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灯光微亮的皮耶尔咖啡馆内,罕见地响起钢琴声,犹如一整盒玻璃珠落下发出的声响。摆在店里后侧座位旁边,与墙壁融为一体、变成「绿色植物花架」的山叶入门款直立式钢琴,打从父亲过世后就不曾有人弹过,现在却理直气壮地工作着,仿佛昨天都还有人弹奏。
的场小姐时而左右晃动背部,双手手指像机械般自在移动,让那架钢琴唱歌。十根手指左右滑动,有时快到几乎看不清楚,移动到一半还会左右手交错,就像在熟悉的马路上奔跑,没有半点犹豫或滞碍。她看着琴键的表情相当泰然自若,在她斜后方欣赏的我注意到她隐约扬起微笑。她、手指和琴键就像在进行三方对话。
——好,这边要跳起来。
——轻柔进入,等等。再轻柔一点。和缓一点。
——别中断,但是也不能太黏。做得好。
我对音乐不熟悉,但是光从她弹出来的清脆、稳定的声音,便可知道这场演奏不是「随手弹一下」。她之前不曾聊过钢琴、甚至音乐的话题,不过看这个实力,应该是很小就开始学琴了。我注意到自己半张着嘴,露出惊讶的表情,坐在桌前动也不动地聆听着,总觉得如果乱动发出声响就可惜了。旁边的阿智也是稍微眯着眼睛望着的场小姐的背影,仿佛在看什么耀眼的东西。
在琴键上轻巧跳舞的手指决定着地,「躂、登!」一跃,停止演奏,的场小姐的上半身顺着惯性定律前倾。我屏息一会儿,期待着下一首曲子,她却转身面向我们,腼腆地轻轻低头鞠躬。
「不好意思,我居然弹了这么长一段……一时忍不住就顺势弹下去了。」
我和阿智鼓掌,原本在另一侧动也不动的小直也途中加入鼓掌。
这时候,我只有单纯的感想:「好厉害,弹得真棒。」
「哎呀,真是太精彩了,的场小姐真有才华。」
小直笑着拍手,阿智对她说:「直井学妹,你睡着了吧?」
「唔,因为我觉得很好睡,不自觉就……」
「的确会有那种感觉。」的场小姐笑着面对我们。「<哥德堡变奏曲>原本就是为失眠的伯爵所写的曲子。」
「弹得真好,我听着听着都叹息了。」原本想换点不同的表达方式,却想不出什么形容词,只好说出最直接的感想。
「因为我钢琴学很久了……父亲喜欢听我弹钢琴。」
的场小姐害羞微笑,不过她这番话隐约存在着些许忧虑。
是什么呢?我有点好奇。她把手伸向琴键,像要推开逐渐具体成形的沉默,用右手敲响一串顺阶和弦。「我没想到能在这家店里弹钢琴,通常我得回老家才有机会弹琴。」
「我也是,我一直以为父亲过世后,再也不会有人弹那架钢琴了。」不晓得什么时候离座的阿智,拿着装芒果汁的玻璃杯回来。「请用……」
「我就不客气了。」或许是冷气不强的关系,店里有点热,的场小姐开心地接过芒果汁。「好久没弹琴了,能弹琴真开心……老实说,我之前就对这架钢琴很好奇。」
由于不能在营业时间弹琴,所以我们只能像现在这样,趁着打烊后欣赏她的演奏。
「欢迎你随时来弹琴……」阿智腼腆地说,「希望有机会再听到。」
的场小姐凝视着阿智,轻声问:「可以吗?」
阿智有点害臊,他虽然半低着头,仍然坚定回答:「当然。」
看着弟弟的侧脸,我想起父亲还在世的时候。这么说来,阿智在父亲弹琴时,也经常待在他身旁,只要父亲一问:「你要弹弹看吗?」就会逃走。
的场小姐羞怯地小声说:「好的。」一直注视他们的小直打响手指,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莉子小姐,你想弹钢琴吗?」
的场小姐和阿智脸上同时露出不解的表情,看向小直。
小直嘿嘿笑着说:「方便的话,改天要不要一起出去?有机会弹平台钢琴,不是直立式钢琴喔。」
「咦?」
「哦!」
「在哪里?」
成功吸引了我们三人的视线,小直再度嘿嘿笑了。「在县内。那个地方原本叫做日川村,现在合并后改名西向原市。我家亲戚在山里有间小木屋,那儿有一架平台钢琴,你们愿意来的话,就让你们弹个痛快。」
我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话说回来,关于小直,我只知道她是阿智的大学学妹,其他一概不清楚。
「太好了。」的场小姐回应小直,脸上闪耀着光芒,接着又看向我们:「啊,不过……」她似乎有些介意。
「那个地方不远,可以住一个晚上轻松玩。」小直说明道,接着转向我们。「中元节之后,你们咖啡馆要不要稍微休息一下?一个晚上应该没关系吧?」
「嗯……也对。」这么说来,我们就连公休日也在忙店里的事情,不会好好休息过。虽然去过镰仓一带找餐具,却想不起来上次去两天一夜旅行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我看看阿智,他脸上明显写着「由我决定」,于是我开口问:「四个人一起去小直亲戚家里,会不会太打扰?」
「那里是亲戚的别墅,平常没有人住。亲戚的爷爷多年来的梦想就是盖一间小木屋,没想到盖好没多久膝盖就出毛病,几乎没办法到那里,所以一直闲置没有使用。」小直也看向的场小姐,确认她的意愿。「管理房子很费事,我们愿意去帮忙打扫,他们也会很高兴。那里对我们四个人来说也够宽敞。」
「真不错!我想去,我可以休假到星期一。」的场小姐似乎很有意愿,不过她又顾虑到我和阿智的意见,瞥了我们几眼说:「不过,你们两位很忙吧?」
「不会,中元节假期结束那个星期很闲,很多上班族休假,所以他们开门营业只是浪费食材,而且有些供应商也休假,他们买不到平常使用的材料。」
「别自动帮我们回答好吗?」说归说,不过小直说得没错。
我知道的场小姐在看阿智,所以对弟弟说:「我们的确正好可以休假,反正中元节也没有什么需要拜访的亲戚……阿智,你要去吧?」
「呃……」优柔寡断的弟弟还在吞吞吐吐。「连我也去,会不会太打扰了?」
「才不会呢。车站前面有一家很摩登的生活用品店,可以放季哥在那边逛。」
「我是小朋友吗?」
「天气好的话,晚上可以看见满天星斗喔,夜空就像长满水痘的皮肤一样。」
不能找到更合适的比喻方式吗?我在内心吐槽,看向阿智说:「阿智,有星星耶。」
「嗯。」曾经想要天体望远镜当生日礼物的弟弟开心地说:「中元节过后,已经过了英仙座γ流星雨的高峰期,不过要是能看到银河也很棒,而且射手座的M6和M7值得一看。」
「唔哦!」小直发出奇怪的叫声。「原来惣司警部是小天【※「天文迷」之意,就像铁道迷称为「小铁」。】啊。」
「啊,还好。」阿智难为情地说,看样子他已经有意愿要去了。
小直咧嘴微笑。「我们就一起去看星星吧。」
2
大致上来说,事情只要与小直有关,就会以飞快的速度进行,而且是朝着她想要的方向前进,因此她比较像是导演,而不是帮助观众了解故事发展的低调角色。中元节前夕蝉鸣唧唧的大晴天午后,我和阿智在车站前面与的场小姐会合,一起搭乘小直开的车子,奔驰在县道上,一路往郊外方向驶去。我原本担心小直该不会又开着侦查车出现吧?幸好她没有这么做。她今天开的是不晓得从哪儿弄来的三字头车牌【※车牌3开头表示排气量二〇〇〇c.c.以上、长度四·七公尺以上、宽度一·七公尺以上、高度两公尺以上的普通汽车。】四轮驱动车,这辆车据说是向「亲戚的爷爷」借来的。
「这辆车真的马力十足耶,小直的『亲戚的爷爷』究竟是何许人物?」
「就是一个好大喜功的人,以现代用语来说类似『暴发户』吧。」或许是工作上也有机会驾驶,小直熟练地操作着手排车的排档。她今天终于不再是一身套装,而是轻便的夏季服装,不过对于看不习惯的我来说,她这身打扮就像是为了融入别墅的易容术。「不过他最近抱怨愈来愈多,愈来愈像个老头子了。他因为膝盖的关系,什么也不能做,不能飞上天也不能攀岩。」
「一般人不会做那种事吧?」那位老爹难道是忍者吗?
「不过,嗯……」小直看向后照镜,面露为难的表情。
她在意的是坐在后座的阿智与的场小姐吧。出发时,小直立刻把我拉进副驾驶座,让他们两人比邻而坐。尽管她这么做了,或者应该说,就是因为她这么做了,后座的两人完全没有说话,只是偶尔有「天气真好」「白鹭鸶好多」「稻穗长大了」等不痛不痒的零星对话。我心想:「你们是皇族吗?」阿智原本就不会自己主动开口,而的场小姐似乎也不是会与不说话的人主动搭话的类型。拿铁咖啡加糖后如果不搅拌,糖就会一直浮在表面上,不会溶解。同样的道理,他们两人看来都是没有外力推波助澜就不会有反应的个性。
再加上窗外飞逝的景色的确闲适,发呆欣赏也很好。白色护栏反射强烈的夏日阳光,护栏外是田地。这一带似乎是种桃子的农家,不时会看见套上袋子的果树被小心翼翼围起来;另一方面,远处有一区像娃娃屋般小巧漂亮的新市镇。隔着车窗照进来的阳光晒着我的左手臂,我享受久违的「只要坐着就好,其他交给别人」的时光,忍不住打呵欠。小直说过:「那儿是废墟状态,大家抵达后要先行打扫。」不过没听说那儿的厨房设备够不够齐全。晚餐要做什么好呢?我想到如果有当地产的桃子,阿智就可以烤蜜桃塔了——只要一开始思考,我就会进入工作模式,所以先试着放松。
就在我发着呆时,车子突然减速停下。小直平常停车都像水上滑行,这次却不同,所以我不解地看看四周。没有红绿灯,车子停在一般马路边,引擎仍在震动。
我心想怎么回事,只见驾驶座上的小直不晓得为什么放下车窗观察着外头。车外的热气一下子充满车内,蝉鸣声传进耳里。
「怎么了?」
「嗯……那边。」小直指着斜前方。
我将被安全带绑住的上半身往前倾,凝视着她指的方向。不太清楚是什么情况,只见县道旁边不远处的路边,一户农家的大房子前面聚集了好几个人。
「你是指那群人吗?」
那群人的情况以小直的视力大概看得很清楚吧,我则是必须拼命眯起眼睛直盯着,否则看不见。坐在后座的两人也探出身子看向前方。
「不觉得不太对劲吗?啊,你们看,那个年轻男人似乎在怒吼。」
小直熄掉引擎后,的确可以听见前方传来怒吼的声音。因为我们距离那儿有点远,再加上路过的车声和蝉鸣声,所以只能听见零星的怒吼内容。
「是……那样的话……你们……警察……」
「轮到我上场了。」小直拿出脚下的包包打开,从里头翻出警察证。「情况可能会演变成暴力事件。」
「不对,这情况怎么看都是民事案件。」的场小姐也打开包包,从里头拿出律师徽章。「既然这样,就该我出场了。」
这些人怎么一看到争执,眼睛就开始闪闪发光呢?警察证可以在勤务时间之外的场合拿出来吗?才想到这里,两位女士已经分别开门下车去了。我和后座的阿智面面相觑,不自觉缩缩脖子跟着下车。车子外头射下的阳光令人睁不开眼睛,身体觉得很闷热。
小直和的场小姐不慌不忙地一步步靠过去,阿智在半路上似乎也下定决心跟随她们两人的脚步。要出手干涉别人家的争执吗?我不想啊。看来只有我有小市民的犹豫,只好跟在弟弟身后往前走。
在前面路边吵架的有五人,待在屋子前方的是三名男士,面对屋子方向的是两名女士。从刚才开始骂得最大声的人,就是男士那边年纪最轻的一位;不过女性这边其中一人也当仁不让。愈走愈近的我们陆续听到「市公所的」「小孩」等字眼。
我一边靠近,一边观察那五人。男士的年纪正好分成老年、中年、青年三个年龄层,当中的中年那位穿着牛仔裤和皱巴巴的马球衫,另外两人则是工作服,看来应该是农人。这一带四周没有其他人家,所以应该就是眼前这栋房子的住户吧。两名女士看起来像是三十几岁的家庭主妇。
「各位好,发生什么事了?」
小直以旅游节目常见的爽朗语气出声打招呼,原本正在吵架的五个人停止争执,同时看向我们。他们五位似乎没想到会有陌生人突然冒出来打招呼,不自觉露出同样的表情望着我们。
「有什么问题吗?」的场小姐从小直身后站出来。
「你们是什么人?」三名男士之中年纪最大的老先生仰望着我们说。他的个子很娇小,眼里却充满刚强的魄力。
小直没有回答,只是像在问路一样说:「发生什么事了?」
「你们不是这附近的人,也不是新市镇那边的人。」
老先生出乎意料地冷静观察着我们。吵架时他一直站在后面,不过现在另外两人则是不说话,把事情交给他处理,由此可知,他是这三人当中辈分最高的人。
「发生什么事了?」小直无视对方的视线,继续追问。
「你们应该先说说自己是谁吧?」但对方也相当顽强。
我心想,双方互不相让呢。阿智也皱起眉头看着我。
