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抱歉,目前佐佐木诗织小姐谢绝所有面会。’
再次拜访留灵体中心的我,被柜台的女性礼貌性地请回。她面对激动的我,露出如同嘴上所说充满歉意的表情表示:
‘负责诗织小姐的咨询师吩咐过,不能让任何人进去。’
是樱木先生。他似乎已经预料到我会过来。回想起他那骄傲的语气,我心里一阵咒骂。然而身为一介大学生的我能做的不过如此,最后只能无力地离开。
等回过神时,我已经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仰望着天花板。带着一股胸前仿佛破了个大洞的强烈丧失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有这种平凡的感情,总觉得很不可思议。
往放在桌上的时钟一看,已经是傍晚时分了。虽然我对时间失去感觉,但似乎已经保持这个状态好几个小时了。
诗织小姐—佐佐木诗织从我身边消失了。
即使说她‘消失’,她原本就是我无法感知的存在,跟‘不存在’其实差不多。要说原本就不存在的事物消失满奇怪的,但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该如何表现这股心情。
我曾经打算永远不跟幽灵扯上关系生活下去。然而她却硬是闯入我的内心,将其彻底翻搅后又消失不见。
即使如此,我还是相信她原本就不存在。我只能这么做,也应该要这么做—我的内心正以樱木先生的面容如此低语着。
咚咚。
那道轻轻的敲门声,让我拿开下意识覆盖住脸庞的手臂。
‘门没锁。’
我才说完,就看到小夏一脸犹豫地探头进来。
‘小夏,什么事?’
‘嗯……我可以进去一下吗?’
‘进来吧。’
妹妹反手关上房门后,抬起原本微微低着的脸庞。感觉她绑在后脑勺的发束也无力地垂落。
—她为什么要摆出这种表情呢?明明什么都没有改变,为什么要露出这么痛苦的模样?
在我感到惊讶的这段时间,妹妹环视我的房间,表情变得更加低落。那个动作感觉像是在确认某种事物是否存在。
只有从开启的窗户传进来的杂音,以及壁挂时钟刻画时间的节奏,填补着这段空白。直到秒针转了一圈后,小夏才轻声说:
‘哥哥,你没事吧……?’
‘我只是有点累。’
‘哥哥……’
不要摆出那种受伤的表情啦。那是原本就不存在的东西吧?为什么我们非得为了那种东西如此痛苦呢?
‘幽灵什么的,要是不存在就好了’—我对于自己许久不曾这么想,以及为了完全不同的理由又再次有这个想法感到惊讶。
‘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道歉?’
突如其来的道歉,让我反应变得迟钝的感情再度感受到惊讶。妹妹面对着地板硬挤出来的话语,静静地冲击着我。
‘要是我也看不见幽灵就好了。这么一来,哥哥就不用这么痛苦了。’
‘你在说什么……’
‘……对不起,刚刚的话要对妈妈他们保密喔。’
她露出一看就知道是在逞强的笑容,说完她想说的话。最后她说:‘马上要吃晚餐了喔。’就离开我的房间。她跑下楼梯的脚步声缺乏平时的轻快感。经过大约足够泡好泡面的时间后,我才叹了口气看向天花板。甜甜圈形状的日光灯正绽放着无表情的光芒俯视着我。
‘我也知道自己早已被看穿了。’
—看不见幽灵的我,看得见幽灵的妹妹。
得知儿子看不见幽灵而感到恐惧的双亲,带着我跑了用双手双脚都数不完的医院,我也每天都在接受检查,最后仍没有得到任何的成果。不论尝试多少次为了看见幽灵所需要的方法,接受多少次催眠,其他的孩子理所当然能做到的事情,我无论经过多久依然办不到。
我会骑脚踏车,也能在游泳池游泳……但我看不见幽灵。我的父母究竟恐惧什么,如果是现在的我,也不是完全无法觉察。
到了小我四岁的妹妹升上国小学四年级,在学校学习灵感的日子到来,并且得知她跟其他的孩子一样能看见幽灵。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偷偷流泪的双亲,究竟对于不小心听到他们对话的我有什么样的想法呢?我将那一天的记忆跟绝望与嫉妒的泉水,一同埋藏于内心深处。
不知为何变得不想待在家里,于是我瞒着家人偷偷离开家。
我没有多想什么就跑来距离大学最近的车站并停下脚步,接着又模仿要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藏而进到了附近的咖啡厅。
在我不知道第几次啜(注,读音chuò)着已经冷掉的综合咖啡时—
‘喔,还真巧。’
这种计划性犯罪行为中经常会出现的话语,毫不留情地践踏了我的感伤。抬头一看,发现有着模特儿身材、与我非常熟识的女性正俯视着我。
‘不想问问我是怎么找到少年你的吗?’
