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无目的地回想完国中恩师的事情后,我总算回归到身为大学生的现实。如果问我为什么会陷入回忆当中,那是因为我很闲。至于我为什么会很闲,当然是因为完全没有客人上门。
我把无意识间用手指夹住的文库本放回旁边的椅子上,轻轻叹口气。
进入大学已经快两个月了,我在学妹强硬的劝诱下加入了摄影社,还被任命在校园举办的展览会中担任接待。这是会让人想大喊「拜托饶了我吧」的烂差事,毕竟我已经能看见宽广的教室中,随时都空无一人的景象了。
很可惜,为了看照片而在假日刻意跑来学校,这种充满文化素养的思想,似乎没有依附于学生们身上,连应该要在门口的麻雀都不见踪影。到目前为止,提供给参观展览的人写下感想的笔记本依然努力维持美白。
即使在五月上旬校庆时门庭若市的大学校园,到了平常的假日依然理所当然地空荡一片。顶多时不时传来热舞社高分贝的背景音乐,以及运动社团充满气势的呐喊声。
如果今天是平日,我回过神的此刻已经要开始上午后的课程了。正当我想即使现在去吃午饭应该也无所谓时,现实的肚子毫不客气地叫了起来。虽然不会因此觉得丢脸,却格外令人感伤。
在我无意识地抬头面向全新的天花板时,门挡挡住的大门传来很刻意的敲门声。
「嗨~你的表情还是一样郁闷呢,小鸟游。」
「……囖(注,读音luō)唆,不要觉得每个人都跟你一样乐天。」
这位恰巧撞见我这种表情的人叫龙尾浩二,是我国中以来的损友。他跟平时没两样,是个精神好过头的家伙。
他身穿松垮的工作裤配上印着英文字的白色体恤,外面再搭一件短袖的黑色连帽外套。脖子上挂着国内知名厂牌制造的耳机,垂下来的耳机线与从工作裤探出头的随身听连接在一起。双手都是提着便利商店的半透明塑胶袋,其中一袋里头还可以看到免洗筷。
「龙尾,真不好意思,明明是难得的假日。」
「别在意,反正我也没事……来,慰劳品。」
「你真是个好人……」
「你现在才注意到喔。」
「我会记得这份恩情的,大约三天左右吧。」
龙尾用笑容回应我的玩笑后,走进用屏风区隔出来的社员用空间,把便利商店的塑胶袋「咚」一声放到置于中央的桌上。
「亲子井、蛋包饭、烤肉便当以及奶油培根蛋黄意大利面。奶油培根蛋黄意大利面是社长的。」
「晚点把收据给我吧,社员的部分应该会用社费支付……给我烤肉便当。」
「拿去。」
我顺手接下瓶装绿茶后,双手合十开口:
‘我要开动了。’
龙尾也拿出蛋包饭吃了起来。在假日跑来学校,因为学生餐厅没开,只能吃便利商店卖的便当。
正当我们像普通学生一样讨论着很麻烦的报告时,被当成展场的教室门口传来熟悉的女性声音。
‘真是的,这可是我们难得的成果发表耶,为什么如此难看啊!’
从屏风后面探出头,就看到我预料中的人物站在那里。
那位一边大声地发着牢骚,一边翻阅留言用笔记本的人,是三年级的近藤丽华学姐。以女性来说,她的身高很高,蓝色窄管牛仔裤完全衬托出她织(注,读音zhī)细的美腿。即使上半身穿着朴素条纹长袖衬衫,依然给人一种丽华感。健康的肤色给人活泼的印象,挂在脖子上的单眼相机更加突显这股氛围。将头发盘在后脑的发型、豪迈矫健的走姿,完全体现「干炼女性」的模样。
不过这有个期限,那就是「直到她开口之前。」
‘学姐,辛苦了。’
‘工作辛苦了,学弟。喔,龙尾同学也在啊。’
当她往屏风后方探头,迅速发现龙尾同学带来的慰劳品后,露出满脸笑容。
‘慰劳品?你还真是机灵呢。啤酒呢?有没有啤酒?’
话都没说完,她已经动手翻起塑胶袋了。学姐还是跟平时一样,是个思考与行动完全连接在一起的人。
‘才中午就讲这种话题喔。’
‘难道你以为会有“学生的酒精摄取时间表”这种东西吗?什么嘛,竟然只有茶……’
她回应露出惊讶的龙尾后,仿佛很失落地坐到椅子上。但他趁机拿走茶跟亲子井的动作可是相当利落。
学姐先做出一口气喝掉半瓶茶,然后重重吐口气这种一点都不淑女的行为后,往我瞪过来。
‘虽然我只是大致上翻了两下,不过留言用的笔记本一片空白耶。少年你该不会赶走了一堆客人吧?’
‘现在又不是校庆,根本不会有那么多客人过来吧。何况这还是照片展览。’
自从进入每个人都能‘看见幽灵’的时代后,照片的地位一口气滑落谷底—似乎是这样。之所以会说‘似乎’,是因为这个变化在我懂事之前已经发生了。
幽灵不会出现在照片当中。
根据一部分的幽灵权论者所说,似乎会变成‘无视幽灵的人格、伤害其尊严的照片摄影实在太无耻了’的情况。事实上,如今已经没有人在拍摄旅行照片,照片顶多只会在证件照、新闻影像等等做最低程度的使用。我曾听双亲说过,过往学校会举办把远足时的照片贴在走廊上,让想要照片的人认购的活动。不巧的是,我至今为止从没在校园生活中遇过这种事情。
‘真要说起来都是校庆委员那群家伙的错,我们社团从数十年前到现在一直保持有这个传统啊。’
‘好啦好啦。’
被禁止参加校庆,必须在其他的日子找个地方办展览才得以维系社团传统—这个状态还是维持着。丽华学姐卷起袖子,边若有所思地看着远方,边将身体靠上椅背,接着又抬头望向天花板。
‘我不是不懂对外开放须注意很多事,但即使如此,这模样未免太悲哀了。’
正当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哀伤时—
‘不好意思~’
一道客气的声音从屏风的另一侧传进来。有些犹豫地往里面探头进来的,仍然是我认识的人。在灯光的照耀下,大波浪卷(注,读音同卷)的浅棕色发丝闪着美丽的光泽,身上穿着少女风格的白色短衫配上嫩绿色裙子。
‘啊,找到小鸟游同学了~’
她—月见里舞彩—边说边露出松口气的笑容。
‘这不是月见里同学吗?怎么了?你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什么“这种地方”,明明是你自己的展览吧。真是的!’