两位家庭主妇也以看着可疑人物的眼神看着我们。唉,陌生人突然插手自己的争执,理所当然会有这种反应。站在前面的小直和的场小姐面面相觑,像在互问:「该怎么办?」接着的场小姐点点头,把手伸进口袋,拿出名片递给老先生。「我是东京律师协会的的场,如果有纠纷的话,欢迎找我商量。」
「嗯啊?」老先生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接过名片,来回看看名片和的场小姐的脸。「你是律师啊。」
后头的两位男士则是呆愣地看着的场小姐。小直快速往后退了一步,大概是认为这情况不属于刑事案件。
另一方面,两位家庭主妇则互相拉拉对方,留下一句:「交给市公所处理。」就快步离开了。年纪最轻的男子立刻朝她们吼道:「我要告你们非法侵入!」
小直马上观察那两名主妇,不过没说什么。她们不是现行犯,而且男士们显然也认识她们,没有足以拘留她们的特殊原因。
「提到非法入侵,」的场小姐望着两人离开的方向,连忙问老先生:「那两位做了什么?」
中年男子回答:「她们擅自闯入三塚先生家和这片田地。擅自进入他人田地就是非法侵入吧?快点逮捕那些家伙啊。」
「唉,阿阳,冷静点。」老先生似乎姓三塚,他开口阻止,口气变得客气,对的场小姐说:「不是什么严重的情况,新市镇那些人最近经常擅自进入我们的田地。」
「擅自?」的场小姐弯腰靠近比自己矮的老先生。「为什么?」
「唉,怎么说……总之不是什么严重的情形。」三塚老先生不知何故移开视线,说话吞吞吐吐。他接着转向一旁,看着田地另一头那堆新市镇的小房子。「刚搬到那边的年轻人们,该怎么说,对老早就住在这里的人乱说话。」
他的说法太抽象,我听不懂。
的场小姐想继续问下去,三塚老先生却快一步催促其他两人转身离开。「唉,反正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还让你们出面,真是不好意思。」
「呃,如果方便的话……」
「不用不用,真的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三塚老先生开口打断,似乎已经不想谈下去了,他拍拍身旁年轻男子的背部说:「阿健,别把铁桶摆在那里,快去收拾。」
剩下这位叫阿阳的中年男子也瞥了我们一眼后,跨上停在一旁的轻型机车,发出「哔哔哔哔」的轻响离开。
的场小姐转过身来,我只能对她耸耸肩。这场争执最后以无人受伤收场,结局也算不错吧。
我往旁边一看,阿智不知为何看着马路另一头。他在看什么?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护栏那头有另外两位(不是刚才吵架那两位)主妇正在交头接耳,偷偷观察我们。但她们两人也是一注意到我们的视线,立刻转身背对我们走开。
「总觉得……」阿智以只有我能听见的音量小声说:「这个村子的气氛好奇怪。」
回到车上,我们再度朝小木屋前进,车上气氛也不自觉变得奇怪。没发生什么特殊事件,所以目前还不至于构成问题,只不过是聊天聊到后来都偏离主题。开上通往小木屋的山路时,所有人开口的次数虽然比之前更多,但车上的气氛却不知不觉变得阴郁。
「刚才那到底是什么情况?」
截至目前为止,众人始终刻意不去提起这话题,但我还是忍不住问了驾驶座的小直。
「这个村子在我小时候不是这种感觉。」小直似乎也心神不宁,配合蜿蜒的山路,小心翼翼地换档,同时对我偏着头表示不解。「唉,总之就这样。我们已经做了能做的,就忘了吧……咦?」
坐在副驾驶座的我知道小直为什么说到这里停住。我们超过了原本走在前面的轻型机车,而骑着那台机车的人,很明显就是刚才也参与争执、名叫阿阳的中年男子。
「他就是刚刚那个人吧?」坐在后座的阿智一边回头看,一边说。
「是啊,他有事要去前面吧。」小直转着方向盘,露出不解的表情。
「前面有什么?」我问。照理说对这附近最熟的小直却偏着头说:「继续往前走也只是进入山里而已,什么也没有,只有废弃房子,包括上面我们要去的小木屋在内。」
「他打算越过这座山吗?」
「经常有卡车越过山头前往山的另一侧,不过从这条路继续往上走,越过山头,抵达隔壁市镇的工厂,也得花上两个小时。相较之下,绕路走隧道会比较轻松。」
这么说来,这条路上从刚才就没有半辆车经过,而且路面似乎没有修整完全,柏油路上到处都有树根造成的裂痕,护栏也生锈变成褐色。
「他是谁呢?狐狸吗?」
「对喔,刚才吵架的人说不定也是守护农家的狐狸神。」
「他骑轻型机车耶?」
「机车的真面目可能是神龙,看起来像轻型机车、只是神龙在人界的化身。」
「秀出神龙的真面目比较酷吧?」
我从后照镜瞥见后座的的场小姐在偷笑。
事后想想,这时我们还一派悠哉,我想是因为假日能和小直、的场小姐一起出游而不是在查案,让我兴奋过了头,以至于神经太大条没发现。这一夜表面上的确和平,事实上却是「无知便是福」。没多久附近就出事了。
3
小直说那儿是废墟,不过小木屋的状态我们实际进入一看,发现并没有那么糟;尽管长期弃置不用,屋里却没有累积太多灰尘,电和瓦斯也可以使用,自来水只要打开总开关就好,所以似乎用不着以克难的方式煮饭。打扫、清理厨房、整理寝室等虽然费力,不过大家一起做也觉得开心,而且同行的三个人都有各自擅长打扫的方式,所以到了傍晚,几年没有人造访的小木屋,已经恢复到今晚可以留宿的状态了。事实上,我和阿智还忍不住讨论起:「真想在这边摆上绿色植物。」「饭厅的椅子如果再大一点就好了。」结果被小直吐槽:「别忘了你们不是来这里开新的咖啡馆喔?」
傍晚,我们下山前往市区的超市采购晚餐材料。我卷起袖子正准备好好想想晚餐的菜色,却输给小直的威胁及的场小姐的笑容。「你们今天不用工作。」「你们今天负责吃就好。」既然她们都这么说了,我只好乖乖负责提东西。小直大概也是体恤我们,所以一开始找我们时,就已经有此打算。话虽如此,回到小木屋开始准备晚餐时,我还是坐立不安。小直说:「你不用在我们背后监工,去附近散步吧。」就把我赶出去。我终于能了解她曾说:「搭别人开的车子会感到不安。」的感觉了。但我才爬上阁楼准备打理寝室,小直又别有意图地笑着爬上梯子。
「咦?晚饭已经煮好了吗?」
「还没。惣司警部接手,所以我偷跑出来。」
「你也可以让他休息啊……」
「不不不,他们两人气氛正好,就像新婚夫妻一样。」
小直「嘿嘿嘿」地笑着,只把我赶出厨房,却没有赶走阿智,就是为了制造这状况吧。说来,她找大家来的主要目的,似乎就是要让那两个人独处。
晚餐是茄子番茄酱汁义大利面和葡萄酒,以及其他配菜;下山去海边的市场就能买到大颗岩牡蛎【※春夏当季的牡蛎,美味但昂贵。】,所以还加上多汁的烤奶油牡蛎,感觉很豪华。阿智在店里除了甜点之外也做菜,不过眼前端出来的料理分不出哪些是出自阿智之手、哪些是的场小姐做的,由此可知,的场小姐做菜过程虽然腼腆,手艺似乎更胜阿智。除了喊着:「大家要多吃、多喝一点!」的小直之外,其他三人喝光了葡萄酒。一向害怕喝醉的阿智很难得主动喝酒。的场小姐则似乎期待已久,用餐完毕就站起身打开平台钢琴的琴盖,从她最拿手的萧邦第一号华尔兹开始依序演奏。看样子她似乎很开心能弹奏久违的平台钢琴,演奏中一直「呵呵呵、呵呵呵呵」地含蓄笑着;即使「乓!」地夸张弹错,也只是偏头微笑,看样子多少醉了。
有点像独奏会的餐后时光过了一半时,阿智开始坐立不安,小直也开始微笑,我因此想起来——对喔,今天晚上要看星星。
「接下来,位在银河中央的是天鹅座的天津四,一般认为它的年纪很轻,大约两百万岁,可能是织女或牛郎觉得寂寞,后来饲养的宠物【※天鹅座的天津四、天鹰座的牛郎星,以及天琴座的织女星是夏季大三角。有一说认为天津就是牛郎和织女的喜鹊。】。」
「它像月亮一样明亮呢。这颗星也是一等星吗?」
「正确来说是一·二五等星。视星等是根据外观的明亮程度测量,因此数量少,而且有些是负数。大犬座的天狼星就是负一·四七等星,而太阳就是负二六·七八九等星【※在地球上看起来愈明亮的星体,视星等数值愈低。】。」
「北极星更暗,对吧?有这么多星星,一下子就找不到哪一颗是北极星了。」
「有几个方法可以简单找到,首先看那边呈现W形的……」
阿智和的场小姐和乐融融地并肩欣赏夜空,在我身边的小直却交抱双臂碎碎念,我也不是不懂她的感受啦。
阿智昨晚在房间里磨磨蹭蹭到很晚,出门时带着一个波士顿包,原来他准备了天体望远镜,还有红色LED灯,甚至连帐篷、折叠椅、御寒衣物也一件不漏地带上了,结果他和的场小姐的独处变成完美的星空观测会。如果只是这样还好,弟弟却像天象仪的工作人员或天体观测旅行团的导游一样,而的场小姐也发挥好奇心和他有问有答。
因此,小直才会叹气说:「现在是自然课的校外教学吗……」
一方面也是所有适合天体观测的条件都齐全了,关掉小木屋的灯光来到室外,就能看见满天星斗。四周一片昏暗,连银河都能清楚看见,我们因为星星如此靠近而感到惊讶,正上方正好有一颗大流星掠过。这样子的星空,就连没有特别爱好天文的我也兴奋大叫了。
但是,却也因为这个缘故,阿智和的场小姐完全变成在参加星空观测会。拉着我若无其事离开他们的小直,此时才发现情况完全不是她所预料的。
「嗯——星星确实很漂亮啦。」小直手扶着阿智架起的银色帐篷,仰望正上方。「亮度不输给月亮,就像追着杀人犯的笨蛋一样。」
「不去追也可以吧,反正你又不是搜查一课的人……话说回来,我觉得你今天就暂时忘记工作吧。」我边说边转身。「不过,我也没有资格说你。」
小直看着我说:「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体贴?」
「没那回事。」我心想,她果然也很担心我。我看着她说:「因为我很久没有在外过夜旅行了,我玩得很开心,谢谢你。」
「不……不客气。」四周很暗所以无法看清楚,不过小直似乎害羞了。「话说回来,怎么会是我们两个气氛很好呢?」
「也不是不行。」我稍微笑了笑。「既然这样,我们两人进屋里喝一杯吧?让他们独处也比较好。」
「呴~」小直发出奇怪的声音,看向阿智他们之后霍然站起来。「嗯,好主意,我们走吧。」
「独处的话,应该就会有气氛了。机会难得,我们也带着诡异的气氛离开吧?」
「哦,可以吗?」小直嘿嘿说着,一边靠过来。「那我就不客气地挽上你的手臂了。嘿嘿嘿,真好玩。」
小直的反应真像个大叔。
虽然四周昏暗看不见,不过小直似乎是微笑拉着我,对仰望天空的另外两个人说:「我们暂时进屋去。季哥喝太多了,不太舒服。」
「哥?」
「没事,用不着担心。」看到阿智真的很担心的样子,我在心里咒骂小直,同时对他挥挥手,也以眼神向的场小姐致意。的场小姐似乎明白我们的企图,瞥了身旁的阿智一眼后,难为情地低下头。
回到小木屋里,我担心开灯会造成外头的人困扰,所以只点亮携带式提灯,然后替小直泡了一杯热柠檬水。她的身体早在不知不觉间因为山里夜气而跟着变冷。她就像得到牛奶的猫咪一样喝得津津有味,并在餐桌前伸展身体。「好久没有这样放松了……」
「这样不错啊。你老是在做额外的工作,今天就轻松一下吧。」我将剩下的葡萄酒倒进杯子里,推到她面前。「你可以喝吧?就喝一杯?」
「噢,被识破了吗?」
「我只是猜你应该很能喝。」
小直不是不能喝,而是不喝,这一点我隐约可以了解。对于警察习性深植骨髓的她来说,「万一出事,喝了酒就不能开车了。」的想法随时记在心里,因此她坚持不喝酒。
「唔嗯……我喝不下去。」小直拿着玻璃杯,瞪着杯中的液体。「不,我还是应该一口气喝下去……」
「欸,你没必要勉强自己喝。」
我笑着接下玻璃杯,代她喝下那杯酒。杯子里没有装很多酒,不过这样一口气喝光,脖子附近还是一下子变得燥热。
呼——我吐出一口气,放松身体力气,将体重交给椅背。提灯发出的橘色光芒将坐在椅子上的我们影子拉长,在墙壁的木纹上倒映出巨大的阴影。
「不晓得那边情况如何了?」
「是啊。」小直趴在餐桌上,用食指戳着喝空的杯子。「你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
「没什么,只是我个人的感觉……」小直保持那个姿势瞪着我。「你不觉得她们两人太疏远了吗?」