‘我没兴趣。’
‘真是不配合~’
丽华学姐边说边坐到我对面的位子上,她右手拿着这间店最畅销的黑糖蜜奶茶。那杯奶茶价格不便宜,跟我手上这杯只因为便宜就点的综合咖啡相比,有着天壤之别。
这个人究竟为什么会来这里—这种事情根本不用多问。
关于诗织小姐消失的事情,妹妹昨晚已经联络龙尾了。那么社长跟丽华学姐肯定也有接到通知……当然,月见里同学也是。
想起少女在逆光中露出微笑的模样,我的内心就有种被殴打的感觉。
丽华学姐喝一口奶茶,露出满足的放松表情。她注视着我好一阵子,然后用跟平时一样的态度,说出令人瞠目结舌的抱怨:
‘如果你什么都不跟我说,那我们就谈不下去啦,华生。’
面对这位学姐,我露出连自己都觉得冷淡的视线望向她。
‘所以学姐是来安慰我的吗?这个问题可以吗?’
‘虽然是制式的问题,不过这就是解决事件的捷径喔。’
是要解决什么。又不是有真正的犯人和名侦探,也不是需要勇者打魔王。这如果是爱情故事的话,即使不断错过,结局时也能确认对方的爱意并互相拥抱吧。
但是我们之间不存在这种简单易懂的结局。
我别说触碰她了,连想看见她都办不到。
‘从你脸上表情判断,你肯定是在接到电话的隔天早上就跑去医院,结果不得其门而入;冷静下来思考自己究竟想做什么,却仍然搞不清楚,所以正陷入混乱当中?’
‘差不多就是这样。’
‘……好啦,看穿这些的不是我,是社长。’
既然知道就不要再追问下去了,好吗?
为什么这个世界就是不肯放过我呢?我无视幽灵,幽灵也无视我。这么一来我们肯定能得到幸福。
大概是看着沉默的我,觉察到我内心想法,丽华学姐露出前所未有的认真表情。
‘小鸟游小弟,你喜欢诗织对吧?’
‘即使如此又怎样?’
情况已经进展到跟这件事毫无关联的地方了。她为了成佛前往留灵体中心,已经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诗织小姐可是自己想去樱木先生那里才过去的。如此一来,我还能做什么?’
‘……我总觉得现在光是怒骂小鸟游能让我讲上十分钟,不过让我讲一句就好。’
她像是深吸了一口气般将头抬高,又回到原本的姿势。接着眯起眼睛瞪着我。
‘—你啊,真的是笨蛋。’
‘……我知道自己是笨蛋。’
‘不要假装很懂地讲些自以为了不起的台词。’
我暗中想着那要算是第二句话了吧。
‘关于诗织小姐离开的原因,你应该有听你妹妹说过了。我不清楚详细的状况是怎样,但她肯定是因为担心你跟舞彩吧。让她像这样跟你们断绝往来,在大家不知道的地方成佛,对那个孩子来说真的算得上是幸福吗?’
‘不然……你说到底要怎么办?’
一阵巨大的拍桌声响。等我回过神后,才发现店内的视线全都在我身上集中。忍不住起身用双手重击桌面的我,连忙低着头坐回椅子上。
等到我多少冷静下来为止,学姐一直保持着沉默。
‘我看不见幽灵。这样的我,究竟要怎么帮助身为幽灵的诗织小姐?’
只要稍微思考一下,就会发现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比起待在我这种人身边,倒不如干脆点直接去留灵体中心,请他们帮忙超度诗织小姐还比较快。从一开始就该这么做了,我却因为自己以为的想法绑住她。
或许我真的不该跟幽灵扯上关系。
‘我说啊,你果然对于自己看不见幽灵的事情感到痛苦吗?不准给我讲“看不见的东西本来就不存在,所以我不会觉得痛苦”这种话。’
‘……很痛苦啊,怎么可能不痛苦!’