看来月见里同学是特别过来看展览的。她身穿与裙子同色系的薄开襟衫,从袖子露出一半的手握成拳头,同时鼓起脸颊。
「等一下、等一下,这女孩是谁啊?」
「啊,这么说来学姐跟她是第一次见面吧。」
学姐从一旁探出身子,可以从嘴角看出她有多么兴奋。我边打心底有着不好的预感,边介绍月见里同学是自己的同班同学后,学姐立刻用仿佛包含着‘嘿~是喔~’的语气开口:
‘你还真是不容小觑呢,小鸟游老师。’
看吧,就是这样。
‘不是你想的那样。还有,差不多该把对我的称呼统一一下了。’
学姐用拳头搓(注,读音cuō )弄着我的脸颊,我则推开她的肩膀。而月见里同学在一旁露出似乎有些生气的表情看着我们。
‘你叫月见里对吧……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学弟已经把身心都献给我了!’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啊?什么时候?’
「嗯~上辈子?」
‘那么我在转世前应该也吃了不少苦头吧……’
「附带一提我是主人,而你是宠物。」
‘我连人类都当不成?」
‘不,我们都是人类喔。’
‘哈哈哈……好乱的关系…’
‘…月见里同学你不用跟着她起哄(注,读音通哄)啦。’
只见月见里同学红着脸用手捂住嘴巴。嗯,这个女孩也算是相当程度的怪人。
讲到我之前的大学生活,大致上就是这种感觉。
志同道合的损友、有些天然呆的同班女同学、情绪总是莫名高昂的学姐,以及因为是极度户外派几乎不会来学校的社长。
之所以刻意说是‘之前’,是因为我接下来遇上了一点状况。
并非有什么特别的预感,也不是遇上什么特殊的日子。
即使如此,我还是能鲜明地回想起这一天发生的事情。甚至连龙尾帮忙买的、味道应该一成不变的超商便当我都还记得。
这肯定是一种证据,证明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对我来说有着多大的冲击。关于这点,总是让我有种害羞与高兴的奇特心情。
‘她’就是在不久之后,走入了我的生活。
***
从屏风后回到展场,看到丽华学姐正坐在柜台翻着封面有印象的文库本。
‘……那应该是我的书吧?’
‘别在意这种事啦,小鸟游小弟。’
只见学姐用长长的手手指翻着书页,她翘着修长双腿低头看书的模样其实相当漂亮,然而现在问题不在那里。
我先小声地抱怨‘拜托饶了我吧’之后,坐到学姐旁边。姑且算是客人的龙尾先向学姐打招呼后,往展出的照片走去,月见里同学跟在他身后。
这个社团的社员分别是社长、丽华学姐和我三个人。其实似乎另外还有几个人,不过他们是所谓的「影子社员」,我从入学到现在都不曾见过。附带一提,听说「影子社员」以前叫做‘幽灵社员’。
无论如何,只有我们三个人拍的照片展示出来。在几乎全新的校舍中,包下一间足以容纳百人的大教室,在三面墙上摆了合计约三十张照片。因为无法准备很高级的相框,几乎所有照片都采用放大护贝(注,读音通护,贝)后贴在模造纸,这种简单朴素的布置法。
放眼望去,能明显看出三人各自的嗜好,相当有趣。
社长常拍花草和生物,而且大多采(注,读音cǎi)近拍。虽然社长本人身材瘦弱,却是彻底的户外派,外出拍照的频率高到我都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去上课。甚至还发生过连续好几天没看到社长来社团教室,正当我开始担心他的学分会不会不够时,他又满面春风地现身,拿出许多我看都没看过的生物照片让我欣赏。至于学分的部分就先不多谈了。
丽华学姐则拍摄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她似乎对于保存日常生活的瞬间有着使命感。其实说成是她的沟通能力很高竿,听起来会比较容易理解。学姐真的不管面对谁都能立刻混熟,所以她能把人们最真实的一面捕捉于照片中。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无法忍受把照相本身当成坏事的这股风潮吧。
然后是我。我所拍摄的皆是风景照,完全不拍人物照。
—啪嗒。
学姐关上文库本的声音,把我从思考中拉回现实。
‘欢迎光临,请自由参考。’
即使是这位对学弟妹态度旁若无人的女性,必要时还是会摆出应用的态度。
然而为了拜见这名稀客的尊颜而把头抬起来的我,却完全找不到目标、扑了个空。
门口空无一人。
在我差点发出疑问声时,才突然想起这个状况其实一点都不奇怪,虽然有点稀奇,但是并非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不是‘空无一人’—只因为我看不见。
那里有着‘幽灵’。
可能是注意到我的视线,学姐轻轻点了点头。她的意思应该是这边就交给她处理吧。关于自己无法看见幽灵的事情,我有跟同样喜欢摄影的学姐说过。
隔了一小段时间,在学姐移动视线仿佛目送对方离去后,她才小声地对我说:
‘是女孩子喔。外表看起来跟我们差不多年龄……幽灵单独闲逛,真稀奇。’
幽灵—在过去仅是幻想的存在,现今社会已变成理所当然了……应该吧。
因为抱有‘遗憾’而徘徊于世的死者灵魂—这样讲起来似乎有种灰暗的感觉,但实际的状况其实更加复杂。除了‘无法触碰物品’这项制约之外,他们跟活着的人其实没有什么不同。
结果是,虽然人类对他们不甚了解,仍然接受他们,共同生活。
—即便有一部分是像我这样的例外。
‘咦?’
正当我陷入沉思时,学姐突然轻轻发出疑问声。
‘怎么了吗?’
‘嗯,情况好像有点怪怪的—我过去看看。’
学姐慎重地用不会让椅子发出声响的动作起身,踩着律动的脚步往其中一张展出的照片走去。
‘这张照片怎么了吗?’
她那道压低音量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
她们接着应该还有聊了一些事情吧。我看不见的幽灵,用我听不见的声音回应着学姐。在数度交谈后,学姐用有些惊讶的语气大声地说:
‘咦?拍摄这张照片的人吗?那个人在那边……’
接着她伸手指着我。
‘咦?’
‘啥?’
‘耶?’
下一瞬间—龙尾、丽华学姐和月见里同学三人突然发出奇妙的声音,一同把视线集中到我身上。突如其来的状况让我感到一阵不安。
‘你,你们三个到底怎么了?’