「阿智对于这种事情啊,」我交抱双臂。「从以前就特别迟钝,真是枉费了他有张那么帅气的脸。」
「哎呀,我知道惣司警部很胆小。」小直的下颚仍旧抵着桌面,双眼看进我的眼里。「我好奇的是莉子小姐。我认为她应该是更积极的人,却对惣司警部保持距离,似乎害怕靠近他。」
「嗯——有吗?在我看来只是拘谨而已。」
我试着回想她在皮耶尔咖啡馆的样子;她对阿智投以的视线和表情,看起来的确抱持着特殊好感,但——
「看得出来是害羞。」
「可是,她应该知道惣司警部人很好才对啊,为什么要那么犹豫不决呢?看她会到你们店里光顾就知道她对警部也有好感,但她却那么见外,让我觉得一定有什么原因。」
「我觉得纯粹只是害羞内向。」我看着小直。「你的感觉该怎么说,嗯?女性的直觉?」
「是警察的直觉。」
「这样啊……」女人味瞬间消失。「嗯,只要放他们两人独处,我想总会有什么进展的。」
但小直喃喃说:「很难讲。」
结果这天我们在阿智他们回来之前就睡着了。隔天早上六点左右醒来时,阿智在我身旁发出鼾声。
一方面也是因为我们在山里,外头传来甚至可谓嘈杂的鸟叫声。东方大山雀、竹鸡、金背鸠——我只知道这些,其他大概还有十几种混在一起吧。
既然醒来了,我只好钻出棉被,攀下梯子。不晓得是因为在山上或是昨夜特别冷,空气比想像中冰冷。小木屋里的宁静,以及光脚踩在地上感觉到的木头触感,更加深了寒意。
用盥洗室的冷水洗完脸之后,我看见阿智左摇右晃地走进来,似乎我一起床他就跟着起来了。「早。」
「喔。」我闪到一旁,让出空间给弟弟。「你们昨天几点进来?」
「不到十二点……左右吧。」阿智顶着一头乱发,反应不好也不坏地回答。他刚起床总是很难清醒,而且旅途中似乎睡不好,每次我一起床,他多半就会跟着起来。
「这样啊……然后呢?昨晚怎么样?」
「什么怎样?」
「就是说——」我对着镜子用水抹一抹稍微睡变形的头发。「你和的场小姐什么事也没发生吗?」
「你——」原本在揉眼睛的阿智声音里很明显有了情绪反应。「没有啊,什么也没有。」
「咦?」我不禁看向他。阿智耳朵都红了,不过看样子他说的是事实。「真的什么都没有?一点也没有?连牵手也没有?」
「气氛不对。」阿智转开脸,不想被盯着看,用力扭开水龙头洗脸。
我想起小直昨晚说过的话。我和小直回到小木屋时,至少的场小姐察觉到我们的企图,却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表示小直说得或许没错。
「我才想问你怎样呢?你昨晚不是和直井学妹两人独处吗?」阿智把水关上,用毛巾擦着脸,同时间我问题,似乎已经稍微醒了。
「唔!」遭到反击了。「我们……我喝醉了。」
「看吧!」
听着阿智发表莫名其妙的胜利宣言,我耸耸肩走出盥洗室。「唉,随便啦。我去外头散散步。」
「啊,我也要去。」
我们上了阁楼,把下半身换成牛仔裤,上半身还是没换,再度爬下梯子。住在一楼房间的两位女生似乎还在熟睡,所以我们轻声来到玄关处把门打开。玄关向东,门一开就有强烈的日光直接照在脸上,空气比想像中更暖和。
「哥!」正准备从玄关朝正面马路走去,在我身后的阿智突然大叫,声音听来很急切。
我一回头,只见阿智面对刚才关上的玄关大门伫立不动。
「怎么了?」
「这个……」阿智边说边往旁边站开,让我看看大门。
木纹大门上用胶带贴着一张报纸,报纸上头无视报纸原本的文字内容,以红色麦克笔大大写着潦草的文字。
给小木屋的各位:上面的仓库里有死人。
「喂……」
字迹很乱,但不至于看错。
阿智转头看向马路。「上头还有房子吗?」
我也跟着回头。护栏隔开的对侧柏油路,是昨晚开车上来时经过的发夹弯,现在正反射着朝阳晨光。「小直说过那儿应该没有人住。」
「她也只是推测吧。我记得那儿的确有废弃的屋子……」阿智大步离开大门前,朝着马路方向迈开脚步。「我去看看。」
我连忙跟上他。「等等,我也去。」
我的血液立刻沸腾起来。弟弟一派冷静的模样走着,所以我没有跑,否则我早就全速冲过去了。
那张字条是什么意思?是谁为了什么目的贴的?上头写的事情是真的吗?还是恶作剧?为什么要贴在我们小木屋的门上?什么时候贴的?——和弟弟一起走上山坡时,各式各样的问题掠过脑袋,我却没办法仔细想出一个答案。总之我只能先往前走,搞不清楚状况,唯独情绪很澎湃。
我们的小木屋再往山上走还有人吗?一直想着这问题的我,想起昨天的事。「阿智,昨天到这里来的时候,你也有看见吧?」
「嗯。」阿智似乎也只确定这一点。「那个叫阿阳的人,就是前往我们木屋再往上走的地方吧。」
对,既然如此,表示再往上走还有地方可以住。
这段虽然是山路,不过上坡没多久就来到平坦的地方,前进不到五十公尺,山坡一部分已经变成平地,出现一个宽广的空间。走在我前面的弟弟发现护栏中断、车轮痕迹往旁边去,便毫不犹豫地往那个方向走去。我也跟着他一起,来到一块荒烟漫草的平地,平地尽头有一栋看来快要倒塌的肮脏平房;盖在那种地方,仿佛要将那儿的黑暗全集中在平房里。旁边距离数公尺处可以看见一间也快倒塌的破烂铁皮屋——那就是「仓库」。
阿智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确认我跟上了,便走向小屋。小屋没有窗户,一扇像是从哪儿捡来的扭曲变形铝制拉门留下一道缝隙。
抢先一步从缝隙窥看屋内的阿智,把手伸进铝门缝里想要拉开。
「阿智。」
「好重。」
我还没有看到里头,先从一旁帮阿智一起开门。「用力!」我们出声一喊,施力想把门拉开。门像是被什么绑住一样沉重,纹风不动。门没有上锁却动弹不得,八成是因为门框本身歪了。
「可恶,损坏太严重了。」
在我抱怨时,阿智退后半步,测量自己与门之间的距离。
「哥,你让一下。」
一瞬间他似乎打算放弃,却又不能因为门打不开就离开。既然用手打不开,只有这么办了。我退到一边去,阿智快速踏出一步借力使力,给拉门的门把狠狠来个侧踢。拉门发出巨响,脱离轨道倾向一侧。
阿智扑上脱离轨道的门,伸手用力往前一拉,门板就「砰」地倒在草地上。
「你等等。」阿智说完,头也不回地踏入小屋里。
他叫我等,但我可没办法默不作声待在原地。我从弟弟的背后看向屋内,地板似乎只用木板铺成,弟弟一动就会发出犹如惨叫般的嘎吱声。
阳光从大门脱落的入口处射入小屋内,可看见小屋里的灰尘飘浮在半空中。蓝色铁皮围绕的三坪大空间里几乎空无一物,不过我因为最先映入眼帘的物体过于骇人,所以屏住了呼吸。
那个物体的双脚伸向入口前侧,其中一脚的运动鞋半套在脚掌上。那是一个瘫软仰躺的人,穿着有点脏的马球衫,只有头部被抬起,以墙壁为枕,圆睁的眼睛看着这边。
我感觉喉咙微幅振动。「阿智……」
照理说这种情况应该要大叫,我却叫不出来;大概是因为先一步进入小屋的阿智很冷静,让我觉得安心吧。
进入小屋的阿智跪在那个人旁边又缓缓站起来。地板嘎吱作响。「没办法……已经死了。」
没听到弟弟这么说也看得出来;靠着墙抬起的头部后方有血迹,圆睁的双眼突出的方式让人觉得眼球就快蹦出来了;尸体的嘴巴微张,表情像在咬牙切齿,这个男人很明显已经死了。
「喂,阿智,他是……」
我压抑着狂跳的心脏,跨过尸体的脚尖进入小屋。鼻子嗅到充满灰尘的空气而呼吸困难,想要大口呼吸又担心吸入什么臭味。
「哥,你没事吧?」
「嗯……没事。」我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弟弟是担心我第一次看到尸体。「喂,这个男人不是昨天……」
「嗯。」阿智的视线回到尸体上。「我们昨天在山上看到的那个人,叫做阿阳吧?」
「轻型机车之神……」说出口之后,我才惊觉自己怎么乱说话。「怎么会死了呢?」
「后脑杓。」阿智握拳敲了敲自己的后侧衣领下缘一带。「这边……正好是延脑,被一根大钉子刺穿,我想他是立刻断气。」
「钉子?」我不自觉看向尸体,正好与尸体的视线对上而愣了一下。
我短促呻吟一声,还是忍耐着弯下腰看向尸体的头部一带,悬空的头部后侧的确插着一根金属物体。
「那是从墙上冒出来的粗钉子,大概是摔倒后正好插在延脑上,有一半可能是意外。」
我已经不想再看尸体了,所以把视线挪开。「一半?」
「这么粗的钉子要插进头部,跌倒的力量不够大恐怕办不到。」阿智大概很习惯看尸体,仍然面不改色地观察男人的头部。「这个男人独自以这个姿势仰躺趺倒,未免太不自然了。话说回来,也不可能是有人故意冲撞他,让他撞上这根钉子……我想大概是被撞倒时运气不好,正好被这根钉子插到。」
「那……」我不想看尸体,只好看着阿智的脸。
阿智也看着我。「嗯……这是一桩伤害致死案。」
「我们要报警……」我摸摸自己身上,发现没带手机。「糟糕,手机没带来……阿智?」
「我的也没带过来。」
阿智来回看了几次尸体和我,表情有些犹豫,以不得已的语气对我说:「哥,你可以回小木屋去报警吗?」
「啊,喔……你呢?」
「我先避免现场遭到破坏。」阿智转头看向四周。「而且有些地方我有点在意。」
「在意?」
「比方说,这个。」阿智指着角落。
我的注意力被尸体吸引,所以没有注意到那里,我发现原本以为空无一物的小屋里,竟有个塑胶容器掉在地上,那个容器大约有两公升的容量。我走近蹲下一看,里头装满了液体。
「这是什么?」
「别碰,可能有毒。」阿智只说了这样,接着指向尸体。「另外还有一点……你认为这是什么状况?」
我站起身回到尸体旁边,看到阿智指的不是尸体,而是尸体所在的地板。地板是在厚木板表面铺上合成板的双重构造,但尸体左边,正好就是头部到上半身底下那块上半身躺着的部分,表面的合成板被拆掉了。
「原先就没有……」话还没说完,我注意到不是这样。尸体右侧的板子上有流下来的血迹,但是血迹从消失的合成板部分被截断。也就是说,合成板是在人已经死了之后才不见的。
「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特地拆下那块板子?」
「是啊。」
阿智手抵着嘴巴思考着,然后他面向我,似乎想出了什么。「总之,有几个地方我很在意,所以想要在现场多待一会儿。哥,可以麻烦你去打电话报警吗?」
眼前有个死相吓人的尸体躺着,阿智说话的声音却像在叫我去便利商店跑腿。平常看来懦弱的弟弟唯有这种时候让人觉得可靠,不愧是前任警察。
我突然涌现使命感,或许是阿智带给了我勇气。我们是第一位发现者,有没有确实行动,或许将会大大影响到案子解决的可能。
「我知道了。我马上回来,这里交给你了。」
「嗯,小心点。」
我和阿智互碰拳头后,回到耀眼的阳光底下,跑了出去。
4
发现尸体是在早上六点十分,接下来我能好好看到时钟时,已经是正午时分了。究竟是情况如此混乱,还是我没办法冷静呢?恐怕两者都有吧。
回到小木屋,拿起手机打电话报警后,小直正好起床。她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自己刚睡醒的模样被看见,劈头就以无精打采的声音一边口齿不清地说:「你在忙什么?」一边走过来。她一知道我在打电话报警,眼神突然变锐利,向挂掉电话的我问了情况后,趁我还没开口之前,便要我带她去现场。我领着还穿着睡衣的小直回到现场。我有点担心留下的场小姐一个人继续睡,但好像也不应该一大早就把她叫醒看尸体,所以还是决定让她留在小木屋里。
已经报警的我还有一件事情很担心,那就是阿智。在这里报上名字的话,局长就会知道他的身分,而且会追究直井巡佐为什么在一起,情况将会很复杂。话虽如此,我们身为第一位发现尸体的人,也不可能不报上名字;另外,为了解释我们为什么会出现在案发现场下方的小木屋里,也必须透露直井巡佐的身分。面对警车司机,以及后来抵达的辖区员警时还好,他们不清楚阿智的真正身分和小直的立场,只是按照警察的义务,对(仍旧穿着睡衣)维护现场的直井巡查行举手礼,说声:「辛苦了。」对我和阿智也只是把我们当作「姓惣司,第一位发现尸体的人」。但是按照阿智的说法,这种程度的案子,肯定会成立联合专案小组,县警总局的人恐怕在今天之内就会出差到这儿来。我趁着问讯空档,小声问阿智该怎么办,阿智以做好心理准备的表情说:「如果被问起,也只有老实说了。」这好像是犯人才会说的话。