我说出的内容,是根本不需要确认的事情。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痛苦。毕竟‘不幸’这种事情只要刻意找就能找到一大堆。每个人肯定都曾这么想过—‘为什么只有我会遇上这种事情。’
听完我的回答后,学姐点点头。
‘这样讲或许有些卑鄙,不过只要寻找,应该能找到更多过得比你还痛苦的人。然而不应该跟人比较到底谁比较不幸,也不该跟理想相比而陷入绝望。如果你现在觉得痛苦那就痛苦吧,这样就好。如果你想哭,大哭一场也无妨。’
接着丽华学姐露出自嘲的笑容移开视线。
‘……如果是别人的事情就能看得很清楚呢。’
浮现在丽华学姐内心的,应该是她哥哥的事情吧。
‘结果……’
学姐右手握拳敲了一下我的左胸。
‘你所追求的答案,有一半就在这里才对。因为这是你跟诗织之间的感情问题。’
接着她喝下最后一口奶茶。
‘……我究竟该怎么做才好?’
‘该决定这点的人不是我哟。’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在抛下我不管,可是我在话语中感受到的温暖应该不是错觉。
‘我认为,你现在必须思考的不是“你该做什么”,而是“你想做什么”。’
‘……请不要说这种任性的话啦。’
我的回答让学姐露出讽刺的笑容。
学姐最后低声表示:
‘也对。’
***
学姐没有再多说什么就离开了,留下我一个人坐在咖啡厅里。她平时明明都不考虑别人的心情就直接缠上来,偏偏这种时候又很懂得看状况,实在让人很不爽。
无论如何,我的心情的确轻松不少。
—我究竟想要怎么做呢?
虽然有句话常说‘自己的事情自己最清楚’,不过还是有正因为是自己的事情,反而更搞不清楚的状况。
我拿出一直放着没管的手机一看,通知有未接来电的指示灯正不断闪烁。有妹妹每隔五分钟就打来的未接来电记录以及龙尾传的简讯。
月见里同学究竟是抱着怎么样的想法,把诗织小姐带来我们这里呢?究竟用什么样的心情面对失去记忆的朋友呢?我是否有稍微理解隐藏在她温柔笑容背后的事物呢?
究竟该不该让变成幽灵回来的朋友成佛……月见里同学肯定一直独自烦恼这件事吧。我选择揭穿这件事,说不定是个非常严重的错误。
即使如此,她还是把这件事托付给我—我直到现在才总算注意到。月见里同学那时交给我一样东西。我没有特别确认里头的内容,只是将它放在我带出来的包包当中。
那是一本厚度跟能用上好几年的日记差不多、有着美丽花纹封面的书。由于上面没有书名,与其说它是书,比较有可能是日记之类的东西。
—“对不起。‘织织’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月见里同学留下的那句话在我脑中响起。‘对不起’这句话,指的究竟是她隐瞒自己跟诗织小姐的关系,还是她没有把这本书交给我呢?
我有一种预感,一旦打开这本日记,要不是事态会出现很大的变化,就是我再也不能回头了。
注视着封面好一段时间后,我吐口气。虽然只是很简单的动作,不过在这口气吐完时,我也下定了决心。
解开绑在本子上的结,我翻开内页。
出现在我眼前的是深色的大海—仿佛能亲身感受到水滴四溅,海浪充满跃动感的瞬间。
那是我曾见过的大海—不,曾见过的照片。
不为别的,那正是我所拍摄的照片。
把视线移到隔壁的页面,时间点来到傍晚,是夕阳的反射仿佛宝石颗粒般在水面闪耀的画面。
不管我往后翻几页。
出现在上头的,都是我所记得、所留下,属于我的风景。
为什么这种东西—
“一开始,我觉得如果是小鸟游同学你,一定能让那孩子成佛。因为她的「遗憾」就是小鸟游同学。”
这些照片全部都是我参加报纸、杂志或地区举办的摄影比赛时,刊载的作品。
即使如今摄影不再是为人所夸耀的兴趣,还是有些摄影比赛一如往昔地举办着。这肯定是因为想向某些人传达某些事物吧。因为有人不想让摄影这种表现手法消失无踪。身处于这样的年代,我很清楚这是多么接近奇迹的事情。
我当时发现有这类的比赛后,一直拿‘拍不到幽灵’的照片投稿。
我最初拍摄的,是人群中突然空出来的空白。或是夹在露出笑容人们中间的奇妙空间。这就是我所看到的世界,这才是本来该有的世界,我想将这种充满伤痕的想法,强加到别人身上。我没有使用笔名,而是以本名,用仿佛想打倒什么的态度不断的投稿。
当我注意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丑陋时,曾经一度想放弃摄影,但是摄影已经化为我的血肉,根本无法放弃。不知为何我变得只拍风景,选择就算有个万一,幽灵也不可能会入境的构图。然而我也有自觉,自己内心的某个角落依旧很介意幽灵的事。
俞是无视幽灵的事情,俞是认为自己投入在摄影中的热情与幽灵无关,反而俞在意幽灵的事情。我无法隐藏对这样的自己所感受到的焦虑。
我这些年的经历,经由一名少女的手统整起来。
—我总算明白了。
对诗织小姐而言,让她觉得‘怀念’的不是那片海洋,而是我的照片本身。只有‘小鸟游昂所拍摄的照片’这件事,对她来说具有意义。
诗织小姐看着这些照片时,究竟都在想些什么呢?