没有任何人回答我的问题,现场陷入一阵令人难受的沉默。
‘啊?什么?’
而打破沉默的,是丽华学姐吃惊的叫声。
‘所以说,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依序看向每个人,却没人愿意回应我的问题。
丽华学姐嘴巴张大到她端正的脸庞都变形了。龙尾则是仿佛对眼前的景象感到不可置信般揉了揉眼角。而月见里同学先是讶(注,读音yà)异的看向我,接着又像是注意到什么般吃了一惊,然后无力地跌坐在地。
慌慌张张站起身来的我,开始接二连三受到言语的暴力对待。
‘小、小鸟游!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过起那种淫乱的生活了?’
‘小鸟游小弟……连我都有种幻想破灭的感觉。’
‘到底是怎样啦!’
那两人用仿佛看着脏东西的眼神望着我好一段时间后,才终于像是理解了什么般摇摇头。
‘真是的,讲得那么暧昧……’
学姐叹了口气后用手扶着额头。
‘也对啦,小鸟游怎么可能这么受欢迎,毕竟他可是小鸟游耶。’
‘喂!龙尾!我觉得自己差不多可以生气了喔。’
好想哭。
‘抱歉,学弟。你应该没那个能力做这种事。’
‘就是说啊。’
‘所以说!现在到底是怎样啦!’
我的呐喊让龙尾和丽华学姐对看一眼,丽华学姐接着开口:
‘在那边的幽灵女孩对着你说……“请让我升天吧。”’
‘……啥?’
唐突的委托,开启了我跟她的故事。
这就是对我来说太过难以理解的‘她’的登场。
◇◇◇
一名幽灵用仿佛将其生吞活剥的眼神,紧盯着一张风景照。接着向走近她的丽华学姐问道:
“我想跟拍摄这张照片的人见面。”
‘咦?拍摄这张照片的人吗?那个人在那边……’
丽华学姐伸手指着我。
幽灵朝我这里飞奔而来。
‘咦?’
‘啥?’
‘耶?’
三人吃了一惊,将视线往我集中。我一阵不安。
‘你,你们三个到底怎么了?’
“那边的那位同学,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幽灵往我这边用力探出身子,虽然她打算抓住我的双手,却穿透了过去。
“请让我升天吧!”
‘啊?什么?’
丽华学姐因为太过惊讶忍不住喊道。龙尾和月见里同学则是全身僵硬。
‘所以说,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唯一搞不清状况的我开口询问。但是陷入呆滞(注,读音zhì)的三人都没有回答。
“等等,你为什么要无视我?”
幽灵边说边做出抓住我肩膀摇晃的动作。当然,她无法触碰到我。
可能是太过吃惊,月见里同学无力地跌坐在地。
“拜托你,请让我舒服地去吧!”
倒地追加。
‘让她去吧……?’
龙尾惊愕地低声表示。
‘小、小鸟游!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过起那种淫乱的生活了?’
‘小鸟游小弟……连我都有种幻想破灭的感觉。’
丽华学姐把龙尾所说的话接了下去,总之是打算要玩弄我一下。
‘到底是怎样啦!’
突然挨骂的我脑袋一片混乱。而幽灵先是因为突然冻结的气氛吃了一惊,接着变得满脸通红。
“不、不对,那个……我不是那个意思!”
终于注意到自己的发言招致怎样的误解,幽灵慌张了。她提高音量再度大喊:
“所以说,希望你能让我解脱成佛!”
◇
‘—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
以上就是丽华学姐简单易懂的解说。大概因为动作被一一模仿而感到害羞,月见里同学满脸通红地低着头。
无论如何,我最多也只能回:‘啊,是这样喔。’没有要插手的意思。
‘还想说原来有这么大胆的女孩呢,真是的。’
‘丽华学姐,那个台词……’
‘你要是敢说那是上了年纪的人才会说的话,我就让你变成白骨。’
‘……没事。’
看来是以把人变成尸体为前提呢。真是野蛮。
‘所以呢?能请你说明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丽华学姐摆出双手抱胸等着听原因的姿势。我则是抱着难以形容的心情,望向她视线所在的‘空位’。
在那之后,我们将接待的工作硬是丢给总算现身的社长,回到屏风后方的空间。当然,这是为了向‘幽灵’问清楚状况。
我眼中明明只看见四个人,却拉了五张椅子,真的让我有种不可思议的心情。有‘幽灵’在的景象—至今为止虽已看过无数次,但自己一旦参与其中,就是有种奇妙的感觉。
‘那个,小鸟游同学,你该不会……’
月见里同学用仿佛把原本就很娇小的身躯缩得更小的姿势,坐在我对面的位子上,有点难以启齿地开口说了这番话。而代我向她说明的则是龙尾。
‘月见里同学应该知道白框眼镜代表的意思吧?’
‘……嗯。我刚刚想起来了。’
白框眼镜—是灵感异常的证明。话虽如此,由于没有规定灵感异常以外的人禁止佩戴,现状是大众对此事的认知度不高。即使我们已经认识好几个月,月见里同学依然没有注意到,也是没办法的事。
其实灵感异常也有分很多种,不过灵视异常—无法‘看见幽灵’—的例子最多。由于一般大众也有用‘灵盲’来称呼灵感异常,所以才会将‘眼镜’当成记号。但真要说起来,这个称呼会无法用来表现‘听不见幽灵说话’的人,因此大部分还是以‘灵感异常’为总称。
‘小鸟游同学,对不起,我……’
‘没关系,毕竟我也没好好说明过。’
看到月见里同学失落地低下头,我急忙回应。毕竟她真的不需要那么在意。
学姐可能是想改变现场的气氛,双手一拍后开口:
‘好啦,我们可以来讨论正题了。’
‘“希望拍摄那张照片的人,能让我解脱成佛!”她是这么说的。’
听到学姐的号令后,龙尾如此说明。虽然此事对我来说很唐突,但从周围的反应来判断,这是身为幽灵的‘她’先前说过的内容。
‘那张照片……?’