另一方面,小直确认现场之后,立刻打电话给某人。从我偷听到的内容研判,她似乎是把局长叫醒商量事情。
还不到中午,我和阿智就在小木屋的饭厅里,与来自县警总局的刑警面对面。
「意思是,这案子还是得由我弟弟出马吗?」
「对我们来说,当然是可以利用的方式一个也不放过。」对方大概是注意到自己面对惣司智前警部的态度不恰当,轻轻咳了咳,将视线从阿智身上挪开后,重新解释一遍:「惣司警部人就在这里,机会难得,而且又正值休假中,我们刚好可以利用这一点。」
我觉得他再说一次还是很失礼。不过,这位笑容猥琐的年轻警察丝毫没注意到自己的失言,紧握拳头说:
「这种情形当然不能公开,所以我找两位谈过的事情,希望你们能保密。」刑警的视线看向我旁边低着头的阿智,嘴角扬起泰然自若的笑容。「这类案子原本就是惣司警部和直井巡佐最熟悉的领域。」
就算他们是前任警部与现任警察,随便让外人参与足以成立正式专案小组处理的案子,可是会演变成扰乱警察组织的大问题。这个笑容猥琐的警察所说的情况我也了解,但——
「如果我们拒绝呢?」为了谨慎起见,我还是提醒一声。「我弟已经离职了,应该没有出面办案的义务吧?」
阿智看向我;我抬头挺胸,眼睛盯着面前的刑警。
「惣司警部还没有离职,只是在休假而已。」刑警动了动给人猥琐印象的嘴巴,冷静回答。「如果你们拒绝,我只好按照正常程序将两位视为案件关系人,请教你们平日的地址,接着聆听你们的证词。当然,基于搜查需要,也会将这些资讯与县警总局所有人共享。」
什么嘛!这不是和小直平常使用的威胁手段一样,只是比较委婉而已吗?等于是看我们要自掏腰包帮忙,或是他们派大批警察塞满皮耶尔。的场小姐如果也在场,一定会为了这件事吵起来,可惜她不能列席,只能在外面等。
我看向坐在刑警旁边的小直。小直的视线落在我和阿智中间,抬头挺胸装正经。
我叹气心想,小直打电话把局长叫醒商量的就是这件事吧?这个笑容猥琐的刑警是接到局长命令才来的吧?否则就无法交代这位刑警单独前来、在县警总局警察都还没抵达现场就已经现身的理由。
阿智正要对刑警开口就被我打断,我说:「我们接手。」
弟弟看向我。我朝他点点头之后,看向坐在对面的刑警。「你们会付奖金给我们吧?」
「哥。」
阿智原本想说什么,笑容猥琐的刑警听到我说的话,不禁笑得更下流。「当然,我们打算支付适当的谢礼给你们每一位。」
他的意思似乎也包括的场小姐。我们出动办案的话,她势必得跟着一起行动。发现尸体的当下,就不是休假的时候了,而且以她的个性来看,搞不好会想积极参与,但我还是觉得对她过意不去。
「那么我们就这么说定,可以吗?」刑警拿出记事本。「首先,我们来谈谈现阶段知道的被害人资讯吧?」
「在那之前,」我站起来。「可以请待在外面的的场小姐进来吗?」
笑容猥琐的刑警转头看向窗外,说完「我去叫她」后站起身。
「被害人的身分没多久就知道了,吴竹阳一——四十三岁,单身。案发现场那间看来像是废弃房子的建筑,其实就是他家。他一个人住在那里,似乎是个怪人。几年前来到这里,未经许可就住进那间小屋。吴竹阳一在市区生活时也是个怪人,他在翻过山头那家工厂工作,无依无靠。就像警部的证词所说,直到我们向山脚下的农家三塚家确认之前,都还不清楚他的身分。」
坐在旁边的的场小姐开口催促他继续说下去:「死因是?」
「头部刺伤。他仰躺倒下时,撞到突出墙壁的五寸钉,钉子刺进延脑里,几乎是当场死亡……一如惣司警部的判断。」笑容猥琐的刑警掀开记事本,但他似乎早把内容全记在脑子里,没有特别看向记事本页面,继续说:「尸体有些移动过的痕迹。一如惣司警部所说,犯人在作案之后挪动了尸体,以便拆下尸体左边地面的合成板,目前还不清楚犯人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
这也是阿智好奇的地方吧。我看向旁边,弟弟正沉默看着刑警。
「然后是推测的死亡时间,我们认为是昨天晚上十一点左右。」
「推测的时间不是一个时段?」阿智开口。「死亡已经超过半天了,居然还能推测出这么精确的时间?」
「我们有理由。」刑警似乎早料到会被问起,还是不改态度地说:「从尸体的状态研判,推测死亡时间更晚,最合理的看法是午夜十二点左右。但是,昨天晚上十一点过后,被害人已经没有接起打到他手机的电话,那是他工作地点同事打来的电话。案发前一天,被害人曾交代同事在昨天那个时间打电话给他,也就是说,被害人至少在十一点过后,已经是无法接电话的状态了。假如他在这个时间点已经死亡,就与尸体的外观有些矛盾之处,但是案发现场昨天晚上很冷,考虑到这点,十一点左右已经死亡的假设勉强合理。」
昨天晚上的确很冷,再加上是在山里,我不清楚检查尸体的人估算死亡时间时,这些变数占了多少影响,不过看样子的确有影响。
我看看阿智和的场小姐。十一点时,我和小直已经入睡,不过阿智和的场小姐还在屋外。
「警部和的场小姐那个时候人在屋外,对吧?」刑警依序看看阿智和的场小姐确认。「你们说当时没听见附近有车辆引擎声?」
两人分别点头。的场小姐补充:「九点左右开始,就没听到其他声音。」辖区警察大概问过这类问题了。
「另外还有一点,」刑警注视阿智。「从案发现场小屋的地板灰尘状态看来,似乎直到不久之前,屋里仍摆着各式各样的物品。也就是说,屋里的物品是最近才被某个人拿走、清理掉的。」
这么说来,那栋小屋不晓得为什么空无一物。虽说是废弃平房,不过里头空间很宽敞,被害人吴竹先生如果是独居在那儿,没有携带任何物品进屋还可以理解,但是「物品是最近才被清理掉」——这是怎么回事呢?
「你们找到那些被清理掉的物品了?」
我一问,刑警摇头说:「这就是诡异的地方,尸体底下的木头地板一部分被拆下来这点也很奇怪。」
的确如此。从死因看来,可以肯定这是临时起意的犯罪,但是犯人之后为什么要做这些小动作?
阿智说:「现场留下的塑胶容器内容物是?」
「里头是涂料,夜光涂料,颜色是萤光黄。」刑警翻翻记事本。「从地板状态看来,大致上可以推测塑胶容器是犯案之后才摆在那里的,目前还在鉴定中,还没有找到指纹。」
阿智把手摆到嘴边,这是他沉思时的习惯。
弟弟沉默不语,于是我问:「贴在我们玄关上的报纸呢?」
「那是这一区的全国报地方版,日期是一个星期之前。」刑警对于我提出的问题也同样仔细回答。「现在正由辖区警署保管。纸上的文字是以非惯用手写下,也就是说,写字的人想要掩饰字迹。」
「写字的是犯人吗?」
「恐怕是……大概是因为如果不这样做,就不会有人发现在案发现场小屋的尸体吧。」
既然如此,犯人或许是基于某些原因,才希望我们发现尸体。这栋小木屋位在从马路上就能看到的位置,我们整夜开着小灯,大概是因为这样被犯人看见了,知道这里有人。
但仔细想想还是很奇怪。正如刑警所说,如果不特地这样做,吴竹先生的尸体就暂时不会被发现。尸体愈晚被发现,对于犯人来说不是愈有利吗?
总觉得不对劲。地板的合成板和塑胶容器、被清理掉的那些东西,还有贴在门上那张纸。以一桩单纯「被撞倒致死」的案子来说,当中存在太多难以释怀的疑点。
「好像有什么——」我说出自己的感想。「很强烈的伪装色彩。」
刑警点头。「所以我们才希望借用惣司警部的能力。」
不只这样吧——本来想吐槽,还是没说出口。「也就是说,犯人是必须伪装的人……是吴竹先生身边的人吗?」
刑警点头没说话,然后看向阿智,像是想要得到什么结论。
阿智也回应对方的期待,回答:
「我想请教山脚下的农家……三塚先生,也许可以藉此了解与吴竹先生发生争执的新市镇居民情况。然后,动机应该走一趟西向原市公所就能知道了。」
「市公所?」
听到这个奇怪的答案,我不禁反问。去市公所就能问出犯案动机吗?那里应该没有设置这种服务窗口吧?
阿智却点了点头。「再加上三塚先生家,我想只要去这两个地方就够了。」
包括刑警在内,除了阿智之外的在场四个人心里全想着:「什么意思?」
不过,的场小姐像是发现了什么,率先回应道:「说得也是,那么我去。」
「我也去。」阿智说。
「我们走一趟三塚先生家吧。」我看向小直。「小直借我用一下。」
5
笑容猥琐的刑警没有特别想帮忙,所以我们一行动,他就离开了。即使只有他一个人,也是重要的搜查人力,少了他,我们很头痛;尽管有局长的指示,局外人办案的事情一旦曝光可不妙。再加上车子只有一辆,所以阿智他们只好搭公车和计程车前往市公所。
起点是山里,所以小直开车载我前往三塚家,花了超过一个小时才抵达。我觉得这样比较方便,因为一路上可以和小直独处。
「这次不能自称警察。」小直打着方向盘短暂呻吟:「我们自称是律师事务所的事务员吧。」
「我的假身分愈来愈多了。」
「这是为了破案的权宜之计嘛。」
「权宜之计,是吗?」
我把手肘摆在车门上,视线离开她,转向前方。「那么,你差不多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吧?」
我斜眼观察,知道小直的表情不再是平常的轻松模样。
「『怎么回事』是什么意思?你在说什么?」
我故意不回答,等她自己开口,一方面也是想要恶作剧,再说对象既然是她,一个弄不好,我的揶揄也许会被她巧妙闪躲。
沉默持续了几秒,引擎声和空调运转的声音充斥车内。
大概知道我打算一直等下去,小直握着方向盘耸耸肩。「你果然厉害。」
「我不是故意要让你焦急,你只要老实回答就好。」
我看向侧面车窗。窗外是郁郁苍苍不断绵延的森林,而我的脸就倒映在这片景色上。我认为自己的眼神算不上太凶狠。
确定了这点之后,我说:「从上一件案子开始,我就觉得奇怪。你说,县警局长想要把阿智带回去,只要知道他在哪里,就会有大批人马上门将他强行押走。你之前是这样虚张声势的。」
小直没有回应。
「我觉得很奇怪,按照常理,即使你和局长有交情,也不可能因为你一个小小巡佐的个人判断,就瞒住局长阿智身在何方。」
小直说:「是吗?我不一定完全听从局长的指示喔。」
「不,你是组织里的人。」我的视线回到前方,她的身影在我的视线角落。「上一桩案子和你说话时我就感觉到了。你不是会在那种事情上擅自乱来的类型,也就是说,你瞒着阿智的所在地点不告诉局长这件事是骗人的。你家局长其实早就知道阿智身在何处,只要有心,随时都可以把他带回去。」
我瞥了隔壁一眼,小直也正好看向我。我们的视线在一瞬间对上,不过她没有特别露出慌张的表情,再度看向前方。
「然而局长却没有这么做,也就是说,是他给阿智自由。」
小直困惑地皱着眉头。「这种说法似乎不太好听。」
「我不是在责备你们,我只能想到这种形容方式。」
这样说大概挺讽刺吧。在这种情况下,愈是强调自己不是责备,听起来愈像责备。
「简言之,站在局长的立场,会认为与其让阿智回去当警察,保持现在这样自由自在更方便吧。一般民众自作主张查案的话,就可以不在乎专案小组的行动规范,更重要的是,如果因此破了案,可以隐瞒非警察身分的阿智与案子有关,而立场自由的阿智的杰出功劳,就由局长指派的属意人选接收。」
对于局长来说,这种事情比破案更重要。正因如此,才会再度在这桩不晓得会不会拖很久的案子里用上阿智。贪心的局长期待着阿智能为他破案,并且带来更多好处。
「唉,你说得没错。」我原本以为她会装傻,她却老实承认。「这样做的确比较符合我们的利益,至少足以让我们愿意支付奖金。」
「上一桩手嶋慎也的案子时并非如此吧?」我继续说。「从状况来看,手嶋慎也不是犯人一事应该很明显,然而专案小组却不肯放过他,因为有人主张要逮捕他,对吗?」
「是的。我之前也说过,我们里头有一群人特别冥顽不灵。」
「我认为原因不只是那些人冥顽不灵。」我再度看向小直。「手嶋慎也遭到逮捕的话,总有一天会发现是抓错人而引起问题,专案小组的负责人也将因此而处境困难。事实上这就是他们的目的,所以那群人坚持主张逮捕,希望抹黑负责人——我猜大概是这样。」
小直没有回答。
「我不知道县警总局发生什么事,不过简单来说,你家局长也是基于人事问题上的考量,才想要好好利用阿智,对吧?」
这事情要是被人发现,将会引发大问题。局长似乎也是个怪人,喜欢玩火,或者说他是被逼到必须这么做呢?