是觉得很尖锐,令人感到烦躁吗?
还是对于排除幽灵的构图感到不悦呢?
抑或是这样的作品,仍多少能让她觉得美丽或温柔呢?
水滴突然滴落在照片上,让我急忙用袖子擦拭。隔了好一段时间,我才发现那是我自己的眼泪。
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我想跟你说说话。
我的话语有传达给你吧?你是否也看见了我的世界呢?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感到非常抱歉,同时也非常高兴。
接下来我可能也会诅咒这个世界,可能会对于无法到手的事物感到焦虑,再次抱着阴暗的情绪拿起相机。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相信我的这份思念—我对你的感情并非诅咒。
不知道的话,肯定会比较幸福吧。但是既然已经知道了,我就非得把手伸出去不可。人类真是因果的生物呢。毕竟已经无法回去一无所知的时候了。我在这里烦恼着、哭泣着,但还是寻求着笑容。
就算我看不见、听不见,她也肯定就在那里。
没错,我能够相信她在那里,现在只要有这点就足够了。
这可能只是不成熟的冲动,但是—
我用衣服的袖子使力地擦了擦眼睛。敲着手机的键盘,我找出了一个名字。可能是一直在等我的联络吧。电话才刚拨通,来电铃声连一声都没响完,我就听见朋友的声音了。
“喂。”
‘龙尾,我有事情要拜托你。’
“嗯,你说吧。我会算你便宜一点的。”
听着龙尾在电话另一端说着大话,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的思路非常清晰,感觉像是一直不知道该放在哪里的拼图碎片终于找到位置,使得拼图的完成度一口气飙升。
现在的我很清楚诗织小姐的‘遗憾’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她会来到我的身边,以及我为什么无法实现她的愿望。我只要能好好面对她就够了。
即使会被说‘事到如今才讲这种话’我也不在乎。
‘来帮我。我要超度诗织小姐。’
***
接着,我们搭上社长驾驶的小型型车,在深夜的都市中奔驰。我内心虽然觉得被当成工具人使唤的社长很可怜,不过既然本人如此兴致高昂,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要让诗织小姐成佛。我只说这句话,大家就都接受了。
坐在我旁边的丽华学姐,露出有些坏心眼,却又温柔的表情说道:
‘所以你做好觉悟了?’