无法立刻搞懂现况的我困惑地歪着头。
‘“那个,就是指我刚刚看的那张照片。”她这么说。’
依旧是龙尾负责解说。
‘啊~等等,等一下。要是不先自我介绍根本谈不下去吧。’
打断对话的丽华学姐率先讲出自己的名字。
‘我是近藤丽华,摄影社的副社长,就读法律系三年级。’
‘……我是月见里舞彩。啊,“YAMANASH”的汉字不是山梨,而是取“能看见月亮的乡里”之意写出“月见里”。’
(注,山梨的日文发音跟月见里相同,都是YAMANASH。)
这应该是月见里同学的坚持吧,她每次自我介绍时都会如此强调。
‘我是龙尾浩二,就读理工科一年级。然后他是小鸟游昂。’
代替无法跟‘她’对话的我,龙尾将我介绍给对方。龙尾是那种明明别人没有特别说什么,就会主动来帮忙的男人。也因为他这种爱照顾人的性格,很容易吸引女性,这点实在是很难对付。
当四个人都介绍完闭后,除了我之外所有人的视线,聚集在空空如也的位子上。
‘所以说,你到底是谁?’
以学姐的话为开端,三人一同做好听‘她’开口的准备。我则是带着被疏远的感觉看着他们。
有‘灵感异常’的我不但看不见幽灵,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由于幽灵无法对人类带来物理上的影响,所以只要在经济社会中获得物质层面的满足,其实不会有什么问题。最多就是有时会突然有种只有自己被排挤在外,或者‘其实我这样才真的是异世界的居民吧’,这种奇妙且不舒服的感觉。
只要自己不积极地接触幽灵相关的事情,就不要太在意。虽说直到我能这样想为止,已经一路积累了各式各样的黑历史。
隔了一小段时间,等对话告一段落后,龙尾转头面向我。
‘她的名字是“诗织(注,读音zhī)”,似乎是三个月前成为幽灵。她今天会走进大学只是巧合,因为看到你的照片似乎想起了什么,才会希望你帮忙超度她。’
‘要我帮忙?是说为什么会变成我得超度她啊?’
‘所以说,你的遗憾跟小鸟游同学的照片有关系吗?’
月见里同学脸上浮现一抹疑惑,如此说道。
在幽灵的‘生态’(虽然我觉得词义根本有错,不过讲‘死态’也很奇怪)中,人类少数理解的系统之一就是‘超度成佛’。
真要说起来,不是每个人去世后都一定会变成幽灵。去世时如果对某种事物抱着强烈的思念,例如想要某个东西,或者想变成什么样子等等的愿望—换言之,留有‘遗憾’的人会成为幽灵留在世间。因此,变成幽灵的大多都是年纪轻轻就去世,或是遇上意外而丧命的人。此外,消除内心的‘遗憾’后,幽灵便会从这个世界消失。我们虽不清楚他们究竟是去了另一个世界还是完全消失,总之他们身为幽灵的‘存在’会不见。人们把这个状况称为‘成佛’。
在国外似乎发生了各种宗教上的问题,不过在日本因为日本人独有的宽容宗教观,人们没有什么排斥,很自然地就接受‘超度成佛’这个用词。
至于没能消除遗憾、顺利成佛的幽灵又会变成什么呢?有人说会变成恶灵危害世界,也有人说会变成被众人遗忘的灵体与自然合为一体。简单来说,人们花了二十年还是弄不清楚这部分的详情。
因此,‘请帮我成佛’的意思几乎等同于‘请帮我消除遗憾’。
‘咦?’
‘啥?’
‘耶?’
这三人发出跟刚刚一样的惊讶声音。龙尾看到被排除在外的我,慌张帮我翻译。
‘她说:“我其实还不是很清楚”。’
‘不是很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月见里同学歪着头表达自己的困惑。
接着,三个人像是惊讶过度般,露出不知该如何反应的表情全身僵住。
‘喂,龙尾。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啊,抱歉。’
在我的催促下,龙尾先摇摇头转换心情后才继续说:
‘“我没有生前的记忆。根本不知道为什么变成幽灵……”她是这样说的。’
‘咦……?’
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有记忆……所以是失忆吗?幽灵也会失忆?’
现场没有任何人能够回答丽华学姐的问题。
‘呃……我们稍微整理一下状况。’
不知不觉中成为会议主持人的丽华学姐揉着眉头表示。
‘诗织你已经去世三个月,而任何生前的记忆,甚至连自己的姓氏都想不起来,没错吧?’
学姐将视线往空座位望去,接着大概是得到回应而点了点头。
‘所以你才会不知道自己的“遗憾”究竟是什么,对吧……’
‘能当做线索的,似乎就是小鸟游同学拍的照片吧。’
月见里同学像是要确认现况般,缓缓接话。
‘她说看到小鸟游的照片时有种很怀念的感觉,才会想说:“这说不定跟我的遗憾有关……”’
‘等一下,这不管怎么看都未免太牵强了吧?’
真要说起来,我连有失忆症的人类都没遇过,幽灵失忆这种事,怎么想都只觉得是很烂的笑话。
‘嗯~好啦,总之你就带她去拍摄这张照片的地方看看吧?’
‘请不要把事情讲得那么简单好吗?’
又不是去便利店买便当。
‘还好吧,又不远,可以当天回来。’
‘是这样没错啦……’
‘不错耶,小鸟游,你就带她去吧。’
‘龙尾?’
挚友意料之外的背叛,让我瞪大眼睛。
‘反正来回不过四小时左右吧?明天正好星期日……啊,还是说他明天也有排班?’
龙尾最后那句是向丽华学姐提出的询问。只见学姐干脆地摇头—
「没问题。反正应该也不会有客人来,我会把事情搞定的。」
完全无视我的意见,事情不断往下发展。
‘月、月见里同学……’
‘啊哈哈,你加油咯。’
毕竟月见里同学相当怕生,要她阻止初次见面就失控的丽华学姐,实在太为难她了。
‘那么,小鸟游,你意下如何?’
面对龙尾那充满恶意的询问,我抓了转头。
‘啊,好啦!知道啦!我帮忙总行了吧,帮就帮!’
现在回想起来,正因为当时的这段对话,后续才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
「……所以说,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啊?」
我抱着其实我也不知道的疲惫感仰望自己的家,同时对空无一人的地方寂寥地喃喃自语。
不,并不是空无一人,名为‘诗织’的幽灵应该就在那里。
故事要回溯到大约一个半小时前—正式决定要去海边之后不久。
‘这么说来,既然失去记忆,那你现在住在哪里?’
听到龙尾提出的问题后,幽灵‘诗织’语带犹豫说出的答案似乎是:‘在、在外流浪……啊哈哈哈。’
‘诗织’的回应让众人全都吃了一惊,接着状况突然变成要帮她找住处。据说她在死后的这三个月内,一直住在公园之类的地方。这幽灵未免太豪放了。
‘这样实在太危险了!’