我犹豫着该对小直说什么。
就算我所说得没错,以小直的立场也不可能承认吧。我明白这一点,却用沉默施压、强迫她回答不能回答的问题,她也有点可怜。
小直喃喃说:「对不起……」
「不该由你出面道歉吧。」从立场来看,她只是听从指示罢了。「再说,阿智也不是那么单纯,我想他早就隐约注意到你们背地里的打算了。」
原本冷静说话的小直,第一次出现惊讶的反应。
「咦……这样吗?」
「就是因为他晓得,才没有强势拒绝。」
车子下坡时也没有减速。小溪从森林树木之间出现,立刻又消失在树木暗处,紧接着又出现。
小直像枯萎了似的,有气无力地说:
「或许是吧。」
「你工作的地方真难搞。」
「嗯,是啊。」小直说完发出怪叫声,似乎想甩开什么纠缠。「我真的常常想要把心一横就辞职呢。」
「可以理解。」
小直偷窥我的反应,微微一笑。「如果我厌倦了、辞掉警察工作,皮耶尔咖啡馆会雇用我吗?」
我看向旁边。小直的口气像在开玩笑,默默等待着回答。
大概是我多虑了,她的肩膀四周,仿佛笼罩着一股生活在组织里的人特有的沉重空气,那股紧绷的空气使她的肩膀僵硬。
相较之下,我身上的空气轻盈干燥。我心想,每天待在局长身旁感受组织的拘束,或许促成她想来皮耶尔咖啡馆放松的原因。
我说:「随时欢迎。老实说,忙起来的时候只有两个人顾店,真的很吃力。打工的山崎老弟大学毕业后就会离开,我很希望能有第三位正职人员。」
但是,有些原因让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增加人手。「只是薪水不是很多。」
「谢谢。」小直小声地呵呵笑。「大哥真温柔。」
我难为情地耸耸肩。「反正你也没打算辞职吧?」
「目前暂时是这样。」小直笑着。「但是,季哥,刚才所说的一切你早就知道了,还对那位刑警要求奖金吗?」
「这样阿智才有动力啊。依他的个性,一定觉得是自己害我们被卷进来。」
「你真邪恶,很适合当警察。」
「少来了。」我坐在副驾驶座上抬头挺胸。「好了,我们把该做的事情做完吧。」
抵达三塚家花了大约一个小时又二十分钟。到达后我才注意到,小直没有使用卫星导航,也不清楚目的地的门牌号码,却很理所当然地开到这户人家家门前,似乎是因为她早已把昨天到过一次的地方输入脑子里了,这能力不起眼却很惊人。
我们把车子停在路边停车格里,一下车,刚才被车体隔绝在外的热气和嘈杂的蝉鸣声一股脑儿地袭来,夏天路上闷热的空气立刻让我汗流浃背。
「没有冷气真难受。」小直一边说,一边从包包里拿出名片夹。「等一下我们就是『最佳律师事务所』的事务员,我是事务员白川绫美,季哥是这位。」
小直递给我的名片上写着:「最佳律师事务所 事务员 仁木宏一」。
「为什么你有这种东西?」
「警备组的人之前给我的,认为或许临时会派上用场,所以要我随身带着。」
「那家伙的任务是维护公众安全与秩序吧?」
「我还有其他的哟。议员秘书、瓦斯检查员、公关……」小直拿出一整排设计不同的名片给我看。「还有搭档专用、男生名字的名片,你可以挑喜欢的拿去。」
「我才不要。」
因为屋外有树木环绕,所以昨天来的时候没有看见里头,进入院子一看就会发现三塚家相当广阔,大型主屋是平房,屋顶有漂亮屋瓦闪闪发光;除此之外,旁边还有坚固的车库,后面有仓库,庭院构造复杂,如果没有人领路,八成会迷路。庭院里种植着气派的松树和大叶黄杨;车库里并排停放整列大型车,这一切充满着这户人家的「力量」。虽然称不上是历史悠久的家族,不过也是气派的「地主」,而且似乎是很久以前就在这块土地上扎根。这时,从狗屋里跑出一只混种大狗朝我们吠叫。
我担心不已,心想——这下好了,先跑出来的会不会是帮佣?或是黑衣打扮的管家准备彬彬有礼地把我们这些可疑人物狠狠撵出去呢?结果,我眼角看到小直走进开着没关的玄关门内,一派轻松地大喊:「不好意思!」听到她的声音,从前侧房间探出头来的,正是昨天见过的老先生——三塚本人。我因此松了一口气。
三塚先生大概是正值农务休息时间或什么缘故,身上穿着工作服。「你们是昨天的……」
「昨天真是抱歉。」小直露出职业笑容点头致意。
我也连忙摆出工作时的表情问:「在那之后,有没有什么状况呢?」
「嗯。」三塚先生理所当然以疑惑的视线打量着我们。「你们有事吗?」
「我们是……」小直以双手奉上刚刚的名片。
我也连忙学她。三塚先生站在玄关入口的阶梯上,收下我们的名片看了看。「噢……是律师事务所的人啊。」
接着再度上下打量我们。
我因此开始担心,假日到小木屋度假的我们的打扮,以一个律师事务所的调查员来说,未免太休闲了。
但是,小直抢先在似乎也有同样疑问的三塚先生提出质疑之前,开口说:「其实我们正在休假,只是今天早上临时接到案子,事务所就指派我们过来调查。」
「今天早上?」三塚先生不解地偏着头:「发生什么事了?」
「啊,这件事还没有被报导出来,不过警方应该已经和您联络过了吧?」
「难道是……那件事?阿阳的事情?」
「是的。事实上吴竹先生工作的工厂里有位同事是这件案子的关系人,已经成为警方搜查的对象。我们有保密义务,恕我无法告诉您对方的名字。」小直说谎都不会咬到舌头,这样好吗?「对方的家人委托我们事务所老板协助,所以上头临时指示正好在现场的我们进行调查……很抱歉,以这种打扮登门拜访。」
平时如果这样说,应该不会有人相信,不过昨天的场小姐正好上前自我介绍是律师。三塚先生有些犹豫,但还是说:「辛苦你们了。」便转身进屋。「请进。我老婆在田里工作,没办法拿什么东西招待你们。」
三塚家的屋内充满我们不熟悉的日式宅邸味道。昏暗的榻榻米房间因为纸拉门全部打开,即使没有冷气也很凉快,还能听见某处传来钟摆发出的喀喀声,好安静。
「我老婆在田里工作,所以没办法拿什么东西招待你们。」三塚先生重复同样的话,把坐垫递给我们,自己就在桌子内侧重重坐下。「你们来这里是想问什么?」
「关于死者吴竹先生,」小直挺直背部端正跪坐后,立刻进入主题。「他与您家里是什么关系呢?」
「什么?我们只是偶尔照顾他而已。」三塚先生从胸前口袋拿出香烟,点火吐烟。「那个男人,嗯,虽然有点奇怪,不过不是坏人。大家常说他很怪,但工厂休息的日子,他总会下山帮忙这一带的农家,有些人家也受到他的帮助。这里到处都缺人手,但我们又不想要像堀田先生那样雇用中国人。」
「他平常都待在山上那间房子里?」
「那间房子的屋主已经不在了,所以给他用也无所谓。他的日常生活需求,就是由我或住在河边的石山先生提供协助。」
虽然他不断说出一个个陌生名词,我还是逐渐了解情况。小直没开口,所以我也发问:「昨天怎么样呢?他昨天晚上有没有打电话来?」
「没打来我家。昨晚附近邻居全聚在我们家里喝酒喝到十一点左右,没人打电话来。石山先生家里的媳妇、儿子全都来了,如果有人打电话到他们家里,他们八成也不知道。」
「那么,吴竹先生在那之后,就直接回家了吗?」
「噢,你是说你们看到的那件事之后吗?」三塚先生呼地吐烟。「他在我们家里待到中午过后,正要回去的路上就和新市镇那帮人发生争执,就是你们看到的情况,在那之后我就不知道了。」
新市镇那帮人——他说这话的语气很粗鲁,引起了我的好奇。
「他以前曾和新市镇居民发生纠纷吧?是不是因为这样才起争执的呢?」
「警察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桌上摆着一个大型的玻璃烟灰缸,三塚先生老练地将烟灰弹进烟灰缸里。「详细情形我不清楚,不过他们的确起了争执,所以可以推测他与那帮人之间应该有过什么纠纷。」
我看向小直,她也以眼神回应我。
「我要请教的这一点非常重要,」小直说:「新市镇的居民与这边的住户之间,究竟有什么纠纷?我们听说新市镇的居民擅闯您的私有土地。」
小直故意这样说,是为了问出更多内幕吧。也许故意装傻,就可以向三塚先生打探出争执的详情。
但是,三塚先生没有上当,喃喃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和阿阳也没有关系,所以不需要多谈吧。」
「但是,这次……」
「那帮人很令人头痛,」三塚先生打断小直的话,捻熄香烟。「我们一直觉得年轻人增加是好事。但是,我们从这里还是日川村的时候,就一直住在这里务农了,岂有听他们抱怨的道理?」
「新市镇的居民投诉你们吗?」
「我受够都市来的年轻人了。」三塚先生又拿出一根香烟,皱着眉点燃。「之前就有很多意见,像是喜欢无农药作物,又要抱怨有机肥料的气味、抱怨牵引机一动就弄得尘土飞扬等等。我们想要发表意见,他们也只会在居民大会上说一大堆,不愿意帮忙,根本没有打算和平共处。」
三塚先生搔搔剃短的头发继续说。
听他说到一半,我注意到一件事——这件事与昨天的争执没有直接关系,他是想要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吗?
我注意到这点后,准备开口插嘴,此时走廊上传来脚步声,一位年轻男子探出头。「爸,老妈找你。」
他就是昨天与新市镇住户起争执的年轻男子,名叫阿健,似乎是三塚先生的儿子,靠近一看就会发现他的眼睛一带的确和父亲神似。
三塚健也注意到我们,毫不掩饰地皱着脸说:「你们到我们家里来有什么事吗?」
「没事,他们正要离开了。」三塚先生捻熄香烟,发出「嘿咻」一声站起来。「抱歉,我们还有工作要忙,而且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可以离开了吗?」
这句话虽然是问句,但三塚先生不等我们回答就站起身,表示我们只得接受。我听见儿子阿健走近父亲,小声问:「他们来做什么?」
6
阿智也似乎隐约猜到我们无法从三塚先生身上问出争执的原因。我和小直被赶出三塚家之后,便直接前往市公所,在停车场里等接着走出来的阿智和的场小姐。阿智一坐进后座,马上指示驾驶座上的小直:「我想拜访新市镇的居民,请把车开到我现在告诉你的地址。」我知道他在当警部时,他已经辞职了,所以,我不清楚他以前当警察时这么严肃吗?
车子一开动,坐在阿智旁边的的场小姐率先告诉我们在市公所打听到的结果。
「热点【※这里的「热点」是指某物质含量高或活跃的区域。】争议?」
我一说,后座的阿智马上回答:「我一开始原本以为是边界纷争,去市公所问过之后,才知道是这样。」
「辐射剂量最高的区域也有每小时二·四三微西弗的程度,比平均值高出许多,因此可称之为『热点』。」的场小姐从车窗仰望市公所大楼说。「市公所的人似乎很小心避免使用那个单字,感觉就像是:『市区几个出现这种程度数值的地方,都没有传出健康问题。既然对健康无不良影响,也没必要使用这类会损害城市形象的字眼』,其中也包含了几分『市公所自己也不确定』的意思。」
我听见驾驶座上的小直说:「原来如此,怪不得。」
「新市镇的居民目前以家庭主妇为中心,纷纷购买个人使用的测量仪器定期检测辐射量,上个月在市内几个地方都检测出略高的数值……其中一处就是昨天见过的三塚先生家前面。进行测量的主妇姓佐藤,她认为是不是还有其他辐射量更高的场所,于是提出要求,希望进入三塚先生家的田地和庭院检测。」
结果三塚先生拒绝了吧。唉,这也是可想而知。这种话题不仅让人不舒服,而且正因为他们务农,如果自己的土地上传出负面流言可就麻烦了。
「三塚先生当然拒绝,因此佐藤太太和另一位姓须之内的家庭主妇,要求市公所进行辐射量调查。但是,市公所接受了申请却迟迟没有行动。佐藤太太和须之内太太不断催促,要求他们『尽快进行』。」
我想起昨天在三塚家门前争执的主妇长相。「结果就导致昨天的争执吗?」
的场小姐点头说:「在场的两位女士就是佐藤太太和须之内太太。不管她们向市公所申请过多少次,市公所仍不行动,所以她们打算自行闯入。」
市公所没有权利强行进入私有土地。再说,从外观看来,三塚先生的房子老旧又宽敞;而且他还说过,昨天大家都聚在他家把酒言欢,从这些线索可以判断,三塚先生家在当地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市公所大概也不希望因为少部分居民的要求就去烦扰这号大人物。
「话说回来,你们居然有办法知道主妇的名字。」小直感佩地说。我们现在正要前往的就是其中一位主妇佐藤太太的家。「亮出警徽,也不见得能在市公所问出这些资讯吧。」
「是坐在长椅上的女士主动找上我们的,她说她知道那两个人是谁。」的场小姐苦笑。「相反地,阿智先生也被问到是从哪儿来的等等各种问题。」
看来是当地闲着没事的大婶协助提供的资讯。阿智特别受到熟龄层妇女的喜爱,所以对方大概想要找他聊天。
「根据那位女士的说法,佐藤太太和须之内太太似乎去过市公所好几次了。她们自主测量了辐射量之后,在推特上发文,也去找了市议员,相当积极呢。」