‘是的—如果我真的是这么干脆的男人就好了。’
‘欸~算了,也没什么不好。’
学姐露出苦笑继续说:
‘毕竟你就是这样的人啊。’
‘我实在无法想像,充满男子气概,立刻做出决定的小鸟游同学呢。’
把话继续接下去的,是突然从后排座位探出头来的月见里同学。实在是有够多管闲事的。
附带一提,坐在月见里同学旁边的龙尾正低着头,同时用手遮住嘴巴。他右手紧紧握着手机,从刚刚开始像是下定什么决心般,把头抬起、寄出简讯,然后又一边呻吟一边低下头,不断重复这两个动作。
‘呜呜……’
‘你很容易晕车,真的不要太勉强……’
好好一个大帅哥都帅不起来了。龙尾这个人明明搭电车时完全没有问题,坐上汽车却会晕车。可以的话我也不想让他坐车去,考虑到回家时的交通方式,不开车会很恐怖。
‘我才不会这么简单……就认输呢……’
看着好友露出悲壮的表情说出帅气的台词,我耸了耸肩。缺乏紧张感的一行人,就这样大半夜地开车进入留灵体中心的园区。
一名女性正在那里等着从小厢型车上走下来的我们。她身穿应该是护理人员的白色服装,盘起来的头发微微从护士帽中露出来。
‘我等很久了喔,龙尾小弟。’
‘谢谢你,美里小姐。’
‘在深夜里把工作中的女性找出来,你还真是有够大胆呢。’
‘哈哈……’
‘所以?当时一起过来的朋友今天也在?’
‘你好。’
我立刻低头致意。
这时我想起第一次跟龙尾一起来留灵体中心时的事情。
“哎呀,午安。今天需要什么样的协助呢?”
龙尾走去柜台时,负责接待的大姐姐—眼前的这位女性露出非常友善的笑容开口搭话。我当时以为会这样是因为龙尾长得很帅,但事实不是如此,而是他们两个原本就认识。
‘两位是第一次来我们中心吗?’
再来还有这句话。当时的我完全没有注意,但只要仔细想想就会发现不太对劲。当时在场的有我、龙尾以及诗织小姐三个人。
可是当时她口中‘第一次’来的人只有‘两位’—因为龙尾并非初次到访。
只要好好思考,就能轻易觉察这件事。
不过我们就不要深究是哪一种‘朋友’了。
‘你们有一些话,无论如何都想传达给谢绝会面的朋友知道…是这样没错吧?’
她把双手怀抱在胸前,看着我们五个人表示:
‘这是我个人给你们的忠告,劝你们别那么做。放任感情、无视规则,最后只会让自己痛苦而已。’
‘跟相差十岁的我这么“要好”的美里小姐,其实也差不多吧。’
‘你真的变得很会耍嘴皮子呢……只有十分钟喔。’
她不发一语地转身迈步离去,龙尾、月见里同学以及我三个人随后跟上。社长跟学姐负责留下来顾车。
深夜的留灵体中心用跟白天看到时完全不同的样貌迎接我们。虽然还是有能看清周围状况的灯光,但是因为灯光亮度减低,整体一片昏暗。白天时能观赏庭院的窗户也全都拉上了窗帘。让人有种狭窄到喘不过气的感觉。这是一幅仿佛看到隐藏在华丽舞台剧背后一片混乱的后台,是个会刺激罪恶感的景象。
我们往前几天过来时没有去过的住院大楼走去。感觉像是原本就瞄准好这个时间带,一路上都很顺利,完全没有遇到其他职员。看来为了成佛而离开家人住进留灵体中心的幽灵不算太多。虽然有规划住院的场所,但是跟整个园区的建筑物相比,感觉小上许多。
‘她在最里面的房间喔。’
实在太过顺利就抵达终点了。
***
打开门后,预料中的人物站在我的面前。
‘果然是你们啊。’
身穿白袍的高大人影,转过身来面向我们。他半边的身体正被从走廊探入的光线照耀着。
‘我就想你应该会来呢,小鸟游同学。’
‘樱木先生……!’
樱木真也,技术高超的咨询师,以超度承揽人之名闻名的男人。他那对能看穿内心深处的双眼,正紧紧捕捉着我的脸。
‘你们真的觉得自己是偷跑进来的吗?即使是帮你们带路的她,也不希望你们变成罪犯吧。’
感受到站在我身后的龙尾急急忙忙回头望。
‘你们可不能责备她喔,“大人”也是很辛苦的。’
看来我们的行动完全被看穿了。如果不是这样,根本不可能那么容易进来这里。虽然我不知道龙尾委托的那位女性,究竟是烦恼过还是立刻就下了决定,但她的确是依照主治咨询师樱木先生的指示行动。
‘无所谓。’
这点程度的事情,我早就预料到了。
‘……什么?’