月见里同学做出了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该有的担心反应,其他人也不可能反驳。
‘那来我家……’
‘驳回!’
龙尾兴奋地举手表示,却立刻被丽华学姐打断。
‘你打算带她去自己家做奇怪的事情吧!’
‘丽华学姐,就算是龙尾也不可能有办法对幽灵出手吧。’
我语带惊讶地说道,然而有所反应的却是龙尾本人。
‘啊……这么说也是呢。果然还是交给别人吧。’
‘你真的打算出手?’
我这个朋友还是老样子。
‘啰嗦,我不想被面对这种美女却无法出手的家伙说教……’
‘龙尾小弟?’
‘对不起……’
龙尾再度被丽华学姐击沉。
‘嗯……抱歉,我那边应该没办法……’
月见里同学语带歉意地说道。毕竟她住宿舍,还有室友。月见里同学又是那种不会拒绝别人的类型,要她带幽灵回去会让她很为难吧。
‘好吧,那就没办法了。小鸟游小弟,你加油啊。’
‘啥?’
人家常说对话就像传接球,但我觉得这个人似乎无法分辨传接球和躲避球的差别。
‘从这一连串的发展来看,不是应该由丽华学姐负责照顾她吗!’
‘啊~不可能不可能。我家乱到根本没有地方可以走。’
‘你为什么可以那么干脆地说出自己的秘密啊……’
我该从哪里开始吐槽这名二十岁的女性才好。
‘所以说,为什么是来我家?’
‘以消除法来说,这也没办法。’
原来还有如此随意的消除法啊。
‘而且也没有那么多能让幽灵独居的设施吧。结果还不是得跟别人同居。还是说,你想要为难月见里同学?’
听到丽华学姐补上最后一句话,我却没有勇气说出:‘那你不会忍耐一下!’
‘啊,诗织小姐请不用担心,这家伙没胆子做奇怪的事,而且他妹妹看得到喔。’
‘龙尾,可以不要把我跟你相提并论吗?’
结果,事情变成我得把幽灵带回家了。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哥哥,怎么了吗?你的脸色很糟耶?’
下定决心打开家门后,看见妹妹一脸担心地出来迎接。今年刚升上国中三年级,与我相差四岁的妹妹,是个有着强势眼神以及符合该印象之个性的女孩子。当哥哥的我这样讲是有点那个,但她真的长得满漂亮的。至于身穿运动裤跟长袖T恤,边用毛巾擦拭湿润的头发边走出来的模样,以她的岁数来说,即便是在自己家里也太没戒心,这点让我多少有些担心。
‘没事……只是情绪上非常疲惫。’
‘啊?’
想到接下来还有一堆烦心的事,我很节制地回复。妹妹在听到我回答的瞬间露出疑惑的表情,接着指着依然敞开的大门抱怨:
‘等一下,既然人都进来了就把门关上……咦?’
我的妹妹能看见幽灵。
所以她肯定注意到那个在我后面战战栗栗……不,实际上究竟是如何我也不太清楚,总之准备走进我们家大门的那个没见过的幽灵。
‘哥哥,这位小姐姐是谁?’
话说在前面,我妹妹没有特别不高兴,只是有点惊讶而已。可爱的妹妹有恋兄情节之类的事情,就交给没有龙尾那种帅哥的世界负责吧。为了我这个在初次见到龙尾时,双眼完全变成爱心状的妹妹,我暗下决心总有一天必须痛揍那个家伙。
总而言之,连似乎偶尔会跟我妹联络的龙尾,也不想向她说明这个状况。毕竟,没有亲眼看到根本不会有人相信。
‘啊……果然跟过来了。’
更正确的形容应该是‘附身’—我其实有这么想过,不过中途改变了念头。
即使人们还不清楚整体构造究竟是如何,幽灵的确能够搭乘交通工具。照理来说幽灵移动时明明就能直接穿透物体才对,但这据说是与‘空间知觉’有关。虽然是老生常谈,然而关于幽灵的生态……或者该说是‘死态’还有太多人们尚未理解的部分。
(注,空间知觉:空间知觉是在三维空间中了解自己与空间事物之间的关系及其变化的能力。)
所以说,幽灵搭乘电车跟我回家的确是办得到的事。
‘我看不到所以不是很确定,这位是时织小姐,会在我们家暂住一段时间。’
‘是、是喔……’
总之我先往‘这个幽灵无害’的方向介绍,不过看到盯着‘时织小姐’(应该吧)的妹妹表情不断改变,让我很担心‘时织小姐’是不是又说出什么不得了的发言。毕竟她前科累累。
‘你好,我是昂的妹妹小夏。’
‘那我们先上去二楼。’
我爬着楼梯的脚步比平时更加沉重。应该跟着我一起上楼的她究竟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更应该说,就这样带她来男生的家真的没关系吗?算了,反正也不会发生‘被怎么样’的状况啦。
接着,在楼梯口陷入短暂呆滞的妹妹先用少根筋的语气说声‘请坐’,却在下一个瞬间,仿佛世界末日来临般大声叫喊:
‘暂住……一段时间?哥、哥哥竟然带女孩子回家?’
你惊讶的点是那个喔。
因为诸多原因,等我回过神时,我已经跟全家人围在餐桌前面。
‘来,诗织小姐请坐这边喔。没关系啦,不用那么客气。’
‘……老妈,那我呢?’
‘你就去那边随便找个地方坐啦。’
竟然还准备好纸箱了。
用大事化小来形容还算好听,真要讲起来,这算是几乎快把脑袋丢掉的集团。多希望他们能关心一下头痛中的儿子。
‘哎呀真是的,这么可爱的小姐竟然愿意来我们家……所以什么时候要举行婚礼?’
看来我还是收回刚刚的话吧,一开口就失控的母亲让我不禁叹了口气。
‘老妈,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们不是那种关系。更何况根本无法跟幽灵结婚。’
‘那是因为我们国家法律的关系吧?没问题的,只要去荷兰就好。不久前才传出第一对幽灵与人类的情侣正式结婚的消息。’
‘要把我赶去国外?’
看来单纯把我赶下餐桌已经无法满足他们了。
记得荷兰很早以前就开放同性结婚,在结婚的相关法令上也偏向宽松。但是我没想到竟然宽松到连幽灵都算进去。
‘哥哥……那可是很大的新闻耶,你怎么会不知道?’
