店。宽敞的通道上,下班的男男女女擦身而过。
或许是买给家人的礼物吧,看著店员将多个小巧可爱的蛋糕装入纸盒里,中年男子露出羞涩的笑容。轻声表示「太好了,还没卖完」,然后小心翼翼地捧起装著大块煎猪排的便当的年轻女子。后方的靠墙处,有一间和面包店并排的洋酒店。在这种炎热天气,仍披上黑色外套的一名男子,以手指抵著下颚优雅地品酒。
面对这些光景,三波不停眨眼,觉得脑袋有些晕眩。她无法想像,这里和自己过去工作的车站,其实是同一个地方。尽管如此,每当列车进站,就会涌向从早上六点一直营业到深夜十一点的月台店铺的客人,和此刻在眼前购买鲜花或葡萄酒的客人,脸上都有著明显的共通点。
我就是在这个车站跟正治相遇。
过去,他在南口那个历史悠久的花卉市场工作。那时候,在市场工作仍给人较为粗鄙的印象,三波本人也有点害怕和身穿工作服的集团接触。不过,这名沉默寡言却又爱面子的青年,为了吸引她的注意力,在三波工作的小店采买了自己需要的所有生活用品。得知这件事之后,三波内心的恐惧跟著消失。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因铁路意外事故而丧父的她,并没有其他反对这桩婚事的亲戚。
她的人生,浓缩在这个车站里。
「现在,不管什么事,大家都会用手机来解决呢。我那个年代呀,在验票闸门旁边,一定会设置一块留言板。」
因为膝盖开始发疼,和中神一起进入「站内商场」某间咖啡店休息的三波,开始诉说往事。
「正治他呀,真的是个很不爱说话的人。就算我主动跟他说话,他也只会用『是啊』、『噢』来回话。结果,有一天……」
一名顾客告诉三波,在车站留言板上,有一则写给她的留言。早上十点,结束前晚大夜班的工作后,她小跑步来到留言板前。
「套用现代人的说法,那就是求婚吧。上头写著『薰子小姐,请和我结婚』这样。连署名都没有哟。按照一般规定,这样的留言,应该马上会被擦掉才对;不过,听说是你的父亲感受到留言中的热情,特地把它保留下来呢。所以,我会和那个人在一起,也是你父亲的功劳。」
中神先是满脸的吃惊,接著,他的表情转化成柔和的笑容。
「原来是这样啊。如果得知这件事,家父想必也会很开心。」
「嗯。请你务必转告他哟。」
中神的视线移向挂在咖啡厅墙上的白色时钟。三波跟著仿效,发现距离列车发车还剩下三十分钟。她不禁屏息。沉浸在回忆中的这段安稳时光,马上就要结束了。
「三波婆婆。」
中神的视线移往三波身上。她无法迎上他的目光,只能让视线在半空中游移。
「你想起女儿的联络电话了吗?」
啊啊……听到中神的提问,三波叹了口气。这名温柔的站长之子,其实早就察觉到了,只是佯装灰姑娘的魔法尚未消失而已。
「……我……不能就这样,维持失去记忆的状态吗?」
中神理应也听到了这句无力的低喃。不过,他什么都没说。
三波在对他说谎。其实她的记忆早就恢复了。和中神站长相关的回忆成了契机。发觉眼前的青年是他的儿子之后,覆盖在三波脑中的白色雾气也彻底消散。
然而,返回的现实世界过于残酷了。在遗忘现实的短暂时光中,她眺望著自己过去工作的店铺,陶醉在幸福至极的情绪之中。所以,即使记忆恢复了,她仍装作什么都想不起来。就算只有短短的时间也好,她想要回避这个痛苦的「现在」。
丈夫过世已经一年了。在那之前的十年岁月,净是困苦奋斗的日子。丈夫因酗酒而被花卉市场开除,甚至还在车站大闹,让三波因此无法继续在车站店铺工作。最后,夫妻俩带著正值青春期的独生女,悄悄离开了燕町。
之后,过了十年。改以打零工维生的丈夫,总是将当天领到的日薪全数拿去买酒,让三波一个人没日没夜地兼差来维持家计。不过,女儿却对这样的父母心生厌恶,开始一个人在外头到处玩乐。最后,她拋下连大学学费都出不起的父母,身边的男人也一个换一个。三波总忍不住斥责这样的女儿,两人演变成一看到对方,就会开始大声吵架的关系。还住在燕町的时候,他们明明是感情融洽到会一起去参观车站改建工程的一家人啊。
中神的皮包里传来发车铃的声响。那是属于很久很久以前的、在这个钢铁列车奔驰的时代,会让人感到怀念的铃声。
他拿出外形像一本笔记本的机器。铃声便源自这台机器。刚才走在车站里时,三波也看到中神不停以手指敲打这台机器。听说是一种叫平板电脑、类似巨大手机的东西。
「三波婆婆,好像找到你的包包了。我们走吧。」
听到这句话,三波猛然抬起头来。
三波的包包被人塞在投币式置物柜里。
找到包包的是名为守下的年轻男子。他是中神的朋友、同时也在车站内部工作。除了他以外,包含刚才现身的伊吹在内,似乎有好几个人一起帮忙寻找三波的包包。
三波对此一无所知,只是沉浸在回忆的世界里。
大小能用双手捧起的小包包,里头果然不见皮夹的踪影。不过,年金手册、印章跟一本小册子确实还在。小册子里头想必写著女儿的联络电话和地址。
「您的钱包里有放信用卡吗?」
守下体贴地询问。
「有,不过已经办理停卡了,所以没关系。存摺里头也没半毛钱。不过,伤脑筋呢……这样我就没有能答谢各位的……」
为了专心佯装成什么都想不起来的状态,三波完全忘了饮料和咖啡店餐饮费的事。光是这样就已经很不好意思了,要是口袋空空,她就无法答谢在车站里头为自己到处寻找了两小时的守下。