‘在这里见到你,才是我的目的。’
‘……我跟你的对话应该已经结束了。’
‘我才不管你怎么想呢。’
樱木先生露出似乎很感兴趣的表情开口:
‘喔……我原本打算立刻赶你们离开,不过就稍微听听你要说什么吧。’
‘—这个。’
我拿出带来的相薄给樱木先生看。从包包取出这本相薄时,我有用眼神知会一下月见里同学,她则是无言地点点头。
‘反正你已经都知道了吧。要让诗织小姐成佛需要我的帮助。’
‘至今为止,你究竟有没有好好听我说话呢?只要靠我的手法,即使没有你、没有解除真正的遗憾,也可以超度幽灵。你不应该再插手这件事了。亲手切开对自己来说很重要的事物,将会对你们本身造成重大的伤害。’
接着,他用带有坚强意志的眼神盯着我们。
‘让幽灵成佛是属于我的工作。’
这是在一旁见证众多幽灵成佛的他,才说得出来的话吧。
这个与幽灵共存的世界抱持着各式各样的扭曲。在高挂‘共存’招牌的背面,其实隐藏着感情的漩涡,而这个人一直都直视着那个部分。
我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不会听不见那段话代表的含意。
—但是,也没有成熟到听了那番话就能冷静下来。
‘我刚刚说过了吧,我才不管你怎么想呢?’
我的话语让樱木先生挑了挑眉毛。
‘而且,你的想法虽然温柔却不正确。不要擅自决定别人的感情,我们让幽灵成佛后感受到的悲伤也好,苦恼也好,全都是属于自己的,不是你可以擅自决定的东西!’
‘……世界并非只靠正确的事在运转,到了你们这个年纪,差不多该理解这一点了。’
忽然间感觉到有人轻轻抓住我手肘部分的袖子。即使不转过头,我也知道那是月见里同学伸出的手。
龙尾则伸手搭上我的肩膀。他一边用另一只手调整耳机,一边用催促的眼神看向我。
这种温柔的感觉,让我向前踏出一步。
‘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在自己能做到的范围内,做对我而言正确的事情。’
超度诗织小姐后,我们肯定会深深受到伤害吧。甚至可能有那么一天,会后悔、会憎恨起超度她的自己。
然而这仍是我们该做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这是我们想做的事情—
‘樱木先生,让我们跟诗织小姐见面。’
樱木先生灰色的眼眸正面承受着我的视线。我们的视线短暂交错,最后是樱木先生主动移开。
‘……不管我怎么说,你们都不肯听,是吧。’
樱木先生往移开的视线前方叹口气后,重新看向我们。
‘好吧,你们就试试看。’
樱木先生用放弃挣扎的模样说了这句话后,指示待在走廊上的美里小姐带诗织小姐过来。在对犹豫不决的美里小姐重复了一次指示后,樱木先生望向一脸惊讶的我们。
‘怎么了?这是你们的要求吧?’
‘呃、那个……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干脆答应。’
龙尾代表我说出了我的心声。
‘我没有时间直接应付小孩子的正义感。而且失控是小孩子的特权,大人该做的不是拘束你们,而是帮你们善后。’
樱木先生露出讽刺的笑容,讲得头头是道。
‘更重要的是,小鸟游同学。你该说服的人不是我,而是她本人。’
***
“为什么……?”
在刚刚带我们来这里的女性—美里小姐的带领下,诗织小姐一走进这间房间就立刻这么说。
看着龙尾递出的手机荧幕上显示的这段话:我是这么回答的:
‘我们来接你了,诗织小姐。’
同时也是为了超度你。
“不要这样!要是我待在你们身边,昂同学跟小月就……”
‘……!你……想起我的事了,对吗?’
在龙尾把接下来的这段话打给我看的同时,月见里同学感动至极地如此说道。
‘你叫我“小月”了……’
“……小月,对不起。我并不想让事情变成这样……我不想伤害小月。我希望你能忘记我,快乐地活下去!”
如此说着的她,究竟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呢?
“所以果然不能这样。因为我—只要有幽灵在,大家就会觉得痛苦……!”
‘没有这种事!才没有这种事呢……’
低着头的月见里同学,与诗织小姐的话语重叠在一起。
诗织小姐肯定是因为这个缘故才想要成佛。
不仅是为了不承认幽灵的双亲,以及唯一的挚友,她也为周围的所有人着想。
为了不伤害任何人,为了不让以幽灵存在于世的自己让活着的人感到痛苦。即使失去记忆,这股强烈的想法仍催促着诗织小姐行动。
正因为如此,她才会离开我们。
“所以,我会消失的。拜托你们……忘了我的事情吧。”
对着讲出这句话的她—
‘开什么玩笑!’