‘跟我无关吧。’
‘等等,你怎么可以这样讲!’
无视老妈生气的表情,我忧郁地吃起不知何时端来的红豆饭。
‘我根本看不见幽灵,注意那种新闻也没用。’
……这样讲可能有点太过分了。
在气氛完全冷下来的餐桌前,只有小夏刻意用开朗的口吻说:
‘真是的~都是哥哥讲出那么过分的话,害时织小姐哭出来了。’
妹妹似乎对于哥哥与自己‘体质不同’一事有所愧疚,常常会有点担心过度。在我对几乎分不出谁年纪比较大一事感到不好意思的同时,也走下妹妹为我搭起的台阶。
‘即使你这么说我还是看不见啊。’
反而会觉得惊悚……没事,对不起。
‘所~以~说~不可以讲这种话啦!真是的,绝对不会有第二个像诗织小姐这样的美女出现在哥哥面前了!’
根据小夏描述的内容,诗织似乎是一位‘有着一头漂亮黑发,以及会让人想问该怎么保养才能拥有的白皙肌肤;脸庞小而精致,除了胸部不够有料之外身材非常好,总之是个破坏力超群的清纯系少女’。我不得不默默地为自己的妹妹词穷一事感到空虚。
‘诗织小姐也没有“出现”好吗?’
‘拜托,光是有奇特到会毫无犹豫跟着哥哥来我们家的女生,已经是奇迹了。你没有女友的时间等同年龄吧。’
我的太阳穴抽动了一下,这不完全是演技。
‘听好了,关于人是否能交到女友可不是数学归纳法喔?即使在第N年能够成立,也不代表在第N+1年也能够成立啊。’
‘不然要我用演释(注,读音shì)法来证明给你看吗?’
不愧是准备大考的学生,比我想象中还用功。我瞬间举出的例子糟糕到极点。
‘……你没有男友的时间也确实还在更新中吧。’
‘唔……!你说了?你竟然说了!这句话可是比人类出现还要早数兆年前,就已经定为禁句了!’
‘在宇宙诞生前的时间点是要由谁来定啊!’
附带一提,宇宙大约是在一百三十八亿年前诞生的。
‘你们都等一下。诗织小姐说“不要为我吵架”了。’
投出毛巾的是一直默默吃着红豆饭的老爸。他平时总是被老妈的光芒盖过,所以不太起眼,但其实他也相当奇葩,要不然才不会没事模仿别人说话的语气。
(注,投出毛巾:K1格斗比赛和拳击比赛中是用投出毛巾的动作来终止比赛,简单来说就是‘认输’。)
‘好了好了,不要在吃饭时吵架啦。’
老妈边享受着自己做的炸鸡块,边开口表示:
‘诗织小姐,虽然我们家很普通,不过你就把这里当自己的家吧。不过,你的家人那边没关系吗?’
‘啊,等等……!’
太迟了。
因为状况太过混乱,我忘记跟家人讲她失忆的事。
接着众人开始听她说了一段时间,总是过度聒(注,读音guō)噪的家人们也陷入沉默。我完全不清楚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但是看到他们的表情逐渐变得阴沉,我也跟着担心起来。
灵感异常的人不算多,况且在和其他人沟通时不会有什么问题,所以需要翻译的状况也不多。即使让幽灵参与社会的呼声很高,不过目前也还只是刚起步而已。所以像我这种灵感异常的人们,都养成了主动观察他人表情的习惯。
‘……对不起,问了让你觉得不舒服的问题。’
听见妹妹轻声说出的话语后,‘诗织小姐’肯定在摇头吧。观察三人的表情,不难看出她—那位‘我其实看不见的她’表现得有多么坚强。虽然我还不清楚她的样貌,但是根据龙尾所说,她有着‘如同湿润羽毛的黑发、玫瑰色的嘴唇,仿佛透明宝石的肌肤’……不对吧,她的身体本来就是半透明。把不必要的动摇当成一场笑话,我将杯中的果汁喝光,记着有些粗暴地放下杯子并发出噪音。
‘老妈,你不是常说不要随便刺探别人的私事吗?幽灵也有幽灵的过去啊。如果要用面对人类态度面对幽灵,至少也要用同等的礼仪对待人家吧。’
我肯定是鬼迷心窍,竟然会为了对自己而言根本不存在的幽灵,讲出这种像是在维护她的话。加上后来我又小声地补上一句‘虽然与我无关’,不禁对找借口的自己感到厌恶。
妹妹听完我的发言后,表情先是有些惊讶,接着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从桌前探出身子戳了我一下。
‘哥哥你偶尔也会说出好话呢。’
‘什么偶尔啊,我的发言一直都有深远的意义。’
‘也对,都很阴沉。’
‘不是“深渊”好吗,给我好好学习同音异字。’
(注,深远的日文发音跟深渊类似,深不见底之意,小夏刻意将深不见底当成阴沉。)
双亲面露苦笑,看着我们兄妹斗嘴。接着,老爸露出安稳的笑容开口:
‘她说“昂同学好温柔”呢。’
老爸,你帮我翻译我是很高兴啦—
但是用老爸的声音讲出女性用语,实在有点恶心。
我看不见幽灵,也听不见幽灵说话。
所以,即使周围的人都说有幽灵在那里,我也没有任何现实感。反而是无幽灵时代的小说和电影感觉更接近自己。
说不定,这其实只是大家联合起来在耍我。
其实根本没有人能看见幽灵,只是联合起来假装看得见而已。总有一天在某个地方会有某个人突然举着牌子出现在我面前,说出‘整人活动大成功’之类的话。
我也知道这种事不可能,但还是如此期望着,只是希望自己至少能接受每次一醒来就觉得失望的情况。
我很清楚,这就是现实,而我只能生活在这里,生活在这个认为幽灵的存在理所当然的世界。
然而,我依然无法完全舍弃想求救的心情,而我也只能对这样的自己苦笑。
就这样,我跟她的关系拉开序幕。
***
‘小鸟游同学,你似乎很疲倦?’
‘……不,其实还好。’
隔天。虽然我并不恨隔着电车车窗看见的临海城市,却一直忍不住讲出类似诅咒的话语。
最终,我还是无法拒绝丽华学姐,不得不带着那位‘诗织小姐’前往拍照地点。
从自家过去单趟要花两个半小时,再加上方向跟月票相反,车钱贵到爆表,特急券什么的根本想都不敢想,于是变成搭在来线慢慢晃过去的小旅行。
(注,特急券:‘特别急行券’,在日本搭乘特快列车时,除了基本的车票外需要另外购买的票卷。)
(注,来线:是指新干线之外的国铁、JR路线。用来将使用窄轨的既有路线和使用标准轨的新干线做区隔的用词。)
重点是,我为什么非得跟幽灵扯上关系不可?