也就是说,那位大婶常驻在市公所里。这么说来,我们家附近的市公所也经常有常客坐在大厅看电视。
「如果是这样,要先将她们两人列为嫌犯吗?」我说。「既然是临时起意的犯案,犯人应该来不及掩饰犯案动机,我不认为犯人会刚好有个不为人知的动机。」
「只是让死者跌倒的话,光靠女人家的臂力也足够了。」小直说。「刚才已经向警方确认过,包括三塚家的人在内,石山先生、堀田先生等这些农家的人,昨晚十一点之前都在三塚家喝酒。」
「除了那两位家庭主妇之外,有没有听说吴竹先生和谁也发生过争执呢?」
我一问,的场小姐摇头说:「没有,新市镇的居民基本上是支持那两位女士,不过积极行动的只有她们两人,我们也不清楚她们确实的地址……」
小直一脸从容地说:「没关系,我们一户户边看边找吧。」
正如小直所言,进入新市镇没多久,我们就找到「佐藤」家了。我们四人分别从左右侧的车窗观察外头,就像在戒备中的狐獴一家,摆出阵式,在巷子里缓慢前进。不过大概是这时段太阳开始西沉了,所以没什么人吧,没看到有人在背地里说别人坏话。说起来,这种地方的居民多半会默不作声地从院子或客厅偷窥外面,事后才当作聊天的话题,所以也不能完全否定有人正躲在哪里偷看我们。
确认没有其他姓「佐藤」的人家后,我们将车子停在路边,走向玄关,一路上小心翼翼地避免踢倒日日春盆栽,按下门铃。小直再度撒谎:「我是最佳律师事务所的白川。」让佐藤太太开了门。从门后探出上半身惊讶地看着我们的女子,的确是昨天争执的两位主妇当中比较激动的那一位。在这样的近距离一看就会发现,她有着结实的手臂。
「百忙之中打扰您真是不好意思,我是最佳律师事务所的事务员白川。」大概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服装很休闲,小直对佐藤太太递出名片,强调自己随时随地都在工作。「关于今天早上山上发生的伤害致死案件,不晓得能否请教您一些问题?我想午间新闻应该已经报导过了。您看过了吗?」
「嗯……」佐藤太太浑身充满警戒,仍把下半身藏在门后看着我们,就像在对飞来的异物采取防御姿态。「你们要问什么?」
四个陌生人一同来访,有这种反应也很正常。佐藤太太没有放下备战姿态,也迟迟不肯收下小直的(假)名片。我心想:「不应该大家一起来的。」于是退到大门外,站在阿智旁边,想要稍微藏住自己。
四个人一起前往是错误的决定,佐藤太太从一开始就流露出「这些家伙怎么回事?快点滚开!」的眼神,大概误以为我们打算传教。但是,待小直有耐性地解释完我们的(假)身分之后,她终于露出「我知道了,所以你们到底想问什么?」的表情。恐怕是小直的说话方式,以及的场小姐的端庄有礼奏效了吧。尽管穿着很休闲,只要花几分钟时间锲而不舍地纠缠,就能靠着遣词用字和姿态让对方了解「我们不是可疑人物」。
「所以呢?律师事务所的人来我们家有什么事?」佐藤太太不耐烦地说。
「敝所负责辩护的嫌犯指称,曾经在案发现场附近见过与您相似的人影。」小直一脸认真地撒谎。
「什么?」佐藤太太歪着脸、皱着眉,这反应很正常。「怎么可能?」
「是的,我们也知道嫌犯提供的证词相当可疑,大概是为了脱罪才胡说的,但是嫌犯始终坚持这一点。碰到这个情况,在程序上,我们必须向您本人进行确认。」
佐藤太太不了解律师的业务正好帮了我们大忙,再加上小直说得理直气壮。「昨天晚上十一点,您人在哪里呢?」
「我晚上一直都在家,我和小孩都是。」佐藤太太百般不情愿地稍微放大音量说。「丈夫也在十点半左右到家。」
「您先生是直接回家吗?」
「当然。」大概是不希望我们质疑吧,佐藤太太一口气说:「他九点离开公司时,同事应该有看到。十点半左右拿着从客户那儿得到的伴手礼从车上下来时,邻居应该有听见,我也走到了门外。从我们家到那个山上绝对要花一个小时以上的时间……这样可以了吗?」
佐藤太太说话的样子看来很不悦。如果她不是犯人,有这种反应也是理所当然。
另一方面,小直不以为意地转向我们,与阿智互使眼色后,接着问:「您先生收到的伴手礼是什么?」
「夏季蔬菜,装在纸箱里。我去拿给你们看看吧?」
佐藤太太说话的语气参杂着厌恶,不过小直还是满不在乎地回答:「麻烦您了。」如果是搜查课,这样做还很合理,虽然小直是警察,但她是总务部的,为什么能不把搜查对象的敌意放在心上呢?我不知道。旁边的的场小姐似乎也有同样想法,不停地偷偷看着小直。
佐藤太太发出脚步声,从屋里拿来装着夏季蔬菜的纸箱,充满威胁地说:「这样子你满意了吧?」
「是的,感谢您。」小直无论受到什么对待,始终不以为意。
「满意的话就请回吧,我很忙。」佐藤太太回头看向走廊尽头说。
小孩子的脚步声略咚响起。家里有幼儿,表示这位太太的确正在「工作」。「感谢您百忙之中抽空帮忙。」我们说完便离开。我感觉胃部紧缩,小直却以泰然自若的态度分析着:「那位太太是会在家里堆很多东西的类型。」
「您问我当时在做什么……」
我们接着拜访的须之内太太,反而老实回答我们的问题,没有刁难,细致的容貌直接表现出她的个性,面对我们这群自称律师事务所事务员的人失礼来访,她却没有反击,反而露出畏惧神色,看样子在热点争议这件事上,她只是跟在强势的佐藤太太身后行动吧。尽管如此,她还是在推特上积极发文,表示她的内在没有那么乖巧。
「昨天六点过后,我购物回来,就一直待在家里。」须之内太太视线看着下方,闪避我们的注视,以微弱的声音说着。「丈夫也在八点之前回来,然后我们一直待在一起。各位可以向我丈夫确认,大约是八点……五分之前。」
「大约是八点五分之前,是吗?然后您先生先做了什么?」小直接着问。
「立刻就去洗澡了,他总是这样。」
「接着吃晚餐,对吗?几点钟开始吃晚餐?几点钟吃完呢?」
「八点半左右开始,我记得是九点过后吃完……」须之内太太吞吞吐吐地回答。因为她的脸朝下,浏海遮住了眼睛,所以无法看穿她的表情,令人感觉不太舒服。「后来就待在客厅。」
「他在客厅里做些什么呢?假设是看电视的话,您还记得节目内容吗?」
在旁边听着的我,心想需要问到这么深入吗?不过须之内太太将昨晚电视新闻上看到的画面,几乎原封不动地告诉我们,大概是害怕自己被当成嫌犯,才会回答得如此详细吧。佐藤太太面对这种不安时,反而是采取攻击的态度抵抗;不过须之内太太则是这种反应。
既然对手摆出这种态度,我们当然必须尽量取得所有情报,不可能只交给小直一个人处理,所以我也开口问道:「那么,您昨天是否看到附近有人在天黑之后出门,或是十二点之后回来呢?」
我怀疑她对于这类问题是否能提供有用的答案。须之内太太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想要认真唤起记忆。
「不,我想没有。住在后面的小山先生在十点左右回来,不过他平常总是那个时间回来。」
「这样啊,谢谢您回答我们刁钻的问题。」
我这样说,心里却很失望。说难听一点,这些是必须「出卖邻居」的问题,对于须之内太太来说却是「别人家的事情一点也不难回答」的样子。我感到意外而看看旁边的小直,小直也对我轻轻点头,仿佛在说:「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转头看向门外。检讨上次的经验后,这次只有我和小直来到玄关前。的场小姐和阿智觉得对我们很不好意思,毕竟我们是扮演让陌生人讨厌的角色,不过小直一点也没放在心上。
话虽如此,须之内太太的配合程度超过我们预期,我们听到了想知道的事情。问题是,这样一来,佐藤太太和须之内太太的不在场证明都成立了。
须之内太太不自觉像恐怖电影一样抬眼目送我们,同时关上玄关门之后,我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肩膀十分僵硬,不禁叹了一口气。
「你不要紧吧?」小直看着我。「所以我说,我自己一个人就行了。」
「我的心不容许让你一个人上场啊。」
「你的心吗?」
我跟在苦笑的小直身后离开玄关引道。其实不需要特地这样做,但我还是不自觉地轻轻把大门关上。这股疲惫大概来自于我问了会让人讨厌的问题,以及问了之后反而证明她们的不在场成立,这两方面吧。
回到车上的副驾驶座,阿智正好收起手机,他刚才似乎在和某人讲电话。
「你在做什么?」
「早上那位刑警打电话来,我请他帮忙调查留在凶案现场的涂料。」
「涂料……」
这么说来,我们的确还不知道凶案现场为什么会留着涂料。
不过,阿智先一步探出上半身问:「不在场证明如何了?」所以我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回到小木屋时,刑警们已经在等着我们,于是我们被迫听两位彪形大汉开口说:「欢迎回来。」我原本以为这是在监视阿智的搜查行动,看样子不是,他们只是再问一次证词而已。刑警们听完说明后,对我们说:「我们后天会再过来一趟,如果你们能在这里多待一天,我们会很感恩。」(被迫)接受调查委托时,我们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所以只好改变计划,多停留一晚。小直说:「这毕竟是工作。」的场小姐也说:「多待明天一天不要紧。」她们两人都在苦笑,不过看来没有那么不情愿,所以我也只好接受。
应该说,因为补充了能量,我才能接受。出外采购时,我买了一大块牛肉,准备做红酒沙朗牛排当晚餐。
「真是太好吃了。」没想到的场小姐居然喜欢吃肉,她笑容满面地洗碗。「不过那个牛肉应该很贵吧?待会儿收据借我看一下。」
「不,不用。」我看向刚擦好的牛排盘。「案子解决后,我会向警方请款。」
「报公帐?」
「报公帐。」我放下擦碗布,拿起海绵,以及所有她还没清洗的银质餐具。「照这情况继续下去,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破案。」
「也是。」的场小姐咻地转头看向饭厅。「阿智先生有没有说什么?」
「他从刚刚开始一直在讲电话,吃饭时就在沉思了。」
「这案子果然很复杂吧……」
事实上关于这件案子,有太多不清楚的地方。那位笑容猥琐的刑警请专案小组帮忙验证我们问出的内容,不过从新市镇到案发现场,正如佐藤太太所说,必须花费一个小时以上,而且晚上十点半左右,也有人证实看到佐藤夫妻在自家门前卸下纸箱。另一方面,须之内太太的证词与丈夫的没有矛盾;丈夫约在晚上八点五分之前到家,接下来就待在家里,这部分现阶段还没有可疑之处。
感觉好沉重。只是我们自己遇上麻烦也就算了,现在我们不但谎称身分查案,还让调查对象再一次回答了许多私人问题,如果这样子还无法破案的话,我们就没有脸见人了。话虽如此,我们也不可能带着甜点礼盒前往道歉。
的场小姐看向流理台水槽说:「果然还有其他嫌犯吧?也许是吴竹先生工厂的同事?」
「警方似乎已经搜查过那边,不过没有找到什么线索。」我收好银质餐具,拿起小餐盘。「案发现场也有可疑的地方,我想也许还能找到线索。」
「阿智先生很在意那个塑胶容器吧。」
我还没从阿智那儿听到什么,不过现场为什么只有那个装着涂料的塑胶容器留下,仍旧是个谜。不仅如此,犯人为什么要在我们小木屋的门上贴字条,告诉我们有尸体呢?为什么只拆掉尸体左侧地上的合成板呢?原本摆在案发现场小屋里的物品,为什么一个不剩地全被拿走了呢?不清楚的疑点还有一大堆。
「除此之外,我觉得还有更奇怪的地方……」
「案发现场吗?」
「我试着回想和阿智一起踏进屋里时的情况,好像有什么……啊,那边的碗盘已经洗过了,接下来用擦碗布擦干就好。」
「咦……哇,动作真快。」
的场小姐这才惊讶地发现该洗的碗盘不知不觉消失了。洗碗是我平常的工作嘛,所以才能洗那么快。
「哥,」阿智探头进厨房。「对不起,还让你洗碗。」
「不会。」我洗掉手上的泡沫,用毛巾擦干。「你一直在讲电话,怎么了吗?」
「我请人帮忙确认几件事,比方说那个涂料。然后,哥,」阿智看着我,「我打算等一下去犯人家走一趟。」
「哦,那——」我已经喝了酒,请小直送你——我原本要这么说,过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说什么?犯人?」
「你是说犯人吗?」的场小姐弄掉了正在擦拭的碗盘,在水槽里发出铿锵一响。「啊!」
「有割伤吗?」
「我没事。」
「太好了。」我的视线接着回到阿智身上。「阿智,你说的犯人是……」
我们刚才吃晚餐之前,还在担心是不是会变成长期抗战哩。
但阿智却很肯定地点点头:「我刚刚思考之后,已经得到答案了。只要走一趟西向原市地区整顿中心,大概就能拿到确切的证据。」
「地区整顿中心?」为什么又出现一个感觉不搭调的机构名称?那种充满官方味道的机构里,为什么会存在伤害致死案的证据?