等我回过神时,这句话已经脱口而出了。
“昂同学……?”
‘一直催促别人让你成佛让你成佛,等恢复记忆就立刻“再见,不联络”?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
“我也没有办法啊!”
出现在荧幕上的只是普通的文字,不过我看得出这段文字跟惨叫没有差别。
“我想要跟昂同学见面!就是想见你!我的遗憾只是这样而已,而且明明已经实现了!为什么、为什么我就是没办法成佛?我不想再继续造成昂同学跟大家的困扰了!”
‘那是因为织织喜欢昂同学吧……’
月见里同学从旁插嘴。
‘因为织织喜欢上昂同学了,所以没办法只是见面就满足吧……?’
月见里同学所诉说的话语中充满着确信,然而听在我的耳中,同时也像是在隐瞒某种动摇的心情。
‘不对,不是这样的。’
我打断了月见里同学的话。
‘幽灵的遗憾在成为幽灵的瞬间就不会改变。所以诗织小姐的“遗憾”是“想跟小鸟游昂见面”—只是这样而已。’
遗憾不会改变。这件事月见里同学应该知道,但没有想到也不能怪她。
虽然由自己说出口真的是很害羞。
但是诗织小姐的—佐佐木诗织的愿望,真的就只是如此—‘想跟小鸟游昂见面’。
‘但、但是!那为什么她还是没办法成佛?’
面对因为动摇使得语气激动起来的月见里同学,我将答案说出口:
‘因为没有“见到”啊。’
‘咦……’
“咦……”
我跟诗织小姐并没有见到面。
诗织小姐要跟我说话时,我要经由龙尾或月见里同学传达才能听见。
我要对诗织小姐讲话时,总是对着龙尾或月见里同学讲。
我从来没有正面看过诗织小姐。我害怕面对自己看不见的幽灵,总是将目光移开。
没错,这是我第一次跟诗织小姐面对面。
听到我这么说,月见里同学跟龙尾的视线集中到我身上。承受着朋友们的视线,我向樱木先生那边望去,看到他浮现有些痛苦的表情点点头。
—既然如此,我不会再逃避了。
‘龙尾,诗织小姐人在哪里?’
‘……在你的斜右前方,床铺的旁边。’
‘小鸟游同学!’
正准备进行下一步的我,被月见里同学的声音制止了。
‘真的没关系吗?织织会消失喔!会再也见不到她喔?你们两个明明就—’
‘对不起,月见里同学……谢谢你。’
我接下来准备做的行动,肯定是愚蠢之极的事情。正如樱木先生所说,只是小孩子因为一时冲动做出的行为。可能会在未来哪天感到后悔不已。
“快住手!要是做了这种事情,昂同学……昂同学将会因此受伤!”
其实也可以选择隐瞒诗织小姐的这段话不告诉我,但龙尾确实地传达给我知道。
所以—我要正视着她回答这段话。
‘没事的。一旦你消失,我会很悲伤,也会很痛苦。搞不好还会无法原谅让你成佛的自己……但是,我一定会跨越这道伤痕。我不会“忘记”你的一切,但我会把这些事变成“回忆”。’
就这样,我往前踏出一步。
‘诗织小姐,我在这里。我来见你了。’
‘……传达到了喔,小鸟游。你的声音确实传达给诗织小姐了。’
‘诗织小姐有说什么吗?’
‘她说:“笨蛋。”’
‘哈哈,说的没错。’
听着龙尾从背后传来的话语,我继续前进。我也知道月见里同学正在背后努力压抑着哭声。
我看不见的她,我听不见的她在我的面前。
我与她相遇的瞬间,她就会消失。
这么一来,在这最初也是最后的一瞬间,我该传达给她的是—
不,不对。
我想传达的话语是—
‘我喜欢你,诗织小姐。’
她对于这段告白究竟给了什么样的答案呢?龙尾和月见里同学都没有转达给我知道。
不过,虽然可能只是我自以为是,不过她肯定会露出比我在她家里看到的照片更温柔的笑容—
这一次。
佐佐木诗织这个存在,真的从我们身边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