我昨天也如此反驳—
‘哎呀,要让我开后宫也无所谓喔?’
却得到龙尾开玩笑般回应。
‘小鸟游同学不在,我们找不到地点。’
月见里同学一脸困扰地说着。
‘觉悟吧,少年。’
丽华学姐则不知为何看上去相当高兴。
最后事情就变成了这样。
‘我想回家……’
原本看着风景小声欢呼着的月见里同学突然转头面向我。大概是听到我说的话吧,只见她困惑地眉头深锁。
‘不可以说这种话啦。’
‘……我喜欢的摄影师快要出摄影集了,这样来回很花钱耶。’
‘原来是这样啊。’
我一说完,月见里同学就露出理解的表情点头。
‘能申请社团经费来补贴车资吗?毕竟这也算是跟社团有关的活动。’
‘谁知道呢……’
随着电车的摇晃,我突然怀念起发生异变前的平凡生活。
—在这个时间点,我还天真地以为能立刻回到那种平凡的生活呢。
我们依龙尾、我、空位、月见里同学的顺序坐成一横排。仿佛只有那里是另一个世界般,隔开一人份的空位。
“再过不久—”
电车广播声传来,我们即将抵达目的地。
我们抵达的地方是临海的温泉区。虽然是非常有名的观光胜地,但大概是因为季节的关系,不像印象中那样挤满人潮。
空气中混杂着海水的味道。明明离夏天还有一段时间,却还是出了些汗。会变成这样,身上的行李应该也是原因之一吧。
‘你就算不那么全副武装也无妨吧……’
‘啰嗦!难得来一趟这种地方,要是不拍点东西再回去不就亏大了。’
正当我在检查从电车上扛下来的摄影器材时,好奇地四次乱晃的月见里同学也回来了。她兴奋的模样令人想到摇尾巴的小型犬—像是吉娃娃或者贵宾狗之类的。
‘诗织,如何?你对这附近有印象吗?’
大概是没有得到好答案吧,月见里同学不断改变的表情这次转为失望。
‘……是吗,果然没那么简单啊。’
‘小鸟游,总之我们先去拍这张照片的地点吧。’
一身轻便的龙尾边调整耳机位置边说道。虽然他不是那种跟朋友一起行动时,会听音乐进入自己世界的类型,但若是不戴着似乎冷静不下来。
点头同意龙尾的提议后,我带头迈步走了出去。
就算一行人东拉西扯地走向目的地,可是我最基本的疑惑依旧没有解决。
这个疑惑就是,大家到底是不是联合起来耍我?幽灵‘诗织小姐’是否真的存在?
我究竟是为了谁,打算做些什么事呢?
穿过闸门走入街道后,迎接我们的是跟我在几个月前独自拜访时相同的氛围。
站前圆环周边与都市中心相比,讲难听一点是有些寂寥,讲好听一点则是留有怀旧风情。在商店街上并排的伴手礼专卖店陈列着充满温泉区气氛的商品,从当地名产到几年前流行过的吉祥物商品,应有尽有。
‘呜哇,这未免太令人怀念了。’
看到排列在店门口的战队人偶,龙尾发出了欢呼。跟在他身旁的月见里同学也四处张望着。
‘你们是来旅行的吗?’
一副快要睡着模样,坐在椅子上看店的老奶奶向我们搭话,我们则派出龙尾负责应对。
‘嗯,差不多是这样。多多少少是来找人。’
‘是喔。’
‘来找跟她长得很像的女孩子,请问你有见过吗?’
龙尾边说边往我跟月见里同学中间指。‘诗织小姐’应该在那里吧。
的确,与其突然讲出失忆这种事,用寻人的名义冲击性比较小。
老婆婆嘟着嘴眯起眼睛,接着慢慢摇了摇头。
‘我没有见过呢。如果是这么漂亮的孩子,只要看过我才不会忘记呢。’
向呵呵笑着的老婆婆道谢后,我们继续往海边走去。
‘小鸟游,诗织小姐现在高兴到“嘿嘿嘿~”地小跳步喔。’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
‘嗯,总之想跟你说。’
‘等、等一下啦,诗织!’
在我们前方不远处,月见里同学边说边小跑步起来。往她跑的方向看去,发现前面似乎是一间卖日式馒头的店家。
附带一提,虽然昨天‘诗织小姐’也跟我们一起坐在餐桌前面,然而幽灵无法动手拿起食物,也没办法咀嚼。说到底,不过是单纯的‘感觉问题’。真要说的话,幽灵存在本身也可以算是一种‘感觉问题’。
不过对于被折腾的一方而言,完全是种麻烦事。
‘……我说,不是要去海边吗?’
我毫无掩饰不耐地说道。龙尾却摆出一脸‘这你就不懂了’的表情,摇摇竖起的食指回答:
‘毕竟我们不清楚哪里可以唤醒她的记忆,她有兴趣的事就让她做好啦。’
‘所以,你的真心话是?’
‘机会难得,我想享受跟女孩子旅行的感觉。’
‘我就知道是这样。’
我和龙尾边听着月见里同学从远处传来的哀嚎,边走过去。看来这位名叫诗织的女孩子,似乎有着相当难搞的个性。
一下跑这里、一下去那边,耗费了不少时间,等我们顺着坡道向下走时,海风增强了。走过旅馆林立的道路爬上阶梯后,视野瞬间开阔起来。
反射着日光的蔚蓝大海。
站在高台上的我们,对着这景象发出赞叹。四处都有人工的痕迹,实在很难说这个地方维持着自然的景色,连我们所在的高台也不是自然地形,而是人工的防洪设施,远处还能看到用来阻挡大浪的消波块。即使如此,这片景色依然拥有打动人心的力量。
果然是因为季节不对吗?除了我们之外几乎看不见人影,只有远处的长椅上坐着一位有点年纪的男性。
靠着朦胧的记忆,我用双手的拇指和食指合出长方形,确认着切割出来的景色。过没多久,‘诗织小姐’似乎开口表示:‘真令人怀念’而我同时也找到与照片相同的地点了。
‘应该是在这附近吧。’
随着我的话语,月见里同学和龙尾一同往那里望去。我看不见的‘诗织小姐’,究竟会在那个地点回想起什么呢?