「各位,」小直从阿智身后探出头来。「准备好出发了吗?事情都安排好喽。」
阿智转头看向她:「业者那边也准备好了?」
「已经委托科学研究调查中心了,我们偶尔会委托他们进行科学鉴定。」小直对阿智行举手礼。「明天之内,应该可行。」
看到表情泰然自若的两人,我和的场小姐忍不住面面相觑。
「动作真快……」的场小姐小声说。「因为……是工作吗?」
7
「我不是警察,所以没有权限逮捕非现行犯的你,你也没有义务要听我说话。」
阿智平常大多是坐在我旁边,不喜欢出现在对手正面,今天却积极与犯人面对面。
「但是,我想你应该清楚,从这桩诡计的性质看来,你不可能掩饰犯案的痕迹吧?」
对方的视线停在桌子边缘附近,听着阿智说话。
「你是打算叫我自首?」
「很可惜现在自首也来不及了,这件事我已经通知警方,警方已经锁定你就是犯人。这种情况不符合法律上的『自首』……不过,你接下来要选择继续否认或是自白并协助调查,这个态度『是否有反省之意』,将会影响刑期的轻重。」
如果是我和小直,八成只会说:「你自白的话,可以减轻刑期。」因为这样说比较轻松,阿智却老老实实地仔细解释。
「关于遗弃尸体这部分,没有辩解的余地,不过导致遗弃尸体的原因,也就是伤害致死这部分,存在一个必须考虑的重点。你原本只是撞倒吴竹先生,对他没有杀机,也没有蓄意伤害;而被害者吴竹先生狠狠跌倒,导致钉子插进延脑里,也是极为偶然的因素所造成的严重结果,因此很有可能判处缓刑。」
我看向阿智旁边的的场小姐,阿智也看向她,像是在确认。不过本来以为她会站在律师的角度补充说明,没想到她只是看着犯人动也不动,脸上尽是严肃的表情。
「也就是说,你的『有无反省之意』将成为你是否进监狱的关键。」阿智说,「不对,应该要说『你们』才对,三塚先生。」
听到阿智这样一说,坐在阿智正前方的三塚先生与在旁边一脸不悦的儿子阿健都颤抖了一下。
三塚家的客厅感觉上比白天进来时更窄,也或者是白天来的时候比较拘谨,所以感觉房子很大。只有微凉的空气及不晓得从哪儿传出的钟摆声响,与白天时一样。
桌上等间隔摆着数量与人数相同的茶杯,每个杯子都冒着热气,提醒人别拿起来喝。端茶出来的三塚太太大概是在突然造访的我们身上感觉到「这些人是这个家的敌人」,因此不断打量着我们,但是一听到丈夫说:「你到外面去。」便静静离开坐垫,退出客厅。
我看向背对壁龛而坐的两位三塚家成员。一方面也是因为我从斜对面观察的关系,没办法推测两人的心理状态,不晓得他们正在思考承认犯案?或是尽管清楚没有用,仍然准备坚持装傻到底?阿健从刚才就不停在偷瞄父亲,似乎在等待父亲的指示。
「你对警方说我或是阿健,两人其中一个杀了阿阳——吴竹阳一吗?」三塚先生的反应仍旧镇定。
「应该说,是由你们两位共同执行的吧。伤害致死这部分从体格和个性上来说,应该是健先生犯下的罪,接下来的过程才由你出手相助,不是吗?」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三塚先生静静回答。「我和儿子昨天晚上都在家,也说过我们十一点之前都在与石山先生等人喝酒,警察也确认过了……还是你要我们与昨天在场的石山先生等所有人对质呢?」
「没有那个必要。」大概是有确切的把握,阿智冷静地说:「犯人的确在十一点之前都在自己家里与朋友们聚餐。解散后,才发现侵入家中的吴竹先生,互相缠斗到最后,大概也是酒意的关系,犯人把吴竹先生摔出去,吴竹先生运气不好就撞死了。」
「听起来很不合理吧?」三塚先生还是不改稳重的态度。「十一点之前在这里的人,怎么有办法在几分钟之内抵达山中小屋。」
「没有必要去,因为犯罪现场就在这里。」阿智回答。「被当作犯案现场的铁皮屋事发当时,就在这栋宅邸的院子里。我说错了吗?」
原本泰然自若、不动如山的三塚先生,首次表露出震惊。旁边的阿健不安地看着父亲,反应更容易看穿。
「重点在于犯罪现场的小屋是『铁皮屋』。也就是说,它没有水泥等地基,只要在柱子四周挖个几十公分,就能带着整间小屋移动了。意思是,犯人昨晚十一点左右杀死的吴竹先生,不是待在山里那间屋子,而是在这里被杀之后,才将整个犯罪现场运往山里。」阿智毫不留情地说。「你们的车库里有各式各样的车子,其中也有吊杆车(有起重机的卡车)吧?吊杆车可以搬运铁皮制的临时小屋。你们连同倒在小屋里的吴竹先生尸体一起用吊杆车搬运、安置在他居住的山顶房子旁边。这个过程虽然费时,不过你家环境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都是树木围绕,而且四周没有其他住家;搬运目的地的山里也一样,所以搬运作业可以慢慢来。」
成为案发现场的小屋里,当然不可以留下自己家里的物品,小屋里的物品全被搬出去就是这个原因。犯人特地告诉我们吴竹先生的尸体位置,也是基于同样理由。这个季节假如尸体发现得晚,死亡时间就会推测失准,不在场证明也就无法成立。
我心想,犯人恐怕不是经过缜密规画后才行动,只是一心想要避免尸体出现在自己家里,因此想要将现场连同尸体一起「搬到别处」而已。
「只有尸体左侧地板的合成板被拆下来,也是基于同样原因。犯人将尸体连同小屋一起搬到山里,但实际执行后,才注意到计划失败。因为小屋一路上坡的关系,造成待在吊杆车后侧车斗上的尸体血液全往右侧流。这个不自然的血迹如果被警方看到,或许会怀疑小屋曾经移动,因此犯人拆掉尸体左侧的合成板。」
我一开始以为犯人拆掉尸体左侧合成板是因为「那儿留下了不利于犯人的痕迹」,事实上正好相反,犯人想要掩饰的,不是留在上头的痕迹,而是应该留下却不存在的痕迹,所以拆掉合成板。
「这话真诡异啊,」终于不再冷静的三塚先生声音沙哑而颤抖。「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这些事情?」
「我一开始觉得不对劲的地方,是我踏进现场时,入口处的门紧闭着。」阿智看向我,像是要确认当时的记忆。我默默点头。
阿智的视线回到三塚先生身上。「现场的大门是一扇变形、无法打开的拉门,既然如此,犯人和被害人是从哪里进出的呢?犯人从哪里将小屋里的物品带出去呢?」
有人从出入口损坏无法打开的小屋进出。既然如此,理论上只可能有一个结论——被害人与犯人进出之后,把门破坏,让门打不开。
「你们八成没注意到小屋的拉门因为吊杆车吊起时的负重,或是放下地面时的冲击而扭曲变形了。」阿智分别看看坐在对面的两人。「证据当然不只这样。那间小屋原本就是组合屋,而且外头有树木围绕,所以平时或许不会发现,不过组合屋也需要取得建筑执照,而你家原本应该存在的组合屋却消失了……证据就留在西向原市地区整顿中心,无法抹灭。」
也有人在自家院子里兴建组合屋,却没有提出建筑执照申请,这样当然违法,但是三塚先生为人循规蹈矩,结果反而留下了证据。
「你是说……」三塚先生说,「我杀了阿阳,是吗?」
「动手的应该是阿健先生……是你吧?」
阿智没有使用「杀人」这个字眼。阿健愣了一下,浑身紧绷。
「不是,」阿健的手用力抓住自己的裤子。「我为什么要杀掉阿阳?」
「从遗留在小屋里的塑胶容器也可以推测出答案。」阿智冷静地看着他。「里头装的是夜光涂料。吴竹先生大概是想要把那罐涂料埋在你们家院子的某处,所以偷跑进来,却被你发现而追着他跑,对吧?你误以为是新市镇的居民再度擅自闯进来,所以激动地推倒了他。」
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原本我也隐约感觉这件案子大概与热点争议有关,不过不清楚三塚先生为什么会与非新市镇居民、同样是「站在农家这边」的吴竹先生发生争执。
「夜光涂料是吴竹先生工作的工厂使用的物品。」
阿智还是不改态度地继续说。这些内容只是臆测,阿智本人倒是很确定。「吴竹先生偷偷跑进这个家里的原因,的确就是因为最近的热点争议。他预估最近会有人到你们家进行辐射检测,而且会验出很高的数值,所以才想要埋下夜光涂料,预防万一。」
「什么意思?」三塚先生初次抬起脸看向阿智。看来,吴竹先生的行动对他来说也是个谜。
「因为有些夜光涂料有辐射能,吴竹先生大概是认为,进行辐射检验之后,如果找到夜光涂料,就会被认为这一带的辐射量这么高,都是因为夜光涂料的关系。」阿智的视线转向三塚先生。「他想要以自己的方式主张你家不是热点。不过事实上,他带出来的那些夜光涂料,都是不含放射性物质的产品。」
阿智说到这里,稍微缄口,等待对方的反应。耳里可以听见钟摆喀答喀答的声响。
三塚先生惊讶地大睁双眼,阿健也抬起头。
接着,三塚先生就像力气耗尽一样,垂下脑袋。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这个地方发生的问题,我也打听过了。」阿智说到这里,才首次悲伤地看向下方。「既然吴竹先生与农家的各位很亲近,一定不会放过新市镇的居民不负责任引起的热点骚动。」
三塚先生低着头,摆在大腿上的双手用力紧握。
旁边的阿健以快哭出来的声音小声说:「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就是所谓的「缺乏共识」。整件事情除了「倒霉」之外,还有其他的形容词吗?最倒霉的就是吴竹先生。不过,将入侵家里的人扑倒、导致这结果的三塚父子八成也想说:「不是我们的错。」吧。从他们的立场看来,一切都要怪「热点争议」,自己一点错也没有。
「这里还是日川村的时候,都不曾发生这种事……」三塚先生挤出这句话。「辐射骚动、有人跑进院子……最后还这样……」
在一旁听着的我,也感觉无能为力。他们原本才是受害的一方。
「我可以陪你们去西向原分局投案。」默不作声坐在我们斜后方的小直倏地站起身,走近窗户,打开窗帘,对外头打了个暗号。看样子刑警们早就在外头等着了。
「我——」
「够了,市公所里还留着建筑证照文件,别再继续狡辩了。」三塚先生打断阿健的话。「如果这里还是日川村,根本不需要那种申请。」
只有符合都市计划法的区域才需要建筑执照,日川村因为市町村合并的关系,变成西向原市,因此适用于都市计划法。
的确,这起案子如果发生在合并之前,根本找不到证据。
「走吧,阿健,继续逃避也没用。」三塚先生催促着身形比自己大上一圈的儿子,率先站起来。「而且也对不起阿阳吧。」
阿健抽抽鼻子,擦干眼泪,慢吞吞地站起来。
阿智仰望三塚先生,说:「警方会向您的妻子说明情况。」
「抱歉。」
「不会。另外还有一件事情想请教——」
听到阿智的话,站在纸拉门前的三塚先生回头。
阿智仍在原本的位子上端正跪坐着,仰望三塚先生。「能否介绍我种桃子的人呢?」
8
小直让陪同的刑警逮捕三塚父子,解决了昔日的日川村、现在的西向原市一案。但是,我心里仍留着尚未解决的阴影。我不知道解决案子的功劳属于谁,也认为父子两人可能在伤害致死及遗弃尸体的罪状上,互相为对方揽下责任。另外,诡计进行时发出的声响,三塚夫人不可能没注意到。考虑到这点,她也可能是涉案关系人,但详细的真相,我们永远无法知道。
还有一点就是,三塚先生被击垮的样子一直烙印在我眼里。的场小姐似乎也一样,在回市区的车上,我和她都没有说话。
坐在驾驶座上的小直对阿智说:「明天进行各地点的辐射检测。」
「小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一问,后座的阿智说:「哥,星期天可以帮忙吗?」
我回头看,阿智似乎有什么想法,看着漆黑的窗外。
「这么说来,你刚才也提到了桃子什么的。」
「我打算对新市镇的居民说明一下这个城镇的辐射量。」阿智看着外面说。「愈快愈好,所以我想安排在这个周末进行。」
当周的星期天,西向原市的居民聚集在市公所旁边的西向原市公民会馆小会议室里,会议的规模只是小茶会的程度,与会人士包括新市镇的佐藤太太、须之内太太、须之内太太的丈夫这三人,以及三塚先生介绍的石山先生家户长,参加的居民只有这四位。小直委托科学研究调查中心对市内的「热点」进行辐射量调查,结果出炉了,所以请这些人集合在此公布结果。皮耶尔咖啡馆明天可以开门营业了,我和阿智也穿着工作时的服装参加会议。对于新市镇的居民来说,我们现在仍是「律师事务所的事务员」,所以他们很可能会觉得奇怪,不过幸好集合在此的众人没有特别多问。
下午三点,以长桌围成口字形的小会议室里,新市镇的三位居民与石田先生分成两边入座,所有人皆不悦地沉默着。为了稍微缓和气氛,我将长桌铺上桌巾,摆上从皮耶尔咖啡馆带来的蝴蝶兰盆栽,并且在调查中心的人出现之前,端出红茶,所以气氛看来还算融洽,不过这只是表面上的样子,拿着红茶站在桌边的我胃部紧缩,心想:「快点开始吧!」大概是考虑到会议的性质,的场小姐穿着套装出席。看到她和科学研究调查中心的人员进来,我才总算安心。
「啊,各位都到齐了吧。」不晓得是不会判断现场气氛还是根本不在意,戴着眼镜、身穿工作服、活蹦乱跳的男性职员一站到白板前,就以开朗的声音打招呼:「好的,各位,感谢你们百忙之中集合在这里。我想已经有人向你们说明过了,我是科学研究调查中心的本田。」
的场小姐就像他的助手,把卷起带来的市镇地图贴在白板上。
「好的,已经没时间了,我们直接进入正题吧。我这人最受欢迎的地方就是立刻进入正题,大家常常称赞说:『本田很不错呢【※「本田很不错」的日文发音与「正题」相同。】。』」自己的冷笑话没有任何人做出反应,本田先生也不皱一下眉头,笑着继续说:「敝公司接受县警总局委托,针对市内各地点,也就是那边的佐藤太太、须之内太太质疑的高辐射量地点,进行辐射检测。」
的场小姐贴在白板的地图上,标示了十几处地点,整理出各地点的辐射量,上头详细写出检测方式和检测条件、西弗值【※辐射剂量的国际单位,简写Sv。】与物体贝克值【※衡量放射性物质或放射源的计量单位,简写Bq。】等内容,还用漂亮的颜色区分,便于阅读,不愧是专业人士制作的资料。
「首先是三塚先生住宅院子内的这里,换算成西弗是每小时二·三八微西弗,这是这次检测出的最高值,不过我们搜寻出现高辐射量的场所四周后,发现那是装雨水的瓮,看样子是掺杂放射性物质的雨水积在瓮里,才会造成高辐射量,这种情况在雨水管线等都会出现。」
本田先生快速说明各地点的辐射量与成因,以及降低辐射量的方法,说明流畅,似乎早已做过许多次同样的工作。
