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确实有小偷,但很少有人亲眼看过。
小时候我家被闯过空门,小偷在玄关留下一大坨屎便离开了(听说这是小偷同业的去楣运做法)。由于那坨屎大得惊人,实在不像人类拉得出来的,让我甚至觉得小偷真是神秘极了。
我实际碰到的小偷,是以诈欺身分搬进来住,勘查环境之后再下手行窃的小偷。
这个小偷是伪装成派报员住进来的。
他自称神田,肤色白皙,长得像凉粉般细细长长白白的。有一次我跟他一起进咖啡厅,他卷起舌头点了「Water」,不知为何还叫服务生端了两杯过来。Water这些英语当时被称为「敌性语」,是不可以使用的。而且,他还会用一种感觉很受女生青睐的风流姿势抽烟。这以当时的话来说,就是「软弱」。他的走路方式也充满了一种都会的倦怠戚,同样用当时的话来说,就是「不是非常时期应有的德行」。在我父亲那个世代,好像有叫做「MOBO(Modern Boy)」的族群,神田就像幸存到那时的MOBO一样,是个很奇妙的人。
他白天的空档时间似乎都在装睡,观察猎物。
和他差不多时期搬进来的,是一个立志成为流行歌手的青年。他从乡下地方来到大阪,胸怀大志,决心吃得苦中苦,总有一天要成为歌手。
他的行李只有一只包袱,但好像有一笔小钱,算是军资。神田似乎就是盯上了那笔钱。
某天我派报回来的时候,看见包袱自二楼从天而降,紧接着有人飞也似地翻下楼梯。是神田。
「怎么了?」
我问道,神田却一声不吭。我还来不及反应,他已经拎起包袱,如脱兔般跑掉了。那个包袱是立志当歌手的同事的东西。
「啊!小偷!有小偷啊!」
我放声大叫,想要追上神田,他却已不见踪影。我猜他如果要逃,一定是往淀川大桥那边去,而我擅长跑步,便拔腿奔过淀川大桥,甚至追到了大阪车站,却没有逮到人。
我无可奈何,准备打道回府,不过来的时候有目标可追,跑得忘我,不觉得远,但回程就难过了。我身上又没钱坐电车。无计可施之下,只好向附近的《每日新闻》派报所借了十钱搭车回去。
回宿舍一看,发现尽管神田是个小偷,却没有半个人感到惊讶,只有我一个人在那里兴奋得半死。我一直以为小偷是妖怪的一种、是神秘的存在,因此明明没人拜托,却卯足了劲在那里追捕,就是这么回事。
立志当歌手的同事当然沮丧到家了。我因为都花力气追了,就顺带安慰他说:
「干脆趁这个机会,死了当歌手这条心吧。」
结果立志当歌手的同事说:
「你跟我到外面去!」
「怎、怎么了?」
「不许你这样侮辱我!」
我本来以为我们就要大干一场,但对方失去所有家当,似乎打击太大,事情也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之后的某一天,我在报上看到日本工业学校的采矿科正在招生。如果在这所学校修完两年课程,我就虚岁二十一了,接下来再去念东京的美术学校,也不是不可行。
我立刻去报考,没想到居然被我考上了。
进去一看才发现,因为那是一所教授矿山开采技术的学校,所以上课内容全是矿石的角度如何之类的知识,无聊透顶。我明白这所学校也因应煤炭增产这种国策上的目的,所以入学考也只是做做样子时,我已经过着每天打瞌睡的日子了。
老师拿粉笔丢我,但这点小事是吵不醒我的。接着是板擦飞来,我依然不醒。最后是同学们看不下去,哄堂大笑,才总算把我给吵醒了。
我的成绩自然难看极了。英语考不好的几个学生被叫去办公室,我也名列其中。
「你们在鬼混什么?你们的同胞可是在支那流血奋战呢。」
「哦……」
「哦什么哦,如果真的有心念书,怎么可能拿鸭蛋?」
「哦……」
「有什么理由就说说看吧。」
我觉得不说点什么可能不太妙,便说:
「哦,反正就算学了英语,我们也不会去美国采矿,而且军队好像要去南洋,那边也有锡矿什么的,那我们干脆就别学英语,改学马来西亚话好吗?」
「好、好你个头!这种事不是由你决定的!你一个人给我留下来罚站!」
英语老师气得满脸通红,其他老师则是捧腹大笑。
不只是英语,我其他学科的成绩也不甚理想。我有股不祥的预感,难道我这个脱队大王又要大显神威了吗?
回到派报所后,即使偶尔想乖乖念点书,派报员同事也会把我的教科书藏起来捉弄我。
这实在不是适合用功的环境。
我们导师是美术老师,他好心地劝我说:「你好像不是念书这块料,试试看画图怎么样?」
这时父亲结束爪哇的工作,回大阪来了。
我们在甲子园口租了房子,母亲又再次从境港搬来,我也和父母一起同住。哥哥和弟弟都杰出地继续升学,住在学校宿舍里。
由于忙着处理搬家等杂务,我向学校请了两、三天的假,却愈拖愈长,终于变成了一个月的长期缺席。没多久,级任导师写了封信给父亲。
内容大意是:令郎最好朝绘画方面发展,他即使进了矿山,应该也撑不下去。
父亲也不愧是我的父亲,不管我落榜还是退学,他都不放在心上,反倒支持我退学。
「怎么样?就别读了吧?」
因为父亲这句话,结果我第一次考上的学校,也没毕业就退学了。这么一来,每天游手好闲也很无趣,所以我都去附近的旧书店买书回来看。
不知为何,我就是深受哲学书籍吸引。
并不是因为想要读艰涩的书,让脑袋聪明点。
这个时候,日本正在中国发动战事。从情势看来,感觉再过不久也要跟美国开战了。如此一来,我可能早晚都要死于战争。啊啊,人生究竟是什么?我思考着一般人都会想到的问题,但我毕竟是个脱队大王,因此狡猾地认为:与其自己思考,倒不如偷古代的伟人思想来代劳。
一读之下才发现,原来有许多人提出对人生的各种说法,每个人的意见都不相同。这让我觉得很有趣,开始拿到什么就看什么。
然而,读到一个程度以后,我发现每个人都一本正经地陈述各自的理论,让我开始难以取舍,不晓得该听信哪个意见比较好。
我心想,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能提出深得我心的说法吗?于是从基督教的书,一路看到尼采、叔本华,看过各个哲学家与文学家的作品,结果遇到了一个叫爱克尔曼的人写的《歌德对话录》。这本书很平实,写得很不错。从此开始我耽读岩波文库出版的歌德作品,甚至后来从军的时候,也带了几本去。
我就这样沉迷于读书,有亲戚听说我镇日游手好闲,只知道看书,便担心地建议我说:
「阿茂既然要当画家,大阪有个叫『中之岛洋画研究所』的地方,去那儿看看如何?」
的确,成天在家闲混也不像话,我决定到洋画研究所去。
我每天去研究所素描石膏像,回家后就画风景油画。可是我有预感再过两、三年就得从军,所以连喜欢的绘画也无法全心投入。我觉得人都要死了,画图还有何用呢?
街坊整天举行防空演习、拳头体操(标榜锻链身体,为国贡献而新发明出来的古怪体操),整个世局愈来愈诡异了。我家前面就是东海道线,每天都有火车经过,满载着要送上中国战场的士兵,每个人都像牛马似地面无表情,感觉凄凉极了。我一想到再过不久我也会变成那样,实在是没法快快活活地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