沉默在我们之间飘荡了一段时间,只有吹过的海风告知时间的流逝。最终,月见里同学和龙尾的表情沉了下来,我也觉察到他们比我早一步听到结论了—恐怕不是什么好消息。
‘是吗……嗯,也是会有这种状况的。不可以沮丧喔?’
毫无意外地,月见里同学露出藏不住的笑容说道。不论遇上什么事都先摆出笑容这点,实在很有她的风格。
不需要特别翻译,我也明白事情的发展似乎不太顺利。虽说我有预感过会是这样的结果就是了。
抱着不实际的感觉,我望着正在互相安慰的‘三个人’。
大概是‘诗织小姐’想改变气氛,说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吧,两个人的表情从苦笑变成温暖的微笑。龙尾转过头来准备翻译给我听,我却在他开口前移开目光。
我的内心深处五味杂陈,却无法分辨究竟是悔恨、焦虑,还是其他完全不同的情感。
‘那就没办法了。既然机会难得,稍微观光一下吧。附近有间爵士咖啡厅呢!’
像是要甩开沉重的气氛般,龙尾刻意讲出这番话。
这时—
‘不好意思,能打扰一下吗?’
我们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身去。
先前看到的那位男性在不知不觉间朝我们的方向走来,他脸上挂着平静的微笑。跟远眺时给人的印象差不多,是位年龄差不多已经退休,或开始倒数等退休的初老男性。为了遮阳所戴的帽子阴影下,双眼透着柔和却又带点阴暗的光芒。
‘如果方便的话,能请你帮我拍张照吗……’
‘没问题……是要替你拍张照片吗?’
这出乎意料的询问,让龙尾意外地歪了歪头。
很久以前,旅行时请附近的人帮忙拍照似乎是人人都有的习惯。然而,现今却是听到‘纪念照片’就会有人皱眉的时代。
‘因为那一位拿着相当棒的摄影器材呢。’
‘……?不是要用你自己的相机吗?」
这真是神奇的状况。如果用别人的相机拍照,之后可没办法再看到那张照片。面对满脸惊讶的我们,这位男性却点头表示那就是他要的。
‘我不打算留下照片,重点在于拍摄这个瞬间的照片而已。’
男子说到这里之后,先是一度停止不语。
‘拜托你了。能帮“我们”留下最后的回忆吗?’
这句话让我总算弄清楚现况。这里有一个恐怕只有我没能理解的事实。
还有另一个‘人’在场。
‘为了让妻子顺利成佛,我们在最后过来看看这片令人怀念的大海……但还是不行。她不论如何,都希望能在最后留下一个回忆。虽说要各位配合我这任性的妻子实在是很不好意思,但我们想像以前一样,拍一张相片试试看。’
男子用温柔的眼神望向那位我所看不见的、似乎是他的妻子的‘幽灵’后,以自嘲的语气如此说道。
‘但是夫人她……’
‘嗯,拍不出来。’
即便龙尾说出不该说的事实,男子却没有生气,只是平静地点点头。
‘不过,这真的不是重点。只要能共有这最后的时光、回忆的瞬间,留下这段重要的回忆就好了。’
这么一来妻子就能成佛,我也能活下去—直到某一天离世成佛。
听出男子的言外之意,我无言地取出心爱的相机。
***
帮男子与应该是站在那里的幽灵拍完照后,我们离开了那个地方。
关于他的妻子是否有顺利成佛,我自然无法看见。不过从男子松了口气的笑容,以及对我们几个年轻人低头道谢时的表情来看,我想应该是不用担心。
回程的电车上,随着电车摇晃,我们并排而坐。空旷的车厢内,对面的窗户映着我们的身影。
‘没想到小鸟游拍的照片竟然能办到那种事。’
龙尾用有些兴奋的声音说着,月见里同学也点头同意。
‘照这样下去,诗织应该也很快就能成佛了。’
无视兴奋的朋友们,我按下数位相机的播放钮,找出只拍出那名男子的照片。相隔许久,恐怕是相隔十几年再度拍照,男性的表情有些紧张。而他的妻子应该就在他往旁边伸出手臂、做出怀抱动作的位置上吧。
‘怎么了,小鸟游你高兴一点嘛!’
龙尾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啊,嗯……’
说真的,我没什么真实的感受。
看不见幽灵的我让幽灵成佛了。明明整件事只是如此,然而因为太超脱现实,让我完全摸不着头绪。
龙尾和月见里同学的喜悦,对我来说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看着这样的我,龙尾的脸先沉下来,接着突然转为吃惊的表情。
‘……啊、啊啊,嗯。’
等龙尾再次把视线移到我身上时,他的眼神中透着理解以及满足的神情。在他递过来的手机画面中,显示着这段文字:
“谢谢。”
‘……突然写这个是怎样?’
‘这是诗织小姐的传话。’
‘咦?’
坐法与去程时的电车相同。我下意识转头往月见里同学跟我之间的空位看去。然而我的视线却穿过空位,只看到月见里同学露出的微笑。
‘她说“谢谢你帮那个人成佛”呢……’
‘……为什么诗织小姐要为了这种事情道谢呢?’
你们之间的连接点只有‘都是幽灵’吧?在生前肯定没有见过,即使真的见过,也不记得彼此。
不知为何,这句无意义的道谢,静静地在我的内心渲染开来。
我从很久以前就喜欢上摄影。其原因是照片中不会拍出幽灵。
这是我的世界。为了证明这就是世界该有的样子,我不断拍摄着照片。刻意拍摄可能有幽灵的地点,以‘证明’那里没有幽灵。这或许是我对无法改变的现实所做出的叛逆行为。
曾几何时,我厌倦了这样的自己,接受了这个有幽灵存在的世界,却不知为何依然握着相机。在我内心中肯定还留着残渣吧。
所以,要说我在那天所做的事情—
‘……偶尔拍拍风景以外的事物也不错呢。’
听完我说的话后,龙尾和月见里同学都露出苦笑,说不定我看不见的‘诗织小姐’也是。
我的视线重新回到照片上。露出笑容的男子,以及应该在他身旁的妻子。总觉得这一次,我似乎也能看见在那之后发生的事情。
短暂地望着那张照片后,我很干脆地按下删除键。
因为我认为,这张照片应该仅存于他的内心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