石山先生交抱双臂点头,但新市镇的佐藤太太和须之内太太听着本田先生说明,表情渐渐变得不满。原因不难想像。因为根据本田先生的说明,这个市镇的热点成因,是由这段期间降下的雨水所造成。本田先生笑着解释,因为风向等影响,使得雨水中含有的放射性物质比平常更多,并且随着雨水降到地面、累积、渗入土壤里,因此产生偏高的辐射值,不需要担心。
「啊,请问,」佐藤太太忍不住举手。「刚才你说测出每小时二·一六微西弗的地点,没问题吗?」
「是的。再下雨的话,辐射量就会改变,而且这种程度对健康没有影响。」
「你怎么知道呢?不是有调查结果说,低辐射量也会影响健康吗?」
佐藤太太说话的口气充满挑衅,但本田先生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的职业笑容没有半点破绽,回答:「在日常生活中,全世界也会暴露在年平均二·四微西弗的辐射量之中,因此对于这个数字不需要太敏感。」
「但是每小时二·一六微西弗已经是将近日本平均值的二十倍了,不是吗?」须之内太太也开口。「我们也无法保证对小孩子不会造成影响吧。如果罹患癌症,你可以负责吗?」
「这是数值最高的地点,而且每小时二·一六微西弗是指一个小时内持续待在这个地点,才能得到这个数值。」本田先生还是不改开朗的语气回答。「比方说,就算你每天经过这个地点,待在这个特定地点的时间不到一分钟,可想而知,一整年下来也远远不及十三微西弗。就算三百六十五天每天像忠犬一样站在那儿一分钟,一年下来也只是暴露在日本标准一年一毫西弗的七十七分之一而已【※一毫西弗=一〇〇〇微西弗。地球上一般人暴露的累积辐射平均值为每年二·四毫西弗。按照国际辐射防护组织ICRP的标准,一般人暴露在非背景辐射的游离辐射之中,年剂量不得迢遏一毫西弗,也就是每小时〇·一微西弗。】。」
「你根本无法证明一年一毫西弗算是安全吧?」须之内太太继续说。
「您懂很多呢。」本田先生的态度始终愉快。「日本标准一年一毫西弗的根据之一是来自于,在日本承受的天然辐射年平均值是一·四毫西弗,比世界年平均值的二·四毫西弗低了一毫西弗。比方说,伊朗的拉姆萨地区每年的辐射量超过十毫西弗;即使什么也不做,只是生活,待在这里也比待在世界其他地方承受的辐射量更多。当然在日本国内,也有花岗岩的伽马射线等,从水泥建筑释放出来的辐射,所以水泥建筑多的地区,辐射值也较高。也就是说,这种程度的差异很正常,属于『就算在意也无能为力的程度』。」
「你怎么能确定安不安全呢?」佐藤太太气急败坏。「你不停地说『无须担心』,都是因为警方和县政府付钱给你吧?你根本早有结论了,不是吗?」
的场小姐大概是看不下去吧,也跟着开口:「这就是警方委托进行科学鉴定的用意。也就是说,这项调查的内容在法院判决上可以采信。」
「法院判决上可以采信,不表示就可以相信吧?」
「您可以相信客观的数值。」本田先生丝毫不介意对方的焦虑,继续说下去,真的是神经很大条的人呢。「虽说不是丝毫没有影响,不过以这次的例子来说,这个数值事实上可以等于零。举例来说,我前面提过一年十三微西弗这个数字。照射一次胸腔X光是暴露在五十微西弗之下;胃部X光则是六〇〇微西弗。搭飞机往来东京和纽约,一次往返承受的天然辐射约是二〇〇微西弗;国内线一次往返也有三〇微西弗。而这个市镇的辐射数值远低于那些情况。」
「你为什么可以说这样表示安全?我们家有小孩,如果有什么状况,你能负责吗?」
「他不是已经解释没有问题吗?」这次回答的不是本田先生,而是的场小姐。「我可以明白你的担心,但是再担心也该讲道理吧。」
的场小姐似乎是因为对方太过执迷不悟而理智断线,大声说:
「即使暴露在一〇〇毫西弗之中,离癌的机率也是只有一·〇六倍。何况这个市镇的辐射值只有一〇〇毫西弗的几百分之一。」然后她狠狠瞪着佐藤太太。「我从味道判断你有抽烟吧?你知道吗?吸烟者的离癌风险是非吸烟者的一·五倍,相当于每年暴露在一〇〇〇~二〇〇〇毫西弗的辐射之中。而吸二手烟的人也相当于暴露在一〇〇毫西弗以上的辐射里,而且这只是离癌风险而已。除此之外,吸烟罹患心肌梗塞的风险是一般人的两倍,脑中风的风险是四倍,糖尿病的风险是一·四倍,婴幼儿猝死症候群也是四倍以上。除了现在所举的例子之外,还有许多疾病的风险都会因为抽烟而提高。这还只是发病风险而已,若是真的发病的话,还会导致所有疾病的症状加剧、药物的疗效降低等。这些你都知道吗?」
呃,她说的这些都没错——我看向天花板。
不出所料,佐藤太太和须之内太太的语气愈来愈粗鲁。
「你是谁啊!别把这种事情和抽烟混为一谈。」
「听说福岛有十个孩子罹患甲状腺癌了。」
「你们才别把天然辐射和核电厂的辐射混为一谈呢!核电厂的辐射远比天然辐射危险许多。」
两人大声抗辩的声音在小会议室墙上形成回音,我不自觉缩起身子。本田先生和须之内太太的丈夫也露出困惑不知所措的表情。
「你们都给我闭嘴!」
从另一个方向响起一声怒吼,长桌上的茶杯喀喀摇晃。
一看,刚才始终沉默的石山先生低着头颤抖着。
「已经……已经说够了吧!」石山先生紧握拳头。「你们也明白那些辐射值不要紧了吧?这样不是够了吗?」
「不够。」
「别再继续欺负农家了,」石山先生仍旧低着头,战战兢兢地说:「我们家的桃子也做过彻底检查,毕竟花了一年时间用心培育,终于到了能出货的时候,我们也很害怕如果验出很高的辐射值该怎么办,胆颤心惊地接受检验。既然已经知道那个辐射值不要紧,你们就别再提了。」
「我偏要说,政府的标准岂能相信。」
「你们也考虑考虑我们的处境啊。」石山先生露出呼吸困难的表情,不过说话仍然流畅。「因为你们在推特上发文胡说,住在后面的仓持先生被原本订货的餐厅取消合约了,其他几户人家也发生类似的状况……明明检验通过了,也没有任何问题……」
「那种情况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契约本来就可以自由取消吧?」
「开什么玩笑!」石山先生终于重重敲了一下长桌。「你们不负责任地起哄,给我们造成多大的问题,你们知道吗?」
茶杯里剩下的红茶晃出来洒在桌上。
「桃子、红萝卜、菠菜,」石山先生以颤抖的声音说:「我们一直辛勤种植着,每天照顾、注意天气、尝试各种农作方式和肥料。只要遭到买家嫌弃,哪怕只是外型稍微丑一点,即使好不容易才种出来也要丢掉……然而,却因为你们造成的骚动,买家减少了,辛苦出货的作物被当做是脏东西,这种心情你们懂吗?」
我没有务农经验,但是我开店,立场是提供食物,所以稍微能了解石山先生等农民们的愤怒。假如有莫名其妙的客人跑到皮耶尔,说我们店里有辐射的话——
西向原市里还有许多从「日川村」时代就存在的农家,长期以来,他们对于自己耕作的土地抱持的心情,只用「深爱」还不足以形容。结果「后来搬来的」新市镇居民却声称他们的土地有辐射污染、引起骚动,他们会有什么感受?而且,这也不只是感受的问题。既然他们从事农业生产,姑且不论辐射量的多寡与真假,光是「辐射」两字就足以严重损害农作物的形象。一般消费者都会认为,蔬菜等作物还有其他许多产地的产品可供选择,没必要特地买来自「疑似有辐射污染」产地的产物。
当然对于居民来说,这里也是他们居住的土地,所以也没道理默默接受高辐射量的存在,如果家有小孩的更是如此。但是现在已经证实这个城市检测出来的数值,在日常生活中不会影响健康,而农产品也通过标准值检验,她们却还要吵闹不休,导致花心思种出来的作物人人都讨厌。
「滚出去。」石山先生颤抖地说。「那么讨厌的话,你们滚出日川村!不要打扰我们!」
石山先生边说边用衬衫袖子擦脸。
「这里是我们的村子,土地是我爷爷开垦、我父亲继承、我一路耕作而来……」石山先生的声音变得强势。「日川是我们的村子,你们这些后来搬来的人,不准玷污它!」
「现在……」原本还想反驳的佐藤太太看到石山先生在哭,语气也有几分退缩。「早就合并了啊,已经是西向原市了。」
小会议室里变得静悄悄。面对石山先生像孩子般脆弱地抽抽搭搭,主妇们和我们什么也说不出口。
须之内太太的丈夫尴尬地偷看妻子。本田先生也一脸头痛地把手摆在腰上。的场小姐大概感觉现在这情况自己也有责任,双手抱着头。我则在思考该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沉默状态持续着,窗外射进来的日光让小会议室里停滞的空气变得温暖。
突然听见喀嚓声响,会议室的门打开了。在门边的我转头一看,穿着围裙的阿智双手捧着大型派盘进来。
「各位久等了……我拿刚烤好的反烤桃子派过来。」
这么说来,弟弟刚才一直待在厨房里。我心里正觉得讶异,就见弟弟对我小声说:「哥,帮大家把红茶装满。」
听到他这么说,我拿着装着红茶的保温瓶绕行长桌四周,注满每个人的茶杯,并拿抹布若无其事地擦干石山先生的茶杯四周。石山先生抬起头。这段期间,阿智拿出刀子切开反烤桃子派,一块块摆上堆在角落桌子的小盘子里。
「这是反烤桃子派。考虑到桃子的鲜度,所以我使用在地生产的桃子。」阿智一边发盘子,一边像皮耶尔咖啡馆的客人要求时一样,为众人解释着:「因为石山先生的帮忙,我才能使用现摘下来的桃子制作。请各位品尝刚出炉的成品。」
我注意着不干扰阿智说明,一边替所有人补满红茶,并请原本站在白板前面的本田先生和的场小姐入座。
本田先生很单纯地觉得开心。「看起来真好吃,也有我的份吗?」
阿智笑着点头:「当然,请用。」
「喂,这个……」即使盘子摆在面前,佐藤太太也没有打算伸手拿起叉子。「这里的桃子能吃吗?」
阿智笑着说:「这些已经通过检验了,请放心。」
「可是……」须之内太太正要说什么,却因为看到阿智的笑容而尴尬地低下头,瞥了隔壁的佐藤太太一眼。
「唔哇,这个真好吃。」早就大口吞下肚的本田先生笑容满面地说:「这个桃子更为美味加分。」
「因为桃子的酸味比较强,所以搭配偏甜的派皮吗?」的场小姐也笑着点头。「这是烤派专用的品种吧?」
「这个品种听说叫做泷之泽黄金。我解释了桃子派的食谱后,石山先生为我挑选的品种。」
阿智伸手指向石山先生,石山先生有些慌张地看向的场小姐说:「嗯嗯……因为今年的日照充足。」
我也失礼地替自己切了一份,坐下拿起叉子。店里平常不会出现桃子派,该说是阿智的直觉敏锐吗?甜味与酸味的平衡绝佳,刚烤好的派皮酥脆,桃子多汁又柔软,堪称完美。「嗯,好吃。」
我边吃边偷偷观察佐藤太太等人。佐藤太太和须之内太太都没有动手,不过旁边须之内太太的丈夫尽管在意妻子,还是伸手拿起叉子,大口吃下反烤桃子派。「嗯,这个真好吃。」
「你……」旁边的须之内太太埋怨着,但她似乎也对面前的桃子派很好奇,一直偷看。须之内太太苦恼地抬起视线,看看阿智,阿智也以认真的眼神凝视着她。
须之内太太一下子红了脸,战战兢兢地拿起叉子,将桃子派一角送进嘴里。刚开始她只吃没有桃子的派皮部分,后来大概无法忍耐了,就连桃子一起切下入口。
「真的好好吃啊!」
因此,旁边的佐藤太太也沦陷了。她故意装作自暴自弃,用叉子直接插起整块派大口咬下。
看到这情况,石山先生静静放下叉子,再度擦擦眼角。
★反烤派★
水果表面用砂糖和牛油炒过、覆盖上一层焦糖后,在表面扣上派皮烤成的甜点。主要使用苹果,也可用桃子制作。与一般的烤派不同,烤好后要翻面,让水果露出表面。
这个甜点的起源说法各有不同。据说是一八九〇年左右,法国拉莫特伯夫龙这个城镇里,一对经营旅馆兼餐厅「塔汤旅馆」的姐妹制作失败所发明出来的甜点。匆忙的姐姐史蒂芬妮因为太忙了,制作苹果派时忘记在模型里先铺上派皮,只摆了苹果就放进烤箱,苹果开始烘烤了,妹妹卡洛琳才注意到这点,于是将派皮盖在苹果表面,再翻转过来端给客人,没想到居然获得好评,从此就成了这家店的招牌。法文名称中的「Tatin(⑩Tatin是姐妹两人的姓氏,也是旅馆名称。)」就是来自这个小插曲。
9
「哎呀呀……」
傍晚,送走受邀前来的四位居民和科学研究调查中心的本田先生之后,我们懒洋洋地坐在会议室的椅子上。从紧绷的情绪解放后,我暂时还不想动。
西斜的阳光从窗子射进来,将摆着空盘和茶杯的会议室染成一片昏黄。
「这个结局,应该算不错吧?」阿智自言自语般地小声说。
最后,佐藤太太和须之内太太都没有与石山先生交换半句话,也没有视线交流。毕竟他们曾经严重争执,而且想法原本就不同,自然不可能只靠一个桃子派就重修旧好。佐藤太太和须之内太太也是啊,要不是有阿智苦苦哀求的眼神一直看着……或者说,如果没有阿智的俊俏脸蛋,她们根本不会碰那个桃子派吧。不过,我没打算把这些话告诉弟弟。
须之内太太的丈夫离开会议室时,有偷偷对石山先生点头致意;尽管佐藤太太和须之内太太有诸多嫌弃,还是把桃子派吃光光了,石山先生也有对须之内太太的丈夫点头回应。
「也许之后他们会因此有了些对话的空间。」的场小姐说。这绝对不只是乐观的推测。「桃子派真好吃。」
「回皮耶尔之后,要吃随时有。」阿智看着她。
「谢谢。」的场小姐面露微笑。
大概是窗外有云朵飘过吧,寂静的会议室突然变得一片黑,又再度恢复光明。
「阿智先生,原来你一直在想着要做桃子派,帮助双方沟通吗?你当时说了桃子,我还以为是什么暗语呢。」的场小姐说。「而我却只想着案子……你真体贴。」
阿智听到她的话,吞吞吐吐地说:「没有……」就低下头。
「是啊,惣司警部无论任何人对他说什么事情,他都会听进去。」
突然有人开口。转头看向门口,正好看见套装打扮的小直开门进来。她再度悄声登场了。
「小直,你去哪了?」这么说来,她从抵达公民会馆时就一直在讲电话,讲到不见人影。
「我有点事情要麻烦警察厅帮忙调查,关于一件旧案子。」笑着走进来的小直,来到的场小姐座位旁边,瞬间变得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所以……你可以不用再装了。」
不晓得小直在说什么,我看向阿智,阿智也不知情地惊讶看着她。
的场小姐也一脸不解地仰望小直。「呃……直井小姐?」
「莉子小姐,你有话想对惣司警部说吧?从很早之前开始。」
的场小姐愣了一下,移开视线。「没那回事……」
小直往旁边挪动一步,站在向阳处。
「差不多该招供了吧?的场莉子小姐,不对……」小直面对着阳光微笑道:「应该称呼你——御法川莉子小姐。」