看到三波愧疚地朝自己低头,守下回以微笑。
「没关系的。我已经下班了,现在正闲著呢。」
他看了看身旁的中神,又以充满自信的笑容表示:
「车站是大家聚集的地方。请你也亲切对待车站里的其他人吧。虽然这是我跟中神先生现学现卖的就是了。」
听到这句话,三波将包包揣入怀中,紧紧闭上双眼。她回想起来的,是站长那张宛如钢铁打造而成的坚毅面孔。
「中神先生。你做这些事,是为了你的父亲吗……?」
微笑从中神的脸上褪去。因为他的父亲几乎不笑,这样的他,看起来简直跟父亲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中神先生的……父亲?」
三波没能回应守下的疑问。过去曾对自己照顾有加的那位站长,他儿子令人心痛的表情,彻底夺走了她的目光。
「我只是……觉得无法接受而已。」
理解了这句话的三波,有种胸口几乎被撕裂的感觉。因此,她不自觉伸出双臂拥抱中神。抱住个子比较高的中神,反而像是三波将脸靠上他的胸膛,但她不在意这些。
她好讨厌自己变得满是皱纹、又使不上力的这个身体。无法像个母亲般紧抱住中神高大的身躯,让三波感到相当难过。
被她拥住的青年,身子微微地打颤。三波明白「那阵子」发生过什么事。要陪伴这样的她回忆过往,对中神来说,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呢。三波不禁痛恨起没能考量到这一点的自己。
拥抱的时间,并没有漫长到足以让两人沾染对方的体温。三波移开身子,以细小的嗓音询问中神:
「你父亲还好吗?」
「是的,生龙活虎的呢。」
中神露出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笑容,掏出自己的平板电脑。
三波看见了被扛到担架上的中神站长。
那是一个十分闷热的六月雨天。不同于现在,没有装设空调的列车内部,闷湿到可说是不发霉才奇怪的程度。每个上下车的乘客,脸上都写满了烦躁。
至今,犯人还是没有抓到。三波也是在一阵子之后,才听说整件事的经过。听丈夫正治说,这件事在职场闹得沸沸扬扬。
过去,在自动售票机旁边,会有一个能让站务员探出头的谘询窗口。现在有些旧车站仍维持著这样的设计。在车票的出票口卡住、或是买错车票时,只要按下呼叫钮,站务员就会探出头和乘客沟通。
这原本不是站长该负责的工作。不过,这天的燕町站呈现相当忙碌的状态,必须出动所有站务员来支援。
发现有人按下呼叫钮,中神站长从谘询窗口探出头,却被人用伞一把戳进眼睛,受了必须两个月才能完全痊愈的重伤。那是燕町站的自由通道盖好还不到一年的时候。
中神站长不只几乎失去了单眼视力,在伤势痊愈后,还变得完全无法靠近自动售票机,甚至踏不进车站一步。铁路公司无法接纳这样的他,恐怕也是不难想像的结果。
这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在那之后,中神家过著什么样的生活,三波无从得知。
「这……是……」
中神递出的平板电脑萤幕上浮现一幅画作。那是一名戴著黑色墨镜、身穿站长制服,一张脸看起来威震八方的老人。
泪水从三波的眼眶滑落。这是她在丈夫死后初次落泪。
坐在前往冈山的列车座位上,三波凝视著中神的名片。
尽管是夏天,过了晚上八点,窗外仍是一片夜幕低垂。在这片夜色中,从事著活动的人们点亮了各式各色的灯光。
从被中神搭话、到这班列车驶离车站,只过了短短的三小时。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三波经历了宛如死后新生的体验。
在失去记忆的那段短短时光,她觉得一切都如梦似幻那样飘渺;但现在,只有待在燕町站时的回忆鲜明不已,前几天遭到诈骗而失去所有存款的事,反而比较像一场梦。
只能跪在地上向女儿磕头了。原本这么想的三波,现在已经完全舍弃这种打算。要是这么做,对中神站长、还有他的儿子就太过意不去了。
没错,就抬头挺胸地去见女儿吧。我在那个车站刻苦努力的日子,绝不是令人难为情的东西。
「我还会再来的。到时候,请说说你的故事给我听吧。」
听到三波在离去时道出的这句话,中神犹豫了半晌,最后对她点点头。
现在,就先去投靠女儿,再来慢慢思考该怎么过日子吧。人生还很漫长,不会因为被绊倒一两次,就让一切化为泡影。膝盖也还能支撑自己行动。尽管早已跨越六十岁大关,现在,她有了必须做的事情。
想起女儿那张可恨的脸蛋,三波不禁在内心轻笑。只要回想起那个含著糖果而绽放笑容的婴儿,无论女儿对她说些什么,她都能够忍受。
倘若真的撑不下去了,再造访燕町站就好。这么做的话,中神一定会走出来迎接她。
不过──三波眺望著在车窗外飞逝而过的小车站,这么自言自语起来。
「那孩子……要当他父亲的眼睛到什么时候呢?」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窗外无数住家的灯火,宛如萤火虫般在夜空中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